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川字掌

女人川字掌

“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早起来，满街都有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

这话是电影《甜蜜蜜》里曾志伟对张曼玉饰演的李翘所说，茉莉每看一回这个片段就要掉一回眼泪。曾志伟饰演的豹哥多像胖熊啊，五短身材圆滚滚，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茉莉认识胖熊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在庐山学手绘，茉莉和胖熊被分到同一个绘画组，她隐隐觉得这个憨厚的小胖子很像一个人，脑海里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后来茉莉才想起，胖熊被她欺负时的无奈眼神很像逝去多年的姥姥。茉莉自小由姥姥带大，重孙女嘛，再调皮捣蛋，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却会看手相，在世时会捏着小茉莉的手叹道：“小茉莉，可惜是川字掌哟。”
姥姥过世得太早，与重孙的缘分也就那么几年，但命运早已备好了剧本，冥冥中又让茉莉遇到一个和姥姥一样疼爱她的人。恋爱中的茉莉还是很有些小虚荣的，那时她还是大三的学生，胖熊在上海规划设计院上班，隔三差五地给茉莉寄些小礼物，按照茉莉室友们的话说：“虽然没见过你男朋友，但要是每个月我们都能吃上几回他从上海寄来的进口巧克力，那也是不错的！”也因为胖熊在上海工作的缘故，茉莉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更加稳打稳扎，大四时开始在大城市寻找实习机会，只为日后能在上海滩立住脚跟。

噩耗传来于一个周末的午后，当时茉莉还在北京一家外企实习，接到条信息：胖熊出了车祸，要做全麻手术。茉莉当即买了时间最近的火车票，赶到上海同济医院时，已是深夜。月光洒满人间，看着躺在病床上左手缠满绷带的胖熊，心里默默地想：胖熊没了一只手，以后还怎么画图呢？心中的美好蓝图尚未展开，就遭逢此劫，川字掌的女人，到底是命苦些。

出院后的胖熊手上还绑着绷带，需要细致照顾。茉莉每天早上会去菜市场买新鲜蔬菜，回来忙着做饭炒菜以及给胖熊的小隔断间打扫卫生。因为住的是隔断间，厨房要排队用，茉莉洗菜刀时常常不小心割破自己的手，煮鸡汤时烫到手，炒菜时差点弄出大火。胖熊没法自己洗澡，她就每天给胖熊抹澡：在浴缸中放一个小凳子，让胖熊关着身子坐在上面，倒热水、擦肥皂、冲洗干净后擦毛巾。隔壁间的苏北大婶每天看着茉莉天笨手笨脚地在屋里转悠，叹道：“小姑娘哟，你才这么小啊，你爸妈知道要心痛死哟！”茉莉听后笑笑不语，谁让川字掌女人天生命不好呢？但她认啊。

有次吃中饭，胖熊看着电视里的励志类节目说：“小茉莉，你看那个失去双手的中年男人，他每天日复一日的上街摆地摊，养活一家人。我不过是没了一只手，也能养活你的。”

通过一个月的努力复健，胖熊可以去公司上班了，茉莉也要回北京继续实习。临走时，在那件简陋的小隔断间里，胖熊递给小茉莉一个手提包。她见那包比平时胀很多，打开看，里面塞了很多红钞票。胖熊说：“这一个月我生病，没敢告诉父母，忙里忙外的都是你，你还没毕业，身上也没钱。拿这些钱，买身好衣服吧，别苦了自己。”茉莉从包里拿出钱来，还给胖熊，红着眼眶说：“这是我的命。”

毕业后，茉莉选择来到上海和胖熊一同生活并奋斗。胖熊是个很持家的男人，做得一手好菜，家务全包。出租房离胖熊的公司较近，每天茉莉下班后，都能喝到胖熊为她调制的不同口味的营养果汁。周末二人会拿着画板去田子坊写生，或者上苏杭收集古典园林素材。大好的青春，遇上对的人，过着心里想要的生活，那些日子是闪着光的。茉莉也是有野心的，既然来到上海，就要立住脚跟，多努点力，把房子买了，不能一辈子住在出租房里。

这样平静地过了三年，一切都在正规上行驶。直到一个五月的清晨，茉莉的旧疾突发。说道这个旧疾，还要追溯到十年前，当时茉莉的主治大夫说：“这个病要看运气，有的人一辈子不复发，有的就像前世的讨债鬼，保不准什么时候又回来。”胖熊陪着茉莉去了上海的各大医院做检查，看名医开方子后，无果。不得已，茉莉只能辞职，回老家养病。临走时，合租房里的五岁小姑娘拉着茉莉的手说：“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茉莉笑笑不语，她有种预感，这一走，怕是无归期。

回湖南老家后，胖熊也来看过茉莉一回。那是2106年的冬天，茉莉带着胖熊去了家附近的雨湖公园坐大风车，还在公园门口买了胖熊最爱的烤肠，在垂柳岸边合影留念。坐在公园的石板凳上，茉莉隐隐感到：这次虽是重逢，却像诀别。果然，茉莉父母对胖熊极不满意，他们头一回见胖熊，心中便认定，茉莉在外旧疾复发，胖熊有脱不开的责任。茉莉妈妈更嫌弃胖熊太矮，用她的话说：“矮子矮，一肚子拐！”

身体的赢弱及父母的阻拦，让重返上海滩成了泡影。可上海不仅仅是爱情，它更是梦想，人没了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难道要一辈子待在小县城吗？为了散心，茉莉决定去昔日旧地庐山玩一趟。在爬山的路上，她突然想明白：命是什么？不就是人皆一叩首嘛！

夏日炎炎，绕过三叠泉，走过芦林湖，在仙人洞遇到一仙姑。茉莉拿着刚抽的签请仙姑详解，仙姑笑着说是转运签，道：“姑娘若入世，虽大富大贵，但半生孤苦；若要出世，得先孝敬完父母。”仙姑又看了看茉莉的掌纹，道：“川字掌，坎坷些，但你熬得住。”

说来也怪，从庐山回来后，茉莉身体明显好转，开始在老家的设计院上班，还是做老本行。没多久，经同事介绍，认识了一个叫华仔的男孩子。华仔是建筑所新来的同事，刚毕业。在茉莉看来，华仔是个过于内向的小弟弟，每次约会时问他父母是干嘛的，家里有些什么亲戚，他总是含糊其辞。茉莉想：这孩子定是家境贫寒，不好意思说罢了。后来有次去华仔家玩，才知道他家原是座大庙，供着西方三圣和千手观音，日日香火不断。他家里三代都是做堪舆，因为民间流传说做堪舆对子孙不好，到了华仔这儿便不传子嗣了。

茉莉看着华仔家简陋的茅草屋，心里叹道：“这孩子真可怜，对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身世。”华仔的家人对其极尽宠爱，他是父亲在神灵前交换福分换来的男娃，两个亲姐姐甚至放弃学业来供养唯一的弟弟读书。虽然家境贫寒，父亲还是给唯一的儿子在城里买了车和房子，但也因为家人过于溺爱的缘故，华仔生性内向，自尊心很强，常常因为琐碎小事找茉莉麻烦，让她哭笑不得。

茉莉去过华仔在城里的新房子，他们姐弟几个住一起，虽是新房子，却无人打扫，家中凌乱不堪。华仔书房里仅放着几本姐姐买的女性养生书籍，床上被单是农村标准的大红色，这一切都让茉莉感到心里难过，甚至开始责怪相亲介绍人的不怀好意。但茉莉终究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去书店买了许多建筑类的书籍，又给华仔的书房挑选了一块蓝色的窗帘。但这一举动惹怒了华仔的姐姐们，她们认为茉莉是在喧宾夺主，自此茉莉便不再上华仔家玩了。

很快，茉莉父母亦从朋友口中得知女儿与华仔过从甚密，茉莉爸爸在一次午饭后暴跳如雷，大骂道：“凤凰男你也敢交往，愚不可及！这个男孩子还不如胖熊呢！”茉莉的同事也找茉莉谈过：“这男的样样不如你，你看上了他什么？”

看上了什么？不过是因为寂寞啊，可是寂寞又有什么错啊！这在大城市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在小县城，未婚男女走得太近，就是有罪啊！周边同事都成家了，只有自己在浪荡，耽误年轻男孩子的青春，就是有罪啊！众人只会指责女孩子，不结婚的、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天生就有罪！谁让她们天生带有子宫呢？不成为母亲，她们就是属于地狱的！茉莉心想，若不是身体不争气，她早走了，离开这个迂腐退化的县城，能走多远走多远。如电影《时时刻刻》中所说：

“我独自在黑暗里，深深的黑暗里，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面对的黑暗。
我要面对的是动荡和不安，那才是我的内心深处的愿望和我的本性。
如果让我在死亡和留在Richmond之间选择，我选择死亡。”

那天，茉莉和众人一同去江西武功山上游玩，走在云海雾涛间，一阵云雾飘来，隔开彼此的距离，围绕在茉莉身边的只有漫无边际的云雾。那一刻，茉莉内心感到莫名的轻松。可那云海茫茫仅仅是一瞬间，终会云雾消散，终要面对纷繁的人世。但茉莉不怕，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川字掌女人，就是熬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