1
我是在大学毕业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才来万里达机械厂实习的。
2
沿着灞河走二十来分钟路程,穿过一片杨树林,就进入了东郊工业园区,园区并不大,万里达机械厂还算大,员工也多,所以它在这不算大的工业园区显得更大,无论发生点什么星星点点的事儿,一会功夫,便在整个园区传开了。
后来,慢慢地我才意识到,万里达机械厂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所有发生在员工身上的事也都并非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包括美丽。
万里达机械厂的所有员工都说美丽是个疯子,经常容易犯病,所以大家都离他远远的。美丽是不是个疯子,我也说不准,但是我能想到厂里的许多人可是比美丽疯多了。比如偷螺丝钉、线手套、透明胶带、卡子扣、白绳子,甚至是大门口那条杂毛看门狗碗里的骨头也要偷回去给自家狗吃。
仅从外表来看他并不疯。中等身材,体型瘦弱,沟壑似的皱纹布满了额头,皱纹间时常夹杂着些伤痕,龅起的四环素门牙在他咧开嘴笑时,却像凸起的有缺陷的篱笆……相貌倒也不坏,只是有些憨厚。他喜欢向从厂子大门进进出出的人点头傻笑,但从不会使劲盯着你看。而且你和他说话时,他会变得严肃起来,能准确合理的回答,尤其是关于厂子里的任何问题。从这点来说,美丽是不疯的,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清醒。
他是厂子的门卫之一。
美丽原本不叫美丽,听说是姓陈,家住华县一个偏僻小山村里,来万里达机械厂之前,他是没有走出过村子的。他胸前的工牌上清楚地写着“3号 陈伟利”,工牌的编号是按照进厂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我才来不到一年,编号排到了525号。由于他不标准的普通话加上些许的口吃,经常被人听成是“美丽”,所以大伙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陈美丽。美丽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厂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是说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干门卫了。也有人传,说美丽是大老板的远房表哥,至于是不是也没人说得清。
不过他也确实有些怪癖。
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就能看到门房的灯已经先亮了。美丽早早起来收拾好,穿着制服,戴上帽子,开始在大门口来回踢正步巡逻了。这个差事是没有人安排他做的,他完全可以睡到八点再起来正常上班就好。他很喜欢穿他的制服,反正我到厂的这六七个月,只要看到他,定是穿着那身磨得发亮的夹杂油渍的保安制服,在他看来,制服是他唯一的身份象征,无论如何都不能脱掉,哪怕是睡觉时候。
3
厂里有个规定,也算是福利,保安部每年有一次竞选保安队队长的机会,凡是工龄满两年的保安,不论是门房门卫、食堂治安、厂内巡逻还是库房管理,都可以报名参与竞选。选举方式是由人事部将竞选者照片贴到工厂大门口宣传栏里,照片底下一行空表栏则是填上一句能够代表自己的竞选标语。美丽的照片底下写着“忠心尽职,做金牌保安!”
听老员工说,美丽至少已经参加了十来届的竞选了,他的竞选标语也从来没有换过。“忠心尽职,做金牌保安”一直是美丽的梦想,而且在他心里,他也早已经是金牌保安了,只是没有一个公开宣布的机会罢了。每年的选举美丽得到的票数总是正好四张。这一点每个人都觉得很蹊跷,就算是美丽投了自己一票,那其他三票是谁呢?
我问我的师傅李工。
他说:“我来厂子快八年了,也经历过多次保安部的竞选了。这问题连我也说不清的,对所有人来说,这确实是个未解之谜。也许是爱开玩笑的三个工友投的票,故意让美丽受嘲讽,多弄出点笑话的。不过这爱开玩笑的人连续几年做着同样的事,想必他们比美丽还要疯哩。”
那三个更疯的人到底是谁呢?大家一直在猜想。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我许久,我试着观察我们保安部的每个人,每次看到有人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或者是小声议论哪个人或什么事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他们给美丽投的票?
保安部就这么些人,竟然有这三个“神秘人物”。实在是猜不到,我便终于作罢了。
我在保安部做厂内巡逻工作,与美丽接触不多,而且我才来不久,可能他也没有注意过我。
有一回,我也穿着制服走进保安部,刚进门就看到美丽坐在保安队队长的位置上,很神气的样子。
“小伙子,新来的啊?多大了?”美丽问。
“是的,才来不久,今年二十四了。”我说。
美丽板着脸用怪里怪气的口吻说道:“哟,这么个碎娃子就来当保安呀,不好好上学啊!认识我不?以后我带你,跟着我干吧。”
如果你闭着眼睛细听,或者你根本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那么你也一定会觉得他就是大领导。因为他的口气是那样的自信、娴熟。
我说:“我大学刚毕业,来咱厂子实习一段时间,挣些零花钱。队长把我分给了李工,他带我呢,让我这两天先在办公室整理资料。”
“你真是不知好歹,李工那么大的年纪了,他能干啥!不就是混吃等死哩,跟着我好好干,将来让你当队长!”美丽一手拍着大腿一边说着。
“我听队长的安排。”我说。
“哟,这么说你不愿意了,好吧。年轻人,可长点心吧!”美丽屁股移开转椅,慢慢站起身来,自言自语说道:“你们等着吧,这个位置迟早是我的!”
说完他便不再理我,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从制服上衣口袋拿出一只签字笔,在手中夹子里的记录本上画着字,他越画越认真,越画越草,一大串我看不懂的文字。
快到中午下班时,他还在本子上记着,头也没抬一下,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里还有我。
吃过午饭,睡了一会,我又回到办公室。
他说:“小伙子,新来的啊?”
我感到很诧异,他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又只能装作很平静地回了一句:“是的。”
他站起来直了直腰。接着说:“终于写完了今天早上的工作笔记,该填肚子去喽。”
说罢,他走了出去。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师傅李工。他说事情就是这样,总是反反复复,不要理美丽,他是个疯子。
4
一天,早晨上班,员工们都陆陆续续打卡走进工厂。忽然美丽朝刚走进去的三个年轻人喊道:“你们打卡了没就想混进去?当我是瞎子啊,都来打卡!快!”
他发疯一样。
三个年轻人是初中刚毕业不久就出来打工的“愣头青”,其中一个喊道:“你个疯子,你有病啊!脑子不好眼睛也瞎了吗?刚打卡你没看见?故意欺负我们是吧?你最好小心点,免得我们收拾你!”
美丽听后尴尬地杵在那里,也许是为了挽回个面子,微笑着说了声:“这才来两天,就想吓唬我?碎娃们!”
结果他们把美丽拳打脚踢了一顿。
第二天中午美丽稍微好些了,他站在大门口不说话,紧攥着拳头,眼睛里放着狠光。那天下午,有人潜进了员工宿舍,什么东西也没有丢,但那几个打人的愣头青的床铺被褥全湿了,被人泼了水。我师傅李工悄悄给我说:“看吧!你可别惹美丽,小心他报复,最好离远点。”
第三天下午,又有人潜进了员工宿舍,做了同样的事情。
一连好几天都这样,顿时这几个年轻人成了厂里的笑柄,都说他们新来的,本就该老实点,还敢动手打美丽,小心让你们干不成活。
师傅李工又对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他心眼多着呢,他从娘胎生出来估计就是这种人,都离得远远的,可得当心了。”
正是诸如此类的事,才使所有员工疏远美丽,说他是个疯子的。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和他多说一句话,甚至刻意的去躲开他。或许受人嘲讽在一定程度上比受到冷落会更好受一些。
时间长了,他唯一的伙伴就是门口的那只杂毛看门狗。这条狗某些特点有些像美丽。性格很怪,时而神气时而低落,不乱咬人,但是如果你瞪它一眼,或者是想动它跟前碗里的食物的时候,它便会发疯似的咬你,一连好几次都会。大家都说这狗也是条疯狗,跟它主人一样。美丽爱这条狗,狗也爱美丽,他俩谁也缺不了谁,谁也离不开谁。美丽经常会对这条狗说,若是没有了你,我会孤独无助而死的。
师傅李工又对我说:“看吧,美丽就是这样一个人,谁对他好他就爱谁,典型的势利眼,即便对方是条狗。”
万里达机械厂不大,但所有事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这儿是整个工业园区的中心,繁华地带,像西安城里的钟楼。
5
休了七天的年假之后我又回到了厂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使美丽“改邪归正”了,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也许与门口的那条杂毛狗的死有关。那条狗是被人下药毒死的,听说是厂里的某个人为了算陈年旧账故意整美丽的。师傅李工说:“那天半夜只听到它不停的惨叫几声就消停了,接着是美丽的嚎啕大哭声,响彻整个工业园区,一直持续到天亮。”
美丽变了。他一连数日蹲在厂门口的柱子下边,看上去神情恍惚,若有所失。他依旧穿着那身制服,戴着帽子,手里拿着笔和记录本。只是他不再记录了,也不再和进进出出的任何员工说话打招呼了。他开始自言自语,双手抱着膝盖,像是得了什么疾病。
有天半夜,门房的灯忽然亮了,他大声地喊着:“我看见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啦!”他先是大喊,接着是大笑。他的叫喊声吵醒了员工宿舍的每一个人。
师傅李工又给我说:“看吧,美丽又发疯了。唉!”
美丽能够这样喊,其实我并不感到惊讶。我曾看见过他夹在记录本里边的佛祖相片掉了下来,我刚要去帮他捡,却被他一把抓回去了。况且这事发生在那条狗死之前。
师傅李工也曾给我说过:美丽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佛像和各路神仙的照片,其实都是从《西游记》连环画上面剪下来的,他的房间正中间摆着菩萨神像,经常会烧香磕头祭拜。有人说美丽迷上了神话电视剧,活的虚幻,他却坚定地说怎么可能迷电视剧,自己本来就是信佛的。
我想,既然他房间四周都是佛像,就连睡觉看到的天花板上也贴的都是,那他说看见神就不足为奇了。
之后,美丽会经常在厂门口的柱子下打坐,也开始听一些佛教曲子,念一串大家听不懂的经语;听见有人走过,他闭着眼说一句“阿弥陀佛。”他放的曲子哀怨、悲凉,使厂子里年龄大的而且信奉神灵的工友流下了泪,也能让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听到后坐立不安。那些三四十岁的壮年听到后,便会用脚狠狠地踹着美丽的屁股,骂一句:疯子就是疯子,欠收拾!
美丽拍拍屁股上的土,淡定的回一句:“无知的年轻人啊,罪过罪过。”
他的心思已不在门卫的位置上了,开始给厂里信奉神灵的老年人讲经,说一些吓唬他们的话。奇怪的是,他越这样,他们越喜欢听。有人甚至说美丽那天晚上可能真的看到了神,是有神灵在暗中帮扶他呢。也有人开始说:“我有点佩服美丽了。”
我从他跟前来来往往过好多回,他不再看我,也不再问:小伙子,新来的啊?跟我干吧,我带你。
那些不喜欢美丽的员工还是会经常嘲笑他,说他又发疯了。他们三五成群的议论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最后也终于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能安慰自己说美丽疯了,不过也是像我一样,他们也不敢确定美丽是否真的疯了。但至少喜欢他的那些一样信奉神灵的人开始喜欢美丽了。相比之前,他也有朋友了。
所以以后发生在美丽身上的事也都并非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6
有一天,师傅李工给我说:“你听说了吗?美丽准备干一件大事。”
“什么事呢?”我问。
“他打算这两天等大老板回来,就去闹事。”
“啊?为啥啊?”
“因为他问厂里边那些喜欢他的人最大的愿望是啥?他们都说是工资太低活儿太多,要老板多发钱!”师傅李工说,“美丽答应了,说一定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那他要怎么做啊?咋讨公道?”
“听说是要去大老板办公室,要拽着他的领口狠狠地盘问,甚至是揍他。”
旁边的王工听到后突然插话说:“什么呀,不是的!美丽他是打算惩罚自己来威胁老板,要做给全场的人看,可能会把自己绑在大门口柱子上,让那些想讨公道的人来打他。”
师傅李工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发觉我没有跟着他笑,便又停止了。然后又说:“这下有好戏看喽!”
除了对美丽的嘲笑和讽刺外,还有人为他感到骄傲了,说他是为员工做好事、谋福利,毕竟他是建厂以来第一个敢这样做的人。
一时间消息传开了,大家都议论起来,很快整个工业园区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在大家的热心帮助和极力的传播下,对整个世界宣布了美丽要惩罚自己的消息。
那天一早,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厂子内外已经站满了人,有万里达机械厂的所有员工,也有附近几个厂里的人,他们都在等待着,盼望着美丽干这一件大事。因为他们听说,大老板昨天夜里回来了,就住在厂里,所以断定美丽今天早上一定会行动。
不一会儿,美丽来了,他光着膀子手里提着绳子,眼神空洞无光,后面跟着几十个真诚的朋友在为他鼓掌欢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脱去那身保安制服,而且脱得那么干净,露出了瘦弱的、干巴巴的上身。
“好戏要开始喽,可千万不要有人打断啊。”师傅李工兴奋地说着。
在两个工友的热心帮助下,美丽被绑在了门口冰凉的铁柱子上,他打了几下寒颤,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绷住了整个身子,狠狠地说:“来惩罚弟子吧,神灵们,我有罪,李成功(大老板的名字)也有罪,就让弟子替他赎罪吧。”话音刚落,绳子被崩断了。
师傅李工有些失望,长哎了一声。
“我去拿铁链子来,在我们车间。”一个工友说着就跑进去取了。
美丽又一次被绑在了柱子上。他仰头大笑几声,又低下头轻声说了句:“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各位虔诚的人们,请尽情的打我吧!”
瞬间没有人说话了,也没人敢上前去动手打美丽。这样的场面,是所有人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快动手吧,朋友,来惩罚有罪的人吧!有罪的人本来就该死!”美丽又喊了一声。
那几个“愣头青”终于按奈不住了,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上前去,在众工友的拍手叫好声中朝美丽的胸口、肚子上狠狠地踹了几脚。
美丽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了,他甚至出不来气了。“你们这些罪人啊,你们都是懦夫,快尽情的动手吧!”美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着。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扑到前头,开始动手打美丽,也有的人在小声叫着李成功的名字。很快,他的头上、嘴角都出血了。“神灵啊,宽恕这些有罪的人吧,来惩罚我吧!”美丽依旧喊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远处不敢看,心想着快结束吧,别再折磨美丽了,快来人救救他吧。
“这家伙真勇敢,我打了三拳,踢了两脚,差点闪了我的老腰。咦?你咋还不去打?快去啊!难得的机会哩。”师傅李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给我说。
美丽似乎很伤心,也很惊讶。他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快停手!放开我!我要打死你们这些无知的人!你们更有罪!”
在经历了无数次无情地拳打脚踢之后,在那一瞬间,美丽好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那些工友在做什么了。
终于,美丽垂下头昏了过去,他的血流了一地。
救护车拉走了美丽,等稍微清醒一点之后,警察要立刻审问他。几个工友也被带到派出所问话了。
第二天,万里达机械厂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条,停业整顿,做进一步调查。
孙阳
2018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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