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那边管妈妈的奶奶叫姥太太。
小时候极为羡慕别人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只有一个外公。
幸亏姥太太填补了外婆和奶奶的空缺。
姥太太个头小小,一米五露头,夏天总是一身蓝花白汗衫,冬天是斜襟的青灰色棉袄。她裹着一双小脚,走路一颤一颤的,扎成一个小发髻缀在脑后的稀落白发,偶尔有几丝散落出来,随风拂着脸颊,带着沧桑和神秘。
2
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和外公的关系逐渐缓和,姥太太用她那双小脚,和她的小姐妹,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翻过一座山,跨过两条河,越过无数的田野来到我家。当时我一看俩老太太,都不认识。只是她们笑眯眯的看着我,实在面善又可亲。我跑到村头去找我妈回来:妈妈,家里来了两个老太太,说要找你,我不认识。
妈回去的时候,抱着姥太太直掉眼泪,姥太太又拍又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那天阳光很暖,姥太太从她挎着的竹筐里拿出十几条小黄花鱼,一一摆在高粱秆儿做的簸箕上,一边摆,一边对我妈说:奶奶给你带来了小黄鱼,你晚上和点面,裹着油炸一下,喷香喷香的。
那天晚上妈妈一边唱着歌一边做晚饭,我们吃到了巨好吃的炸黄鱼。
3
外公只有我妈和大舅两个孩子,姥太太重男轻女,最偏爱大舅,后来又是极爱她的重孙子——大舅的儿子小凡。
小凡爱吃水饺,姥太太就不嫌麻烦的几乎隔个一两天就要包一顿,我五六岁的时候就会帮姥太太揪剂子、擀饺子皮,但是她老嫌我擀的不好,毕竟那时也才刚刚五六岁,力气小,用双手擀,饺子皮就做不到中间厚两边薄的效果了。于是我只专心揪剂子,为了符合小凡一口一个的要求,姥太太包的饺子都很小巧,所以剂子也比其他人家揪得小。
小凡有许多玩具,每次我和弟弟去他家,都羡慕极了。大舅手巧,会用竹筒做水枪,到了夏天,我们三个孩子人手一支水枪,在外公家院门口的池塘边滋滋的玩水笑闹。
外公家周围许多稻田和水塘,小凡最爱玩水。
4
小凡又去玩水了,姥太太的小脚跟不上这个调皮的小孩,正是正午家家休息的时候,水塘几乎没什么人,小凡掉进水里去了,姥太太哭喊着干着急,跑回村里叫人。
小凡被捞出来的时候,小脸更白了,身体都肿了。
姥太太顷刻老了十岁。
5
姥太太不再包饺子,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夏天就搬到屋内阴影下乘凉,冬天就搬到门外晒太阳。总是面无表情,眼睛渐渐浑浊。
院子里的无花果树结了诱人的果实,熟透了,炸开了肚皮咧着嘴笑,一色儿的红肉。往年姥太太总是把它们收起来,洗给小凡吃,或者晒成无花果干、泡作无花果酒。
可是今年,她像是没看见。
6
院子里只剩下姥太太一个人,外公去了东北,大舅去了监狱,舅妈远走高飞,带着剩下的那个小女儿。
姥太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是在发呆,晒太阳、乘凉。
有时候她会呆呆看着放在她屋内的黑色棺材——那个我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的棺材,怔怔的不说话。
7
我上高中了,妈妈打电话说姥太太现在自己吃住不方便,让我节假日去给她打扫卫生、洗衣做饭,我说好的。
姥太太的屋子里床褥好久不收拾了,我把它们抱到院子里晾起来,抖落了许多尘土和老鼠屎。
米缸里的米还有不少,中午我做了米饭,炒了两个菜。米饭剩了不少,姥太太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浪费粮食,是个小瘪仔子(类似于狼崽子、兔崽子、王八儿子的意思)。
她耳朵聋了,所以声音极大。我心里委屈,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大。
晚上做了蛋炒饭,姥太太很喜欢吃,一边吃一边笑嘻嘻:早说你要做蛋炒饭,我就不绝(骂)你了。
姥太太抽烟又喝酒,那天晚上对着电视自酌了两杯,末了还意犹未尽的砸吧了两下嘴巴。然后便揣着袖子打盹儿。
8
每次去帮姥太太做饭,都要被她骂,我知道她是怕我把粮食吃完了她会饿着,但是理解归理解,我的怨气犹在。
妈妈来接我的时候,给姥太太又买了两袋米,两袋面,还有鸡蛋牛奶。
姥太太高兴极了:丫头哎,常来哈~
我却委屈的牵着妈妈告状:她天天骂我,我不想在给她做饭了!
9
姥太太有个念想,她在等他的孙子——我大舅回来,等着小凡重新投胎回来做他的重孙子。
她在硬撑。
搬家搬了许多次,棺材一直跟着她。
外公脾气不好,有时候会骂她老不死的。
幸亏姥太太耳朵聋。
10
我上大学了,放假回来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一直摩梭:妮啊,你怎么才回来呢?
我眼睛发热,看到她的手指甲都快长到肉里了,里面全是黑色的污垢。
便给她剪指甲,真的很难剪,第一次知道人类的指甲可以长得那么畸形。
剪完手指甲索性帮她把脚洗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小脚,像是皮鞋店里用来撑皮鞋的木头墩子,只是更小。五个脚趾蜷缩在一起,牢牢地抓住肉墩子,脚趾甲几乎被磨秃了。
姥太太有点害羞,嚷着不用,可是笑得真的很开心。
11
大舅回来了,姥太太高兴的热泪盈眶,仿佛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整一双眼睛。
大舅娶了新的媳妇。
姥太太眼睛看不见了。
12
新的大舅妈怀孕了,变得越发娇气,说要把姥太太移到别的院子里,她的棺材放在家里太晦气了。
姥太太什么也听不见,大舅不说话,外公叹气:这个老不死的。
13
棺材没被搬走,最终还是用上了。
新舅妈怀孕7个月的时候,姥太太有天睡着了,再也没起来。
享年9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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