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面对死亡的阴影，才会真正明白自己的强悍与脆弱。
年轻的时候看那些关于绝症的文字或电影，总会这样问自己——如果面对死亡，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觉得自己会痛苦，追悔，甚至崩溃。更多时候只是一笑了之，玩笑而已，我还年轻。直到去年，我经历了自己的第一次肿瘤手术。
2015年，我28岁。从体检发现，医生警告，到复查确诊，经历了半年的时间。直到确诊前，我还只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态。确诊那一天的火车到站是凌晨4点，无处可去，我坐在网吧点开一部“万物生长”，没记住青春荷尔蒙的躁动，只记住面对死亡的无力与悲伤。
当天就确诊了，甲状腺癌。一头扎进网吧看了五篇相关论文，终于安心了。还好是甲状腺癌！肿瘤排行榜倒数第一，这年头满大街都是，治愈率90％以上，号称被现代医学赶出癌症家族的末位成员。只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得个女性常见疾病有点不爽...总之心态稍稳。
接下来的检查带来新的负面信息，可能有颈侧转移，复发危险性比较大。“也就这样吧”。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一个“优点”——习惯性弱化可能面临的痛苦。做穿刺活检的时候，医生要求开一支利多卡因。我很惊讶:“还要打麻醉啊？”医生也很幽默:“不打的话，我一针下去，你跳起来就跑了！”
很快就手术了，提前理发修面，沐浴更衣，前一晚我居然睡得很安心，反倒是妻子很紧张，没怎么睡好。手术当天我推进去早了，好奇的盯着里间还在切割作业的手术台，麻醉师看了下说还是让你先睡会儿吧...睡前我只有一个要求——待会儿我眼睛没闭好的话，请帮我弄一下，手术灯太亮，晃花了就不好了......
手术时间很长，大概5小时吧，设及术中冰冻和扩大范围，比较麻烦，反正我是无意识的，眼睛一闭就到结束了，完全不记得唤醒过程，只记得推出手术室，看到老爹和妻子，就探出空闲的手竖了竖大拇指，示意我很好。怎么回的病床不记得了，因为麻醉时间长，要求当晚不能睡觉。痛苦不大，脖子上的手术因为损坏了神经，所以术后痛感不多，主要麻烦在于撑着不能睡，手术插管伤到气管，痰多，咳嗽困难，还有拔尿管很酸爽......还好没什么麻醉反应，隔壁床因为麻醉反应吐了一夜，很惨。
第二天一早就要下床了，脖子不敢动，手扶头起来，走动，上厕所。简单的动作变得困难，浑身冷汗，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虚弱...还好恢复很快，很快就可以抱着引流瓶到处走，第三天就开始吃固体食物，食欲旺盛，医生查房的时候叮嘱其他人尽量多吃，恢复快，至于我，我看他的眼神是在说:“少吃点儿，死胖子！”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接下来就是拔管，拆线，出院了。因为刀口长，手术面大，管子插了两根，伸入皮下，在脖子侧面绕了一圈，拔管那叫一个酸爽...出院的时候得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病理结果是较好的类型，坏消息是颈侧转移较多，复发可能性较大，所以手术范围扩大了。刀口大概有25cm吧，拆线的时候我数了一下，缝了有三十几针，感觉脖子切开大半了。损伤也不小，至今右颈、右肩皮肤麻木，脖子总感觉像被死神之手掐着，一收紧就会要了小命。
出院以后在家待了两个星期就上班去了，电力行业，照常出差，发电厂变电站照跑，后来看到一些关于甲癌的帖子，写在家静养，心理调适，乐观面对什么的......我只想说，静养个屁，老子还要养家糊口。有点夸张了，家里条件还可以，没到那个程度...只是觉得不能怂，希望自己是条汉子。
一个月以后复查，放射性碘治疗，喝了隔离一周，一口两万多那种——所以我希望自己赚的钱至少够给自己看病，养活自己，不给家人添麻烦。
特别怕给家里人添乱，所以第一次告诉他们就顺带发了治愈率97％的宣传照，后来的复查治疗都是独来独往，也是没办法，孩子太小，要有人照顾。唯一的不方便就是出院，医生需要避免长年累月接触带残余放射性的病人，需要别人代办出院手续，每次都只好各种找人。住院期间孩子一岁了，看着发过来的照片，有点沮丧，没办法陪着她，出院了还要避开幼儿一个月左右，避免放射性影响。
治疗结束继续正常工作，后来发现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我做手术了，我说这么大的刀疤挂脖子上咋看不见尼?答曰:还以为你跟人打架了，没好意思问...我说这样也好，以后见人就说这是跟人砍架弄的，当时头都掉一半了...估计以后就没人敢惹我了，呵呵，玩笑玩笑，我可是和平主义者。
时间很快到了2016年2月，第二次复查+碘治疗，前期还好，但是出院时得到一个坏消息——两次碘治疗未见明显吸收，但肿瘤标志物还在高位......这意味着可能还有残余，而且碘治疗无效。碘难治型甲状腺癌预后就很差了，一旦进展就是3-5年的预后......我发现医生电话里的声音变温柔了（你温柔个锤子啊，会吓死人的好不好)，她建议我次月再复查，穿刺，如果确诊的话试试颈部淋巴结全清......不过貌似也不太稳妥，建议去更好的医院试试......带药一大堆，灵芝孢子粉之类的安慰剂。接我出院的朋友是学医的，他叹口气说抱歉，帮不了你什么，我说你甘受辐射接我出院就是恩重如山了。
就在这次出院后，我知道自己必须准备好面对死亡了，这种淋巴系统转移的肿瘤一旦治疗无效，真的很难搞，进口靶向药每月得花个五万，扯鬼哦，自己垮了也不能把家人一起拖垮吧?五千一个月的印度仿制药还可以试试，多撑个几年，就想陪陪孩子。说到这里，我想提一下癌症病人最现实的问题:钱。大量的相关电影都回避了钱的问题，但这才是最现实的。更多的人去不了北京，去不了协和，甚至去不了省城，有些连地方医院都不去了，就在家找点土方子，挨时间。主因不是迷信，也不是无知，是钱。现在越来越能理解很多农村老人拒绝去医院，病逝家中，除了对家的眷恋，还有就是不愿花钱，不愿给儿孙添麻烦。
重返话题，除了积极治疗，挑战死亡以外，更多的问题在心里。据说去年的“滚蛋吧！肿瘤君”很火，很乐观，我一到家就看了......看完觉得不对啊，我不能这样！适合小女生，但不适合我，作为鸡汤也不行，我需要的不是这个！然后，我想到了刘慈欣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他引用的原文显然更适合我——“给时间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间！”是的，如果没有太多时间，那就给时间以生命。
我开始锻炼，半年时间缓慢减下20斤，每天坚持长跑（医学经验显示，长跑是提高预后的最好锻炼方式），减肥不快，但是更加健康。现在精神很好，身体健壮，配合其它锻炼，腹肌也慢慢出来了。
锻炼之余，还有工作，我还不到骑西藏还愿的时候。如果自己要离开，我希望能给家人留下点什么，而不是索取。所以工作不能丢，我与上司有一次良好的沟通，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上司人不错，是个可靠的家伙），因为需要时不时请假做检查，上司承诺不算病假，也不扣薪水，还答应保密，因为我希望活在正常的眼光里，说话粗嗓门，而非满是同情的温柔语气。半年以来，我的工作精神起来了，效率在提高，出差跑路，攀爬作业不在话下，论文和技术考试也有所进步。与健康状态不同的是，我拒绝了办公室一份很有前途的推荐，因为那份工作加班过多，久坐有损健康，还不能保证睡眠。我希望自己在下班后还有自己的时间，可以做点什么，另外，我希望自己能活在阳光下。所以，就继续做个技术工人吧。依靠工作的收入，在现在医疗支出不太高的情况下，我继续支付部分房贷（复查月实在不够，就只好靠妻子了），给自己和妈妈买了锤子手机，给车子买保养用品、配件和保险，或者每周回家给孩子买点东西（平时照顾就只有靠家人了，对此一直很惭愧，只能周末陪陪她，做个蛋糕什么的）。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十分充实，我觉得这比哭鼻子或者到处还愿要强。
我希望自己能用不一样的方式来面对，不是哀嚎，不是平静，不是实现“梦想”，也不是单纯乐观，我希望做点什么，留下自己的痕迹。幸运的是，相比大多数不幸者，我的前期病程比较长，还有时间。所以我在工作之余锻炼，在锻炼之余阅读与思考。据说阅读是在为自己的死亡之旅打包行装，我还发现，阅读可以让心灵从恐惧归于平静，甚至热血沸腾，对，我希望自己度过的余生是热血沸腾的余生。最近在社会、经济、历史、科幻方面都收益颇多，我希望自己是多元的，最终能带着对世界更多的认知，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打包上路。
在阅读之余的思考当中，我找到了一种很好的心态——70岁心态。他们70岁了，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但很平静，更加关注家人，关注自己的内心。我把自己当70老翁，内心安宁，然而与他们相比，我还更强壮，更有活力，所以，除了是平静的，还可以是热情澎湃的——既然谁都不能避免死亡，为什么不在还活着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度过呢？郁郁而终多不划算。
走到这一步，我发现自己还算皮糙肉厚，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力，并且还可以更加强悍，唯独在一些方面难以避免的脆弱——越来越多的感觉到，即便自己离去，也终究没法留下太多痕迹，朋友们偶尔关心，但终究还是该麻将麻将，该游戏游戏，走的时候大概也就有少许缅怀吧，然后生活继续，该干嘛干嘛......这种时候容易多愁善感，也会更在意家人，有时候会觉得家人漠不关心，不过这也是我自己造成的——直到现在父母还停留在97％治愈，妻子也是了解得模模糊糊，一直在强调避免过度检查与过度治疗，弄得我焦头烂额，唏嘘不已......多愁善感到此结束，去他妈的，老子要热血，呵呵。
我希望拥有热血沸腾的余生，但热血不一定要肉体攀上珠峰，比起来我更喜欢爱因斯坦奇迹年的顿悟，特斯拉式的不顾一切，或者萨斯侃式的狂想，那些燃烧的灵魂才是我的向往。我希望可以带着满满的感悟与安宁离去，我希望在此之前，可以凭借自己的的思考与感悟，在这世界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我希望能与家人在一起，离开的时候，多多少少，留下一小片树荫......
看的多，思考得多了，自然就会想写点什么，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 ————后续
最近迎来了转机，通过积极的多方检查，发现肿瘤标志物高位可能是误诊，如果证实，那么死亡率会降至30％以下（自己评估的，甲癌专业自学成才，现在医生都以为我是学医的，呵呵）。
复查就在这几天，祝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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