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警官被公认为温州最好的警察，没有之一。

对于这一点，每一个与陈警官工作过的人都是人证，据说，陈警官不但洞察入微，而且思维活跃。一位老局长这样评价道：“陈警官是位天生的警探，他可以嗅到‘罪恶’的气味。”

陈警官的传奇事迹不胜枚举，其中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是一起谋杀案。

作案者非常有经验，在现场找不到任何一丝痕迹，没有指纹，连头发丝都没有留下。这个棘手的案子让警局大伤脑筋，于是，经过内部讨论，陈警官很快被指派调查此案。

陈警官从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入手。因为犯罪时间点是晚上，而在该时间点进出小区的人并不多，而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行动非常迅速，于是，陈警官把“他”锁定为主要嫌疑人。

随后，5个星期内、方圆1000米内的全部监控视频被调取出来，陈警官及队友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浏览、研究。嫌疑人很快被定位，陈警官第一时间开展抓捕工作。

嫌疑人很快入网，不但是该案的凶手，而且是国内多起谋杀案的通缉犯。在进行审讯时，该罪犯对自己为何会落网非常不解，因为每一次，他都进行过非常精心的乔装，连表情和说话声音都会改变。

“因为你在现场的表现太完美了，提醒我们，一定是个对周围环境非常熟悉的人。确实，你每一次出现的装扮都不一样，但是，你没有办法改变自己走路的习惯，从跨步到摆臂，在我看来，就像是指纹一样特别。”

罪犯惊愕，闻者拜服。

陈警官的事迹登上了各大报刊、杂志和门户网站，某一著名香港导演甚至根据他的事迹拍了一部电影，成了年度热映，男主演凭借此片夺得某电影节影帝。

二

然而最近，陈警官忽然提出辞职，所有人都很惊讶；其中，最惊讶的就是陈夫人。

我是个心理医生，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多年，前天我接到陈夫人的电话。她进行简单的介绍和说明之后，我很快知道自己的客户就是大名鼎鼎的陈警官。

陈夫人语带困惑：“我懂他。当警察是他的梦想。如果他真的打算放弃这么危险的工作，我当然很高兴，但我不想他以后后悔。请您一定要帮帮我，我觉得他没有跟我说实话。所有能用的方法我都试过了，他的嘴巴一向很紧。”

昨天早上11点，我来到陈警官家，当时他刚吃完早饭，整个人处于一个放松的状态。

我与陈夫人约定好，以背包客的身份去她家，以免让陈警官生出戒心。帮我开门之后，陈夫人给我使了一个眼神，就自己出门去了。

我慢慢走向坐在大厅中的陈警官，感谢他愿意让我这个背包客歇歇脚、喝点水。

陈警官用深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当场戳穿我：“你不是个背包客，应该是我老婆请来的说客。”

我一惊，假装镇定道：“哦？为什么这么说？”

陈警官放下手中的报纸，缓缓道来：“因为你，一点也不像个背包客。背包客长期旅行，所以皮肤通常黝黑，且双腿肌肉发达，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而你皮肤白皙，微微发福，从走路的姿势和速度来看，平时应该也不怎么锻炼。”

我听了用哈哈大笑来掩饰尴尬，说：“你果然聪明。” 陈警官露出一丝微笑。

对于聪明人，往往还是说实话比较管用。我道：“是陈夫人请的我，她很担心你。”

陈警官道：“我懂。只是我遇上了一些比较奇怪的事情，所以不想她知道太多，我怕吓坏她。”

我一下有点发懵。要知道，在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今天会是怎样的场景和对话？我预设陈警官应该有情绪，或是在职场上遇到了上什么麻烦事，才决定辞职，而我要做的，无非让他多说话，我就在谈话中时不时地鼓励、正面引导他。现在好了，他几句话就让我白做功课了。

我试着与他交心，问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是什么事吗？” 我想现在陈夫人不在，他的顾虑会少一些。

陈警官的身体往后一靠，闭眼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没有问题。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把你的专业知识收起来，不要动不动就用什么分析法来研究我。如果你可以像个新朋友一样跟我聊天、听我说故事，我愿意跟你聊。”

我的好奇心已经被撩拨起来，连连点头道：“没问题。”

三

陈警官调整姿势，头向着窗外，斜视天空，道：“我这人，一直是个根正苗红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好鬼神之论。这对当警察是有好处的，因为干我们这一行，凡事都要讲证据才成。有果必有因，有谋杀，就必有动机。我的心态一直放得很平，无论外面的人把我传得多神，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按照物质世界的一些非常基本的规律做事、办案。”

我看他在思考，不出声打断。

陈警官续道：“几个星期前，我调查了一起自杀案。一开始，我以为是一起普通的案件。可以后来，它变得越来越匪夷所思。” 我注意到，他在说“匪夷所思”的时候，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死者是名老道士，一个人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用两瓶安眠药自杀。因为长期独居，所以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死了一个月了。”

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也越来越好奇。这不是一个普通孤老的自杀而已吗？这样的案子又能有多曲折离奇呢？

“重点是，对于他死后要发生什么，这位道长似乎一清二楚，细节到他好像提前经历了一切。” 陈警官显然是个非常镇定的人，但此刻，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他用左手梳理自己的头发，仿佛在整理思路，道：“他留下了一封遗书给我，注上我的名字。在这封信上，他提到了当天到场的所有人的名字；甚至，他预言了之后我要经历的事情。”

他的话让我背后直发凉，我问道：“这些预言都准确吗？”

陈警官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无奈：“它们一件件地发生了，从谁要来拜访我，到我的老婆要准备什么食物。”

我的好奇被彻底引爆，夹杂着恐惧和兴奋，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总该有什么目的吧？”

“他这么做，是要让我相信，他能预知未来。”

“是真的吗？你认为呢？”

“这就是最让人煎熬的部分，我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噩梦。我努力想要推翻他的预言，发现其背后的玄机。很遗憾。这个疯狂的结论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真的可以！” 说最后几个字后，他叹了口气，不自觉地轻轻摇头。

“可是，他为什么想要让你知道呢？”

陈警官的语气变得深沉：“我想，你可以亲自看看他的信。”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我。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信纸的纸质老旧、质感也不好，是用毛笔写的信。

一共有五页，前三页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件，像“今晚五点半，你的朋友拉苏会来找你，跟你聊中美贸易战”、“你的老婆为你准备的晚饭包括韭菜炒蛋、淡水鳗鱼、红枣”、“吴秀波的婚外情事件会登上热搜”。

最后两页纸是这道士写给陈警官的。我看了一眼陈警官，他一摆手，示意我可以读下去。

四

尊敬的陈警官：

      您好。见信时，老道当已长辞人世。请接受我的歉意，以这种方式与您进行沟通，对您的生活所造成的所有不便，还望多多包涵。

      对于我能预见未来一事，相信陈警官已经通过之前三页纸得到验证。我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原因之一，是希望能与您分享我的悲剧。

      请不要急着反驳我，拥有这种能力真心是个灾难。

      我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它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我可以提前预知未来一年要发生的事情，包括我自己和地球上的任何其它人。所以，我可以买彩票，然后轻轻松松赚一笔大钱。但是，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怀疑，这种事我这辈子只做过一次。我可以提前预知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然后提前避免悲剧发生。所有事情，在我决定做又没有开始做之前，我就知道结局了。也就是说，我的决定永远是最明智、最正确的。

        然而，事物总是有正反两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能力变得越来越可恨。例如，我会早早知道周围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去世，我会提前难过，悲伤的时间被拉长，感觉很糟糕，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朋友、亲人、老师、熟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离开。所以到最后，我不再交新朋友，这让我感觉好受一些。

      讽刺的是，周围的人都是如此热衷于知道更多。他们不知道，知道太多，痛苦也会越多。在我的早年，我也认为自己的能力是上天的恩赐，现在我明白，我不是被眷顾的，而是中了诅咒。你知道吗，一个清晰明白的未来是没有意义的，一开始它就已经被毁掉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开始预见自己的尸体，以及我死后会发生的事情。你可以想像我的感受吗？真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感谢您，陈警官，只要一想到这世上将会有人明白我的痛苦，我的感觉就好了很多。

      人们总是想方设法、绞尽脑汁，企图与不确定的未来对抗，甘心做安全感的奴隶。太多事情我们想要知道了，我们担心考试的结果、担心未来的市场行情、身边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会不会成为终身伴侣、老婆老公有没有外遇出轨、到底哪个工作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但是，你知道吗？不确定性才是人类生活最美好的部分。其他地球生物打一出生，人生轨迹就已经确定，只是对父母人生的重复而已。而人类不同，医生的儿子可以去当护士，老师的女儿可以去当翻译，还有一些像乔布斯、川普这样的人可以对整个手机行业、世界政坛造成这么深远的影响。多么让人激动，不是吗？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对世上的芸芸众生说一句：变幻莫测的人生是如此美好，请享受它吧，不要当安全感的奴隶，会迷失的从来都不是人生，而是人心。

      祝一切顺利！

                                                                        作古的道士，请叫我无名

五

当我念完信的时候，忽然我的右手腕上多了一圈镣铐，另一头连着陈警官。

我整个大脑还处在高速运转、消化老道长的信的状态，于是看着陈警官，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警官面无表情，道：“郑医生，你被捕了。”

我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我的姓！

陈警官续道：“道长不只留下了五页纸，他留下了七页，第六页便是给你的。”

他的话像是闪电一样击中我，让我从天灵盖麻痹到肛门。

陈警官利索地把我的双手都铐上镣铐，然后坐回他的座位，缓缓说道：“让我跟你说说我知道些什么吧，这样你就会更清楚自己的处境。”

“十六年前，你的家人得了一场大病，需要一笔钱，你的弟弟要上大学，而你自己，还在医学院半工半读。于是你跑到瑞安市虹桥路的一个彩票兑换点附近蹲点。”

我打断他：“不用说了。你是个警察，做什么事情都要讲证据，一个死去的道士，对十六年前的半真不实的事情进行指控，滑稽吗？会有人相信吗？这么荒唐的理由，法官又会相信吗？”

陈警官说：“你很聪明，但是你太习惯于常规思维了。你仔细想想，死者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如果他能夠提前知道所有事情，干嘛不提前防范，又怎么会让人抢走彩票的奖金呢？你难道还猜不到理由吗？”

我心如死水，道：“我可以看看道长的信吗？”

陈警官想了一下，答应了，从抽屉取出第六页纸，交给我前，他取出数码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随后他把纸摊开，放到我的面前，说：“如果你敢毁坏它，你要清楚后果。”

我点头称是。

六

尊敬的郑医生：

      您好。虽然在瑞安市虹桥路上的后街，你抢走了我的奖金，但是我知道你的苦衷和纠结，我想说，你是个让所有父母都会感到欣慰的孩子，母亲大病，弟弟要上大学，而你自己，还在医学院半工半读。扪心自问，换作是我，我也不确定自己会如何抉择。

      虽然这是你第一次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已经默默关注了你十六年。这十六年，借助我的特殊能力，我可以随时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对工作的认真，对患者的真心关怀和服务，你对父母的孝顺，对兄弟的照顾，对朋友的坦诚，做事的讲求原则，对低级趣味的抵制，你让我看到了一个高贵的灵魂。

      我也知道你时常内疚，时常懊恼，这十六年来这件事一直干扰着你，这本身就是一种残酷惩罚。

      当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与你进行交流就成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我对你没有任何怨恨，反而是你自己经历的心理折磨让我感到心疼。所以最终，我还是决定，让你接受法律的裁决，也让你的灵魂接受洗礼，结束你内心经历的无尽折磨。

      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用心，我想要送你人世间最好的礼物：内心的安宁。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也知道你接下来所要经历的一切，它们改变不了你和你心中的善念。你终将成为更高贵的自己。

      祝你幸福、安康！

                                                                        作古的道士，请叫我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