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幻语：天生电影人

奇情幻语：天生电影人

马驰出名了，成了英雄人物。

但二十出头的他也残疾了，也许漫漫余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

马驰刚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耳旁似乎还回旋着山石滚落的轰响，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双围绕在头顶的眼睛。

“小驰……”

“妈……”

“马驰……”

“婷婷……”

刚刚有了些意识，还未来得及和母亲及女友上演“催泪”大戏，马驰就被一支支录音笔、一团团晶亮的镜头围住了。

马驰扭了扭头，心中不知怎的就冒出一句：我是圆心么？你们都是来画半径的？

可他无暇研究圆心半径，男女声混杂的提问便涨潮般涌入他的耳朵。

耳朵溺水了。

他不得不忍着身体的不适感，眯起眼思索，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讲述：

“发生了什么？哦，我记得，我的婷婷去山区执教……孩子，孩子们真的很穷，冬天都没有像样的棉衣……可他们的确天真、无邪……那天？那天发生了严重的山石滚落，教室和宿舍都被砸坏了……我？我拉着孩子们拼命跑，不停跑……哎呀……我记不清了！我不舒服，你们别问了！快去帮我叫医生……”

被挤在门外的医护们，这才有了一条缝隙，得以靠近他们这位令人追捧的“英雄”患者。

而这位患者的耳朵，这才得救了。

在医院里住了多久？二十天？还是一个月？马驰对日期的概念早已模糊，总之，他是坐在轮椅上出的院，带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身旁，是忙前忙后的母亲和崔婷婷。

他依然觉得身边太嘈杂。本以为回家后就会清净下来，可是，他还是想错了。

他的家门一次又一次被叩响，一批又一批的陌生人坐在他对面，一束又一束的鲜花芬芳在窗台上。

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些其实他一直都觉得有些模糊的记忆。直到某一天，他有了一套固定的说辞，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样，不等发问，就可以顺利流出。

循环往复，马驰早已确信，自己就是那个“生死关头抛开个人安危，勇救多名学生，自己受伤残疾”的英雄人物。

这一天，家中又来了几位客人。

一位导演，一位编剧，一位投资商。真可谓重量级的贵宾。

三位贵宾很兴奋地握着马驰和他母亲的手，告知他们要把马驰的事迹搬上大银幕，让全国观众都为之感动。

马驰和母亲没有拒绝，他们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三个月后，这部正能量满满的电影已拍摄制作完成。片方诚挚地邀请马驰携母亲和女友，前去参加首映礼。

观礼这天，三人均精心装扮一番，兴致勃勃地早早进场。

除了那天的三位贵宾，马驰他们还见到了许多片方演职人员，当然包括几位主演。

马驰坐在轮椅上仰望着那个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年轻演员，啧啧叹道：“这帅哥居然是演‘我’的吗？我要真有这么帅就好了……”

婷婷在一旁轻笑：“你要有这么帅，还看得上我吗？只怕，真得和那个女明星一样漂亮，才配得上你呢！”

马驰一挑眉：“得了、得了！小鲜花去配小鲜肉吧，你呀，还是来配我吧！”

“去……”

母亲的眼光搜寻良久，却皱眉道：“那个女演员真的是演‘我’吗？看起来才三十几岁。小驰呀，你说自从你爸走后，我一个人带了你十几年，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啊？瞧她那手指细得，跟小葱似的……”

马驰寻思道：“估计人家是化妆扮老了。妈您放心，他们都是‘电影人’，一定有办法的。”

华丽而冗长的各位领导致辞后，电影终于开演了。

马驰他们不由得紧张和激动起来。马驰一向都是遇事满不在乎的，可此时却觉得自己患上了心脏病似的，心跳快得紧。

可仅仅十分钟后，他们却都重重地叹了气。

马驰的感觉是：电影虽然拍得高大上，但若过了头，就能与“华而不实”相提并论了。看电影中那位美艳洒脱、时时扮酷的“小马哥”，双眼硕大却空洞无神，哪里与自己这个市井小子有半分相似呢？帅归帅，可一张无表情的脸，是要演绎怎样的故事呢？

崔婷婷的感觉是：“小马哥”的女朋友实在是娇艳绝伦，她是不是整过容呢？她演的是“我”呀，我要不要也去整个容呢……不行不行！马驰还坐在轮椅上呢，康复治疗那么贵，我即便有钱，也不能瞎花呀。

母亲的感觉是：瞧瞧人家那当妈的，把孩子教育得多好啊，每天都把“勇敢坚强”、“舍己为人”这样的词儿挂在嘴边……咦？奇怪了，她演的是“我”吗？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些，我只希望我儿子一辈子都健健康康、安安乐乐就够了。

电影中，“小马哥”带着“要让更多的穷孩子读上书、读好书”的豪言壮语，毅然决然地投身到茫茫大山中……

银幕下，马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有个念头猛地冒出来，无法遏制，令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不是这样的！

从在医院中醒来，马驰就发现，自己的记忆中的确有一些细节是模糊的、断片的。可当电影中的“小马哥”初次见到山脚下的孩子们时，孩子们那纯真清澈的眼神，竟拉回了他所有的记忆。

一时间，马驰忘了观看影片。他低头闭眼，希望将脑海中的模糊画面一一拾起，如拨开云雾般，将之清晰地串联。

电影里，那场灾难即将爆发……

马驰抬头，荧幕上出现的是“小马哥”的面部特写：张大的嘴，和瞪圆的眼……

马驰暗自摇头。他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很奇妙的，这股力量竟来自他已多日无知觉的双腿！

他奇异地发现，双腿瞬间充满了不得不站立的力量，和一种必须要亲自演绎人生的冲动。

是的，他站了起来！他伸出双手，拉起母亲和婷婷，三人一起冲进了电影中。

他们来到了这他们从不知道的“电影世界”。

没料到的是，首先撞入眼帘的，竟是一块巨大的、足以遮挡所有视线的绿色幕布。而那位帅气无比的“小马哥”，正在对着那块绿布表演着他呆滞、却淡定的“瞪眼”。

马驰一时怒了，他说出一番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话：

“虽然我知道，‘山石滚落’是一定需要特效制作的，但，起码要走心！你知道我那天是什么样子吗？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算了，说也没用！我以为你们都是‘电影人’，但实际上，你和真正的‘电影人’，相差何止这块绿布！不，一千块、一万块绿布！”

言罢，马驰一把扯下了那块沉重的绿布。

大银幕上，画风突变。

观看首映影片的所有片方和媒体人员，诧异地发现片中的“小马哥”，突然从那位小明星，变成了其貌不扬的马驰本人。不仅马驰，连他女友也变了；

而且，这个场景，已不是他们坐在电脑前辛辛苦苦模拟的特效，而是——真的山石滚落！

冲进“电影世界”的马驰，决心要将那天的事件“重演”，不，是按照他的想法，在此基础上，再稍加“改编”。

其实出事那天，马驰刚和崔婷婷吵过一架。

因为崔婷婷执着地希望躲避一下尘世的喧嚣，呼吸一下大山里纯净的空气，马驰才会和她一起来到这里执教。他们说好了，在这里就待上两年。

可那天就因为这个两年的问题，两人争执了起来。原本是一起在操场上，其实就是教室外的空地上，他们带着一群孩子做操、跑步。婷婷说自己希望再和这群孩子多待上一两年，马驰就有些不开心了。

他们争了几句的结果是，马驰丢下婷婷和孩子们在操场，一人跑回了宿舍。

这所小而简陋的、勉强可以称作“希望小学”的学校，只有两排并不高大的平房作为宿舍，男宿在东，女宿在西，它们与那排教室大致形成了一个“门”字形。马驰回到自己宿舍时，还带着与婷婷的赌气情绪。

桌上的笔记本还亮着，这是他的私有财产，也是学校唯一的一台电脑。马驰一触碰鼠标，显示器上边出现了马驰与婷婷的合影。电脑毕竟是忠实的，它的画面依然停留在他们离开之前。马驰却一时间大脑短路，他一边嘀咕着：“两年终于快熬过了，可又想多待两年……这个破地方还不够吗？”一边冲动地将这些照片点了“全选”，然后右键一击，“删除”两字便凸显出来。

马驰的本意，也许他这一秒钟删掉了照片，下一秒钟又从“回收站”点了“还原”。毕竟，这是两个年轻人共同走过的足迹啊。何况马驰也并非无情之人，他心里早已喜欢上了，这些孩子毫无造作的纯真。

可就当马驰的光标即将碰到“删除”二字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巨响。

“我去！”马驰脱口道，“吵个架、删个照片，还能引发大自然的轰鸣么？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洪荒之力’？”

不！不对！电光石火间，马驰忽然意识到了危险的味道。

窗外，那响声由远而近，由高至低，杂乱不清，分贝不大，却格外震耳。

马驰侧耳聆听，拔腿冲出宿舍。

瞬间，他浑身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

校园后身那原来尚有几分“姿色”的山坡，此刻竟变成了“落石场”。但见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山石，像是约好了一般，如群虎下山，彼此撞击着，各自咆哮着，点缀着碰撞的火花，伴奏着呼啸的风声，冲向山脚下这两三排看上去不堪一击的校舍。

已有些石块砸在教室上，烟尘滚滚中，发出更加刺耳的声响。

天灾突至，人在巨石面前何其弱小。马驰全身似已汗透，似乎除了狂喊“快跑”之类的词语，已不会其他。

可不知哪根神经突地一条，他一转脸，就想起要回到宿舍中=，抢出自己那台既值钱又有意义的笔记本电脑。

但他又倏地停下了脚步。此时的他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就是因为抱出电脑耽误了十几秒钟，从而不偏不倚地被那块几乎是最大的山石，一击而中。

到头来电脑并没有保住，反而搭上自己的双腿，岂不太傻？零点一秒的须臾，马驰就已放弃了电脑，恰巧宿舍里休息的两个男生也听见了老师的喊声跑出来，马驰急忙一手拉一个，朝操场的另一头奔去。

“快！婷婷！快去山洞！山洞！”马驰边跑边喊。

崔婷婷本就是反应比较敏捷的女子，她早已将散开玩耍的孩子们迅速唤回，并拽回几个吓傻掉的孩子，领着他们尽快地向女宿后方移动。

那边，就有马驰所说的“山洞”。其实它也并不是什么真的山洞，但的确是山底的一大块凹进，面积不大，来历无从知晓，以前是个玩过游戏的地方。没想到今天，它成了大家绝好的天然避难所。

婷婷将大多数孩子带至山洞时，马驰拉着两个男生也穿过了大半个操场，接近女宿了。当然山石的速度也不容藐视，教室已被夷为平地，大大小小的石块，已有不少“蹦”到了操场内。

婷婷放心不下马驰便从山洞里冲出来接应，飞舞的沙石间，见马驰并未被那块巨石所压，倒也轻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婷婷接过两名小男生，即将转身一同躲入山洞时，一块半人多高的山石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马驰的身体尚在急速的运动中，并未来得及“刹车”，一见此景也来不及多想就伸出双臂，将婷婷推向一边。

石块撞倒了马驰，也碾过了他的双腿。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块山石并未将马驰象五行山压孙悟空那样压住，而是碾过后继续翻滚了半圈。也就是说，马驰的双腿虽然血肉模糊，但远不如那次那样严重。

不知是不是身处“电影世界”的缘故，马驰并未感到剧痛，但意识却再次模糊。朦胧间他只觉得是婷婷叫上两三个力气稍大些的男孩子，硬生生将自己拖进山洞，任由身后的一条血痕，被尘石逐渐遮掩……

马驰再次苏醒的时候，与那次一样，也是在医院里。母亲与受了轻伤的婷婷守在床前，三人抱头痛哭。

大银幕上，画面便定格在这温馨而又感人的一幕。

电影结束了。

那些“电影人”们，还在回味着这几十分钟给他们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震撼。许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掌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隐隐入耳。

还是见多识广的导演最先打破了这沉默：“我早就听说过电影世界的存在，一直难辨其真假。没想到今天，竟然得以验证。”

“电影世界？”身边的几位主创人员同时惊叹。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是的。”导演点头重复道，“电影世界。电影对我们来说，是演戏与制作，但对电影世界里的人来说，是真实存在的生活。据说一部电影在首映结束前，有可能被电影世界的人们进行颠覆式的演绎，甚至，会有奇迹发生。只有首映结束，电影才会定型……”

“就是说……”有些咽唾沫的艰涩，“观众将看到的，是这部片子，而不是我们之前拍摄制作的那部？”

“理论上，是的吧。”导演并不笃定。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各自不同程度地消化着。

到底是年轻人的思维更加敏捷，只见那位帅气的“小马哥”站了起来，忽然对着导演鞠了一躬：“今天，我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电影人’，也才发现自己实在还没有资格有这样的称呼。所以……刚刚我自己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暂别‘电影圈’，我要去学习……”

他又絮叨了一长串道谢的话，然后再次鞠躬，离开会场。可有一句话他到最后还是忘了说出来：

这部电影，一定会取得不俗的成绩。但，那些都是马驰他们的成绩。马驰，才是一个天生的“电影人”。

是的，马驰。

电影世界里，马驰躺在医院里，除了医护，只有母亲和女友陪在身边，正是他想要的安宁。

马驰对婷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救了孩子们的英雄，是你，不是我。”

婷婷摇摇头，却又夸张地笑道：“你想清楚了？我就等着你想清楚了，好把这顶高帽子给我呢！”

“哟，那都给你好了，我才不要什么高帽子。”

婷婷正色道：“哪有什么英雄？当时有的，不过本能的反应罢了。就像，你也救了我，救了孩子们，你敢说不是本能反应么？”

马驰想了想：“也对，那种突然事件发生时，谁有可能像那个小明星那样，瞪眼观察一番，还萌生出‘舍己救人’的伟大念头？”

母亲端过来一杯水：“孩子，这次你是腿骨骨折，虽然还需要时间休养，但大夫说了，不会残疾的。”

马驰欢喜道：“那太好了！我就觉得嘛，没有上次那么严重！”

婷婷又笑：“什么叫‘太好了’？这叫‘不幸中的万幸’呀，笨蛋！”

“谁愿意用终生的残废，换取个‘英雄’的虚名呢？只是无奈而已……”马驰思忖着，“好在我有机会重来一次，当然要尽力，不仅救人，更要自救！”

“可是，”母亲惊觉，“这不是电影里吗？我们是不是还要回去？那你的腿？”

婷婷闻言也吓了一跳，她们的眼光都焦急地落在马驰身上。

马驰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想问你们，如果我是健康的，你们愿意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吗？”

“愿意！”

“愿意！”

马驰一拍手：“好！那就留下来，咱都不回去了！”

“这……行得通吗？”婷婷脸上挂着不解。

“听我说，”马驰笃定道，“我想，我应该就是一个天生的‘电影人’，就应该生活在‘电影世界’里。以前，我们从不知道这个世界，现在来了，这个世界多美好，有我们想要的平淡、安宁、健康……最重要的，我们三人在一起！”

“好！”

“好！”

三个人喜极而泣，紧紧相拥。

这，才是最温馨美满的画面。

奇情幻语：天生电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