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铃声持续响个不停，这肯定是个老鬼。我拿起电话一看，果然，是J, 我高中同学，一辈子损友。
“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做梦去了？”她的声音一如少女般清脆尖利。
“我在弹琴，闲人勿扰。”我没好气儿的说。
“呵，玩儿上阳春白雪了，来个秋日私语听听？”她语带戏谑，因为她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学过这么高大上的东西。
实际上，我也是两个月前才报了个电子琴学习班，中央CDEFG，还没学完。我对着手机听筒，大声唱:“玛丽有只小羊羔，小羊羔，小羊羔。是不是这个？”
我们一起放声大笑。孩儿他爹在旁边皱眉:“老J还是老W？”
我把通话按成免提，J在电话里还在笑:“应该就是这个。”
笑过之后，她说:“快来，三缺一。老W，老D，我，就缺你。”
我好奇:“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聚众赌博了的？”
她唾弃:“你以为人家都是你？喝酒！快点！”
“在哪里？”
“桃花岛。不是，桃花坞。”
2，
按字母顺序，D、J、N、W，是从高中一起走过来的死党，N是我。按年龄顺序是J、N、W、D。可是，因为J总是清脆的嗓音和略带嗲音的语气，我们四个在一起吃饭，她好像也从来没有轮得上主位，哪怕今天她请客，照样要坐在靠门口的地方，附带着倒个水催个菜什么的。
“一瓶白的，梦之蓝。一瓶红的，长城张裕）。怎么样？”她把带来的酒放在桌子上。
我们互相看看，D在我们中年龄最小，酒桌上一向爽直，说:“要不，我们努把力看看？”
W一直担任部门正职，会开多了，总是能让小事的意义得到升华，这就是领导力。她说:“对于上级布置下来的革命工作，不要找借口，能力不足态度补。我虽然能力不足，可我有态度，这就是个好同志。不像某些人，老是推三阻四的，要好好反思，认真改正，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你看，这一招敲山震虎，分明是在给我施加压力。
我自从血压有些高了，开始服药之后，在家里被孩他爹耳提面命，长了不少记性。但是，此情此景，老友相见，无关应酬，要是说了退缩的话，必定以后“万劫不复”，同时，我相信，说了也是白说，酒照样还得喝。遂举起面前的酒壶，豪气的说:“两瓶而已，多乎哉？不多。”
于是，举杯。大家一起把面前的小酒壶拿在桌子转盘上:“四等分哦，不许多，不许少！”
J一边倒着酒，一边说:“我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故意强调最后一个“脚”字，用我们地方方言，这个字读“感觉”的“觉”。
3，
这样老友相聚的时候，我们就不谈国家大事，只说鸡毛蒜皮。要退休的年纪了，在单位里也不跟谁也不争多落少，职位也罢，奖金也罢，都是身外之物。
D和J这么多年工作一向很清闲，故而总是很嘚瑟:“工作对我如浮云。”
W说:“瞧你们两个没文化的，那是富贵对我如浮云。”
我碰碰她酒杯，说:“喂喂，说话要严谨，那是不义之富贵对我如浮云。”
三个人看着我，说:“忘了老师在这儿呢，老师，你自己先干为敬，来一个。”
后来，老W聊了她未满一周岁的小外孙，嘴里说着“那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得一点不好看”，却把手机拿出来给我们看照片，“你们看，可爱不可爱？可好玩了。”切，鄙视她。
J儿子定下了婚期，说:“今天提前通知了哦，到时候省了请帖钱。”
我们举杯祝贺:“一定的。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 ，夏雨雪，乃敢不去喝。”
J笑骂:“你儿子结婚才冬雷震震下雨雪。”她儿子婚期定在腊月。
笑声不绝。我是不担心这个了。可是，D惊心啊。因为下一个就轮到她儿子了。他儿子排着队相亲，总是说找不到感觉，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到是把D急得上蹿下跳的，到处拜托人给她儿子找对象。
W很认真的建议D:“现在流行老少恋，你让N在她学前班里给你找找？”
我说:“也行。按照百合网的要求做就可以了。我们知根知底，申请就不用交了，我会把我的银行账号给你。”
从酒店出来，第二轮，我们又去了KTV。
J五音不全，不唱歌。D喜欢唱，总跑调。W声音靓丽，不过总是能把流行歌曲唱出民歌风味。我呢？低音，总选男生的歌唱，遇到高音就破嗓子。
但是，唱得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在KTV尽情喊一遍，抒发一下胸中豪情。
J用尖细的嗓音笑道：豪情是个鬼？四个老娘们！
卡拉永远OK。
4，
这样轻松的时刻其实并不是很多。
W在金融系统工作，挣得不少，但是干得更多。虽然快到二线的时候了，可以偷个懒的，但是，认真工作了一辈子，整天给别人开会加担子，自己是不好意思懈怠的，一方面没这习惯，另一方面丢不起这人。
D一直工作在税务工作第一线。我有几次到服务大厅办事，看她穿着合体的制服，置身于一帮年轻人里，指点着年轻人这样做那样做，很认真的样子，跟酒桌上的老幺截然不同，果然，“工作着是美丽的。”
J上学的时候是我们的班花，财会专业毕业后进入商业系统工作，体会过计划经济时代商业的繁荣，也率先经历了商业系统改制的阵痛。好在，她在单位改制时参与其中，现在是重要股东之一，虽然不是创利丰厚的单位，但能够保证衣食无忧。她知足常乐，如此，甚好。
我们这些人，全部来自农村，靠自己的努力拥有一份谋生的工作。要养儿育女，还要照顾娘家夫家双方家庭。
D在我们中间年龄最小，在家里却是老大，先是弟弟弟媳妇闹离婚，把爹娘气个好歹，亲爹骑电车行路被人撞断了腿，伤愈留下后遗症，走路一拐一拐的，重活不再能干，D差不多过两周就要回家一趟，帮着侍弄一下承包地的庄稼、整理园子里的菜畦和青菜。现在，公婆又相继撂倒，住了医院，爱人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得时刻小心。也就D一向乐观，有点《乱世佳人》里郝思嘉的性格:无论怎样，太阳明天都会照常升起。
J在我们几个里是老大，在家却是老小，不过她这个“小”跟上面的“大”相差太多，以至于她毕业上班时，爹娘都已步入老迈，她的哥哥姐姐们正是各自的儿女长大成人生活忙乱的时候，所以，爹娘理所当然的跟她生活，由她养老，直到送终。
J结婚时，爱人身边还有一个跟前妻生的女儿，J始终视之如己出，教育她管束她也疼爱着她，直到现在，继女已经结婚生子，J也会在周末做好饭等女儿一家回来吃饭，帮加班的女儿女婿带外孙子。
我旁观了J生活的全部过程，换位思考，我做不到像她那样忍辱负重任劳任怨，有时候，我们也会替她累得慌，可是，她总是说:“相见即是姻缘，何况是儿女缘分，我希望当有一天，我和她爸爸不在人世的时候，她和弟弟能够相依相伴生活，不会感到孤单。”
我从内心深处很佩服她，虽然，我们见面总是戏谑，总是嬉笑怒骂。
W和J一样，亦是家里的老小，只是更为夸张:如果，她父亲还活着，早就过了百岁寿辰了，不过，走得太早，在她初二的时候就去世了。那年清明，我陪她去给她爹上坟，她对着坟墓念叨着:“我来看你不是因为想你，而是怕你忘了我的模样。”
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伪也。”意思是说，不是自己的亲人而去祭奠，是虚伪的表现。不知他说这话的依据是什么。我和W，是清明节可以互祭亲人的关系，孔子说这是伪，那就是伪吧，我们可能会这样伪一辈子。
我还有很多对我有帮助的好朋友，但依从“老”字，以这四人为最。故记之。
附记：
这篇文章写于去年十月，距今不过十个月。然冬去春来，花落花开，季节时令已改，世事变迁太快。
我家孙女已经出生。
J儿子已在去年腊月完成了婚礼。
W已经二线，去了比较轻松的部门。
年龄最小的D，身体出现了状况，目前正在南京做化疗。
两周前，W和D参加市老年大学舞蹈班结业典礼，上场前，穿着舞蹈比赛的服装，照相传给我，英姿飒爽的两个人！典礼结束之后，两个人又去我们以前常去的华联商场小吃，吃了我们常点的小吃套餐：一碗擀面皮、一根烤肠、一杯奶茶，自称之为套餐。又照相微信传给我。
J也来信问：啥时候回来？
我虽然人在北京，带小孙女也很快乐，但是，她们这样再三挑逗我，还是让我禁不住想回家。
七月底，亲家放暑假，去北京替我们，也是善意，说给我们放假一个月。归心似箭，她上午到，我做晚上九点半的夜车回老家。
第二天早晨到家。
晚上，四个人就互约老地方见。
结果，D当天已抵达南京。她在这次单位体检中查出肿瘤，切片检查后疑似恶性，要求她去省肿瘤医院复查。
那天晚上，剩下我们三个也没有在老地方见。
桃花坞已经易主，不是我们熟悉的老板。
仍然是一瓶天之蓝，三个人也没有了喝酒的兴致，以前，我们总是四个人平均，每人一碗，二两五的。
连续几天，电话联系，得知每日检查，基本确认是恶性肿瘤，且不是早期。已经从昨天起开始化疗。
虽然相约等下周她完成第一阶段化疗去看她，但静下来考虑，她两头双方父母年龄都七十多奔八十了，都还瞒着。
她不仅是我们四个中年龄最小的，在我们整个高中班里，也是年龄最小的。
担心和伤感之情无以言表。
想起去年写的这篇文章，再读起来，不禁泪下。
再录于此，祝福老友治疗顺利，好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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