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候是大年三十。那时的冬天异常寒冷,大雪深数尺,朔风紧吹,空气干燥的如同薄煎饼,一碰即碎。临近傍晚,村子里家家灯火通明,空中绽放着美丽的烟火。小强和爸爸下午刚换的春联贴得工工整整,上面的字是请村里的老者写的,笔酣墨饱。有的字因不小心收笔处墨汁淋了下来,像挂着的一滴悲伤的泪。成友扛一根巨长的竹竿来到大门外,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忽明忽暗,时而照出那一张干黄皱巴的脸。竹竿上缠绕的鞭炮仿佛宫廷里柱子上攀附的龙,当然这只是应景的吉祥话。
他把竹竿靠在墙上,前倾着身子,手上拿着烟头,试探性的点。烟头刚及导火索,他迅速撤回身子后退,几秒后毫无动静。成友又吸了一口烟,这次他点的时间长一些,他没有很快后退,伸着脖子看点着了没有。爆竹“噼啪”炸起来,他健步往家跑,爆竹在震耳欲聋声中如流水般放完。成友踩灭烟头,露出浅浅的笑:“今年是个好兆头,爆竹没有断。”小强待爆竹声后,匆匆跑出来,从满地的红纸屑中捡未燃放的鞭炮玩。他的手冻得通红,仍全神贯注地寻找,不然明天这些爆竹就被雪浸湿了。这时,村里人家陆续地放起鞭炮来,穿云裂石,经久不息。小强吓得赶紧躲回家,到厨房找姐姐玩。姐姐小丽在灶台下烧火,烈焰红光印出她清秀的面目。小强走到她跟前,刚从外面回来,冻得鼻涕拖了老长,他猛地一吸,鼻涕又乖乖地进洞,可很快又重新拖了下来。他没有管这些,摊开脏兮兮的双手给小丽看:“这是我捡的爆竹,我们一起放吧。”
小丽眉头微皱,用沉稳的口气道:“谁有空跟你玩,我还要烧火呢。”灶台前烧菜的奶奶也笑着说:“小强别闹,一个人玩去,你自己不干事还要来妨碍姐姐。”
小强不甘心,冲过去扔一个爆竹到灶台里转身跑了出去。訇的一声,火星四溅,灰尘乱飞。小丽大惊,火钳都掉了下来。她惊魂未定的脸探出来,朝外骂了句:“小强真该死!”
奶奶听到此话神情紧张,停下正在炒的锅里的菜,冲小丽训道:“小丽,快闭嘴。大过年的不要乱说话!”
小丽怏怏地缩回头去,继续架柴添火。厨房里的热气散不出去,在里面云蒸霞蔚,温暖如春。
2、
雅莲还没有回来。外面是雪的世界,冰冷袭骨,辉煌的灯火也没有驱散这寒冷。空中氤氲着鞭炮的火药的香味,白烟连绵不绝。村前的池塘里倒映出远处天空的烟火,波光漾潆。可四周还是黑魆魆的,背后岸上茂密的树木阴森可怖。雅莲蹲在池塘边,在石板上用力地搓着衣服,手上的皮手套破了好几个洞,根本抵御不了这彻骨的池水。她穿着长靴子踩在浅水里,不停地用棒槌拨走浮动的冰渣,腾出水面。寂静的池塘上空回响着孤独的捣衣声。
雅莲提着装满衣服的白色塑料桶回家时,在灯光下我们看见她清晰的面孔。她个子不高,皮肤稍黑,五官和小丽一样清秀。她穿着黑色的明显不合身的破棉袄,在身上紧紧地裹着,衬得她更小了。深筒靴子直至膝盖。
雅莲是小强和小丽的母亲。
3、
雅莲放下桶,就张罗着在屋檐下晾衣服。奶奶已经祭完祖,菜重新热一遍又端上来,一家人开始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堂屋里檀香的白烟袅袅地飘着,桌子上堆满丰盛的菜肴,底下摆着一盆炭火,灼灼地烧着。奶奶给小强和小丽每人十块压岁钱,两人高兴地塞到里面的衣袋里,埋头继续吃。成友在一旁静静地抽着烟,奶奶夹一个油色欲滴的鸡爪给他,笑着说:“吃个鸡爪,来年多抓点钱!”
衣服还有很多,雅莲发现快没有了衣架,一壁晾一壁朝后面堂屋喊:“小强,送几个衣架过来!”
后面没有回应。雅莲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应。小强蹲在凳子上双手抓着鸡腿啃,装作没听见。奶奶对他说:“去,给她送衣架去。”
小强撅着嘴,极不情愿地放下鸡腿,悻悻地出去,拿了一把衣架到雅莲跟前,不肯靠前,将手伸得老长。雅莲结果衣架,笑道:“这孩子······”小强立即转身离开。
雅莲的衣服晾完时,小强他们的年夜饭业已结束。奶奶怀抱小火炉,眯着眼懒懒地说:“小强,叫她过来吃饭吧。”小强即喊:“吃饭啦!”雅莲高声答道:“马上就来!”她来到后面堂屋,桌上杯盘狼藉,菜所剩无几,用来热菜的炭火炉还在升腾着热气。小强他们到隔壁房里看晚会去了。他们守着一台黄山牌黑白电视机,由于今晚点灯过多,电视画面很不清楚。雅莲没有先吃饭,她擦干净手,向祖宗牌位烧了香,再三叩首。然后回到桌前,吃着满桌的残羹冷炙。天寒地冻,小强他们早已躲到被窝里,雅莲一个人在前院的厨房里洗碗,直至深夜。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节。这样的除夕之夜雅莲已经度过七八个年头了。
4、
七八年前,雅莲刚来到这村里。那时她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眉清目秀。她是村里一位茶叶大户家的佣工,跟着一群姐妹来的。她和现在的丈夫成友相遇在茶地里。那日,风和日丽,村里家家都忙着采茶。成友在山脚下看见一队妙龄少女叽叽喳喳地上山,禁不住朝她们看去。其中雅莲最引人注目,她扎了两个大辫子,着一件白褂子,肩上挎着采茶用的竹篮,在春光下婉约动人。她看见成友呆呆地望着这边,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成友对她一见倾心,一路目送她上山,雅莲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躲在人群中不敢出来。成友这一下午都没有心思采茶,朝着山上唱了一下午的歌,雅莲在山上芳心大动。年轻的成友拥有健硕的身材,英姿焕发,两人很快相恋。那时农村青年男女的恋爱还没有真正的自由,成友和雅莲的恋爱在村里轰动一时。迂腐的老者眼里容不下这事,觉得败坏了村里的风俗。成友的母亲也是竭力反对百般阻挠他们俩在一起,可成友年少气盛,性格倔强,认准了的事就不会回头。他的态度很坚决,因此和母亲的关系闹得很僵。善良的雅莲为了成友,提出要分手,骗他说家里已经帮自己找好婆家了。成友不罢休,跑到雅莲的家把她给拉了回来。母亲拗他不过,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一年多后,两人决定成婚。雅莲家境贫寒,少失怙恃,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憨实的兄长,因此出阁那天,娘家只来了三个人。陪嫁物品寒酸得可怜,只有两个笨重的红漆的木箱和一床洁白的被褥。喜宴上,成友母亲一直没有好脸色,早早地回到房里不见客。雅莲的兄长当天喝了很多酒,临走时拍着成友的肩膀沉重地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们都劝过你了,以后不要后悔。”成友以为他酒后胡言,挺着胸脯答应:“放心,我一定会对雅莲好。”
雅莲兄长的话是有预见性的。如果我们不讳言地说,雅莲精神上有问题,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傻子。雅莲的精神病是遗传所得,她的父亲就是因为这病恍惚而死。可雅莲才二十出头,正是盛放的生命之花。刚结婚那几年,雅莲还没有这病,两个人伉俪情深,结伴外出打工,家里面和和睦睦。成友的母亲也放下不满,逐渐接受雅莲。雅莲的幸福是短暂的,在生下小丽的第二年,她的不幸生涯便开始了。
5、
成友发现雅莲有点问题,比如她会无端的大哭,喜欢自言自语,经常趁人不注意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成友揪心不已,找雅莲交流过几次,可她总坐在那儿傻傻地笑着。成友想带她到医院查看,他那时当然想不到雅莲会有精神病。检查结果出来,成友惊得差点自己得了精神病,他不肯相信这事实,带雅莲辗转求医,结果一致,而且医院说这种病很难根治。成友几近崩溃,只能把雅莲送去住院,看到雅莲和那些疯子在一起,目光呆滞,几乎不认识自己,成友心如刀割,却只能兀吞下泪水。雅莲在医院住了半年,治疗毫无进展,随之而来的是高筑的债台,成友终于无力承担,放弃治疗把雅莲送回老家,以药物维持,自己一个人在外奔波。
雅莲的病情每况愈下,无法可治,成友这一家人只能认命。患病的第二年,雅莲又生下一男孩小强,奶奶很高兴,悉心照料坐月子的雅莲。可自小强断奶,老奶奶又失去了善心,她担心雅莲照顾不好孩子,把小丽和小强从雅莲身旁抢走,让她一个人住在村后原来用作柴房的老厝里。老厝晦暗潮湿,湫隘阴冷,后面就是高山。雅莲几天后不见孩子,拼命地抓墙,嚎哭,可门已被上了锁。过几天老奶奶去看她,雅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眼神无光,十指鲜血淋漓。
老奶奶坐到床沿上,握着雅莲血迹斑斑的手,忍住泪道:“闺女,雅莲,我叫你一声闺女,我知道你命苦,可说实话我们家不是更苦么?你说成友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她哽咽住了,雅莲听后,凸出的瞳孔里滚出两行热泪来,“这些都不说了,不说了。可小强是我们家唯一的香火,你现在生着病不能照顾两个孩子,就交给我吧,啊?孩子,我们都是为了成友啊。”
雅莲目不转睛地听着,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老奶奶放下了心,待雅莲精神好转之时,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去看她,可是从不让他们叫雅莲一声妈。这些雅莲都不在乎,她看见两个孩子精神焕发,不像是个病人,完全是位慈祥的母亲。老奶奶不肯让雅莲和孩子长时间呆在一起,每次都要在旁监督,怕雅莲犯起病来害了两个孩子。有一天雅莲舍不得老奶奶带走两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喊:“妈,虎毒不食子啊!”老奶奶才心软下来,让两个孩子在屋里玩了一下午。
雅莲并没有完全疯掉。她很快走出老屋,回到原来的家。成友的母亲已经年迈,家里琐事无人承担,雅莲一人扛了下来。她有很大的力气,也很会做事,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务都治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看她扛着锄头,就招呼她:“雅莲,上山干活啊!”雅莲会“嘿嘿”的投以微笑,照耀人心。
6、
雅莲似乎好了。村里人包括老奶奶都这样认为。可他们不知道这种病伴随终生,怎么会轻易好起来。雅莲还是会一个人胡言乱语,或是看到一个人就滔滔不绝地对他讲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严重时还会发疯似的叫,甚至拿砖块敲得自己头破血流。这都表明雅莲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再后来人们发现,雅莲的病是有间歇性的,未犯病时和常人并无二致,精明能干。犯病时则像个疯子一样,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尽管头上还留有未干的血迹。
老奶奶对雅莲愈来愈失去了耐心,。她觉得自己的家里没有必要活受这个罪。雅莲也不算那么可怜,她还年轻,又能干,再找个人家也是没有问题的,反正我们家是不想要她了,别的不说,声名就不好听。为什么要让人家说闲话:“你家成友娶了一个疯子!”她越想越不甘,一次她找成友,郑重地说:“雅莲现在这样好也好不了了,也不会再糟了。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不如你们趁早离婚吧,我们也不算绝情。你还年轻,再重新找一个,不要孩子都行,反正我已经有小强和小丽了。”
成友坐在凳子上,眉聚如冷峻的山,埋头猛抽烟,一言不发,地上已经有一堆烟蒂了。他想起以前和雅莲的感情,当然不忍,簌簌的落下泪来,缓缓的说:“我不会离婚的。”
老奶奶知道成友的脾气,决定的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自己又伤心的流泪。
成友虽是不忍离婚,但他也找不回和雅莲昔日的感情。他年轻,也是要面子的人,家里的丑事——他认为是丑事——已经传遍乡邻,他很苦恼,索性不在家呆,有时甚至几年都不回来。即便回来,成友和雅莲也是形同陌生人,没有一句话说。村里面有心的人都理解性的默认成友在外边有了其他女人。这只是猜测,没有人能知道。
7、
岁月如悲歌,缭绕在雅莲的身边。小强和小丽在奶奶身边渐渐地长大。然而这对于雅莲是一种折磨,她眼看着自己的亲身骨肉围绕在身边,却不能与之共享菽水之欢,就像明明近在咫尺的梦却无法触及一样。小强和小丽也生活在自己未知的可怜之中,他们“没有母亲”,父亲又常年不归,他们的世界中只有奶奶。他们跟奶奶特别的亲,奶奶也十分宠爱这一对孙儿,只是对雅莲她还是时刻戒备,不让她轻易亲近两个孩子,生怕她犯病害了他们。
奶奶从未让两个孩子叫过雅莲一声妈,她似乎要刻意掐断这段关系。雅莲还是里里外外地劳作,每到吃饭时间,雅莲在外面还未回来,奶奶就让小强去叫她吃饭。小强来到山下,闭着眼睛腆着肚子朝空中吼:“快回家吃饭了!”稚嫩的童声回荡在旷野群山。这情景很快在村里定格下来,其他在山上忙碌的人都不用戴表,听小强一喊,就知道吃饭的时间到了。人们看着小强可爱的模样,以手抚摸他头上的黄毛,笑道:“小强,叫你妈吃饭哪。”
小强将头从那人手中扭过来,向着他大叫:“她不是我妈!”
那人笑了笑:“胡说!谁说她不是你妈!”
小强倔劲上来,犟嘴反驳:“她就不是我妈,就不是我妈!我奶奶跟我说的。”
那人敛起了笑容,无奈地摇摇头。
雅莲回家要做两顿饭。奶奶高血压,年老眼花,记性又不好,做菜不是忘了添盐就是忘了加醋,所以每天都是雅莲做饭给他们吃。雅莲为了照顾老人和孩子,千方百计做好东西。有一次,雅莲偷了村里人家的一只鸡,这鸡是从圈里跑出来的。丢鸡的人家敲着脸盆在村里滥骂,无情地诅咒偷鸡的人。后来那人知道是雅莲偷的,才作罢不予追究。奶奶一辈子清高,吃了偷来的鸡,久久不能释怀,对人家连连鞠躬道歉,称什么家门不幸。人家理解,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老奶奶不能理解,她回家奚落雅莲:“我一辈子做人清白,这么多年在村里没有人说过一句闲话。没想到临老还让你败坏了名声”,她愤恨交加,老泪纵横,“一个人有病不要紧,哪个人都生过病,可手脚一定要干净,你说你这样怎么配做孩子的母亲!”
雅莲在灶台底下拨火,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异常可怜。
雅莲自己舍不得吃,她的米是陈年的生了蠹虫的米,菜是每次在河里捡来的烂菜叶。但她只要看到两个孩子吃得好,自己就很开心。现在的雅莲,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又在受疾病折磨,皮肤粗糙,衰老不堪。
小强和小丽年幼无知,不知道这个怪女人是谁,可等他们渐渐长大,怎么也听到些闲言碎语。然而他们俩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是个疯子,依旧对他保持距离,不闻不问,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恨。小强年幼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是在小学,那一次他和同学之间闹矛盾,几个同学围着边转边嘲笑:“小强小强,有个疯娘。”小强回家后委屈的向奶奶哭诉:“奶奶,我不要那个疯子做我妈妈。”
奶奶紧紧抱住孙子:“小强不哭,我们不要妈妈。小强有奶奶呢。”
8、
奶奶不能陪伴自己一生。小强上初二的时候,奶奶猝然离世。那天下午,雅莲上山捡柴火,奶奶一个人在家,喂猪时刚打开猪圈的门,猪发疯似的挣脱出来,把她撞倒在地。老奶奶本来血压高无力起身,一直躺在那里。晚上雅莲回家时,老奶奶已经奄奄一息。雅莲吓得大哭,拉着村里人过来,人们手忙脚乱把她抬到床上,她已经气若游丝。老奶奶躺在床上,盯着破陋的屋顶,眼珠缓缓的来回移动。雅莲扑到床前哭喊,老奶奶半天才转过眼,颤动的手指勾着雅莲,嘴唇微微的抖着,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照顾······照顾好两个孩子。”言毕又转过去,再望一眼这屋,终于闭上了眼睛。
雅莲把头埋入老奶奶手中,泣不成声,奋力地哭喊:“妈,妈······”
小强在学校念书,小丽初中毕业做了进厂做了工人,两人都没能见上敬爱的奶奶最后一面。两人先后赶到家,只见到白布遮盖下穿着寿衣的奶奶。他们年纪还小,经不住这打击,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看的周围的人心酸落泪。
雅莲在灵堂上哭得天昏地暗,姐弟俩恨她装模作样,自己的奶奶就是被她给害死的。小丽哭着冲上去用手捶她:“你为什么不在家好好看着奶奶,都是你这个疯女人······”
小强理智的拉小丽过来,撂下一句残忍至极的话:“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妈!”
雅莲什么也没有说,伏在地上无力地哭着。
小强和小丽无法忍受奶奶的离开,无法原谅雅莲的过错,他们自此更加恨她,对她更加冷漠疏远。没有了奶奶,他们不愿再回家,住在亲戚家,过年也不回来。成友也心灰意冷,不想看到家里衰败的样子。雅莲总是一个人,像孤魂一样,家里很空旷,却清冷空寂。但是雅莲没有自弃,她仍然天天忙里忙外,她不能让成友和孩子们回来看到一个荒凉的家,她一直在等着他们,她很相信自己。
小强和小丽几乎快要忘了这个疯子母亲。他们除了清明冬至回去扫墓以外,没有踏入家门一步。村里人家这几年全都盖起了楼房,因为家里没有人,雅莲还是空守着这破房子,艰难孤独地生活。
9、
小强高三那年。雅莲在村里听人说孩子现在最吃苦最需要营养,她想到小强一个人在学校住宿,肯定生活清苦。雅莲想去看看小强,可家里没什么可带的,只有几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她翻箱倒箧地找出家里的全部鸡蛋,觉得太少,天天蹲在鸡窝前等着母鸡下蛋,加倍的喂食,最后母鸡一看到雅莲就惊得扑翅乱飞。
雅莲收拾好了东西,启程到小强念书的县城里。沿路打听辗转到了小强的班,他们正在上课。雅莲在门外踱步不敢进,徘徊良久,老师停止讲课,出来了解情况。小强在教室里看见门外雅莲的身影,心里紧张,奇怪她为什么回来,生怕她找自己出去,低着头偷视。雅莲形象很糟,一身粗布衣服,上面还有附着的泥土,脚上踩着一双破鞋,脚趾露在外面。小强听见周围同学窃窃私语:“这人怎么穿这样,找谁的啊?”小强愈加恐慌,脸不由的红起来,头埋得更低了,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找自己。忽然老师向班里喊了句:“赵凯强,你母亲找你!”
小强吓了一颤,紧张的心蓦地轻松起来——绝望,心里叫道完了完了,这次可丢死人了。他缓缓地站起来,全班同学的眼睛一齐射向他,他无处可躲,硬着头皮走出去,听见背后议论纷纷的声音。
雅莲见了小强,开怀的一笑,小强怏怏不乐,一把拉她到楼下,气冲冲地问:“你来干什么?”
雅莲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浅蓝色毛巾的包裹,托在手上,笑道:“我听人家说你们现在最需要营养,我特意带了这些鸡蛋给你,都煮好了的,你吃了好好念书。”
小强看着她傻傻的样子,想起刚才自己的面子都被她丢尽了,又想到奶奶的死,血冲到脑袋上,情绪失去控制,他一手把鸡蛋打落在地上,叫嚷:“谁叫你送的鸡蛋,你是我什么人?你快点走,我不想看见你!”
雅莲的笑容顿死在脸上,她看着散落一地的鸡蛋,泪水涟涟,继而蹲下身,一个个地捡起鸡蛋,吹吹上面的尘土,又重新放入包裹中。小强恐被人看见,焦急地东张西望,不耐烦的说:“你干什么,这些都不能要了!”
雅莲没有听,将拾起的鸡蛋重新用毛巾包好,塞入怀中。她盯着小强,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破旧不堪的纸币塞到小强手上,怕小强不肯要,立刻转身,一手扶着怀里的鸡蛋,仓皇地向外跑。小强立在那里,手中攥着尚留有雅莲身上余温的钱,望着她笨拙的瘦小的跑步的身影,倏地落下泪来,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不知道她在黄土地里怎么抠出这些钱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心里很杂乱,任泪水在脸上肆虐,无法控制。
10、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即逝。又是这样的几年过去了。这几年对于雅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强和小丽已经长大,各自成家,成友也被儿子强制结束多年的漂泊生涯,回老家颐养天年。他现在可以放下一切,包括年轻时最看重的面子,和雅莲在一起静静地生活。孩子们呢,小强和小丽早已成熟,并且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更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劬劳。他们多年在心里积累起来的对雅莲的恨渐渐稀释,甚至告诉自己可以忘掉了,雅莲一直以来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事实。他们心境已经放开,逢年过节都带着一家人回老家看两位老人,一大家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小强每当看见雅莲幸福的逗着自己的孩子玩耍,心里就无比的释怀,他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这个家依旧温暖。雅莲则经常一个人哭,不是犯病的原因。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都是值得的,她守住了这个家,现在孩子们成友都回来了,她就是死也能不愧对孩子的奶奶了。
可是,幸福来得太晚。雅莲已经老了。
小强收到雅莲的死讯时正在电脑前办公,他接过小丽打来的电话后,像是被雷霆击中,怵在那里,失去了魂。小强没收拾任何东西,没带妻儿,一刻不耽误地涌入回家的列车。雅莲的死很突然。白天还和成友有说有笑,一觉醒来两人已经阴阳两隔,医生检查说是脑梗塞突发致死。雅莲死时面色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睁着,嘴巴半张,一只手遥指大门。村里老人们都说她是在等小强和小丽回来。
小强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景,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闪现,泪水哗哗的滚过脸庞,烙在手上,烫得自己清醒起来。以前坐这趟车都是回去看母亲的,这次竟是诀别。她一辈子孤独清苦,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儿孙绕膝,却匆匆撒手人寰。小强开始恨自己的任性无情,这么多年对她都只是恨,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贴心的话,甚至没有叫过她一声妈,真枉为人子。她一直没有怪自己,有的只是慈爱和包容,她一直都是个伟大的母亲。她一直没有错,奶奶没有错,爸爸也没有错,错的人是自己,自己一直在错,并且像个懦夫一样缩着不敢承认,现在想改正已经没有机会了。
下了车,小强在村口踟蹰,他不敢走近,曾经如此热爱与熟悉的家乡此刻竟变得如此生疏与冷漠。他一步步的走回家,雅莲的遗像高高地悬在灵堂大厅。她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这张还是上次照全家福时留的。照片下面,她静静地睡在一张大八仙桌上面,安详宁静。小强扑到大厅,跪倒在遗像之下,泪水潸然,大喊:“妈!妈!”声嘶力竭,字字含血。这是他第一次叫,也是最后一次。成友从里屋出来,雅莲的去世令他形销骨立,一下子苍老许多。小强心上又添上一层寒,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
小丽第二天才赶回家,刚进门小强就抱着她恸哭。和当年奶奶去世一样,两个孩子又没有见上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面。他们俩突然同时觉得少了什么,以前这个东西伸手可触他们毫不稀罕甚至排斥,现在想好好珍惜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们感到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心像被掏空了一大块,不知道用什么来填补,或许永远也填补不上。两个人守了三天的灵,雅莲的遗体才安葬。上山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山路泥泞不堪。小丽捧着母亲的遗像,小强捧着母亲的骨灰盒,一路走一路跌到一路洒泪。他们这是第一次与自己的母亲这么亲近,却承受不起手中的重量,重的不敢放下又不得不放下。他们好想回到过去,有奶奶,有妈妈,他们一定好好待自己的母亲,让她快乐,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母亲。回到过去吧,快点回去吧!可是,上山的路只能往前。
11、
又是一年清明时。
四月的祁山正值春暖花开,东风微醉,空气中充满了慵倦的气息。春天永远是个曼妙的季节。雅莲的坟在祁山山麓,新翻的坟土像身上绽开的肉,让人触目惊心。坟头细草芊芊,当风斜着。小强和小丽跪在坟前,敬上丰盛的食物,烧了纸钱,埋着头低泣不语。和煦的春光照在坟上,可雅莲再也不能睁眼看看。他们静静地跪着,静静地守着母亲,自己敬爱的母亲,没有哭诉,没有表情。他们已经习惯了和母亲没有话说,母亲生前没有,死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一方丛冢,隔绝了阴阳,分离了生死。此时小强和小丽的心中填满了恨,以前是恨母亲,现在,是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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