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1978年,35岁的三毛接到台湾音乐人李泰祥的邀请,赶写一些歌词。三毛一晚连写九首,李泰祥最中意的,是其中一首《小毛驴》。这首歌词来自于三毛十年前的记忆,那时候她流浪到西班牙,见到许多小毛驴在原野上奔跑,阳光如金粉敷在它们的背上,一切如童话般烂漫。
她在歌词里写道: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为了了小⽑驴
为了西班⽛的姑娘
为了西班牙的大眼睛
而后,三毛将这首词以五百块的价格卖断。在制作中,李泰祥觉得歌名《小毛驴》太像儿歌,就改成了《橄榄树》,并将写到小毛驴的几句歌词改成了: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为了天空飞翔的⼩⻦
为了山间清流的⼩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这个版本,最终呈现在齐豫的专辑《橄榄树》里。三毛听到后,怨冲冲地说了句:如果流浪只是为了看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罢。
1994年,在北京音乐厅,歌剧演员马跃唱完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一位留山羊胡子的老人朝他走来,对他说:我坐了15年的牢,你们把我的歌词改掉了。
这个留山羊胡子的老人是王洛宾,他的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其中一句原词是:
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
后来被篡改成了: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这一年王洛宾81岁,他声音像摔碎在地上的玻璃,对马跃说:我哪有财产?我一个穷小子根本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的歌被改了,我已经无法改变了。
台湾作家白先勇说,他是当年第一个发现三毛文学天赋的人。所谓当年,指的是1961年,那时他主编文学刊物《现代文学》,有个朋友给他带了篇三毛的文章《惑》。他看故事生动,文字漂亮,稍做改动后发在《现代文学》上。
《惑》发表后,三毛抱着一本《现代文学》一路狂奔回家,躲在屋里激动地泪流满面。这年她正十八,以此为分水岭,写作生涯正式开始。
客观来说,三毛有一定的文学天赋,也算纸落云烟,落落才女。但就像历代民窑的瓷器,虽然也还出彩,但毕竟还没到稀世的地步,比起白先勇这样的文学大家,还差着0.8个张爱玲。
很多年以后,张颐武说:三毛的主要成就不在文学,而在生活方式。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三毛在文学成就上平淡无奇,但仍然成为中国人气最高的女作家之一。
三毛卖得最好的书是《撒哈拉的故事》,这本书畅销三十余年,每年在中国的销量,大于或等于全国文青的数量。在亚马逊的销量榜,它始终霸占着前五十名,压得白先勇的《台北人》和张爱玲的《金锁记》永世不得翻身。
在这本书还没诞生的时候,中国民间四大爱情故事,分别是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但自从有了《撒哈拉的故事》,这种阵列就变成了牛郎织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三毛和荷西。
1973年,三毛和荷西在非洲沙漠小镇阿尤恩结婚,并生活了三年。
阿尤恩并不是一个旅游城市,除了沙漠,既没有自然风光,也没有人文古迹。愿意买一万多的机票飞到这里,并逗留超过20小时的中国游客,绝对都是冲着三毛来的。
在定房网站上,阿尤恩有五家酒店可供选择,只有一家是四星级,叫帕拉多尔酒店。它的价格尽管比其他酒店翻几倍,但三毛的粉丝一定会冒着未来整个月吃土的风险,毫不犹豫地下单。就因为这家酒店的前身,是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中屡次提到的“西班牙国家旅馆”。
四十多年过去,这里的餐厅布置,还是三毛文章中描写的模样。角落仍放着一架法国RAMEAU三角钢琴,黑色漆面,老旧如冰裂纹。酒店外不远处就是沙漠,几十米高的无垠沙带,在暗夜如成群巨象夜奔。即便你有勇气奔向三毛以前骑骆驼的地方,路口持枪军人铁青的脸,也会立马击碎你一触即溃的流浪情怀。
在阿尤恩以西距西海岸线130公里处,加纳利群岛有着人类能想到的一切美景。那里四季如春,沙丘洁白,海水澄亮。尽管它只是距离西班牙本土1100公里,位于大西洋深处的一群小岛,但每年游客达到1500万,占到西班牙外国游客总数的三分之一。
这1500万人里的中国游客,也基本都是被三毛和荷西的故事忽悠来的。
加纳利群岛中的拉帕尔玛岛,以空气质量闻名世界,天空干净到一尘不染,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天文学家都来这里观测星空。
三毛挚爱的荷西,就长眠于此,存年28岁。
在圣克鲁兹市的市政府,荷西的一生言简意赅:出生时间1951年10月9号,已婚。死亡时间1979年9月30日,原因,潜水。
照这个资料算,三毛比荷西大8岁,而在她自己的叙述里,她只大了荷西6岁。果然作家都是天生的谎言家,即便是写日记,都不可能完全忠于事实。
心理学的书上讲:当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
三毛一生最大的打击,发生到荷西死去的1979年。那一年她36岁,人生由此从头算起,某种意义上,也像是生命的倒计时。
作家陈若曦曾写过一篇《乔琪》,讲述一个画画的少女最终自杀。他曾偷偷跟白先勇说,我写的其实就是三毛。
三十年后,三毛真的自杀了。
小时候,三毛有一次骑脚踏车掉进一口废井里,双膝跌得能看见骨头,她也不喊疼也不叫救命,就说了句: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中国民间有某种预言的智慧,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个人的命运皆因性格使然。在三毛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有前辈隐约猜到了她的结局。
三毛的一生,基本就在干两件事,受伤,疗伤。她像一只飞鸟,一生喜欢自由翱翔。鸟类里,有一种鸟叫天堂鸟,羽毛极其美丽,它们为了自己的羽毛不被吹乱,都喜欢逆风飞行。三毛就像是这种鸟,为了生命的灿艳,可以不惜逆风的代价。
在传说里,这种鸟只会落地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荷西喜欢潜水,也死于潜水,像是在完成关于鱼的隐喻。如果要说得寓言一点,三毛和荷西之间,是关于飞鸟和鱼的相爱,诚然传奇,但注定短暂。荷西等了三毛6年,两人在一起也是6年,从相识到分离,仅一个轮回而已。
只是拉帕尔马岛政府的人,从没读懂过三毛和荷西。在巴洛文托海岸,也就是荷西意外死去的地点,他们竖了一块有史以来最难看的纪念碑来纪念三毛。纪念碑由三根钢铁塑成的头发组成,以此象征“三毛”。他们哪怕肯动一点脑子,也该知道对于中国人而言,三毛绝不是拿着三根头发就能象征的作家。
他们还在三根头发下布置了八块大鹅卵石,因为他们听说八在中国是个好数字。但他们没有花点心思去了解,八在中国用得最多的是“八八发”,那只是一个庸俗的求财愿望。这个设计跟三毛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们如此敷衍,只是想利用三毛的故事敛财罢了。
荷西死后,三毛还谈过几场恋爱,大家最熟知的是她和王洛宾的恋情。三毛遇见王洛宾时,王洛宾已经77岁。马尔克斯说,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三毛和王洛宾相差30岁,很明显属于心灵式的爱情,这其实比肉体式的爱情更难。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三毛或许未曾细想,王洛宾尽管才气纵横,但就像是一只隐忍、负重的骆驼。他因政治原因两次入狱,有18年的光阴是在牢狱中度过,待平反时已经是68岁。她的一生是流浪的一生,而王洛宾的一生是禁锢的一生。
在牢狱里,一个从小就被带进监狱的小姑娘,监狱看守给她的一颗蚕豆,她视若珍宝,把它转赠给王洛宾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王洛宾的就为了这颗蚕豆泪流不止,那是他在牢狱里仅有的温暖。
这就是王洛宾,他一生的看过的风景、背负的伤痕,与如飞鸟的三毛不同,也与如鱼的荷西不同。他已经老了,没有时间,也没有能量,更没有必要还用余生去赌一场风花雪月。
三毛与王洛宾之间,好像除了他们最喜欢的歌词都被人篡改过,两人再找不到任何相同的地方。
1997年,齐豫发行专辑《骆驼·飞鸟·鱼》,这个名字,像是隐喻了三毛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时间退到1991年。三毛离开王洛宾,从新疆回到台北,就像是一条被沥水的毛巾,荷西的永逝抓着这头,王洛宾的疏离抓着那头,两头一起使劲地绞,终于把她的情感绞得一滴不剩。剩下的日子,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这年1月4日,三毛身穿白底红花睡衣,用尼龙丝袜上吊而死,现场没有任何遗书。
王洛宾听闻噩耗,大悲大醉,写下一首《等待》: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三毛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48岁。从此,在那遥远的地方,再没有她这样的姑娘。五年后,王洛宾病逝,享年83岁。
回顾三毛的一生,她13岁开始谈恋爱,一直谈到生命尽头。她不是那种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即便是荷西死后,她还在马不停蹄地寻找新的爱情。只是一生中可以爱很多人,但心疼的只有一个荷西。
她并不算漂亮,无非性格洒脱一点。她也不是高雅脱俗的女艺术家,每次写稿也十分计较稿费多少,也偶尔小自恋一把,放话说,在台湾,只有三个女人能驾驭波西米亚风的打扮,潘越云、齐豫,还有我。这些其实都没什么特别,三毛之所以是三毛,只是因为她比其他女人活得更热烈,热烈得像六月的太阳,你要靠近她,都会被烘得面皮发烫。
如七堇年说,一般人的感情就像杯酒,来人碰洒了一半,就把杯子扶起,用水兑满,留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又碰洒了,继续扶起,用水兑满,留给第三个人,越往后感情是越淡的。
而我在三毛身上读出的是另一种玩法,三毛的酒,若来人碰洒了一半,她留给第二个人的酒,则以心血重酿,绝不兑水。第二杯再洒了,第三杯酒仍旧重酿,如此往复。她可以忍受伤害,但无法忍受淡薄,她要活就一定活得浓烈到化不开,要么爱,要么死。
如她所说: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据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回忆,三毛在医院自杀前对她说:医院里有很多小孩在我床边跳来跳去,有的已长出翅膀来。
她只好哄三毛:也许小天使来守护你了。
三毛当时笑了一声。那一声,缪进兰事后想起来,觉得无比凄凉。
人的一生没有必要做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有时也相信宗教里说的,生命的归属处有地狱天堂,命运里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引领人的灵魂去另一个国度修行。三毛走的时候,应该是上帝派了天使来接她。
在《雨季不再来》中,三毛写道:我今日担着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
这像是她提前写好的遗书,鸟儿落地了,该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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