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逝，那我便来做故人。
1.
“小兔崽子，敢偷你爷爷的东西，看我不宰了你。”漫天的辱骂，他被人狠狠的踢了一脚。
“宰了多便宜他，不如让他尝尝咱阎王谷的滋味。”一道尖细的声音阴测测的接过话。
“啧啧，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活？”一只脚随意的把他踢翻了身。
“你不知道，这命啊越是贱它越是硬。”他的嘴被粗鲁的掰开，有冰凉的液体被灌入。
随后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痛，如虫蚁在每个关节细细啃噬，漫漫长夜，无尽深渊，望不见尽头。他挣扎着想要尖叫，发出的却只是无声的嘶喊，被淹没在风和雪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双手抱起了他，温暖安稳的怀抱，挡住了所有的寒意。
杨辉昏昏沉沉地从梦里醒过来，外面北风呼啸，木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昏黄的油灯明明暗暗。自从拜入师门，有很多年没有做这个梦了。
明天就能到阎王谷了，有的人有些事不请自来。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想起了那个最无助的时刻，回到了那个下雪天，遇见了那个人。
2.
安平镇是方圆百里最热闹的镇子，因为安平镇里有个安平客栈，而安平客栈里有个杨掌柜。
安平客栈的掌柜叫杨潇，是个在江湖小有名气的侠客。杨潇年轻时拜于名门之下，自学有所成之后就闯荡于江湖，为人豪气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脾气虽为他招来了不少麻烦，但也交了不少朋友。所以当杨潇决定继承他父亲家业当一个客栈的掌柜时，大家都十分惊讶，这很不侠客。
自此江湖少了个杨潇大侠，安平镇多了个杨掌柜。
杨潇变成了杨掌柜，脾性也平和了起来，只定下了一条规矩，客栈里没有恩怨。对于来寻求帮助的人，但凡他能管，打听清楚了，也会帮上一把。渐渐地，安平客栈成了周遭最热闹的地方，江湖人士、往来商人，出门在外，谁不想找个让人安心的客栈，舒心地睡一觉。
转眼杨潇已经当了近二十年的掌柜了，当年那个意气奋发的年轻人，已经成了个和气的邻家大叔。唯一可惜的是，杨潇始终不愿意娶妻生子，自送走老父老母之后，孑然一身。大伙儿都叹息，这安平客栈不知道还能热闹多久。
这年冬天，杨潇又捡了个孩子回来。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杨潇心慈，每年冬天都会捡上一两个路边冻得半死的孩子，给他们几顿饱食，为他们寻上些活计。这次的小孩儿好像特别讨杨潇的喜欢，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杨辉。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眉眼里透着股机灵劲儿。有客人打趣这小孩，他便往杨潇身后钻，杨潇会笑呵呵的说，您可别欺负我儿子。
这爷儿俩没好几天便闹了别扭。原来是杨潇看这小子根骨不错，想把他交给师门。按理来说，杨辉正是最崇尚武功的年纪，应是欢喜得不得了才是。可这小子，自从知道要离开之后就躲着杨潇，还时不时的冒出一句：“ 骗子！”。客人们猜，他大概是不舍得离开这得之不易的温暖。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孩子。
3.
杨辉在安平镇重生，他厌恶这个小镇，他也感谢这个小镇，而更多的时候，他希望他能忘记这里。
杨辉是被一个脑子不太清楚的老乞丐拉扯大的。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老乞丐清醒时叫他小崽子，糊涂时叫他小余，据说是他走散的孙子的小名。
那年深秋，他们走到了安平镇。老乞丐已经很老了，在某个夜晚，躺在屋檐下，就再也没有醒来，杨辉生平第一次没了依靠。所幸安平镇上百姓的日子还过得去，怜他年纪小，靠着断断续续的施舍，也挣扎着适应着活了下来。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杨辉绝对不会去捡那个钱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最难捱的冬天没有为谁晚来几天。那是一个白雪茫茫的傍晚，天色昏暗，杨辉缩在屋檐下，期待早点入睡。两个行人匆匆从他前面走过，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杨辉抬眼看到一个深色的钱袋掉在他面前不远处，眨眼功夫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他爬起来，才把钱袋捡到手，便被狠狠的踢了一脚。那两个人走了回来。
一顿拳打脚踢，被喂下的药，无尽的痛，阎王谷。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可在他的骨子里，只要一想起来，在冬日里也能痛出一身汗。他只是想把钱袋还给他们而已。
就像那个尖细嗓音的人说的那样，他的命贱，他的命硬。他被安平客栈的杨掌柜捡了回来，养活了。
杨掌柜是个和气的大叔，给他盛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给他换上干净温暖的袄子，还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杨辉。辉是光辉的辉，杨是杨掌柜的杨。他听往来的客人们说，杨掌柜是个侠客。他不知道什么是侠客，他只知道杨掌柜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个好人。
然后他被这个好人给卖了。
那天早上，他醒得出奇的早，窝在被窝里舍不得出来。听到有人敲门，那么早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客人。小孩子都是好奇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门上，辨析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杨掌柜听上去有点生气。
小乞丐、阎王谷、五百两、两千两、筹钱、过两日……
起先他只是被阎王谷三个字吓得掉了魂，等杨掌柜指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告诉他要送他去学武时，他死死盯着那胖子腰间的钱袋，知道自己被卖了。杨掌柜还挺会做生意，捡了个小孩能卖两千两。
送走了那两个人，杨掌柜满脸不舍得抬手想摸他的脑袋，他躲了过去，心里的愤怒无处可去。老乞丐说的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天无绝人之路，他在离开安平镇的时候被两个江湖人给救了下来。交替的刀剑、潇洒的身姿，他明白了什么是侠客。侠客杨潇？安平镇的人是多么孤陋寡闻。
杨辉根骨不错，被那两个侠客带回门下，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十年了，跟着师傅行走江湖的日子里，杨辉开阔了眼界。有人为了钱兄弟相残，有人寻仇屠了一个村庄，也有人单纯的以杀人为乐。世事不平，好人难为。再回头想起杨掌柜，他已经是心平气和，那就是个商人，生命里一个有点戏份的路人罢了。
只是那时候小小的他，天真地希望救了自己的那个人是个盖世英雄，能为他带来世间的光明。
4.
刚入师门那会儿，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去阎王谷问问，当年的他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但师傅说他心不平，带着愤怒找不到答案。
前些天，在他入门十年的日子里，师傅说他可以出师了。他又想起了阎王谷，这次不是愤怒，只是好奇，好奇当年只是乞丐的自己，何德何能被如此惦记。
阎王谷并不如它的名字那样煞气十足，它的另一个名字更为江湖人士熟知，药王谷。江湖上的杏林高手，十有八九出自这里。阎王谷，与阎王争命。
杨辉从梦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早早的整理行囊，在晌午赶到了阎王谷。他把拜帖交给了谷口的小厮，耐心的等待着。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湛蓝色的天上飘着几缕棉絮般的云，空气带着冬日特有的冷冽，阳光洒在地上，带着暖意。过了今天，他要带着他的剑，行走江湖，做个真正的侠客。
小厮把他迎进了堂屋，等着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
“让小兄弟受苦了，云某先代表阎王谷向你陪个不是。”那个老翁见他走来，起身拱了拱手，语气里对他有着明显的熟稔。
云？据杨辉所知，阎王谷姓云的只有谷主云毅。他一个武林小辈，怎会惊动这位前辈？
“云谷主，杨辉此次前来，是想问问十年前在……”
“安平镇是吧？你师傅都写信和我说过了。”
“师傅？”杨辉更困惑了。
“是啊，他受人之托，不便告诉你事情经过。这本是我阎王谷造的孽，也该由我来告诉你真相。”
老翁为自己沏了杯茶，说起了往事。
“阎王谷有一种奇特的蛊，叫阎王蛊。这蛊剧毒，但被他寄生的人却能够百毒不侵，而这百毒不侵的前提是要挨过这蛊寄生的最初半个时辰。自这蛊被培养出来后，能活过这半个时辰的人十不存八九，而那活了下来的，也只能养这蛊半个月，随后力竭而亡。这蛊也自然成了谷里的禁物。
可就是有那么几个人，或是出于想钻研这毒物的药性，或是单纯的把这当做毒药，收买了谷里的学徒，偷了几只蛊出来。
你遇到的那两个人，便是谷里的叛徒，偷了蛊想要尝试其药性。”
“可按您这说法，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是啊，可你命好，遇到了杨潇。”
5.
杨潇自幼喜欢听来自家客栈的客人说故事，其中最喜欢的，便是那倚剑走江湖的侠客的故事了，每次听得他热血沸腾，央客人给他折一段枯枝，嘿嘿哈哈的胡乱舞着。
杨潇的父亲为人仗义，有一年恰巧接济了个落难的名门子弟。见自家小子实在是喜欢，便厚着脸皮把他送了进去。杨潇也争气，勤学苦练，很快便学有所成。师傅很喜欢这个机灵勤奋的小徒弟，自然便多宠一些。等杨潇到了出师的年龄，性情仍天真得像个孩子，遇见不顺眼的事都喜欢管上一管，说的好听些是行侠仗义，说的不好听那就是肆意妄为。
父亲年纪大了，写信想让他回来接管家里的客栈，他回了封信，男儿自当为侠客，平尽江湖不平事。
杨潇被人惦记上了。那是师傅生辰，他赶回门派看见有人在路边把假药卖给一对老夫妻，他二话不说便拉人去了官府。谁想那老夫妻就是个托，到了衙门矢口否认，反倒是杨潇糟了几句数落。
那卖药的是阎王谷的叛徒，本就因为偷了谷里的蛊，被逐出师门。这次好不容易设了个局，可以有些收入，就这么搅黄了。一腔怒气全都记在了杨潇头上。向蛊的买主谗言说杨潇年纪轻，武功好，最是适合阎王蛊的寄主。一番设计之下，把蛊下到了杨潇身上。
杨潇师傅活跃在阎王蛊最盛行的年代，一看徒弟的症状，便猜出他这是中了阎王蛊。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这中了阎王蛊的人，几乎是没有救的。唯一的变数在头半个时辰里，趁这蛊还没有彻底寄住，用另一个武功更高的人当引子，诱那蛊另找寄主。杨潇是师傅最疼爱的徒弟，看着他疼的满头是汗的样子，他只有自责没有犹豫，把自己当了引子。
当杨潇重新恢复意识知道事情经过后，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出来之后，眼眶通红，一言不发。顶着同门冷漠的眼神，他日日陪伴着师傅。看他头发一夜一夜白去，看他眼神一日一日暗淡。到了最后一天，师傅好像真的变老了一样，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说到有趣的地方，师傅哈哈大笑。他努力的挤出笑容，却只能勉强忍住泪水。师傅看着他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又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的。”
等送完师傅最后一程，杨潇自逐师门，回了老家。师傅说了，侠客，行侠于心中，行侠于身边，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不求留名于世，只求问心无愧。
自此，江湖少了个杨潇大侠，安平镇多了个杨掌柜。
6.
“杨潇把你身上的蛊引到自己身上之后，便写信给了你师傅，也就是他的师兄。信里他说了你的情况，认你为义子，求你师傅保你半世平安。”
“所以他答应阎王谷的人把我卖了，其实……” 杨辉不敢相信，云毅口里的那个人是杨潇。
“安平镇实在是偏远了些，能拖一日是一日。杨潇身体里的蛊寄主了之后，他的武功就一天比一天弱，他不能以武驱赶那两个叛徒，而客栈里那几日又恰巧没有江湖中人，只能用这权宜之计。所幸最后到的不算太迟。”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杨辉语气里一分埋怨九分悔恨。
“杨潇在信里说，他救的不是你，救的是他自己。”云毅叹了口气，“他信里特意嘱咐不让你师傅告诉你这些事的，他说你的人生不应该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之下。可我们却觉得，你已经到了游历江湖的年纪了，有些事你应该知道，而有些人你不应该忘记。或许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不开，做不到杨潇的豁达吧。”
7.
安平镇这两天格外的热闹，杨潇捡的那个儿子回来了。
当年的安平客栈如今变成了酒楼，生意清淡。杨辉把店盘了下来，仿着当年的模样做了修整，请人刻了“安平客栈”四个大字，无声无息地便开张了。
新来的杨掌柜很有他义父的风范，日久天长的，丢了十年的名气又被捡了回来。
安平镇又成了方圆百里最热闹的镇子，因为安平镇里有个安平客栈，而安平客栈里有个杨掌柜。
江湖上没人知道杨辉是谁，安平镇里人人都喜欢杨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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