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不带走一本作业......”
时光可以倒流吗?当我永远地离开校园后,我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知道,这永远不可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为了所谓的自尊,而永远地放弃了学业,如今,只能在深夜的回忆里,悔不当初,徒留伤悲。
有人说,为什么我的文章总是那么伤感?因为,从我离校的那一刻起,我所经历的人生几乎都是坎坷的,也许这些小小的挫折不值一提,可是我总会为不能实现自己心里那可怜的梦想而遗憾,为辜负了父亲对我满怀的期望而自责,为不能让我曾经遭人鄙视的家族带来哪怕一丝荣耀而失望......直到如今,我心里仍然久久不能释怀。
很多个深夜,我都像今晚这样,坐在桌子前,翻看从前的书籍和做的阅读记号线,思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窗外的风,总是在这个时候大了许多,一缕缕冷风吹得我的鼻子凉凉悠悠。我习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房间里此刻寂静无声,空气似乎变得清清冷冷,我有些发凉的鼻子,总会在隐隐约约间,闻到一股成熟稻穗的腥甜的气味。这味道熟悉,不禁勾起了我往日忧伤的记忆,伴着窗外的飒飒风声,一阵浓一阵淡,一阵近一阵远。
一九九八年秋,我在沧浪河堤上下了车,提着所有的行李、书籍朝家里的小路走去。太阳暗淡无光,阴云笼罩着天空,间或飘下几滴零星小雨。风滚过田野,在沧浪河的水面上卷起乌油油的水浪,我的心一片暗沉。
我下了河堤,沿着苍白的小路走着,步子沉重不稳,摇晃不定,我感到身子瑟瑟发抖。路边的田野里,一片金灿灿的稻穗低垂着头,风吹得穗头晃晃悠悠,一股时淡时浓的稻香扑鼻而来,我打了个战。我停下脚步,顿了三五分钟,而后丢下手里的行李,越步跑进了收割完稻子的田野里。
稻田方方正正,田里堆了几个大小不一的草垛,我瞧准其中一个草垛,然后重重地躺在了上面。草桩子擦着我的脸,桩尖上面挂着的几颗晶莹的露珠,打在脸上凉凉的,有一颗露珠滑进我的嘴里,清甜可口。我随手拾起草垛边掉落的几根死气沉沉的稻穗头子,穗头上谷粒苞满,亮亮晶晶,我摘了几颗谷粒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细细美美地嚼着。
许久,一阵强风横着吹过,田野里稻穗滚滚而动,发出成片哗哗啦啦的响声。我顿时感到身子冷凄凄的,接着脑子一片混乱,心突突地跳,一缕痛苦的记忆随之窜了上来。
三天前,星期二。太阳活泼,阳光很灿,树叶亮晶晶。我急步走在第五中学的校园里,周围很静,正值午休时间,我左右张望,一路小心地拐进了教室。我违反了学校午休规定,很怕被老师发现,因此心一直咚咚直跳。我踩着细步,轻飘飘地在我的座位上坐下。
周围寂静无声,教室里空空荡荡,我似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喘气声。我拿出书本,平放在桌面上,这是一本数学课外读物。几天来,上面的那篇关于数学猜想的课题,就像一块强有力的磁铁吸引着我,让我在课余的分分秒秒时间里为之着迷。
我捧起书,认真看起来。起先,我还时不时朝教室外遥望一眼,外面金光一片,空无人影。我放下了心。渐渐地,我的思维里就只剩“空间”、“函数”这类的东西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恍如烟雾消失了一般,我的思想清静极了。直到一声破碎的吼声传来,我才慌忙抬起头,眼睛朦胧不清,木木的脑子半天才回过神来。
“周老师--”我怯怯地喊了声。
“为什么不在寝室休息?”周老师撒扯着嗓子朝我喊。
“我--我睡不着。”我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回答。
“站起来说话!”他向我慢慢走近,眼里闪着血红的光影。
我低下头,抖着身子,摇晃着腾起身。
“你还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遵守校规,还有理啦?”他声音大得吓人,伸出长手一把将我从座位上拖了出来。
我身子一斜,便栽倒在了地上。地上冰凉,一股冷气直上心头,我开始哆嗦了。我撑着地面,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蔑视地看着他,脸上发烫,眉头紧锁。
“我再问你,为什么不在寝室休息?”他双手叉腰,直瞪着我问。
“睡不着!”我的语气下意识地硬起来。
“睡不着?”他话音一落,就舞起右手啪的一声甩了我一记耳光。
我顿时感觉脸火辣辣的,眼前金星闪闪,来回飘浮,教室里久久回荡着那一记耳光所发出的啪啪响声。
“你凭什么打我?”我提高嗓门问,一股怒气从心底直往上冒。
“怎么?犯了校规还跟老师这个态度?你这种学生……”他用手指着我没说完,我便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吼了句:“狗屁校规!”
我这句话一出口,就彻底把周老师激怒了。他脸上剧烈地抖起来,弯弯的两撇胡须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眼睛一片火红。
“你好大的胆子!敢跟老师顶撞!星期一你弄脏王诗诗衣服的事还没和你算帐呢!欺负女生,打架斗殴,带头违反校规,一犯再犯,今天老师非要好好收拾你,整顿校风……”
周老师围着我怒气冲天说了好一阵,我立在原地,脑子空虚,额头冷汗珠儿直往外渗。接着,他又一把擒住我衣服的领口,边往教室外拉边说:“跟我去教务处!不惩罚你,你能上天了!”
“放开我,你凭什么打人?我不去!”我缩着身子推开他的手,和他扭成了一团。
“叶君,你无法无天了!”他扇了我一巴掌,双手用力一带、一摔,我再次倒地。这时我被他拽到讲台边了,一路扭过去,我撞掉了同学课桌上的书还有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课桌也撞得凌乱不堪,歪歪扭扭了。
我喘着粗气靠在讲台边上,思绪一阵翻腾,什么狗屁老师,犯了校规就打人!还他妈有脸提星期一的事,明明处事不公,偏袒关系户,真他妈混蛋。我浑身开始酸疼,两滴冰凉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眼前雾蒙蒙的。窗外吹进一丝凉风,地上的书页哗啦啦翻滚着,我想起了星期一。
那是下午放学以后的事了。
太阳西滑,远处的一抹晚霞涂在树梢,殷红发亮。我提着一桶水,拎着一把破旧的拖把从校园的水池边上向教室走去。校园里人头颤动,响起一片凌乱的踢踢蹋蹋的脚步声。我提着桶一路晃晃荡荡,桶里的水不时往外流,在地上滴成一道斜长的划痕。
我走进了教室,里面只剩下两三名埋头学习的同学。这天轮到我拖地,我挽起衣袖,开始干起活儿来。我先在地面浇了一层水,地板干躁,灰尘仆仆,水滴卷着灰尘形成一颗颗黑色的水珠儿,跳动不停,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空气。忙活了半天,我才直了直腰,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碎的汗珠,我感到浑身暖暖的。
正在这时,我们班的王诗诗同学进了教室。她手弯子上,挎着一件白色的外衣,迈着如猫步般的碎步,地面瞬间留下一串清晰的歪歪扭扭的线条。我有些后悔,不该从外向里拖,心想着又得返工,便不紧不慢地随口说了句:“哎,王诗诗,没事别瞎转,小心踩脏了,没看到我在拖地吗?”
王诗诗一听,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拖地怎么了?踩脏了,你再拖呀。”
我说:“你就不能坐到座位上?”
她说:“管得着吗?”
“行行,你踩吧!”我说着提起拖把走过来,对着那猫步般的脚印来回擦着,嘴里小声嘟囔说,“这老师的亲戚就是特别点儿!”
王诗诗的耳朵很尖,我声音如此小,她倒听得很清晰。她走到我跟前,大声喊:“哎哎,你说谁呢?”
我笑了笑,说:“爱谁谁!”
我一笑,她倒生气了。她按住我的拖把杆子,气呼呼地说:“叶君,你给我说清楚——谁特别了?”
“没说你,行了吧!”
“你就是说的我!”
“懒得跟你扯,让开点儿,别挡着我拖地!”我说着轻轻推了她一下。
王诗诗的身子很轻,感觉飘飘的,我这一推使她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
“叶君,你混蛋!”她一边说一边抖着她的细小的手弯子。这一抖,可出了事,她手弯子上那件洁白的外衣瞬间落了地。
地上滑滑的,污黑的水迹不规则地四下流动。我看到白色的衣服上顿时污点斑斑,外衣胸前镶着的一朵漂亮的小花被染成了墨绿色。我犹豫着拾起衣服,递到她面前,一只白色的袖口处还滴着水滴,污黑污黑的,打在地上啪啪作响。
我说:“你的衣服。”
她看着白色的外衣染得污黑,脸色惨白,朝我嚷道:“你赔我衣服!”
我简直有点发晕,对她说:“喂,这不能怪我吧!”
王诗诗怒了我一眼,说:“就怪你!谁要你推我的?”
我摇摇头,再次把衣递给她,说:“要不要,不要我可扔了!”
她惊叫一声:“你敢!”
我说:“你再不拿,我可真丢了啊!”
她脸上泛了红,身子微微扭动,朝我喊道:“有本事你丢呀!”
“无理取闹!”我说着把衣服扔给她。衣服落在她胸前,几滴调皮的污点珠儿甩在她洁白的手背上,她的脸一下就变绿了。
“叶君,你欺负人!”她说着把衣服用力摔在了地上,咬着唇,汪汪的眼里闪出了两滴晶莹的泪珠,而后呜呜地哭着跑出了教室。
五分钟后,周老师来到了教室,没有问原委,直接对我宣布了处罚结果:1、向王诗诗道歉。2、将白色的外衣洗干净后交还给王诗诗。3、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太阳落了山,校园里罩上了一层潮湿的薄雾,树上浅黄色的叶片,零零落落地飘下,在地上打着滚儿。我拿着那件白色的被污水浸透的外衣,向水池边走去。我低着头,缓缓而走,衣服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路上,校园里三五成群的同学向我围个来,个个喜笑颜开,我仿佛成了校园里的名人。同学们都朝我打趣,你一句,我一句,兴高彩烈的。一时间,我的眼前挤挤攘攘,嘈杂声不断,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哄笑声。我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轻蔑地看着他们,吼了句:“滚!”
“去教务处!”周老师朝我大声喊,并拽起我的衣领口子,把我从讲台边提了起来。
“不去!你凭什么打我?”我推推攘攘地喊。
“你还来劲了是吧!去不去?”他给了我两耳光,粗暴地推着我往教室外走。
我火了,使劲把他推开,他倒退了两步。而后,我一脚重重地踢在教室门上,朝他吼道:“老子不读了!”
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吱吱呀呀地来回荡着。他没回过神,我就飞跑着离开了。我用手擦了擦嘴唇,粘粘的,鲜红的鼻血流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滴着,地上零零散散地洒了一些红点。我又擦了一下鼻子,血涌到了手背上,手背顿时血红一片。有一抹血浸在嘴里,粘着舌,我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浓厚的腥甜的味道。那味道飘飘浮浮,一直伴着我,荡出了很远。
我从草垛上起了身,用力吐出了嘴里嚼碎的清甜的谷粒,回到小路上,昏昏沉沉地拖起行李、书本,回了家。天空越发暗淡了,乌云层层叠叠,快速地移动着,一阵凉风吹来,不久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浑身无力,目光呆滞,一路上走得疲惫不堪。雨越下越大,路边小河里的鸭子在呷呷嗄嗄地乱叫,我脚踩着混浊的雨水,心里烦闷透了。到了家门口,我颤抖着身子,慢慢挪着脚步,向屋里走去。父亲正在屋子里算着什么帐,见我进了房,他才抬起头来。
他一脸惊骇地望着我,问:“怎么今天回来了?学校放假了?”
我身子软软的,行李、书本一一滑落在地,散成一堆。我痛苦地看着父亲,缓缓说道:“爸,我不读书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亲自去学校请求学校重新接受我回校,他认真地向周老师和校长道歉,所有能从他嘴里说出的卑微的话语他都说了,可当时的我,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给他们道歉?我有什么错?
我一直在家里和父亲堵着气,难道我们与生俱来就要这样的卑微?大不了不读了,还能饿死不成?我死都不肯回学校,尽管学校考虑给我改过的机会,但我仍然坚定地认为我没错。我将所有的试卷书本通通撕毁,撕到不能再撕为止,然后将它们连同心里所有的委屈与悲伤,一齐丢在了风里,任它们在风里凋零。
我的数学老师来我家,曾严历地问:“......好好想想,不读书,去干嘛,混社会?......还是返校吧,全国数学联赛,我就指望你了,你不要数学了?很多事不是你现在能理解的,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
如今,我果真后悔了。时光能倒流吗?永远不可能。我就像宿命的风,四处飘泊,仍然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弯。一切已逝,徒留伤悲。我忘不了父亲那时叹息的背影,那么孤独失望和伤感,我望着他渐渐走向田地,从此沉默......
窗外的风仍在呼呼地刮,间或飘起了零星雨点。夜,越来越深沉了。我回过神,不禁摸摸鼻子,感觉松松软软,一股酸楚袭来,泪眼朦胧。我默默地点上一支烟,深吸了几口。那烟头燃烧的微光忽明忽暗,一缕蓝烟袅袅绕绕,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不带走一本作业,那诗墙下的报栏,是夕阳下的梦想,数学海洋的剪影,在我的心头荡漾......”那年,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走在远离校园的路上,念着这首自己改编的诗,走在风中,那么潇洒,又那么忧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