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河岩街(15)

作者: 候佳年 | 来源:发表于2018-01-23 19:49 被阅读22次
    我不是被留守的那个儿童

    文|候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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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谭玉兰在夏天的尾巴上愈发好看起来。有一次何拉看见有男生送谭玉兰到院子门口。谭玉兰脚步飞快走在前面,那个男生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满面焦急和不情愿。

    谭玉兰走到自己家门口回头对跟着她的男生低吼:“都说了,不要来烦我。”

    看见这一幕以后,何拉就对谭玉兰变了态度。曾经何拉是瞧不起谭玉兰的,瞧不起她面对父亲的偏见和恶劣无动于衷。

    而那天,何拉发现她其实是有自己的态度和想法的,至少她没有像院子里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女生一样,有人追就嫁。

    她是没有反抗自己的父亲,但正因为是父亲啊,所以她有着传统意义的孝顺,有没有经过文化改观变通对待家人的愚从。

    开学前一个星期马春妍和李桂芳返回了河岩街,她们带回了很多家乡的特产。马春妍招呼着何拉去她家里分享,三个人拖着暑假的尾巴好好享受了一番。

    正式上学的第一天,何拉注意到林涵如空荡荡的位置,王老师在讲台上宣布班上退转学人的名单。

    林涵如三个字敲进何拉的耳朵。她转头看窗外天空,有几只鸟儿扇着翅膀飞过。扑腾之后,毫无痕迹。

    新学期,班上座位大换血。何拉原本的同桌是小学校友,那个校友曾经和小学班长是好朋友,所以何拉对她她对何拉都是眼熟的。但这不代表两人成为同桌以后会成为好朋友,小学校友持着本地人有的偏见,不爱搭理班上的外地同学。

    新同桌是个男生,有着乌黑茂密的头发,他的眉毛和头发一样乌黑。何拉跟班上多数同学都属于点头之交,新同桌也是一样。

    或者对这个新同桌印象深刻一些,因为他是班上的纪律委员,偶尔的会管理班上纪律。成绩不错,为人也踏实温和。

    新同桌很热情,换好座以后前后左桌大肆沟通。毕竟纪律委员啊,说起话来不但滔滔不绝,还非让人只听着他说。

    前后左的招呼都完了,同桌对向何拉:“嘿!何拉,很高兴跟你做同桌。”

    何拉就不喜欢这种自来熟,平常话都没说几句,突然熟络只让人觉不安好心。她眼皮都没抬地嗯了一声。同桌毫不介意,继续滔滔不绝,深感荣幸。

    何拉默默准备好下节课的书本,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她转向同桌,表情严肃:“我会打人哦。”

    同桌被她逗地哈哈大笑,后来同桌说:“我不知道我会那么早的喜欢一个人,并且这人还是态度很恶劣的一开始就喜欢威胁我。”

    何拉和同桌的同桌生涯开始了,何拉践行了最初威胁同桌的话:我会打人哦。

    换了座位轮到何拉靠墙坐的时候,同桌总是不愿意让出位置让她出外边去,何拉冥思苦想。拳头和拧他都用上了还是被他咬着牙忍住死也不让。

    后来何拉想了一计,她坐在自己的凳子上,用脚抵着同桌的凳子使出全身力气用脚将他推到过道上。

    第一次被何拉用这样的招数打败同桌之后,他痛心疾首扼腕叹息自己大意。他自己坐到何拉位子揣摩着何拉的动作可以如何制服,他甚至拉了后桌来坐到他的位子上让他试一试。但每一种他想出来的招数都被何拉化解。

    又一次同桌死命拽着自己的桌子誓死不从。何拉没有办法了用脚踢他,他躲闪得快。何拉一下子踢到了凳子上,她疼得龇牙咧嘴,同桌却比她还激动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喊道没事吧。

    何拉瞪了他一眼一瘸一拐走出了教室。

    那次之后同桌还是会跟何拉开点小玩笑,但每一次都是何拉胜出。

    初二下学期班上男生流行起扳手腕,同桌不服气地对着何拉:“你敢跟我试一试吗?”

    何拉什么都可以忍,除了激将。两个人在座位上开始了大战。后桌笑嘻嘻地看着何拉和同桌。

    同桌乌黑的眉毛弯弯的,他对着自己的后桌:“你看,何拉肯定会被我虐得很惨。”

    何拉瞪他一眼,二话不说就掐住了他的手指。他疼得大呼何拉耍赖。

    何拉就笑了,同桌的手掌突然没有了力度,何拉顺势压倒了他的手臂。当两个人的手都放置在桌面何拉才后知后觉,刚刚她跟同桌是掌心相对在扳手腕。

    胜负已分,后桌打趣同桌被虐了。何拉和同桌都笑一笑。

    九月份的河岩街还是热,但是山青阳光明,河岩中学的青春气息也如同阳光和青山一样蓬勃。

    班上每周都有班会活动,王老师说不能仅仅只是班委主持,班上的同学也应该积极参与。班上同学自发组合,最后没人组合的同学就由班干部安排。

    楚安歌和何拉都是内向型的,赵拉活泼但是组合只能是两个人。何拉拍拍楚安歌的肩膀:“安歌你跟赵拉一起好吧?我可以找杜若组合。”

    楚安歌和赵拉组合好以后何拉去找杜若,但杜若的同桌已经先人一步。何拉瞬间成了无组织者。

    恍然中杜若拉了拉何拉的衣袖:“你跟齐馨组合愿意吗?”

    齐馨是班上最胖的女生,她身高才一米五,体重却已经发展到一百六,圆乎乎的脸因为齐耳短发显得更加臃肿。

    平素里齐馨总被班上的人欺负,尤其是刘强为首的男生,他们会趁着齐馨上厕所或者去小卖部把她的课本丢进教室后边的垃圾桶。

    女生好一些,但也不乏直接恶语相向骂她是肥猪或者悄悄在她衣服上贴猪头便利贴的。齐馨在班上不算没有朋友也不算有朋友,因为比如杜若这样性格良善的人偶尔会和她一起出行上学,但是杜若也不能算她的朋友,杜若有自己稳定的朋友。

    齐馨像个坏掉的皮球,在班级中滚动,有些人见着踩一脚有些人踢一下,有些用手拾起将之放到角落,只是没有人捡回她。

    何拉对齐馨跟对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印象。反正都是同学,听见杜若建议何拉就点了点头。

    杜若立刻传唤了消息给齐馨,齐馨小跑着来到何拉座位边:“何拉何拉,你愿意跟我搭档吗?”

    何拉浅笑着点了点头。

    齐馨激动地拉着何拉的手:“谢谢你。”

    何拉不理解齐馨通过掌心传达出来的激动和紧张。不过就是一场班会,不过就是一个组合,有什么好惊讶激动的。

    但就是这样,许许多多人无伤大雅不关紧要的事情和决策,足以撩动另外人的起伏和震动。

    齐馨因为有人组合,认认真真准备着主持稿,一遍一遍和何拉确定班会安排。

    班会那天,齐馨仰起了她一直低垂的头,和何拉并肩站在讲台上。她的语调足以让全班人听见,而全班人也都在认真听她说。

    环节与环节交替的时候,同学们掌声热烈。班会结束以后同学下课往教室外走,齐馨在人潮中攥住何拉的手:“何拉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何拉笑了:“我们不就是朋友吗?”

    “不是的,”齐馨笃定,“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

    同学们下课的吵闹声没有掩盖住齐馨“说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这句话的力量。

    话语的字数不多,放置其中的情感却很重。

    何拉轻飘飘地回了声:“可以啊。”

    何拉还是没能和齐馨成为好朋友,因为何拉已经有赵拉和楚安歌两个好朋友。齐馨说要跟何拉做朋友,又没说要跟赵拉和楚安歌做朋友。

    何拉的时间是有限的,相比于齐馨,何拉跟赵拉楚安歌的感情明显更胜一筹。面对利益选择的时候当然舍小取大。

    齐馨和何拉的友情就像一簇眼看要燃烧终究熄灭的火苗。

    齐馨在整个初中都没有好朋友,她流荡在那些愿意偶尔跟她一起上学的人后边。再往后她和杜若上了同一所高中,杜若说高中之后的齐馨跟中学完全是两个人。因为她自己从内心克服了自卑,变得坚强和自信,所以高中同学没有瞧不起她的,每个人都愿意跟她说话,甚至会主动的参加一些活动。

    杜若说,还有人追她呢,因为她喜欢吃学校的豆沙面包,所以追她的男生就买了很多豆沙面包给她。

    男生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宠溺微笑着问:“豆沙面包豆沙面包,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豆沙面包?”

    再后来,齐馨和给她买豆沙面包的人结婚了。

    刘强和何拉原来的同桌也就是那个小学校友做了同桌,他一张油嘴总是逗得何拉的小学校友哈哈大笑。

    刘强趁机把手放到小学校友的手背上。小学校友反手给刘强一巴掌,刘强继续挑着嘴嘻嘻笑。

    何拉就愈发讨厌刘强了。

    刘强不介意班上越来越多的女生对他投以白眼,他还渐渐说一些粗俗的话。

    初二的学生们,已经开始懵懵懂懂的触摸成人世界的规则,尤其是两性之间。早熟孩子心头涌动的情愫因为大人的制止更加野蛮蓬勃。

    刘强无法通过行为去触摸禁区就只能用言语,他污秽的言辞最多的就是说给自己同桌听。

    何拉的小学校友有着趾高气昂的骄傲,完全不屑跟刘强说话。可刘强死缠烂打,小学校友终于在自己本来就心情不好的情况下爆发了。她把英语书拍到了刘强的脑袋上。

    何拉看见刘强猛得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巴掌在落到小学校友脸上最后一点距离里停了下来。

    小学校友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她嚎啕着转身出了教室,她的好朋友纷纷跟出去劝慰。而刘强则在几个男生的推搡里坐回了座位。他啐了一声:“妈的,要不是看在是个女的份上,我打死她!”

    许敛在刘强说这句话时从教室外走进来,他看见刘强的桌边围着众多人就绕过来。

    “怎么了啊?”

    刘强翘着二郎腿,手在膝盖上一敲一敲的:“我同桌,差点没打她。”

    许敛撩了撩衣角:“你可是个男生。”

    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在许敛身上比他只穿白色要好看,明亮色泽使得他的眉眼更加清秀耀眼。

    刘强对他摆摆手:“所以我忍住了。你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许敛脸上的宁静在刘强的这句话里换成了慌乱,他瞳孔中一闪而过紧张。语气是急促的:“放学再说。”

    许敛回座位的脚步很快。

    何拉这周的座位是靠近过道的,许敛从她旁边走过。认识许敛这么久,何拉第一次感知到他情绪变化。跟家里有关系。

    那天放学回家,何拉听说院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女人砍杀了她的丈夫。

    租户们口口相传:男人和女人也是过来河岩街打工挣钱的。或许是家里欠了债吧,两个人从来都很节约。

    可昨晚有人听见他们吵架,好像是男人藏着自己的工资不再上缴,女人明察暗访,终于知道是丈夫在外面与人偷情。

    男人理亏,都不敢大声言语。女人面对沉默的男人愈发愤怒。她摔碎了屋子里所有能摔的东西之后将男人赶出了家门。男人在屋外摸索着蹲了半夜后竟去了偷情对象那里。

    讲到这个情节的时候人们哈哈大笑。男人门揶揄地捂着嘴互相传递眼神,女人们则目光带闪电扫过自家男人。

    早上醒来的女人给丈夫打电话,接起的竟然是个女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女人忽然变得平静了,她温声对着手机:“喊他回家来。”

    男人中午时分才回家,举着菜刀等在门后一个上午的女人,流着眼泪一刀一刀砍向丈夫。

    男人嚎叫躲避,女人无声追赶,她挥舞着刀乱砍,就像在砍一块排骨。泪水和血水染湿了整个租房。

    讲述的人唏嘘了一阵之后接着说:“女人砍死了自己的丈夫之后还洗了个澡。下午的时候,她是穿着一条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被警察带走的。”

    “哪个房子的啊?”有人问。

    围听者纷纷抢答:“就是那边。”

    他们的手指着何拉家对面的斜角。何拉顺着看过去,那间小小的破败的出租屋外拉着警戒线。

    “死人还在里面吗?”

    “没有了,早就被抬走了。抬走的时候虽然盖着白布但还是一路流着血哦,你们看地上还有血迹。”

    何拉低头看,地面果然有黑褐色血迹。她又看了一眼拉着警戒线的出租房。

    那房子里住的人她是有印象的,一对年纪三十左右的夫妇,男人女人都生得白净。两个人身高气质般配,有时候还能看见他们买完菜手牵手归来。

    晚上的夜色很浓,何拉还有马春妍李桂芳约在河边的洗衣板上小坐。李桂芳问何拉关于中学的事情。马春妍在一侧叹息:“你们都初中了,我还有一年多。”

    李桂芳拍拍马春妍的肩膀:“没关系再熬一熬就可以了。”

    说完,三个站在人生起点的人都静默的看着河面,以为自己的人生只要走完小学初中就是结束

    有一个周末,何拉竟然在菜市场看见了齐心悦,何拉谨慎地唤出齐心悦的名字。这个和何拉年岁一样的姑娘比何拉高出许多。她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温柔可人。

    何拉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她说才来几天。何拉又问是不是要来河岩街上学。她突然不说了,只道要赶回家做饭,后边有机会一起玩。

    骤然见到童年旧友着实让何拉兴奋。她迫不及待地把见到齐心悦的事情告知了妈妈,妈妈挥动着锅铲炒菜:“齐心悦是个懂事的孩子。”

    何拉撇嘴,别人家的孩子永远是最懂事的孩子。

    但齐心悦是个真正懂事的孩子,她尽着自己年纪里能懂事的最大程度懂着事。

    是齐叔叔,他生病了。

    齐心悦家里属于不存款也不欠债的状况。父母挣的钱一直供养着齐心悦和小齐儿的学业以及常年吃药的齐心悦爷爷。

    所以齐叔叔的生病标志家里顶梁柱折断大半,并且齐叔叔生得并非寻常的病,是癌症。

    阿姨一开始没有把消息告诉齐心悦,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初二的孩子,可是孩子又是拥有一颗多么敏锐的心。

    她的问候电话一次一次跟爸爸说得时间少,而爸爸妈妈的生活费也不再准时寄回老家。妈妈总是说没钱了去找叔叔拿,她把钱寄给叔叔了。

    可叔叔从来没有说过你妈妈把钱寄到我这儿了的话,还有叔叔每一次在她去拿生活费之后都在小本子上记录着。

    第一次看见叔叔做记录何拉就疑惑过,只是叔叔笑了一下说好让你妈妈知道你有没有节约用钱。

    直到有一天,齐心悦在叔叔家的桌子上看见了叔叔记账本子的扉页,上面赫然是欠账两个字。

    所有累积的疑点扑面而来,齐心悦给妈妈打电话要求爸爸接听。彼时的齐叔叔刚被推荐手术室。面对女儿要求的压力和对丈夫担心的焦躁,阿姨终于说了实话。

    齐心悦像个成年人一样,没有哭闹。仔细跟弟弟小齐儿交代爸爸生病了,她要赶到河岩街去,爸爸不严重只是她担心妈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所以她去看看。懵懂的小齐儿听从姐姐安排留在老家继续读书。

    齐心悦只是跟老师说请假到期末,写完请假条以后,她趴在桌子上沉默了很久。

    拿着老师签过的假条走出办公室,远山朝阳斜射着光芒。齐心悦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一步一步慢慢下走,每走一步她心里就多一份坚定也多一份不舍。

    她知道,她将永远告别校园了。她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延长爸爸的生命,也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支撑弟弟的学业。

    齐心悦赶到河岩街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她光着手在半夜走下长途汽车。

    三角马路的秋天夜晚河风呼啸,是齐欣悦第一次感受到早秋的夜也是那般寒冷。她按照妈妈的交代,走过漆黑无人的陌生河道,回到爸爸妈妈的租房。妈妈说钥匙放在门前第四块石头下面,她拿了钥匙自己开门。

    齐心悦第一眼见到爸爸妈妈的租房心里是不是也像何拉那样波涛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打开房间的灯,然后面对屋内仅有的床铺和两个放衣服的纸箱以及煤气灶和一张桌子站了良久。

    也许齐心悦在那个时候哭过,可是灯光照射不出来眼泪,所以地面上只有浅灰色的影子。

    齐心悦开始了和妈妈轮换上班和照顾爸爸。她妈妈从事的工作也是手头力气活,她能够胜任,加之她妈妈厂里的老板也对她们家的情况深表同情,所以对于她和妈妈交换上班的事情进行了默认。

    齐心悦将自己离开老家对弟弟说的话全部告诉了妈妈,她妈妈听后自心底感到安慰。她的女儿真是懂事,没有将实况告诉自己的儿子,从而稳定维持了孩子在学校的学习状态。

    轮到齐心悦上班的天她总是清晨五点就走过河道夜晚十一点才返家。老板看见这个挺直背,倔强得连午饭都不肯回家吃小姑娘很感慨,他主动的给了齐心悦五千块钱。齐心悦接过老板手上的钱深深鞠躬,抬起头的时候第一次让人看见了她的眼泪。

    齐叔叔在一个下午清醒了点,他坐在病床上跟女儿交代后事。齐心悦低着头站在病房的窗口,医院里青霉素的味道已经让她恐惧。

    爸爸原本就瘦,这一阵的药物治疗以后愈发瘦了。齐心悦有时候扶爸爸下床走,都能感受到他骨头的硌人。爸爸原本的样子也在治疗过程中改变,健康的麦色皮肤成了通透的苍白,整张脸上都泛着空洞。他身上甚至有内里散发出来药味。

    齐叔叔絮絮叨叨低声说了很多,说到最后他看了一眼站在窗帘旁边几乎和窗帘合二为一的女儿,喉咙哽咽了无数回最终都消散在女儿固执眼神里放弃治疗话语再度冒出来。

    “心悦啊,”他说,“爸爸想回老家去看看。”

    齐心悦终于抬起了头,她看向自己的父亲,声音沉着而清晰:“弟弟不知道您生病了,您回去他就知道了。”

    “那让爸爸出院吧。”

    齐心悦摇摇头,她走到齐叔叔病床边给他把床铺摇下去:“您今天已经坐了好久了,躺下休息会儿吧。我也饿了去买点吃的回来。”

    齐心悦无言地拒绝坚持而果断,她走出病房门,过道上白织灯亮光冰冷,有病人的呻吟从病房里传出来,也有医生护士匆匆的脚步声。

    她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不知所措。已经用了十几万的钱了,周边亲戚可以借的都借了。老家的房子只是单层的水泥房,且在半山腰。妈妈说那房子银行只肯出八万。

    而房子还不能骤然卖掉,弟弟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办?他的性格那样冲动,他也会放弃学业吗?他才十岁放弃学业也做不了什么,读书上学才是他最好的出路。所以应该怎么办?齐心悦惶然地徘徊在走廊,她看到走廊越来越亮,亮到最后成了白茫茫一片。

    两个星期之后何拉听说了齐心悦爸爸的死讯,和何拉一起听说的还有河岩街很多人。人们都在讨论河道里那个漂浮的男人尸体,他几乎没有了人形,脸上的肉已经陷进了骨架。

    人们说这人是不是被虐待了?有人解释,不是的,这个人是得了癌症。

    在河里发现齐心悦爸爸尸体是上午,中午何拉妈妈爸爸下班都没有回家。他们去了火葬场看望。

    何拉爸爸妈妈去火葬场的时候何拉还没有放学,她跟班上的同学一起看王老师做电解水的科学实验,惊讶和欢喜声溢满教室。

    晚上十点半爸爸妈妈才回家,何拉迷糊地睁开眼问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妈妈说:“齐心悦爸爸跳河了。”

    何拉立刻清醒了,她睁大了眼睛:“谁?”

    “齐心悦的爸爸。”

    “为什么啊?”何拉急切地坐起来。

    “他癌症。不想拖累齐心悦他们。”妈妈认真的语气和他们的晚归使得这个严重的话题没有反驳的余地。

    何拉慢慢躺回床上。她想起齐心悦的脸,那个温柔好看的女孩。前一段时间在菜市场碰见还说以后一起玩的,她以为她也是过来上学的,但只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就失去了爸爸。

    何拉的妈妈爸爸用了最快的速度洗漱关灯,他们俩躺在床上以后也谈轮到齐心悦。

    爸爸说:“所以人啊,总是世事无常。”

    妈妈说:“就是。只是可怜两个孩子。

    尤其是齐心悦。”

    “对呀,那个孩子是真懂事,下午她妈妈都哭晕了,只剩她在跟工作人员交接。前段时间她还和她妈妈交换上班和照顾她爸爸。”

    “哎呀,老齐也是啊。不过如果是我癌症了,我也自杀不拖累你们。”

    “你有毛病。”妈妈骂爸爸。两个人的谈论结束了。

    细碎模糊的黑暗在眼前,何拉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细微的疼痛。

    爸爸妈妈戛然而止的说话声和黑夜的沉默使得齐心悦的样子涌动在她脑海中。

    齐叔叔以为他的离世会给他的妻子儿女带来解脱,他以为得并不对。因为小齐儿的年岁还不能够明白母亲和姐姐对他的欺瞒。

    小齐儿在齐叔叔去世的第二天下午到了河岩街。小男孩穿着一件黑色短袖,皮肤因为晒太阳而显得油黑。红肿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自脸颊上划过时,就像一条弯曲的小虫子爬过。

    小齐儿看见父亲的骨灰盒,他记忆里高大,看起来的严肃实际上温柔的父亲,已然成了灰尘。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泪水流淌出来,他傻傻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屋。

    齐心悦和妈妈招呼着一些来看望关心的人,忙碌的间隙里齐心悦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看见弟弟的泪水心里翻涌起愧疚。于是她走过去试着摸弟弟的头,在姐姐靠近的时候小齐儿才想到什么,他猛地打开姐姐的手撕心裂肺的吼出来:“我恨你!”

    小齐儿的言语让在场的人都心生怜悯。

    齐心悦看了弟弟一眼转回头继续忙碌。齐叔叔的骨灰被送回了老家。齐心悦的妈妈让她回老家去读书。

    齐心悦拉住妈妈的手,她看见自己妈妈头发里的白发,银色的细丝参杂在妈妈束着的头发里,妈妈的眼睛是漆黑的,没有任何亮光。

    齐心悦对妈妈摇了摇头。她不能继续回去读书,因为家里还欠着很多债,房子已经卖掉了,弟弟还要上学。而这一切只靠妈妈是不可以的。

    齐心悦妈妈骤然头疼,她也像个生了病的人一样,缓步的走到床上,一觉睡了两天。

    她醒来时,齐心悦已经跟他们厂里的老板说好就在他家打工。

    小齐儿在说了那句我恨你之后,随着齐叔叔的骨灰一起回了老家。他继续上学,妈妈和姐姐的电话一开始是不接的,后来接了也不多话,问一句就答一句。

    何拉知道齐心悦在河岩街打工了,但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跟马春妍李桂芳一起在河边散步的时候,何拉看着河水翻涌会在心里想,齐叔叔是不是正在这河道里默默守护齐心悦。

    也许是在守护齐心悦的,但是齐叔叔精力有限,所以照顾不到远方的小齐儿。小齐儿在齐叔叔去世两年之后以故意伤人罪进了看管所。

    事发有漫长伏笔,这个曾经笑起来傻傻的小男孩在父亲去世以后变得乖张暴戾,神情和言语都带着愤恨。

    他变得不可理喻无法接近,身边的同学和老师都将之远离。当一个人成了众矢之的就会格外引人注目。小齐儿成了学校高年级坏学生侧目的对象。他的独来独往,看不顺眼就吼叫和嘲讽的行为使得几个孩子将他围在了操场。

    小齐儿只说了句滚开。对面的人没有走开,然后他就拿出来放在口袋里已经一年半的匕首。匕首笔直戳进对面一伙学生奉为大哥的人的心脏。

    学校塑胶操场的胶水味瞬间被血腥气掩盖。学生们都吓傻了,尖叫着跑开,被小齐儿捅到心脏的学生倒向地上。

    周边的同学跑散了又远远聚拢来,他们个个瞠目结舌。老师们慌张地从办公室蜂拥而至,小齐儿蹲到躺在地上的同学身边,他歪着头看着那个学生苍白的脸,他心脏处鲜血只往外涌。

    警笛响在校门口,小齐儿从地上站起来。被他捅伤的同学已经抬走了,地上的血迹慢慢蒸发,小齐儿忽然张了张嘴,他说了句没有人听清楚的话:痛不痛?

    齐心悦的妈妈在一夜之间彻底老去,她哭了一路回到老家。到公安局后她已经恍然不知事,她坐在椅子上。警察递给她一杯开水,她接过就捧在手上,手掌烫得通红。

    齐心悦替代母亲处理之余,照顾着妈妈和跟被伤学生的家人沟通。

    被小齐儿捅到的学生没有致命,但也还没有脱离危险。警察在调出的户籍上看到齐心悦才十五岁以后都怜悯亦无奈。

    小齐儿最开始没能见到归去的姐姐和母亲,见到的时候是他的判决书下来那天。他被送往看守所,警察说他要被看守四年八个月。

    警车停在镇上的派出所门口,小齐儿由两个警察带出来。

    这个孩子在短短几天变得沧桑,眉眼中的厌倦和绝望让齐心悦胆战心惊。

    齐心悦的妈妈在旁边由亲戚扶着,她看见儿子以后眼泪又要掉下来。小齐儿看着她们,神情漠然。

    齐心悦径直走向旁边的警察问可不可以跟弟弟说两句,警察点了点头。

    小齐儿见到走过来的姐姐将漠然的脸转向另一边,齐心悦声音很小:“弟弟,我会照顾好妈妈的。”

    小齐儿没有回应。

    齐心悦停了停:“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弟弟,姐姐知道,你最懂事,你最乖,我和妈妈都等你回来我们团聚。”

    警车里的警察按响喇叭提醒该走了,看着小齐儿的警察对齐心悦投以眼神示意。齐心悦往后退了一步表明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

    跟着警察的步伐重新走动的小齐儿终于看了姐姐一眼,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桀骜和愤恨。

    小齐儿言辞微弱而有力:“你们以为瞒着我是对我最好的,但这种事情瞒着我是最不好的。他是我爸爸啊。学习、成绩落下了还可以补回来,可是我的爸爸,没有了却永远都没有了。”

    小齐儿随着警车离开了,齐心悦的妈妈看着远走的警车晕厥在地。齐心悦脸上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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