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

阿余自小就听部落里的老人讲，他们是被神灵抛弃的子民，他们居住在这流放之地，周围的那些高山本是没有的，是神灵降罪落下的牢笼，将他们部落世世代代都困在这里。不错，部落四周确有一圈高耸入云的山峰，没人能到达峰顶，从地面上也看不到峰顶，只能见到飘渺的云雾。

传闻中，这些山峰的顶端在天空的某一个地方汇合，就像一个巨大笼子，越往上爬，山是弯过来的，人会掉下来，永远也翻越不过去，也不可能翻越过去。所谓白天黑夜，不过是太阳经过山峰间隙时，便是白天，若被山峰挡住了，便是黑夜。一年轮回是太阳绕着笼子整整转了一圈。

阿余问部落里的老族长。他们部落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神灵这样惩罚，一代又一代，永远留在这笼子里。

族长告诉他。他们能活着，便已经是神的仁慈了，他们能做的，不是追问神灵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而是要进行救赎。至于为何一代代人都要如此，那是因为罪孽还没有赎净。

阿余觉得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因为老族长的回答并不能让他知道，他们部落到底有什么罪。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在询问老族长前，他已经问过了很多族人，都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阿余还有别的问题，这些也没有得到答案。老族长很大年纪了，头发眉毛胡子全都白了。他是部落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是部落里最有智慧的人。当然，尽管他活了很长时间，但在他出生前，笼子就已经在这里了。

阿余问。要真有一天，我们的罪孽赎净的话，外边这些山峰真会消失吗？

老族长说。别问山峰什么时候消失，到了该消失的时候，自然会消失的，就像当初出现一样。我们所能做的，便是赎罪，而不是期待着山峰消失，追问山峰到底什么时候消失。

哦，那这些山峰真的在我们头顶上连在一起了吗，就像笼子一样？

不要怀疑，无数先辈传下的东西，不会错。

有人爬过这些山峰吗？

老族长说。阿余，你看这些云雾都只在山腰，人爬不上去的。这是神灵的惩罚，诚心接受即可，而不是非要想着反抗。阿余，不是没人去爬那些山峰，是从没有人翻过去，你也知道的，我们常在山脚的林子里打猎。阿余，不要有翻过山峰、逃离牢笼的念头，赎罪就是我们的命运，终有一天，山峰会消失，我们的子孙会有机会出去的，会有机会的。

从老族长那，阿余也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在头顶看不到的天空，难道所有山峰真的会合在一起？难道这里真是一个牢笼？难道他们真的是触犯神灵禁忌的罪民？难道真的就从没有人翻过山峰吗？

这些都是问题，都没有答案。可似乎别的族人都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生活在笼子里又如何？老族长说了，并不需要想太多，神灵是仁慈的，尽管我们在赎罪，但并未剥夺我们太多。我们依旧可以好好活着。但是，要对神灵一直保持敬仰，千万不要有翻过山峰、逃出牢笼的念头，这是对神灵最大的不敬，最大的亵渎。只要我们安心在这里生活，总有一天，这些山峰会消失的，牢笼也会消失的。虔诚是最好的赎罪，任何逾越规矩，都是最大的亵渎。

随着时间流逝，族人们都接受了这一点。长久以来，任何想要翻越山峰的念头，都是部落里的禁忌。

老族长告诉阿余。不要去想这些了，孩子，在部落里好好活着吧。

阿余能想象到他以后的生活，就像无数先祖那样。他现在十岁，需要学习各种植物、动物的习性，等到年纪稍微大一点时，就要跟着族中猎人们到山脚林子里狩猎，在相应季节里，也要到田地里帮忙。然后找个合适的女孩成婚，生了孩子后，让孩子按照相同的轨迹再活一遍。等到像族长这般大年纪时，或许压根也活不了这么长时间，死亡来临后，他最后只会在部落的墓园里，拥有一块小小的容身之所。

有些念头就像种子，一旦发芽，便会势不可挡的蔓延。阿余的念头在他很小时就产生了，他与老族长的对话，没能让这个芽干枯，反而在心底蔓延滋长。

阿余不是想做部落的背叛者，他只是想亲眼看看，这些山峰是不是最终在天上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笼子。在阿余十八岁那年，他下定了决心。

阿余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循规蹈矩的，他有很多问题，有很多想法，不过，除了那次与老族长的谈话，别的时候他都不会表现出来。阿余并不是想反抗，他只是觉得，至少应该亲眼看看这个牢笼的全貌吧。

阿余对自己的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后，他的父亲先是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祈求神灵原谅，而后他开始劝说阿余，让阿余立刻放弃这样荒唐的念头，并且也立刻跪下去向神灵祈求宽恕。阿余想不明白这样的念头有什么荒唐的。阿余的母亲也劝说他，母亲的泪水让阿余有些不忍。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固执不说一句话，他打算天亮后就离开，自己一个人过去，是生是死，都无所谓，要当真失去性命，就当从部落里消失了吧。

然而，父亲觉得，这是对神灵最大的亵渎，他没打算让阿余去做这种事，作为一个父亲，他要拯救他的儿子，不能让他滑入深渊。

阿余又见到了族长，依旧是个老头，只不过不是之前那个老头，他已经离世了，带着有罪的一生，不知是不是解脱了。部落的族长一直都是老头，老族长依旧白眉白发白胡须，就像部落里的很多事一样，一直都没什么变化。一切按照既往流传下的规矩行事，不需要变化，也不能有变化。因为那是神灵定下的规矩，他们是有罪的子民，唯有完全按照神灵的吩咐行事，最终才能得到救赎，最终才能让牢笼消失。

老族长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阿余说。你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吗？有这样的想法也是错的吗？

老族长说。是错的。我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在神灵的面前，我们都是赤裸的，我们的任何想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样的想法是对神灵的质疑，有这样的想法，只会让我们部落的罪行更加深重，离解脱之日又远了很多。

阿余十分平静，他又问。我们的头顶真有所有山峰交汇的地方吗？

老族长说。有的，自古传下的东西，不会错的。

阿余问道。自古传下的东西，就一定正确的吗？

这回老族长不再出声，他只是摇了下头，然后，他缓缓跪下去，就像阿余的父亲一样，颤颤巍巍祈求神灵原谅，周围所有族人都跪了下去。阿余还站着，他仰着头看着，想要看到山峰交汇的那个点，想要看到这个笼子到底什么样子的，可惜他只能看到飘渺的云雾。

阿余没想到阿灵也会来劝他，劝他跪下，劝他打消那种可怕的想法。阿余看着阿灵脸上的泪水，他想起他们一起在树林追野鸡、在湖边钓鲤鱼、到草地上放风筝的那些日子。阿余觉得阿灵应该是理解他的，只是，他应该是想错了。

阿余闭上眼，他觉得自己不该流泪，自己并没有错，为什么要做出弱者的姿态呢。只是，泪水却不受控制得流了下来。

阿余看着身下堆着的柴火，只要火苗落上去，便会剧烈燃烧。老族长就站在他的身前，还有其他的族人们，包括他的父母，还有阿灵。阿余看着他们的面孔，觉得熟悉又很陌生。

老族长问他。阿余，只要你认错了，只要你答应跪下祈求神灵原谅，神灵便一定会原谅你的。犯了错不要紧，关键是要知错就改。阿余，你一定要固执到底吗？你一定要给我们部落再添罪孽吗？你觉得我们现在被困在笼子里还不够悲惨吗？老族长也有些激动。阿余，认个错吧。认错神灵就不会怪罪你了。不要妄想挑战神灵的权威，也不要做任何亵渎神灵的事。

父亲冷着脸，不过眼里也带着一点祈求。你不要觉得你是对的，你一定是错的，当别人都跟你不一样时，你不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是要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父亲的语气也软下来。阿余，按照老族长说的做吧。没有必要，难道我们这样生活不行吗？母亲早就哭得说不出话，但她祈求的目光让阿余不忍对视。阿灵也说。阿余，你非要到山峰上去吗？你非要离开我吗？

阿余仰起头，他看着天空，他在想，那些山峰，真的会在天空合在一起吗？难道部落的四周真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吗？

火烧起来的时候，阿余还在想。

笼子是有的，不过不是这些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