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只有五六岁的样子,那时我家还住在农村。一个阳光煦暖的冬日,一家人正围着八仙桌吃晌午饭。突然,从院子大门口传来很瘆人的“啊—嗯—啊……”的叫嚷声和粗野的拍门声。
母亲嘟囔着“哑巴又来了”,有些无奈地放下碗筷走了出去。
柳条筐里盛着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地瓜。我“兮离哈虎”地吹着热气,两手交替拿着地瓜,不顾烫得手疼口疼,快速吞咽着,与兄弟姊妹竞争暗战,唯恐那甜糯的煮地瓜被别人吃光了。
片刻,母亲返回堂屋,拉着我就往外走。不知道母亲带我出去干什么,可在这关键时刻离开“战场”,损失之大可想而知。
我不情愿地跟在母亲身后,不时转头打量那柳条筐,看到地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心情一时变得焦急、沉重又失落。
以前只远远地瞧见过哑巴,那天,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的样子。
她长着一张农村人少见的白胖大脸盘,后来我才明白,也许那不是胖,只是浮肿。哑巴与我母亲年纪相仿,头发却花白枯黄。她的眼神犀利凶狠,从小孩子的直觉来看,绝非善类。
看到我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她挤出一丝笑容,有些讨好地望着我。可我看到她的样子就感到害怕,转头就想跑,迫切想回去看看筐子里还有没有地瓜留给我。
母亲一把薅住我,转头朝着哑巴道:“让老小去吧。”
母亲把我交给哑巴,低头对我说:“帮着恁大娘下个井去。”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母亲已转头回了屋。正懵逼之时,哑巴已然牵着我往前走去。
“这是要去哪里?干什么?下井?下什么井?”我心里七上八下,如坠五里雾中,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跟着哑巴往前挪。
走过张天庆大爷家漫长的院墙,穿过一条窄胡同,来到一片小树林中,那就是哑巴家的后院。
我观察着那片小树林,感觉陌生又熟悉。是的,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或者两次,那还是与小伙伴一起摸“知了猴”时的事情。
我家是第四生产队,哑巴家属于三队。尽管四队、三队没有什么严格的界线,可在孩子心中,三队似乎就是另一个世界,遥远且陌生。
我端详着这片小树林,那边厢哑巴已经揭开了麦秸编织的井盖,对着我“啊—嗯—啊……”地叫嚷起来。
听到她的叫声,我害怕极了,头懵懵的,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意思,只是呆望着她,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见我不懂她的意思,她的啊啊声更大了,边嚷边拿出一根粗麻绳向我走来。
那一瞬间,我几乎吓傻了,这是要干啥?说时迟那时快,哑巴把麻绳从我两臂腋下一绕一缠,手一发力,我便腾空而起。
绑缚且悬空,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她提着走向井口。哑巴双腿叉开,稳稳地站在井沿旁,慢慢将我放下去。
绳子勒得我有些憋闷。仰头向上,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陷入黑暗之中,井口的光亮离我越来越远。
终于落到井底,渐渐适应了井下昏暗潮湿的环境,发现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地窖井。细沙之上,堆满了地瓜。一股夹杂着土壤、地瓜、苔藓味道的苦甜的特殊气息萦绕在四周,让人感到一种异样的神秘和未知。
我是个极其怕蛇的人,在一个从未涉足过的昏暗地窖中,最大的担心就是突然窜出几条毒蛇来,想到这里,我的心砰砰砰跳得更快了。
离开父母和哥哥姐姐,被一个陌生人坠入未知的井中,那种突然失去自由的恐惧不安,进一步加重了我的疑虑困惑。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出去,极度慌张无助的我禁不住朝着井口呼喊着“妈唻、妈唻……”,泪水瞬时充盈了我的眼睛。
此时,一个很大的空柳条筐又慢慢落下来。哑巴对着我又是一阵“啊—嗯—啊……”地叫嚷。
我一霎明白她的意思了,便立即用最快的速度往筐里捡地瓜。我知道,只有尽快把地瓜拉上去,我才能获得自由。
哑巴力气很大,可满满一筐地瓜,她也拽得很吃力。担心筐子突然落下来砸到我,便连忙从井底中央往井壁挪开去。
仰头望着筐子慢慢上升,终于上到井口。哑巴和筐子在井口一闪就不见了,我像一只井底之蛙,惴惴不安地呆望着蓝天。
迟迟没有哑巴的动静。我盯着井口那一块遥远、寂寥的天空,更加担心起来。唯恐哑巴把我扔在井里,盖上井盖,让我和地瓜、毒蛇为伴,等着下一次再起地瓜时才能重见天日。
想到此,我不禁又检查了一番井底,看看是否有毒蛇或者其他毒虫。
这时,突然感到井口一黑,谢天谢地,那一度瘆人、嘈杂,如今听起来却非常悦耳的“啊—嗯—啊……”叫嚷声又出现了,抬头一看,哑巴已重新站在了井口,我的心中顿时一暖,觉得有了底。
腋下的绳子用上了力,我飞了起来。是的,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化茧为蝶,飞向光明。
上升途中,开心且放松地观察着井壁的凹凸,回头注视着那越来越远的黑暗的井底,那种劫后余生、功德圆满的快意让我极为欣喜。
上得井来,哑巴轻轻将绳子解开,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边给我拍打身上的尘土,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哑巴一点也不可怕了,她的笑容也不再牵强诡秘。眼神和表情里充溢着对我的感谢,甚至还有对我勇敢作为的喜爱。
她“啊—嗯—啊……”地对我说着什么,似乎在夸我能干,表扬我机灵,我看到她满眼里的喜欢,甚至从哑巴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然后,我一个人回了家。毫无悬念,八仙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一个地瓜的影子也没有了,我失望至极,感觉这世界好无情。
那以后,哑巴又来家找过我几次。她似乎非常喜欢找我帮忙,即使哥哥姐姐在家,她也“啊—嗯—啊……”地打着手势,一定要找那个最小的小家伙。
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体重小,当然,也不排除配合默契、听话肯干的因素在里面。
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哑巴,自然,也没人再请我下井起地瓜。我竟然有些失落,好象丢了工作一样。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偶然听到母亲讲:哑巴真是个苦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到老了,又被她那个酒鬼男人打死了。
听到哑巴如此悲惨惊悚的结局,我非常震惊,怅然若失,非常伤心。
她弓着身子,用力往井外拉拽我时的样子,她满眼欢喜,摸着我的头,笑眯眯看我的神情再次浮现在眼前。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下过地瓜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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