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成都快四个年头了,母亲一直在故乡忙着些劳神的事,打官司,卖房子,兄长在部队里服役,一个在东,一个在东南,冬去春来,一天天日子连成线,一轮轮地转,如天上的皓月,把思念挂在我们共同的天穹上,若一塔灯,悬在如黑海般的夜空,只待我们仰望,照明了我们时而虚空的内心。
后来的我们终于聚首,我们三合坐在餐桌旁,有母亲的梗咽凌噎,兄长的寡言倾听,我的絮絮叨叨以及老人从农村邮寄来的开臀蛋。
“快吃,这些蛋是从你们爷爷乡下拿的。是批刚长大的母鸡下的头蛋,营养得很。”
兄长一张口,一个蛋就下肚了,我还在小口嚼味,咀嚼着那些年被奶奶夸得神乎其神的头蛋,也忆起这些年,老人总把照顾鸡鸭作为不能来成都的理由。
“爷爷,我们在成都买房六七年了,你和奶奶还没来走走。”
“来不了,你奶奶晕车,家里的鸡鸭也离不开人。你们多回来看看。”
我曾几次给爷爷电话,都这般被回绝,今年是兄长回家后的第一个年,也应了爷爷奶奶想在农村守岁的愿望,年三十的时候,我们一家,包括在老家农村工作的父亲,一起回老家。
“你们爷爷啊,忙活了几天,就为了你们回来。”
“今天的乌鸡可是鲜货,你们多吃点。”
我们一回去,邻里邻居的人就会赶来,道喜,也顺便拜年,问问我们近几年的境况,大抵算一些乡人的客套话,我无意多听,便走出厅房,在院子里闲逛。
独一只头上戴着小灰帽的鸡悠闲地在栅栏外走动,纤纤细足踩着地面,时而回首张望,像个黑美人,甚是讨人喜欢,我向在院里忙活的奶奶问起,才知它就是爷爷今年特意买回的乌鸡,而且这鸡原本长不大,身子轻便,所以栅栏只关得住别的鸡,奈何不了它。
正说着起劲,只见它扑腾一下,就飞上了两米来高的由竹板,垫席和废旧门板拼成的栅栏,又闲庭阔步地在竹竿上走了几步,好像有意向我这个外乡人显示它独到的本领。
“奶奶,为何圈里只有一只公鸡?”不禁把目光投到圈里,想起人世的男欢女爱,大多是一对一的关系,可看这只犹如帝王的公鸡,竟受到三妻四妾的厚待,心里多少有些不平。
“那公鸡留着打鸣的。”奶奶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用来配种,它怕是忙不过来。”不知当时这话,是在嘲弄鸡,还是在说有太多花边趣闻的男人们。
“现在的鸡仔子都是买来的,我们自己不孵蛋。”
奶奶这话把我的回忆拉到了数年前,那些年,每年奶奶还会为孵蛋而张罗,为母鸡铺窝,也选蛋种,二十多天过去后,一窝精光的小鸡就出生了,等到我和兄长回农村过寒暑假时,小鸡的新衣差不多长出来了,那一件件嫩黄的小衣把小鸡仔衬托得越发活泼,酷似有了生命的绒球,它们会围在离鸡妈妈不远的地方,啾啾地叫着,像在祈求食物,像在学习语言。
我记得那时的鸡妈妈最是可怕,而我与兄长应该是它的仇敌,总央求爷爷给我们逮小鸡来看,它们在我的手掌里可不安分,不知是我的手太小,还是手掌肉不平坦,总给鸡仔子一种不安全感,那时的我,由于对鸡妈妈的恐惧,也怕小鸡遗传了啄人的天性,即使近距离,也不敢细看,只是一再抚摸它的嫩羽,像抚摸狗狗的脊背般,安抚着手里的小生命,也安抚着我对小而脆弱的生命又喜又怜又惧的心情,但终究那些企图逃离魔爪的小鸡跌到地上后,不是立即死亡,就是半跛后被猫爪子擒了去,现在想来,仍觉内疚。
现在圈里不再有小鸡,爷爷买回的鸡个头都挺高,羽毛都硬挺,好像着蜡了一般,这类待成年的鸡不久就能下蛋,丰收的时间缩短了,可丰收时的喜悦也淡了。记得儿时好几次,我总尾随着咯咯叫的母鸡,看它们在哪里下蛋,以便生吃还热乎的鲜鸡蛋,奶奶说“多吃这类蛋,唱歌才好听。”我从没追究这句话的科学性,反而找了些歪理来为奶奶的话作证,公鸡打鸣的声音多亮,吃了生鸡蛋的嗓音就有多亮。现在,我早没有闲暇去观察一只母鸡的行径,爷爷年初总能养十来只鸡,到了下蛋的时候,一天能收获十多个蛋,两老人的身体消化不了太多蛋白质,有些送了乡里的人情,有些送到城里,给我们吃。随着城市规模化的养鸡,爷爷家的土鸡也越来越珍贵,一只能卖到一两百,柴火鸡更成了城市餐桌上的一盘难得的佳肴,可老人仍爱收集半大的小母鸡的开臀蛋,凑够数,有时也管邻里邻居借或买,等姑姑的孩子回来,或者等我们回去。
从我记事以来,鸡鸭的命就和爷爷的命绑在了一起,他不靠卖蛋卖牲畜赚钱,脑海里,在院子里敲着碗缘喂鸡的,在院里挖个小坑注水,供鸭子游戏的,才是爷爷,那些鸡鸭才是他的挂牵,才是他根的所在,喂养鸡鸭里好像藏着一份独属爷爷的快乐。而这些年的我,却无所作为,会计,金融,法律,到文学,我终究没有产下自己的头蛋,比不得母鸡,更无法拥有爷爷的快乐,去过几十个城市,我的根却只在几尺宽的书里,或天马行空想象的世界里,记得母鸡每次产蛋,都咯咯地叫个不停,我想这是它的喜悦,也是无措与惶恐,但终究比我容易得多,鸡蛋里包着蛋黄和蛋白,或者不幸,成了坏蛋。而我的开臀蛋里包着太多可能性,无论是哪种,决定的都是我未来的方向。
大年初一,我立于几经翻新的院中,看着天上悬着的太阳,也如鸡蛋一般,被日日孵化,太阳还是同一个太阳,日子确是一天天的换,像一个个新生儿,等待我们的呵护,要我们看向未来,我的手握不住太阳,也握不住未来航行的舵,看它们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反观我时而又喜又怜又惧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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