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不该,万不该,这时桂兰又怀上孩子了。
1966年春三月,麦子抽穗的辰光,桂兰发现,自己吃饭又作泛呕吐,浑身乏力没精神。她先是偷偷告诉闺蜜——那个泰州先她嫁过来的王家媳妇。人家一脸欢喜,“你又害喜了呀!要生小二子了。”
“姐姐,这二子可不能生,我和叶二可负担不起。”桂兰正色道。
“瞧你说的,我们村上,哪家不生三个五个的,就你家生不起?”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桂兰忧愁地说,“我一来到这里,和叶二就住在破猪圈里,一转眼也五六年了,七攒八凑的,才买了几砣砖头,想盖个房的,再生个张口吃食的,恐怕不行。得想办法小产掉,最多养息几天,总比再生一个強。”
她那闺蜜姐姐劝她,“不行不行,这样太伤身子了,千万别这样想。”
那时政府不兴计划生育,农村村一级没有后来的“赤脚医生”,没有乡村医生,镇上医院仅两排平房,有几个祖传的中医集中一块儿,能看个伤风头痛、肚疼水泻、毒疮烂疖的,连切个阑尾的手术都做不了,真正的缺医少药。村一级,虽然开始筹建卫生室,搞农村合作医疗,为农民看病,可是找个有文化的人培训,都不好找,村里找不到个初中生,高中生就更不要谈了,能认两个字的,只有为数不多解放前上了两年私塾的,或是在解放后上过几年村小的。
桂兰发了这个心,就有意识地自己作弄,尽管三顿吃什么吐什么,却偷偷狠心用大力气,要把这孩子小产甩了。过沟跨坎,有意大步腾跨;下河挑水,她俯身将水桶往上拎; 下雨天收工回家,路上旁人小心翼翼,她有意连摔跟头。可是,这肚里孩子,根生得牢,二十天过去,一点儿都不见效果。
叶二得知桂兰又怀上孩子时,没有了桂兰怀头生儿子时的喜悦,心态平和了许多。初听到桂兰要让孩子自然流掉的想法,狠狠一顿责怪。但春播时节,队里男人女人都忙,人人脚不沾地,奔步乱走,桂兰作践自己,他也不是每一步都拦挡得住的。
二十多天下来,桂兰长吁短叹,怪自己的肚子不听话。叶二说她,“丑日子好日子总是过,你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命该有的还是有,命中没的求不来,不要再弄出个终生难治的病症来,一辈子都没好日子过。”话语中又是责怪又是心疼。
麦子一天天发黄,眼看就要开镰了。队里开会动员,进入一年中最繁忙、最抢季节、劳动强度最大的“三夏五抢”阶段。到手的麦子要进仓,夏粮要抢种,夹种的棉花要夏管,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要求各色人䓁,一天当两天,每天要干它二十小时,保证不误农时。
个把月了,桂兰连续呕吐,又自己作践,人瘦了一大圈。本来个头就不大,这样一来,更显羸弱娇小,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由于缺乏营养,脸色蜡黄焦黑。加之开镰收麦后个把星期超负荷的劳动,她实在撑不下去,终于躺倒了。
麦收时节,队里的劳动强度超常,记的工分也是平时的两三倍。田头场头,到处看到的,都是连跑带奔的人群。叶二见桂兰躺下了,更是想弥补些损失,白天黑夜连轴转,样样活儿都赶在别人前头。
桂兰在家歇了两天,身体虚得很,但她看到屋后自留地的麦子都倒地了,搬个小板凳田里坐着,一把把捋自家小田里的穗头。传到队长耳朵里,大会上批评,有人在这种时候,队里的工不能出,自留地里的活儿倒能忙。叶二嘴拙,知道说的是自家桂兰,也没争辩。只是到家说与桂兰听,不要忙自留地里的活儿。
桂兰心里憋屈。
阎王爷来催命的,是麦场头傍晚的的一场暴雨。这天,众人都在队里离队场最远的一块刁角地里收麦,一场瓢泼大雨瞬间来临,大家只得把地头放倒的麦把归拢一起,在麦把中躲雨。等到雨停了,把麦把挑上队场,天全黑了。
叶二回到家,家里锅空灶冷,桂兰坐在门口哭。大雨中门口晒的自家麦子,有几斗流到门口水塘里去了。
桂兰自知理亏,嗫嚅着喃喃自语:“我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的……”叶二这次竟然失去了耐心,咕哝了几句,“这么大的雨,是头猪睡着了也得醒了!两个月的口粮呢!”
收拾了场地,煮了稀饭就着咸菜吃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叶二照样天不亮出工,待放了早工回家吃草饭时,桂兰挂在不高的房梁上,身体都凉了。
叶二哭得满地打滚,几次昏死过去。
队里报到镇上公安派出所,来了个公安员勘验了一下,结论是自杀。公安员让叶二做个笔录,叶二翻来覆去说,我没动她一指头,就头一次骂她,睡得像猪的。
可能那时农村这类事情见惯不惊,公安员做完笔录,交代几句就走了。
那个姓王的帮厨是介绍人,他帮忙报知了桂兰泰州的娘家人,桂兰母亲在哥哥陪同下,一路哭过来,左邻右舍都帮叶二见证,叶二人好,平时没亏待过她。母子俩办完桂兰的后事就走了。
叶二自己独自一人带大儿子,十多年后儿子人大时,终于盖了房。到前些年八十岁去世,终生没有再谈婚娶之事。他那聪明伶俐的儿子,在村小上到毕业,先跟老子种田打杂,后来外出打工谋生,到人家入赘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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