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我上初中。表兄考上大学我跟着去车站送行。秋雨中汽车开动辗过几片水洼,那一刻我突然止不住就哭了,眼泪哗哗地下来。我怕人看见就跑出车站在街上哭了一阵。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了眼泪。26岁那年外婆过世,我站在一堆哭得惊天动地的孝子里,一颗眼泪也挤不出来。弄得很难堪。我不是不爱外婆,只是不会哭,不会伤心了。原来一个人的心由柔软变得坚硬,完全是不知不觉间。
1989年中国政治上经历了国际社会主义动荡。那时我正上高三,流传着《河殇》的一本小册子。宣传海洋蓝色文明,贬低中国黄土文明。记得那本书的笔调非常文艺,我们觉得非常新鲜。就大段地摘抄。从5月开始,北京的学生运动不断升级。每天晚上下晚自习,我都会在父母的卧室里立在炕边看一阵电视新闻。那时家里就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放在五斗厨上。屏幕上每晚都滚动播出北京的学潮。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开始是游行,静坐,后来6月出现自焚,烧军车,投燃烧弹,子弹的唿哨声。场面非常混乱。我看完新闻就去做功课。基本没有判断,只是看热闹。跟看以色列阿拉伯黎巴嫩纷争的差不多。作为一个高三学生,我跟本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和政治观。我不知道这些事件的背后,国家正经历着国际政治势力的冲击,面临着一场严峻的政治考验。我顺利地参加了高考。电视新闻也慢慢被新的事件代替。随着高考结束,这件事也淡出了。直到9月我进入大学,第一天就是一门《形势与政策》的课,讲国际反华势力对中国的政治侵略和文化渗透,讲六四学潮背后的反革命阴谋。学校对高年级的学生进行清查,凡在6月份参加过游行静坐的学生都要向系上写情况说明。有一个政治系的学生写过一首诗《我哭》,其中有一句是:我哭,我纯洁的信仰,做了妓女的裤裆。这个学生在学潮中是积极分子。当时被停课,天天写思想剖析和反省材料。我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卷入这场运动。
1989年还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费翔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3月份大兴安岭就着火了,一烧就是两三个月。解放军部队也灭不下来。而徽县城春雨绵绵,把小城下得湿漉漉的,小街上到处都是烂泥和水潭。一个雨天我跟同学在老南街口小摊上吃蒸面,雨水从蒸面摊的雨蓬四周吧嗒吧塔往下滴。滴的人无奈又惆怅。这时一个瞎子在对面理发屋的房檐下唱歌,唱的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他空洞深陷的眼眶,毫无内容地对着来往的人群,伸出一根食指,激情而盲目地指着空处。他唱的很忘情,似乎忘了是在乞讨卖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我的心窝。"他的手疯狂地挥舞着,一会指向空中,一会指向人群,仿佛在他的内心真有一团燃烧的火焰。一首歌,一场火灾,一条小街,一个盲人,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关联成1999年的记忆。我明白了,人生好多难忘的记忆,并非重大事件。可以是毫无意义的,也可以与自己毫无关系。
回首往事,总会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顽固地横亘在记忆深处,多少年都忘不了。四五岁那一年,父母带我们姐弟去县医院,那时是旧式的木楼梯,我和姐姐在楼梯转角处等父母。一个大孩子过来把我们姐弟俩逼在墙角,问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我有些怕。看着姐姐说,我们说了吧。姐姐大我两岁,很坚决地说,不说。那个大孩子可能是逗我们玩,抚了抚我的头就走了。
小时候南桥下有个南河沿门市部,父亲带我去买过一种酸溜溜糖。一个小袋子,装着一些相当于现在酸梅粉一样的东西。用牙齿把袋子咬开,舌头一舔,酸酸甜甜。那种味道,可能结案了我和最好的美味了。
一回父亲带我去城里,说没钱了,先去取点钱。就带我去北门外的城关信用社取了些钱。之后父亲又说没钱了,我记得上次取钱的事。就说去信用社取。我以为没钱了就可以去那里取。还有信用社当时办业务的是姓索的女的,前几年我还见过,已经退休了。但似乎几十年前她就是这个样子,好像没有老。
这些事毫无理由地盘据在记忆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于是我更深刻理解了毕淑敏说的那句话:人生毫无意义。
上大学可以谈恋爱了,但是我却非常的失败。我喜欢的女孩却不喜欢我。我苦苦追了一个学期,昼夜思念,寢食难安,写情书送零食,最终她却跟一个体育系的好上了。她似乎就从来没在乎过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刺伤。我写了一份绝交信托同宿舍老六的送过去。我记得其中有一句还是沙士比亚的口气:花一样的面庞,蛇一样的心。她也给我回了信,讽刺我是阿Q式的人。事情彻底说清,突然觉得浑身轻松。至此我全身心投入到读书学习中。几乎不近女色。我的初恋就这样以失败告终。我很快就从感情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变得自信坚定。我以为这不过是一段不经意的小插曲。但事实上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事情本身。从此我在男女感情面前再没有主动过。不要说表白,就是主动示好献点殷勤之类的小动作,我都不会。初恋的失败让我变成一个被动的人。几十年来,在女性面前,我一直都是温顺的猎物。我不是猎人,我连捕猎的主动意识都没有。这或许与天生性格有关。但我觉得初恋的失败一定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和心理障碍。想不到那个女孩对我的伤害潜藏得那么深那么久。
十多年后的一天在一座城市我竟然又碰到了她。她正准备离婚。我的婚姻也面临着危机。我们一起吃饭,逛街,彻夜长谈。她直接说离了婚要跟我一起过。但我发现我对她早就没有丝毫的感觉。在一起的一天只是出于礼貌而已。我突然有些失望和怅然——当初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人呢?是中了邪了吗?又过几年后,20年同学会我们又相遇。我已经彻底忘干净,就如没有当初那一段一样。她到是有些怀念旧情。不断跟我合影。嘴里说,你当初要是这个性格就好了。我当然听得出这话的潜台词。只是装作不知。如果当初就这样,那我会不会又看不上你呢?时间就是这样。不是玩弄你就是玩弄他。
刚上大学那一年学校没有澡堂,洗澡要去四五里路远的一个地方,也不通公交。有次洗澡回宿舍发现把香皂盒忘在洗澡的地方了。我竟然毫不犹豫地返回去取了一趟。来去就是十里路。回来累的不行。还有次洗澡碰到一个老男人,一起泡在大池子里,提议互相搓背。他先给我搓。爬在磁砖砌的池子沿上,他搓的非常细心,脚肢缝里都搓了。然后让我给他搓。快搓完了,他又指着让搓他那儿。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毛巾一扔就不搓了。没想这厮竟然后面跟了过来,我在池子里走哪儿他都跟在后面,一脸的无赖相。我吓得赶紧躲到一起来的同学的中间,他看这架势也就算了。可能也就是个变态,或者异性癖吧。但这事我担心了好长时间才算过去。这就是青涩少年,没见过世面,耽不起细小的意外。现在的心思早已磨得粗糙不堪,刀枪不入,好多事都变得无所谓。
上中学背鲁迅的文章,《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记念刘和珍君》,《故乡》,《社戏》,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现在再读,却读懂了一个中年人的滋味。
高中时喜欢读《读者文摘》,一直读到大学毕业,上班后还读。但不知哪一天开始,拿到手却读不下去了。心灵鸡烫于我不再需要。有一段时间喜欢读泰戈尔,后来就读不下去了。有对候翻出几篇,依旧那么美,但是读不了几篇就放下。台湾的林清玄,罗兰,大陆的林语堂,郁达夫,周作人,都是非常喜欢的。最后都读不了几行就觉得娇情膩歪。现在喜欢鲁迅的文字,喜欢《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环球人物》,喜欢黑泽明,贾樟柯,许知远,喜欢讲真话的文字和人。时移事异,许多东西都在变,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也在变。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就像一杯甜饮,依然好,只是比较适合儿童和小青年。不再适合我了。
朋友推荐《儒林外史》,一直看不懂。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看懂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是人世间。匡超人,牛布衣,都在生活中发现了原型。聚谈时说起,七嘴八舌一时说出了无数个胡屠夫,匡超人。原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真相并不好看。以前是隔着轻纱。后来撕下了伪装。看清了,不再执著,却也觉得无趣。
高中时老师作过一个问卷调查,其中有一项是,你最信任的人是谁?我填了父母。后来最信任的人是朋友,后来就变成了自已。少年时看电视喜欢看孙小梅,彭丽媛。现在只喜欢身边在乎自己的人。以前动不动就崇拜这个崇拜那个,学这个模仿那个,好像没有偶像就没有生活的目标。现在觉得生活本身就没有目标。许多偶像都退去光环,甚至伟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方面觉得坚定了强大了,一方面觉得无味了平淡了。像一个玩具,拆拆卸卸,时间长了,没有新花样。所以我觉得生活的难题是,如何避免在红尘中既陷得太深,又站得太远。如何把一个玩具,弄出新的玩法。
现在父母老了。我时常有一种隐隐的惧怕,怕不知那一天,会离开我。许多以前很好的朋友,不知不觉就淡了。现在也有新的朋友,我知道迟早也会有淡远的一天。人生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告别。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拥有时珍惜。
《倩女幽魂》剧照“请你黎明不要来/漫漫长夜冷雨也送来热爱。”这是1990年电影《倩女幽魂》的主题歌曲。拥有此刻一份真,哪怕人与鬼。
和你在一起,握着你的手。就是幸福。
这话怎么说呢,好像古人就说过,什么“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原来古人亦知道,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些什么都不奇怪。只要在那一刻,你快乐,你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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