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1年冬,天色阴霾,风很冷,阿文倒在上海寥落的街头,饥寒交迫,大概,自己就要死了吧。
突然,一双棕色的小皮鞋出现在他眼前,阿文艰难抬头,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睛,眼前的男孩十四五岁的样子,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一些。
“妈妈,给他点吃的吧。”男孩开口,不远处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从黄包车上走下来,径直走到阿文面前,把手中的纸袋置于阿文不远处的地板上,顾不得说话,阿文夺过纸袋倒出里面还热乎乎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好可怜的哥哥。”男孩解下手腕上的表,递到阿文面前。
“喏,这个可以换很多钱哦。”
阿文呆呆地看着男孩和他的母亲走远,紧紧攥住手心的表。
再次见面是两年后。
一样的寒冬,一样的天气,黄浦江边人迹寥寥,阿文下完工正好路过,便看到了立于桥上准备跳入江中的少年。
“喂!别跳!”阿文大声喊道,但对方视若罔闻,少年的风衣在寒风中飘扬,瘦小的身体在桥上摇摇欲坠,少年目光呆滞,脸上尽是泪水。
阿文冲上去把少年拽下来,少年“咿咿呀呀”地叫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次爬上去。阿文拽着他的衣服,双手掰过他的脸逼他面对着自己。
“你还记得我吗?两年前,在闸北被你救了的哥哥。”
少年双手抱着头绝望地摇着头,泪流满面。
不记得了吗?阿文从兜里掏出那块手表,塞到少年手里。
“这块表你还记得吗?上面刻着名字。”上面刻着“薛航”两个字,阿文曾经无数次想过这是不是他的名字。
薛航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表,他想起来了,那个倒在街头的哥哥,可是,他看着阿文一张一合的嘴,却听不见他在讲什么,他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我听不见啊,啊啊啊啊......”薛航抱头痛苦地抽泣。
阿文楞住了,怎么会这样?
仓促而嘈杂的脚步声在靠近,一群人朝两人飞奔过来。
“少爷!”
“航航。”女人一把抱住薛航,然后一个健壮的男子便抱起薛航飞奔而去。
半晌,阿文从地上起来,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吗?找了两年的恩人......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表是还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阿文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寒冷再加上肆虐的虱子,他一晚上没睡好。
“阿文,快看今天的早报,那块表不是你的吗?”
房东老太太在门外扯着嗓门叫道,阿文翻身下床,报纸上登着寻人启事,说要寻找昨日在黄浦江边英勇救人的少年,要当面感谢他。阿文紧紧攥着报纸,到底要不要去?也不知道薛航怎么样了。
阿文来到那个报纸上所说的地址,才发现这是大财阀薛绍霖的府邸。接待他的是昨天在江边见到的女人,也是两年前给自己馒头的人。
“你好,我是特地来感谢夫人和少爷的。”
薛夫人面容憔悴,她看着眼前戴着鸭舌帽,面容清秀的少年,本想给他一笔酬金就好,不料少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她不明所以。
“什么?你要感谢我们?”
“是的,两年前,若不是您和少爷,我恐怕已经死在闸北街头了。”
她楞了一下,对这件事她只隐约有点印象。
“唉,航航他前段时间从楼上摔下来,导致耳朵暂时性失聪,大概听不到你道谢了。”
“我可以见他一面吗?我想亲口跟他说一声,因为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薛夫人看了他一眼,“那好,我带你去见他。”
薛航打了镇定剂,还在熟睡中,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那张安静的脸很好看,像女孩子一样,这张脸和记忆中的脸相差不大,只是成熟了许多。
阿文伏在薛航耳边,低声说道,“薛航,我叫阿文,我是来跟你说谢谢的。”
薛航仿佛听见了一般,睫毛颤动了一下,蓦然伸出手抓住了阿文手,“哥哥,留下来陪我吧。”
薛航没有睁开眼睛,阿文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了,他轻轻拿开薛航的手,跟随薛夫人下了楼。
谁知刚走到楼下楼上就传来喊叫夹杂着瓷器落地的声音,楼上一片嘈杂。
“少爷!夫人少爷下去了!”有丫鬟叫道,接着阿文就看到衣着不整的薛航赤着脚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他冲过人群,打开一切能发声的电器,把它们的声量开到最大,然后又疯狂摔碎了大量的瓷器等易碎物品。
“你们说话啊!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
薛夫人冲上去抱住情绪激动的薛航,把他从一地的玻璃渣子里面拽出来。
“航航,你看着妈妈,别打自己你看着妈妈。”薛夫人抓住薛航捶打自己脑袋的手,逼他直视自己。
“航航,会治好的,你的耳朵会治好的,相信妈妈。”
阿文惊愕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从桌上拿了笔纸写下一行字。
“薛航,你的耳朵会治好的,我还要你亲耳听到我跟你说谢谢呢。”
薛航看到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拉住阿文的手,仰头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阿文,嘴唇颤动着,半天才发出嘶哑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话,他说,“哥哥,留下来,陪我好吗?”
薛航打了镇静剂后便被带回楼上睡下了,薛夫人一脸倦容,因为薛航的哀求,所以薛夫人不得不请求阿文留下,至此,无依无靠的阿文便留在了薛家。
薛航的耳朵并没有治好,反而更加严重,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端庄温柔的薛夫人几乎被逼疯,她摇晃着薛航瘦弱的身体,让他说话,让他叫她妈妈,薛航只是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旁人听不懂的声音,每每此时阿文只能拉开薛夫人。
“夫人,你别这样,少爷会受伤的。”
薛航对阿文的依赖程度之深到让常人难以想象,反而对于薛夫人,薛航显得越来越排斥。每天除了阿文他谁都不让靠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竟然像个孩子一样需要阿文陪着才能入睡,薛航不说话,于是两人只能用文字交流,阿文无数次鼓励他让他说话,但是薛航只是摇摇头,无力的样子让阿文心疼。
薛绍霖请来国外的专家,专家诊断后说,“少爷的听力很难再恢复了,但是他还能说话,只是再这样长期噤声下去,早晚会丧失说话能力。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因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不敢说话,在医学上,失聪伴随着失语是很正常的症状。”
薛夫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她眼里她的儿子优秀聪慧,绝不会是这样一个不会说不能听的聋哑人。
“不,不可能,航航还能治好的是吧?我会治好他的,老爷,我们去国外,国外的大夫一定能治好航航的。”
薛夫人坚信国外的大夫医术超前,薛航还能恢复听力,于是一家人打算送薛航出国治疗。
临行前一晚,阿文和薛航躺在床上,用卡片交流着。
“阿文,我是不是会一辈子这样下去?”
“不会的,会治好的,国外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
“那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啊。”
“真的吗?”
“当然,因为我还有话要让你亲耳听见呢。”
“是谢谢吗?”
“不是,是另一句话。”
“是什么?”
“你想听吗?”阿文侧身看着他,单手撑着脑袋笑了,薛航点点头。
阿文俯身在薛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我听不见,你写出来。”
“你听得见的,只要你用心听。”
阴雨绵绵,阿文看着大船驶离,双眼一片模糊,那句话,薛航,你听得见吗?我说我会等你,一直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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