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群里,一堆人聊着聊着,就会有一个跳出来,请求加好友。加,还是不加?that's a question.
宋丁红的答案是:扮蜗牛。以她的经验,那些手拿草棍、等蜗牛触角一露出来就马上坏笑着戳回去的小男孩们,如果等得不耐烦了,自然会悻悻地走开。
她天生喜欢清净,国庆长假七天,可以七天不出门,除非屋里垃圾桶满了。不看电视,不玩游戏,看书,看累了,请出黄色封面的地藏经,双手捧在胸口,小小声念。
公交地铁里乌泱泱的人,十个有九个低头玩手机,只有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嘴唇翕动,默诵心经。偶尔旁边的人打量她,她回看一眼以示友好和礼貌,视线交汇处——我看青山多古怪,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大家都觉得对方不可思议,耸耸肩,继续各行其是。
今年,她注册了简书,文章写了没几篇,邀请加群的,加好友的,汹涌而来,让她感觉自己似乎跳上了一架疯狂的马车,没日没夜狂奔,马蹄杂沓,尘土飞扬,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却怎么也吆喝不住那些任性的马儿。
她微信好友本不足五十人,全部是同事同学和亲戚。固守多年的蜗牛政策,在这里受到了严峻的挑战:这样不好吧?想太多了吧?网络不同于现实世界你搞混了吧?在网上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你为什么那个样子?别人怎么和你愉快地玩耍?
好吧,加!短短一个月,好友暴增至五百人,打破了荒山古庙旧世界,建立了早晨七八点钟的菜市场般的新世界。
闹腾了半个月,忍无可忍,花了一个周末,将那十几个群、四百多人全部设置为“不看”。世界终于复归平静。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宋丁红的一篇小说快收尾了,伸个懒腰,端起杯子喝口水,电脑微信忽然跳出一个加好友请求,她漫不经心的点了同意,想着大不了过几天屏蔽掉。结果,对话框里,对方第一句话就是:宋丁红?
如同独自在屋顶走夜路,突然被一块不知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飞来的石子砸中脑袋的流浪猫,宋丁红全身的毛都乍了起来,后背拱起,瞳孔放大,爪子从肉垫里伸出:这个古怪的名字,从来没有重名,三个字,一个字不错,他怎么知道?除了熟人?
以下,是两个人的微信对话:
“你是谁?”
“我是胖胖猪,我猜对了你的名字吗?”
宋丁红咬牙切齿,太坏了,拿网名和我装傻绕圈子,肯定是熟人,故意戏弄我!她追问:
“能告诉我您的真名吗?我们认识吗?”
对方说:“没有,刚刚在群里聊天,我才加的你。”
“你是怎么猜到我的真名的?”
“根据你的微信号,瞎猜的。你妈妈姓丁?”
蓝色美人鱼?胡扯——宋丁红气糊涂了,把自己的网名当成了微信号,忘记了自己的微信号是songdinghong2014,全拼,聪明人的确能够猜出来。
宋丁红双手发抖,呼吸急促,牙齿咬着嘴唇,在键盘上敲下:
“你想说什么?你到底是谁?如果只是寻开心,抱歉我要拉黑了。”
“我吓到你了吗?你怎么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叫赵伟。”
宋丁红公司里的确有个男人叫赵伟,40多岁的猥琐大叔,因为生活放荡,曾经得过淋病,一张脸至今黄里透黑。看见这个名字,宋丁红差一点吐出来。还好不是他,听说他只有初中文化,这位胖胖猪的文章还不错。可是,万一是他呢?
“哪个赵伟?这个名字重名的太多。”
对方说:“是的,再说一次我们不认识,我不是故意吓你。”
看样子对方铁了心,宋丁红一边把脑海里所有的熟人过滤一遍,一边打开胖胖猪的主页,点了“删除”。
第二天她坐在了我面前,双手老老实实叠放在并排的膝盖上,全棉白衬衫,黑棉布长裤,纤细的锁骨,整齐的短发,她看起来仿佛还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虽然大学毕业已经十年。
这是一个站在时间巨流之外的孤独者。
我问她:“如果给这件事情的对你的影响打分,你打几分?”
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对人的心理健康必然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不同的生活事件引起的精神刺激可能大小不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能对个人有精神上的影响具体表现是什么(紧张、压力、兴奋或苦恼等)?影响的轻重程度怎样?影响持续的时间怎样?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Holmes TH和Rahe,编制了著名的“社会重新适应量表"(简称SRRS),对不同的生活事件给予不同的评分。Holmes事先规定“丧偶事件为1000分,“结婚事件”为500分,让被调查者以上述两事件为标准,按自己直接或间接的经验去评估其它种种生活事件的分数。
宋丁红脱口而出:“我打900分。”
“陌生网友猜到了你的真名,一个巧合的玩笑而已,影响有这么严重?告诉我,你看见对方的第一句话时,感觉是什么?”
她沉思了很久,慢慢地说:“很难受……非常不舒服……恐惧,似乎瞬间掉到冰窟窿里,绝望到全身僵硬。还有愤怒,气得不知道该揍谁,还有,委屈,无奈,无力,无助……”
我追问:“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怪不得要打到900分。这种感受,以前有过吗?和你的名字有关系吗?”
她的眼泪无声滴落,“有过,经常,绝望到全身僵硬、恐惧、愤怒、委屈、无力……这种感受,从我有记忆起,直到读大学离开他们,十多年吧。而我的名字,和舒克一起,藏在黑暗的老鼠洞里,和红色的A一起,挂在海丝特·白兰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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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瘦削的肩膀瑟瑟发抖:“沐沐姐,帮帮我,为什么一直走不出那个坎?为什么一次次在相同的地方毫无防备地跌倒?你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好辛苦。”
我说:“我知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就算这一次跌倒,其实已经不很痛,说明你每跌一次,那个坑就填平了一点,不是吗?”
宋丁红,一岁时被父母遗弃,养父母给了她“丁红”的名字。十岁的时候,亲生父母找来了,把她带走,名字改成了“宋丁红”,也就是生父的姓加上养父的姓。两个家庭唯一的共同点,是女主人的脾气同样暴躁,揍孩子毫不手软。
那时候她已经上了四年级,老师同学一时都改不了口,而且名字中有两个姓,在上个世纪的小县城,非常罕见,于是,这个名字就成了个异类,那些不懂事的男同学,聚在一起呐喊“丁红宋丁红,宋家一个丁家一个红”,看她漂亮的脸蛋憋得通红,大眼睛转呀转强忍着眼泪,于是得意大笑。
再大一些,总有初次见面的人问:“你爸姓宋,你妈姓丁?”解释得烦了,宋丁红就面无表情地嗯一声,把头转开,弄得别人莫名其妙,觉得她无礼又古怪。如此一次次恶性循环,一次次强化和叠加,名字,几乎成了不可触碰的导火线,会瞬间引爆她所有负面情绪,让她跌落过去的冰窟窿。
童年两次被抛弃的经历,给她带来的创伤显而易见,极度自卑,习惯性自我否定,习惯性对外界环境保持警惕,并且像一只大白天过街的老鼠一样容易受到惊吓,如饥似渴地需要爱与归属,却没办法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至今单身,朋友极少。
万幸她听了我的建议,托我找了个很好的心理咨询师。她的咨询师向我夸奖她:罕见的坦诚,惊人的勇敢!虽然布置的作业很难,但她每一次都完成了,一次次主动跳进冰窟窿,抱着那个十岁的小女孩,顺着湿滑冰凉的崎岖小路,一点点向外爬……疗愈进程出人意料地快,预计三年才可以完成的咨询,不过十个月,已经判若两人,晚上从噩梦里惊叫着醒来的情况越来越少,白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就像这次,虽然落了几滴泪,但是,她的整体表现,依旧镇定冷静。而且,她认为此次事件不足以向咨询师寻求帮助,只是感觉困惑和沮丧,所以来找我聊聊。
我说:“舒克不愿意一辈子呆在黑暗的老鼠洞里,到死都背着小偷的坏名声。后来,它找到了一架玩具飞机,变成了飞行员,告别了黑暗的老鼠洞,告别了原罪,飞上了蓝天,开始了阳光下的新生活。舒克可以做到,你也可以!”
她看着我,眼白清澈,瞳仁黑亮,像个孩子般害羞地笑了:“是的,我只记住了开头这句话,忘了后面那么多精彩的故事,真傻。嗯,我当然可以做到!”
美国作家霍桑的小说《红字》,讲了一个严酷的清教背景下的爱情悲剧,少妇海丝特·白兰的丈夫多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他遭了海难,孤独中白兰与年轻牧师丁梅斯代尔相恋,生下女儿珠儿,犯了罪大恶极的通奸罪。因为拒绝说出情人是谁,于是教会惩罚她带着红色A字(Adultcry,“通奸 ”一词的首字母)示众。牧师丁梅斯代尔长期遭受信仰和良心的折磨,胸口奇迹般慢慢显现出字母A。他最终成为敢于担当的男子汉,公开承认了自己的罪责,当众脱掉法衣,露出胸口的A字。
我把《红字》从书架上抽下来,翻到牧师当众悔罪的那一段,让宋丁红读,她两手捧着书,淡蓝色的血管在雪白的手腕上若隐若现,嗓音细弱低沉:
“你们这些热爱我的人!——你们这些敬我如神的人!——向这儿看,看看我这个世上的罪人吧!终于!我站到了七年之前我就该站立的地方;这儿,是她这个女人,在这可怕的时刻,以她的无力的臂膀,却支撑着我爬上这里,搀扶着我不致扑面跌倒在地!看看吧,海丝特佩戴着的红字!你们一直避之犹恐不及!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肩负多么悲惨的重荷,无论她可能多么巴望能得到安静的休息,这红字总向她周围发散出使人畏惧、令人深恶痛绝的幽光。但是就在你们中间,却站着一个人,他的罪孽和耻辱并不为你们所回避!”
读完了,她低头,长久的静默。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画着圈。
我说:“就算那个红A一开始是耻辱的象征,但那并不是白兰一个人的错,不应该由她一个女子,承担所有的后果。同理,就算你的名字是耻辱,但那不是你的错,不能怪你,你是命运的无辜承担者,并不是因为那个一岁的和十岁的孩子不够好,爸爸妈妈才不要她的,是吗?”
她叹了口气:“这个道理,咨询师已经引导我领悟过好几次了,我只是没想到,实践起来会那么难!”
我说:“白兰坚持善行多年,逐渐赢得人们的理解和尊重,那个耻辱的字母最终成为高贵的象征。后来,牧师带着刻在肉体上的A死去,白兰摘下胸口衣服上的A,带着女儿开始了新生活。”
她点头:“明白了,我的A,是可以摘掉的那一款!”
我问:“现在,重新给你的事件打分吧,多少分?”
她笑了,露出整齐的好牙齿,眼睛闪着孩子气的光,两手在膝盖上一拍,:“嗨,真是的,算个毛!反正互相不认识,一个网络误会加玩笑而已啦!彼此相忘于江湖吧!”
那就好!
(说明:所有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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