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哭鬼兔子先生

作者: 鱼上冰 | 来源:发表于2017-10-28 08:27 被阅读112次
    爱哭鬼兔子先生

    文/七斗

    “何为人世?”

    “千山,万水,历悲欢。”

    “可否具体?”

    “你来,我往,皆过客。”

    “可否再具体?”

    “终不成欢。”

    01

    书生说,所有的兔子都会在落叶满山的秋天里死去。这是我唯一相信的寓言,也是我唯一等待的残忍,书生是我唯一认识的人。

    我和书生是在去年秋天相遇,哦不,可能是前年秋天,也可能是很多年以前,大概是秋天,也可能是夏天或者春天,我不太确定了。大限将至,前尘旧事遗忘了很多,想象和记忆也常常分不清,反正我的确遇到过一位书生。

    我姓白,我是一只兔子。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性别,但我记得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也有名字,他们的名字都是书生取的,我记得几个,白如雪,白如月,白如羽,白尺素,白素衣……其实早先时候我们是没有名字的,名字不过是他人为了自己识别的方便而赋予我们的符号,可有可无。

    书生,我不知道他历经的风尘和怀有的故事,我只是叫他书生,他也只是在某年秋天偶然闯进我的园子,让短暂清秋多了一点颜色而已。书生不来,秋天在木落草枯中就过去了;书生来了,木落草枯没有改变,不过无意为秋风多了一点谈资,仅此,而已。

    兔园在聋马路的尽头,也是欠捆路的尽头。莫名其妙的路名。聋马路和欠捆路是种菜书院直通后山的两条道路,书生是种菜书院的挂名学生。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生活在这里,我的前半生都在我的兔舍,没有出过园子最外层的篱笆,更别提两条路,一座山。

    渴饮水,闲看云,这是我理想的生活。

    书生是和秋天一起来的,一步一落叶,一叹一风声。青衫落拓,沉静忧郁,我对书生的第一印象。也不知道他在后山转悠了多久,我看到他的时候显然他已经面露疲态,但是我的红眼睛依旧可以洞察他的喜悦。书生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些什么,抬头看了很久秋天宁静高远的蓝天,又眯起眼凝视天上唯一的云朵,很久之后才蹲下来,目光落在我和其他白兔身上。第一次遇见书生,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直待到暮色西沉,沿着满阶黄叶的小道下山去了。

    秋天也有阴,偶尔会下起缠绵小雨。在一个乌云如淡墨肆意晕染天空的日子,书生又踱步而来。他从篱笆外扔了几块胡萝卜进来,兔子们活蹦乱跳地出来争食,我也在其中。然后他开始诉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们说话。起初大家都竖起耳朵听他讲话,等到胡萝卜吃完,大家兴趣就渐渐淡了,然后各自散去。最后只剩下我还在原地听讲,书生笑了,示意我上前去,我往前跳了两步,等他讲完一段,见他没有恶意,又上前两步,我们都蹲在地上,他说,我听,直到他兴尽而返。

    后来我从书生口中听到一个词叫吐槽,从宽泛意义来说书生一直在吐槽,还好我耳朵大,能容忍他无休止且不带标点符号的吐槽。

    02

    他说我从千里之外赶来,眼见都是失望。

    “书院坐落在荒郊野外,野草覆道,人烟稀少。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不说人迹罕至,鸟迹都难寻,白天还能见到几个面无表情的人,一到夜晚,鸦啼狸哭,野狗也出来叫唤,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几盏昏暗的灯,随时准备吞没这里的一切。

    先生也不尽如意,大腹便便肠肥脑满是他们的普遍形象,尖酸刻薄,重利轻义,满身赘肉,一身铜臭。如果,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学在我先,我承认,可是他们能称达者吗?智识、人品、才情三者都超出常人,可以称为达者,可以拜为先生,可以奉为尊上。如果按这个标准来判断,种菜书院的诸位先生都不能称之为先生。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何为道?何为业?何为惑?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老师。

    至于同窗情谊,更是不知其为何物,所有到书院里学习的年轻人都各怀目的,再也没有了独行千里为允朋友一诺的男人,再也没有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豪侠只存在于酒后呓语。有一个遵守道义的老头把如今书院里的青年男女称之为‘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四季时序也不是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那么理想,春起飞沙,夏烤烈日,秋风杀人,冬霜苦寒。

    也无山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没有山水也就没有了灵动和肃穆。

    所有一切,一无风骨,二无风度。

    不尽人意……”

    书生总是抱怨不停,似乎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是他的错,是全世界的不对。他应该早生几百年,投胎在古代。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正确合理,但是一直抱怨总是不好的,满腹牢骚,怨天尤人,强者不会这样。后来我渐渐明白,书生是志大才疏。志向高远而才能不具,对未来的设想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还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愤怒是弱者最无力的反抗,抱怨也是。

    书生隔三差五的会来和我谈心,反正我无事可做,也就把这当成我唯一的爱好和职业了,我大概是第一只有固定职业的兔子,常常因此暗自高兴。对了,我想起来了,书生一直唤我白兄,可能原先我也有名字,他唤我白兄倒让我把自己的名字给忘记了。

    每回他说的内容都不一样,但不离本质——抱怨。“我今天在课堂上和教授争吵,因为他讲的知识有错误,老头胡子都气炸了,扬言期末不给我及格;骂了心理导员,迂腐,愚昧不堪,误诊我有郁抑症;文学社毫无生气,不像一群爱好文学的热血青年,反倒和聊天拉家常的妇联差不多;书院的教条陈规真多,还要不要提倡包容自由开放的精神……”诸如此类。聆听愤青的抱怨没有意义,所以我选择充耳不闻。偶尔动一下耳朵,表示我在听。

    03

    从某天开始,书生停止了抱怨,转为进取。我清楚的记得那是草长莺飞的一天,书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而是打算在园中走走。出了兔园我才知道,原来兔园周围还有池塘、葡萄架、柳树、农舍、农舍后面还有葫芦……所有这些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菜园子。从前我只在兔园中活动,看着篱笆围成的四角天空发呆,看来我是一只目光狭隘的兔子。

    池塘有大鱼,大眼长须,黑背亮鳞,见有人来,激动的跃出水面三尺多高,吐个泡泡又回去,压起一朵水花。书生问大鱼:“你为什么不像那游于北冥其名为鲲的大鱼,一生畅游于五湖四海,历险于大江大河,最后化而为鹏,绝云气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反而在这方寸大小的池塘里自得其乐呢?”

    大鱼笑答:“人各有志,鱼也同理。绝云气负青天固然是好,但那不适合我。不是每一条鱼都应该有一个化为鲲鹏的梦想,也不是所有的鲲鹏都鄙视寻常鱼虾,各有追求而已,但是所有的追求都应该与自己的能力相匹配,在自己的领域做到术业专攻也是一种极致的追求。我不知道九万里高空的云朵有多少种变化,但这片池塘有几种水草我心知肚明。”

    鱼虾鲲鹏我听不懂,我看到书生脸红了。

    园中有棵大柳,书生上前搭话,“柳兄,你从一出生就站在这里,任凭风吹日晒也不抱怨,忍受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的孤独也不叫苦,难道你不想过有意义一点的生活吗?你看那鸟儿,白天尽情歌唱,晚上就枝头安眠,你看那蒲公英,一到秋天就飘向远方,你难道不想像他们这样自由自在吗?”

    大柳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接过话题,“我认为不是这样的,”他说,“我的使命和职责是守护脚下的土地,为这一带的花草和房屋遮风挡雨,而不是贪图享乐。我在风霜雨雪中锻炼自己,不断增厚我的树皮,壮大我的枝干,以便迎接更大的挑战。那些折磨我的必将使我更强大。鸟儿一到冬天就要向南飞去,而我一直站在这里,蒲公英永远都是那么矮小,而我日益高大。”

    书生羞愧难当,此后很久没有再上山来。

    04

    从后来的情形大概可以推知,书生不再是书生,而是变成了满腔热血的人。我可以想象他如何血战消沉愤怒的情绪,如何一腔孤勇而不回头,如何以脚步去丈量千山万水的狂想。

    惊蛰,再见书生。这次他带来了自己的诗作,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己的新诗。书生说他开始写作,用文字记录心情,把许多不可名状又无处可居的情绪安排在文字里。他也不再常来,再没听过他的抱怨。

    后来的后来每逢节气他才造访,像是履行某种特定仪式。

    清明。端午。立秋。道别。

    书生最后一次同我道别大概也是在秋天,只说家中变故,道了句后会有期便匆匆离去。只是我没想到,这句后会有期最后会变成后会无期。

    再见遥遥无期,竟成了生离死别。

    秋天在书生之前到来了,预言也在书生之前到来了,可是书生还是没有来。所有的兔子都会在秋天死去。这是我唯一相信的预言,也是我唯一等待的残忍。我的同伴们都不知下落,被猎狗捕杀了,走失在荒野,或者被守在树桩边的庄稼人捡走了……我真的不知道。

    唯一明了的,是我坐在秋风里哭泣。

    秋风一吹,我的眼睛就流泪。每落下一片树叶,我的心就会缩小一点。我大限将至,我命不久矣,我会在秋天死去。

    人间万事,别久不成悲。不念书生,等秋风过去。

    或许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书生是鱼,鱼是柳,柳是兔,兔是书生。又或者,鱼柳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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