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气逐渐转凉,乡村的街道上都没有几个行人,暗淡的日光不敌冷风来得强烈,道路两旁的树上挂着稀稀疏疏的干叶子,地上的枯草东倒西歪互相摩挲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时而有些经过长时间摧残而面目全非的塑料袋碎片随着风在道路上肆无忌惮的翻滚。一个红色的袋子猛然停在赵民的脚下,包裹住他半个脚面。赵民弯腰将塑料袋捡起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顺着方向看去,是一所破旧的小学。赵民自从那所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算下来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也不想回去,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另一方面是因为愧疚。
这是赵民小时候上的学校,以前在他看来,学校的校园特别大,从东边大门跑到西边教师宿舍要好远好远。教师宿舍和教室都十分简陋,都是由青砖混着黄土砌出来的,只有一层,房顶铺着红色的瓦片,整个校园总共才有八间大小一致的教室,统一坐北朝南方向,每一间教室的外侧墙面上都印有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并在标语中间的位置挤出来两大块用做黑板,每个星期都由高年级班主任挑选出优秀的学生去办板报。校园最南端是两个露天的简易厕所,经常有高年级的孩子带着几个低年级的孩子趁老师不注意,便跑到厕所去,目的不是为了方便,而是想要跳墙出去玩耍。西南角是某个留宿学校的老师种的菜园子和一个安装有水龙头的小棚子,到了夏季,这里经常会排一个长长的队,尤其是当孩子们流行起泼水游戏的时候,从两个人蔓延至整个学校,几乎所有人都会参与进来。除了水可以用来玩,学校还有仅存的两个相距不远的双杠和几米开外一个孤零零的单杠。在赵民记忆里,还是低年级的时候,曾经目睹过高年级两个学姐举办的最精彩的一场双杠比赛,那场比赛引来全校的围观,两人最后不分伯仲,学姐毕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比赛。校园的内侧围着教师宿舍和教室种着一颗颗的白杨树,每隔三四米便有一棵,它们很高大,所以女孩们尤其喜欢围着这些树乱转。
关于这所小学,一切的一切,赵民都记忆犹新,然而,尽管美好也有很多,尽管他无数次经过都想要踏进大门,可是总会浮现出两个孩子的影子,他们站在大门口的屏风前,手牵着手,对着自己笑得那样灿烂,那笑容赵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本应该和那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的。
那是2001年的11月,那时候班里的同学特别多,刚上小学的赵民个头已经很高了,他从家里搬来的小板凳相比学校半年级的矮桌子还是有点高,每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都显得十分憋屈,因此他总是侧着身子坐,因为之前腿伸到走道上被老师提醒,后来就总是挤同桌的位置。班级每隔一个月就要调一次座位,然而赵民的同桌始终没换过,他后来才知道老师觉得晶晶比较安静,让她和赵民坐在一起可以有效避免他上课说话捣乱,事实证明也的确是这样。然而赵民从来不喜欢这个同桌,如果仅仅是因为她安静得像个哑巴,赵民也不至于讨厌晶晶到不愿意和她说话的地步。赵民抗拒和晶晶说话的原因是他总能闻到晶晶身上有一股不明的气息,那种味道对当时的赵民来说称得上是恶臭。
晶晶和赵民一样,个子特别高,甚至比赵民的个子都高一点,因此考虑到他们的身高可能会阻挡别人的视线,两人千年不变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最右侧。虽然赵民经常抢她的位置,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安静得不像个孩子。晶晶的皮肤要比班上所有孩子的皮肤都黑,头发很是凌乱,而且看起来好久没有剪过,也好久没有洗过一样。她穿的衣服总是上世纪的款式,衣服上也总要带着上世纪的花边,裤子总是短一截,鞋子永远是一双黑色的手工布鞋。她奇怪的造型自开学以来就遭到同学们的孤立,有那么一两次她主动想要加入人群里游戏,可是她所到之处,仿佛鹤立鸡群,人群就会自动挪开,她就干脆整天窝在教室里,趴在课桌上,那样子一点也不可爱,老师都不愿意多安慰她一句。但是晶晶有一点比班里同学都厉害,就是声音洪亮。要求读课文的时候,晶晶的声音可以改盖过所有同学的声音,也因为这样,赵民上课的坐姿变得十分扭曲,他又想多占一点安放腿的空间,又不想听到晶晶大声读书。
就这样,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忍耐着自己的火气和晶晶一起同桌到四年级,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因为学校条件差转到好学校去了,全班就剩下十二个学生,他一直觉得自己交不到朋友全是因为晶晶。
那一年,随着一个新同学的到来,结束了赵民一直以来的痛苦,过来就直接替换掉了赵民的位置,和晶晶做了同桌。这位新同学是个小男生,叫阿金,他同样是个奇怪的孩子。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班级里有几个爱凑热闹的女孩子和阿金聊天,第二天就到处宣扬,她们听阿金说他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会这个会那个。赵民自以为没人比自己会得多,修车链子、打游戏、跑步、爬墙、上树、唱歌、绘画样样都行,来了个比他还强的家伙很难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仅想要看看这个阿金有多厉害,也想试着和他做朋友,然而阿金就像男版的晶晶一样,从来不离开自己的座位。赵民慢慢又发现阿金很少换衣服,经常见到的就两件,一件咖色条绒夹克,一件黑色皮夹克,裤子总是黑色的牛仔,头发竖起很长也不剪,因此赵民有点怀疑阿金的身份,但他由于再也不想接触晶晶,只能自己在一边瞎猜。阿金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尤其是数学,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听到阿金的成绩,赵民勉强承认阿金在数学上比自己强,班里很多人放弃了找自己问问题而都转向去问阿金。某天有个数学题他实在不会,又不喜欢问老师,就慢悠悠走到阿金面前,看着正在为晶晶讲解习题的阿金说:“呃……你会不会这道题呀?”阿金扭头应了一句,就又给晶晶讲解去了。赵民一边尽力让自己屏住呼吸,一边观察着阿金。他着实很奇怪,瘦骨如柴,左手整个手背上都有烧伤的疤痕,脸颊颧骨很高,有个尖尖的鹰钩鼻,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却有又浓密又长的睫毛。他脚下穿的不是布鞋,而是一双有洞的皮鞋。身上同样带着一股不明的气息,不过赵民以为那都是晶晶传染的。来不及阿金转身为他讲解,赵民已经因为受不了晶晶的体味离开了。不过阿金之后又专门找他,为他讲解了那道难题,赵民还是能闻到那股气息,但是他更开心的是能今后和阿金一起玩了。
赵民和阿金很长时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他们会谈关于自己的未来,尤其是阿金。每说到梦想,阿金都会斗志满满,说自己要做个企业家,要赚大钱,要让爸爸过上安心的日子。赵民却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但是很欣赏他的进取精神。再后来也出现过危机。赵民和阿金聊到班里事情,说到自从剩下十二个学生以后,全班总是集体出动跑到野外打闹;说到自己除了阿金跟谁的关系都不好;说到自己这么安静全都怪晶晶。然后便停不下来似地说晶晶有多奇怪,说晶晶身上的味道有多难闻,说晶晶嗓门大到吵架都吵不过她等等。在赵民认真细数晶晶的各种可恶的时候,阿金突然朝他吼起来:“别说了!她再不好也不是你同桌了,你干嘛还要背后说她坏话!”赵民被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僵住了,看着气愤的阿金拎着书包越走越远。
赵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认为阿金有错,而是怪晶晶导致他和阿金的关系变僵的。一天中午,教室外面下着大雨,很多同学都是被家长送到学校的,唯独阿金和晶晶是自己跑过来的。练字时间,因为阿金和晶晶的座位上方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所以雨水轻而易举就漏进来了,把他们两人的桌子都浸湿了,老师安排两人把桌子拖到后面,再去和别的同学一起凑一凑坐下,然后问同学们是否按昨天的要求准备了墨水和钢笔,所有同学们都乖乖从自己书包里掏出来放到桌子上。阿金走到哪,晶晶便跟到哪,于是他们最后都做到了赵民身边,赵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显得有点不耐烦,但因为阿金的缘故,就忍了。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开始练字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推开门朝阿金大喊:“阿金,你快跑!快跑呀!”见他愣着一动不动,她干脆跑过去扯他:“你爸爸过来了,要来打你,你快躲起来!”阿金眼里开始冒泪花,但依然一动不动。班主任一边着急一边又跑到教室门边把门关上用力堵着,阿金好不容易站起来,只见教室门被狠狠踹开,一个穿着破旧,身材消瘦又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被淋湿的衣服骂骂咧咧,毫不在意其他孩子的存在,踩着桌子直直的朝阿金跑去,阿金这才哭喊着想要躲起来,退后几步撞到教室后方摆放笤帚的角落里,坐到了地上,阿金的爸爸薅住阿金的头发狠狠的朝他揍了起来,期间还用沾满泥浆的鞋子继续打,尽管阿金一直在乞求他别打了,可他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班主任费力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开,然后教育了一顿。哪怕是风波过后,同学们都还惊魂未定,尤其是赵民和晶晶,他们的课桌上还留着阿金爸爸踩过的泥印子。赵民看了看阿金嘴上和脸上的淤青,那是只有在电视剧里才看见过的样子。
之后赵民才得知阿金的爸爸打他是因为阿金偷了他爸爸的钱去买墨水和钢笔,但是他不仅给自己买了,还为晶晶买了。赵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金只是告诉赵民晶晶的事情,却对自己一概不提。他说:“我刚来的时候就感觉到晶晶和大家不一样,她总是一个人,大家对她都那么不友好,挺可怜的。后来我就跟她交朋友,更加了解她,才知道她有那么多事情藏着,只是没人愿意听。她只有爸爸你们是知道的,但是她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不知道吧?我去过她家,连个正经的门都没有,房子小到你从那条路走过几百次也很难注意到那是个家。而她爸爸自认为没什么本事,靠卖肾讨生活,你们嫌弃她穿衣服老旧她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她自己也无能为力。哪怕是这样,她也总是对大家笑,你们一定以为她是个傻子吧!最近她爸爸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基本上没什么钱可以供她上学了,我想帮帮朋友有什么错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我才不怕被打呢,也不会认错,我做的没错。”赵民意识到和阿金的差距在哪里,又想到自己跟晶晶做了这么久的同桌竟然对她一无所知。他仿佛看到所有意识里储存的晶晶的画面,她的确没有哭过,哪怕是和同学吵架,也从来不会哭。当赵民决定鼓起勇气像阿金一样把晶晶当作朋友时,晶晶已经决定再过不久就要退学去赚钱养家了。
赵民希望晶晶在学校的最后这几天能够抹去前嫌,开开心心的度过。但不久,他又得知阿金也要退学了!全班都很吃惊,背后议论阿金和晶晶两人的关系,赵民更是感觉不可思议,虽然他清楚阿金对晶晶照顾有加,但不至于为此牺牲自己的学业。那年的冬季,在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老师让同学们把桌椅都抬到校园里去,大家可以随意坐,边晒太阳边读书。赵民、阿金和晶晶一起,突然阿金碰一碰赵民,低声说有个秘密要告诉他,但要求他不要多问,然后塞给他一张纸,要他回家以后再慢慢看。赵民哪能等到那时候啊,借口上厕所便抓着纸条过去了。纸条上写着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一大堆字,大概意思是:阿金家里遇到点麻烦事,他周末不能回家,所以希望去赵民家躲一躲。赵民当然是义无反顾,他当天回家就告诉了妈妈这件事,令他失望的是,他妈妈坚决反对他带一个问题少年回自己家过夜,任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他只能遗憾的告诉阿金这件事他帮不上忙了,但是他愿意为阿金出谋划策。隔天,阿金要赵民不用担心,他决定在学校藏两天,晶晶因为觉得自己亏欠阿金,坚决要陪着他。赵民很奇怪阿金的爸爸为什么要阿金自己躲起来,除了奇怪,还有气愤,那天阿金的爸爸冲进教室打阿金的画面还清晰可见,他默默感慨那是一个怎样的爸啊!
赵民始终为自己没帮上忙感到不安,他骗爸妈说自己要去好朋友家玩两天,便去找阿金和晶晶了,他们等到晚上天完全黑下来,趁着夜色偷偷跑到南墙厕所外面,搬了几块石头,踩着便轻松翻进了校园。为了保险一点,并且不让住在学校的老师有所察觉,他们没有选择自己的班级,而是去低年级的教室。教室的窗户大多已经被砸破,因为冬天要御寒,政府又迟迟没有拨款,学校只好先用大块的报纸或者油纸将所有窗户封住,轻而易举就能扯开,三个人很容易就从窗户爬进去了。他们不敢开灯,摸黑拉了几张桌子拼到一起,忙活完,三个人躺到冰冷的桌子上,相拥着取暖又睡不着。突然从教室宿舍传来一阵钢琴声,弹的是《致艾德琳之诗》,那一定是班主任,阿金说,他曾见过班主任那架旧式钢琴,像个桌子。
在音乐声里,三个人更加没有睡意了,互相提问起来。
赵民问阿金:“你到底是不是从大城市里来的?”
阿金问晶晶:“你以后不上学了能去干嘛?”
晶晶问赵民:“你以前为什么都不看我?”
赵民问晶晶:“你天天傻笑什么?”
晶晶问阿金:“你还要为你爸还债吗?”
阿金问赵民:“你以后不会忘了我吧?”
……
提问来提问去,阿金告诉赵民,他也只有一个爸爸,那是个不争气但自己很爱很爱的爸爸。爸爸爱赌博,酗酒,很少去做正经工作,欠了一屁股债。阿金基本没有零花钱,要想有零花钱,必须要等到爸爸什么时候赌博赢了钱,开心的时候才会出手阔气一点给他三五块。他经常因为要买学习用品钱不够花,就趁爸爸熟睡的时候从他衣服里偷一两块,一般他也发现不了。可后来要用的东西变多了,他偷起来也很费劲,被发现过好几次,阿金都被打得半死不活。这次出来也是为了躲债,爸爸说分开躲起来会好一点,他们顶多拆个家,闹不了多久的。赵民总算是了解了阿金。
三个人的身体刚感受到温度,赵民说要去趟厕所。他从窗户爬出去,音乐声更大了,赵民只觉得越听越好听。他上完厕所出来以后突然被一个人捂住嘴狠狠掐着胳膊又拖回了厕所,随行的还有两人,他们命令他不要出声,又问阿金在哪里,赵民说不知道,瞬间又感觉到自己说谎的技能实在是太差了,哪有人会三更半夜自己在空校园跑的?可他都已经说了。其中一个毫不留情的给了赵民一拳,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打,很是害怕,在几人的威胁下,赵民边啜泣边颤颤巍巍指着藏着阿金和晶晶的教室,那群人把他推到一边便朝教室走去。接着,赵民听到一声巨响,音乐声也断了,再随后就听到几人逃跑的脚步声和班主任的尖叫声……
那个场面赵民永远也忘不了,也永远为自己的懦弱和背叛而内疚,他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学校,一阵寒风掠过,他裹紧了外套,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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