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苹果园

作者: 侯凤羽 | 来源:发表于2019-11-30 15:58 被阅读0次

            如今,走进鲁西南黄河故道上我的家乡,遥望的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田野上不厌其烦地轮种着小麦和玉米,一年又一年。黄土地老了,它们和我的父亲一样,成了一个躬腰驼背、步履蹒跚的老人,好像不曾有过那样难忘的青春岁月。

          曾经那样热爱黄土地的人们,再也不肯多花心思,他们或者以极低的价格把土地转包出去,或者胡乱地播种上小麦和玉米,就匆匆离去。黄土地就和我的父亲一样,成了留守在乡村的空巢老人。但我记得,我们这一代,甚至几代人都记得,那大片大片的苹果树根植着的黄土地,曾经有过热血沸腾的青春。

          每年春天,黄土地就成了花的海洋。首先登场的是油菜花。秋冬的苹果树落光了叶子,勤劳的人们就在苹果树的间隙里撒上了油菜籽。正月还没过完,油菜就抽苔了,鲜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茎和叶,连同还没有绽开的花骨朵一起割下来,洗净,控去水分,用盐和味精揉一揉,腌上一个晚上,淋上小磨香油,早餐配上小米粥和白馒头,那鲜味儿直顶你的味蕾。这是我们那一带特有的吃法,也让贫瘠的早春多了一些生活的滋味儿。

            吃过几茬油菜苔,金黄的油菜花也绽放了,这时候正是苹果花开的时候。粉中带白的花朵簇拥在碧绿的新枝嫩叶间,巨大的苹果树冠就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瓶,迎风招展,姿态万千。长大后读红楼梦,看到咏白海棠的诗句“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我觉得这用来形容苹果花应该更贴切些,而且苹果花那特有的清香,不更像若有若无的轻愁吗?

    父亲的苹果园

          油菜花和苹果花绘成的浓丽的画卷,常常引来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他们观赏完花的海洋,一篇春游的作文就成型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养蜂人,也追随着花的脚步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他们在苹果园外面搭起一座一座小蘑菇似的帐篷,又给村庄平添了一道风景。混合着油菜和苹果花清香的花蜜,那独特的味道,让人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把它称为父亲的苹果园,想来村人们应该是没有异义的。在他们的记忆里,父亲和苹果园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父亲做了30多年的生产队长,苹果园是在他的带领下一手建造的。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里,父亲带领乡亲们种苹果树,应该是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吧。当年,人们听着悬挂在大槐树下的钟声和父亲洪亮的吆喝声,开始一天的劳作,把一腔热血都播撒在了黄土地上。红薯、芝麻、高粱、谷子、黄豆、棉花,吃穿用度都离不开黄土地。我至今仍记得冬闲时往苹果园里运粪的情景。一辆装满了农家肥的木轮大车,车把上栓了无数条绳子,长短不一,架辕的汉子站立中央,两旁的人们把绳子搭在肩膀上,父亲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声令下,几十个人拉着的大车便轰隆隆的向着果园进发了。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便跟在车子后面撒着欢,奔跑着,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

          苹果花谢了,一串串玻璃球般的青苹果就挂满枝头了。苹果并不是结的越多越好,有的一串三四个,便需要疏果,把其中瘦小的摘掉,只留下一两个大的,这样苹果个头才能长大,果形也俊美,卖得出好价钱。没有成熟的苹果吃起来很涩,但果园里却盛产一种美味,我们叫它“土里长出来的肉”,那便是金蝉了。苹果树甜美的汁液,是蝉的最爱。麦收前后,几场透雨一下,就是捉蝉的好时候。晚上七八点钟,带上手电筒,趴在苹果树下一照,嘿!蝉的幼虫有的趴在树干上瞪着小小的黑眼睛,正奋力迈着小短腿往上爬;有的刚刚蜕掉了外衣,翅膀白亮亮地挂在树枝上。一个晚上,能提到一两百只,洗净了,腌上一夜,锅里放上点油,拿锅铲压扁,小火慢慢地煨着,又酥又香的金蝉就可以上桌了。有的是用油炸的,炸金蝉也是我们那里的一道名菜。

    父亲的苹果园

          果园里的苹果一般有三种,以黄金帅居多。这种苹果个大,青中泛黄,酸甜可口,完全不像今天的苹果吃起来那样的甜腻。此外便是红香蕉,它有着蛇果一样的外形,但又不像蛇果那样红得发黑。至于国光,则是一种比较晚熟的品种,又分大国光和小国光。成熟的国光是青色的,大国光脆脆的,小国光个头稍微小一些,结的也密,咬上一口,牙齿都是酸的。

          土地承包后,苹果园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按照树的大小,人均四五株不等,我们五口之家,就分到20多棵苹果树了。剪枝、喷药、施农家肥,经过精心的管理,一棵苹果树,能收获两三百斤果实,每家苹果可以卖到几千元,我们村就算得上方圆十里八乡最富的村子了。小伙子们娶的漂亮媳妇,大多是冲着苹果园来的。而我的父亲,也靠着果园,养育我们三兄妹读书成家,同时奉养着几位老人。爷爷有弟兄五个,但后世人丁不旺,大爷爷、三爷爷和五爷爷都没有儿子,爷爷奶奶们的养老都要靠父亲来承担。

          暑假期间,正值苹果成熟时期,苹果园就成了我的书房。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四根撑起的长竹杆,搭上雨布,一座拱形的看苹果窝棚就建好了。父亲晚上值夜,白天,苹果园就成了我的小天地。我在小窝棚里温习功课,也在日记里诉说少女的心事,还可以读金庸梁羽生的小说,再也不怕被父母和老师看到。说是看苹果,其实是象征性的,白天的苹果园是安静的,知了的歌声单调乏味儿,蛐蛐的演奏就婉转得多。即将成熟的苹果散发出独有的香气,混着青草味儿,在微微潮湿的空气里酝酿,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风呼呼地掀动着雨布,豆大的雨点儿哗哗地砸在顶棚上,我瑟缩在小小的窝棚里,感觉到床腿在一点点的陷下去,盼望着暴风雨快些结束。一声炸雷,使我更添恐惧,小小的窝棚仿佛成了我的诺亚方舟。父亲呼唤着我的乳名,迈着踏实的脚步朝着果园走来了,我才恢复了平静。后来读冰心的散文――“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我脑海中闪现的就是这暴风雨的一幕。如今,父亲已是风烛残年,我要做他的荫蔽,让他的晚年温馨安逸,风和日丽。

          苹果渐渐地成熟了,村庄欢腾起来了,父亲也越发忙碌了。那些操着南方普通话的商人走进我家的院子,和父亲谈妥苹果的收购价格之后,乡亲们就招集附近村子的亲友们,开始摘苹果了。这是一个美差,不仅可以尽情地吃苹果,收购剩下的苹果,还可以背回去,作为孩子的零食,所以不被邀请的亲友,往往是要生气的。姑娘小伙子们爬上苹果树,把竹篮挂在树杈子上,摘满了一篮,就递给下面接应的人。磕碰的苹果容易坏掉,人家是不收的,摘苹果就要格外小心。偶尔看到一两个被黄蜂咬过的苹果,必定要摘下来,当场品尝,这样的苹果格外的香甜。摘苹果的过程要持续七八天,果园里就到处洋溢着大姑娘小媳妇的欢笑声。

          摘下的苹果被拉到我家的大院子里排队,当场验级、过秤,在曾经记工分的大本子上记下数量,收购就算完成了。苹果是果农们在家挑选好了的,大小都很匀称,那些以次充好的,可逃不过父亲严厉的眼睛。父亲把关严,果品质量好,南蛮子们每年收购都来找父亲。后来在我们村的带领下,附近的村庄都栽种了苹果,收购苹果的过程往往要延续月余,我家大门前装满苹果的架子车有时要排到村尾,镇政府还专门在我家大门前悬挂了一个大招牌――高韦庄镇果品服务公司接待处。

            验过级的苹果进入我家的后院,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儿坐在矮凳上,拿起一张张四四方方的包装纸,把苹果一个一个的包好,放在专门的箱子里。这些苹果在30公里外的商丘市坐上火车,被分配到南方的批发市场里。黄河故道带着松软沙土的黄土地,生产出来的苹果口感好,耐储存,而我的父亲,在十里八村,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后来,乡亲们抵挡不住白花花的钞票的诱惑,对黄土地失去了耐心,那些生长了几十年的苹果树,都充当了做饭的木材,只剩下一些圆滚滚的树墩,还散落在各家的大门口。只有那些坐在树墩上晒太阳的老人,还常常提起黄土地沸腾的日子,提起父亲和他的苹果园。

        父亲的苹果园,终将成为村子的传说,留存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深处。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父亲的苹果园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zubw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