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一道闪电,头炸裂般地痛。
我醒过来,看到英子不动声色地骑在我身上,再一次挥起手中的笤帚疙瘩。
我下意识地一挡,手臂剧痛。
“你疯了!”我一挺身坐起来,把英子掀翻在炕上。
农家简陋,家里来了客人,园中只有青韭,割了来,鸡窝里摸了几个尚有余温的鸡蛋,炒做一盘。
墨绿的大葱叶,用盐水一杀,又是一道菜。
还有去年杀猪时熬在油里的的瘦肉,捞几块熥一下,也能杀尽馋虫。
酒是管够的,乡下小烧,备在塑料桶里。此时主人拿出草原人的热情,一副不把客人喝倒绝不罢兵的豪放。
我本就好酒,好容易盼来个客人,许久没喝得这么快意了。
喝多了?好像吵吵两句,动手打她了?没记忆了……
英子依然不语,眼皮垂着,坐得像个泥塑。
我痛得呲牙咧嘴:“姑奶奶,我咋的你啦?”
“我知道,你是男人,力气大,我打不过你,你说过,一辈子要对我好的。”英子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我喝多了,不记得了。”我口气软下来,头上,胳膊上还火辣辣地疼。
“喝人肚子还喝狗肚子去啦?”
“酒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到底想怎么的?”我色厉内荏。
“不怎么的,你睡你的吧。”英子又变得平静起来。
我闭上眼,一边生着闷气,一边装睡。
这娘们,也太狠了。
朦胧中感觉英子去了外屋地,不知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回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啊,惊得我一下爬起来。“你要干什么?!”
英子手里握着一根擀面杖,脸上依然风淡云轻。
“睡吧,你要不怕死,就睡吧。”
我崩溃了,瘫跪在炕上,抱着英子的大腿,声嘶力竭地赌咒发誓:“我再也不喝酒了,再动你一手指头,我他妈的就是王八蛋!”
我的家乡在内蒙古高原上,时值六月,早晚凉爽,到了中午,天就逐渐热起来了。天空一如从前那样蓝,喜欢流云不停变幻的模样,有时一看就是半天,树上都有叶子落下来了。
郭三儿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富贵哥,嫂子不在?去摸几把?”
我的手开始痒痒。那时农村没什么娱乐,电视就一个台,没事的时候我能从开始看到再见,不管连续剧,还是唱京戏,就连广告也不放过,看得津津有味。那时连麻将也不多见,所谓摸两把,就是玩个仨打一之类的,赢点苞米粒火柴棍儿啥的,有时也耍个仨瓜俩枣钱。
“要得,瓜娃子。”那时电视正放《傻儿司令》,我模仿里面的四川话,“去哪哈?”
“去二柱子家,我约了大面瓜,他打牌臭,好赢。”郭三儿说。
今天正好没活儿,英子去了娘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走起,干他个锤子。
二柱子是个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四个在他家耍了个热火朝天。
半天一宿,外面的天又渐渐地亮了。
我打了个哈欠,把赢来的十来元钱向郭三儿手里一塞,又一指二柱子:“去,你俩到供销社买点挂面鸡蛋,闹点鱼罐头啥的,看着整吧。”
他俩乐颠颠地走开去。我把大面瓜往床边拱了拱,一头扎到二柱子的猪窝里,且睡他个昏天黑地。
两个王四个二,这牌不光了吗?
正做着美梦,有人扯着一条腿,把我拽落床下,摔了个七荤八素。英子找到了我,那三个瘪犊子早已做鸟兽散。
“刚进村口就听见咱家猪叫唤,又玩一宿吧?这日子还过不过?”
“我……我一早上来时,明明添上猪食了,怎么……?”我嘎巴着嘴,心虚地解释道。
“铲地去,你看那地荒成什么样了?”英子绝不会让我睡觉的,递我把锄头,将我轰进了豆子地。
天上大太阳照着,还没吃饭,又困又饿,好不容易铲到地头,脚下没根,一跤绊倒。就势没起来,抱着土垃坷睡着了。直到后半晌才醒,吐了吐嘴里的土,提溜着瘪肚子回家去,思衬道:以后得收敛一下了,这滋味不好受啊。
西瓜熟了。
头一年种瓜,没销路,套上马车拉到镇里卖,郭三儿有经验,正好和他搭伴。
郭三儿其人,小气吧唧,是我从小的玩伴。我总挤兑他,他对我却好,用英子的话说:郭三儿就是杀只耗子,都会请你喝酒。
那时扎旗二百货还没黄,我们就在二百货那个十字路口卖,二柱子也和我们一起,三辆马车一字排开。
小黑山的西瓜远近闻名,沙瓤,嘎嘎甜,小镇上的人都认,卖得很快。
头一次卖瓜,生意就挺好,我挺开心。
眼看到了中午,哥三个正寻思着去小酒馆要几个菜,回来整几盅。这时,大街上摇摇晃晃走来了两个小青年,长头发,喇叭裤,正是当年时兴打扮。
那个年代待业青年多,有些人没事干,成天在大街上游游逛逛,惹是生非,被人们称作小痞子。
看来眼前的这两个就是传说中的小痞子。
先晃荡到郭三儿的车前:“老板,来个瓜尝尝,多少钱一斤啊?”郭三儿有经验,忙拿过一个瓜切开:“大哥,就吃个瓜,啥钱不钱的,吃,吃。”
那两个人接过去各吃了一口,就都吐了:“这一点也不甜啊,来,再换一个。”
痞子讹钱,首先挑战一下你底线,看看你反应,然后再进行恐吓,这时胆小的就得往外掏钱,这就是他们大致的套路。
郭三儿又拿起一个,刚要切,我不干了。
我这个人,不主动惹事,有人惹事我也不怕,在我们家那里,也有点名气,因为做过一件很英雄的事。
那时冬天大家都上山去搂柴草,把大耙子卡在肩膀上,拉着满山走,还带着个耙帘子,搂满了,称为一帘子,卸下来再搂。
赶上柴草厚,一个好劳力一天可以搂百八十帘子。
小黑山柴草没有种畜场的厚,但那边人看得紧,除非沾亲带故,否则不让外村人搂。
我不信邪,偏去,那天很快就搂了一马车,高高兴兴地往家走。
谁知被种畜场的人发现了,一个大解放,拉了二十多人,奔我而来。
那司机有多坏,用车头顶着我的马车往前走,下坡也不让停,这是要我命的节奏啊。
后来马的肚带开了,车辕支到了地上,车才停住,我也被甩了出去。打个滚,站起来,还好,胳膊腿没事,当时我是血贯瞳仁啊,眼都红了。
反身从车上抽出三股叉,指着解放车司机大骂:“我入你八辈祖宗,你他妈下来,我捅死你!”我当时真有杀人之心,这也太欺负老百姓了。
我这人一生气有个毛病,不管冬夏,肯定要脱光膀子,我在某世,一定是那个叫许褚的人。
此时的我,光着个膀子,挺着三股叉,冲着一车人破口大骂,无一人敢还口,无一人敢下车。
那解放,竟然掉头跑了。
我越发生气,只觉得浑身发热,胸口要爆炸,拔腿就追。
两条腿怎么能跑过四个轱辘呢?
这时路过一个牧铺,我抬眼看见院里停着一辆自行车,不由分说,冲过去骑上就走。
主人大呼小叫追出来,结果看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一个大冬天光膀子的人,手执三股叉,把车子都快蹬飞了,追着一个大解放在跑。
就这样,我一直追到种畜场场部,非要把司机给挑了不可。
后来还是遇到了一个我二姑夫外甥的小舅子,在那当治安员,找了件军大衣给我披上,把我拉到他家,又炒菜,又上酒,我的怒气才慢慢平息。
所以说我这个人不惹事,也不怕事。
我拦住郭三儿,对那两个人说:“哎,我说兄弟,差不多就行了,啊!老百姓种点瓜也不容易。”
“哪他妈的把你露出来了?”那两个小子开始出言不逊,一个过来还想薅我脖领子。
“你们嘴干净点,啊!年纪轻轻,爹妈没教你怎么做人吗?”我一下子把他的手打到一边,顺手抄起了西瓜刀。
“哎呀我去,你拿把破刀还敢捅我咋的?”那小子很嚣张。
我没动,还了一句:“你不牛嘛,你动我试试?”
那小子抄起一块板砖,朝我劈头盖脸打过来。我头一歪,板砖结结实实砸到左肩膀上,半拉身子都木了。
据郭三儿后来回忆,当时我又血贯瞳仁了,浑身都充满杀气。
“我干你娘!”我一刀就劈到他头上,血噌的冒出来。
那小子嗷的一声,掉头就跑。其实西瓜刀砍人,看似血呼淋啦的,对人伤害并不算大,大多都是皮外伤,要是改捅的话,一刀扎在重要脏器上,那就要命了。
二柱子从那边也持刀杀奔过来,我们俩一直追杀了那俩小子好几条街。
回家后,英子用酒给我揉着肩膀,心疼地说:“明天别去了,当心人家报复咱。”
“没王法了呢?我就不信邪!”我倔强地说。
我把镐把卸下来,偷偷掖到车上。
第二天,朗朗乾坤,从此风平浪静。
一战成名,小痞子再不敢欺负小黑山卖西瓜的人了。
下 篇
大面瓜说:居家过日子,没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人生最大的缺憾。
英子肚子痛,我催她去看,她嫌旗医院看病贵,就去了一个私人诊所,医生说做个B超看看吧。
医生用B超探头在英子肚子上划拉了好一阵子,然后让她出去等,关上门,严肃地对我说:“小伙子,你还是领她到大地方看看吧,这恐怕不是什么好病,肝上长了个瘤子。”
“瘤子?什么瘤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瘤子,就是癌,癌症!”他小声说道。
“啊!”我脑袋轰的一下子,“你说什么?”
他连忙来捂我的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让你媳妇听见。”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英子的脸色也不好看,我俩一路沉默。
回到家,我故作镇定:“媳妇,没事,医生说小毛病,不太定准,回头我们去大医院再看看。”
英子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扒着门缝都听见了,医生说是癌症,我怎么能得癌症呢?我还三十都不到啊!妮子还小,这可怎么办啊?”
我把英子揽入怀中,也落下泪来:“媳妇,不哭,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英子继续抽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我肩头:“咱家也没多少钱,卖了地和房子,将来你和孩子咋办?”
我强忍着眼泪:“你就别管了,我就是卖血、卖肾,也必须给你治病。”
英子紧紧抱着我,号啕大哭起来。
天气仿佛也在应和这人间惨事,乌云密布,一会儿就下起雨来。
我把哭累的英子抱到炕上,盖上一条被子,就去烧炕做饭,寻思道:给她擀碗面条吃吧!
柴禾有点湿,大股浓烟冒出来,呛得我直咳嗽,锅又干了,我赶紧添了几瓢水。
我把一碗粗细不均的面条端到炕上,英子看到我一脸烟灰和满手面粉,眼泪又流了出来。
待英子吃完,我也稀里糊涂地对付了一口,然后用剩下的面汤和刷锅水,和上苞米面去喂猪。
这两头猪被英子喂得滚瓜溜圆,长势喜人,再过一段时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吃吧,吃吧,好猪宝宝,下面就靠你们了。”管不了许多了,我准备先把它们卖掉,给英子瞧病要紧。
这几天,我心急火燎地在村里搭讪着卖猪,不年不节,又要现款结算,一时间很难出手。
英子倒是平静下来,鼓捣鼓捣这儿,鼓捣鼓捣那儿,也不知在干啥。
但只要我在家,什么都不许她干,只让她歇着。
平时我睡眠很好,一觉睡到天亮,雷打不动,这两天心中烦恼,很晚才能入睡。
夜里,我口渴难捱,起来找水喝,却发现英子不在。厨房门关得很紧,门缝隐约一丝光亮透出来,细听还有“滋啦滋啦”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到英子正在做鞋。我埋怨她:“你不好好歇着养病,大半夜的闹什么妖啊?”
英子笑笑。“我得多给你做几双鞋,到时你的脚就不会受罪。”
原来我的脚长得特殊,脚掌特肥,买的鞋都不合适,只有英子给我做的鞋才穿得舒坦。
“哎呀,我的姑奶奶,不还有好几双呢吗?有病还挣命,快去睡觉。”我故作嗔怒。
“我得趁我好的时候给你做够了。”英子平静地说,“还有,猪不许卖,过八月节杀一头,能卖个好价钱,头蹄下水留着,和妮子她爷奶咱俩家一起吃,剩下那头过年杀,来年一年的油水都指着它呢。”
“我的病咋样咋样吧,就是癌症也不治了,一是咱治不起,二是你听谁说癌症能治好,谁家不是花个房倒屋空,最后命也没了。”
“哎呀,这不还没确定吗?明天就去通辽,我磕头跪炉子,求爷爷告奶奶也要借够瞧病的钱。”我急道。
英子不搭我的话茬,继续着自己的思路。
“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妮子还小,你一定要等到她念了高中再找,我知道这也苦了你,就算我对不起你了。”
我心如刀绞,泣不成声,紧紧抓住英子的手,很粗糙,却又那么温暖。我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就会失去她。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却原来是大面瓜、二柱子和郭三。大面瓜给我送来了二百元钱,说是给英子瞧病用。
大面瓜是个民办老师,一年挣不了几大毛,而且到年底才开一次支,天知道这些钱他是怎么攒下的。
我有些不知所措,却说不来客套话,只是不停地问:“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的?”
“富贵,这就是你不对了,有事不找哥们,你跑遍了大半个村子卖猪,地球人都知道了。”大面瓜回头对英子说,“弟妹,你先别急,听我给你分析分析。”
“你们找的不是一家私人诊所吗?那医生姓刘,有点秃头顶、水蛇腰,那就对了呗!我都打听得真真切切的,他是咱们村子二老歪连襟的舅舅,医术不咋的,那台破B超是人家医院淘汰下来不用的,他整来糊弄钱的,一准是误诊,不着急,咱去大医院再看看。”
大面瓜不愧是老师,分析得头头是道,我顿感轻松不少,英子的眼睛也渐渐亮起来。
二柱子也递给我一百元钱,我推辞道:“你留着说媳妇吧。”
“给嫂子瞧病最重要。”他正色道,接着又来一句,暴露了本性,“我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个狗肚子里转筋呢?”
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来。
二柱子又转向郭三:“你那手在兜里咋掏不出来了呢?抹胶啦?”
上前就把郭三的兜掏个底朝天,连零带整,八十来元钱,都堆放在我面前。
郭三搓着手,讪笑道:“全部家当,真的全部家当了。”
我带英子去了通辽,兜里足足揣了六百元钱,那个年代里已经是很大数目了。
到了医院,检查完毕,等待大夫的宣判。
“肝血管瘤,不用吃药,回去定期复查就行。”
“不是癌症,医生,真的不是癌症?”我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
“什么癌症?乱七八糟的。”医生奇怪地看着我。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向医生连连鞠躬,拉着英子飞也似的逃离了医院。
一路上蓝天白云,我只想引吭高歌,英子也像只快乐的小鸟,一会儿在我左边,一会儿又到我右边来。
我拉着英子去了衣服摊,一定要她挑贵的买。
英子犹豫了好久,最终选了一条八元钱的红纱巾。
回到家里,我往炕上一躺,神清气爽,模仿着电视剧《马大帅》里彪哥的口气喊道:“媳妇,包饺子吃,纯、纯肉的啊,蒜泥儿,陈醋,就、就好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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