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在月光林地

作者: 是俣 | 来源:发表于2022-07-29 07:0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LOFTER(ID:是俣)文责自负。

1

  “画是被淘杀于梦境的东西,与我的灵魂是最接近的。”——那是哥哥写生簿扉页上的话。

  我曾问他“淘杀”是什么意思,他说到明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把脸盆接满水,让我把头按进去就是那感觉了。

  “就是窒息吗?”

  “不不不,是醉死。”

  星期一时我路过六园街,炎炎夏日零散的摊位中,有一位卖毛笔的老先生,挥着草扇坐在板凳上吁吁喘气。我把自行车往阴凉处靠了,在那摊位前蹲下,整齐的毛笔铺在一块竹席料上,干燥的笔头对向我如同箭鬃。

  我看了一会儿,那老汉蟾蜍皮一般的油脸低着,像夏风摇撼的枯树皮。我揽了单车,往狭窄的六园街里骑去,那巷道如同一根热潮饱和的风管。

  回到小区是正午时候了,从软绵绵爬趴在亭里吹冷风的保安身边鬼似地滑过,我下了单车手推回楼下,别家的空煤气瓶依然堆在一楼门边,我满身汗地把自行车拖进楼梯底下的公用隔间,高架上的一排快递像蜷缩于黑暗的老鼠,我爬上四楼打开房门,往沙发上闭眼一瘫,脑海中全是刚刚那几个肥胖的煤气瓶。

  “胖大海。”我想起这药材的名字,被自己傻得笑起来。

  家中寂静得可怕,自己像一只猫窝在暖纤纤的沙发料上。躺了好久我也懒得去开空调,背部和沙发接触的部分已经滚烫黏腻。

  我举起手,空中似乎滑来五只鸽子喙,模糊无比。我感到那上面的血色也很美地滑翔起来,那手轻轻地捂住了嘴,我将下巴抵高,恍惚正倒向一片灼热的天空。

2

  我看着小千走过来,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双脚。

  街上很多人,她的两只鞋尖终于在我视线中出现,我听见的只有身边一声轿车紧刹的近乎爆炸的摩擦——感到一种类似于广岛上空云烟和焰色的冲击。

  我觉得自己扎着的丸子头越来越沉重。好像在吸取着自己的脑髓……我貌似觉得是无孔不入的太阳在使它膨胀。

  我回头指了指靠在电箱边的单车,笑着摆了摆脑袋。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感觉到自己嘴唇边的热风迅速却无力地呼喘,发出像一种啮齿类动物般的哀嚎。

  我捏住自己的裙褶,似乎有一种捏住软树皮般的奇异感,我抬头看她在微笑,风从她的背后灌过来,我感到刘海吹拂,眼睛涨涩,发丝微微飘在眸子的前边像冷蜜蜜的糖丝。小千肩后店铺中的人头、背向她走去的路人的背影,仿佛都成了花花绿绿的纸片,摇晃着戳到太阳的光线里。

  随后的记忆是什么样呢?两人并着肩逛街,两杯冰雪般触感的奶茶,阳光的炫眼蒸热,熟食店溢出的咸辣,千篇一律的橱窗内孤独的时装……似乎什么绚烂的事物都有,而我唯独听不清声音……我也有时候感到身旁那个少女吞咽冰饮时喉关的稍作停止,我绝对感到她那吐露雪般词句的侧头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

  小脚踩在薄薄的板鞋上,有些肉疼——我有错觉像感到这疼痛是以裙底簌簌滚烫风所传递的,我垂下的左手捏住自己的裙褶,这回仿佛在捏着一层薄鸡蛋白,滑软的纤维质的夏天从指头上沸开……

“小筠你真的不画画了吗?”

  我好像听见这话如同一只鸽子喙,扎入我的心脏,闪动着漆白的云影。

“唔……”我的喉咙滑入一口冰凉的糖汁,同时感到额头前阵阵汗意,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我感到内部的寒冷和身外的拥挤浮躁。

  “不画了。但是……社团还是去的吧……”

  “那就很好!”小千柔软可爱的侧脸贴近我,我怔住了,正想着如何避开,她已往我肚子上掐了一把。

  我并未注意到那人潮忽然闹起来挤向十字街口,唯有她随后的笑声使我心中奇痒。

  今天早起洗漱时,我想起哥哥的话,把脸埋进装满水的塑料盆内,憋气了几十秒,重新抬头时,我的散着半边的头发也不小心浸湿了,我狼狈地用毛巾捂住披散的头发,看着镜子里淌满水痕的白净面孔,坏笑了一瞬,随即又酸着眼睛地忍住。

  换好校服,我把还留着体热的睡衣卷起来塞进被窝,慵懒地扎好头发,背着书包走出门,走出小区,从还点着小灯泡的保安厅前鬼一般踱过,我闻见留着迷雾的清晨街上豆浆气息的风,走过几个霉臭的垃圾桶,黑洞洞的地下车库如一只巨嘴,向着暑日还眷着清凉的早晨市井无声地叫嚣,我跑下坡道,从自动计费柱幽绿的细眼前迅速地掠过,在黑漆漆的地下,我顺着四面粉壁,借着顶部的灯管光线摸到了自行车,今天却不及将它拉出车库,我少见地怀着一份叛逆,骑上车,在地下车库的网格过道间穿行,四周幽暗,凛然的一众小轿车的机械犄角,仿佛也疑惑地探出更多一些角度,乘着我的视线趋向天光打下的另一端出口,我感到大腿边轻快的裤料,纳着爽朗的空气滑过里边光洁的肌肤,脚踏打转,游移的清风在这地下森林中吹拂缕缕,我将胸脯挺起对着前方,深吸着可贵的幽凉,耳边的碎发也游泳般滑向脑勺后边儿。我在无数停满轿车的方格间跨越,这样的地方不见一人,唯有地下特有的阴湿气息老友般和肺叶相迎。

  氛围幽暗,却并不盲目到无可见地,我仿佛可以感知夏日穿单薄衣裳的人们微微颤动的那一瞬间。幻想一片火热的天空被朵朵云彩推到我面前,又即刻碎散成一阵冰绡。 

  我历来都把自行车停在这看似稀奇的地方,锁在供停私家车用的限位横杆上,我真觉得那东西宛若为我天成。

  在另一端的出口坡道处,我停下了,往上看,是一角略显灰亮的天,那向上延伸的坡道,使我感到自己是作为一柄长箭,在弓线的前段停住了。我握住车把,就那么站立着,一脚站在露入的纱雾般的淡光中,一脚站在这边的黑暗。

  “这就是不尴不尬的自由啊。”我沉静地想着。

  正街上车流还算多,熟悉的发动机变速的喧响好像某种穴居动物的低吼,我推着车走在人行道上,这时候便觉得单车的沉重胜过平常,如同一头困意席卷地靠着我的瘦狮子。我找到吃惯了的包子铺,向那看惯了的白帽大妈要了三个菜包。用塑料袋装了提在手上。

  付完现金后我在店面品目栏前呆了一阵。

  “阿姨,油包算什么包子?”

  “就是豆沙的馅儿,馅料里多填上一块猪油。很老的款式了,是我们那老一辈吃惯的了。”

  我的脑海中好像看见夏天特有的一些易于融化的事物,橙子冰棍,糖果,一些奇怪颜色雪糕……

  “真奇怪。这东西……”我推着自行车走开了,嘴里塞满了包子中的咸豆角。

  塑料袋捏在手里,我翻动包子也揉搓着塑料薄面,那种窃议般的窸窣响动,我非常地喜欢,那种塑料层那头的包子传来的温热,舒服得要命。但是每当手中的包子啃光,只剩下塑料袋,那东西迅速地冰冷下来,我便觉得那种揉搓发出的噪音没有一丝可爱了,令人烦躁,不留恋地就丢进霉臭的街边垃圾箱了。

  在骑动的单车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直到看见了校门,我叹息着把车推到大门边的车篷底下,重新锁上,倒觉得这事又没有那么触动了。

  丢下画笔这段时间,我觉得四周的事物都褪掉了一些颜色,原本我抱着欣赏而敬畏的心看遍了学园的每一处风物,如今走入那标志性的花艺植物簇拥的正门,我只觉得花哨与厌烦。

  “日子纷纷死去。”我心中这么想,肩头又突然被人掐了一把,我头都不回用后鞋根猛一下向后抵去,那个惊慌娇气的女声冒了出来,“什么!上来直接就这样嘛!”

  她掸了几下裤腿窜到我一侧,“今天也必须去画室喔!你不学了但是也要陪我啊!”

  我看着她,听见我俩的书包碰在一块儿时的响声。

3

  学校有连结三部教学楼和实验楼主楼的长天桥,傍晚放课后,我绕上那座露天高桥,看着黄昏色的光慢慢从远天底下漏上来,不同年级的三座教学楼连接得很近,唯有实验楼在很远的校园后边,这其间是几大排橡木,单调灰暗地挺立,自成一块园地。树之间,有分格整齐的绿化带。

  我看天色将尽阴云密布,远方嫣红的夕阳碎片也染上哀愁。我现在没有画室的钥匙,走不近天桥连接的二楼偏门,我只得中途绕下,徘徊在一楼大厅的门前。那里有片空地,我曾经和很多人在这里打过羽毛球。

  小千迟迟不来,风很大,我避在门口的一盆铁树后边,怕自己的头发吹乱。

  我的脑海里在回想某一场和小千玩的羽球,那一次我们的球也总是被风吹得路线不稳,很难接住,对于不怎么会打的她而言更是很为恼火。

  “我说!怎么会有女孩子把这种运动玩得那么厉害啊喂!”她正接那一只横得离谱的球,不小心又把它拍在了地上……

  “喔!”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躲在这里干嘛,会怎么样吗?”小千拽住我的手臂,走到大厅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锁,我俩进入了空阔的门厅,我别上门,对着外边隔了一扇玻璃门的风影阴厉,心中怅然若失着,迟迟没有转身。

  我感觉她在背后像是也站了一会儿,随后才说:“过来呀!发什么呆哇?”我的心脏狂跳,慢悠悠转过身来,看着开阔的门厅,我努力地把目光放在那些刚建利落的凿空,半围的气派落地窗上,但那四周熟悉的画板还是不能阻挡地袭入我的眼眸。

  忽然我感到背后被很有力度的一掌扶住,“艺术周的画展好久了还没收拾掉,但是你那幅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替你收到美术教室了。没事的。”

  她的声音在那一刻仿佛来自一盘古早的磁带,我脑海中像是有一座挂满几亿年星光的树,它忽然折断了,一些璀璨得不忍直视的东西滚落了一地……

  小时候妈妈给我和哥哥读绘本,将要到精彩的地方时,我们都会一惊一乍地惊呼,有时候甚至比谁喊得更响,妈妈就会一只手掌拖住某个人的后背,另一只手把我们的下巴往后推,用指尖挠我们脖子,我们总是痒得不行,自然就在打闹里平息了闹剧——我背过手把她紧贴的小臂抹下,却又用另一只手和她相牵,她狐疑的眼神投来,带着傻气的笑。

  我们走到三楼,楼梯间的垃圾桶已经久未打理,满出到地上,散落着一大堆。我小心地越过一地的废纸团,里面浓重的颜料酸气和纤维臭味袭来,熟悉的反胃感又如影子般投射到我的脑海。

  美术室的一侧系着长条的钢丝,上面用十字夹挂了一些对外展示的习作,我跟在小千后边,木讷地走过,像是透过薄雾在看一层呈色复杂的太阳焦质。

  我听见她手中的钥匙和栓舌敲击的声音,钥匙串的碰撞回旋在空荡的走道,清脆又伶仃……

  ——我还记得那个绘本的故事,讲的是一只孤独的小鼹鼠,它的视力很差,独来独往,倾心于在地下营建精巧的隧道工程,它挖破了蚂蚁家族的巢,看见蚂蚁热闹的大家庭,它不禁有些受伤,被埋怨后,它在那天夜晚掘破地表,坐在一片月光洋溢的林间瓜田,呆呆地看着星空,唱起了年幼时母亲教会它的摇篮曲……

4

  我用刮刀铺出最后一道花褶,落山的太阳从窗外射入,照射在画布上,一整簇奶油般的白玫瑰绒朵,柔绿的衬叶,它们错落地伸展,如同清谈的咖啡沫纹。我呆呆地看着它们,冷灿的夕阳从侧面打来,那种出于自然的色彩,在油画面厚实颜料堆叠的层域上恰到好处地渲染上薄弱朦胧的明媚,我觉得馥郁的玫瑰丛似乎就在我眼前,沐着残阳裂变的辉煌。

  “全程用刮刀画的吗?一笔都没描过?一气呵成诶?”

  “画到后来感觉还不错,就没换。”

  “要是我刮的话肯定很脏,连背景我都刮不干净。”我感到两条轻盈的细胳膊围住我的脖子,小千前倾着压在我的身上,我双手扶着板凳,边维持平衡边听见她在我耳朵边嗡嗡说着。

  “好痒啊!喂!”我挣开她。像是一层海浪从我身上移开,我如同再次变成了孤岛落潮时裸露的礁石,感知到了空气的坚硬。

  我的画板靠在美术室后的角落,小千这时跳到一边的壁挂式洗手池边,从池子里浸泡着的笔刷中挑出某几只来,摊到敞开的窗格上晾晒,夕阳已相当红了。我依然坐着观望我的画。

  “明年就要去集训,终于不用上课了。”她铺好笔,挑了一阵,拎了一把干净椅子坐到窗边,翘着二郎腿。

  我见那画中的玫瑰般,像湿了的蜷发一样沾着的油料,已经被残阳沁得透亮,像是在融化的滴蜡,“还有半个学期过过去再说吧。”我下意识往后一靠,才察觉到自己坐的是板凳,背后一整空虚。

  “喔!小筠仰下巴的时候看上去好冷艳啊!”

  “什么啊……”

  小千笑着侧过声,半个身子倚靠在窗台上,两手也叠着摆在窗格上,她的刘海被暮色激荡的风吹起,“所以第一层铺的什么颜色?”

  “白色,肉色,一点玫瑰红。”我说着这几个名词,心中不禁掠过某个纯洁、活力、热烈的季节刹那的天帷。

  我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就翱翔于那股酸溜溜的遐想气息中,“花枝的主体部分第一层打底还加了一些黑色。”我接着说道。

  “好诶……”她闭着眼睛,像一只猫窝在窗台。我凭着那面窗眼看去,远处小小的丘陵山脊线已经朦胧地暗红,上边几座模糊的电视信号塔,像是尖针刺向软黄的云层。

  “你说,颜色是不是很奇怪。”

  “什么?”

  “我哥哥说,画的色彩最接近于灵魂。”

  “他又在说什么大谜语?”小千拍着自己的脸蛋儿,“夕阳光也好烫啊……”

  “你看这张画。我并没有用绿色,但是你看玫瑰瓣下边的叶子,现在就呈现出绿色。”

  “喔?”她从椅子上站起凑到我身边。

  我捏住她的手臂指给她看,“我用了少量钴蓝和淡黄色抹出了绿色叶子的感觉。”

  她拿起地上的一块卷着的画布,将它展开,挡住了一侧照来的夕阳余光,我的画板这次放在了这份相对的阴影中。

  “颜色很淡,怪怪的蓝。”她嘀咕着。

  “对,但是被夕阳光线一照,却是相当自然的绿。”我掀开她手中遮掩光线的画布,看着自己的画上重新出现那一抹橘子色的阳光,像一条虹带映透着油彩。

  “所以,我好像看见了灵魂。”我缓缓地说着,好一会儿我们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颜料的本色与太阳不经意渲染的美妙的架构。我们都不说话。

  “什么呀!白痴!”小千突然往我脑门上弹了好用力一下。我连连捂住脑袋,“好痛啊!冷不丁打人!”我本想使劲儿掐回来,但是苏老师推门进来了,小千一溜烟儿跑到教室最前面,她的画板架在讲台边,她像窃食老鼠一样把脸埋在画板后边。

“不是说了各画各的别交流,已经把你们分在最远的两端了,还要跑来跑去?有没有脑子的?”

  我默默看着自己的画不作声,终于发现那落山的阳光渐渐在画面上黯淡。我感到苏小姐在我身后踱了几步,“用白色微调一下吧。其他现在乍一看倒没什么。”她的声调又温婉下去。我心中感到一丝莫名的遗憾,突然转头对她说:“老师你现在以你那个角度看这张画面上的叶子,是蓝的还是绿的?”

“蓝。”

  她平静地看着我,“你的枝干用了很明显的蓝色,如果你画和枝干连接的叶子,与其用绿色去配淡,你应该更愿意还用蓝色去过渡。”

  “这样啊……”我尴尬地笑起来。

  “而且你用刮刀乱刮出来的吧,那你也应该不会在这种部分大换颜色,因为刮着画最怕脏掉。”她依然平静地加了这几句。

  “喔!果然还是老师看得出门道!”教室前头的小千冒出半个脑袋叫起来。

  “你好省几句话了!你做你自己事情去!”苏小姐冲她数落了一番,随便坐到了一张桌子边……

  “你不喜欢用贴条吗?就每一次都是绑布画的?”哥哥冲我说,他站在阳台上,背对我,初冬的雾霾在他面前如同海沫,遮住了对面楼的最后几丝轮廓。

  我好像看见一丝勉强的笑,浸着灰暗的天色仅有的光线,似乎发着苦味的烫,“你要习惯画得简洁点了,不要老是那么大幅东西,一来一直让你省点颜料,一来你马上要去集训了,集训都是那么画的,高效地上墙评价,练的就是量,你要习惯那种方式啊。老师应该也和你讲过很多次吧?”

  “话是这样,但就是不喜欢而已。”我四脚朝天躺在客厅沙发上玩,把四肢撑举起来,尽量平行地举着,好像在维持一架神秘仪器的平衡。

  “你倒是把裤子穿上啊。”哥哥的声音飘忽忽地从一旁的阳台上传来。

  “怎么啦?”我探着拳头在眼前挥了几下以示不解,“又不是露光啦!”待说出这句我自己都笑了,“怎么了不就……哈哈哈……”我背部努力弓起来,用两只手去点触自己悬着乱晃的脚掌。

  “又不是小时候了……”我听见这无奈的语气,同时又似乎听见这话的末尾有一种奇怪的吐息,我从沙发上翻正身子,裹着垫毯坐起来,看向阳台,哥哥又在外面吞云吐雾了。

  “喂,你又在抽烟?”

  “嗯,就是喜欢而已。”他甚至颤抖着声带狂妄地笑了几下。

  我气得又瘫倒在沙发上,听见啪嗒一声,客厅里的灯被打开了,“啊……大清早的别开灯呀……”我把毯子掀上来蒙在脸上,有一些发丝在刚刚的翻来覆去中打乱,沾到我的嘴角。我抿着唇,又谨慎地呼着气把头发吹开——我感到干燥的舌尖上有奇怪的酥麻感。

  初冬早晨的室内,我的大腿裸露在空气里,双膝分得很开,似乎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寒冷,我把单薄的睡衣罩着腹部的边角扯紧,脑袋依然蒙在毯子里,鼻翼所触的空气已经有了相当的暖煦。

  我不明白这段回忆为何会如此安宁。

  “喂,大清早说是说爬起来,也不就是从卧室躺到沙发换个地方睡吗?真好笑。”那声音异样地沉稳、平静、温和。像是听见一个虚弱的影子在微微矮身叹气。

  我听不见自己的回答,眼前唯有漆黑的温暖,或者下半身微微的清冷,柔软的腹部像股着一口滚烫的氧气,有些泛涨不适。

  我绝对能感到那个阳台上,抬着烟的手屡次放下颤抖,那个被晾晒衣物遮挡的背影屡次躬下又挺起,但我听不见任何人的话语……

  “喂,程筠……喂……咦?诶……”

  我依然看见白色的玫瑰绒朵,略显灼热的斜阳光雾,在那些油料粒子上闪烁着金芒。

  “素描还可以吗?布置的张数画满了吗?”

  我一时语塞。心中好像有一只颜料罐被突然打碎,迅速弥漫的颜料腻味,像褪不彻底的油彩黏住我的喉咙。

5

  我搬了凳子坐在小千身边,外边依稀有雷声传来。

“你带伞了吗?”她把扣着的调色盘翻过来,往池子里匀上几格清水。

“没诶……”

“没事,这间教室里有备着的伞。”

  阴风阵阵凶狠,我们关上所有的窗户,由此也觉得闷热,但又不敢开吊扇,我们都怕吹乱画室中其他的东西。

  打亮半边灯的美术室就像一间审问室,我头顶时针的转移并不比日月的轮转要倦怠,我看不清那画布上的东西。

  一幅江南风景,水乡河道边的一小座古宿,小埠角上系一只乌篷船……

  突然有明显的雨水泼洒声,关着的窗上泼上了皲口般激烈的雨柱痕迹。

  仿佛又不是风景,是太阳投下来的水库湖面杂滥的一众乱影横斜。错乱又仿佛规整。

“一个小时不可能画玩一幅水粉。”

  我听她忽然这样说道,在我眼前的勾揉的色团和湿压出来的明暗,似乎失去了方才臆想出来的意义。

  “只能画一些草稿,练技法,练起稿的勾点扫,基本构图和遮挡疏密,能做到铺色就差不多了。”她叼起笔,观察了几秒画面,又扫了扫呆在身边的我。

  “那为什么不画油画?总是不能完整画完,这样也不好吧?”

  她突然笑起来,衣襟上锁骨节突兀的痕迹也一颤一颤地,她手举的笔刷上,抖下来几点零星的稠彩,我的眼前仿佛展现出一片忧郁的青空,而我自己则仿佛飘忽忽在那天上剧烈打转儿,“什么啊?哪里?昨天为止还都在画同一张油画啊,今天带你过来了,一时兴起想画一下水彩啊。”

  我闻到一种咸湿的气味,窗外天已很暗,雨水瓢泼般刷下,我看见流溢着压抑深黑的线条,自然莽撞的线条,进入狂乱的扭曲,伴着雷音轰洒着。

  她又把那画笔放到湿亮的某种轮廓上,我越发看不清那画,“今年的梅季会明显点吗?好期待那种时候啊……阵雨倒越发猛了……去年的梅雨一点都没啊。”

  “这种事情还早着吧。”我无聊地摇着腿。目光开始扫着这间似乎熟悉的美术教室,八排长桌拼成四组,此刻一半沉在没有节能灯照亮的阴暗之中,后几张桌上堆放着别的艺术生来不及收的颜料盘和水桶,甚至有几卷废稿也揉成一团摆着,笔、刷、剪刀、纱布也被胡乱放在某几张桌上,我感觉那些桌椅就像雨中的蘑菇伞。

  粘稠、窒息。水粉总给我这样的感觉。我不会画这种东西。

“粘稠,窒息,水粉好像老是带着这样的感觉。”我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记忆回到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用水彩画雪景,那是我第一次陷入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苦闷,纯白的雪,这能怎么画呢?我对着本就雪白彻底的纸一顿迷茫。对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绘画就是状写下对象,对着这个疑惑的命题,所有人都迟迟未能动笔。

  我好像也已经记不清那个年轻的老师的名字了,记得他看了一会儿面面相觑的我们,慢慢开始在纸上演示,他仅仅拣起自己写惯书法的毛笔,蘸着黑颜料,在三只清水格里调出不同的墨色,他就用那只毛笔在我们面前画出一棵朦胧的树影,灰郁的房屋,在屋前大片的纸张空白上,他又勾出几道若隐若现的草茎和一角断墙。最后他拧开我的白颜料——在我的颜料盒里,其他五彩斑斓的颜料管几乎都用瘪了,唯有白颜料原封未动——他用那支白颜料调色,用笔蘸后,洒了几滴细小如尘的雪羽在房屋与稀树上。

  ——那也是一种裂变,在那几滴白颜料滴落前,我只觉得奇异,不可联想。只有黑房子向着我的心间堵塞,黑树,黑草,都向我心间堵塞……但当那神奇的白颜料潇洒地泼绘到画面上,我已想到了自然无扰的纸的白色,变作巍峨雪野,那房屋如顶立的车拱,抬着倔强的脊梁对抗寒风飒雪。

  从那屋子前大片空纸留白的雪原,我第一次看见了画的灵魂——我也为那其余的色彩,那几只被我追逐重彩之浮华而干瘪的颜料管感到庸俗与腻味。

“这种感觉的话,油画不更有吗?”小千转过头来,眼神像颜料盘中永远缺了的那点颜色。

  我好像看见了她眼里的太阳雨,头顶的节能灯萤幽的光点暗下去,那眸子中好像有许多鱼卵在烛影中游泳。

  我们沉默地坐满了最后的时光。

  伞下,亿万滴淋漓的雨聚合成一般海雾涌动的溅腾声。街上的霓虹迷蒙,我们撑着各自的伞,站在人行道上,望着对面的红灯湿蒙蒙跳动的电子数码,在雨雾中延伸的车水如一段缓慢炼上电光的钨丝。

  天已阴湿,深邃如黑洞。半路暴雨的势头加强,我们避在某家大便利店的雨棚下,靠着墙,攥着伞观察雨势。店内的昏黄灯光打出来,照在雨花溅落的水泥缓坡上一片漫漶,我看见密集的车灯连成一片打湿了的光影,模糊的,闪烁的,一涟漪一涟漪水花样的灯晕,似乎直逼我们波荡过来……

  “你最后往袋子里装了些什么画过来啊?”我好奇着刚刚她走到教室前侧的准备室里,出来时身边多了一只硕大的类似装素描什么的画袋。我侧过脑袋淡淡问着小千。她正掏出手机注视着屏幕。

  “没什么啦……”她也淡淡地回答,“喏!”她突然举起手机把屏幕凑到我面前,“就是这个,前几天我在画的油画。刚刚也放在画室没给你看,现在想起来了,之前我用手机拍的,怎么样?”

  屏幕的亮度很高,我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我想推开那面明亮无比的彗星一般的东西,但是还是忍住眼睛的不适,试图去识别那些轮廓。

  “其实,不想给小筠看这幅,不想在小筠面前画油画,就是因为怕受打击啦,你就是专门学油画的,感觉在你面前没勇气展现这些呢……”她温和地笑着。纷纷扬扬的雨水从棚缘溜下,结实地打在地上,使她平淡的语气中有一种被自然之声衬托的铿锵。

  我看见那屏幕上一幅开阔的大河,两岸平齐,初阳升照如给埼线镀上了金边,琉璃晓天,碎银水色,我看见画得最用心压色的倒影,都遵照着镜般的美妙折影,恰到好处的扭曲,本原和梦境脉脉对望般的两样世界。

  在大雨之中我也好像看见了一种滚滚流动的影像,行人的须眉模糊如老旧的拼图,我点了点头,她拿回手机,并没有问我什么,我们于是沉默地等雨。

“我不在这几天你画了那么好的画啊。”

  我们还是站着。她淡淡地往兜里放回手机,也呆呆地看着暴雨中的城市。

“我妈妈以前说,曾经好不容易给我哥哥报上名去参加一个什么绘画比赛,当开始画的时候别的人把绘画工具一套一套地拿出来,我哥哥只有一支笔。他看得都一愣一愣的……”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要倒向前边海水一般的街道。

  我攥紧小千的手,“这么大的雨,把头抬起来对着天空,都呼吸不了吧……”

“你真的不会画了吗?”她却突然很凛然地说。

“不会了,我已经不敢看见那些颜色了,我现在想看见的只有白色吧……”她挽住我的手,我们渐渐等着风雨大概慢了下来就上路了,只有天色依然怖暗。

  我们在熟悉的地铁口分开了,我看着她走向另半边的街区。我有一种感觉,她确确实实是在远离我,但是在背她而吹向我的风雨中,我感觉她一步一步地是在走向我。而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逼退。

  我好像只能大喊道:“那个!马上就要集训了!你加油啊!”

  她的背影隔着业已细小的雨丝,朦胧地像久逝秋天的雾,她灵巧用右手地竖起两个指头,比出“耶”的姿势向后挥了挥。没有再回头。那幅跨在她左肩下的画袋,像一个胆怯地婴儿,别扭地缩在她身边……

  母亲还远在老家没有回来。我一直走到雨停后清爽的夜色降临,怀念起停靠在学校的自行车了。

  “素描现在还可以吧?”

  “没你好反正。”

  ——我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一双冰凉的手掌猛扇了一把,我整个人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阵寒颤,我看见街上的卢卢的风吹来灯红酒绿的各种颜色,我心脏狂跳,感到酒唾一般的恶心反胃。我感到一切迷醉的东西都塞到我的喉咙里,开张的小吃街狗吠一样的叫喊,油烟沸腾的火锅店血丝似的招牌字,磷管广告幽绿的鬼鬼祟祟的眼睛……

  天上瘦小的月亮也不知道是何时冒出的。

  我站到一处药店前的台阶上,把伞上的雨珠甩了个干净,随后从裤袋里掏出那块略有泛黄的白色孝布,风吹着它,它温柔地缠着我的手指,我顿时感到一阵鸽子喙啄食我心肝的疼痛,默默联想到普罗米修斯永恒的痛苦。

  2022.7.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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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鼹鼠在月光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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