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躺在村庄老屋的门前,沐浴在阳光里。身下的青砖地面透着微微的凉气,他已经躺了很久,但还是捂不热。
已是深秋,枝头的树叶大半和他一样,已经躺在了地上。隔壁的老太太已经穿上了深底蓝花的棉衣,她是经不起风寒的,即便是在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晌午。
她的大孙子这两天从城里寄宿的学校难得的回来一次,耳朵上挂着两根白色丝线,脑袋来回晃悠着跟在奶奶后面帮着收拾门前大树下的落叶。这些灰褐色的叶子似乎永远扫不完,老人已经开始满腹的牢骚了,她的嘴巴不停的说着什么,还不时看向自己的孙子。这位青少年并没有察觉,跟着耳朵里的音乐摇晃着身子。
老斑在阿利不远处的篱笆上跳来跳去,他已经完全从诗人的忧郁中走了出来,和枝头的麻雀打成了一片,一起吟唱着大棺头留下的脍炙人口的旋律,并给它填上了即兴的词:
云中的小屋呀,
形状像母亲的脸,
总是俯下身来聆听田野里的歌谣。
歌声在田野里传唱,
在你鬓角间凋零,凝结成幸福的微笑。
阳光下的虫鸣一直传颂到月儿上,
它不曾,也永远不会消逝,
它在风里,在盛开的花朵上,在蝴蝶的翅膀间,在门前树下守望的目光中。
清晨,黄昏,云霞,彩虹,
请向我们走来,
从指间飞向月明。
总有爱的耳朵在黑暗里蹲守,
一点一点,连成浩瀚的星空。
......
篱笆已经衰落,干枯的萹豆秧,被这群家伙踩得吱吱呀呀,好不热闹。因为这份热闹,阿利面带微笑。他想起小飞侠,阿飞已经出发了一个来月,了无音讯。阿利觉得,有北极星为他指引着方向,一定不会迷路。
这天清晨,阿利站在树林边望着田野,地里一片苍茫,新生的麦芽顶着一层白霜。天边的太阳如一块红彤彤的碳球,没能给这个深秋的早晨带来丝毫的温暖。
“嗡~嗡~嗡~......”一阵刺耳的轰响,把整个小王庄从清晨的混沌中彻底叫醒,小树林里留下过冬的鸟儿四处逃窜。紧接着是轰轰隆隆树木倒地的声响,大地也跟着摇晃起来。阿利心头一震,向林中跑去,迎着无数翅膀碰撞枝条的声音,阿利看到了一群人,和一辆十几米长的红色卡车。
让人心惊胆战的轰隆声还在继续,高大的杨树一棵接着一棵倒在地上。阿利不敢再向前,举目四望寻找熟悉的身影。除了四处逃散的家禽、飞鸟和来来往往谈笑风声的村民,就是树林外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毛头孩子。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喊自己,阿利回头,见是小黑和小白夫妇。阿利急忙跑了过去。小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这片生活了半辈子的家园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对着阿利高喊:“赶紧逃命吧,我们要去通知孩子们,这里回不来了,你怎么办?”
阿利很明显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所措。一旁的小白说道:“快回你的老屋吧,离开这儿,保命要紧。”
“老斑呢?”阿利大声问。
“向村庄飞去了,肯定是去找你了。”小黑话刚落音,又一棵树木倒下,扬起一片枯叶,席卷着扑向地上的阿利。
小白早已吓得一声大叫,催促自己的伴侣赶紧离开。小黑只好展翅飞起,回头又一次叮嘱道:“赶紧离开这儿,回你的老屋去,我会回来看你的。”
阿利并没有马上跑开,而是等枯黄的碎叶散去,回头对着还在紧张工作着的伐木工一顿狂吠。离他最近的一位显然是个老手,把嘴里燃尽的烟蹄往地上一吹,向前走两步,一挥手里的电锯,身旁手臂粗细枝杈应声而断。阿利害怕了,转头向村庄跑去。
机械化的工作方式,让效率事半功倍。阿利躲在老队长屋后的墙根处,张望着眼前的一切。那棵笔直的梧桐此时刚好倒下,笔挺的树干砸在茅屋之上,原本就破落不堪的茅舍被瞬间夷为平地,尘埃落地,让人唏嘘。在阿利眼里,这些邪恶的人不是在伐树,而是在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那些无情的电锯,仿佛是在自己心房处嗡嗡嗡作响,顿觉自己如同被扒光了皮毛的猎物站在清晨的寒风里,忍不住瑟瑟发抖,没有一丝安全感。
他想知道是谁出的注意,于是向卡车的方向望去。早已退休的老队长那肥胖的身体披着一件藏蓝色外套,正在给几个壮汉挨个递烟,面带殷勤的微笑。不远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里拎着吊壶走来,一层热气从壶里冒出来,升腾着。这一家人阿利很熟悉。老斑曾在他家的餐桌上喝的烂醉,阿飞为了报囚禁之仇,把他家的瓶瓶罐罐砸的粉碎。
阿利突然记起了阿飞说道那句话:“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今天做的还是轻的。”这只平日里沉迷武侠世界的松鼠,是否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会发生。他一定是在圈养其间听到了他们的计划。阿里感到很无力,他明白了,当日的阿飞也一定有同样的感觉,他之所以选择北去离开这场注定无能为力的祸事,是为了眼不见为净。他是在呵护自己,固守那份属于自己的天真。
大白鹅的叫声在不同季节,听上去有不同的感受,此刻竟如此的振聋发聩,比不远处的电锯之声更有穿透力。村庄里没有几家喂鹅的。小云奶奶就是偏爱这种白色的物种,她只养鸭鹅和两只白羊,连家里的一只哈巴狗也是一身白毛,没有丝毫杂色。阿利也喜欢白色,于是盯着远处的三只大白鹅看了良久。阿利觉得他们和猫头鹰一样都是先知,连看世界都是侧着脑袋的,这样眼光就会特别一些,会给人一种能够穿透内心的羞愧感。白鹅的此时的眼神就让自己感到无地自容。自己的无家可归和小丑般自娱自乐的行为,全都暴漏在这一双双家禽的眼睛下面。
这时小红帽从村庄里跑出来,见到自己的恩人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恩人,你没事吧!”小红帽急忙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这大片的树林。”阿利道。
“那些快嘴的鸡都在说树林倒了,砸死好多小动物,我吓一跳,跑来看看你。”小红帽道。
“感谢你的这份心,我现在没那么悲伤了。”阿利说完无声的顺着路面向北而去。
“你要去哪?”小红帽问。
“不要跟着我。”阿利语气坚决,小红帽只好站在了原地,说道:
“都这个季节了,还有河蟹吗?”
阿利一路向北,然后顺着田间的小路折向西。天色阴沉,太阳变得朦朦胧胧。远处的杂树林因为没有了庄稼的遮挡,现在看起来距离并没有这么遥远。看山跑死马,来到近前处阿利已是气喘吁吁。踩着吱吱作响的枝叶穿过杂树林,芦苇荡上苍凉的风打在了脸上。
银杏树的叶子铺满地面,金黄一片踩上去很松软。阿利抬头看着树木顶端。没了茂密的枝叶做遮掩,庞大的树冠一眼就能望个透底,树上什么也没有,连一只麻雀也没能看到。阿利围着树转了一圈,又对着树顶一顿狂喊乱叫,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老先知已经不在这儿了,阿利心里很失落,听着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传来的声音,他想到了大棺头那晚演奏的优美音乐。于是,阿利彻底的癫狂起来,他在树叶铺成的地毯上打滚、嚎叫、刨挖,直到筋疲力尽才耷拉着舌头呆呆的看着远处微澜的水面。
阿利没有其他地方能够栖身,默默向村庄的老宅走去。来到老屋门前已是中午,老斑已经站在篱笆上等他。看到自己的老朋友,这只斑鸠一颗心算是平静了下来。
老斑是个敏锐的诗人,觉察到了阿利内心的沉重。跳开悲伤的话题说道:
“你坚守的这个地方真好,可以作为我们第二个家。”
“这里是我的第一个家,不是第二个,也会是最后一个。”阿利累了,说完卧倒在地。
“我能把它作为第二个家吗?”老斑问。
“你有翅膀,全世界都是你的家,你要愿意就留下来吧。”阿利道。
老斑从篱笆上下来,蹦到阿利身边,说道:“这是我的故乡,我留下来陪你一起坚守。”
阿利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大地在微微震动,声响如一只年迈的牛在沉吟。阿利细细的听着,心里却在思考老斑刚才提到的坚守二字。
我是在坚守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老斑扭侧着脑袋在一旁问:“你听到了什么?”
“是大地在哭泣。”
“哭泣的不是大地,是那些树木的根。”斑鸠说道。
(全文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