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十二
然而事与愿违，随着西北局势的动荡，韦曲镇的各种生意都受到很大影响。官兵所过，为所欲为，那有个理可讲。很多店铺不堪官兵掠夺骚扰随之关门；黑老三所在的童记正宗腊汁肉店简直成了驻扎在韦曲以及过往官兵的免费食堂，来了还得笑脸相迎，好生伺候，否则前不久北街上的老马家牛羊肉泡馍馆的马掌柜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团长模样的军官领着一伙子背长枪的吃完饭后不付钱大摇大摆地就往外走，伙计们不敢阻拦，于是店主家马掌柜上来论理，言语不和，动起手来，撕扯中被一枪放倒，当下丟了性命。
童掌柜本想着坚持坚持，等这阵子混乱过了就会恢复以前的秩序，没想到情况却越来越糟；一帮接一帮走马灯似的乌龟王八蛋官兵进店骂骂咧咧连吃带拿就够让人窝火闹心地了，更有甚者喝得罪熏熏地公然调戏童掌柜的女子童惠兰，未等童掌柜出来，吴义仁就上来劝阻，"官爷，你们吃了喝了就行了，可不能胡来，请高抬贵手！”没想到这一句话惹恼了这个串脸胡大官。"他妈地驴槽多咧个马嘴，你小子得是活腻了！弟兄们！教他知道一下啥叫个胡来！”十几个手下呼拉过来拧胳膊提腿把吴义仁抬起，嘴里喊着"一二”在地上打起夯来。身体本就不怎么好的吴义仁那经得起这般生整，三五下后七窍出血，一命归天。童掌柜和身后的几个伙计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只有惠兰还清醒，对着一个发瓷的伙计大喊还不赶快去请先生！那伙计才回过神来，一溜烟出去了。
"走，真他妈地扫兴！”串脸胡从餐桌边抓起里边像垫了个菜碟子的大盖帽扣在头上骂了一句就起身要往外走，童掌柜赶忙过来央求道："军爷，你可不能走，好好的小伙娃在我店里打工，现在成了这样，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串脸胡扭过头把眼一瞪，"怎么，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胡来的滋味啊！”童老板赶紧摆手，“不，不，不！”
就在这会儿，一个伙计出去到隔壁房间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还正在烧火煮肉的黑老三，黑老三一听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案板上砍骨头的大砍刀，却被那伙计死死地抱住了腿，黑老三急了说你不撒手我就连你一起砍了，那伙计说要砍你就砍吧，反正我不能让你再白白去送死，咱们兄弟一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那些混账王八走后，五味堂的老中医李子善背着药箱匆匆赶到，翻了吴义仁的眼皮，再摸了俩手的脉后拱手施礼，连连摇头；童掌柜问情况怎么样，只要能救活吴伙计，我姓童的砸锅卖铁都愿意；李子善只好如实相告："内脏破裂，失血过多，即使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准备后事吧……”
黑老三俯下身用胳膊弯儿抱起哥哥的头放声痛哭。父母早亡，是大哥二哥历尽艰辛把他拉扯大的，大哥已经离去，现在二哥又遭此劫难，他心如刀绞，仿佛一下子天就要踏下来了。
童掌柜立即吩咐伙计们关上店门暂停营业，处理伙计娃吴义仁的善后事宜。惠兰建议父亲人命关天，还是先报官，总不能忍了这口气。"唉！”童掌柜叹了口气，"如今兵荒马乱的，报了也不顶啥；马掌柜惨死报了官还不是你推我我推你一推六二五了事。乱世中还有那个当官的能体恤百姓，为民做主为民申冤。还是听听黑老三的想法吧！”
"掌柜的，你别为难，这事放在我也会这么做的，眼下天气这么热，我想让我哥哥尽快入土为安，只是我哥哥这一生吃尽了苦头，我想让他体体面面的走，也不枉来世上一回。”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童掌柜点点头一口答应。
偌大的店面改设为灵堂，童掌柜亲自为死者披麻戴孝，伙计们纷纷效仿，就在黑老三回乡报丧的一天里，童掌柜和伙计们把发丧和出殡的巨细事宜全部办理妥当。棺材是老柴街秦家棺材铺里最值钱的一口柏木棺材；从里到外的五件新衣是差一个伙计去西安买回来的，已经换上；吹鼓手是全县城最活跃的一个班子。墓址选在县城以北五里路远的吴家坟，正好死者也姓吴，埋在这儿到了阴间也不会孤单。几个被雇来的硬扎汉子带着干粮轮番上阵，挑灯夜战，终于在天亮时完工。
简短的告别仪式结束后，童掌柜一声“入殓！”死者被众人轻轻托起，稳稳地放入棺材。咚、咚、沉闷的钉盖声仿佛不是钉在木头上而是钉在每个人的心上。黑老三熬红的眼窝里泪水已经流干，手扶着棂柩随着送葬的队伍在悲凉的弦琐声中将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送进黄土……众人相继离开坟地后，他仍站在这个背依南山北望西安的坟堆前，呆若木鸡，脑子一片空白，有生以来所有有幸的不幸的似乎一下子全都成了虚渺的云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倒在哥哥的墓前。
秋暑时节的蛟峪沟清泉飞泻，溪流潺潺，层林尽染，鸟语花香。大哥吴腾仁正领着二哥和自己在峪中的山间河道边向上进发。山丹花热情似火吐蕊笑开脸，栀子花香透十里悠然迎来人。此番前来的目的很明确，不是农闲赏景而是收获山果。大自然成就万物，有时也毁坏万物，但大多时间都是履行着好的方面，春华秋实嘛！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秦岭北麓五味子、八李炸，野草莓……等好多野果成熟的时节，附近的山民或远方的游客对这些口味独特的山果总是情有独钟兴趣盎然。突然在一个斜坡上发现了一架藤蔓，枝叶间缀满一嘟噜一嘟噜晶莹剔透玛瑙子样的五味子，三人不由分说慢慢的靠近，先尝上几串熟透了的过过瘾再下手往背篓里装。这次真是运气好，一架果蔓的果没摘完，三个背篓已经满的不能再装了。随着大哥二哥下了坡岭，在一处山泉边歇脚，仿佛三人都感到口渴，就各自卸了背篓跪在青石上低下头去喝清凉凉的泉水，可是只感到口鼻凉快了，却不解渴，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一切都瞬间消失了……
黑老三被惊醒后才发现打雷下雨了，刚才是在做梦呢。"仲兄吴义仁之墓”七个大字的墓碑和新鲜湿润的黄土墓堆再次映入眼帘，黑老三的喉节滞塞地滑动了一下，瞪圆的眼像要吃人；他向着入土的亲人再次跪下磕了三个头，心中暗暗地说，哥哥你安息吧！听老人说咱蛟峪是出过龙的地方，我虽成不了龙，但绝不是孬种！我一定要用何大南的狗头来祭典你的在天之灵！
蜻蜓点水般的云雨瞬间即停，炙热的太阳钻出云层把强烈的光芒抛向湿漉漉的黄土墓堆，顷刻间天地间异常闷热。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在这个墓堆前发现了四个人头，惊得妈啊一声转身跑掉了。这个参斜走近路的人哪里知道，这正是黑老三所为。置办完二哥的丧事后，黑老三还如往常那样该干啥干啥，就连童掌柜也摸不来他到底是咋了，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晚上打烊后，他去了几个相好的朋友处，很快摸清了仇人何大南的巢穴和活动踪迹；第三天晚上黑老三带了用上衣裹好的一把杀猪刀，来到南边的滈河边，何大南果然在这，正在河中央的水里和三个随从大声说着笑，衣服和枪支胡乱地放在岸边的石头上。黑老三借着岸边树影的掩护很轻松地将四杆长枪和一把盒子枪转移到东边原坡下的一堆草丛中，返身回来一跃跳入水中，何大南还以为是那个不长眼的也来冲凉洗澡刚准备发火，只见寒光一闪，头已被快刀砍下扑通掉入水中，两股血柱喷泉般在夜空中划了道弧线。“俺的个娘耶！”距离何大南最近的一个看到这突然的一幕惊得刚喊出一声即被黑老三回手一刀捅了个前胸透后胸；另外两个一下子意识到情况不妙，拔腿就想往岸边跑，谁料想河底尽是溜滑的石头，一个趔趄摔倒，临倒下时又忙中出错把另一个拉倒，就在这俩扑腾着往起爬时，黑老三已到跟前，调转刀把抡起从后背狠狠地扎下，那人软软活活地没入水中，冒出一串水泡，没了动静；没等第四个爬起，黑老三一把抓住那人头发将其拎起，锋利的钢刀已架在了脖子上。“好…汉…饶…我！”这个人哆嗦着求饶，他刚闪过放了这个人的念头，没想到自己肚子上就被偷袭，重重地挨了一拳。黑老三瞪着骂声王八蛋！咬着牙像拉钜一样把这个头割了下来……接近午夜子时黑老三来到二哥墓前，将四颗人头一字排开摆放，说声哥也，我给你把仇报了，你安息吧！
这个在豫中被日本鬼子一战瓦解，一路奸淫抢掠逃退到陕西关中的何大南，终遭报应没得好死地顺着滈河，一夜漂流进渭河成了鱼虾王八的奢侈大餐。驻扎在火柴街的残余部队早已习惯了何大南胡吃海喝整夜嫖妓夜不归宿的生活习惯，没有人能想到他已遭遇不测；直到过了好几天后仍不见团长回来才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二把手徐洪彪这才派遣人马满城寻找，始终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徐洪彪暗喜机会终于来了！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徐洪彪正式接管部队事宜，他腆着像怀了孕的大肚子走到会议桌前，端起酒碗满脸堆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何大哥太不够意思了，找到好的归宿也不和弟兄们招呼一声就弃我们而去；徐某虽不才，愿意和弟兄们同甘共苦，共创大业，团长这个团字太不吉利，四周都围严了，怎么施展，从今天开始本人自任司令，下边弟兄个个封官人人加饷，哈哈哈哈哈，来，干！……从此徐洪彪成了西安城南地界的一大祸害。
随着华北华南华东战事吃紧加之多地干旱粮食欠收，大量逃难饥民涌入陕西关中，再加上这一年秋粮几近绝收，且持续的干旱导致关中物价尤其是粮价直线上升；花样百出的赋税让人应接不暇，县城的生意人纷纷关门，大街小巷一片萧条。
中秋节的前一天，童掌柜也伤心的关了店门，结算了伙计们的工钱，让其另谋高就。黑老三因二哥在童家店被人打死得到童掌柜的特殊抚恤——五十块大洋。告别时童掌柜不无伤感地说：“这倒是个球世道嘛，是硬把人往绝路上逼呢，我虽说住在家在这儿，但也不是富家大户，这刚混的有点迷眼了，都孝敬这伙狗日地了！唉，有啥办法呢！以后来韦曲了别忘了到叔家里坐坐。”黑老三背着沉重的褡裢点点头拱手告别，返身回乡。一路上托儿带女的乞讨者络绎不绝，所有的人几乎都不接受他所施舍的银两只要吃的；五十里路没走到一 半，临行前童掌柜硬塞进他褡裢的十个馒头已打发得一个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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