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君,不知溪城的花又开了多少。
你可知道,我浪迹江湖时遇见了许多如你一般的人,有的眉眼像你,有的背影像你,有的声音像你,还有的笑起来的样子像你,可,那都不是你。
在下阿瑾“阿瑾姑娘,阿瑾……”
我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伴着淅沥沥的雨声,可是我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云雾缭绕,溪城里的花开的还是那样好,突然月光隐没,四下一片漆黑……
我茫茫然的被人牵着走,眼前有了些许阴森森的光亮。
这是……在哪里?
指引我的人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答道,这是奈何桥。
奈何桥?隔着阴阳两界,隔着前尘往生。
又走了几步,看见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腰拄着拐,看不清她的容貌。
“姑娘,喝一碗吧!”声音沙哑,微微颤颤的端过来一碗汤,汤里混浊不堪。
我问那妇人,这混浊的汤如何喝的下?
她道,这混浊的汤是无法喝下,就像载着太多前世的人放不下的往事一样。
她用满是沟壑的手推了推我手里的碗,道,心清了,这汤啊,也就能喝了……
我望向桥的那一端,隐晦里带着烟雾弥漫,好像有一个从烟雾中向我走来……
“阿瑾……醒醒!阿瑾……”我从呼唤中醒来,看见苏婆婆坐在我的身边,神情焦急。
“婆婆,我没事……”我直起身子,向她笑了笑,“还说没事,你都昏睡两天了,还亏的你底子好,不然可吓死婆婆了。”
“那孩子呢?”我看看四下无人便问道。
“洪生看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那孩子站在你身边,他看也没个大人来领,便一同带回来了,现在啊,在西屋睡的香着呢!”
我还没说话,婆婆起身去了厨房,嘴里念念叨叨着要给我补一补。
雨顺屋檐滴滴答答的落下,燕子叽叽咋咋的归回巢穴。
我想起了那孩子的模样,眉眼间很像一个人……
那日我和洪生去集上帮苏婆婆卖东西,虽然洪生有力气又是亲儿子,而我属实是在屋子里呆不住了,所以打着比较细心的由头跟着去。
繁华闹市,我跟在洪生身后走走停停,心不在焉的看着光景,手里不忘摩挲着我的佩剑。
洪生在前头专心挑着东西,我在后头漫不经心的向四周一撇,看见角落里有个小男孩蜷缩成一团,低低哭泣。
我握着剑向男孩走去,慢慢蹲下来,轻声细语道“小孩儿,你是不是走丢了?”
然而,在男孩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我的心骤然停止,甚至忘记了呼吸,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记得的是,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清清楚楚。
我悄悄走进西屋,掩上了门。屋内静悄悄的,安谧的只能听见那孩子的呼吸声和外面的雨声。
我坐在床边,看着男孩的模样。
这个男孩儿,却像极了儿时的你。
那个邻家的男孩儿,我总是偷偷趴在矮墙头看他用树枝当作剑来耍,听他用稚嫩的语气背着长篇大论。
那一日,我捧着桃子趴在墙角看他耍剑,桃子吃着津津有味,只见他一个腾空而起麻利的抽翻了几个水盆。见他的动作就像故事的大侠一样,得意忘形的我也忘记了我身在暗处,跟着激动起来。
一个没注意,吃了一半的桃子翻滚了好几圈之后,慢悠悠的停在了他脚边。
我僵在原地,等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措不及防的迎上了他的目光。他提着树枝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总是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今天可是终于找到你了!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我刚想找话反驳他,见他丢掉树枝,在角落里抄起一个矮木凳,走了过来。
他也趴在矮墙上,打量了我一眼,“如果你以后独自在家没趣儿就踩着这个凳子过来,我舞剑给你看!”
他抬起头,阳光照耀着男孩带着稚气却又骄傲的面庞上。
“嗯!”我甜甜的应着。
至于那半个桃子,早被老狗阿黄吃了个干净。
日后我便还是喜欢趴在矮墙角听他背书,看他舞剑。但我也会借着凳子小心翼翼的爬过去,与阿黄一起坐在石阶上,看着他。
他也会教我背他那些长篇大论,也会叫我舞剑,我爬过来的时候会怀揣两个桃子,我们坐在石阶上一边说笑一边啃着桃子,他说桃子很甜,坐在对面的阿黄吐着舌头口水流成了河。
他常常与我说起那些好玩的事儿和有趣的故事,漫天漫地的讲着,比如私塾先生讲白蛇传的时候胡子为什么是歪的……
最常说起的是他的志向,他说长大以后他要做一个云游四海的侠客,行侠仗义,潇洒淡然。
那一年,汝君十二岁,我十岁。
那天我捧着娘买来的糕点在巷子口等着他下学,却不曾想遇到了何恪那帮人,何恪一行人是附近出了名的小混混,倒不是罪大恶极,便是小偷小摸偶尔威胁个人什么的。
他们本是从哪里身边路过的,却又择了回来,一脸贱笑的盯着我手里的糕点,我紧张的甚至忘记了呼吸,却把手里的糕点护的紧紧的。
平时就听说他们专爱欺负比他们小的孩子,今天算是到我头上了,可怜的是,我不仅小,我还弱。
我步步后退,他们把我逼到角落里,我竟然看见了他们手里尖锐的光亮,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爹爹的笑喝不到娘酿的酒了,还有,汝君也不会知道我为他准备的糕点有多好吃。
何恪紧紧相逼,再见了。我闭上眼睛想。
而下一刻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汝君冲着我飞奔而来,没等何恪反应过来他已死死的把我护在身后。
夕阳落在山脚边的时候,我和汝君偷偷回了家,看见他娘没在家我们俩都松了口气,“我这鼻青脸肿的样子还不得被我娘骂死!”他捂着脸打趣道。
何恪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揍了汝君几拳,便觉得无趣离开了,而我丝毫未伤。
“嘶……轻点……”我给他上药,看着他肿的跟猪头似的脸,又好笑又心疼。
“真是的,打不过就别硬打啊!”我看着他,嗔怪道。
“那怎么行,小爷将来是要当大侠的人,怎么能怂呢!保护不了你,我还怎么成大侠!”
保护不了你,还怎么成大侠。
我看着他的样子,弯起嘴角,心中涟漪微微辗转,“谢谢!”
他好像看出我的眼睛里泛起的泪花,轻轻的笑“傻丫头。”
我没有告诉他,虽然他现在肿的和猪头一样好笑,其实在他把我护在身后的那一刻,真的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后来我缠着他让他叫我功夫,他说有他保护我就足够了,我却耍赖不从,我说“万一你真的成了大侠,我好有能力追的上你啊!”
他说,好。
后来的许多年,那个桃子滚落在脚边的男孩一直被我偷偷给予着欢喜,从稚嫩的岁月到青葱的年少。
他放学回来总是与我趴在矮墙上,说着一天的趣事,他还是说溪城边上的花都开了,是大片大片的花海。
我没有怠慢习武,闲暇时还会翻翻书,我也没想到男孩子气的我竟对诗书着了迷,我带着自豪感向他背着诗词,我知道他听得明白,但每次却只夸我聪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
那一日我与他同游集市,他在前面挑挑拣拣,我跟在他后面笑他,一点都不像潇洒的大侠,倒像个居家的夫君。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云游江湖只算是小时候的梦想,现在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个……”他指指集市里来来往往为了柴米油盐奔波的人群,他也会如此吗?
过着清淡无奇周而复始的生活,为了生活的琐事和鸡毛蒜皮懊恼。然后守着一垅田地一间屋子过完此生。
那些年少时与我道来的志向呢?
我跟在他后面默默的走着,没有在说话。
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全是他白天的样子,还有那一句现在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我想的睡不着,披了一外衫便起了身。夜凉如水,四下寂静一片,墨色的黑夜零碎的星子微微闪烁,那晚的月光格外的清明,清楚的把我的影子照在矮墙上,显的那么孤寂。
那院的灯火早早的熄灭了,阿黄把耳朵贴在地上沉沉的睡去,月光下独照着那花影在风中摇曳着。
云游江湖只算是小时候的梦想……
也好,日后我和他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挺好的,只要,有他在。
那一年,汝君十九岁,我十七岁。
“阿瑾的头发齐腰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外婆理顺着我的头发,给我插上新买的簪子,我觉得好看的紧。
“喂!”我趴在矮墙角唤他,他放下菜筐过来,用手拭着汗,“都要到出嫁的年龄怎还像个孩子一样,慌慌张张的。”
我无视他的说教,“你耍剑给我看吧,最后一次,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样。”
最后一次,结束我们的少侠梦,然后陪你过平淡的生活。
他换上便衣,依然用树枝作剑,白衣翩翩,那一刹那,我好像又看见了最初的那个少年。
从初识到此,回忆涌来。看着他翩翩的白衣,眼底酸涩。
时光走的好快,改变了许多。但还好,他没有离开。就算他不再是当初的汝君,也还是我喜欢的那个汝君。
他放下树枝,拿起菜筐,问我笑什么,我灵巧的跑开了,因为,我想起了一句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有中意的人吗?”他与我并肩坐在石阶上,看着天上的流云。
我心下一紧,忽然紧张起来,“有啊!很喜欢的人呢!像个大英雄一样。”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那你呢?”我小心翼翼的问。
“有啊!是个好姑娘。”他看着我的时候难掩喜色。
我满心欢喜的回家,告诉外婆我离出嫁的日子不远了。
我满心欢喜的以为,我是他口中的那个姑娘。
我路过汝君家门口的时候,正巧有个大概四五十岁的胖妇人从他家里出来,在汝君娘的迎送下欢天喜地的走远了,我问外婆,可是有什么事情,外婆说,今天汝君家请了媒婆去说亲,汝君看上了城里胭脂铺的二女儿。
我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是岁月崩塌下来的声音,我僵在原地,却不知泪水早已夺出眼眶。
我是在河边找到他的,在看见他的前一刻我抹去了流了一路的泪水,“听说……你要娶亲了。”我抬起头,看着他满是欣喜的脸。
“嗯!”他的好姑娘,真的不是我。
那些漂泊阔落的长梦,终有一天会醒来,然后像时光般不复存在。
他大婚时院里满是喜红色,我听见证婚人的贺词,正如我遇见媒婆的早上去寺庙乞求姻缘时跪在良缘神面前说的一样: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大婚过后,他随夫人接管了生意,去了镇子上。其实他教我的武功我一直都在偷偷的练习,当他说要给普通人的生活的时候,我便觉得我要偷偷的保护他。
就像他保护我一样……
可是,现在用不上了。
我趴在矮墙角看着他院子里的石阶,长了许多青苔,是啊,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失魂落魄的发了一天的呆,当初落下的桃子的核在墙角发了芽,开了一树桃花。
当我决定出去闯荡时,外婆问了我一句,你的心上人不是要娶你吗?
我说“他走远了……”
离开溪城后,在外面闯闯荡荡多年,真的成了行走江湖的女侠, 遇见了许多的人,有的眉眼像你,有的背影像你,有的声音像你,还有的笑起来的样子像你,可,那都不是你。
十七岁时我背的最后一句诗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时颇为不解,如今却已了然。有些秘密只能藏在时光里。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细雨初晴,是一方好天气。我带着那男孩去了镇子上,男孩摸了摸我的佩剑,问我为什么成为了个女侠而不是像他母亲一样相夫教子。我笑笑,这小家伙懂的还挺多。
“因为行侠仗义,潇洒啊”我仰起脸,如他最初的骄傲。
因为,你未完成的梦想,你放弃的愿望,我来完成。
男孩突然停下,放开我的手跑了过去,我看着他进了店中,这家的父母一定急坏了吧。我刚要转身离去,就看见男孩拉着两个人出来寻我,我在来往的人群中清楚的看见了那两个人。
是他……
眼前这个粗布衣衫,面容有些沧桑的男子是孩子的父亲,他的眉眼与年少时的脸别无他样,却无法再与那个最初的少年重合。
他与妻子望了望四周,没有发现人群中的我,便拉着男孩儿进了店中。
不管过了多久,那些过去的时光都再也回不来了。
佛说,放下即是释然。
小女不才,虽自幼与公子相识,且算青梅竹马之缘,然公子却无此心意,另寻良人相伴,过往光阴成忆,只因吾多生情愫。
自此不再挂牵与公子,愿汝喜得良缘,一屋二人共话桑麻,儿女承欢膝下,江湖偌大,在此于公子别过。
愿君一生,平安喜乐。
我消失在茫茫人海,我依然还是那个了无牵挂的阿瑾女侠。
我再也没有回到溪城,也不知道他从前说的那大片大片的花海是否依然盛开。我只知道,一场暴雨把那一树桃花打落了一地,那株桃树从此无花无果。
至于百年之后,我又过了那奈何桥,又遇见了孟婆,这一次的孟婆汤清澈见底,我又望向桥的那一端,烟雾弥漫中走来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亡灵。
我端起碗一饮而尽,忘却了前尘,方可重新来过。
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了。
心事竟谁知,明月花满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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