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舞时轻快的样子,让人禁不住猜想,若是她嫁了人,服侍丈夫、管理家务、照料起孩子来,是不是也不知疲倦,日日如新妇一般?

风景区的餐厅前,游客熙熙攘攘,主干道恰好把餐厅、湖泊和居民聚居区划分开来。这里虽然因巍峨的高山冰川、浩瀚的林海和无际的草原而号称最圣洁的自然风景区,但也已经明显商业化了。当地的哈萨克族人分出一些毡房用于招待游客,以甜美的瓜果、酥香的羊肉串和原汁原味的奶茶为噱头吸引着游客,当然,也少不了哈萨克族人洪亮婉转的歌喉和自由奔放的舞蹈。
一曲玛依拉后,中年男子拿着冬不拉出去了。从一开始一直站在旁边的姑娘走到了桌前,是他的女儿,个子高高的,带点婴儿肥的脸蛋慢慢筛出了少女的笑容,半是天真,半是熟雅。
姑娘没说话,径直把音响打开,伴着轻快昂扬的黑走马,她抬起手臂一张一弛地律动起来。那笑吟吟又神奕奕的样子,让人禁不住猜想,是不是每一场表演都是如此?这音乐果真有那么神奇的力量,能让她每次都热情如初次登场?又,若是她嫁了人,服侍丈夫、管理家务、照料起孩子来,是不是也不知疲倦,日日如新妇一般?
表演到一半,一个戴帽子的小孩突然闯进来,八九岁的样子,略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别在耳后。都说哈萨克民族能歌善舞,小孩儿能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那孩子果然立马学着姑娘的姿势,同她对跳起来。虽然不熟悉动作,可那扭动的肩膀和手臂却是天生的灵动,脚尖、手指、下巴,身上的每个部位似乎都是为了跳舞而生。那孩子看着她跳舞,看着观众鼓掌,上翘的嘴角洋溢着甜蜜,眼睛里有股喜悦劲儿不知是为了什么而闪烁着。
姑娘的动作本是活泼中透着含蓄,可到那小孩学起来,就有了粗犷豪放的意思,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男孩儿。在那时而轻松愉快,时而刚强有力的动作间,人们倒觉得男孩儿的神情倒比那高出他一大截的少女要深沉有情。
游客离开后,西瓜盘里还剩下两块西瓜,阿克勒把大而厚的那块递给姐姐阿尔丁,然后拿起另一块小而薄的吃起来。
阿尔丁吃了西瓜,说,真甜,又开始收拾炕上的杯盘狼藉。
此时,阿克勒本该帮姐姐一起收拾,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放手站在一旁,问,阿拜克(哈萨克语,意为姐姐),那条红色的布呢?你的裙子怎么还没有做好?
阿尔丁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弟弟,毡房顶上漏下的阳光刚好洒落在她有少许雀斑的脸蛋上,她眨眨眼回答,做一套衣服需要很长的时间,慢工出细活,明白吗?
关于阿克勒提到的红布,其中还有一段令阿尔丁难以释怀的故事。
那块深红色的绒布,温暖柔软,颜色好似饱满成熟的红马奶葡萄,是去年阿克勒的成人宴上客人赠的贺礼。哈萨克人将成人礼视为仅次于婚礼的重大礼仪,除了请毛拉来施割礼之外,来宾们会送上礼物,奶奶则将糖果奶干洒向人群,用餐过后,还有跳舞、赛马和摔跤,盛宴才刚刚开始……
音乐响起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个个仿佛通电一般跳起舞来。阿尔丁那动人的舞姿和笑容总是引来无数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同她对跳,阿克勒不高兴,就胡乱地在她身边跳来跳去,把她和那些讨厌的男子隔开。在他心里,阿拜克只是他的阿拜克,阿尔丁只是他的阿尔丁。
阿尔丁何尝不明白她这小弟弟的心思,但也由他去了,反正她也看不上这里的任何一个男子。她只觉得阿克勒还没长大,却也执着得可爱。
父亲在阿克勒跳得十分吃力时,把他叫到一边,让阿克勒在众多来客的贺礼中挑一样,留给他自己。
一匹漂亮的白色小马驹被拴在马棚下,跺了跺它那充满力量的脚,眼神坚定而纯洁,不像那些老马缓慢无力。阿克勒骑上这匹马驹,他很早就自己学会了骑马,而且比很多十几岁的小伙子骑得还好,他与马待在一起,就像和朋友待在一起一般亲近愉快。
阿克勒驾着小马驹在草场上飞奔,他快活地欢呼,兜了好几圈。父亲在门口看着远去的小儿子,欣慰地笑笑。

然而,在几年前,别说骑马,即使是家里的杂活,阿克勒也干不来。父亲与阿克勒的生母生活多年才老来得子,却也在阿克勒降生的同时失去了多年挚爱。父亲一时沉浸在失爱的悲伤中,阿克勒因为缺乏周全的照顾,经常生病。
续娶是阿克勒降生后三年的事,那善解人意的继母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克勒,还带来了同样善解人意、美丽能干的阿尔丁。如此来,一个美好的家庭重新走入了正轨,阿克勒也一天天强壮起来。他逐渐可以承担家里的重活,可以跟着父母一起接待游客,有时也在阿尔丁表演时突然闯进去和她对跳,最重要的是,还偷偷学会了骑马。
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不许阿克勒骑马。阿克勒是第一位妻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身体又不好,怎么能做那么危险的事?
可是阿尔丁却很支持阿克勒。她偶然看到过阿克勒偷偷骑上了邻居家的小马驹,绕着毡房兜了几圈后又恋恋不舍地下来,生怕被父亲发现。那小心翼翼又很自豪的样子,绝对不是小男孩的顽皮之举。她知道阿克勒有多期盼着骑马,而且,那种期盼中或许还包含了一个长期以来被病魔压抑的生命对于自由驰骋的渴望。
起初父亲还是坚决反对,并且为此常常对阿尔丁发脾气,可是,在阿尔丁的支持下,阿克勒用他的行动慢慢向父亲证明了他可以,而且比任何同龄人做得还要好。
到赛马比赛时,阿克勒回来了,这个比赛他是铁定不会错过的。一个阿怕(哈萨克语,大娘之意)逗他说,阿克勒,你的小马驹呢?你是不是要骑着他再帮你姐姐把那些小伙子都打败了?
阿克勒说,我不要马了。然后从人群中拨开一条路,到前面看赛马去了。
阿怕转过身,看见阿尔丁手里捧着一匹深红色的绒布,在那映着弟弟身影的瞳子里,是收不住的讶异和受宠若惊。阿克勒用小马驹换了红布。
这个消息马上就被所有来宾知道了,聚会结束之后,更多人知道了。大家都说,那些小伙子想要赢得阿尔丁的芳心更难了,要娶阿尔丁,还要先打败她的弟弟。
阿尔丁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不自然地脸红。这时弟弟问她红布的事,她又不自觉地脸红了。
得到红布是去年秋天里的事;冬天里白天短,妈妈又把脚摔了,得照顾她;夏天是旅游的旺季,每天都得跳好多次舞;只有春天把家里的活干完了,才有时间绣衣服。阿尔丁托当导游的舅舅在城里买了最好的丝线,从雪山上的雪线上升开始,一直绣到积雪又开始变多,一晃一年都快过去了。
阿克勒听见姐姐向他说话时用的是大人向小孩说话时的温柔语气,心里有些不舒坦,而且这样的语气也让他分不清楚姐姐的话是哄他的还是说真的。他拦住阿尔丁,说,那你不要收拾了,你快去做裙子,我来收拾吧。
阿尔丁看出来弟弟在想些什么,没忍住笑起来,她知道弟弟在很多事情上已经比父亲做得还好了,可是每次阿克勒争着要承担和大人一样的劳动时,她就忍不住故意和阿克勒开玩笑,偏要看他赌气的别扭样子。
正在姐弟俩一个笑个不停,一个黑着脸收拾餐具的时候,父亲走了进来,抱起地上的音响,一边说,阿尔丁,准备一下,明天恰拉一家要来。姐弟俩都应声定住了,阿尔丁皱起了眉头。快出门时,父亲又想起了什么,就停下脚步,说,那条裙子该做好了吧?就穿它见客人吧。
去年成人宴上,阿尔丁跳舞时,恰拉家的大伯说,他们家的恰拉岁数也不小了,该找门亲事了。
阿尔丁垂着头,不和弟弟打闹了,端着茶壶和果盘走出了毡房。阿克勒还在原地,一时没回过神来。
夜里,失眠的阿克勒出来走走,听见姐姐的毡房里隐隐约约传出压低的抽噎。阿克勒站在门口,学青蛙叫了两声,抽噎声消失了,却还是没有人来开门。阿克勒又叫了两声,阿尔丁才来到门口,即使是背光,阿克勒也能看出她眼睛周围泛着的两片红色。
阿克勒都想好了,如果姐姐非要劝他回去睡觉,他就赖着姐姐给他讲故事,但是阿尔丁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回到她做针线活的小桌前,留下大片的沉静和空旷,默许了弟弟的到来。
阿克勒坐在姐姐对面的炕上,看着姐姐把手里的布料翻过来又转过去,针线穿梭着,台灯的光就在这二者飞动的瞬间变幻着明暗,投射在姐姐脸上,这时的她没有了白日的妩媚笑容,只是静静地绣着,绣着,眉眼间不知是不是为了小心的针线活而沾染了几分严肃。阿克勒也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既爱惜眼前的人,也爱惜这不寻常的夜晚,虽然姐姐什么也不说,却实在是完完全全视他作平等地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红色的衣裳才终于获得了他的注视,他想到明天姐姐就要穿着由他送她的布匹做的衣裳去见别的男人,他就难受得心痒痒,而且她还因此不得不在深夜里赶工!
阿尔丁本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失意而一心一意做着刺绣,却不知不觉快要因明日的烦心事而出神,忽然,她感觉到一双手触到自己的眉头,然后分别向两边抚开去。她终于抬起头,与阿克勒那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对视。
阿尔丁,你别皱眉。阿克勒丢下一句话,大跨步走了出去,没看见姐姐由此而起的再度泪光汹涌。
次日白天招待游客,阿尔丁没和阿克勒说过一句玩笑话,阿克勒纳闷,难道大人之间的交流竟是这样无聊?下午送走了最后一批游客,阿尔丁早早地进屋梳洗打扮,昨夜哭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她多希望自己看起来憔悴一点,可那明眸皓齿、新月眉梢,无处不呈现着别致的柔情。
阿克勒在姐姐的毡房门口蹲了好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角刺绣精美的裙袂。他猛地站起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红色真的很适合她。
阿尔丁看见弟弟,也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拨了拨裙子,抿着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父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毡房门口,阿克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抓住了阿尔丁的手腕,姐弟俩都有些慌乱了。
阿尔丁在考虑那或许可以用来支付妈妈医脚费用的彩礼,阿克勒则绞尽脑汁近乎绝望地挖掘着荒唐的阻挠方法。
父亲说,他们在毡房里,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自己去说。
阿尔丁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她蹲下身子凝视着阿克勒,说,阿克勒,再叫我一声阿拜克,好不好?
阿克勒不说话,怨恼、焦急、不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流转着。他不愿意再叫她阿拜克,眼前这明媚可爱的女子,他多想叫她我的月亮,我的星星,我的生命!
他的闭口不言也让她沉默了。阿尔丁站起来,松开了抓住阿克勒手臂的右手,此时,阿克勒也不情愿地松开了抓住阿尔丁手腕的左手。
她一步一步跟着父亲走去。(完)
按:阿尔丁在哈语中意为金子,阿克勒意为智慧,恰拉意为木碗。由于哈语的逻辑特殊,我的太阳(kunim)、我的月亮(ayim)、我的星星(juldizim)和我的生命(janem),都是对爱人的亲密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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