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见他人之死,新奇却愈发孤独,愈发痛苦。
1、
这是阿伍最后一次能从那摊血水里看见一场死亡。
最后一次,就自当是他自己的死亡了。人类的死亡,在来的时候似乎总是自然而然,所以阿伍再次从那摊血水里看到那没有死命挣扎着的、安静的、熟悉的脸面时,他貌似只是在惊诧血水里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毕竟死亡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换作谁都接受不了。
可是阿伍除了微微惊讶之外,再无其他反应,倒是把那摊血水曾经向他释放过的死亡一一想起,盯着眼前的血水,他很努力地拍了拍头,也无法把过往留在大脑黑暗处的一处处痛苦撤掉,于是他只能把藏在黑暗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抽离出来。
意识到那摊血水存在的时候,阿伍刚刚十五岁,正值年少,也恰好青春飞扬。
可是就正好在这么一个年龄中,阿伍被卷进了那摊血水中,从此,每当他触碰到那些接近死期的人,一摊清澈的血水,便会浮现在他的眼帘,不偏不倚,刚好能把那个人的死亡场面播放在这摊血水里,清晰又生动地进入到阿伍的眼中。
在见证第一场死亡的时候,阿伍已经被那摊血水纠缠了一个星期,七天里有四天的每一个晚上,在他闭眼的时候,白天里突然出现的那一摊血水,便会透过黑暗进入他紧闭的眼中,一个走过的地方,一抹熟悉的身影躺在血水里,宁静安详,甚至还出现了一群围观的人或者一闪而过的车。
第一次的遇见,阿伍被纠缠得吃苦,只能试图把血水和血水里的所有事情,当做他入眠后的梦,于是那熟悉的死亡,便一幕又一幕地缠着阿伍的梦,直至天明。
第七天的天明后,如同往常。可是阿伍在回校的某一个转弯处,因为偶然的一个转头,还是撞见了一场似曾相识的死亡,熟悉的亡者,熟悉的围观者,几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车子,如漫进阿伍梦中的那摊血水里,涌出来的场景般,令人心生畏惧却又好奇。
于是在伪装下的不惊不奇,阿伍相信了他从此以后的每一个梦,相信了他从那摊血水里看到的每一次来自未来的死亡。
可预知他人之死,对阿伍而言,刚刚开始似乎很惊喜。
于是一段时间里,他便爱上了触碰擦肩而过的很多人,不刻意、不突然的触碰,每一次的触碰都只是来自于因为拥挤的偶然,一略而过的死亡场景,总是在一瞬间,透过突然涌进眼前的那一摊血水,进入他的眼帘,而后的夜晚,血水漫进他的梦中,不失真实,不出假意,直至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再次遇见触碰过的那个人,便是阴阳相隔。
2、
阿伍很快就知道了规律。
不失神奇,不是所有人的死亡都会被他感知到,经过很多次的触碰,他发现,只有触碰到未来七天后要死的人,那摊血水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死亡的场景才会进入他的眼帘。七天的限期,阿伍甚是宽心。
他刚开始以为,自己能从血水里预知的死亡,给了他七天的限期,是想让他拯救血水里即将要死的那个人。但阿伍终究是不会轻易尝试这种逆天行为的,因为他也是人类,他的生命也有一个末期,救他人还是救自己,自有一个明朗的答案,一个明确的选择。
可是只要那个选择题未到,选择依旧会改变。
阿伍是在夹菜的时候,碰到他也在夹菜的妈妈的手,柔软而不失温暖。
那摊血水,就如此无情地出现在正在吃饭的阿伍眼前,掩着桌前的饭菜,呈现出鲜红的饭菜,阿伍努力甩都甩不开。
海水,一望无尽的海,还有沙子上的一双绿色小碎花沙滩鞋。
不知道是血水里的海水漫满了红,还是海水里的血水漫满了蓝。
阿伍认得那双鞋子,是他妈妈为了国庆节的时候去海滩度假,特意买的,她甚是喜欢绿色,前两天趁周末和阿伍去逛商场,一眼便看上了这双沙滩鞋,精致又不失大气。
“穿上碎花鞋子走在沙滩上,让你爸拍起照来啊,才好看!”
饭桌前的阿伍,依旧记得那天挑到这双鞋子的妈妈,笑起来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美丽。
“阿伍,发什么呆,饭菜不合胃口吗?”阿伍耳边响起筷子敲打碗的声音,还有他爸爸的声音。抬头,恰好看见对面的爸爸妈妈疑惑地盯着他,他才发现他刚刚出了神,意识似乎掉进了那摊血水里。
“不是,只是刚刚想到有些事情没有完成,心里有点着急。”阿伍用力紧闭上眼睛,那摊血水一下子消失在黑暗里,随之消失的是那一片海,还有那双鞋子,他睁开眼睛,夹了点菜进他的碗里,对他爸爸笑了笑,“妈妈做的菜最好吃了,怎么会不合胃口。”
“真的吗?那你得多吃点,在学校可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
阿伍看着猛的给他夹菜的妈妈,想到了刚刚出现在眼帘的死亡场景,心里颤抖得厉害,他再怎么也想不到,他妈妈也临近了死亡。
夜晚似乎比以往都快到来些,熄灯,躺下,从晚餐过后的恐惧,一直在阿伍的心里,越想内心越揪得紧。不如往常一摊下床便闭上眼睛,期待着一天里的触碰会有什么死亡故事,出现在他的眼帘或者梦中,这次阿伍一直不敢闭眼,因为他害怕失去,可是他的眼皮终究撑不住,终于闭上了眼睛,那摊血水,融进了的那片海,还有那双留在沙滩上的鞋子,一次又一次地涌进他的梦中,直至天明他醒了。
阿伍突然痛恨自己拥有这种预知能力。
“这简直是一种罪恶,怎可让自己知道妈妈将要死了,自己却无能为力?”醒后的阿伍依然让那摊血水折磨得痛苦,他看着书桌上妈妈刚刚热好的牛奶,那种即将失去感瞬间又涌现,提醒他要好好珍惜这七天的时间。
3、
可是明明还有七天,除了珍惜似乎更加要去挽回。
“阿伍,别赖床啦,牛奶该冷了。”
“阿伍该起床了,得收拾收拾你那么乱的房间了。”
“阿伍,明天去海边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得好好准备准备了。”
……
阿伍听着房外妈妈的唠叨,再也没有以往的厌烦,想要阻止这场死亡的冲动愈来愈烈,既然命运的安排告诉他还有七天的时间,就一定会有它的道理,这次阿伍不再想袖手旁观了,因为即将被死神带走的是他妈妈,他没有理由眼睁睁看着那摊血水里的场景变成现实,他要插手这次所谓的生死循环。
只不过,他的阻挡无济于事,他的插手也没有任何用处。
唯一可以谈及的是,因为阿伍的阻挡,他妈妈的死亡方式改变了,而死亡时间却是提早了两天,猝不及防的来临,让他悲痛不已。
阿伍依旧记得当时的他虽说要插手,但并没有做多少事情,他只是把他妈妈买的那双绿色鞋子给丢了,丢得远远的,他还把提前买好的三张船票给撕了,还为了让他妈妈一直待在家,把自己给弄伤。他以为家就是最好的避难所,可是他并没有料到,命数是真的改变不了的。
他还记得在第四天的早上醒来时,那摊本该是关于海水的血水,进入了他半睁的眼里,关于海还有鞋子的场景似乎已经被抹去,出现在血水里的却是另外一个场景,黑夜,小巷,刀,流血的女人。
流血的那个女人是阿伍的妈妈,被抢劫犯所杀,一刀致命。
阿伍再没想出办法阻止,因为他妈妈就是在第四天的晚上死去了,他以为他的阻止起了作用,虽说还是有死亡的预知进入他的眼里,可是至少时间应该会再推迟七天,这样子拖下去总比一下子失去好。可是阿伍最终还是目睹了那场关于至亲的死亡。
阿伍依旧记得那天晚上,洗完澡的他出来后发现他妈妈不在家,发了疯似的地打电话,发了疯似的地问莫名其妙的爸爸,发了疯似的冲下楼找妈妈。连原因都来不及询问,他就在小巷外看到一抹倒下的身影,不敢走过去也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他后来才知道他妈妈出门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治伤的药用完了,加上在家闷着很郁闷,去药店顺道出来散散步而已。阿伍没有太多的气力去追究抢劫犯的过错,该追究的法律都说得很完美了。
阿伍一直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无力的挣扎。
伤心、无力还有悲哀。
但时间都把这一切冲走了。
阿伍没有太过介怀他妈妈去世这件事,虽然有时候还会偶尔想起那个时候自己做的事、离去的那个人,可是他似乎都看透了,所以当他每每面对独自悲伤的爸爸,阿伍总会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拥有着这样的一种预知能力,包括他的爸爸,没有理由,但他始终乐意隐瞒。
而隐瞒底下,多的是痛恨。从此他便害怕不经意的触碰。
4、
直至这天他从那摊血水里看到他自己的身影。
孤独不失悲哀。
阿伍认得出血水里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他怎可不知道、不认得出自己的容貌?
闭眼后一次又一次地从血水里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阿伍始终有些许兴奋,终于轮到他自己了,再也不用去躲避那些触碰了,从此以后会多么的自在啊。
七天里,阿伍带着前所未有的期待,但他总是觉得很好奇,他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走向死亡,既然是躺在床上,难道是他杀,那又会是谁呢?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那摊血水一次又一次地漫进他的梦中,每一次闭眼,他都会看见自己正躺着的那一张床,还有他最喜欢的床单,洁白无暇,还有一个死了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
第四天醒来,阿伍看着镜子里如往常的自己,依旧有活力,依旧有憧憬,他看着自己那一双修长的双手,他决定跑下街道,触碰所有的人,触碰整个世界,包括花草树木,还有阳光。
一场又一场的死亡涌现在那摊在他眼前的血水里,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自己的死亡场景埋没,阿伍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世界上每天都会上演死亡这个筹码,自己的将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再满足于偶然的不经意触碰,他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刻意擦肩,一次又一次的刻意握手,于是那摊血水更多次地来到他的眼帘,他知道了更多人的死亡。
于是在剩下的两天里,阿伍走火入魔般,他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带着那摊血水,他眼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躺在那摊血水里,整个世界都是鲜红剔透的。
他忍不住朝着见到的每一个将死之人叫喊,
“嘿,兄弟,你快死啦,哈哈哈哈……”
“老兄,我碰到你了,七天后你要死了,死因是车祸哦。”
“美女,七天后你会因家暴而死哦。”
……
别人眼里的阿伍是个疯子,那么怎可相信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况且还是关于生死的胡说八道,如若如此,从十五岁开始,阿伍在这个世界已然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阿伍疯癫了最后的两天,他是在午夜时死去的,死因是服用安眠药自杀,躺在他自己那洁白的床上从此长眠。
带着不甘,他以为会有人相信他。
可是没有,导致在他临死前,连他自己也觉得他自己是个疯子,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待到自己归为虚无,任何东西被他目睹的死亡都会消失,追随着时间而流逝,包括那摊血水。
阿伍不知道的是,他的永远离去,留下了恐惧,植入到了很多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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