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城记

雁往南飞，总会北回；风从南来，却往北吹。

-1-

他一走进门，就看见母亲在客厅摆弄着那束鲜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本来是个惬意的午后，他却无法展颜一笑。

“回来了？”母亲循声道，几个月未见，他感觉母亲的背又佝偻了不少，一头稀疏的发间增添了几根银丝。

他点点头，犹豫着是否要把失业的事告诉母亲。桌上的那束花再次吸引了他的目光，鲜红似火，格外美丽，那样招摇的颜色该是卖给热恋情人的鲜花吧。

“你看这花，是把它插在瓶子里好还是养在土里？”母亲像个孩子似的站在他面前，小声问道。

“养在哪里都一样啊！这鲜花活不了多久的......”他没由来的怒上心头，已经三十多岁，在这个节骨眼上，母亲却还要拿这点小事来烦他。

“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回来了。”他拿起刚放下的车钥匙，转身走向玄关。母亲看了眼被摆在桌上无人问津的鲜花，冲儿子的背影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2-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在街上开着车，午后的阳光刺眼夺目，他抬起胳膊遮住烈日，一边加速驶向城东方向，那个家他已经久未踏足。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收到情人发来的短信，要与他分手，一时间头痛欲裂，他把手机扔到了副驾驶上，用力踩了一脚油门。

他把钥匙轻插进锁眼，门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妻子还在午睡，长长的睫毛让他一阵心痒。

“回来了？”没想到妻子睁开了眼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这场景好像他们新婚那段时间，她也这么爱睡，睡醒了拿一双惺忪睡眼看着他，然后踹他一脚起身去做饭。也许是自己很久没回家吧，妻子的反应有些迟钝，她张张嘴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他打断了她。

“再睡会吧，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到时候我叫醒你。”

妻子听话地躺了下去，他看了她五分钟，转身脱了鞋袜走到阳台上去，拉上了玻璃门。

他光着脚站在阳台上，楼下车水马龙。他摸了摸许久未打理过的下巴，以生成青而短的胡茬。他点了一口烟，烟入肺，呛的他有点难受，想咳嗽却只得憋着，怕吵醒房间里还在熟睡的妻子。那些原本想说出口的话也憋了回去，堵在他嗓子眼，噎得难受。他看着楼下的人们，忽然就想一跃而下，可手里还捏着烟呢。

把烟灭掉后，这时他觉得脚底生出一股凉意，于是急忙钻进室内，他大口喘着气，好像刚刚脱离了死神之手。

妻子仍在睡着，他记得她最喜欢吃自己这个吴侬软语的南方人包的粽子。新鲜的刚摘下的粽叶，搭配糯米和各种应季食材，鲜香的肉粽和玫瑰馅粽子，妻子总能吃下不少。

他就这样在心里产生了为她包粽子的念头。再次小心翼翼地出门去，这个时节，正是粽叶上市的好季节，他可以买上两捆，再步行去附近的超市买点猪肉和鲜花酱、糯米。

也许是因为有事做，他暂时忘记了那份失掉的工作可能会让他破产，忘记了情人的决绝，也忘记了他刚才站在阳台上想要结束生命的片刻。

他挠挠头，下午的日头仍然很足。距离上次给妻子包粽子，算算日子也有一年多了。那时候她贪婪地地嗅着粽香，狼吞虎咽。

正想着，他没注意自己已经开始穿越马路了，等到发现不对劲时为时已晚，一辆试图转弯行驶的汽车碰倒了他。

耳边人生嘈杂，他试着活动活动触地的左胳膊，发现情况也许没那么糟。再接着他试着站起来，驾驶员迎面从车上下来，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男人的言语中充满歉意，再加上自己有任务在身，这让他的火气退了三分。

“现在是绿灯，你没看到我正在过马路吗？”

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虽然没事，但左胳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他低头看了一眼，西装裤子也被擦出了一条口子。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是为了躲那条狗。谁知道它突然冲出来，我妻子也被吓坏了。”男人指了指副驾驶上的女人，她一头短发，此刻正手扶胸口，大口喘着气，看来的确被吓得不轻。男人所说的狗，现在已经到了马路对面，想必是被餐厅门口垃圾桶里的味道吸引过去的吧。

他没多少时间再这里唇枪舌战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到家。于是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又动了动左胳膊，对那个驾驶员说：“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既然事出有因，我也没什么大事，就算了吧。”

男人冲他咧开微笑，非得塞几张票子在他手里。他也不犹豫就接了过来，这钱算是雪中送炭吧，他在心底苦笑一声。

驾驶员心有余悸地上了车，身边的女人皱了皱眉头说：“唉，这条路我们天天走，怎么这狗就今天见了吃的命都不要？真背......”

男人摸了摸妻子的脸，柔声道：“别担心了，待会接了孩子咱回家，我做饭！”

-3-

这个城市的流浪狗和流浪汉一样多。

城市中心广场这里，是流浪狗的聚集地。如果你常来这片广场，就能发现在那个喷泉旁的大理石凳上，每天都有一个老人来此。如果有流浪狗会说话，那它一定感激老人如同再生父母。他应该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老汉，拿着装有面包和火腿的塑料袋，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出现在这里。

起初只有三四条流浪狗有幸吃到老人带来的食物，后来也许这几条狗告诉了其他的伙伴，再后来大半个城市的流浪狗都到这里来了。

年复一年，老人总是在下午四点钟时候准时出现，拿食物的袋子也越装越多。

时间长了，流浪狗们好像也摸清了老人的习惯，于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奇观：

狗狗们会在四点之前到达这里，像是约定好一般，它们也准时出现。黄昏将至，白发老人围在一群狗狗之间，石凳旁到处都是火腿的香味儿。六点钟，老人收起散落一地的包装纸，把它们丢进垃圾桶，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没人知道老人从城市的哪个方向过来，对所有奔赴这里的流浪狗们来说，这更像是偌大城市里有了一个固定的救助站。彼此依靠的老人和狗，他给它们食物，它们带给他短暂的快乐和对漫长岁月的消遣。

只是今天，老人没有来。

那条狗心里也许会猜测为何每天准时送达的食物今天缺席了，它肚子饿得发昏。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传来一阵阵香味，那里应该有被扔下的未吃完的速食盒饭，或许运气再好点会有一两根鸡骨头。

过马路时它差点被一辆车撞死，可肚子饿得已经让它不惧怕任何东西，它眼里只有那个街对面的墨绿色的垃圾桶。

此时它吃着盒饭，里面每一粒米饭都吸饱了汤汁。这应该是鱼香茄子的味道，它咂咂嘴，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找了一个地方躺下趁最后时间晒晒太阳。它半眯着眼睛，能看到这个城市的人们往来匆匆，不时有人从它身边过去，它一吸鼻子，忽然在人群中嗅到那个老爷爷身上熟悉的、好闻的味道。

明天，他会来吗？

-4-

母亲路过那家花店，起初确实是花的香味吸引了她。

她从未收到过鲜花，也未曾买花送给过别人。儿子总说她沉闷，一个人住着大房子却不会经营生活。

她在原地徘徊了一会，推开了花店的门。

“您好，买花送给谁呢？”店主是一个老先生。

“送给......送给儿子吧，不，我买给自己。”她笑了，眼神被那束鲜红欲滴的玫瑰吸引。

老先生也笑了，“看样子你喜欢这束玫瑰啊。”

“啊，的确。太美了。”她急忙把鼻子凑上去，“太香了。”母亲随即又说。

“我去后面仓库包一束给你，请稍等。”店主蹒跚着走向仓库，过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她只听得一阵东西歪倒的声音，这让她慌了神。

她赶到仓库的时候，发现老先生已经倒地不起，她赶紧拨了急救电话，一道随着救护车来了急诊。

原来老店主是急性脑梗塞，主治大夫说稍微晚点送来就可能性命不保，多亏了她发现及时。

老先生的女儿赶来后，一直拉着她的手道谢，老人醒过来后也对她十分感激，直说没有她就没有自己这条命。

平凡普通了大半辈子的母亲，第一次被人当成救命恩人感激。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对老店主和她的女儿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临走时，店主女儿硬要给母亲一笔钱。母亲当然不要，把钱通通退了回去。她见老先生着急地想要坐起身，母亲又不想支人情，于是思索一会便主动说：

“大哥，不如你把店里的玫瑰给我一束吧。”

老店主点点头，眼睛里的眼泪又冒了出来，他让女儿从包里拿出花店的钥匙，颤抖着递给了母亲。

“这是小店的钥匙，店里的花，您随便拿。”

-5-

她没有去仓库取新鲜的玫瑰，就拿了一进门看到的那一束。回到家里，她看着鲜红的花朵心情大好，等下儿子回来一定要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

可她面对着鲜花却犯了难，这么美的花朵是装在土里还是插在水中呢？半辈子没拾掇过鲜花的她手足无措，等儿子回来再说吧。

阳光明媚，她看着屋外灿烂的阳光，室内芳香如饴。一阵熟悉的上楼脚步声传来，她的笑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