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与口袋

文|晚鸿

皮囊与口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这声音在布口袋里响了一路，布谷先生被这声音弄得心烦意乱，目光不住地投向地上那一小块越缩越短的影子。他感到额角开始冒汗，心里不停地算计着自己剩下的时间。

“都怪那个倒霉的签！”

“不对不对，就不该去抽那个签！”

布谷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肩膀上背着的麻布口袋时不时地叮叮咚咚嘲笑他一番。布谷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袋口，不管里面的东西多么吵闹也不肯松开。

眼下布谷已经离开了大道，回到了熟悉的林地。可布谷觉得，这林子没有以前舒服了，巨伞般的树冠遮住了大部分阳光，让他迷失了方向，连重要的影子也变得时隐时现，自己也无法像以往那样轻易地登上树梢了。他感觉自己成了瞎子，尽管自己把两眼睁到了最大，却依旧认不得去往林中心的路。

那条路对他而言曾经多么熟悉啊！可此时，只能任凭袋子里的东西催促他胡乱转圈：叮咚叮咚，向左！叮叮咚咚，再调头向右！

头晕眼花的布谷带着满脑子的叮咚声来到一处树洞前。这个树洞几乎贴着地面，被杂草遮住了半边，树洞大小和今天的太阳差不多——离开大道前，布谷曾抬头观望过那轮金黄色调的圆盘。想起太阳，布谷又操心起自己的影子来，把口袋往肩上提了提，准备继续赶路。

“伙计，等等！”一个细微而尖利的声音从布谷脚边传上来，把他吓得够呛。布谷寻声找去，发现一只黑眼圈的荷兰兔正蹲坐在那个树洞口。

“老远我就闻到你的味儿了，伙计，”兔子掐着腰说，“要知道，你搅了我的好梦，你得……”

兔子突然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下去，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和他肩上那只会自己发出声响的口袋。

“伙计……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兔子朝洞口退了半步，问道。尽管兔子们对自己的鼻子非常自信，可当一个人类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时候，安全问题永远是要优先考虑的。

“哈，兔儿爷，但愿没吓到你，不过今天恐怕没工夫和你在这儿拉家常了，我急着赶路呢。”布谷边说着边大踏步地继续朝前走。

“不行，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鸟儿。”兔儿爷一把抓住那人的裤腿。自己恐怕是第一个去抓人类裤腿的兔子啊，兔儿爷得意不已，两只手更用力了。

“你这只胡搅蛮缠的兔子，没看到我的影子都快没影了吗？”布谷气得大叫起来。

兔儿爷瞄了一眼脚下，布谷那人类的影子果然又短了一截。

“啊呀，亲爱的鸟儿，消息灵通的鸟儿，我对你的影子可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变成当下这副模样的，我是说，老老实实当一只鸟难道还不够好吗？”兔儿爷巴巴地问，眸子里闪烁着红光。现在，他干脆坐到了那双人类的大脚上，那是一双脏兮兮的登山靴。

布谷不忍心把脚上的兔儿爷一脚踢开，毕竟他的年岁已经很大了，家人们又不知去向，一年到头也遇不到个能说话的伴儿。布谷看着自己若隐若现的影子，叹了口气。

兔儿爷呢，依旧端坐在那双登山靴上，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布谷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打断兔子的发言，那副人类的嗓门低沉而威严，唤醒了兔儿爷关于猎人的记忆，一对皱巴巴的耳朵不由得警觉地竖起来。

“别紧张，兔儿爷，咱们来聊聊这副人类皮囊吧。”布谷安慰道，他对自己的影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兔儿爷重新嗅到了鸟儿的味道，耳朵随着神经一起松弛下来。

“我还要看看那条口袋，对，就是藏在你身后的那条！”兔儿爷缓过神儿，又来了精神头。

“会给你看的！”布谷有点恼火，他有些后悔打理这只兔子，叮叮咚咚声还在身后响个不停。“在那之前，你得安安静静地听我讲完。”兔儿爷使劲地点了两下头。

“今天清晨，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我在树皮里找到了肥美的松毛虫，又喝了几口甘冽的露水，随后选了个舒适的枝丫亮亮嗓子，就像平时一样。”布谷仿佛在讲述着很久以前的事，眼神里流露出怀念和向往。

兔儿爷竖着耳朵听着，周围安静极了，连周围的草木都听得入了迷。

“接下来发生的，我就解释不清了，也不想胡猜乱想，也许有神灵存在吧。”布谷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听到了来自北风的口信，他邀请我到北方逛逛，那声音很清晰，好像直接对着我的耳朵眼说似的。”

“那是诱惑的神灵！”兔儿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他闭合双眼，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嘴巴，而是从冥想的脑壳里钻出来的。

“诱惑的神灵让动物们丧失了智慧，直往布好的陷阱里跳！我可怜的孩子们啊，就是被那神灵迷了心智，结果……”兔儿爷说不下去了，圆滚滚的泪珠从通红的眸子里蹦出来。

“兴许你说得对呢，老兔儿，我确实想到北方去看看，就像大雁们那样，我这心思肯定没逃过神灵的眼睛。”布谷赶紧接着聊自己的遭遇，他可听不得别人惨兮兮的事，那滋味简直比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要命。

布谷看到兔儿爷睁开了眼睛，情绪已从方才凄惨的回忆里跳脱出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天南地北的景色大雁们都见识过，我不如他们能飞，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个声音的建议。”

“接受诱惑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兔儿爷嘀咕道，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脚下。

布谷对这句话非常赞同，这绝对是兔子说过的最有哲理的话了。

“没错！那声音带些我离开了林子，偏离了大道，来到郊外的一条小溪旁，附近有一处泉眼。‘喝了泉水就能实现你的愿望，但是我得拿走你一样东西’，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来，那会儿我的喉咙干痒得不行，晨露的甘冽早已消散，于是，没有任何犹豫，我把嘴巴伸进了泉眼。”

兔儿爷眨巴了两下眼睛，没吭声，他现在完全沉浸在布谷的讲述里，一门心思就想往下听。

“你也看到了，我变成了人类，尽管是令人讨厌的猎人模样，可我有了人类的耐力和智慧，这让我能够走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说北方。”

“那么，你损失了什么呢？”兔儿爷迫不及待地问。

“唉，这就是我如今遇到的麻烦事了。”布谷愁容满面，他像算数学题那样摆弄着手指说道，“首先，我失去了飞行的本事。当然，作为人类，不能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糟糕的是我无法在丛林里辨别方向了，连刚出生的雏鸟都比人类的方向感靠谱。”

“这确实不妙啊，伙计，在林子里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兔儿爷非常同意布谷的观点，“那么，那个袋子也是那时候得来的喽？”他刚才一直盯着袋子看，这时候终于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了。

“这才是最最麻烦的，你来瞧瞧吧。”布谷说着从身后拽出叮咚作响的口袋，兔儿爷把脑袋向前探了探。布谷撑开了袋口，叮咚声瞬间消失了，仿佛吵闹的孩子突然变乖了。兔儿爷清楚地看到，里面装着五彩缤纷的软糖，它们按照颜色被装进一只只透明的盒子，有的还在里面蹦跳。

“这些都是身为人类的必需品，”布谷解释说，“在我变化成人形时一下子吸收不了这么多东西，所以那个声音要求我必须随身携带着，直到把它们都吃掉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类。要是不想吃或是忘记吃的话，那个声音警告我，当我看不到自己影子的时候，我会重新变回一只布谷鸟，并且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你的担心怕是多余了，这些糖果看起来味道不错，总有一天会吃光的。”兔儿爷宽慰道。

布谷苦笑了一下，这也是那些糖果的功劳。他指着里面的一盒盒糖果说，“绿色的代表健康，黄色代表疾病，金色是富有，灰色是贫穷，紫色表示开心，蓝色表示痛苦……”布谷把几乎所有颜色的糖果都解释了一遍，“所以，你不能一个劲地只挑好的吃，那样到最后一件件的倒霉事儿就会找上你。”

兔儿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一盒接着一盒地看，有的盒子里糖果几乎是满的，有的则稍微少了一点。

“这个盒子怎么是空的？”兔儿爷发现了一只空盒子。

“这是表示新生的白色糖果，当我变成人类时已经用掉了。”

“那这个盒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剩下一颗糖了？”兔儿爷说的那只盒子里只有一颗乌黑的糖果。

布谷看着那颗糖犹豫了片刻，最后鼓起勇气说，“这是死亡糖果，吃了它就意味着走过了完整的人生。”

“看来还是当动物省心啊！”兔儿爷感慨道。

“我也看透了这点，也不想着什么北方和大雁了，我现在就想着赶紧回到我的小窝去。”布谷绝望地望着丛林深处，“可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在林中心的小窝啊，舒适而安心的家啊，再也回不去啦！布谷！布谷！”说完，布谷的人影彻底消散了，他重新变回了一只鸟，迷茫地盘旋在林间。

“唉，我可怜的伙计，可惜我从来没去过丛林深处，不然我一定会为你带路的，即便天敌们把我撕成碎片。”兔儿爷望着头顶的布谷鸟，忧伤地说。他看到那只神奇的口袋已不再作响，逐渐隐匿在空气中了。

“我怕是要找个空巢借住了，伙计，”布谷在天空布谷布谷地叫着，“不过说真的，兔儿爷，脱掉那身皮囊感觉轻快多了！”

“可你那只口袋不见了啊！”兔儿爷抻着脖子朝天上喊。

布谷没再答话，径直朝着远处的海岸线飞去。借着风声他知道，在那里，诱惑的神灵再次出现，白色的新生糖果已经消失，化作旅行者的海鸥斜挎着一只背包，他回望着沙滩和海面，庆幸自己终于挣脱了浪花的召唤，他下定决心要到内陆进行一番探险之旅。就在这时候，海鸥看到远方的天际显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耳边传来阵阵啾啼。

“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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