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建中四年,世道不算太平,正月里反了李希烈,泾原的兵又陷了长安,直把圣上逐到奉天去了。天子欲避朱泚的锋芒,密令镇海军节度使韩滉整修金陵府,意在迁都。金陵乃南陈旧都,故在隋唐两代颇受轻视,如今天子将临,难免一番大修。韩节度是个忠臣,得了旨意便拆东补西,再加上又要练兵以保东南,漕粮驰援西北,一时竟满城鸡飞狗跳,家家不得安宁。许多人怕皇帝把叛军招来,纷纷收拾了细软往南奔窜,一些带不走的物事,便堆在坊市间贱卖。
这日午后,节度府的偏门悄悄开了条缝,从中踅出个瘦削的白衣后生。此子约莫二十一二年纪,生的面若冠玉,眉如远山,目同朗星,唇似涂朱,举止间颇有股世家子弟的雍容气概。他四下睃巡一番,发现无人,不由朗笑一声,摇起折扇欲走。忽听身后门声又响,探出个花白脑袋道:“柳公子却莫贪玩,切切记着时辰回来,不然被老爷发现,可怜小老儿的皮。”那后生连连道:“晓得晓得,不打紧的。”说罢转身离去,心下嘀咕:“表哥为人也忒审慎了些,如今虽然朝政不安,金陵总是好的,犯不着拘束着人,我朝风俗,便是姑娘家也没有不让出门的道理!”原来他是韩节度的表弟,节度的母族柳氏乃是名门,家业繁盛,是以年逾六旬,这个表弟却正值弱冠,虽是个太学生,奈何时局动荡,不曾参过两闱。因母亲临终嘱托,节度对这个忘年的兄弟颇为关照,视之如子。三年前放了镇海军的差,便将其带离京师。年初长安陷落,节度惊骇之余,数度以手加额,暗自庆幸自己料事机敏,对柳生却是愈加在意,索性连府宅都不让出了。
柳生嘟嘟囔囔地走到坊间,远远见着一拨人聚在角落交头接耳,近了一看,却是个算命的。那人生得鹤发童颜,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坐在那舌灿莲花,直说的旁人点头如啄米捣蒜。柳生幼时曾遇异人,授其连山归藏文王三易,颇通命理。于是悄悄站在外围,默默测算,想试试这算命的到底准不准。谁知十数人下来,无论卜筮求签、五行八字还是干支看相,结果均与自己算出的无二。柳生心头大骇,随即喜上眉梢,想起一件要紧事来。
柳生扒拉开人群,走到桌前坐下,对那人道:“半仙,小可求算姻缘阳寿,还望指点迷津。”老者摇着扇子笑道:“半仙不敢当,还请称在下老神仙,我看公子气度雍容,必是钟鸣家的王孙,鼎食户的贵胄,料想不愁吃穿用度,不忧前景宦途,所以只求姻缘阳寿么?”柳生笑道:“半……老神仙好大口气,实不相瞒,卜算之术,小可亦知一二,奈何易门禁忌,不可自测,否则逆天改命,恐有无妄之灾。小可平生曾遇无数相士,再没一个准如仙长,故特来求问小可姻缘何地,阳寿几纪?”
那老者大笑,铺纸研墨,意为柳生测字。柳生思忖片刻,挥毫写了个“柳”字。老者掐算半晌,道:“柳者留也,昔日灞桥折柳,以尽留意。可如今长安都落了贼手,此景恐再难复,怕是留不住啊。”顿了顿又道:“公子的字固然隽秀,可力道不足,笔锋飘逸,撇捺间留白太多,便如浮萍无根,不是久滞之象。以字明缘,因形循命……”老者说到这,突然沉吟不语。
“何如?”柳生急道。
“公子的姻缘便在附近,却缥缈难寻。公子寿逾彭祖,歿期便在两月之后。”
周围的看客哄堂大笑,皆说这老儿失心疯。整个金陵都是韩节度的地界,附近的姻缘如何寻不得?寿逾彭祖那就是近千岁,这弱冠相公,怎生又只剩两个月的阳寿?
柳生也自不信,只当老头消遣他。好在他生性豁达,不以为忤,丢下卦资大笑着起了身,摇着折扇又往别处逛去。那老儿眯着眼看他远去,对看客道:“都散了罢!老朽的卦,从今儿起便不再算了。”
柳生东摇西逛,眼见得天色将晚,寻思表哥快要回府,便也折向来路,正要出坊市,忽听边上有一小厮在叫卖字画,无论大小,尽是五两银子一幅。诸多人围着看,却没一个敢买。柳生自幼受韩节度熏染,素来雅好丹青,于是驻足把玩,只觉此人所卖尽是粗鄙不堪的劣作,只怕五钱银子也不值。正谑笑间,猛然瞥见角落里放着幅游园仕女,却是极品,遂掏了银子买下。那卖画的见开了张,笑逐颜开道:“公子真是巨眼,只一下便瞧出我这只此一幅珍品,此乃本城节度韩大人早年的真迹。”柳生听了暗笑,寻思我那表哥善绘的净是牲口,虽然年轻时也画过仕女,何曾画得如此传神?况且这画连个落款也无,又怎知就是我表哥所绘?当下也不与其争辩,卷了画自回了府邸。
当晚陪韩节度用过晚膳后,柳生回房盥洗,忽然想起那幅画,于是忙擦了手,将其挂在厢房西墙上欣赏。谁知越看越觉得怪,但觉画中女子固然神形兼备,却身段袅娜,衣裙配饰也非时物,总之不似寻常仕女。柳生本以为是画师别出心裁,以胡姬为范,但画中佳人眉目婉柔,分明又是汉家女子。正疑惑间,月光转进了屋,恰巧洒在画上。那画一时间如碎银泻玉,满幅生辉,先是画中水面泛起波光,继而花随风摆,鸟语啁啾,连亭角的檐铃也叮咚作响。柳生看得呆了,不由缓步上前,只见画中少女眉目含羞,以手轻唤,举动之间尽态极妍。柳生欲伸手挽之,哪知触了个空,一个趔趄,竟没入画卷之中。
柳生扑倒在地,所触却非厢房的石板,而是湿糯的花泥。恍惚间只觉馨香扑鼻,一双纤手扶住了他,抬眼望去,正是画中佳人。柳生慌忙站起,拱手施礼道:“小生冒昧,叨扰仙子雅居,还望海涵。”那女子面生桃花,盈盈还礼道:“妾身仰慕郎君已久,今日一见,果是谦谦君子,妾夙愿得偿矣。”
柳生心下诧异,不敢再多言语。那女子倒巧笑嫣然,携着他四处观看园内风景。本都是年少男女,很快便熟络起来,柳生知她姓唐,单名一个“姬”字,这园林便是她家的后院。一整个下午,两人诗词相酬,丝竹以和,竟似相交数十年的挚友。彼此柔情蜜意,缠绵缱绻,却是再难分离一般。直至月光初上,二人又逛至初来的亭前,唐姬道:“郎君却是该回了。”说罢猛然将柳生向后推去,柳生惊吓之余大呼一声,却发现窗外早已艳阳高照,自己睡在厢房的地上,头顶正是那幅游园仕女。他本以为乃南柯一梦,正自觉好笑,蓦然惊觉画中女子的云鬓边上多了支红牡丹,那正是他摘了为唐姬插上的!
之后的一个多月,柳生每夜都入画与唐姬相会,他知唐姬不是凡类,行事多有诡异之处,譬如每次相约的地点总在那座园中,他提议出园走走,唐姬便神色羞赧,连说去不得。但这并不妨碍彼此间感情日笃,到底私定了终生。柳生欲寻媒人来提亲,唐姬却黯然不语,半晌道:“若郎君不负贱妾,妾便学一学红拂,随郎君夜奔了吧!”柳生正愁无从向表哥开口,此言正中下怀,两人遂约定回去收拾细软并黄白之物,来日私奔。
翌日柳生醒来,恰逢韩节度寻他,方知长安已复,圣驾回朝。节度拟了贺表一封,并贺仪若干,要他替自己走一遭京师面圣,也是提擢他的意思。柳生的心思全不在功名上,诺诺地应了下来,匆忙赶回厢房继续收拾,进门便觉画有异样,仔细望去,画中亭台楼阁依旧,唯独不见倩影!
那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清冽如水,柳生捧着画,在月下坐了一夜,任由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袖,却没能再进到画中。
柳生心有不甘,次夜又坐,却仍旧如此。直坐了半个月,坐到后日便是起身去长安的日子。柳生一夜坐到天明,只觉心中烦恶,有如刀绞,起身时再耐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画上,却正是唐姬鬓边牡丹的位置。柳生若有所悟,乃取短刀画笔,割腕滴血,以血重绘唐姬。血本易凝,柳生便边画边割,待到最后点完唐姬的眼睛时,终于不支昏倒,却正好倒入画中,倒进了唐姬的怀里。
柳生醒来时,园中正是黑夜,唐姬找来床单衣物,连缀成绳,两人缒墙而出。柳生拉着唐姬的手,却碰到了厚厚的棉纱,隐隐还有渗出的血痕。他正要问,唐姬却让他快走,到了落脚的地方再细说。两人不敢轻慢,一路跑出了城,来到了城外的乱坟岗上。
柳生摸黑在前开路,不留神被绊了一跤,抬头却发现正趴在一块残碑前。目之所及,却是“唐镇海军节度使滉泣书”,柳生心生疑惑,打着灯笼从头读起,却发现这原是表哥为他写的墓志铭!再转到正面,不是自己的名字是谁!只见那碑面残破,布满青苔,显是饱经岁月沧桑,好在碑文尚能勉强辨识。柳生方知自己死于一日后的金陵城外——在去长安的路上为意图染指贺仪的护军所害。韩节度深为自责,亲自动笔撰写铭文,可谓字字泣血,句句珠玑,更将其写成了举世无双的才俊。柳生正唏嘘间,猛然省的唐姬还在身后。回头看去,只见唐姬满脸凄楚,叹道:“郎君只以妾非常人,殊不知郎君自身才非凡类。向年清明,妾随家严来此祭拜先人,偶见郎君残碑。因爱这碑文措辞雅致,遂偷背以时时诵之,久之竟觉郎君乃世上第一奇男子也,不经倾心仰慕,又感郎君死于非命,愁肠百转千回,实难排解,故寄情丹青,按妾身所思绘就郎君的模样,日夜观之,念之,叹之,直至两月以前,郎君突然活了过来,从画中跌出,方称了贱妾的心意。半月前本欲与郎君私奔,奈何郎君来时为家奴所窥,以为妖物。高堂震怒,竟一把火将画卷烧了,又将笔墨纸砚统统收起,妾思君不得,怏怏半月,了无生意。遂割腕以求黄泉相见,临别倍思君颜,乃以血为媒,以指为笔,以墙为卷,重新绘就郎君容颜,天可怜见,得与郎君重逢。”
柳生听得痴了,脑中突然响起了算命老儿的话……“此地何地?此时何时?”他颤悠悠地问。
“此地南京,唐时便是金陵府。此时乃大明万历十一年,距郎君离世之日,已逾八百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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