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月长风
我们始终是父母手中的风筝
飞得再远 线都在他们手中
01
小时候最头疼的命题作文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之类的，我的作文基本上写得还算可以的，唯独这个题材的，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有人说，初生婴儿对父母的爱是天然而无条件的，他们遵从本能去爱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后来变了呢？
有人说国人总是羞于表达爱，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羞于表达的问题了，我是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们，应该说这些年来恨与怨已经成了常态，我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心。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逃，逃离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家。终于远嫁他乡，再也不用每天活在小心翼翼中，再也不用受语言暴力，再也不用被以爱之名捆绑。
昨天看了一部恐怖片，叫《寂静之地》。讲述一家人在荒野躲避专吃发声物体的怪物的故事，为了不被怪物吃掉，一家人只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最后父亲为了保护孩子发出大喊声来引诱怪物吃掉自己，为孩子争取了逃命的机会。
在父亲从容而不舍地对他的孩子手语，我爱你们，我永远爱你们时，我的泪汹涌而出。我的心顷刻间飞回故乡，落在父亲身边。
有时候我们似乎只有拨开层层雾霭，去除一切杂音，才能看见沉在时间底部的爱，因为太深沉而湮没在嘈杂里的爱。
远离家乡我才看清这些年所有的苦都来自不会爱。父亲不会爱，我也不会，我们明明深爱我们的家，却似用力过猛，反伤了所有人。我开始想念那个藏着破碎记忆的家。
无声的时光里，我看见父亲，和爱。
02
老旧的街道，尘土飞扬，路灯点点，周围是寂静的夜，寂静的仿佛全世界只有这几根低矮倾斜的路灯照着我和父亲。父亲牵着我的手在跑，其实他只是在走，但步子小小的我，只有踮起脚跳着跑着才跟得上。父亲加快步子，我看不见前方的路，我只知道我双脚离开了地面飘了起来，父亲一只手提着我飞奔，我为体验着要飞起来的快乐，而咯咯笑个不停。寂静的全世界，尽是我的笑声。
五岁那年的夏天，同父亲一起踏上离家的大巴，去临近城市看望父亲的朋友。那是小小的我第一次离开家。你问我旅途的景色，我不记得，因为没有座位父亲的手臂吊挂在拉手上，我抱着父亲的腿，目光所及是各种颜色的腿，仰起头看见清瘦的父亲坚毅的下巴和突起的喉结。
我的身体随着车身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到了市区。下过雨的街道到处都是可爱的小水坑，父亲拉着我的手快速穿梭在车水马龙间。我穿着黄色格子漏脚背的小布鞋，雨水浸湿我的鞋底，我的脚指头在里面游泳，小小的鞋子挤不开我的脚指头，它们在里面打起架来，咕叽咕叽。空气湿冷，我的脸颊很凉，但我的心里满是与父亲单独出行的新奇和兴奋。
二十多年了，我早已忘了父亲的朋友是个姓甚名谁的叔叔，我只记得异乡陌生的街头，我跳着跑着，紧紧跟着父亲，有种相依为命闯荡江湖的潇洒与苍凉。
03
大人们与孩子们的记忆因视角不同而有所偏差，例如我至今还记得的这些感受父亲并不记得，他说的每天下了班都要带我去常去那家小卖部买好吃的，我就不记得。
上小学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要求必须统一穿校服，我的校服前一天被妈妈洗了没干，我就穿着自己的衣服去集合。老师气愤地问我没听懂要求吗？没穿校服就不要去看电影了。
我哭唧唧回家，父亲知道了带我返回学校跟老师理论，老师一看父亲来了就立刻蔫了，说是学校规定的她也是按章办事。最后父亲要去找校长，老师怕事情闹大就妥协了，我如愿跟同学们一起去看电影，穿着我自己的衣服。
后来陆续有不合理收费等问题，父亲都是第一时间去学校找老师找校长。这样的结果就是很多老师都认识我，他们听见我的名字会恍然大悟般说，啊，你爸就是坐校长桌子上干仗那个呀。可能我比较另类，我一点不觉得丢人，我反而觉得有父亲保护的我，什么也不怕。
小学毕业那年参加了县里举办的“琴棋书画”大赛，我代表全校参加绘画组的比赛。正式比赛前一晚父亲一直陪我到十一点多，他教我怎么握笔用起来更顺手，他为我削了满文具盒的比赛用的铅笔，怕我紧张跟我谈了很久，无论结果如何重在参与，体验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仿佛古时亲征前，父亲为我磨锋利了刀剑，我如战无不胜的将军，赢了个全县第一名回来。
中考的时候我被分在校外考场，下过雨的空气很凉爽。父亲那时在蹬人力三轮车赚钱，为了我的考试，那天他放弃能够狠赚一天的机会选择专车接送我去考场。
他总是怕我紧张，其实我这个人呀有点“虎”，我从来不怯场，临场发挥可以算是我的强项。
考完出来远远就看见了清瘦的父亲翘首以盼，看见我出来笑着把我塞进三轮车里，我看见等车的同学羡慕的眼神，他们淋着雨等在门口，我躲在带顶棚的三轮车里，好似坐着南瓜车的灰姑娘。
又一次有父亲陪着，中考我考了全县100多名，全校排名前20名。省了一笔入校费。其实我还能考得更好，年轻时候的我骄傲自负玩心重。但还好，我始终是父亲的骄傲。
如果能够不遗余力地好好学习，拿个奖学金什么的，我就不会有今天的命运吧。说到底命运始终是被我自己改写的。
04
高一的时候有一次考试考的很差，我谎称学校没有排名次，谁料父亲还是从旧时同事的妻子那里得知了我的成绩。那人的妻子是我学校的老师，查到我的成绩告知父亲的同时，还不忘讽刺一番。因为往日里父亲总是逢人就夸他的大女儿学习特别好，那一次父亲对我很失望。
他喝了很多酒，回家就闹着要睡在院子的地上。已是秋天，外面很冷，但是都没有我的心里冷。我跪在地上求父亲进屋，他始终躺在冰冷的地面不肯起来，我拉不动他，就跪在那里哭。父亲生气地撕了我的所有作业还有几本课本，不要我再读书了。我最终躲去姥姥家住了几天，父亲消气我才回家。
父亲一生拥有的都太少，他的女儿就是他唯一能够炫耀的资本，所以他受不了我不再优秀。
高一下学期，下岗的父亲仅靠蹬车微薄的收入支撑不了一家人的开销了，我和妹妹都在读书，妹妹太小，而我还有一年就成年了，好像只有我辍学回家才是唯一的选择，就这样我离开了学校，开始了我这辈子从未想要经历过的生活。我一直以为我会一直读书，考大学然后继续读书或者做着和读书一直相关的工作，无论哪种都不会是现在这种。
但命运从来不能被预定。
大概是从那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突然陷入一种怪圈，犹如断裂的山脉，隔着深深的幽谷，深的看不见底，却有浓浓的怨恨飘上来，很多年，经久不散。
从小骄傲惯了的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突变，开始自暴自弃，困在不得志的自我封闭里长达10年之久。就是那10年里，我做了很多蠢事，让已经挫败的人生错上加错。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这十年连棵树苗都不算，一直是墩死木疙瘩。我想父亲其实比我更难受吧，他因为惨淡的童年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怎么去爱，所以他的悔恨与自责也同样表现得异于常人吧。
我从没因为他赚不到供我读书的钱而怨恨过他，我恨的是他总是对我实施语言暴力。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将暴语的拳头砸向最爱的至亲，说那些让人难堪又心碎的话。
自此我和父亲始终剑拔弩张着，隔段时间就要干一仗。直到我终于有机会逃离家。嫁到几百公里远的外省，这回好了，终于不用再互相伤害了。
05
结婚前一天下了大雪，父母与亲友团开了六辆车，清晨摸黑从家乡踏雪而发，一路伴着雪走了9个小时才到刘先生家。第二天就是我的婚礼。
结过婚的姑娘们都知道，结婚那天几乎没有不哭的新娘和新娘父母。我记得婚礼进行到向双亲鞠躬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就是崩出眼眶，我甚至不敢抬头看我的父母，后来看婚礼录像时我看见妈妈憋红了脸在抹眼睛，父亲塌陷的两腮更加凹陷，眼皮垂着，紧闭着嘴，眉头紧锁，脸色灰暗，隐忍地很痛苦。
此番，女儿从此就离开了他们的生活。
此番，我们再也不用以爱之名伤害谁。
婚后第二年的春节过后，父母来看我，正巧我的房租到期要搬家。父亲背着我的大行李包，清瘦的他像按上了巨大翅膀的鹰，飞在我身前。我拎着小一点的包跟在后面，父亲步伐稳健地疾走在城市的人群中，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与父亲走在昏暗的路灯下。
后来听母亲说，那次他们走后，父亲很是懊悔地说若不是他从前那么暴戾，他的女儿怎么会远嫁他乡，嫁个男人连搬家这种事，都指望不上，女儿的坚强让人心疼。如果可以重来，他不会再把女儿逼得远走他乡。
父亲每次从故乡来看我都会带各种好吃的，怕这边牛肉不好吃就买一兜子牛肉背着，知道我从小最爱吃苹果，非要从家乡背一袋子苹果。其实哪里买不到苹果呢？也是，哪里都买不到盛满悔恨和爱的肉跟苹果。
若是家乡的风能装进罐子，父亲就要把风装一罐子带给我；若是家乡的云可以装进兜里，父亲恨不得把云也塞进背包。他最常说的话就是，那能跟咱家得比吗！
是呀，再好的城市也比不得有父母在的那个地方。
婚后第三年初我生了儿子，因为是没到预产期就生了，所以父母都赶不及来照顾我。父母在遥远的家乡心急如焚，却不敢给我打电话，怕我硬撑着的情绪彻底崩溃，又怕给忙前忙后的刘先生添乱，忍到我生完报喜才跟刘先生通话询问我的情况。
月子里因为吃不好睡不好，我的奶水变少，半夜喂奶还冻感冒了，母亲说父亲在家急的两夜没睡，第三天请了假带了一箱子乌鸡蛋坐清晨五点的火车从四百公里外赶来。
他一个大男人，在我家给我做了一个星期的月子餐，每天三顿不重样，一口剩菜不让我吃。白天除了做饭就是帮我看孩子，让我可以补觉。夜里还要给我煮鸡蛋吃，奶水渐渐多了起来，心情也好了很多。
有几次夜里起来喂奶换尿布看见缩在沙发上的父亲，莫名感到心酸。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很瘦，但幼时坐在车前梁上，身后的父亲虽清瘦却挡住我身后所有的风。
而现在父亲蜷在那里竟像个孩子，我终于不得不承认，父亲老了。他用并不宽厚的肩膀撑起一片天，即便女儿们都有了小家，父亲始终是竭尽所能庇佑女儿和她们的小家。这重担压得他日渐佝偻。帘缝里透过点点星光，我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生活，才能让父母安心，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他们。
06
子欲养而亲还在，就应好好珍惜这机会。因为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做了母亲才回头看懂父母的爱。我们始终是父母的软肋，我们肆意在这世上折腾，唯有父母那里永远仔细收着我们的灵魂。
今年老家的老房子要拆迁了，我跟父亲商量要他们拿着折现的钱，来我这买房子，以后我来照顾他们。父亲默不作声，他或许不愿掺和我们的生活，他或许觉得我还怨恨他，其实我早就原谅了他。
从前说起父亲，他的“暴行”历历在目，而今，穿过无声的时光，我只看见他藏在暴戾之下，无法言表的爱。我身上所有优点都来自父亲，善良、忠诚、勤劳、守时、重义、顾家，没有这样的他，就没有这样的我。有人说谢谢你做我的孩子，我更想说，谢谢你们，愿意做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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