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面馆叫“西北面皮”,陕西风味面馆。面条比别家有嚼劲,用料丰富,也算这里的一家小网红面馆。尽管店面二十平米不到,十几个位子,上午十一点半至十二点高峰期就餐,队伍一直可以排到隔壁的幼儿园。有些人排上一个小时就为了这一口正宗风味。
现在还不是就餐时间,所以店里面空荡荡的,但对陈豪来说是吃面的好时间。
“老板,给我来份豪华版臊子面。”陈豪一坐下就喊道。
“啊呦,阿豪嘛,好久不见。”老板是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光溜溜的头顶看起来像抹了油,但为人极其热情,永远笑容满面。他见到陈豪永远都是这句“好久不见”,因为陈豪是外派员工,一般不来明州市,除非特殊情况如开会、交报告,有时几个月来一次,可每次来必定会来这家面馆。
“老板最近油水比较多,又发福了。”陈豪总是喜欢调侃他十月怀胎般的肚子。
每次陈豪说完这句,老板总会摸一摸肚子,然后说句“还好还好”,然后大家相视哈哈大笑。
可今天却有点淡淡的忧伤,毕竟陈豪应该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来先给你一碗面汤。”老板拿来一个陶瓷碗,然后熟练得用不锈钢长颈壶倒了满满的一碗白稠稠的面汤。
“面正在做马上好。”老板的陕西口音的普通话,让陈豪想起了以前在化工园区上班时的陕西同事,他们也真是那样的热情和友善。
陈豪直接对着碗喝了一口,有种温暖的感觉。他想起有一次检验中取的样品比较紧急,需要实验室加急测验,他在海港市一油库码头边干了一天一夜,工作结束后需要立刻送到明州的实验室。那次他一天一夜只吃了一个饭团,样品送到明州市后已是大中午,园区食堂已经关门,他找到了这家面馆。陈豪叫老板赶紧给他上碗面,他一天没吃东西了,老板叫他先喝碗面汤,他一饮而尽,面汤顿时暖了他的肠胃,心情也变得舒畅不少。
陈豪同部门的其他同事也喜欢来这里,都是干现场检验员的有时一年都碰不到几次,这家面馆成了大家分享现场检验经历和吐槽的好地方。
陈豪一边慢慢咀嚼着面条,一边看着手机论坛上一些过来人人关于考翻译硕士的经验。然后手机屏幕被语音电话霸占了,是一家船厂的业务经理,想必是问今天谁去他们船厂检验吧。
“喂,小陈啊,今天我这边这条船是你过来吗?”电话里的人拖着长长的调子。
“你好,王经理,我离职了,你有问题可以问我们杨经理,他电话你有吧。”船厂的业务经理打电话无非是叫我们赶紧作业,别耽误他们船的离泊时间。
本以为那位经理会多问几句,可电话随即就挂断了。习惯就好,在他们这样的大型国有集团企业面前,第三方检验员就是农名工。进去要求一大推,每次去都要交培训费,这边签字,那边签字,负责培训的人连普通话都讲不标准。各个办公楼又东一幢西一幢,负责人不在只能等,而且还要按先后顺序来,都签完字两个小时过去了,本来白天能结束的检验工作,被他们这样一来,十有八九完成天黑了,船厂地处又偏僻,晚上只能打黑车回去,无疑增加了不少成本。真正农名工又不管,专拣像陈豪这样大学毕业的软柿子捏。
挂了好,不在这行混了,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多余。陈豪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认真地吃起面来。
吃完臊子面,店里的客人也多了起来,陈豪想跟老板打个招呼再走,发现老板正紧张忙碌着,他把钱放在收银台上便走了出来。
肠胃里堆满了自己爱吃的食物,中午的阳光又凑热闹似的变得暖洋洋的,陈豪将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肩上,哼着自己喜欢歌曲的调子向远方走去。
送你一朵小红花,开在你昨日新长的枝桠。
不共戴天的冰水啊,义无反顾的烈酒啊。
多么苦难的日子里,你都已战胜了它。
来回大巴车座位都是靠窗。陈豪本打算回海港市的途中在车上睡一会儿,奈何睡意全无。他拉开放在大腿上的黑色背包拉链,从内衬小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的手掌大小的厚本子——那是之前的工作本。翻动白色的页面,上面的字迹有点潦草,可排列还是挺整齐的,这些都是他工作时为了便于记忆而写下的。有时也会来点文艺范,写上一两句话。此时翻开的页面上面写着:
第一次爬引水梯,却碰到了空载的船和六七级大风的夜晚,吓得我魂不守舍,好在仍安好,就是手酸了点。
那是一个去靠近公海的锚地给一艘十万吨级散货外轮做起租检验的冬日夜晚。旁晚时分,陈豪乘着给外轮加油的千吨级油轮,那时风浪还不大,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六七级大风,可六七级是一个尴尬的数字,因为七级以上封航,六七级可以加油作业,所以加油船早点开航到那个锚地去靠外轮。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靠完外轮夜深,风力达到了六七级。四周的海面如奔腾的野马,两船之间的黑色巨大塑料防撞球在浪的干扰下时上时下,小船系在大船上的缆绳在拉力的作用下不时吱吱响。
外轮放下了引水梯,从外轮甲板到小油轮甲板的距离有近十五米,意味着得用手脚爬这个木板和粗绳相连的梯子,爬的距离有五层楼这么高。看着小油轮水手爬这梯子很轻松的样子,陈豪觉得自己经常举哑铃肯定很轻松,当他爬上去时,没爬几格引水梯,手就使不上力气。他有点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他听到下面的水手对他说,怕累了抱住梯子休息下。陈豪就这样爬几格抱一会儿休息下。人家爬用了一两分钟时间,而他整整用了十五分钟。那是陈豪第一次爬引水梯,后来多爬了,也不害怕了,速度也变快了。
他又将工作本往中间翻了一大页。
海上漂流四五天,浑身发臭,回去不知会不会被老妈赶出门。上岸后我想吃牛肉大汉堡,下次随身得带牙刷,没了牙就吃不了美食了。
记得那是一年的六月底,还是和加油船出去到靠近公海的锚地给一艘外轮做鉴定,随船来到外锚地,天气气流冷暖交替,起了大雾,航道封航,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外轮开过来了,眼看就可以登轮作业了,外轮的锚机坏了,又等了一天一夜,第三天终于上外轮了,又工作一天一夜,回去发现出来是星期一回家变成了星期六。到了陆地上的陈豪发现走起路来,脑海中有波浪涌动的感觉,他管不了这么多他只想去那个欢喜广场地下一层的炸鸡店吃个双层牛肉汉堡,在配上一杯可乐。到家后从下午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海上检验师干久了发现,工作时只要打个小盹儿就又是干劲勃勃,头脑清醒,可一旦到达陆地后,头就会晕乎乎的,一躺下就昏睡过去。也许这就是生命源自大海的规律吧,特别是在身体状态不好时,就会有晕船的味道。陈豪很少晕船,阿爷是老船长,所以他的基因里肯定有这片海的记忆。但他还是会随身带一片桔子皮放在透明塑料自封袋里,和这本工作本放在同一个背包内衬口袋里。桔子皮能抗晕船,是小时候听阿爷讲过海上众多故事中记忆最深的片段之一。陈豪这么多年工作中就晕过两次船,都是由于吃的食物太油腻了,肠胃消化不好,有了晕船感觉,闻一闻这桔子皮确实能缓解不少。
陈豪阿爷视酒如命,他说都是这酒帮他熬过了海上一个又一个夜晚。退休后的阿爷总会在下午四点,开始吃饭——他的吃饭方式是一边喝酒一边就菜,一直吃到天黑。小时候的陈豪只要一有空,就会端着饭碗和阿爷一起坐在院子的大文旦树下听阿爷讲故事,特别是阿爷在酒兴最高时,会妙语连连,脱口而出的唾液就像花洒一样,陈豪会用手遮住饭碗,认真倾听,尽管大部分听不懂,但那肯定是非常精彩的故事,才配得上阿爷如此的说话方式。听阿爷讲故事是陈豪小时候枯燥的童年中最亮丽的部分。
大学选专业时,他想和徐书涛一起选择江南海事大学的航海专业,去看看大海上是不是真如阿爷所说的那般绚丽精彩。但他怕找不到老婆,或者找到一个像阿奶一样的人,他最终选择了一个石化专业。有石化公司的地方有码头,那边里海近,应该也能看到海。可没想到大学毕业那会儿,石化行业突然不景气了,本科毕业后的他进不来国有企业,只能去工资低廉的私企。再后来因生计所迫干了海上检验师这一行业。
在海上或者码头边做检验工作,很少有心情不好的一天,这就是大海的神奇之处吧。
长途大巴车又回到了海港市客运中心,他在车站出口边上的一个垃圾桶将工作本和桔子皮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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