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出生的那天,是他的忌日。
冬春之交的夜空很低,天空和大地在争夺月亮,天空认为大地是不自量力的,大地则骄傲地说天空是不可一世的,它们把月亮撕扯得血迹斑斑。虽然在这场角逐中天空总是获胜,但月亮总会给大地她所有的温柔,以及良辰美景。比如说现在,我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看着暗红色的月光从天幕深情款款地流到了我的脚边,无辜地染红了我身上的白衣。
“血月,至阴至寒之相,这个日子出生,不是好兆头。”九姨娘坐在那把雕花太师椅上,一只手拈着绣花的帕子,另一只则慵懒地搭在茶杯上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她把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了一朵简单的花,就因为这花是头发缠成的,所以显得格外妖娆。
我看了她一眼,不想与她说话。九姨娘素来这样,她是老爷的第二个女人,但因为名字里带了个“九”,范府上下便都称她九姨娘。她的眼神很奇异,像是玉做的,若是得不到回应,下一秒变会落在你的心上,摔成满地的碎片。这也不难解释为何老爷会对她如此疼爱,即使她从未有过一儿半女。
我不喜欢她,总觉得那些看似柔情的眼神里暗藏着温柔的杀机。比如叫我谢少爷的时候,她总喜欢把“谢”字咬的很重,似乎在提醒我我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弃子。
是的,我不姓范,我叫谢必安。
十岁那年,江南患了几十年不遇的水灾,我和父母随着灾民流亡到了长安。我不想再去回忆那些日子,反正乱世之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所以,为了五两银子,爹娘把我卖给了一个男人。他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华贵绸缎,眯着眼睛,拍拍我的脸说:“这么精致的一张脸,怎么会生这群人里。等带回去宫里的主子们一定喜欢。”
他们站在我的身旁,毕恭毕敬地弯着腰,连声说道:“公公说的是。”然后又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必安,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千万别忘了爹娘。”
我看着他们眼里那抹卑微的谄媚,生平第一次无比的厌恶自己。
是范夫人把我从那个男人手里重新买走的。讨价还价的时候,钱在他们口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数字,于是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自己和市井里的商品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又同时想通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可怜人,连商品都做不了,只能等死,然后变成没有价值的骨灰。
那个男人走之后,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笑意像是一颗糖,慢慢的在她的温柔里化开,连语调都带有甜腻的味道。
她问:“你爹娘哪里去了?”
“死了。”我没有犹豫,笑着回答道。
她把我护到怀里的时候,我闻到了她发间的玉兰香味,她说从此以后我就是她的孩子。
也许骨子里我天生就是背叛者,踏进范府的那一刻,我已经欣然接受了崭新的命运,那个用五两银子就能被买卖的谢必安,已经随着他的父母一同死去了。
那个时候,老爷只有夫人一个女人。他是朝廷命官,一年里有半年多的时间都在外面打仗。起初他是不喜欢我的,最起码他从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后来这种排斥随着时间慢慢淡了,他说有个人陪着夫人也是好的,能给夫人逗逗乐。但我知道,他心里是责怪她的,毕竟成亲过去了四年,夫人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在家赋闲的时候他很喜欢喝酒,我听别人说,他在城南酒馆里押了很多银子,足够一个人喝上好几辈子。过年的那几天,他似乎无时不刻都是醉醺醺的,满院子的花灯都点上的时候,他的眼神被一团一团的光线和影子切碎了,他叫散了下人,让夫人回房休息,只留下了我。
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坛酒,说这是从江南带回来的黄酒。淡黄色的液体落在酒器里盛开出清冽的花,家乡的酒就连香气都是醉人的,浊酒入喉,每一滴都流过了我的心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倒酒,然后再一仰头,一饮而尽。觥筹交错之间我第一次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酒雾,让人看着看着就醉了。蓦然,他讲起了他在战场上的故事。我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在讲给我听的,因为他没有在看我,他在看着门口走廊上琳琅满目的花灯。但我却一直都记得,他说起被敌人偷袭的夜,说起了和夕阳一同流动的号角声,这些故事都有同一个结局,那就是胜利,属于他的胜利。
他是英雄。
他把手放在我的脊背上,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和我一样,头发硬的人,命硬,心也硬。”
我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问他:“老爷爱夫人吗?”
他犹疑了。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这种迟疑并不是因为不确定,反而恰恰是因为太爱了,所以不知道“爱”这个字眼能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形容的真切。
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爱。”
一个月后,他娶了九姨娘。在那之前我就知道,这九姨娘是勾栏瓦肆里的戏子。同我一样,她也是因为那场逃难中沦落到长安。
那一年,我16岁,她也16岁。
他们成亲的仪式并不招摇,只是简单的喝了酒吃了饭。九姨娘没有嫁妆,夫人把自己手腕上那只玉镯子取了下来,再套在九姨娘的腕子上。然后我看到九姨娘笑了,这个笑容里有说不清的味道,我只是明白,如果婚姻是一个女人的战场的话,那现在夫人已经占了下风。一种浩荡的悲凉瞬间爬上了我的胸口,不仅仅为了夫人,也为了在座所有人不公平的命运。我只记得那天晚上,路过夫人的房间,我听到她在小声地啜泣着。我推开门,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哭。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温热地胡乱流动,留下了一道道不规律的痕迹。
我不懂得如何安慰她,只能道:“夫人,老爷是爱你的。”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她重复了很多遍,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只是恨自己。”她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
后来的每个晚上,我都听得到从老爷屋里传来的,婉转的琵琶声。夫人房里的灯火直到天蒙蒙亮才熄灭,于是我知道她又是一宿没合眼。
那一声声调子,像划过她心上的刀刃,再也愈合不起来。
老爷走的前一个星期,郎中说夫人怀有身孕。也就是在那一天,那种属于她的自得的安然又重新挂上了她的眉梢,她对我说,不管肚子里怀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不在乎了,因为这是她的孩子。我从她的眼睛里明白了,其实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子嗣,而是一种羁绊。这个孩子是她和人世间唯一的联系。
老爷启程的时候天还未亮,他从九姨娘的房里摸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夫人的房门。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脊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声地在流眼泪。在没有怀孕之前,她留不住他,而如今当真有了子嗣,她依然留不住他。她第一次认真地想,或许聚散无常不仅仅是她的命运,这是所有人逃无可逃的轨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遇上他,也许正是如此,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他,才显得公平。
他只是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淡淡地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在临走之前,他特地嘱咐我,让我照顾好夫人。我点点头,这些话自然不用他同我说,但只要在他眼中我还有一点用处,也算是一种极大的宽慰。
毕竟就像九姨娘刚才说的,我不过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弃儿。
“谢少爷。”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清,所以她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讽刺别人的。
“九姨娘快回屋吧,外头冷,可别冻坏了身子。”我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她笑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是因为她那声轻蔑的冷笑还是突然刮起的作怪的寒风。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背对着我,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披了一件及脚踝的暗红色斗篷。天边那轮血月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些,像是厉鬼猩红的眼睛,想到这里,我又止不住地颤抖了身体,不过还好,她没有看到。
她冷冷地说道:“夫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我突然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再敢胡说八道...”
“你就怎么样?”她回过头来打断我,“就像上次一样用这把剑再放到我的脖子上。”
她把手放在我腰侧的剑柄上,僵持着不动。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那眼神里的玉摔碎在我的心上。
蓦然,她笑了,是那种不拘束的笑。“你紧张什么,上次不过就是我多言了几句,你就想要杀了我,如今老爷还没有回来,你又怎么不敢了。”
就在这个时候,接生婆让我们快进屋看夫人,说夫人不行了——那是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我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有一个理由能结束这场对峙。
夫人的屋子里生着火盆,我看到她虚弱地躺在床榻上,下身的褥子沾染上了大块大块斑驳的血迹。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脑海里只有一阵嗡嗡的声音。
我用十指扣住她,想要尽力地去感受任何一点来自她的力量——但是,我什么也感受不出来。
眼泪就是在这个瞬间夺眶而出的,这是我少有的流泪的时刻,我低声唤着:“夫人,你别死。”她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了,似笑非笑地回应道:“必安,我不死。”
她看了看那床面目全非的褥子,闭上眼睛,从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老爷。”
我替她擦去了泪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夫人,怎么会呢,老爷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九姨娘突然眯起的眼睛——每当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嫉妒了。只可惜她现在站在我的身后,我看不到。
夫人摇了摇头,说道:“必安,你不懂。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我给他起了名,叫无咎,从此之后,他就是你的弟弟。”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出了一个苦笑,我不想告诉夫人,因为难产,孩子已经被脐带勒死了。
我不住地点头说道:“你放心夫人,我会的。”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跪在夫人的床榻前,我的身后是九姨娘,她跪在所有女眷的前面,默默地流着眼泪。后来她跟我说,那天她是真的哭了。
红色的月光依旧在空气中静静地流淌,死亡就像是一场暗哑的闹剧,在在场每个人的生命里留下了或轻或重的别离。九姨娘把死去的孩子放在夫人的身体上,做成母亲环抱着孩子的样子。抬头的时候我看到,那孩子的脖颈侧面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我知道,这个世上最疼我的女人她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是真真正正地在人间单打独斗。
丧事是在老爷回来之后举行的。大部分都是九姨娘操办,。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一种女人,恍惚间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已逝夫人的影子——夫人的棺材很好看,纹饰不算繁复,简单之中又不失华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夫人躺在里面,所以这口棺材有一种安静的温柔。
“头七”的那天,院子里的桃花冒出了新芽。老爷从寺庙里请来了两个做法事的和尚,我站在那棵桃花树下,试图捕捉任何一点关于夫人的记忆。我知道,夫人最留念的是无咎,只是,无咎也随她一同去了,如果她在下头看到了无咎,会不会责怪我没有保护好他。
不过她也答应过我不死的。所以人出尔反尔,也是常有的对不对?
送葬那日,纸钱飞了满天,像是在谁的梦里下了一场雪。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无咎。很奇怪,我没有梦到夫人,却着实梦到了他。在梦里他已然是个少年的样子,他就站在院子里那棵桃树下。我走近一看,就看到了他脖颈上的那块胎记。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我好久——他眼里的温柔和月色一样潋滟,到这里我就确定他一定是无咎,因为这样的温柔只有夫人才有。他看着我,红得发黑的瞳孔像极了他出生时候的月亮,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心就是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柔软,于是睡梦乘虚而入又推了我一把,我就像是滑了一跤那样顺势跌进去,没想到却跌进了他的臂弯,我想起小时候夫人总喜欢把我搂在怀中,想起每年桃花盛开的日子,太多的回忆重叠在一起,连身子也跟着一同沉重起来。我不记得那天睡了多久,只晓得在清醒前的某一刻,无咎对我笑了,他叫了我一声:“哥。”
我睁开眼,看到枕边放着一朵将放未放的桃花。庙里做法事的和尚告诉我,刚出生就死去的婴儿有重活一次的机会,只要把心神寄托在某件事物上,就能够趁着夜晚回到人间来看看——我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株桃树,夫人生前最喜桃花,这棵树也是她最仔细的宝贝,所以,无咎许是变成了桃树。
后来的那段日子,我喝了很多的酒,偶尔会同老爷饮个一醉方休。有一次,贪杯之后他拔出倚靠在墙角的剑,颤颤巍巍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看着他的身影,恍然间觉得他老了,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夫人——如果夫人还在世的话,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我觉得我是看错了,老爷转过身来的时候,泪眼斑驳得不成样子,他颓唐地跌坐在地上,小声地说了句:“茵儿。”
我瞬间明白了,他其实是惦念夫人的。所以,即使下一秒他会转身走进九姨娘的屋里同她翻云覆雨,他的心里还是会记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曾经把自己最好的情感献给了他。
我走到院子里,夜已经深了,没有月亮,深深浅浅的夜色胶着在一起,凝固成心上的伤疤。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无咎。我确定我没有喝醉,他就站在那棵桃树底下,微风将他黑色的衣角吹拂起来,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想要抱他的冲动。
事实上我真的这么做了,虽然他的肩膀没有温度,但我却依稀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我小声问他:“你记得我吗无咎。”
他将头埋在我的领口下方,说道:“记得,我娘说你是我哥,是她让我来找你的,她说你会保护我。”我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脸,就像在托着无边的夜色。他的眼睛还是和梦里一样红红的,莫名地染上了妖冶的色彩,我受不了他这样看着我,我的心微微一抖,突然间把他抱在怀里。我不住地说道:“是的,夫人说的没错,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抬起头来笑了,长发披散开来,随着风微微摇曳着。他细嫩的指尖划过我的脸,“哥哥怎么哭了?”
我胡乱地抹了抹脸,扯出一个笑容。
“哥哥答应我,不要蹙眉好吗?”他用拇指在我的额间细细摩挲着,“哥哥想我了,就来看看我。”“我同你一起去了好不好,你带我去找夫人。”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夫人去世之后,人生似乎停滞在了过去,再也出不来。
无咎推开我,一本正经地说道:“哥哥在说什么胡话,娘听到了,会失望的。”
在那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去找他,然后把他带到我的房间。那年的桃花没有开,新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府里上下都在议论说这棵树下去陪夫人了,但只有我知道,那些桃花全都开在了无咎的眼睛里。我看得到,特别是当他在我身下压抑着喘息的时候,他红通通的眼里盛满了一整个春天。这是他身上仅有的生机,也是我心里最深的秘密。夫人是不舍得我孤单,所以让无咎来陪我,我是这样想的。每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朵温润的桃花。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全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这是我唯一的快乐,同时我又觉得,这是我从小到大最畅快的时光。
老爷因为染上了沉疴,无心仕途,只好回了府。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酒量也开始毫无节制。他第一次打九姨娘的时候,我在场,准确来说,他突然的暴戾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混账东西,我还没死呢,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难不成你就盼着我早点死好滚回去青楼和男人鬼混。一个种都没给我留下,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那一巴掌的力道有些重了,九姨娘跌坐在地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药汤溅到她的袖口上,留下了一处刺目的污浊。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依旧清冽的眼神。她试着站起来,却又不自知地倒退了两步,眼睛下面一阵隐隐地抽动,好像满脸的娇柔遇到了狂风。
日子好像从那天开始变了,但对于我来说,这一切终归都是无所谓的。毕竟这个家,我永远都是局外人。无咎是我对这个人间最后的念想,然而他却不属于这个世间,我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我也会同他讲一些府里的事,我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懂,只是在高潮的快感渐渐褪去之后,他会用指尖一遍遍地滑过我的脊背,低沉的声音像是从某个荒原上传来,他说:“哥,苦了你了。”
我喜欢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看着它们和那块暗红色胎记一起变成他的一部分。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冰凉了,怎么捂也捂不热。
老爷死的那天,九姨娘叫人来府上搭了一个简单的戏台,她叫住我,“谢少爷,你想听哪一出?”
她还是没有变,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刻薄的尖锐。但无端的,我却捕捉到了一丝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
我笑笑,说道:“九姨娘喜欢哪出就唱哪出。”
她抬头望望天,话锋一转,说道:“谁又能想到,我才18岁,就要做一个孀妇。”
我偷偷瞥了一眼她的侧脸,才发现今日她施了脂粉,也才恍然大悟其实她不过同我一样的年纪——真该提醒她这样画眉的方式是风月场里带出来,若是被来府拜访的人看到了,只怕失了规矩。
突然,她转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对我说:“必安,我不想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我,我感到我的身子僵住了,终于,她眼神里的玉碎在了我的心里。
“你在说什么话,老爷不会死。”
我想了想,又心虚地补充道:“你也不会。”她的唇很红,笑起来竟有一种凄凉的哀艳。
“谢少爷,别骗自己了。老爷时日不多了,昨日族里来人,已经在商议贞节牌坊的事。”她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谁不知道这些老王八心里在想什么,他们是铁定不会让我活到死的。”
她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范家从没有出过烈女,如若九姨娘真的能随老爷去了,就凭一樽牌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其实她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最起码夫人得到的是老爷的追缅,而她却要早早地葬送于此。
接近傍晚的时候,九姨娘唱了一出家乡的戏,她是明白我的,毕竟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天,老爷出奇的安静,他坐在正中间,着迷地看着戏台上那个翩翩的身影,时不时地喝彩一声。他对着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身边。
戏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容器,承接了从天边款款流下来的晚霞——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九姨娘唱戏,她的嗓子已经不像两年前那样清丽了,但却给台上这出悲剧抹上了无端的悲哀。我想起她刚入府的时候,眼里写满了野心,听着听着,我不知道她是在唱这出戏还是原本属于她的人生。
我偏过头看了看老爷,发现他眼下流过两道清晰的泪痕。他无意识地嘟囔着,起先我以为他是因为难耐的病痛,待我凑近一听,我听到他在唤着:“茵儿。”
夫人,你该安心了,老爷这辈子最爱的人,一直是你。
老爷是在睡梦中走的,第二天佣人给他换洗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凉了。那天我其实一宿都没睡,我给无咎讲起了夫人还在世的故事,他听的很入迷。最后我给他说,“无咎,你爹要去陪你娘了。”
他看着我,眼里那谭红色的湖似乎是有了微微的波动。
族里的长老们来的越来越勤,整整三天的时间,他们把九姨娘关在祠堂里,只允许她夜晚回去休息,他们逼着她发誓,逼着她自我了断。
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以为是无咎。打开门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九姨娘的贴身婢女,她说九姨娘想跟我说话。
我踏进她屋子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门不知道被谁给带上了。九姨娘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单衣,她从床榻上起身,眼睛微红,像是哭过。
“必安,你帮帮我,我不想死。”她第一次哀求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说道:“九姨娘,别这样,我也帮不了你。”
她是突然扑上来的,动作干净利索,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是想上来咬断我的脖子。
“只有我怀了老爷的骨肉,我才能活下去。”
顿时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疯了。”
她的五官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把表情管理得如此到位。
在我转身推开门的时候,我听到她慢悠悠地说:
“你信不信,如果我死了,我就让长老把院子里那棵桃树烧了。”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我听见体内血液簌簌倒流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出奇的冷静。我转过身看着她,我猜我的眼神一定很凶狠,不然她不会皱了皱眉。
“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九姨娘,那你死定了。”
她毫无顾忌地放荡地笑起来,“谢少爷,反正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以为你那点鬼神的伎俩我会不知道吗?不过,火烧到身上的感觉,一定很疼吧。”
“你想让我怎么样?”我下意识地把手握住剑柄。
灯吹灭了,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起先是她的指尖抚上了我握着剑的那只手。贴近身的时候,我闻到了她年轻柔软的身体上,满满地溢出来的一种隐秘的芬芳。
我知道我腰间的带子已经在她手上,此刻听见她温热喘息声的,不是耳朵,似乎是脖颈——细小的汗毛竖了起来,我捏住她单薄的肩膀,咬着牙问她:“九姨娘就这么怕死吗?”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屏住呼吸,语气里都是悲哀:“怕。”
这种极具感染力的悲哀也瞬间爬上了我的心头,突然间我开始怜悯她,但我想告诉她,其实死了没什么不好。
“你什么都不懂吧。”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腰。
“不至于。”我淡淡的回应道,但是,我确实没有和女人做过。
“怎么,是和那个黑衣服的哥儿吗?”她有些轻蔑地笑了,然后自然而然地亲吻上来,“必安,你和我一样可悲,他不过就是一棵树。”
这句话确实激怒了我,我把她砸在床榻上,也许是力气有些大,只听见她吃痛地哼了一声。
欢愉降临的时候,像是从悬崖上跳下来,长风浩荡,畅通无阻地从身体里吹过。
该死,我想起了无咎,他现在会不会在等我——属于我的惩罚要来了,上天惩罚我十岁那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过去,惩罚我骨子里背叛的天性。但无咎对不起,我不能不这样做,我答应过夫人的,要保护你。
似乎是听见她在低低地抽泣,我鬼迷心窍地把她捞起来,小声地说:“你别哭了。对不起。”
“必安,你叫叫我的名字可好?”
我愣了一下,从嗓子里吐出来两个字:“卿九。”
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泪滴到了我的手臂上。
“你会喜欢我吗?”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不会,九姨娘,你逾越了。”我没有犹豫,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在说服自己。
“你以为夫人就真的清白吗?”她的嗓子有些哑了,在暗夜里又一种颓然的衰败。
脑海里像是有蜜蜂在嗡嗡地叫唤,我放开了她,“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折手段吗?别拿夫人和你相提并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在颤抖。
微弱的光映在她脸上,她妖冶地笑着说:“为什么我和夫人都没有子嗣,而偏偏在我嫁进来不久夫人就怀了孩子。”
“必安,你可别忘了,为什么夫人临死前会说她对不起老爷?”
我掐住她光滑的脖颈,慢慢用力,“淫妇,我不许你这样说夫人,无咎是老爷的孩子,不可能是别人的。”
她依旧在笑着:“女人都是淫妇,少爷,你掐死我好了,你一定不信吧,就在刚才,我突然不怕死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摸着黑下床,在满地凌乱的衣服里找到属于我的那几件,朝门边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张圆凳,低头扶正的时候,我发现我也哭了。
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慢慢腐朽,又或许它早已经腐烂,只不过直到今日我才掀开遮掩的布。
我回到屋里,脑海里全是九姨娘的话。突然我发现,枕边摆放着一支盛开的桃花——看来无咎来过了。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痛楚。
我再也没有见过无咎,但那棵桃树依旧在那里,只是没有开花。长老们因为九姨娘的身孕放过了她,只让她发誓不允许再嫁。
命运这场闹剧,就像一把火,把每个人烧成了灰烬。
九姨娘,不,应该是九夫人。牌坊落成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因为在她分娩的第二年,我没有熬过春天。
那年的桃花突然开了,府里上下都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她们说是因为九夫人福气好,感动了天地。
最后一段睡眠里,我梦见了猩红的月,梦见了无咎从最深的夜色里走出来,他说他想明白了,他要带我走。
然后我就随他去了,我看见自己沉到了混沌的意识里,那种甩掉肉身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好。
九夫人一直活着,无疾而终。只有她知道,她一直在怀念一个姓谢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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