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倒在地上,闭上眼,一生走马观灯,最清晰的却是最初蹦出石头时。那时睁眼便见天地浩然,温和的阳光笼着大地,一派祥和,没有午夜惊醒,没有内疚蚀心,没有成败输赢。
那时一切都还没有意义,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
一、
悟空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那个悟空。
悟空当年被太白金星骗去守蟠桃园时,太白金星摸着胡须说:“这蟠桃园平日无人敢来,但敢来偷桃的必定身手不凡,也只有大圣神通能将其制住了。”
悟空脚尖一点跃到蟠桃树上。远处是云烟笼着一片金碧辉煌,绝色仙子挽着轻纱如烟掠过。他随手摘了个桃子一尝,真甜。于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树杈上,道:“好说!好说!”
太白金星一看,吓了一个趔趄,心里想着,这泼猴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可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啊。转念又想,那猴子撒起泼来可不好办,反正自有王母来处置他,自己又何必惹祸上身。
太白摇了摇头,挽了拂尘乘着云便走了。
悟空便在园中四处溜达,整日里吃桃睡觉,好不惬意。
只是在很久以后悟空才意识到,蟠桃园里的日子真寂寞啊。
很久以前悟空还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只是觉得日子似乎是越过越慢,吃过的桃核都堆成一座小山,日子却才过一天。后来连这仙桃也越来越淡了,倒不如他花果山的桃子甜的水灵。
他跃到最高的树杈上,或卧或躺或者倒挂着看看远方的风景。每天都能看到那云雾缭绕中的楼宇轩昂,看得久了也就厌了。于是他便开始看朝霞与晚霞,这两样东西每天都会不一样,比这天庭有意思的多。
一天正看晚霞呢,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转身的一瞬,金箍棒已然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定睛一看,却见另一只猴子正坐在树杈上,相貌与自己相差无二,正咬了一口仙桃义愤填膺的叹道:“果真没有花果山的桃子好吃!”
悟空右手持棒,左手叉腰,威风凛凛的问道:“你是哪里的猴子?来此作甚?”
“你又是哪里的猴子,在此作甚?”那猴子不以为然,又啃了一口手中的仙桃。
“俺乃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在此看管这蟠桃园。”
“我乃六界最后一只六耳猕猴,无家无名,来此吃几个桃子。”猕猴望着远处的风景,目色淡然,一副藐视万物的模样。
悟空挠了挠手背,心想:这猴子倒是合俺老孙脾气。于是一个筋斗出去又回来,手中便多了好几坛美酒。
把酒言欢,两猴从桃子的鉴赏聊到天庭里连只好看的母猴子都找不着,最后悟空骂道:“玉帝这孙子……”那猴子接道:“佛祖那胖子也是孙子……”
两猴一拍即合,以天地为证结拜为兄弟。
只是美酒惹人醉。第二日醒来时,除却地上一片狼藉,哪里还有什么六耳猕猴的影子。悟空拍拍昏沉沉的脑袋:“莫不是俺老孙做梦不成?”
他也不多想,捏了诀清去地上的狼藉便开始看朝霞。
朝霞也易逝,转眼间便就没了。
二、
后来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依旧喜欢看朝霞与晚霞。
人间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万物生死都是极快的。比如,明明才刚见那小花冒出芽来,一觉醒来了却发现花儿都枯萎了。只有朝霞与晚霞,始终如一,每天都在变化却又不容易让人察觉。
六耳猕猴离开后不久,悟空便闹了天宫。偷蟠桃,盗仙丹,砸了凌霄宝殿南天门,玉帝吓得四处躲藏。悟空盘腿坐在玉帝的宝座上想着:那猴子怎么就走了呢?他要是还在,这宝座就让给他坐了,自己还是回花果山更逍遥快活。
可惜没多久佛祖便来了。佛祖说:“悟空,你可逃得过我的手心?”悟空二话不说便十几个筋斗云翻出去了。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翻了这么多个早该甩开他了吧。
可惜世事难测,悟空那泡尿没有撒在天边,而是撒在了佛祖手上。于是,悟空被压在了五指山下。
悟空被压的时候还在想:“动静这么大,那猴子听见了总该来救俺一下吧。”
然而并没有。
没人知道,蟠桃园那晚他们拜的是生死之交。那晚六耳猕猴发誓要保悟空绝不丧命于他人之手。只是悟空自恃神通广大三界难有敌手,和六耳猕猴狠狠缠斗了三百回合要他收回那句话。
再然后,五百年过去了,悟空被压入五指山然后又被唐僧放出来。六耳猕猴却再未曾露面。
“难不成当真是俺老孙做了个梦?”悟空每天看着朝霞与晚霞,甚是不解。
三、
是夜,西行疲惫,师徒四人寻了间破庙便早早歇息了。
月光越过窗棂轻轻覆在唐僧脸上。他生的清秀,眉眼间是柔情万千却又被佛规半掩。月光轻轻移动,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从墨眉至朱唇,月光徘徊着,迷恋着不肯离开。
悟空忽然跃起,金箍棒现身横在唐僧身前。月光便像活了一般,倏忽的就没了踪影。悟空一个扭身来到庙外,喊道:“哪里来的小妖,俺老孙在此也敢造次!”
只惊起一片飞鸟,并无人回应。悟空轻叹一声,刚想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折回步子在破庙外画上一圈结界。
唐僧未醒,八戒翻了个身将腿放在沙僧身上,呢喃道:“仙子……”
悟空轻轻阖上窗,翻了个筋斗回了花果山。
昨日老管家传音问道:“大王何时归来?”
悟空未答,只嘱咐道要好好照顾山上的孩儿们。
悟空想,不是没空回去,而是不敢回去。即使归家有千山万水,在他筋斗云面前又何足挂齿,真正跨不过的,是心里那座山。
深夜归家,独坐石椅。猴子猢狲们睡得七横八竖的,有几个就在石座旁边,口中喃喃道:“大王……大王……”他伸出猴爪为那只说梦话的小猴子理了理杂乱的毛发,却听见老管家轻声喊道大王您终于回来啦。
悟空连忙施诀将老管家带到洞外。若是惊醒了这群小猴子他怕是又要舍不得走了。
他站在山崖凸出的巨石上,鲜红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茕茕孑立,清冷的好似能融进月光里。老管家颤颤巍巍的拿出一方紫锦帕禀道:“前几日,一个和大王一模一样的猴子让我把这方紫帕交给大王,他说日后会亲自去大王那里取。”
悟空点头接过。见这手帕做工精细,还带着淡淡的紫罗兰香,想来是位女子的。
他交待道:“照顾好山上的孩儿们,每日练功不可懈怠。”说罢飞身离开,不忍多留。
下面是深林数里,枝叶连绵,夜风一吹便激起千层林浪涌向身后。悟空回头,却见刚才明明还在睡觉的猴子们此刻却都出现在身后的山上,静静地看着他离去,不吵不嚷,只静静的看着。
悟空落了泪,赶快飞身离开。
他大闹天宫再回花果山时,周围听到些风声的妖精早就逃离了花果山。但猴子猢狲们大庆了三天三夜,夜夜笙歌美酒,花果山上下都漾着喜气。
有只猴子说:“大王,这下您不会再离开了吧。”
“您不在时,我们都在等您回来。”
“每天山上最好的桃子我都给您留着。”
第四天时,散落一地的酒樽桃核未清理,猴子们宿醉未醒睡得四仰八叉,玉皇大帝的十万天兵天将便就到了花果山,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他挥舞着金箍棒出去迎战。雄姿英发,将巨灵神打的屁滚尿流,四大天王的宝贝也全都毁在了他身上。然后就来了一个小孩,身着莲衣,脚踩风火轮,生的格外俊秀。本事虽不及他,倒也是个厉害角色。
那孩子最后自然还是败在悟空手上了,可是悟空却觉得就数这孩子伤他最重,因为那孩子败逃之前喊道:“孙悟空,你当真以为你能逆了天地吗?你赢了我又如何,十万天兵早已血洗花果山!”
他心头一颤,回身却见花果山尸横遍地,孩儿们已死伤了大半。那鲜血汇聚蜿蜒,淌啊淌啊,最后仿佛都渗进了他的心里,又苦又涩。他红着双眼嘶吼着,金箍棒不断变大,一个横扫便死伤了千百个天兵,可那又如何?
他能毁了生死簿,可这生死最终还是由天定。
再回去时,便已是天明,唐僧端坐床边手持佛珠闭目诵经,八戒喊:大师兄回来了,唐僧便悠悠的睁开眼、无悲无喜。
“如此,上路吧。”
师徒四人继续西行。
四、
自那次天明才回来之后,悟空发呆的次数便开始增多。
八戒对师父多嘴道:“师父,我看大师兄是动了春心了。不信你看他手里的那个紫罗帕!肯定是哪个母猴子送的!”
唐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八戒,不可胡说。”
他望向远方,晚霞浓烈艳丽的铺洒在天边,悟空坐在高高的枯树枝桠上平静温和的看着手中罗帕,身上似是少了几分凛冽的孤寂。
几天后,师徒四人正在赶路,突然来了位女子拦住了去路。那女子身穿白裙红衫,螓首蛾眉,光艳逼人。她怀中抱着把剑,面无表情的拦在马前。
唐僧下马,衣袂翻飞,行至女子面前,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为何要挡住贫僧去路?”
女子粲然一笑,玩世不恭的说:“路就在眼前,何来挡住之说。”唐僧一叹,她又说道:“就算要挡,我也不会挡你的路。”她用手中未出鞘的剑指了指悟空。“我是来找这只猴子的。”
“找俺作甚?”
“你欠了我一样东西,我前来讨要。”女子飞身至悟空身前。
“师父!”八戒大喊:“你看这猴子,不仅动了春心,还欠人家姑娘的东西。您快念紧箍咒管教管教他啊!”悟空闻言一怒正要教训这蠢猪,唐僧先开了口:“八戒,再要胡说为师便要罚你了。”说完便上了马,然后又补道:“紧箍咒只能罚身,管不住心。”接着继续前行,八戒沙僧连忙跟上。
“你再不让开俺老孙可就不客气了。”悟空呲牙咧嘴吓唬道。
“还了我的东西自会让你走。”女子依旧固执的挡在悟空面前。
“那你说说俺欠了你什么。”
“你偷了我的心。”女子抬头盯着悟空的双眼,眼中满是哀愁。
“俺偷过宝贝无数,偷心倒是从未干过。你怕是寻错了人。”悟空大笑。
“你怀中还揣着我的锦帕,怎会认错。”女子将手中宝剑横在两人之间,道:“此剑为紫青宝剑,只有我和我的意中人能拔出来。从你拔出此剑的那刻起,你便已偷走了我的心。”
“那锦帕是替他人保管,俺从未拔过什么剑,更不是你的意中人。不信,俺老孙拔给你看。”悟空握住剑柄,微微一用力。结果剑霍然出鞘,剑身碧如秋水,映着那女子闪烁的双眼。
“定是你在使诈,俺老孙走也。”说罢连忙施了障眼法逃了。待他跟上唐僧时再用火眼金睛一看,却见那女子还在原地,双眼含泪,轻抚着他摸过的剑柄。
“莫非她就是紫霞?”悟空掏出怀中的锦帕,帕角绣着龙飞凤舞的紫霞二字。
五、
“那猴子怎将心上人的锦帕转交到俺老孙手上?”悟空心中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唐僧道:“凡事既有果,必有因。你未参透,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此话听似有理,却并不能解悟空心中之惑。悟空心中一有惑,便连打起妖怪来也不甚耐心。远远见那女妖精变幻的村姑走来,一棒子便就打死了。这女妖精还没那拿剑的女子好看,竟也敢用美人计。悟空心中冷冷一笑。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婆婆。悟空火眼金睛一看,这不还是那个女妖精么,真是没完没了了。于是,又一棒子给打死了。
唐僧肉眼凡胎不知妖精真面目,便怒道:“你这猴头,怎的无故伤人性命?”
“那是妖怪,俺老孙不打死他们,她便要吃了师父。这难道不该杀吗?”
“那明明就是凡人母女,你这猴头,暴虐成性还敢强词夺理?”
唐僧正训斥着,远处又走来一老汉。还是那女妖精变的。悟空懒得解释,直接又一棒子打死。结果打完便头疼欲裂,脑中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撕咬。
那种痛钻心掏肺,每尝一次便在心上扎出千万小孔。也不知那人间的凌迟之刑如何,把活人的肉一片一片削下来的痛可比得上将脑袋一寸一寸敲碎的苦?若是脑浆四溅倒也利落,却偏偏疼的不动声色反而刻骨铭心。
悟空跪地求饶,可唐僧铁了心要念下去。悟空疼的打滚,脑袋将山头上的巨石撞得四分五裂。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女子哀愁的眼,看见了他与六耳猕猴结拜那天的绚丽晚霞。
如今的晚霞依旧绚丽多彩,可一切已是物非人更非。
不知念了多久,唐僧终于停下了。悟空全身无力的瘫在地上,如同丧家之犬。金色的毛发沾满了泥土和着自己的唾液,鼻中弥漫着马尿的骚味,想是方才神智不清的摔到了白龙马撒尿的地方。
他的傲骨,在一次次的咒语叨念中,在一遍遍钻心掏肺的痛苦中慢慢被消磨。
唐僧说:“悟空,你走吧。你六根不净,心术不正,为师留不得你。”
“师父……”
“莫要再叫我师父。”唐僧甩袖离开。
悟空灰头土脸的跪匐在地上,看着唐僧带着八戒沙僧离开。八戒幸灾乐祸,沙僧本想扶起悟空却又想到师父正在气头上,绝不可惹祸上身便就作罢。他们要取真经,铸金身,而悟空罪孽太深,留不得。
如此,也好。
悟空又回了花果山,小猴子们高兴极了。他换上了从前的装扮,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金色的毛发在夕阳的映照下灼灼生辉,依旧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
只要唐僧不在,无人知道他在紧箍咒下有多落魄可怜。忘了有多少次,他想过杀掉唐僧,哪怕再压五百年。唐僧与佛祖打赌与他何干?赌了十世今生是最后一世又如何?
“当初真不该毁了阎王的生死簿!”悟空叹息道。活得越长越觉生命之寂寥,当真正觉察到自己与天地同寿时,才知世间其实没那么多东西能撑着自己余生尽欢欣。
每个人的欢乐似乎都有限额,欢乐的日子用完了,余生再长也只能惶惶度日。
六、
唐僧等三人一马继续西行,少了悟空并不能停下他们西行的脚步,他们取经的决心甚至愈加坚决。但唯一的缺点便是斋饭成了大麻烦。他们所行之处多是荒郊野外,数十里不见人烟。唐僧自不能亲自去化缘,而八戒懒惰每次都推给沙僧。沙僧性子慢,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偶尔八戒会去寻,等到二人一同回来时,斋饭已被八戒偷吃的所剩无几。
“悟空……”唐僧又渴又饿晕倒在烈日炎炎之下,口中含糊不清。八戒沙僧一起去化缘,还未归来。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喂自己喝水,只是喂得急了些,唐僧一口将水呛出,连着咳嗽数声,那人便轻拍其背,叫道:“师父,徒儿回来了。”唐僧定睛一看,来者头戴金箍,毛脸猴腮,双目清亮。
“你不是悟空,莫叫贫僧师父。”唐僧闭目,双手合十念起那句千年不变的话:“阿弥陀佛。”
“师父何出此言?”
“你双目澄明,既无半分杀念也无悟空眼中的黯然之色,又怎会是他?还是速速离去吧。”
“你怎就知我无杀念?”猴子突然面露暴怒之色,举起手中铁棒用力挥下,最终却又停在唐僧额前。唐僧闭目诵经,面色淡然,身形屹然不动,全无半点惊慌之相。
“你这秃驴!”猴子大喊,敲昏唐僧,拿走了行李。
此时花果山里正是一派热闹景象,悟空坐在高高的石座上看着猴子猢狲们嬉笑打闹,口中喃喃道:“师父……”
几日后八戒来到了花果山,一脸讨好的请悟空回去。
七、
悟空再见六耳猕猴,是五百多年后的现在。
六耳猕猴依旧是那副利落装扮,神情淡漠。他突然出现在悟空头顶的树枝上,怡然自得的啃了口桃子,喊道:“石猴,我来拿那锦帕。”
悟空抬头,六耳猕猴在树影之中忽隐忽现,阳光穿过疏叶射入悟空的眼中,险些教他落了泪。
“五百多年了,别来无恙。”
“五百多年了,你这冷血的石猴怎变得这般啰嗦。”六耳猕猴啃完了桃子,将桃核丢在悟空脚边。
悟空飞身而上,棒指猕猴。“为何要打昏我师父,抢走行李?”
“我要取真经,铸佛身。”猕猴也不躲闪,只抱臂盯着悟空双眼。
悟空一愣,想着这猴子怎么和那抱剑的女子一样,爱盯人眼睛。
“为何?”
“我与佛祖打了个赌,赌他佛法无用,赌因果报应之说无理。这五百多年来,六道轮回,生死数番。可我世世轮回却不得善报,今世我要取真经铸得佛身,逆了这因果报应。”
“那女子又是何故?怎跑来找俺?”悟空问道。
“无意间惹上的一个麻烦,刚好推给你,免得她坏我大事。”猕猴说罢便举起铁棒向悟空迎来。
“呔!你这瘟猴!”悟空闻言怒喊,舞起金箍棒与猕猴激战。
两猴势均力敌,动作如出一辙,打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悟空心中暗骂:这佛祖也是无聊,怎么到处和人打赌。
他忘了自己也曾与佛祖打赌,而且还输了,这才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
两猴找了阎王,见了玉帝、观音,上穷碧落下黄泉,终是打到了佛祖面前。将见佛祖之时,悟空以棒挡在雷音寺寺口,道:“你这瘟猴,现在放下还有条生路。”
猕猴挥棒要闯:“我若是放下才无生路。”
两猴继续缠斗,终是见了佛祖。
八、
悟空说:“佛祖,我才是真的孙悟空,他是假的。”
猕猴说:“佛祖,我才是真正要取真经铸佛身的灵猴,他才是假的。”
两猴边打边辩,功夫上不分上下,嘴上竟也让人辩不出真假。佛祖拿出金钵,道:“此钵日夜聆听佛法,已生灵性,只有真心想要成佛之人才能够逃出,心术不正者便会被永世囚禁于金钵之中。”
悟空闻言欲走,心中想着:“佛祖你这孙子,明知俺老孙从未想过成佛,是被迫陪唐僧取经还来这招。”结果为时已晚,金钵蔽天而来。猕猴一跃便就出去了,可他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他挥舞着金箍棒想要冲出那片金光,结果却总被金光挡回去,越是被挡他便用金箍棒打的越用力,结果那些力都被反弹到他自己身上。金光将圈子越缩越小。佛祖朗声道:“你还不知错?”
“你这孙子!俺何错之有!”悟空已经受了重伤。
“欺师灭祖,污蔑世尊,不知悔改。”佛祖将金钵用力压下。
悟空口吐鲜血,跪地以金箍棒支撑着。
猕猴见状钻入金钵下,欲与其一同支撑,结果猕猴抬手,头顶却是一片虚空。所有压力都集中在了悟空身上,又迫他吐出一口鲜血。悟空强撑着抬起头,双眼紧盯着猕猴眼睛,道:“还记得你的誓言吗?保俺老孙不丧命于他人之手,可说话算数?”
猕猴未答,只举起手中铁棒用尽全力砸向金钵。结果这重击也被传到悟空身上,悟空嘶吼一声,无力的匍匐在地。
“孙悟空!”猕猴大喊。
“可……算……数?”悟空说话已是断断续续,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他强撑着,命令金箍棒到猕猴手中去。金箍棒不动,他便强行运功,鲜血染红了眼。
猕猴见状连忙伸手捧着如意金箍棒,悟空瘫在地上用余下的力气握紧那锦帕,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那碧若秋水的剑,看见了剑身映着的那女子闪烁的眼。
“算不算数?”孙悟空又暴喝一声,这下是真的没力气了。
“算数!”猕猴崩溃怒吼,拿起金箍棒用力向悟空砸下。
鲜血四溅,一瞬间,天地寂然。
悟空倒在地上,闭上眼一生走马观灯,最清晰的却是最初蹦出石头时。那时睁眼便见天地浩然,温和的阳光笼着大地,一派祥和,没有午夜惊醒,没有内疚蚀心,没有成败输赢。那时一切都还没有意义,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
猕猴无力的跪地以金箍棒撑住身体。“佛祖,你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可曾知晓今天?”他头垂的极低,脸上是血泪蜿蜒。
“你才是孙悟空。”佛祖面色不改,道:“他罪孽太重,得此结果乃是因果报应,命中注定。”
猕猴仰天狂笑:“好一个因果报应!”他握紧了金箍棒,棒上还留着孙悟空的血。
孙悟空的血永远不会凉,这金箍棒也再也不会威力如初了。
九、
“你又是哪里的猴子,在此作甚?”
“俺乃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在此看管这蟠桃园。”
“那这蟠桃园可是你的?”
“这天下的东西,只要俺老孙想要,就都是俺的。”
……
结识孙悟空的很久很久以后,猕猴几世轮回遇见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提着剑,来到了花果山水帘洞,见此福地,开心的大喊:“从今天起,这山上的东西就都是我紫霞的了。”彼时孙悟空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余下的猴子们对那姑娘无计可施,被她欺凌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六耳猕猴心里念着孙悟空,来到了花果山。
猕猴问:“你怎样才愿意离开?”那女子娥眉一挑,说:“除非你能拔开我手里的剑。”六耳猕猴一笑,手微微一用力剑便被拔开了。女子惊得目瞪口呆,说:“怎么会,是只猴子。”猕猴未多思考其话中含义,只是想着这姑娘长得挺好看,就是笨了点,一把剑有什么难拔开的。
他不知道,他不是拔开了一把剑,而是偷走了一个姑娘的心。
从那时起,姑娘便一直跟着他,着实令他厌烦。于是他便骗那姑娘说如果她能再次找到他,他便答应和她在一起。姑娘便兴冲冲的将自己的手帕给他当了信物。结果他转身便重新投了胎,让那姑娘找了好几世。
后来猕猴想着,这姑娘不死心也不行啊,总不能让人找自己找一辈子吧。刚好孙悟空已经被放出来了。他仔细一想,那两人还挺配,于是便把手帕转交给了悟空。
那世刚把手帕交出去,自己便意外身亡。他几世轮回,却世世不得好报,这才开始实施取代孙悟空的计划。
他想取真经铸佛身,逆了因果报应。只可惜,佛祖打赌,从未输过。
他虽取代了孙悟空,却还是输了。
他满身污血,拖着带血的金箍棒去了花果山。猴子猢狲们惊慌失措,小声喊道:“大王……”他正是疑惑,却见老管家颤颤巍巍的走过来,问:“大王受伤了,可是那猕猴所为?”
旁边便是花果山的灵泉。他疲惫的走过去蹲下身,看着映在水中的倒影,终于知道了唐僧曾说过的孙悟空眼中的杀念和黯然。因为现在,它们就在自己眼中。从前只是模样相同,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与孙悟空如出一辙。
“是,我已取了那猕猴性命。”猕猴无力的回答。猢狲们大声欢呼,惊起了飞鸟一片。
从此,世间再无六耳猕猴,也再无孙悟空。
那只寂寞的猴子,终于再也不会寂寞了。
十、
满目山河空念远,凄凄梦醒失故人。
他已分不清那女子来时是梦是醒,只见她面容悲戚绝望,质问道:“你杀了他?”
“我杀了他。”
那女子便举剑冲了过来,剑气凌冽,势不可挡。他闭上眼,想着就这样死掉也好,可每当剑离自己只有分毫之时,女子总会收剑离去。
女子道:“你不许死,你要替他活下去。他尝过的以及未尝的苦,我要你一一体会,以此,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问,这样能泄你心头只恨,可能解我心头之苦?
可那女子并不答他。
也罢,他也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想解自己的苦。
五百多年前蟠桃园初遇,他便知道,总有一天他与悟空其中一个会死在对方手里。一夜把酒言欢之后,他更知道,自己决不能死在那只蠢猴子手里。
如今,除了与佛祖打赌输了之外,他似乎赢了许多次。可是,如今他才明白,有些事情,输赢并不重要。
不久之后,唐僧取得了真经,他功居首位。
师徒四人一马站在雷音寺的大殿上,殿中一片圣洁。各色罗汉神情各异,笑怒嗔怨,一眼望去便是人间百象。
唐僧上前合十行礼,道千里迢迢只为求取真经普度众生。
佛祖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悟空,你可悟空了?”
猕猴垂眸轻叹:“悟了。世间万象,皆是空。”
佛祖轻笑。
殿外的晚霞,一片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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