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运面前，人类总是如此的弱小却坚强。
我在30岁的时候，开始有了点小名气。于是得了一个名额去参加省里的作家培训班。培训班的老师也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至少在我们那里是大名鼎鼎，至于出了省到了外面，那就不得而知了。
班上的同学，也都是一些平时能够经常在杂志报刊上看到的名字，虽然没交往过，但是看着名字，读过几篇文章，也就能大致知道各自的观念怎么样。毕竟，现在的这个时代，写作并不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有些什么文章也都发到了网上，但其实也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因为年轻的我们总是容易把自己的情绪带到文章当中去，让情绪成了文章的主导。
我在作家培训班上也结实了不少人，但脾气能够相投的，却只有那么一个，无非就是因为我们的思想比较接近，认为文章只是为了弘扬真善美，而不是低俗的鸡汤，无意义的情绪，或者拙劣的政治诉求。
品读其他作家的作品，然后分析一下，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每个人分析的切入点有所不同，毕竟每个人的知识基础是不一样的。有的作家读了不少中外的现当代小说，对于古典文学中的意象意境是一概不感兴趣；有的作家是科幻迷、侦探迷，专写这种类型小说，你和他去探究人性吧，技法吧，他嗤之以鼻，他追求的就是刺激，让你惊叹让你心跳加速；有的作家就是只管捧着中国的古典文学，尤其是四大名著，对外国的作品则是轻视或者偏见。虽说求同存异，但是最容易打起嘴炮来，因此我懒得公开自己的看法，只是和张扬讨论。
张扬和我一样，都是把自己的根扎在古典文学里面，但是也把国外的小说有丢有拣的看了不少，喜欢用西方哲学、逻辑学的概念来解释经文、解释先秦著作。我们把这个称作寻根，从一个外国人的思想引到另一个外国人那里去，没什么意思。我们喜欢通过他们的思想，找到诸子百家的思想或者佛经当中的痕迹。
我们赏析作品的方法也相同。首先是小说的逻辑，然后是文笔。但这只不过是先后的顺序而已，并不是说他们的重要性。因为不同的小说，有时候侧重点完全不一样。张扬和我看法相同，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解释一些观点的前提，省去了不少时间。
名家的作品是主要的，但一些不是很出名的作家，也会有不少非常好的作品。只是能够赏识的人少，也就不为大众所知。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可为数不少，比如卡夫卡死前委托朋友烧掉自己的手稿，但是朋友却因为不舍而全部发表了，人们这才意识到卡夫卡惊人的文学才能。
那一日，我们看了第代着冬的短篇《魔术师》。看完之后两人都觉得有点心情沉重，许久之后，我的心情才稍作平复。
张扬觉得小姨这个角色，就是个悲剧性的角色。但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我就和张扬说“现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很难再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发生了。但人生的悲剧，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厄运一直伴随着我们的人性当中的丑陋而存活着。我给你讲一个类似的，发生我身边的故事。”
“我要讲的是我的一个表姐的事情，但我要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家的事情。”
“我奶奶就两个女儿，我妈和我姨，我爸是入赘进来的。我姨比我妈小一点，但是还没结婚就先怀了孕，生了我表姐。我们那边对于这种情况都是司空见惯，两人好上了，那是好事情，感情的事情和婚姻没关系。生了小孩再结婚比比皆是，哪怕政府三令五申，甚至逮到一个有现金奖励，人们还是偷偷地生娃，等到小孩快要上学了才回去拿证。”
“那时候我姨，怀了小孩。政府老是来抓她，想要把小孩流掉，但是街坊们都互相照顾遮掩，街头看到政府的人员来了，赶紧让小孩从后门沿着河堤跑到我家来通风报信，提前躲起来。毕竟政府人员的事情多，只是需要给上面看看，真的抓不到，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来转转也就走了。”
“有一次，不知怎的政府的人员快到家门口了才发现，我姨就顺势跑到隔壁家楼上多了起来。他们一家一家地查看，隔壁不在家，但他们听到楼上有动静。街坊们一个说哪有声音啊，一个说没有声音，你们听错了，一个说那是老鼠的声音。他们不信，搭了把梯子，从窗户往里面看，看到一只猫。不好意思往里面爬，就说没有，然后走了。”
“那一次，不仅是我姨，我妈、我奶奶、还有街坊们全都被吓死了。生怕我姨被他们发现了。”
“我姨怀我表姐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坎坷，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生下来了，计生局就没办法了，他们管不着了。但我姨和我表姐的坎坷命运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好转。”
“我表姐出生后，她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我姨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家庭又不是凑人数，心不在强留也没用。而且我们那里不分家，一个大家庭一起生活，男人靠不住就赚钱呗，命好再找一个就是了，于是我姨那时就一心只想着赚钱孝敬我奶奶，养女儿。在菜市场找了个摊位卖鱼，天还没亮就去市里面进货，风里来雨里去，命运的坎坷从来都压不垮我姨。但命运的无常，却从来都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凌晨，我姨出了车祸，就这样走了”
“那时候我表姐四岁，我才两岁。父亲跑了，母亲死了。我表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点寄人篱下的感觉，我知道她很缺安全感的。”
“小时候她常常去书店借各种言情的小说看，她最喜欢看那种男人宠女人的情节，这种时候，她总是看的特别认真。所以受到特别关注的页面，只要稍微一翻就能找到。而我总是把这种描写的书页撕下来，然后折好，藏到口袋里。带去学校，像展示宝贝一样的给同学们看。然后和他们说这种描写如何如何，这种情节代表了男人的什么心态，而女人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我的写作，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吧。”
“不过那些纸，多数都被我拿去哄女同学了。有时候扯了她们辫子，捏了她们脸蛋，就拿这些纸去赔礼道歉。有一次，我们怂恿了一个男生学纸上的情节，亲了女生的嘴。然后女生哭了起来，谈判了半天，要求我们给她一整本言情小说才行。”
“不过也就哄哄小学女生，这样的办法是哄不了初中女生的。那本言情小说自然是我去偷偷拿我表姐的，毕竟是我出的主意。我表姐发现那本书不见了，急得直挠头，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圈圈。她发现我在门口时，就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过了一会问我有没有看到，我自然撒谎说没有看到。”
“她的书都是在书店借的，撕坏了就还不回去了。我觉得不还就不还，反正表姐借书的钱，全是我给的。奶奶花钱很节省，只是偶尔才给表姐零花钱，而且还比较少。我表姐的学费都是我爸妈掏的，有时候给我零花钱的时候，碰上了就也给表姐一点。我知道表姐喜欢看言情小说，除了留点买糖，零花钱我都给了她。她说算是借的，但我心里就没想着要她还，当时的我也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办法来还。”
“表姐上高中的时候，身体开始明显的发育了起来。她在家穿睡衣的时候，常常一低头就能看到一大片白花花的胸部。那时候我也从书上懂了不少，觉得很是尴尬。那时候的我对于小说中以身相许，以身报恩之类的观点特别地敏感，觉得这些作者都是他妈的下半身思考动物，整天只知道意淫女人，却从来不去好好感受女人的心。”
“我偷偷的和我妈说，但我妈觉得也不好明说。搞不好表姐会以为我们排挤她，毕竟从小就这样，生活了十几年。她觉得，不是外人，也看不到什么，难不成你还非得说看到了么。”
“就这样，到高中我就选择住校了。我妈和我说，我不在家，我表姐很不适应，总是认为少了点什么。我妈也有点不适应，但也就刚开始那一段时间，后来就好了，不像表姐有那么长的不适应。”
“我刚住校那一年，我表姐正好高三，可能是学习压力大，所以在家里老是像失神一般，丢三落四的。后来高考完了，就整天待在家里看小说。”
“我表姐有个同学，高考完了以后就去了大城市打工，回来的时候常常带一些在小镇里看不到的东西送给我表姐，比如会下雪的玻璃球，金丝线缠绕的发夹。别看这些东西在现在很平常，但是在那个年代还是很少见的。我表姐天性浪漫，从她看的小说，我就能看得出来。”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表姐和她同学好上了。没有拿证，两人办了个简单的结婚酒席昭告亲友。她的脸上全是幸福，我看的出来。她被他带回来外面世界一个个繁华热闹的故事迷住了，眼神中全是不同于小镇的光彩。”
“表姐出去之后的事情，我也是偶尔听我妈说起。所以知道也就不多，我对她的记忆大多是停留在以前上学共同生活的时候。”
“表姐跟着他去了大城市，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工作，一切都很顺利。都说人生如棋局局新，我表姐的人生在最初的阶段被下的乱七八糟，这些都是不受她所能控制的。她觉得婚姻是她新生命的开始，放佛开始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一样。我们家里都为她高兴，她待在家里看小说的日子，家里人都提心吊胆的，完全看不到她的人生该怎么前进下去。好在她找到了自己前进的道路，一切都顺利了起来。”
“但令我们没想到的事，这个顺利反而成了他们阻碍。以前表姐想要买什么东西，没钱买，特别想要的才会找我借。我们家不算穷，但是她总有一种游离的感觉，仿佛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得到的关注，总是比她要多的，她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却在承受那份落寞。”
“现在表姐脱离了那个家，她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自己独立的人生路线。她上班很努力，下班之后也同样如此，找各种学习的机会来提升自己的能力，在她的身上是那么朝气蓬勃，身边的人都把她当作新时代女性独立的典范。只是不知道早已有个矛盾潜伏在这个光鲜的背后。”
“当时男的还没到结婚的法定年龄，拿不到结婚证，在那个城市里自然也就不能要小孩。男的工作稳定，经济上也没什么压力，下班后就总是玩游戏。这与表姐的观念完全不同，两人也常常为此争论。表姐说他不思进取，他说表姐急功近利，活的太累。表姐想要的东西，她可以自己掏钱买了，但却依然没有安全感。她觉得这些东西随时都可能失去，失去了这些，就又会重新变得无依无靠。她害怕，她要他也努力，然后两人就吵。”
“表姐以为是因为没有小孩的原因，如果有了小孩，他就会又压力了，有压力就会有动力了。但是表姐怀上了之后，他任然是那个样子。表姐就说他，两人依然吵，吵着吵着孩子就没了。吵了没几年，他们就散了。”
“嗯，就是散了。两人没有拿结婚证，自然也就不必去拿离婚证。婚姻是爱情的陷阱，证书也只不过是具有法律保护效益而已。该散的还是会散，法律也只是保护人身财产而已，也无法保证感情的真挚。古人讲天作之合，婚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要靠老天来凑合。爱情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婚姻是‘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两者从来都不一样。”
“表姐一直都想掌控自己的人生，第一段感情因为她太想掌控自己的人生，以至于要求他也一起努力奋斗。原本这应该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是现在到处都在讲思想自由，没必要为了他人而放弃自己的观点。世界如此花花绿绿，他自然是想玩乐，既然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各奔东西就是了。”
“我妈和我说，她总是产生一种错觉，把我表姐当作我姨。不仅仅是因为长相上面的相似，还有观念上的东西。我表姐和我姨一样，第一段感情结束后，没有一丁点的留念，也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悲伤。都是把精力投入到了工作、赚钱上去。只不过在小镇上长大的我姨，生下了我表姐，而在大城市里的表姐却不敢生小孩。以前条件不好的时候，胆子大的很，再苦也敢生孩子，不让生也要偷偷地生。现在条件好了，却不敢生了，检查这检查那，又是备孕又是胎教的。以前生孩子很艰难的时候，生下来像根草；现在生小孩轻松了，还有无痛的了，生下来却像个宝。不是说越容易得到越不会珍惜么？”
“没有家庭的拖累，我表姐简直就像个超人一样，忙的连轴转也不知道辛苦。工作上步步高升，名牌包包、衣服没少买。她不怎么回家，但是买给奶奶的补品从来没断过，我们只知道她赚了很多钱。有次我做生意需要资金周转，去找我表姐帮忙，她二话不说就给我转了二十万过来。但她有钱了，却没什么真心朋友。她常常半夜给我发微信，问我睡了没，然后我就看着上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直到很久才回我一句没事。”
“前几年的时候，她忽然发信息给我，说她去周游世界，房子不要了，要我帮她把东西处理一下，留下或者卖掉都行。我拿着表姐快递给我的钥匙去收拾房子，有个女人找上了门。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表姐是与合作公司的一个副总私奔去了。我表姐把她在这个城市的那些年都抛下了，那个副总则是把老婆和五岁的小孩抛下了。”
“我有时候常常会想，表姐小时候那么依赖我，尽管不是说我会给她倚靠，也不能让难过当中的她开心起来。而是说，不管是开心也好，难怪也好，我总是在那里，从不缺席。但我们总是会长大的，男女总是有别的。高中我住校了，她找不到我，她肯定很不习惯，但我总是会长大，会有我自己的家庭。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的话，也许她就会像小时候一样，一直傻傻呆呆的过下去。”
“‘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人们都说这是东坡在嘲讽那些资质平庸或愚钝，但靠祖荫而身居高位的人。但我却是真的很希望这句话要是发生在我表姐身上那该多好，不需要到公卿，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了。如果我和她之间的羁绊，没有因为高中住校而断开，也许能够免去她在这命运中沉沦吧。”
“而现在，我只能够在心里，希望她现在能够幸福。毕竟命运的坎坷从来不曾将人压垮，只要还有一息尚存。”
—完—
2017/8/26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