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瓦子不是瓦,而是跟瓦差不多厚的铁片,或圆形或方形,不大,十几岁的小孩子刚好可以握住。
磕铁瓦子是一种少年游戏,八九十年代在鲁西南一带甚是盛行。
具体的玩法是这样子的:首先用棍子在地上画一个一平左右方形的被称之为“锅”的框,在框中间叠上一摞钱,筹码是每人一分。
大家拿着铁瓦子,按照事先标定的顺序和位置依次从锅里往外磕钱,磕出去的钱归磕的人所有。有些高手可以一次性把钱悉数磕出,二生就是这样的高手,他的准头极佳,可以站在很远处,用手轻轻地一送铁瓦子,就可以把钱磕出大半,有时是全部,所以他总是能赚到钱。
二生上小学五年级时开始磕铁瓦子,上了初一也磕。二生所在的初中叫海头一中,是间乡中学。
二生上学的时候,上学的人还挺多,乡上不仅有一中,还有二中,一中跟二中离得比较远,两间中学总是私下里、明面上较劲,看谁的成绩好,总体上来讲一中比二中好。所以二中的好老师,总往一中跑,一中混不下去的老师,又会去二中。
海头一中有个大操场,很是平整,刚好可以磕铁瓦子。每年冬春的课间,都会有学生在操场上磕铁瓦子。海头一中的课间时间较长,约有二十分钟,足以完成几轮磕铁瓦子了。
冬春季节,操场上总是起很大的风,扬起很大的灰,有点迷眼,但二生他们不管,依然不亦乐乎地玩铁瓦子。
玩着玩着,老茂就出现了,大家一看到老茂,就知道他又来抓人了,一个个赶紧捡起铁瓦子就跑,来不及捡的人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老茂把他们的铁瓦子从地上一个个捡起,扬长而去。
老茂其实并不老,实际上还很年轻,是从二中调过来的老师,二生上初一时,老茂是他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老茂对自己的形象很在意,总是梳着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留着一条浓密的胡髭。下巴上从不留胡子,被他刮得干干净净,露着青皮。他的眼睛很大,嘴巴也很大。
回到办公室,老茂就把那些收缴过来的铁瓦子藏起来,然后把磕铁瓦子的人叫到办公室,挨个搜,搜完后,又免不了一顿打。
老茂一边打还一边骂:“这就是赌博!这就是赌博!”
大家伙不知道赌博为何物,但看到老茂生气的样子,觉得仿佛有点严重。
二生知道什么是赌博,也知道这不是赌博,所以每次他都反驳道:“这不是赌博!这不是赌博!”
老茂听完后更生气了,打二生打得尤其重。
二生因此记恨老茂,二生想不明白,他上五年级时,玩铁瓦子从来没被老师罚过,怎么上了初中就成了赌博了?
老茂也不喜欢二生,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很听话,这个家伙却这么刺头?不过,二生学习有点好,老茂就把他编在了前排。
有一天,老茂上课,二生不想学了,拿起一个粉笔头,对着他的同桌说:“你信不信我能打到讲台上的钟?”
学校的每间教室里都有一个石英钟,挂在黑板上。那石英钟不大,有时候走得也不准,但大家伙都很喜欢它,尤其是快到下课的时候,大家都盯着它看,恨不得它快一点走。一到点,铃都没敲,就开始往外冲,有些人还真冲出去了,老茂就会大喝一声:“给我回来!”老茂威力大,镇得住,出去的人就又得回来,悻悻地坐下。
老茂很喜欢拖堂,一拖就是十几分钟,于是大家对他的恨又加了一层。大家又都很爱语文老师阿美,不光是阿美人长得漂亮,而且她从不拖堂。阿美也是从二中调过来的,很年轻,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
二生的同桌看了看石英钟,他知道二生磕铁瓦子很在行,所以他点了点头。
二生明显是要显摆,在老茂转身写字的间隙,闭上一只小眼,用另一只小眼瞄准,右手食指和拇指夹着粉笔头,轻轻一掷,那粉笔头青云直上,“啪”地一声,砸中了石英钟,又转而向下,刚好落在老茂的头上,粘在了上面。
老茂感受到了粉笔头,从头上拿下,转过身来问大家:“谁干的?”
大家都不作声,二生看着老茂,也不说话。
老茂看了看二生,对他说:“是不是你干的?”
二生一脸无辜,强行辩解道:“不是我!”
老茂没再理二生,而是接着上课。过了一会儿,他又背过去写字。
二生又拿出一个粉笔头,对他的同桌说:“你信不信老茂讲话时,我能把粉笔投到他的嘴里!”
他的同桌瞪大了眼,虽然知道二生准头很好,但还是不敢相信,所以他摇了摇头,心想二生你有这准头也没这胆儿。
二生明显是要显摆显摆,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粉笔头,等老茂写完字转身,张口刚要说话之计,轻轻一丢,粉笔头平步青云,划出一道弧线,刚好不偏不倚地落在老茂的嘴里。
老茂一下子火了,吐出粉笔头,快步从讲台上走下来,拿起二生同桌的书本,对着二生的头啪啪啪地敲了几下,一边敲一边恶狠狠地说:“就是你!就是你!”
二生觉得自己也确实玩过了火,不敢反抗,默默地承受着书本的重击。
老茂拍完后还很生气,盛怒之下,他走到窗边,把二生同桌的书本甩出了教室。二生他们所在的教室在二楼,楼后面是一块草坪,长了很多杂草。平时很少人去,有些不愿意去操场厕所大小便的学生,就在后面大小便,所以很是污秽。
二生的同桌感觉很可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书本被老茂扔在了楼后面,很有可能落在了屎上。“诶……”,他胃里泛出一阵阵恶心,脸上感觉起了很多麻点。
二生被敲得头晕,不知道那一堂课是怎么上的,老茂也气坏了,不知道那一堂课是怎么上的。
还没下课,老茂就让大家上自习,自己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大家都知道,他很有可能在看阿美。
不但老茂喜欢趴在栏杆上看阿美,二楼所有的男生都喜欢趴在栏杆上看阿美。
阿美其实不叫阿美,她有大名,叫刘亦梅,学生们见到她会规规矩矩地喊她一声“刘老师”,但私下里都叫她阿美,因为她长得真美。
鸭蛋脸,柳叶眉,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眼角微微上翘,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恰如其分。
阿美细条干,身材好,头发密得像黑瀑布。她常年不扎辫子,头发就这样直铺着,风有时会撩起她的头发,她更美了。
阿美也很会穿衣,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是那么妥帖,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
阿美在班上教《孔雀东南飞》,大家都觉得她就是焦仲卿的妻子刘氏。
二生出了教室,对着趴在栏杆上的老茂说:“老师,我去捡课本了。”
老茂果真是在看阿美,阿美从教师宿舍出来,正拿着课本往教室里赶。
教师宿舍是两排瓦房,在学校的东南角,离教室较远,需要穿过操场才能来到教室。
阿美没课的时候不会呆在办公室,而是呆在宿舍,有课的时候再过来,所以总能看到阿美在操场上穿梭。
阿美走路有个特点,总是一颠一颠的,很有韵律感,走起来很好看。
老茂在看阿美,没空理二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二生走到教学楼后面,小心地避开黑屎,找到了老茂扔的书本。还好还好,它没有沾到屎。
但是二生的同桌却觉得它被玷污了,死活不要,要二生赔,二生只有把自己的书给他。二生的同桌一看,二生的书真干净。
二生被老茂把桌位编到了后面,二生也不怨,毕竟自己有错在先。不过这一呆就是两个月。
学校围墙西北角缺了个口,有学生放学回家抄近路,开始不走正门,改走这个口。
有一天二生也走了这个口,却被躲在暗处的老茂抓了个正着,当时二生刚跨上围墙的豁口,老茂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把二生从豁口上拽下来,二生被拽下时,脚还扒拉掉了几块砖。
老茂对二生说:“我可逮住你了!”
二生问他:“逮住我干啥?”
老茂说:“去见校长。”
于是老茂就带着二生去见了校长。
一中的校长叫乔二环,人长得瘦瘦的,头发也是油油的,波浪头,额上有一缕头发很不安分,总是从梳得光溜的头上掉下来,耷拉在他的眼镜上。他的眼镜很大,所以显得眼睛很小。
乔二环也是从二中过来的,二生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从二中调了过来,那时他是副校长,等二生上了初一,他就当上了正校长。
乔二环见老茂带来了二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恼,而是把二生留下来,让他砌砖头。
那么大的一个豁口让二生一个人砌,二生砌着砌着,天就黑了。
二生的爹见二生没回家,就问了同村的二生的同学,知道二生被留校了。
二生的爹找到学校,见到了乔二环,乔二环给他说明了情况,二生的爹气坏了,走到豁口旁看到了正在砌墙的二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打完后,二生的爹拿起砖头来开始砌墙,二生也砌,不一会儿,父子俩就把墙砌完了。
二生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丢了脸,更加记恨老茂了,所以他总是寻思着抓住老茂的一点儿把柄。
学校的东南角有一片属于住校老师的菜地,跟教师宿舍紧挨着,但被围了起来,有一个圆形拱门,常年落锁,只有住校老师才有钥匙。
阿美住校,她有钥匙,乔二环老婆孩子离得远,他也住校,他也有钥匙,老茂老婆孩子离得近,他不住校,他没有钥匙。
一个月后,有一天上体育课,二生在菜园子边蹓跶,突然看到老茂鬼鬼祟祟朝菜园子来了,就觉得蹊跷。他躲着暗处,看到老茂掏出钥匙开了菜园子的门,更感到奇怪,心想这其中一定有鬼。
二生想进菜园子里看看,但是老茂进去后落了锁,他进不去。
二生踅到菜园子的西南角,发现那里靠墙斜竖着一些玉米秆,就踩了上去,扒着菜园子的墙往里看。
菜园子里种了很多菜,有矮的南瓜,不怎么矮的番茄、辣椒和茄子,还有搭了架的高高的豆角和黄瓜。
老茂就在黄瓜架边,阿美也在黄瓜架边。
老茂用手理着黄瓜叶,像个菜农一样翻翻看看,阿美也用手理着黄瓜叶,像个菜农一样翻翻看看。
老茂翻着黄瓜叶从右往左走,阿美翻着黄瓜叶从左往右走,走到黄瓜架的中央,二人碰到了一起。老茂没有客气,一把抱住了阿美,阿美也没有客气,抱住了老茂。
二生在墙头上看着,小鸡鸡噌一下就立了起来,他感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就像要跳出来一样,脸上火辣辣地烫,就像被火烧过一样。
二生是既高兴又妒忌,他抠掉墙上的一小块石灰朝老茂的头上弹去,老茂头上挨了一下,有点窝火,张口便欲问“谁啊?”可一张口,嘴里就多了一小块石灰。
老茂咔出石灰,知道这事儿是二生干的。这时,菜园子门突然响了,乔二环进来了,老茂赶紧躲了起来,阿美则赶紧迎了上去。
阿美走到菜园子的门口,乔二环看到了她,对她笑语道:“咦!刘老师,好巧啊!”
阿美涨红着脸,不敢看他,回了句“好巧啊”,便匆匆地离开了。
乔二环看着阿美的身影,摇了摇头,啧啧了几声。
二生从玉米秆上下来,去了教室,菜园子里后来的事儿他就不知道了。
老茂第二天就把二生从后排提到了前排,还退掉了他之前收缴的二生的铁瓦子,一边退一边笑嘻嘻地说:“小伙子不错,小伙子不错。”
二生知道老茂是咋回事儿,老茂也知道二生咋回事儿。
初二分班,二生被老茂分到了老茂班,初三分班,二生还是被老茂分到了老茂班。老茂离不开二生,二生也离不开老茂。初中后两年,二人和平相处,没再发生过大的矛盾。
后来二生考上了高中,再后来考上了大学。二生偶尔会在集上遇到老茂,毕恭毕敬地喊他一声:“焦老师”。
噢!对了,老茂的大名叫焦茂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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