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姻缘

露水姻缘

小超是我多年前的老铁，自打我回国后，她便鱼雁全无。昨晚，突然接到她的信息，问我可否在机场一见。

接近年根了，装饰一新的机场，透着喜悦和希望。

十六年的时间，把一个可人少妇变成了中年女人。仍有着特殊的风韵，只是眼神被沧桑所累，看上去有些倦了。

初到纽约时，我们合租在法拉盛的地下室，冬天，阴冷潮湿，大雪纷飞。

寒风凌冽中，钻进被窝，床垫很咯，这是小超捡回来的，弹簧已经旧得像一个骨肉分离的老人。她把一条毯子拿给我，笑着说，我比你胖，自带热宝。

各种必要常识快速讲完，开始解释纽约的地铁，叮嘱中散发着温暖。

小超长得不美，轻微的厚嘴唇和猪眼颇像邓颖超年轻时的样子，为此，我们叫她“小超”，真名反倒没人叫了，她似乎喜欢我们这么叫她，毕竟是一代伟人嘛。

每过几天，她就会亮出不同的拿手好菜，正宗的韩国泡菜和卤水猪蹄，这两样绝活把远离家乡的我们，紧紧地吸引在她的身边。

接触久了，邓颖超在大家眼里渐渐变成周恩来，看惯了的长相会因内里的优秀，令人喜欢起来。

“来纽约的人个个有故事，胆小的不敢来这里。” 她常说的一句话。

来美国之前，24岁的小超在哈尔滨的一家灯泡厂当工人，这是小超父亲去世后，厂里照顾他们而特别安排的。

父亲走了，天塌了大半。没有安全感的小超，便一心想找个年长的男人做丈夫。于是，当地的媒人把回国相亲的老杨介绍给了小超。

老杨第一次上门时，带了礼物不说，还请全家人出去吃了一顿，出手阔绰，颇有伟丈夫的气概。

饭桌上，他不断向小超示好，明眼人都看出来，老杨十分喜欢小超。

老杨是典型的东北男人，有些谢顶了，饱满的天庭上刻着几道横纹，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体型不胖肚子微凸，但举手投足流露着见过世面的教养。

饭局结束，全家人都没看上，唯有小超一口同意，理由是在老杨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说：“黑一点更好看，有古天乐的味道，最主要的是他很爷们儿”！

母亲知道，小超的“很爷们儿”就是花钱时不抠门，像个男人。

老杨的妻子，几年前患癌去世了，之后他一直没娶，见过小超后，心生欢喜，萌升了再婚的念头，希望尽快确定关系，早日成婚。

母亲却坚决反对。她仿佛看到唯一的女儿正在毅然决然地奔赴一个黑洞，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儿要一门心思挣脱所有的羁绊和牵挂远走高飞。

母亲说：“远嫁，十有九伤。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你真的有这个信心吗？

如果你可以，那就去追求你要的人生吧。其实，母亲最怕的不是你远嫁，而是远嫁以后，远水救不到近火，当不了你的后盾又饱尝思念之苦。

求你好好思量，如果非要远嫁，请你务必要幸福。”

小超对母亲说：“如果一辈子活在这里，我很快就像你一样，只值两麻袋土豆了，但离开这个小城，我会一飞冲天。”

全家人反对的时候，小超悄悄地找人算了一卦。那老太神情笃定地说：“露水姻缘。”四个字摔在地上，掷地有声。

小超不信，硬要亲自试一试。那时她和其他年轻女孩一样，固执地以为远方有更高尚的生活。她想：如果前面是面墙，我也将毫不犹豫地破壁而出。

对于老杨，她只是心怀感恩，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毕竟因为他的出现，自己才看到了未来和希望。

出乎人们意料的，小超被美国使馆拒签了。于是她转道南非，在那里学英语，等待着老杨办理移民申请。

老杨出手大方，学费，机票都承担。第一次出国的女孩虽然怕孤单，却对献殷勤的小白脸一律横眉冷对千夫指。

英语学了一年，回到小城，满怀希望地等着老杨来接她。

等待的日子里，她像上紧的发条，节食，健身，学英语，把自己逼到了最好的状态。

等到的却是一封国际快递，里面是一份死亡通知书。律师说，老杨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根据美国的法律，丈夫去世时没留遗嘱，财产就归妻子。

小超听到这个消息，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才让泪水汹涌而出，不看重钱的小超并没意识到，她突然之间变成了两麻袋金土豆。

难道爱情真的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

因为处理后事，她反而很快得到了美国签证。

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她见到了老杨的儿子，比她大两岁的小杨。

小杨文静，一副眼镜使他更加斯文，个头比父亲高出不少，他的口语十分地道，不看他的脸，以为他是地道的老美。

小超看到他就说：“你爸爸的钱都归你，我不要”。一方面她不想让小杨误会，自己是为了钱和绿卡才嫁给他爸，另外她一直很内疚，以为老杨是因为想着自己的事，开车走神，才出了车祸。

那段日子，小超成了移动水库，几乎哭成了孟姜女。就在她收拾老杨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日记。

原来老杨一直有个红颜知己，比他大三岁，老杨称“玲姐”。

两人在一起很多年了，玲姐不仅是一块金砖，还是那种灵魂伴侣，老杨的媳妇就是知道了这个隐身人的存在后，长期郁闷得了癌症。

但妻子死后，50岁的男人不愿意娶53岁的女人做老婆，他在日记里说：我不想做查尔斯。

日记中，他平静地讲着自己精神和肉体是分离的，不纠结，不矛盾，似乎早已看穿人类这些心理和生理的把戏。

读到这里，小超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自己害死了他！差一点成了黛安娜，老杨不想成为查尔斯，却奔赴了黄泉。

日记使她对男人有了更多了解，这个男人比她聪明得多，不仅学问好，还会做生意，既懂女人，又明白自身，可惜认识后在一起总共不到三个月，没进家门就迎来了悲喜剧。

她的泪水凝固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想起不久前，为了来美和他团聚，怎样努力地学英语，还读了美国历史，虽然那两百多年根本无历史可言。

老杨的日记给了她当头一棒，这一棒把她从美梦中彻底敲醒，痛苦和内疚也跟着一扫而光。

在墓地安放骨灰时，小超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气质好，美人迟暮仍抓人眼球，身材凹凸有致。奇怪的是，她一点不恨玲姐，反而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后来，有人看到她和小杨在法拉盛一起吃蟹粉小笼包，再后来关于她的消息渐渐少了。

听得看得多了，灵魂变的有力，也能安然面对任何的潮起潮落了。

“听说你和小杨在一起了，你们没结婚吗？”

“没有目的，现在谁还结婚？”

“那你现在怎样打算？”

“和小杨在一起的头几年很幸福呢，后来我总是不能怀上孩子，关系渐渐不如以前了，现在有人怀了他的孩子，我就提出回国了。”

“不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现在老了，承受不了了！”她四十岁的眼睛中闪现隐约的痛，是啊，爱或不爱，只能自行了断。

外面飘雪了，天空仿佛憋了很久，终于开始抖落大片的雪花。每片雪花的落下，都变成了一个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