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知读者朋友:
很久没见面了。在先前文章撤回之后一些读者都来私信我,问我会不会继续写下去,在此我对于他们的关注表示感谢,你们的支持是我执笔的动力。然后,我想我也有必要跟读者朋友们解释下原因:
根据相关保密条例和政策要求,搬砖的芦花对先前的几篇文章进行整改,在原有的基础上保证案件信息的保密性,并且对文章的插图和版面设计进行了优化,原先的“芦花的检察手记”更名为“反贪搬砖记”。本人之前也有连续的案件要忙,文章的修改工作也耽搁了,希望大家可以谅解,如今文章整改结束,我想可以给读者朋友们带来一些不一样的生活和工作故事吧,愿思想不被世俗凋零。
也许对于许多资深反贪检察官来说,我所描述的生活再普通不过,然而我依旧要用文字记下,记下那一瞬的回眸在我内心产生的波澜,就好比迷惘岁月中反复叩问自己的问题,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成为检察官。
这个城市一定有你想珍惜的时任某市某局处长杨忠(化名),五十多岁,头发理顺分明,和我们想象的官员形象差不多。之后我听说他送到纪委谈话时还惊魂未定,那时宣布“两规”时已是很晚,他在谈话室签下“两规”通知,录像同志正记录着全过程,我猜想他内心肯定满是恐惧和担忧。
移送到检察机关的第一天谈话相对以往的案件已是很顺利,所交代的不正常经济往来金额近几十万,态度也不错。之后的两三天里,杨忠逐渐平静下来,交代问题也是吞吞吐吐,往往更多说的是自己已经交代全部问题了。可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清楚还远远没有全部清楚,随后一组人白天重炮出击,另一组人晚上继续谈话,领导有时也下来谈谈话,宣传宣传党规、法规政策。
杨忠是个很自负的人,在他所负责的专业领域里已是元老级专家,大大小小会议都有参加过,对于我们的质问和指责他表现出委屈和沉默,但又不敢言语。
要说谈话是门艺术一点也不夸张,谈话不是你推来我划去的太极拳,也不是找茬痛斥,而是需要在交流中敏锐地抓住他的漏洞,以此为突破口,深入交谈。 这是我全程跟随的第一个受贿案件,夜晚的笔录工作由我负责,所以我对案件的具体细节记忆得很清楚。比起案件的进展,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杨忠的心态变化,从害怕到抗拒,从慌张到平静。全天呆在装有全程录音录像的谈话室里,24小时特勤看管,上厕所、睡觉都需要专人跟随,从地方副调研员变成一只羊的过程,在伴随着我无数次的倒水中逐渐变化。
夜晚的检徽很美随后的两周里,平静的谈话里加深了双方的信任,案件进展快速,我和主审人在审讯中软磨硬泡,最终交代金额已达上百万元左右,比起审讯的问题,我更多的是问他睡眠和饮食情况,痛风有没有好之类的。在分不清的日日夜夜里,我渐渐觉得他是个老实人,只是走错了路,比起行贿人笔录中对他“老虎”般的描述,谈话室的杨忠,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在第五号讯问室的最后一夜,他也许也有预感自己要马上出去进入下一步程序了,不断问我进行的时间快不快,他记得很清楚,他说这是他的第10天。所有审讯工作基本结束,杨忠翻完我们提供的纪检监察杂志,我给他读了当天的新闻,他很开心地听着,每条都评论,说比起微信里人民日报的新闻,冯站长之家的新闻整理得更加清楚。他站着我面前听着新闻,活动活动着腰胯,似乎对未来已然有所准备。
在一些系列综合笔录和材料妥当到位后,移送案件。杨忠换下指定的衣物,有点不舍地穿上自己的白衬衫,出去之前洗澡刮胡子,我记得他走出去和走进来时除了肚子瘦了些没什么差别。之后的入监体检也是我陪同的,记得做胸透时他半天也找不到机器抱,最后抱住那仪器,他本身体态略胖,看得我觉得有点可爱。月色很深,正巧碰上一群在工厂打架被拘的人,随行十多个警察,当事人戴着手铐,有的皮肤黝黑,有的长得凶神恶煞,有的唯唯诺诺,和杨忠比起来,他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看着那些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我也一样。
送到看守所时已是很晚,候监区域大大地写着“手背后抱头,蹲着靠墙”,旁白有一些人蹲着面对墙壁,好像这个世界都已经抛弃了他们,对于杨忠的人身安全工作,也是由我们负责。我们几人站在其四周,把他和其他人隔离开,杨忠站在那里,没有傲慢、没有害怕,只有坦然,就那么站着。趁着在办入监手续的间歇,我跟杨忠说着要多喝水,对痛风有好处,拘留期间少和别人交谈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凑近听着不断点头,说谢谢你们。那时我有一瞬间竟然误以为,我们并不是在看管他,而是在保护他的世界。
终于轮到他入监,我的印象里那时铁栏边的红灯闪烁,狱警带着跟随,门关的一瞬,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愤怒也没有埋怨,反而充满感谢,我点了一下头,门应声关上。那一刻,我感觉不管他是多么身居高位的官员,宴请里呼风唤雨的领导,含辛茹苦抚养女儿的父亲,还是谈话室里平和的老人,他都像一个无助孩子。
法律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恶就连带着一起批判他的善,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善就抹杀他的恶。他也许很无助,很令人难过,这更说明了其实抛开权力金钱的加持,更多人是没有依仗的。也许如果让那些贪污受贿的人到我们的位置上看一看,也许醍醐灌顶的人就是他们了吧。也许许多人会说,他收了那么多的钱就是个坏人,应该枪毙。而比起大学时的公平正义,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真切地感受到法与情的激烈冲突。
接受法律的制裁毋庸置疑,但我心里装着满满的遗憾,这种遗憾指引着我抛开公平正义的大话,去寻找内心的答案,我为什么要成为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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