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新年征文】天剑记

作者: 金麟圣兽 | 来源:发表于2018-01-28 15:23 被阅读7006次

摘要:天外飞仙沉默了片刻道:“由于你挽救了战国时期这一次全宇宙的浩劫,因此我们可以尽全力帮你做最精细的数据调试。”李翔道:“那意味着什么?”天外飞仙道:“科技上我们已经达到了顶峰,可是我们还没有精确地分析过人的精神作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传送你和他们去你原来所在的空间,这点难度不大,可是还有相当一部分要取决于你的精神因素和你的态度,这种东西就在你心中。”李翔道:“我的心中?”

(楔子)

春秋战国群雄纷起,八方狼烟。

自从伍子胥辅助吴王攻陷了楚国王都以来,也快十年了。各国都不敢轻起战端,倒让天下学武的人,没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这天,天上出现诡异的天象,一片紫云呼啸着向南方飘落,眼前这事一定会惊天动地!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奇遇,也引来了这些想要在乱世中一展身手的外来客。

公元前四七二年,越国南疆被楚军给围了起来,虽说楚国为了制吴大力扶植越国,不过楚军这样大喇喇地在越国国土上设营立寨,欺越国上下无人乎?

外地客设法越过了楚军所设的拒马,往奔龙村的方向走去。奔龙村就在这一片黑压压树林的最深处,就在这一片漆黑中,两位奔龙村警卫拦下了这不速之客。原本好与外界往来的奔龙族,却远拒这外来客于千里之外,莫非村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但就在这位外来客道出,他是来见所熟识的“天外飞仙”,两位警卫的态度大为转变,连忙请这位外来客到奔龙村中。

第一章 名剑

(一)

奔龙村中点起了星星火把,三三两两是围坐烧烤的奔龙族人。蓝雨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穿过警卫来到村子的中央,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披紫衣的人。那人正坐在祭坛前念咒语。

忽然蓝雨就到了那人的跟前。

那人眼也未睁道:“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蓝雨道:“在下离恨天门下二弟子蓝雨,来见师兄李翔。”

那人笑道:“施主一定是认错人了,在此数年,李翔其人在下从来未曾听说。”

蓝雨道:“如果阁下执意要如此说,那么在下就只好揭下阁下的面具了。”

那人睁开眼睛道:“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屋内,李翔道:“你怎么进来的?”

蓝雨道:“当然说是来见天外飞仙了。”

李翔笑道:“哈哈,师妹你越来越聪慧了。”

蓝雨道:“没什么,师兄你的骗术也越来越高明了。不过如果将来这里的人发现你并不是什么天外飞仙,相信他们的表情会很好看。”蓝雨面无表情地说。

李翔道:“咳咳……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对了,你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蓝雨道:“你那点三角猫的功夫可以蒙混别人,可逃不过师傅的察觉。”

李翔道:“师傅是让你来找我。”

蓝雨道:“不错。”

李翔道:“师傅他老人家真是厉害。我在这里作神仙都不成。”心中暗骂:“老不死的。”

蓝雨道:“你敢骂师傅?我回去就告诉师傅去。”

李翔道:“哪有?我可曾说了什么?”

蓝雨道:“你没有说?那就奇怪了,难道是鬼说的?”

李翔道:“好了师妹,你就别拐着弯骂为兄了。”

蓝雨道:“你不骂师傅我为何要骂你。”

李翔苦笑道:“为什么师傅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好不容易才躲了起来。”

蓝雨道:“师傅总能找到你的,除非你死。”

李翔眼中掠过一丝凄凉,道:“流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奈何……”

蓝雨道:“师兄你何时变得这般消沉?”

李翔道:“我老了,已经不如当年了。”

蓝雨道:“你变了!这是因为一个人,女人?”

李翔道:“不错,我希望可以在此终老,我已经厌倦了杀手的生活。”

蓝雨道:“你可知我的来意?”

李翔道:“不知。”

蓝雨道:“师傅让你去找一样东西。”

李翔道:“是什么?”

蓝雨道:“鱼肠剑。”

李翔道:“如今在谁手中?”

蓝雨道:“单尘子。”

李翔道:“当代四大高手之一。”

蓝雨道:“不错。”

李翔道:“此人凭上古神兵鱼肠,和其余三大高手战成平手。曾刺杀了吴国宰相伍子胥。“

蓝雨道:“你知道的很多。”

李翔道:“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一定要知道得多些。”

蓝雨拍手道:“正确。其实你这次的运气实在不错。”

李翔道:“什么?”

蓝雨道:“师傅说过,只要你完成这次的任务,你就可以退出了,那时……”

李翔眼中亮光一闪而逝道:“师傅他真是这么说的?”

蓝雨道:“是的,这是唯一的条件,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翔叹道:“我明白了。期限是多久?”

蓝雨道:“师傅吩咐,必须在中秋前复命。请多保重。”

蓝雨走出奔龙村,似乎极依恋地向村子的方向望了许久。这才走到树林深处,从怀中掏出一只青铜管子,用火褶子点燃了引线。“啪!”五色的烟花直冲云霄,然后化作了黑暗,蓝雨施展上乘轻功瞬间消失在丛林中。

少倾,天幕的远出,依次出现了相同的几朵烟花。过后,天空黯然依旧。

一座未知的山峰高入云端,山腰上兀立着一个英俊的背影。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直到看见了天幕中清晰的五色烟花。那人微笑着自言自语道:“看来师姐很快就完成任务了,那么,我又可以见到她了。”他看着天上的星星,眼前浮现出师姐美丽的身影。

(二)

天命昭昭归去来兮,众神迁怒于天地,吾将去矣……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在奔龙村祭坛的石柱上,族人看见了这样的提诗,不禁惊慌了起来。众人纷纷地议论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号啕大哭。

“仙人离开我们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一定是昨夜离去的。”

“有没有人看见仙人往哪里去了?”

“罪过呀,一定是上天的旨意,我们要有灾难了。”

……

“不好了,不好了,族长的女儿不见了。”

大家一时停住了,回过头看着担任警卫的阿狗。

阿狗惊惶道:“今天族长到处找自己的女儿,却发现她已经失踪了。”

一个老者道:“这怎会是真的,我昨夜路过族长家的时候,他的女儿还在呀。”

阿狗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完了,阿珂离开我了。”

老者同情地道:“不会的,阿珂是不会丢下她爹娘而走的。”

一个孩童天真地道:“是不是仙人带她一起走的呢?”

母亲惊惶地连忙捂住她的嘴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不然上天会惩罚你的。”

正在此时,人群纷纷散开,族长领着数名百夫长来到了村子的中央。人群立刻停止了喧哗和哭喊。

大家知道大事发生了,因为几十年都没有这种场面了。

跟随着族长,人群走到祭坛前叩头祭拜。

村里的年轻男人都被征集了起来,在喝过族长递给的鹿血酒以后,大家拿起长矛和弓箭出发去寻找阿珂。

距离奔龙村数里的地方有一座大湖,名为玉女湖,相传这里盛产七色珍珠。这里是奔龙族和神鹰族两族的交界了,湖中央有一排小岛,上古的两族祖先以岛为界,歃血为盟,划定了两族各自的界限。

自此以后,奔龙、神鹰两族在各自的水域采捞、经营渔业,并无冲突。可是近年来在这里发生了几起诡异的沉船事件,有人目证湖面曾经出现了过巨大的旋涡,甚至见到了可怕的巨大生物。因此,两族的长老规定,不许族人再涉足这里。玉女湖也因此变得平静起来。春天的湖面,波光粼粼,平静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危机。

李翔停住了脚步,其实他走的并不快。此刻已经去掉易容面具的他,看上去是一个略显沧桑但十分棱角分明的男子。身后十丈左右,另外一个脚步几乎也是同时停了下来。跟来的这个人没有武功,气息不匀。

李翔叹道:“你已跟了我这么远,为什么都不肯回去?这里很不安全,你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那个人没有回答。

李翔叹道:“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年轻貌美的女子从树后出来,道:“你真的要走?其实,即使你不走,他们也不会怀疑你的,你何苦要走?”

李翔道:“我的秘密也许就你一人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天外飞仙,每天戴面具的日子很难受。当初我易容来这里的时候,是要逃避我师傅。可是,他还是找到我了。所以我不得不走。”

年轻女子道:“你不相信我?”

李翔回过身定定地看着阿珂那张美丽却又忧伤的脸道:“我相信你,可是我必须得走,明白吗?”

阿珂道:“我不明白,我不要听……”

李翔道:“阿珂,回到你爹娘的身边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阿珂眼中饱含泪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约会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可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是不是你不再喜欢我了?我不想听。”

李翔道:“你跟着我只会承受危险和不幸,我是一个孤儿,不知道将来要漂流到哪里去。你,至少还有爹娘,你有个温暖的家。所以……你不必跟着我受苦。”

阿珂道:“我不管,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李翔道:“我这次是去杀一个人。”

阿珂道:“你不是发誓说不再涉足江湖了么?为什么现在又……?”

李翔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道:“你不明白的。也许……也许过了这一次,我就真正解脱了。那时,我就会回到你的身旁。”

阿珂此时已经依偎在心上人的怀中,她幽幽地道:“是不是我跟着你会拖累你……我明白了,你要对付的人很危险么?”

李翔叹道:“是的,非常危险。所以,你只要在这里等我。”

阿珂道:“只有这样了么?”

李翔道:“是的,这样最好。”

阿珂抬头看着李翔棱角分明的脸道:“你会不会骗我?”

李翔此刻眼中露出最温柔的笑意道:“傻丫头,我怎会骗你。”

阿珂道:“假如你骗我,我恨你一世。”

两人依偎在湖畔成为这个年代最美丽的风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中传来喧闹的声音。

李翔道:“你爹来找你了,我想我也得走了。你多保重。”

阿珂依恋地说:“你也是,翔……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这个护身符你带着。”

阿珂交给他的是一只精美的白玉蝴蝶。

李翔收起护身符,深情地看了一眼阿珂,转身施展轻功消失在树林的另外一个方向。

众人鱼贯地出现在这条小径,警惕地望向湖心,一些人心里开始发毛。

阿狗激动地道:“阿珂,真的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会在这呢?”

阿珂道:“我听说这里有很多不错的珠子,就来这里咯。你们这么多人是要去哪里?”

族长气冲冲地道:“阿珂,你也太不像话了,一个人跑出来都不告诉族里的人,你……太放肆了。这里很危险。”

阿珂笑嘻嘻地道:“爹,女儿只是好奇嘛,没有什么的了。再说这里是岸边,大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族长余怒未消地道:“今天仙人失踪,连你也不见了,为父也是担心你呀。”

阿珂吃惊地道:“什么?仙人失踪了?爹,我们赶紧回去看看吧。”

一个百夫长道:“大王,既然已经找到了阿珂姑娘,大家就先回村子吧,以免时间久了村里发生意外。”

在族长的同意下,虽然没找到仙人,可是必竟安全地找回了族长的女儿,众人兴高采烈地结队回奔龙村了,一些人心中暗暗地高兴终于要离开这闹鬼的湖了。

(三)

农历七月上,烈阳当头。

齐国王都,临淄。

悦来客栈小小的两层小楼几乎坐满了外地来客,客人一部分是行走江湖的豪客,一部分是脚夫和商人,偶尔也有来此游逛的纨绔子弟和豪门千金。

“让开让开!”

随着霸道的喊声,豪华的马车在路上行人的纷纷躲避之中扬长而去,路过的却原来是齐国宰相管仲的侄子管长风,现任齐国国卿。豪客们纷纷小声怒骂着,议论着。齐国的衰败难免与这些蛮横的狗官脱不了干系。

片刻后,楼上的客人却激动起来,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看直了眼,客栈的窗户上挤满了人头。原来随后的是齐桓公的妹妹淮阳公主出游。素有“齐国第一美女”之称的淮阳公主,据说小时侯出生在淮阳因此而得名。她在齐国的人缘极好,因为广恤天下。

街头的一个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坐在地上无精打采。淮阳公主停下了马车,命俾女拿给乞丐一些钱币。乞丐一把抓过钱币,然后扭头就跑。淮阳公主笑了笑,叫车夫策马回府。

这一笑,楼上一下子炸开了锅。尤其是年轻的男子,都倾慕不已,纷纷议论说如果能娶到这样的老婆,那该是天大的福分。

人都是喜欢幻想的。

李翔就坐在人群当中,此刻他俨然已经成了一个中年隐士的模样。人群开始吵闹的时候,他静静地坐着,小口地喝酒,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般悠闲。

他注意到这里有一个穿麻衣的人,那个人也在楼上,和李翔隔着六张桌子。

只是也许食客嫌弃那人的衣着,所以那人一直是自己独坐。那人似乎并不介意,只顾自己吃自己的,好象身边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李翔感觉到这个人武功很高。

他的感觉一向不会有错,假如有错的话,他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楼上的食客起身纷纷结帐后离去,新来的食客又坐在空着的位子上。现在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吵闹了,一切又回复了常态。

那人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要了一大坛酒。

这时,客栈门口传来了叫骂的声音,然后很快,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有两个人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人群停止了谈话,都向这二人看去。

左边的人又肥又矮,衣着华丽,耳朵上戴着巨大的铜环,看上去像一只豪华的水缸。右边的人又高又瘦,穿着厚厚的猎装。七月天这种打扮很是让人奇怪,可是他头上居然没有汗,不但没有汗,而且脸色发青,一副怕冷的样子。

二人一副蛮族的打扮。李翔注意了一下二人的武器,那个胖子的武器是一对青铜锤,挂在腰间,瘦子的身上似乎没有武器。所有人看了看这二人片刻,立即转头,默默吃自己的东西。胆小的人正准备结帐离去。

却见那胖子指着门口那张桌子,生硬地道:“这张桌子不错,喂,你们几个,滚开。”

那张桌子上坐的是是成周三杰:卫勇、白慕容和东门一笑。

白慕容脸色苍白。

卫勇听了这话很不爽,正待发作,就被东门一笑按住了。东门一笑起身,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这位朋友的语气未免伤人了。”

那个胖子瞪着东门一笑道:“你是什么东西。”

东门一笑道:“在下不是东西,是人,阁下难道是东西?”

人群中发出窃笑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对于胖子来说足够刺耳。胖子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从腰下解开青铜大锤朝着东门一笑劈面砸下。

东门一笑闪了开去,只可惜了上好的桌子,登时碎裂成了无数的木渣,溅地到处都是。只见胖子回头一锤,东门一笑又一闪,扑空的青铜大锤眼看就要向麻衣男子当头砸落。人群不禁发出了惊呼,有胆小的干脆就闭上了眼睛。

却未想到沉重的大锤被那人轻描淡写地化解,那人头也未回,用他手中的包袱封住了大锤的去势。包袱中的物体是扁圆的形状,看不出是什么。胖子的老脸更加难看,又举起大锤向那人砸落,大锤刚刚扬起就被瘦子抓住了去势。

瘦子面无表情地坐到了那人对面。

片刻,那人碗中的酒就干了,没有人看见他有喝酒的动作,也没有看见酒洒在了地上。瘦子的额头冒起了淡淡的白气,那人的表情却很安详。

瘦子面无表情地站起,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道:“老三,我们走。”转身离去。

这时桌子忽然变成了粉末,桌子上的东西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麻衣男子起身道:“站住。”

瘦子和胖子同时站住。

麻衣男子道:“你弄洒了我的酒,你应该道歉。”

瘦子阴森森地道:“酒已经洒了,我也无可奈何,阁下如果还想活着,那么就闭上嘴。”

麻衣男子道:“阁下以为想走就可以走了么?如果阁下硬要这么想,就尽管去试。”

瘦子冷哼一声,手中的兵刃已亮出,同时瘦子的整个人飘起来,鹰般扑向了麻衣男子。麻衣男子似乎没有出手。

只是一刹那,两人擦身而过。众人眼前闪过了一道绿芒,绿芒一闪而逝。

瘦子的眼中流露出惊讶和不信,道:“阁下出手好快。”

麻衣男子道:“那是因为你太自信,太自信的人往往看不到明天的阳光。”

瘦子的脸开始痉挛,血自胸部缓缓涌出,然后栽倒。众人此刻才看到了他掉落的兵刃,是一只形状怪异的柴刀。胖子怪叫一声,看了看麻衣男子,眼神变得迷茫,然后悲怆地抱起瘦子的尸体奔出了客栈,连青铜大锤都不要了。

卫勇连忙道:“多谢阁下相助,敢问阁下名号?他日我等兄弟必全力以报。”

麻衣男子表情淡淡地道:“浮世飘萍一过客,无名无姓。路见不平,无所谓报。”言毕走出了客栈。

白慕容道:“大哥,三弟,可知方才的胖瘦二人是谁?他二人是白狄三雄中的两个,白狄部落首领的两个儿子。”

卫勇道:“二哥认识刚才那位大侠么?好仗义的人。”

白慕容摇头道:“不认识,只是此番你我都长了见识,今后万万不可逞强。”

店小儿此刻才战战兢兢地过来用水冲了血圬,清扫了楼上残乱的东西。

李翔在众人的纷纷议论时走出了客栈,停留了片刻,向临淄的北方走去。

他的感觉一向不错,何况他已经找到了这个人。

(四)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默念这诗经中的句子,然后悠悠地吹起了竹笛,笛声悠扬,时而如翩翩而飞的蝴蝶,时而如直入长空的云雀……

燕孤鸿在这里迎接师姐归来,按脚程算来,师姐早应该到了。

山下出现了一点蓝色,燕孤鸿停住了笛声,雀跃地奔下山去,他看见师姐回来了。

他边跑边大声地喊道:“师姐,师姐。”

离近了,那个身穿青色侠女装,身披蓝色披风的人果然是他朝思慕想的师姐。

蓝雨笑了,她笑得很好看。

她喜欢这个英俊的的师弟,不过,也只是把他当作弟弟看待。

他们三个都是孤儿,是师傅和师娘收养了他们,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床睡,师傅和师娘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不过,师傅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们三人的性格因此受到压抑。她和李翔,继承了师傅的衣钵但性情冷漠。

燕孤鸿的年龄较小,多数时间是师娘带着他。女人的天性也许就是爱孩子,也许正因为如此,燕孤鸿私下里是毫无拘束,吵吵闹闹,和她有说有笑,也许正是因为他,蓝雨才感觉到生命中亲情的可贵。可是燕孤鸿似乎从来不愿和李翔亲近,尤其是看见自己和李翔在一起的时候,眼中就流露出深深的敌意。“这孩子真叫人不明白呢。”蓝雨暗暗地想。

还记得小时侯燕孤鸿一见人流血就簌簌发抖的样子,真是非常可怜,蓝雨那时就把燕孤鸿抱在怀中安慰着。

燕孤鸿哭着说:“师姐,我害怕。”

蓝雨道:“不怕不怕,有师姐和师兄保护你呢。”

燕孤鸿道:“那人死了么?”

蓝雨道:“是的,他死了。武功不济就会死的,所以你要好好学武喔。”

师娘在十年前病故,师傅的人因此受了刺激,从此在后山闭关,自称天尊老人。这期间,师傅的心性似乎大变,听从师傅的命令,三人就从此成了江湖中顶尖的杀手。师傅更招收了一些年轻的弟子,把他们交给蓝雨和燕孤鸿管理,使用。

离恨天的门规很严,假如没有师傅的同意,一旦入门便终生不得离开门派直到死去。这些年,由于受不了这残酷的门规,有几个人陆续自尽了,活着的人兢兢业业地为离恨天做事,没有半点马虎。蓝雨、李翔和燕孤鸿为“天”字辈,为尊。新收的弟子分别为“地”字辈和“人”字辈,为卑。

蓝雨抬头望去,燕孤鸿正向这边奔来。转眼间他已经变成了英俊的男子,只是还有点孩子气。

燕孤鸿高兴地道:“师姐!你可回来了。”

蓝雨笑道:“怎么?想姐姐了?”

燕孤鸿笑嘻嘻道:“是呀,我每天都在想你的,没有你我茶饭无味,辗转反侧……”

蓝雨道:“有那么严重?”

燕孤鸿道:“我不骗你,对了,师姐这些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呢?”

蓝雨道:“你?有哇。”

燕孤鸿跳起来道:“真的?太好了。”

蓝雨道:“不过,只是想那么一点点了。”

燕孤鸿瞬间呈现出沮丧的表情道:“不会吧。”

蓝雨一看笑了,连忙安慰燕孤鸿道:“傻孩子,不要想那么多了,好吗?”

燕孤鸿不服地反驳:“我哪里像孩子了,我小么?”

燕孤鸿转头,看见了蓝雨清亮的眸子,细长的睫毛如飘飞的芦苇般守护着一汪秋水。她特有的少女幽香此刻荡漾着燕孤鸿的心扉,燕孤鸿觉得阳光一下子明媚起来,山中的景色也不再那么单调了。他拉起了师姐的手。蓝雨的脸有点微红,但想他毕竟还小,于是释然,手就这样任由他拉着。

蓝雨道:“师傅呢?还在闭关吗?”

燕孤鸿道:“恩,到现在我好象已经不记得师傅的模样了。师傅好象不愿意我们看见他。”

蓝雨道:“后来,你一次都没有见过师傅的面目吗?”

燕孤鸿道:“没有,一次都没有。师姐你问这些做什么?”

蓝雨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二人沿石阶走上了山顶,山顶上苍柏浓郁,到处开满了师娘从西域带回的曼佗罗花,五颜六色。

迎面有一座山壁。山壁上是师傅当年带师娘归隐这里时写下的大字“离恨天”,也许他们当年也是为了逃避世间的一段伤心的往事。

转过山壁,看见一个狭长的山谷,跳过入口处的陷阱,两人飞快地穿过山谷,到达一个平静的大湖。山庄别院就在大湖的中心,与岸边相隔遥遥数千丈的水面。

燕孤鸿取出竹笛,吹出了高亢的曲调,少倾,一条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一个黄衣少年,正是后来新收入门的“人“字辈弟子。

那少年行礼道:“属下恭迎‘天’字辈师兄师姐回府。”

回到别院,稍稍歇息,几样精致的饭菜已经做好由“人”字辈弟子端了上来。蓝雨和燕孤鸿喝了一点酒。吃过之后,二人在议事厅召集“地”字辈弟子,听取了这段时间以来山庄的情况汇报。

之后,二人去后山探视师傅。

乘船出湖,向右走,到达一处险境。只见前方是无底的深渊,只有一条仅两人宽窄的山岩向前延续,通向对面未知处。两人穿过曲折的岩石小径,最终到达一个山洞。走进山洞,里面广阔至极。

大厅里点着星星的灯火,恐怖阴森。最亮的一处是一个巨大的石桌,上面是离恨天弟子送来的饭菜,饭菜下去了一些,看样子师傅已经用过饭了。向里走,终于看到一座突起的岩石,平整而宽阔。

岩石上面悬空的是一个暗红色的能量体,上面有红色的光束在不停缠绕,能量体转动着,隐隐看到里面有一个人形。这就是师傅了。天尊老人背后的岩壁上,罗列着十年来他们三人努力的成果:地煞、干将、莫邪、烈阳、风魔,形状各异共五把兵刃。

两人行礼。蓝雨道:“弟子已经完成任务,找到了李翔,并把其任务交达。”

空中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道:“恩,很好!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三天后,执行下一个任务,你二人上前来,仔细听好……”

天尊老人和他两人分别进行了单独交谈。

师傅的轮廓在能量体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看不清晰。

夜深了,燕孤鸿兴奋地睡不着,思绪乱飘。

他记得小时师姐抱着他的时候,他感受着她身上的那种温暖气息、柔软的胸部和少女的幽香,这令他十分陶醉。这种感觉和师娘抱着他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

他甚至那个时候就偷偷喜欢了师姐。他记得天色很晚的时候被她赶出房子的情景,尽管她很生气,但是他还是窃喜亲了她的脸。

他兴奋地回忆不止一次地偷看她沐浴的情景,那情景每次都让他彻夜无眠。

她大概已经睡了吧?

燕孤鸿轻轻来到她的窗外,失神地望着那扇窗户,自言自语道:“师姐,我好想得到你。”

“不过,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燕孤鸿森森地笑着。

(五)

这个人离开临淄以后一直向西北而去,前面已经到达北燕的国界。常年战争,让百姓流离失所。北燕原本富饶的国境已经化为了黄土。

李翔跟着这人已经六天了,可是他一直在等,等待机会。他知道,只有等到机会,才有取胜的把握。他不远不近地跟着。

燕山脚下,此地人烟已稀少,是个不错的机会。

前面有一片树阴。那人忽然停住了,坐在了树阴下,掏出一个羊皮袋淡淡地道:“阁下跟了我六天,不嫌累么?过来喝点酒吧。”说罢畅饮了一口。

李翔停了一下,随即前行,到那人面前停住,坐下。

那人把酒递给李翔道:“这位朋友莫非和在下是同路么?”

李翔没有接,道:“是的。”

那人道:“莫非阁下怀疑酒中有毒?或者是不善饮酒?”

李翔道:“阁下误会了,只是我从来不喝死人的酒。”

那人道:“你是来杀我的。”

李翔道:“我只要阁下的一样东西。”

那人道:“不知这位朋友看上了在下的哪样东西?”

李翔道:“你的剑。”

那人的瞳孔瞬间收缩,片刻回复了平静,道:“有九位朋友看过在下的剑,剑是好剑,只是看过之后他们已经死了。阁下莫非也要看上一眼?”

李翔道:“我并不是个好奇的人,我不想看你的剑,只不过我一定要拿到它。”

那人道:“阁下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可惜太自信的人往往不会长命的。”

李翔道:“可是人非得自信不可,没有自信,就无须活着了。”

那人叹道:“想不到阁下竟然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人,为何偏偏不是我的朋友?”

李翔道:“能有阁下这样一位朋友的确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只可惜在下的运气一直不好,遇到的也都是一些非常倒霉的事,恐怕会辱没了阁下。”

那人注视着李翔的剑道:“阁下的剑名为赤炎,已非凡品,奉劝阁下莫要太贪心。”

李翔道:“阁下好眼力,只是在下没有选择,只希望可以得到阁下的剑。”

那人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你非要我的剑不可?”

李翔道:“非要不可。”

那人道:“在下不杀无名之辈,请问阁下名号。”

李翔道:“在下李翔,阁下可是单尘子?”

那人道:“正是。”

李翔起身道:“那就拔出你的剑。”

单尘子起身,两人各退到三丈以外,这是高手对决的最佳距离。

两人都没有拔剑的动作,气氛一时凝结了,烈日当空,可是周围的温度却让人肌肤泛寒。

一名前哨卫兵匆匆奔来道:“将军,前面有两人,似乎……似乎是在决斗。”

将军一副狐疑的表情道:“再去查看。”这将军不是别人,他正是晋国一员猛将,名曰呼延烈。此次征讨北燕,完全是秘密行动,刻不容缓,不能贻误了战机。

卫兵匆匆奔来道:“将军,那二人一动未动,似乎要僵持下去。”

呼延烈道:“事不宜迟,出兵。”

空中忽然起了风。

李翔和单尘子同时拔剑,出剑。

赤炎波动,绿虹划空。

二人瞬间交换了位置,此时,鼓声大做,晋国军队已经冲了过来,离二人越来越近。二人发觉的时候为时已晚。

李翔的嘴角流出血丝道:“你为何要手下留情?”

单尘子脸色苍白地道:“只因我感觉到阁下心中并无杀气,眼中却似乎充满了巨大的悲哀。”

李翔道:“阁下还可以走动么?我们快离开这里,否则你我都要死。”

单尘子勉强笑道:“如果阁下真的喜欢它,就取了离去吧。我的伤势恐怕已经……”

李翔叹道:“也许这是天命注定……但是我非要救你不可。”

言毕,呼延烈的军队已至二人身后。

赤炎再次波动,李翔斩杀了数名卫兵之后,背起单尘子。由于背上有人,轻功无法施展,李翔咬牙大步奔跑消失在燕山的丛林之中。

在号角中,军队停止了追击。

“将军,为何不追击?”

呼延烈赞许道:“此二人虽然敌向,但相濡以沫,不失为好汉所为,我不可为难他们。”于是掉转方向,往北燕之都去了。

丛林深处,李翔匆匆包扎了伤口。伤口很深,却不在致命之处。单尘子此刻却已昏迷了过去,李翔点住了单尘子的几处大穴,替他止住了雪,一刻未停地奔向临淄的方向。

无名小镇,来了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奔跑的那人,鞋已磨穿,足印中尽是斑斑血迹。他背着的那人似乎昏迷着。

那人问了些什么,掉头跑进了一条小巷。

“千千妙手”胡神医的府邸就在这里。门忽然开了,这二人冲了近来。奔跑的那人终于体力不支,“彤”的一声载倒在花园中。

李翔醒来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雅致的小屋,书柜上罗列的书简,雅致的床,床单和被子都是新换过的。这是哪里。

李翔走了两步,只觉得头痛,他摸了摸额头,载倒时磕破了。

“你醒了?”一个小的书童进来了。

李翔道:“这是哪里?”

书童道:“这是胡神医的家。”

李翔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道:“喔。我的朋友在这里吗?”

书童道:“他还没有醒过来。”

大厅内,李翔见到了这位千千妙手。只见胡神医白发飘逸,颇有仙风道骨。见李翔醒了,道:“阁下感觉如何了?”

李翔谢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在下将涌泉相报。”

胡神医摆摆手道:“我生平最恨大奸大恶之辈,本不愿救,但见两位小友眉宇朗朗,不象坏人。为医者以救治苍生为本,无需多礼。”

李翔施礼道:“不知我的朋友伤势如何?”

胡神医双眉紧缩道:“你的朋友伤势过重,恐怕……”

李翔红着眼圈道:“望前辈尽力救治,不然在下恐怕无颜再苟活。”

胡神医惊讶道:“这是为何?”

李翔道:“因为……他的伤势是我造成的。”

胡神医怒道:“那你为何要救他?”

李翔就原原本本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胡神医这才明白。

胡神医道:“你的朋友原本已经无药可救,但幸亏你的剑及时收敛了去势,才没有伤着他的大元。不过,他醒过来以后很可能会武功全失,除非……”

李翔急切道:“还请前辈指点。”

胡神医道:“我已经替他完全止住了血,接好了斩断的经脉,药物只是还差一味,即是还需苗疆土虎一族的上古金莲才能培根固元,保住武功。只是此地距苗疆甚远,苗疆族人却又民风彪捍,欲取来此灵药是难之又难。

李翔慨然地道:“即使万难,晚辈也要取得上古金莲来。望前辈好生照顾我的朋友。”

于胡神医道别之后,李翔动身就前往云梦泽。

(六)

云梦泽,本为苗疆的一片死亡沼泽。

李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致命的沼气,来到了他生活过的地方,这里却已沦为血的地狱。血、血、还是血……李翔触目惊心地看着地上残乱的肢体和烧焦的断墙,到处弥漫着血腥和令人作呕的烧焦的尸体味。

屠杀!李翔立刻想到了。

“阿珂!”李翔红着眼睛,在奔龙村中寻找阿珂的尸体。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不远处,李翔寻到了族长的尸身。他死的太惨了,半边的脑袋像是被齐齐切掉的,颈部断了,仅仅连着一些皮肉。他的左肢掉落在数丈以外的地方,胸部插满了箭支,贯胸而过。

周围,躺倒着几个百夫长,以及一些警卫,阿狗也在其中。他们都死的很惨,有些人甚至被烧成了焦碳,面目全非。

也有一些女人和小孩子的尸体,令人不忍目睹。

李翔失魂落魄地在这残乱中来回奔走,可是依旧没有发现阿珂在其中,也许,她还活着。

李翔悲痛地挖了大坑,将奔龙族人的尸体一个个入土。就在准备下葬族长的时候,李翔发现了他手边的两个土语写成的字:土虎。

一个夜里,李翔解决掉一个土虎族警卫以后换上了着装,再加修饰,混入了土虎部落。

现在的李翔,俨然就是一个土虎族的探子。

部落的营房里,土虎族男人们欢呼着掠夺的胜利,其中有一个百夫长把从奔龙族人身上撕扯下来的装饰拿来炫耀,引起众人的一阵羡慕。他们看见了李翔,就叫他一起喝酒,李翔顺便把迷放进了酒中。

土虎族长喝醉了酒,命手下拉了一名奔龙族的少女进屋。片刻,只听见屋内传来了少女凄惨的叫声。土虎族的女人们今晚被赶出了家门,聚集在一个专用的营帐里。女人们纷纷骂着自己的男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李翔去了土虎族的地牢,走到深处,却看到满目尽是被抓获来的奔龙族男人和女人,最多的是女人,她们之中最小的年龄还不到13岁。

小叮叮、阿菊、串珠女……她们都在这里。阿珂呢?

阿珂在最末的一个单间里,手脚都被牛皮绳索捆住,头发散乱,可是李翔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阿珂的泪水已经流尽,脸上尽是伤痕。显然被绑来的时候拼命地挣扎过,她的手脚处都被牛皮绳子割破了。

阿珂怒目圆睁骂道:“你这畜生,你要干什么?你杀了我吧。”

李翔没有做声,用剑砍断了门上的销子,走进了牢门。

阿珂依旧骂道:“你这禽兽,不要过来……”

李翔红着眼圈道:“阿珂,是我。我来晚了。”

阿珂露出惊讶的表情,直到李翔摘掉了伪装,这才嘤嘤地哭了出来。她哭道:“我的爹娘死的好惨,我却眼看着他们死去而没有办法救他们,我真的想死,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仙人,是你么?”那边几个女人听到了谈话,纷纷激动地喊。

李翔“嘘”了一声叫他们不要做声。

有个土虎族的警卫喝多了,来到这里转了一圈,看见了在牢房中的李翔。

那人醉醺醺地用土话问道:“你在做什么?”

李翔没有听懂,但是他很快明白过来,于是干脆吾弄了几句,抱着阿珂开始乱摸了起来。

那人会意地哈哈大笑着离去。

阿珂破涕为笑了,道:“你真讨厌,羞死人了。”李翔笑笑,解开了阿珂身上的绳索。

也许外面的土虎族男人还没有闹够,这些奔龙族的少女也因此幸而暂时保住了清白。李翔迅速地斩断了牢房上的销子,把奔龙族的男人们放了出来,众人相互自救,不一会,所有人都出了牢房。

外面静悄悄的,原来营房里的土虎族人都已经迷倒。奔龙族的男人们报仇心切,拿起武器奔进营帐把土虎族男人杀了个干净。不一会,他们满脸是血地出来了。李翔阻止不及,只好作罢,心想,也许这就是土虎族的报应吧。

一个百夫长冲进了土虎族长的屋子,不一会,提着族长的人头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衣不遮体的奔龙族少女,少女一见阿珂就扑在阿珂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在李翔的劝说下,奔龙族的男人们为土虎族的小孩子、老人和女人留下了活口。

阿珂贴着李翔缓缓地流泪道:“我们的家园,被毁掉了。”

李翔抚摩着阿珂凌乱的头发道:“我们要重新开始。”

阿珂道:“我们回去吧。”

李翔道:“我还要找一些东西,你和他们先回去。我随后就回来。”

诛杀以及收集财物一直进行到将近天亮的时候,在一个百夫长的带领下,男人们押解着战俘回奔龙村去了,阿珂和奔龙族的女人也进随着回去了。

(七)

李翔在土虎族长的屋子里发现了这个密窖。密窖的入口隐藏地很好,上面积满了厚厚的泥土。也许这是上古祖先留下的,土虎族长也许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哩。

撬开很费劲。

前方是异常黑暗的地道,不知道通向哪里。

蓦然,李翔倒跃数尺,暗器就从方才的位置飞出,黑压压地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那墙壁上挂着一具骷髅,应该是以前闯入这里的人。

再往里走,光线从远远的地方透了过来。

走到尽头,李翔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地下溶洞,光线是从很高的地面上透过来的。光线在绿色的水面反射,恍恍惚惚如同梦境。

一只金属笼子当头罩下,李翔闪了开去。一声巨响,那笼子砸在了地面上,砸出深深的印子,石屑乱飞,掉在水面。

李翔谨慎地游走了一圈,发现再也没有机关。

在溶洞的一侧,李翔发现了一个藏宝库,里面摆满了珍贵的玉石和珠宝。看样子已经有不少的年头了。李翔想要把这些带回奔龙村,可惜那些宝藏太沉,根本搬不动。李翔就在里面挑了唯一几件轻一点的,其中有一个精美的白玉簪子,心想这个可以给阿珂。

出来以后李翔发现水中似乎有鱼儿在游,李翔抓住了它,发现这种银身的小鱼没有眼睛,只有长长的触须。

不远处,一只形状怪异的扇贝被刚才的震动和碎石惊扰,慢悠悠浮上了水面。李翔抓住了这只扇贝,打开,发现了里面的一颗珍珠。光线底下,这只珍珠呈现着七彩的光芒。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七色珍珠么?他想起了奔龙族那个久远的传说,关于玉女湖。

这时,更多的奇异的扇贝纷纷浮上了水面,李翔毫不客气地抓了一些剥除了那种珍贵异常的七色珍珠,撕下衣襟兜了一大兜。李翔想,这些珍珠足够奔龙族人重建自己的家园了。

既然这里有扇贝出现,那水底应该就有通道。李翔把装满珍珠的袋子系在腰上,走下了水面。

水中,李翔看到了不远处的金色光芒,光芒的远处,似乎又有另外一个隧道。

在金光闪烁的地方,李翔浮出了水面。这是另外一个溶洞。

李翔被那种美诱惑着。原来这就是上古的金莲。

盛开如月季大小的金莲布满了这个溶洞的一个池塘,他数了数,大概有百十朵。

墙上留有文字,字体奇异,看来是古人留下的。大意是:

魔物横世,血腥冲天,普渡众生,唯此金莲……

李翔欣喜地正要摘,他身后的宽阔的水面却忽然翻腾起来,气浪冲天,一只高过数丈,形状奇异、周身墨绿的巨大的八爪鱼张牙舞爪地向李翔扑来。

李翔闪避不及,被八爪鱼的触角抓住,在溶洞的墙上直撞。李翔闭气运功,否则他就该粉身碎骨了。

八爪鱼玩够了,这才要把李翔送入嘴中,那丑陋的喙部正待要往李翔的脑壳啄去。一块钟乳石由于受到了震动,连根落下,不偏不倚地正好扎在八爪鱼的眼睛里。“扑”的一声八爪鱼的眼珠子立刻瘪了下去,血污喷了李翔一身。

八爪鱼痛苦地嘶叫着,挥舞着触角,却怎么也不肯放下李翔。

就在这时,理想感到手臂上一松。刹那间,他拔出了赤炎,斩杀了八爪鱼。八爪鱼挣扎的时候的腹部在岩石上划开了大口子,胃中的东西都掉落出来,有鱼类、虾类以及其他的杂物。李翔在这里发现了一块船上的木板,心想这个怪物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玉女湖怪了吧?这下好了,以后再不会有怪事发生了。

李翔清洗了身上的血污,采了数十朵金莲,和七色珍珠一起绑好挂在腰间,望了这个溶洞一眼,跳下了水面。

向前继续游。李翔上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着激流穿过了黑暗的隧道。继续下行,由于压力变大,李翔的耳朵一直发疼,耳膜都似乎要破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翔只觉得一阵轻松后,感觉到自己在上行。头顶一片光明,“哗”的一声浮出了水面,却原来身在玉女湖中。

(八)

奔龙族众人看见了李翔带回的七色珍珠,欣喜若狂。阿珂头戴李翔带回的白玉簪子,也喜不自胜。奔龙族人用这些财物向外界购买了大量的农具和耕牛,尤其是铁制农具的出现,带给了奔龙族人一度的繁荣,这是后话。

那天回来以后,奔龙族人就重新选举了族长,举行了对战死者的祭奠仪式和新族长的上任仪式。毁坏的家园在几天之内就清理干净了。土屋毁坏了暂时没有修好,众人就先在简陋的茅屋中居住。

几天后,李翔和阿珂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婚礼的那天,李翔喝了很多酒。

第 二 章 天 命

(一)

李翔回到无名小镇的时候,天色已晚,胡神医正愁眉不展地踱着步子。

李翔道:“前辈,我回来了。”

胡神医喜道:“你的朋友此刻正在房内等候,请随我来。”

单尘子的精神似乎不错,只是脸色不太好。他正在欣赏桌上书简,是孔子的论作。他全神贯注地默读着,全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直到李翔欣喜地叫了出来,他才愕然回头。

两人见面,分外感慨,说了很多。李翔把去云梦泽的遭遇讲述了一遍,胡神医和单尘子都称奇不已。

胡神医看着李翔带回数十朵金莲,狂喜不已道:“你的朋友有救了。”随后唤二人到密室,待单尘子服下一朵金莲后,让李翔为其运功打脉。

期间,单尘子吐出了若干血块,疲惫不已,最终晕倒。李翔运功完毕之后也因体力不支而昏厥过去。

三天后,二人醒转,胡神医要二人再各服一颗金莲,以固根元。

这天,二人在花园中散步。

李翔道:“有效了么?”

单尘子道:“是的,真的很神奇,我的武功已经完全恢复了。”

李翔道:“如果你的武功全失,我也没有脸面再活下去了。”

单尘子道:“时世难测,此番你我都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想不到竟然能够生还……假如当初你要是没有救我,我现在早已作鬼。”

李翔道:“当初如果不是你手下留情,我也没有力气救你了。”

单尘子爽朗地笑道:“那我们可以是朋友了。”

李翔道:“是的,我们是朋友。”

……

单尘子道:“以后我打算远去东瀛,听说那里有长生不老之药,我想寻一些来。”

李翔道:“阁下果真贪心,假如真的有这种仙药,你我岂不成了老不死的怪物了?”

单尘子笑道:“有你这样的朋友,人生多么美好。我愿意再多活几十年。”

李翔同意地点头不语。

单尘子道:“那你呢?何去何从?”

李翔郁郁地说:“我的事情比你要多得多。我在这世界还有烦恼和牵挂,我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假如完成了,我说不定也去寻一座仙山躲起来。

单尘子道:“你还是想要我的剑。”

李翔道:“是的,这是我自由的一个条件。”

单尘子笑道:“这把剑已经是你的了,在你救我的时候它已经不属于我了。它就在我房间里,你随时可以拿走。”

李翔道:“你何时出发去东瀛?”

单尘子道:“过几日就动身,在这里叨扰神医,心里过意不去。”

李翔道:“转眼就是中秋,我也该回去向我师傅复命了。”

单尘子道:“何时动身?”

李翔道:“今日。”

单尘子道:“今日一别,何日相见?”言罢哼起了一首古曲,曲声悠扬。

李翔道:“等我办完了俗事,我去找你。”

送别的时候李翔和单尘子依依惜别,胡神医在一旁抹泪。

夜色朦胧。

燕孤鸿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不知师兄是否完成了任务?”

蓝雨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祥道:“也许……他应该已经完成了。那么……一切……”

燕孤鸿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道:“一切都会结束。”

蓝雨惊讶地回头,悚然发觉了燕孤鸿脸上的笑意,她明显地感觉到到了那个笑容的意义。

李翔披星戴月,一路马不停蹄地向离恨天的方向赶来,也许他并不知道、不了解他师傅近几年的心性,也不明白此番前去对他意味着什么。

“哇!”一声乌鸦的啼叫划破了寂静的夜。

凉风吹拂。

浅草舞动。

(二)

这一年,据说怪事特别多。

就在农历八月十四这天,李翔赶到了山脚下。

蓝雨已在山下等候,她的眼神空洞直到李翔出现在视野当中。立秋的天空晴朗无云,山风吹过,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

蓝雨欢快地奔下山去,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可她似乎没有察觉。山峰急转,景物在视野中飞速后退,她似乎眼中浮现了小时候和李翔在一起的时光。记得那时,他们都还小。

李翔道:“师妹,你又摔倒了吧?”

蓝雨爬起来委屈地流泪道:“师兄,你又取笑我?”

李翔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我只是心疼你呀。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腿都磕青了。”

她停住了哭泣,默不作声地看着师兄嗔怪的眼神。

李翔边帮她揉着摔青的地方边道:“走山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里的阶梯很陡,很容易滑下山去的,多危险呀。”

那时候蓝雨就乖乖地一声不吭看着师兄,眼中流露着满足的神情。

她柔声地道:“师兄,你真好。”

李翔就傻傻地笑了道:“我有多好?”

她想了想然后说:“你比师傅好,也比师弟好,总之,我觉得你对我最好。”

李翔就笑道:“那你将来就作我的老婆吧?”

蓝雨那时候还不知道老婆是什么,但情窦初开的她似乎能够觉察到这个词代表的意思,于是她会羞涩地低下脑袋说:“不嘛,才不要。”

李翔笑道:“做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狠狠地揍他,恩,我还会带你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带你去放风筝。”

蓝雨听了之后会天真、开心地笑起来。

那时候天空似乎一直都很晴朗,她以为甜蜜的时光不会飞走。

可是转眼,他们都长大了,这个时候却相互逃避了起来,也很少单独在一起玩了。师傅冷漠的说教让他们年幼的心灵受到了禁锢。后来,在替师傅完成任务的十年,李翔受了很大的苦,每次回来复命后就匆匆离去。蓝雨也是。因此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可是真正见面了,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曾经很想说服自己的李翔好好谈谈,可是那方面的意思总也说不出口,只能说一些无关的话题。

想到这点就让蓝雨伤心。

在奔龙村见李翔的时候,她发现李翔已有了意中人。这代表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么?

那么童年时的诺言呢?

他说要她作老婆的,现在他还记得么?

昔日的影子从耳边呼啸而过,蓝雨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李翔的身形在不远处停下,他看到了蓝雨。

蓝雨也停下。

李翔笑呵呵地道:“师妹,你真是热情,是来迎接我的吗?”

蓝雨道:“是师傅叫我来看你回来了没有?”心中暗道:“该死,我怎么就说不出口呢?说是来迎接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翔道:“我没有让师傅失望,东西我已经带来了。”

蓝雨道:“那就好,我们走吧。”

两人说着无关的一些东西上到了山顶。

燕孤鸿颇为不悦地看着两人一起上山,眼看两人到了山顶,这才换上另外一副欣喜的表情迎了上去。

燕孤鸿欣喜地道:“恭迎师兄。师姐也辛苦了。”

李翔笑道:“师弟你多礼了,说得为兄心中好生高兴。”

蓝雨冷冷地看了一眼燕孤鸿,道:“师兄,我们还是进去吧。”

李翔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但也没说什么,随着蓝雨走进了山谷。燕孤鸿无趣地尾随其后。

后山,三人拜见了师傅。

天尊老人似乎很高兴,就说让李翔把剑拔出来看看。

李翔拔剑,绿芒辉映着整个阴暗的大厅。

天尊老人满意地道:“恩,果然是绝世的好剑,李翔,你把剑挂在第六个位置吧。”言罢能量体的红芒大盛。

只见墙壁上果然有两个位置空着,就轻轻地将鱼肠剑合入剑鞘,挂在了第六个位置上,紧靠着风魔剑。六柄古剑同时发出龙吟之声,隐隐有各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然后化作了平静。

天尊老人缓缓地道:“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很好。”

李翔道:“师傅,您老人家是不是说过,只要我取回鱼肠剑,我就可以退出呢?”

天尊老人道:“不错,为师是这样说给他们两个的。你的资质最高,论武功和江湖经验,你都远胜他二人一筹,不知你却为何要退出?”

李翔道:“我累了。”

天尊老人道:“你叫我好生失望,既然如此,那你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李翔道:“多谢师傅,您多保重,不肖徒弟这就离去了。”

天尊老人叹道:“你去吧,永远不要回来。”

能量体回复了先前的暗红,天尊老人没有再说什么,三人就鱼贯而出。

回到山庄,和众人告别之后,黄昏时分,李翔就待告辞。

一个“人”字辈弟子手执铜盘,内有两只玉樽,美酒飘香。

燕孤鸿似乎略有伤感地道:“师兄,今日一别,各自东西,还望师兄多多保重。我敬你!”言罢一饮而尽。

李翔默默地道:“今日一别,也许从此就行同陌路,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你和师妹多保重吧。”言罢也饮了一杯,放下玉樽大步向山下走去。

蓝雨痴痴地望着李翔远去的背影,一言未发。

燕孤鸿道:“师姐,我们该回去了。”他看到了蓝雨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不禁出现了怨毒的表情,愤愤地走进了别院。

随后,他的表情起了变化,满脸的怨毒变成了笑容。燕孤鸿自言自语道:“哈哈哈哈,李翔,一切都要结束了,你死去后师姐就是我的了。我喜欢这种结局。哈哈哈哈”

天色已晚,空中漂浮着厚重的云团,山中刮起了大风,气温骤然降低。少倾,闪电大作,雷鸣不绝。不一会,倾盆大雨飘落。窗外一片雨声,景物模糊在这狂暴的雨中。庄院里黑漆漆的。蓝雨忐忑不安地在屋内徘徊,不知道师兄此刻是否平安。她脑海里似乎闪过一幕,她用余光看到的李翔走时燕孤鸿眼中那种怨毒的表情。

燕孤鸿的屋子里亮着。蓝雨敲了敲门,没有反应。

她忍不住推门进去,屋子是空的。

这个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师傅没有告诉她,是怕她会阻止那个可怕的计划。

是的,她明白了,燕孤鸿在酒中下了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就这样一头扑进了雨中。天空咆哮,连路也看不见。

(三)

李翔强忍着毒药侵入肌肤的那种疼痛,胸脯像要燃烧起来了。

李翔此刻才明白,往日亲切的师弟在酒中下了毒,终于明白了,这是师傅的安排。他心中强忍着被欺骗后的悲怆和绝望,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如同一只困兽,他只有一个意念:不能死,活下去,活下去……

黑沉的夜,到处泥泞,李翔挣扎在这个丛林中,步履艰难。他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满嘴的血腥。

李翔停住了,他知道是谁在那里。

李翔勉强才开口道:“原来我一直看错你了。”

燕孤鸿得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师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谁能想到昔日风光的离恨天门下第一弟子李翔,江湖中人闻之变色的第一杀手,竟然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李翔道:“我错得很厉害,原来你早想杀我。”

燕孤鸿脸上露出讥笑的神情道:“不错,知道么,自从师姐喜欢你的时候起,我就决心要杀了你。有你在,师姐又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李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外表亲切开朗的师弟却是他身边最危险的敌人。

李翔道:“你就是为这个杀我?”

燕孤鸿若有所思道:“不错,作为我个人,就是这样想的。至于师傅那方面,还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知道太多的人不能不死,只有死人才能够保守秘密。”

李翔道:“看来师傅还是信不过我。”

燕孤鸿残酷地道:“其实你早应该明白,谁都不可能活着离开师傅的。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该死。”

李翔痛苦地道:“是的,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我该死。”

燕孤鸿仰天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理解得很快。这样很好,你死后就没有什么痛苦了,我保证给你一个痛快的结局,绝对保证。”

李翔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李翔道:“你很自信。”

燕孤鸿愕然,随后皱眉道:“在我眼中,你只不过是个死人,想不到你快要死了居然这么快乐。”

李翔道:“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乐?”

燕孤鸿没有说话。

李翔道:“我快乐的理由是,因为我没有你那么痛苦。你即使杀了我,你师姐也不会喜欢你的。而你……我觉得你很可怜。”

燕孤鸿的脸色已经接近铁青,他恨恨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翔道:“还有,你一看到我和你师姐在一起就不开心,对么?那你岂不是很累?再者,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总有一天也会被别人杀,你说,这一天会到来么?”

燕孤鸿的脸色苍白道:“师傅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因为他还爱着师娘,我是师娘从小养大的。”

李翔撇了撇嘴不屑地道:“你以为他还是你师傅么?最近你有见过他么?”

燕孤鸿显然有些动摇,但随即恨恨地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花言巧语?”

李翔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早已经不是你我的师傅了,是另外的人也说不定。”

燕孤鸿冷冷地道:“你的废话说够了么?”

李翔道:“够了。”

燕孤鸿道:“你是准备拔剑,还是准备就这样死去?”

李翔道:“你拔剑吧。“

一声怒喝,燕孤鸿的长剑出鞘,一道青芒划向李翔。

李翔闪身避过,剑身紧贴着颈部划过,肌肤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一件物品掉落在地上。

李翔虚弱到无力出手,只是机械地躲避着燕孤鸿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

一退再退,背后是一棵大树。无路可退,眼看燕孤鸿的长剑就要将他刺穿。李翔无奈地闭上眼睛。在这一瞬间,无数人的面庞在他脑海中滑过,蓝雨、已故的师娘、阿珂、奔龙族的男男女女、单尘子、胡神医……毕竟,他还有太多未竟的心愿,太多的不甘心。

这时……

一道闪电突兀地自高空击落,击中了李翔倚着的那棵大树。

青紫的电光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燕孤鸿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般被弹开。等他清醒以后,那个被击中的地区已经成为一个大坑。大坑中全是水,燕孤鸿用剑戳了戳,够不到坑底。

雨不知何时停了,交战过的地方再也寻不到李翔的尸体、或者是骸骨。寻了一阵,燕孤鸿最终明白李翔在电击中早已化成了灰,这才仰天狂笑。良久笑完,他觉得有些空虚,怔怔地沿来时的路回去了。

蓝雨在漫无目的找寻后最终也来到了这里,此时天色已亮,阳光自丛林顶端铺洒下来,好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蓝雨的衣服还没有干,她的人有些伤风,不停地咳嗽,咳嗽地满面是泪。

她找到了这里,看见了这个大坑。

意外地,她看到有一条红线,有一半埋在泥中。她将那东西从泥中捞出,用清水洗干净了,只见是一块五彩护身石。蓝雨泪流满面,自言自语道:“师兄,我知道你还喜欢我。可惜,我来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完,就地做了一个新坟,把护身石埋了下去。她找来一块岩石,立碑并用剑刻下:

离恨天门下天字辈大弟子李翔之墓 师妹蓝雨立碑

做完这一切,蓝雨自尽在墓碑旁。

(四)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李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力量撕裂着。在这痛苦的过程中,他似乎看到了满眼的紫色云雾,频繁的闪电在云雾间穿梭。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力,整个人在这诡异的空中身不由己地漂浮着,飘向未知的地方。前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洞穴,没有一丝光亮。他的人就向着这个洞穴飘过去。就在接近这个洞穴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吸力,他的身体瞬间扭曲蒸发,变成了云雾。是的,就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翔忽然有了意识。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周围无数的眼睛,由于感觉恐怖,因此一跃而起道:“你们看什么看?”

围观的人听罢无趣地扭头走了。

李翔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情境:这是一座城池,城池的规模雄伟华丽。

街道中走过一个俊郎的男子,那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李翔一眼走了。李翔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许多事。

李翔的脑袋很疼,只要每次他回想过去的时候,脑子就像要裂开一样,以至于不得不放弃。

李翔抓住一人问道:“老兄,请问这里是哪里?”

那人奇怪地看看李翔道:“这里是魏国的大梁城啊,你不知道吗?”

李翔没有明白过来,继续向前走,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们都注意到李翔怪异的穿着,多看了他几眼。

随着一阵喧嚣声,人群纷纷闪过一旁,李翔在人群中迷茫地观望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只见几辆豪华的马车从这里缓缓行过,人群立刻爆发出欢呼的声音。一个身着戎装的人从马车中站起向人群挥手示意。只见那人眉宇间隐隐有无上的威严。

李翔问身边的人道:“车上何人?”

那人道:“公子可是外地人?你有所不知,这车上之人乃我魏国大将军庞捐是也。”

车队远去,人群纷纷散开了,李翔茫然地站在街道中。

一位美貌的女子衣着华丽地穿街而过,与李翔对视了一眼,李翔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个女子似乎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那女子似乎也有这种感觉。两人匆匆擦肩而过。待李翔再回头时,那女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李翔此刻觉得饥饿,就来到一座名为“天下美食”的客栈,客栈的规模很大。李翔上前找了个位子坐下,叫了店小二要了几个菜和一坛酒。

吃罢结帐的时候,李翔的手伸进怀中就拿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一枚钱币也没有。

店小二道:“这位客官可是忘记了带盘缠?”

李翔尴尬地点点头道:“是的。”

店小二笑道:“真巧,今天有位公子说会来您这样一位客官,因此他已经替客官您付过帐了。”

李翔愕然道:“那人在何处?”

店小二摇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那位公子结过帐后偏走了。”

李翔带着满脸的狐疑走出了客栈,此刻他酒足饭饱,精神不错,就想到城外走走。

顺着街道南拐,出了城门,只见城门以南全是迷蒙的大雾,看不清晰。

李翔想了想就走进了雾中,雾中的景物全然看不清楚,甚至连方向也迷失了。终于,走到了一座城池的城墙下。

顺着城墙,终于找到了城门,进去,才发觉是进了大梁城的北门。

“天那。”李翔简直要喊叫起来,可是他忍住了。

他决定再试一次,这次他走的是东城门,城门口依然是一片大雾。李翔狐疑地走着,结果又从大梁城的西门走了进来。

李翔试了几次,都没能走出大梁城。

站在大梁城的中央,李翔思考了一天。

令李翔更加惊讶的是,这个城池里好象没有昼夜之分,因为日头永远挂在天空的中央。

他开始观察周围的人。

一个小贩要推着车子出城去,李翔就紧跟着那人,只见那人出了大梁城的北门。

眼见那人出城后,似乎有某种预感,李翔就快步跑到大梁城的南门。不一会,只看见那小贩推着车子进来了。

这种情况让李翔吃惊地半天合不上嘴。

李翔自言自语道:“莫非我已在天国么?”他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真实,甚至吃饭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饭菜的可口和美酒的芳香。

李翔暗想:“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忽然,身上被人撞了一下,那个委琐的男人正要跑,却被一名卫兵抓住了。

卫兵愤怒道:“这个小偷偷了您的盘缠。”

李翔暗想:“我身上哪有什么盘缠?可笑,可笑。”于是笑道:“在下并没有盘缠,不知他偷了什么?”

卫兵从那男子身上搜出一个包袱,打开,却是一大包的钱币。

李翔觉得自己快要疯狂了,他没命地奔向大梁城的城门,想要快一点离开这个让他发疯的地方,可是结果都失败了,他又回到了原地。

疲惫不堪中,李翔回到了那家客栈。客栈中居然有他订好的一间上房。离弃古怪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李翔也懒得想很多,进房后倒头就睡。

梦中闪过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情节,可是又看不清楚。令他惊讶的是,梦中他居然见到了那个街头邂逅的俊郎男子,男子交给他一份竹简,他打开竹简,只见竹简上画着一只猫。李翔愤怒地抬头,却发现那男子已经消失不见。

(五)

梦中醒来,李翔盯着房梁许久。

李翔自言自语道:“我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

起身后,他看见桌上放着一份竹简,似乎和梦中的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李翔打开竹简,只见上写:

这里的一切你是否感觉到惊奇?你是否看见了一些熟悉却有陌生的人?也许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如果你有疑惑,就来大梁的中心来找我

署名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是李翔还是很茫然。带着这种心情,李翔来到了大梁城的中心。

昨天他站过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算命的摊位。

那个算命先生就是那个俊郎的男子。

李翔道:“阁下就是天外飞仙么?”

天外飞仙点点头道:“不错,我正是。”

李翔道:“你似乎知道许多关于我的事情。”

天外飞仙道:“当然如此,有什么疑问阁下只管问。”

李翔道:“我是谁?”

天外飞仙道:“你叫李翔,是离恨天门下“天”字辈大弟子,你原来是个杀手。”

李翔不懂,接着问道:“与我有关的都是谁?”

天外飞仙道:“你的妻子阿珂,你的师妹蓝雨和师弟燕孤鸿,你的师傅天尊老人,你的朋友单尘子、胡神医等等,太多了。”

李翔道:“这里是什么年代?我在何处?”

天外飞仙道:“这个时代是公元前四一二年战国时期,也就是你那个时代之后的60年。你所处的位置是魏国首都大梁。”

李翔道:“公元是什么意思?那我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天外飞仙似乎有些生气道:“你在和你师弟的决斗中,被雷击中,来到了这里。至于公元这个东西,我可以不回答阁下么?”

李翔道:“可以。我很奇怪,那我是死了么?”

天外飞仙道:“没有,事实上是我们把你带到这里的。你是个独特的人,不能死。”

李翔道:“你们?你们又是谁?我为什么不能死?”

天外飞仙道:“我们,也就是未来的时空管理者……这个,你不理解也罢。总之,你在你那个时代还有使命没有完成,因此我们用二次元空间将你带到这里,再送你回到你的时代去完成你的使命。”

李翔道:“为什么这个地方我总也走不出去呢?”

天外飞仙露出狡黠的笑容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个地方就奇怪在它是一个无限循环的空间,当你想要从一个门出去,却发现自己从另外一个门回到了原地。呵呵,这是我们做的一个虚拟空间,为的是让你理解一些事情。”

李翔的脑子此刻成了一团糨糊,他还有很多问题。

李翔还待开口,天外飞仙有些不耐烦道:“你现在得了失忆症,我们决定先让你恢复你以前的记忆。现在,出大梁城的北门,你会发现前方的道路打开了。”说罢天外飞仙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不见了。

李翔狐疑地走出了大梁城的北门,大雾已经消散不见了。

走出少许,就看见了无名小镇。李翔觉得这里熟悉极了,就径直走到了胡神医的府邸。

一名俊逸的老者坐在厅堂里,见李翔进来连忙起身。

那老者惊呼道:“贤弟,是你?你怎的如此年轻,一点也未见衰老呢?”

李翔迷茫地道:“请问阁下是?”

那老者老泪纵横道:“我是单尘子,你不记得了么?你我北燕一战,却险些丢了性命,还是贤弟你救了为兄啊。后来为兄去了东瀛,你我就再未相见了。后来我回来就找到了你的墓碑,以为你已亡故,却不想你还在人世。”

李翔道:“那胡神医呢?”

单尘子道:“三年前业已亡故。”

李翔的头很痛,他拼命地回想,可是毫无结果。于是和单尘子结伴走出了无名小镇。

前方不远是一片丛林,李翔在这片丛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走到丛林深处,只见一位身着蓝衣的女子作势要自尽。二人喊了一声,那女子似乎没有听到,抽剑自尽了。二人上前。却看见了一座墓碑。李翔仔细读了上面的文字,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坟墓。

李翔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叫李翔,那个叫蓝雨的却原是我的师妹。她看起来是个很痴情于我的女人,可是我为什么会死呢?她又为什么要自尽呢?”

李翔的头又痛了起来。

他继续向前走,就走出了丛林,来到一座高山下,山脚下两人惊奇地发现了若干坟墓,两人看了一下,上写:

离恨天门下“天”字辈二弟子蓝雨之墓 师弟燕孤鸿立;

离恨天门下“天”字辈三弟子燕孤鸿之墓 师弟萧西风立;

离恨天门下“地”字辈大弟子萧西风之墓 师妹淑君立;

……

不知道这许多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李翔在看到蓝雨的墓碑时,倒是十分伤感,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完墓碑,两人抬头间,惊觉那座高山平空地消失了。

前方隐隐是一片沼泽。

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沼泽,来到一个小镇,小镇前的碑文上写:奔龙小镇。

小镇的警卫看见了两人,就上前询问。李翔只感觉到其中一位青年十分面熟。

单尘子惊讶道:“贤弟,你是否发觉这位年轻人和你的面容十分相象呢?”

李翔恍然惊觉。

小镇上来了两个陌生人,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镇长那里,镇长于是来到了小镇的入口。

只见这位镇长惊呼:“仙人,是你么?”

李翔茫然道:“阁下是?”

镇长道:“我便是奔龙村原先的一孩子,第三任任族长亡故后,我便被选为了族长。大家用你带回的财宝重建了奔龙村,以至发展成了现在的规模。”

李翔道:“喔。”

镇长颤巍巍地拉着那个年轻人道:“他便是你的父亲了,快叫爹。”

那年轻男子惊讶道:“我虽然未曾见过我爹,可我爹怎会是这般年轻呢?”

镇长叹道:“他确实是你的爹爹。”

父子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相认后,镇长领着众人去镇子后面的墓园。李翔读道:

先栲李翔之墓 先妣阿珂之墓 儿李应立

单尘子叹道:“时世沧桑,却未曾想贤弟妹已作古……”

李翔头痛欲裂,他听到脑海中有一个神秘的声音道:“西方有一道泉水,名为忆思泉,你喝下泉中的水,就可恢复记忆了,去吧。”

李翔拼命地跑向了西边的方向,进入了浓密的树林,穿过树林,就看见一汪亮澄澄的泉水。

“喝下它就可以恢复记忆了吗?”李翔头痛欲裂,顾不得许多,直接跳进了泉水中。

(六)

头痛忽然减轻,一切的过去都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记起了阿珂、奔龙村、单尘子、蓝雨、燕孤鸿、胡神医以及中毒后在树林中垂死挣扎、燕孤鸿眼中的怨毒,以及后来蓝雨自尽……

李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梁城。天外飞仙正悠闲地坐在他面前。他低头看了看衣服,衣服居然是干的,不是明明记得刚才跳下水了么?

天外飞仙呵呵地笑道:“都记起来了吧?”

李翔道:“是的,可是,刚才的那些人,单尘子、镇长、还有我的儿子,他们去哪里了呢?”

天外飞仙大声地笑道:“笑死我了,你以为那是真的么?其实他们都不在这个空间里。你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我们用来治疗你失忆的幻想罢了。“

李翔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么此刻在那个空间里他们是否真的像我所看到的那样,生老病死呢?”

天外飞仙点点头道:“你终于开始明白了。“

李翔道:“是的。我记得我师弟向我刺来最后一剑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地方。你说过,我是个独特的人,我不明白,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我活着。”

天外飞仙缓缓道:“是因为天尊老人。”

李翔道:“我师傅?”

天外飞仙道:“你是否感觉到你师傅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呢?你注意到那个红色的能量体了么?”

李翔道:“师傅自从闭关后就心性大变,要我们为他杀人,收集名剑,不知为何。那个暗红的东西,自从师傅闭关以后就有了,我们只当是师傅正在练一种高深的武功,所以没有多想。”

天外飞仙摇摇头道:“你错了,那能量体乃上古宇宙诞生时负能量中的一部分,脱离了力场后漂流到了地球,被岩石所埋藏,由于它本身不能够扩张,因此本无大碍。后来的地壳运动使它浮上了地层。那座高山即是地壳运动形成的,在这个时候他分裂为两团,一团隐藏在山谷的湖底,一块隐藏在那高山的后山山洞中。你师傅是去那山洞的第一人,因此成了牺牲品。它俘获了你师傅的肉体,利用他的肉体向你们发号施令,收集着破坏能量。说到这里,不能不说说上古的地界神器。”

李翔道:“何为地界神器?”

天外飞仙道:“地界神器是宇宙中最纯粹的正能量金属,宇宙中分布了很多这样的东西,地球上也有。可是地球上的地界神器由于诞生时的巨大变迁,神器碎裂成七块,假如把七块凑齐熔炼成为一块,它和负能量就可以发生猛烈的元素湮灭,从而毁灭我们所生存的各个空间。”

李翔道:“我有些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天外飞仙道:“因为你的剑。”

李翔道:“我的剑?”

天外飞仙道:“是的,你的剑。你自己也许并不知道它的秘密,其实它的金属中含有一个很小的负能量体,是地球自身集中的,不为那个外来能量体所感应,因此天尊老人原先对你是毫无防范的。负能量体只能靠负能量体来毁灭,使它化成微小的颗粒重新漂浮到宇宙中,我们时空管理者已经有解决它的办法了。”

李翔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来做这件事呢?”

天外飞仙道:“我们曾经试过要派人进入那个空间,可是遇到了头痛的问题,由于那个能量体的存在,我们的肉身进入不了那个空间。相信你一定记得那诡异的天象了吧?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称之为“天外飞仙”的出现,实际上那是我们中的一个形神俱灭时的景象。那个人被空间扭曲彻底毁灭了,因此我们再没有做过类似的冒险,后来终于发现了你。就把你带到了这里。”

李翔道:“我明明记得自己是中了毒的,怎么到这里以后却平安无事呢?”

天外飞仙道:“因为你来这里的时候曾经变为了粒子,重组以后你的毒早就散发光了。”

李翔道:“哦,原来如此。”

天外飞仙道:“看来你渐渐理解了这一切。既然如此,不久以后我们就会送你回那个空间去。”

李翔道:“我不会被毁灭么?”

天外飞仙道:“不会,因为你已有那个空间的特征,所以是被默认的。”

李翔道:“好吧,那就请说明我要完成的使命吧,”

天外飞仙道:“60年间,第七块神器碎片一直没有出现,因此我们这个空间还能安然无恙。不过根据探测,第七块神器已经快要浮出地壳,这对于我们是一个重大的威胁,假如天尊老人得到它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

李翔道:“那么回去以后我该怎么做呢?”

天外飞仙道:“你回去以后用你的剑先劈开山洞中的第一块能量体,这个时候地壳会发生不稳定的信号,半个时辰之内如果不劈开第二个能量体的话,它就会自裂,自裂的后果也能毁灭我们这个空间。因此,在劈开第一块能量体后,你应该迅速赶到第二块能量体所在的湖底,劈开它。这样,你的使命就完成了。”

李翔道:“结局会怎样呢?”

天外飞仙道:“那个范围内的一切人都会被弹到一些未知的时空,当然,有可能还在你原先的时空里,幸运的话。”

李翔道:“我明白了。”

天外飞仙道:“另外,我也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李翔惊讶道:“阁下说来。”

天外飞仙道:“你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看待感情的呢?”

李翔道:“他们的感情一般比较有所保留。”

天外飞仙道:“你一直在逃避内心的一段感情,你要注意,你的态度也将影响到这件事情的结局。有些事情,一旦成了结局,就再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翔沉默不语,一切在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天外飞仙道:“你准备好了吗?这个过程中,你原来空间的一些事物可能会发生数据错误,也就是说,可能会发生一些意外情况。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完成使命,明白么?”

李翔感慨万千地道:“是的。”

天上出现了一片紫云,一道光芒笼罩向了李翔。在肉体分裂的痛苦中,李翔瞬间消失在大梁城的街道。

第 三 章 归 宿

(一)

紫云呼啸着出现在这个地区,然后神秘失踪。

李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只身前往离恨天的路上,前方已是丛林,周围的景物和当时的一模一样。李翔感慨地想,如果不是此番的遭遇,那些善良的人伤心不说,自己恐怕也已经死了。

农历8月14日,中秋前夕。

就在农历八月十四这天,李翔赶到了山脚下。

蓝雨已在山下等候,她的眼神空洞直到李翔出现在视野当中。立秋的天空晴朗无云,山风吹过,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蓝雨欢快地奔下山去,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可她似乎没有察觉。山峰急转,景物在视野中飞速后退,她似乎眼中浮现了小时候和李翔在一起的时光。记得那时,他们都还小。

李翔道:“师妹,你又摔倒了吧?”

蓝雨爬起来委屈地流泪道:“师兄,你又取笑我?”

李翔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我只是心疼你呀。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腿都磕青了。”

她停住了哭泣,默不作声地看着师兄嗔怪的眼神。

李翔边帮她揉着摔青的地方边道:“走山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里的阶梯很陡,很容易滑下山去的,多危险呀。”

那时候蓝雨就乖乖地一声不吭看着师兄,眼中流露着满足的神情。

她柔声地道:“师兄,你真好。”

李翔就傻傻地笑了道:“我有多好?”

她想了想然后说:“你比师傅好,也比师弟好,总之,我觉得你对我最好。”

李翔就笑道:“那你将来就作我的老婆吧?”

蓝雨那时候还不知道老婆是什么,但情窦初开的她似乎能够觉察到这个词代表的意思,于是她会羞涩地低下脑袋说:“不嘛,才不要。”

李翔笑道:“做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狠狠地揍他,恩,我还会带你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带你去放风筝。”

蓝雨听了之后会天真、开心地笑起来。

那时候天空似乎一直都很晴朗,她以为甜蜜的时光不会飞走。

可是转眼,他们都长大了,这个时候却相互逃避了起来,也很少单独在一起玩了。师傅冷漠的说教让他们年幼的心灵受到了禁锢。

后来,在替师傅完成任务的十年,李翔受了很大的苦,每次回来复命后就匆匆离去。蓝雨也是。因此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可是真正见面了,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曾经很想说服自己的李翔好好谈谈,可是那方面的意思总也说不出口,只能说一些无关的话题。

想到这点就让蓝雨伤心。

在奔龙村见李翔的时候,她发现李翔已有了意中人。这代表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么?

那么童年时的诺言呢?

他说要她作老婆的,现在他还记得么?

昔日的影子从耳边呼啸而过,蓝雨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李翔的身形在不远处停下,他看到了蓝雨。

蓝雨也停下。

李翔激动地道:“师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蓝雨愣住,她未想到师兄此刻的态度,与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蓝雨低头道:“我还好,师兄你呢?”

李翔回想到后来蓝雨为自己做的事,道:“我……我还是老样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们小时候的事。”

蓝雨脸上飞红道:“师兄,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李翔道:“我们都何必骗自己呢?这些年我已经想通了,有些话不说出来的话,就会成为终身的遗憾。”

蓝雨道:“你真的还没有忘记以前的事?”

李翔道:“当然没有,你看,这块五彩护身石我还佩带着呢。”就伸入衣襟,将那护身石取了出来。

蓝雨眼中似乎有泪,道:“我……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记了。”

李翔笑道:“怎么会呢?师妹,你觉得我好么?”说罢明亮的眼睛望着蓝雨。

蓝雨激动地扑在李翔怀中道:“好。”

李翔笑道:“有多好?”

蓝雨破涕为笑道:“讨厌,我不是说过了么?”

李翔道:“那是以前,也许你都忘记了呢?”

蓝雨道:“我才不会,我现在还是觉得你比师傅好,也比师弟好,总之,我觉得你对我最好。”

李翔道:“那你做我老婆吧。”

蓝雨脸颊绯红嗔怪道:“讨厌,你还记得这事?”

李翔笑道:“当然了,不过我得征求阿珂的同意。”

蓝雨道:“阿珂是你的老婆么?”

李翔道:“是的,你介意么?”

蓝雨嗔怪道:“当然介意了,傻子。”

李翔笑道:“那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蓝雨怔怔地望着李翔道:“看来你是真的傻。”说罢幸福地依偎在李翔怀中无言。

两人没有上山,却向林中走去。

(二)

蓝雨听完李翔的遭遇后,愣愣地倚着树,似乎不敢相信。

李翔道:“如果不是此番遭遇,连你我都不明白真相呢。”

蓝雨道:“师傅真的成了那物体的傀儡了么?我不敢相信。”

李翔道:“原来我也不相信的,可是这却是真的。”

蓝雨道:“怪不得师傅再未以真面目见我们,我心中虽然疑惑,但是却不敢说出来。”

李翔道:“是的,那物体俘虏了师傅的形体,用师傅的言谈举止向我们发号施令,我们却蒙在鼓里。”

蓝雨道:“你刚才说,真正的师傅也许还活着么?”

李翔道:“是的,仙人是这样说的,假如我们可以一试,或许还有希望可以救出师傅来。”

……

蓝雨道:“你刚才说,师弟会杀你。师弟……师弟他真的会这么做?”

李翔道:“是的,他的武功不及我,因此他会在酒中下毒。其实,师傅……不,是那个物体,它也要杀了我,因为我知道了太多的秘密,这对它的计划会产生影响,因此它要灭口。”

蓝雨道:“我从未想到师弟会是这样狠毒的人,从小他是多么一个善良的孩子。”

李翔道:“他很嫉妒你我的关系。”

蓝雨道:“我也发觉了,他看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表现出那种怨毒的神色,我以前只当他是小孩子没什么的。谁知他也会做出这种狠毒的事情来。我真是看错他了。”

李翔道:“这么说,现在你完全理解我所讲的事情了么?”

蓝雨点点头道:“假如就如你所说,这个空间毁灭后,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李翔道:“是的,我们都会形神俱灭,你我,以及那些善良的人,都会被毁灭掉。”

蓝雨恨恨地道:“我们一定要在它阴谋得逞前消灭它。”

李翔道:“所以我们要先对付一个人,他会阻止我们。”

蓝雨道:“你是说师弟?”

李翔道:“对,燕孤鸿。”

密林中似乎有人影在晃动,李翔道:“有人。”

二人转身,看见一簇人向这个方向飘过来。这些人武功很高。

蓝雨道:“是燕孤鸿。”

燕孤鸿站定道:“师兄真是风雅,美女在怀,听花赏月,佩服佩服。”

李翔道:“师弟客气了,不知师弟带众多人马前来,却是为何?”

燕孤鸿道:“奉师傅之命,前来杀你。”

李翔心想,时空果然出现了这种差错,本来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李翔道:“我所犯何条?为何要杀我?”

燕孤鸿眼神怨恨地道:“因为你要离开师傅,这点就该死。”

李翔道:“没有别的原因么?比如你总觉得我是你的绊脚石,有我在你就总是不舒服之类的理由?”

燕孤鸿瞳孔收缩道:“不错,我早想要杀了你,只可惜没有师傅的命令,我也无可奈何。”

李翔道:“我死了对师傅有什么好处?”

燕孤鸿道:“你知道了太多的秘密,只有杀你,才能够保守秘密。”言毕对着蓝雨道:“师姐,我要杀的是她,与你没有关系,你坐观一旁吧。”

蓝雨冷冷地道:“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既然手足相残的事情你都做的出,总有一天你也会杀了我的。”

燕孤鸿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笑意道:“我怎么会,我是喜欢师姐你的,只要你对他死心,我又怎么……”

蓝雨打断了燕孤鸿道:“够了,我不想听,今天你有本事就连我一起杀好了。”

燕孤鸿道:“师姐,你何必这样执迷不悟呢?”

蓝雨冷冷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从此你我再无兄妹之称。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燕孤鸿恨恨地说:“既然你这般无情,我也只好无义。上!”

身后离恨天门下众多的高手蜂涌而上,将李翔和蓝雨团团围住。燕孤鸿就在这阵势当中,出其不意地向二人发动攻击。

林中的土壤刹那间就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一批“人”辈的高手倒了下去,更多的人疯了一样往上直冲。

蓝雨和李翔守住了攻势,斩杀着冲上来的一些人。

一蓬乌黑的东西向二人迎面打来,赤炎挥舞,暗器全都被吸在了剑身,接着李翔挥剑,暗器就倒打了回去,一阵惨叫声中,一片人立刻躺倒在地上。

燕孤鸿气急败坏地抓住空隙攻了进去,向李翔的头顶划落。

李翔听到风声,急忙一个转身,燕孤鸿的攻势落空。一个回旋,燕孤鸿闷哼了一声退了开去,衣襟划破,鲜血直流。

“地”字辈的高手此刻疯了一样地强攻,将二人围得密不透风。

二人奋力杀敌,只见“地”字辈弟子的肢体和鲜血铺满了地面。二人边打边退,退到了稍微宽阔的地方。

蓦地,李翔的腿上一麻,知道中了透骨钉。由于疼痛,身形一个趔趄就要栽倒。他奋力解决了最后的几个人。

燕孤鸿的剑气已到三尺之外。

蓝雨拼了命地拦在了李翔的身前。

只听剑穿肌肤的声音,蓝雨的胸前喷满了鲜血。

但死的人并非蓝雨。

燕孤鸿的眼珠子快要凸了出来,喉头“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脸上带着死亡前的绝望和恐惧,以及怨恨,扑通一声栽倒在尸堆上。

现在才看见这人。

他缓缓摘掉斗笠,露出一张饱经沧桑却又友好的脸庞,是单尘子。

单尘子道:“我好象又找到了过去杀人的感觉。”

李翔道:“没有鱼肠剑在手,你老兄也是一样犀利呀。”

单尘子道:“高手用飞花都可以伤人,何况利剑。”

李翔道:“你没有去东瀛么?”

单尘子道:“没有,其实……其实我很不放心你,所以跟来了”

李翔道:“一直在跟踪我?”

单尘子道:“不,我是一路凭直觉寻到这里的,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这一幕”

李翔叹道:“此番多亏你出手相救,不然……”

单尘子道:“方才那人是你师弟么?为何做出这等手足相残之事?”

李翔道:“也许……也许他一直恨我,因为我,阻挡了他的阳光。”

单尘子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也的确太狠毒了一些。”

蓝雨到树林里寻了清水洗净了身上的血污,这才回到二人谈话的地方。单尘子神秘地问道:“这位可是贤弟妹么?”

蓝雨涨红了脸,弄得单尘子也尴尬不已。

李翔呵呵地笑着道:“老哥你说对了。”

蓝雨嗔怪地笑骂道:“你这个人真讨厌,我可没说要嫁给你。”

这天,李翔就把他离奇的遭遇讲给单尘子听,单尘子连连称奇。便决心与李翔、蓝雨一起去离恨天。

路上,李翔将鱼肠剑还给了单尘子。

(三)

三人匆匆赶到山下。

蓦地,三人感觉到天色暗了下来,天空出现了数朵不祥的灰色的云。那数朵云在顷刻间变厚变重,最终汇聚,变成了黑色的巨大的云团,云团在山顶越聚集越暗,最终变成了紫黑的颜色,周围开始出现闪电和雷鸣。闪电越来越巨大,越来越低。

空中刮起了狂风,一条巨大的龙卷风在远处像黑色的水中洪兽,形状可怕。

这忽如其来的变化让三人大吃一惊。

李翔听见空中传来天外飞仙焦急的声音:“不好了,在南方的深海中发生了地壳巨变,我们探测到第七块地界神器已经出现,它正在被其他的六块吸引,以极快的速度飞向离恨天,假如你们不快去的话,等到它们融合在一起,那么一切都要完了。”

李翔脸色苍白地道:“我们三人赶紧到山顶吧。”

三人施展轻功积急匆匆地向山顶的方向飞掠着。

正当此时,南方上空出现了一道兰色的光芒,光芒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就向这边呼啸而来。

到达山顶的时候,只见那兰色的光团越来越近,发出可怕的破空之声。光团的前方隐隐有燃烧的云团。

三人匆忙掠向后山的方向。

山洞中一片漆黑,只有中间的能量体在忽明忽暗地发光。

天尊老人用惊讶的口气道:“来人是谁?”

三人并无回话,径直来到能量体前。

天尊老人怒道:“想不到你还活着。”

李翔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坏,可是不知为何最近却如此地好。”

天尊老人道:“蓝雨,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莫非也向背叛我?”

蓝雨道:“你早已经不是我的师傅了,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号令。”

空中哈哈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天尊老人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破坏我的计划么??哈哈哈哈……我要的就是要破坏这个空间,这个可怜的宇宙到处充满着屠杀和战争,惟有毁灭,才能使宇宙恢复他纯洁的平静。这一切都是天意,现在鱼肠剑也在这里,那么,就剩下最后一块了,最后的一块也在向这里飞来。哈哈哈哈……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

李翔缓缓抽出赤炎剑。赤炎剑发出嗡嗡的共鸣声响。

天尊老人停住了狂笑道:“你拿的是什么?”

李翔道:“是用来毁灭你的东西。”

天尊老人狂笑道:“哈哈哈哈……我几乎要被你骗过了,你以为你的凡铁就可以毁灭我么?可笑无知的人。”

李翔举剑,向能量体劈去。

一道赤炎过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天尊老人颤声道:“这……这怎么会?为什么这个星球还有这种能量?不……这不可能……”

轰然一声能量体爆裂,红色的元素球纷纷蒸发,向山洞外面涌去,向暗红色的血液。师傅并不在其中。山洞在爆裂中塌陷,三人连忙跃出了山洞。回头一看,后山已经变为一摊废墟。

此时单尘子手中的鱼肠剑脱手而出,和地煞、干将、莫邪、烈阳、风魔六剑在废墟上空几十丈高的地方汇聚起来,组成一个剑阵。

眼看那蓝光就到了跟前,却原来是一条未琢磨的玄铁。玄铁向那六剑撞去,发出“轰”的一声,一刹那的灼热白光开始融化废墟上的岩石。

只见那七样神器在天空不断相互缠绕变形,最终形成了一个大铁球,古怪地在废墟上空转悠不停。

就在这时,整个山脉开始不安地震动了起来,好象随时准备崩塌的样子。

李翔此刻又听到天外飞仙焦急的声音道:“快去,快快到湖底去,顶多再有半个时辰,神器的融合就要完成了。”

李翔焦急地道:“你二人快快随我下湖。”

三人赶到山前,来到湖边,湖水此刻已经浑浊,开始沸腾。

为防止分散开发生危险,三人用绳索相互连接好,最后绑了一块大石。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后,相继跳了下去。

(四)

水中到处充斥着气泡,鱼类和水底的生物惊慌失措地向上浮动,好奇地看着这三个向水底游去的人。

这湖年代久远,不知道到底有多深,只见越往下光线越来越暗淡,最后竟然成为一片黑暗。

“扑”的一声,三人都是一窒,好象掉进了淤泥之中,

三人暗叫:“不好”。却未想他们在淤泥中继续下行,最终穿过了淤泥到了第二层水域。

由于绑了石块,三人飞快地向下坠去,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李翔只感觉到胸中的那口气似乎已经用完,血液似乎都流动不畅了。但是他忍着没有吸进湖水。

一丈、两丈、三丈……

由于缺氧,脑子里就要爆炸,血液也似乎已经不流了,李翔终于还是吸近了湖水。这次一定是要死了。

意外地,呛了几口之后,李翔惊讶地发现呼吸畅快了起来,他发现黑暗中的液体似乎并非是水,而是另外一种可以呼吸的液体。

李翔大口地呼吸着,觉得畅快极了。并且由于水压造成的耳膜不适也消失了。

继续下行,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亮点。

一阵疼痛,李翔只觉得撞到了坚硬的壳上。站起身,感觉触到了陆地。李翔拉了拉绳索,发现他们二人都还在,安然无恙。

三人拉手示意,知道彼此都还好,就去掉大石,依然用绳索连接着向有光亮的地方游过去。

光亮越来越近了,却见前方有阳光照了下来,他们甚至看见了水中浮动的巨大水草和一个古文明遗址,水底散落着无数巨大的石柱和沉船的碎片。

李翔惊讶地看着,回头看看那二人,他看见了他们眼中同样惊讶的神色。

忽然,三人从水中脱出,重重地摔在地上。由于摔地很重,三人起身后都叫疼不已。

他们惊奇地看去,这里是一个地下世界,发光的不是日头,却是一只巨大的灯。巨大的灯就悬在他们头顶约五、六丈的地方。灯将这里照得很亮。

李翔道:“我三人快快行动罢,时间不多了。”三人迅速来到这地下世界的中心。

李翔看见了师傅,此刻的师傅正赤裸地悬浮在一只巨大的水缸之中,表情安详极了,不知道活着或者是死去了。

李翔拍了拍水缸,正待离去,却听蓝雨惊叫了一声,回头看时,只见师傅睁开了眼睛。师傅的嘴在动,可是听不清楚。

李翔将耳朵贴在水缸之上,只听师傅吐字不清地道:“速速离去,速速离去……”

头顶蓦然跃下一人,李翔三人倒跃数尺,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人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型,周身透明,暗红的光晕笼罩了那人的周身。

那人阴森森地道:“你们三人来此是要破坏我的计划,对吗?”仔细听,是师傅的口气。

李翔道:“阁下是谁?”

那人道:“我乃三界破坏神??虚空神是也,破坏……破坏才是我的目的,哈哈哈哈,可笑的人类,你们想要阻止我吗?”

李翔道:“我们用结果来证明吧。”

虚空神狂笑中,扑向了三人。

李翔挥舞着赤炎向那人斩去,虚空神却幻化成为成一片虚空,从背后袭击了李翔,李翔重重地撞在了岩壁上,口中渗出了丝丝鲜血。

李翔的右腿断了。

单尘子施展轻功,向那人的死穴点去。只见手臂穿过了那人的身体,虚空神却安然无恙。他抓住了单尘子,向岩壁掷了开去,单尘子贴在岩壁上,缓缓滑落,口中喷出了鲜血。

蓝雨用漫天花雨的剑法向虚空神袭过去,剑身划过透明的的身体,他的身体一分为二,掉落在地上。谁想那人的身体竟然渐渐合二为一,重新站了起来。

刹那间,虚空神到了蓝雨的面前,抓住蓝雨,将她抛向了水缸的方向。“啵??”的一声闷响,水缸立时迸裂,水流将师傅的身体冲得老远,蓝雨也被冲到了一边,艰难地爬起,额头上渗出血来。

蓝雨爬到师傅面前,将披风给师傅盖了,凄声道:“师傅??!”

虚空神用讽刺的声调狂笑道:“哈哈哈哈,看看你们人类的模样,我就觉得恶心,脆弱无知的你们,如何能够理解宇宙湮灭的永恒?你们又怎么能够看透,看透这生命的原罪?”

师傅虚弱地躺着,没有说一句话。

李翔道:“那么什么才是所谓命运的公正呢?”

虚空神道:“冥冥中,产生着无知的生命,看看你们人类的罪行吧,战争,流血,饥饿,杀戮,这一切的罪行来自于欲望,而我的目的就是消灭这种欲望,让这个宇宙重新回到平静的永恒之中。”

李翔道:“那么你否认人类的感情吗?除了你所言道的人类的罪行,你难道没有看到人类可贵的一面么?亲情、友情、爱情,人类为了自己所爱的事物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一点是否也没有意义呢?”

虚空神轻蔑道:“人类的一切行为从根源讲还是归结于欲望,建立在欲望之上的所谓高尚,事实上都是一些虚伪的东西。所以我要毁灭这一切,让这太空回归真理。”

蓝雨怒道:“难道真理就是你所谓的残酷的毁灭吗?”

虚空神笑道:“不错,正是如此,只有毁灭了一切,才能消灭你们心中许许多多的愚蠢的问题。”

脚下的地面突然不安起来,头顶上的山岩纷纷落下,一道长长的裂缝出现了,紫色眩目的光芒透了进来。

虚空神狂笑道:“哈哈哈哈……一切都要结束了,就是现在,看看你们头顶的东西,万灵敬仰的地界神器,我要和这圣物化作一体,回到亘古的河流……”

大厅的顶部穿透了一个大洞,透明的紫色神器缓缓下降,形状像一只透明的蛋。

(五)

虚空神满足地左手捧起神器,右手就待往神器上捣去。

“拦住他。”三人几乎同时喊着,扑向了虚空神。

单尘子抱住了虚空神的右臂,蓝雨的剑瞬间斩下,斩掉了其右臂。单尘子和其右臂一起滚到了地上。

不料,那掉落的右臂却瞬间穿透了单尘子的胸膛,重新飞回了虚空神的身上。单尘子满身是血,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又掠向了虚空神,用这个人挡在了虚空神和地界神器之间。虚空神发怒了,用拳在单尘子身上留下了无数的大洞。

蓝雨的剑不断地划过虚空神的身体,只见那透明的身体不断地碎裂,却又不断融合。虚空神回首抓住了蓝雨的剑,剑身断裂,断裂的剑尖刺进了蓝雨的咽喉。

“蓝雨!”李翔悲痛地大喊。

李翔仿佛听到了天外飞仙的声音道:“没有时间了,他就要自爆了,结果都是一样,快用你的剑穿透他的心脏。”

李翔蹒跚着站稳,用左腿在岩壁上反弹后,挥舞着赤炎剑,对准了虚空神刺了过去。

剑尖不偏不倚刺进了虚空神的心脏。

一阵强大的电流击中了李翔,李翔在痉挛中被抛到了一边。

虚空神颤抖着四肢,忽然身体化作了无数赤色的小团,静静地从岩顶的大洞飘了出去,赤炎剑“当啷”一声掉落。

“一切都结束了吗?”师傅喃喃地道。

整个山体开始猛烈地颤动,湖水猛烈地灌了进来,地界神器在水中发生了爆裂。巨大的气浪冲破山体,喷发到无尽的高空。

高空中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它开始缓缓将红色的小团尽数吸了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中,空气冲进了山体,一切事物瞬间被扭曲了形态,在闪电和雷鸣中整个山体变成了粉尘被吸进了黑色的洞穴。洞穴不安地晃动着,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白光照彻了整个大地。

后来,在各国都有着这样的传说:在北方最边缘的大陆,曾经发生了巨龙升天的景象。

一片茫然,没有景物,也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李翔道:“我已死了么?”

天外飞仙道:“不,你还没有死,你只是被震晕了过去。”

李翔道:“那么我在哪里?”

天外飞仙道:“你只是被弹到了这个空间里,我们可以送你回去的。”

李翔道:“他们呢?单尘子、蓝雨还有师傅,他们都在哪里?”

天外飞仙道:“他们此刻都在某个空间中漂浮,你很想他们么?”

李翔道:“是的,我可以见他们么。”

天外飞仙沉默了片刻道:“由于你挽救了战国时期这一次全宇宙的浩劫,因此我们可以尽全力帮你做最精细的数据调试。”

李翔道:“那意味着什么?”

天外飞仙道:“科技上我们已经达到了顶峰,可是我们还没有精确地分析过人的精神作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传送你和他们去你原来所在的空间,这点难度不大,可是还有相当一部分要取决于你的精神因素和你的态度,这种东西就在你心中。”

李翔道:“我的心中?”

天外飞仙道:“是的,你应该发现上次的传送曾经出现过预计中和预计外的一些精确度方面的误差。所以这次你回去以后,你要接受误差所带来的事实。”

李翔道:“我懂了,你是说有可能我们中的一些人会活着,一些人会死去,或者……我们都有可能改变各自的生存状态,或者是失去了记忆,是这样的么?”

天外飞仙道:“你理解的很快,正是如此。假如你不愿回到那个空间,我们甚至可以专门送你去一个完美的空间,那里没有战争、流血和饥饿,也不会有生死。不过……你就见不到过去你所认识的人了。你考虑一下。”

李翔凄然道:“有完美么?”

天外飞仙沉默了许久道:“有完美么?也许……”

紫云呼啸着出现在李翔的头顶,当紫色光芒出现并笼罩了李翔的时候,留下了他的回声:“有完美么……”

(尾声)

楚国南疆云梦泽,奔龙村。

村中最英俊的男子在给他的五个孩子讲故事,他的妻子阿珂就坐在旁边。

齐国临淄之北,无名小镇。

胡神医家中来了一个神智混乱的男子,名叫燕孤鸿,多方救治无效,终成废人。

公元前四七零年,吴国之都,昊。

一名叫李翔的男子出现在街头,邂逅了一名叫蓝雨的女子。公元前四六九年,这名叫李翔的男子和叫蓝雨的女子结了婚。公元前四六八年,他们去了遥远的名为东瀛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结识了名为单尘子的浪人和其妻子。

这天,他们在散步。

李翔道:“这里有仙药么?”

单尘子道:“仙药?仙药在这里。”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妻子。

两人哈哈大笑,他们的妻子依偎着他们,在东瀛的一座名山下游逛。

听说东瀛很早以前就有樱花了。

古老神州大地的最北方。

一位年轻的剑客寻找着“天外飞仙”的踪迹,最后到达了这里。

只见废墟中掉落着一块岩石,岩石上写:

离恨天。

推掉会议,谢绝应酬,只为了还视觉听觉一个纯碎,在这个已经逐渐厌倦观点的时代,你、我、和整个世界至少还有一些鲜活的感受力。如果你喜欢小文,请及时关注作者,随时更新优质美文,更有精彩故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请看座,有茶有酒,欢迎留言畅谈,若不想说,你我即使相对无言,默默相伴也很好!


福利来了,推荐阅读《百年孤独》

内容简介

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表妹乌苏拉结了婚。乌苏拉怕生下长有猪尾巴的孩子,不肯和丈夫同房。邻居普罗登肖嘲笑布恩地亚不通人道,两人决斗。普罗登肖被 长矛刺中咽喉,顿时毙命。从此,死者的鬼魂缠着布恩地亚一家。夫妇俩只得远走他乡,村里一些年轻人也跟着去了。他们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了两年多,终于在人 烟绝迹的一条小河边定居建村,并取名为马贡多。

  几年之后,马贡多人口增至300人。每年3月,总有一伙吉卜赛人到村里来,带来村民们从未见识过的磁铁、望远镜、放大镜等新鲜玩意儿,最后,还送来了一座炼金试验室。布恩地亚对炼金着了迷,成天足不出户,埋头捣鼓。

  小儿子奥雷良诺跟着布恩地亚整天泡在试验室里。大儿子何塞·阿卡迪奥不久跟一个经常来家帮活并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庇拉发生了性关系。后来他又看中了一个 吉卜赛姑娘,不辞而别,远走高飞。乌苏拉四处寻找,五个月后也没找到,但带回来一大群移民,还找到了与外界联系的通道。马贡多从此繁荣起来。布恩地亚夫妇 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取名雷蓓卡。不料,这女孩患有会传染的不眠症,不久,全家、全村的人都得了此病并丧失记忆。幸亏老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来到村里,配制 药水,为人们治好了病。

  布恩地亚因孩子长大,人口增多,决定扩建新房,门面漆成白色。这时新任镇长莫科特命令所有房子都要刷成蓝色。老布恩地亚一怒之下,把镇长赶走。后来双方妥协,莫科特一家住了下来。

  奥雷良诺爱上了镇长未成年的小女儿雷梅苔丝,两人结了婚。但雷梅苔丝不久病死。此后,奥雷良诺便天天和岳父打牌,消磨时间。其时,适逢保守党和自由党 竞选。莫科特倾向保守党,奥雷良诺同情自由党。自由党和保守党打了起来。保守党军队开到马贡多,占据学校做司令部,严厉搜查武器,枪毙自由党分子。奥雷良 诺带人冲进学校,杀了保守党军官和士兵,委派侄儿阿卡迪奥(即其兄何塞·阿卡迪奥之子)镇守马贡多,自己则投奔自由党梅迪纳将军的部队。不久,成为全国闻 名的奥雷良诺上校。

  自由党战败,奥雷良诺上校被捕并被判处死刑;正要执刑之际,被其兄何塞·阿卡迪奥救出,然后两人一起再去解救梅迪纳将军。他们赶到军中,将军已经被害。大家便推选奥雷良诺为加勒比海革命军司令。但是何塞·阿卡迪奥却在家里突然被枪打死,不知是他杀还是自杀。

  10月初,奥雷良诺率兵打回马贡多,守军司令蒙卡达被俘。革命法庭将所有参与抵抗的保守党人判处死刑。奥雷良诺这时忽然厌烦战争。经过一年多的斡旋, 保守党和自由党终于签订了停战协定。奥雷良诺却用手枪自杀,但侥幸重伤未死。伤愈后,他闭门不出,在家里做金制的小鱼。

  这时,奥雷良诺上校在外从军时生的17个儿子都到马贡多来了,他们带来了外地的工业技术,办起了工厂。他的侄孙何塞·阿卡迪奥第二也招了一批工人,从事挖河道、修码头等工程。马贡多逐渐现代化,通了火车,有了电灯。

  有一个美国人到马贡多来,吃了这里生产的香蕉,研究了这里的土地和气候条件之后走了。不几天,来了一大批带着家属的外国技术人员,铁皮屋顶的房子盖起来了,土地被铁丝网圈起来了,马贡多变成了一个香蕉种植园。

  美国佬在马贡多专横跋扈,草菅人命。奥雷良诺上校极为气忿,心想总有一天要把孩子们武装起来赶走这群外国佬,但这时掌握市政大权的美国老板布朗已下令 把他的17个孩子统统杀掉。总统致电慰问,镇长送来花圈。奥雷良诺上校极为颓丧,从此关在屋子里做金制小鱼,做满17个化掉再重做。一天,到一棵大栗树下 小便,死在那里。

  工会组织香蕉工人举行大罢工。政府派兵镇压。他们杀了3000人,把尸体装上200节车皮,运到海岸,丢进大海。之后,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 雨,香蕉园一片汪洋,马贡多回到田园荒芜的状态。末了,布恩地亚家族最后一代人———个长有猪尾巴的婴儿被蚂蚁吃掉,而马贡多也在一阵旋风中消失。

                                  作品赏析

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的《百年孤独》,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代表作,也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代表作。全书近30万 字,内容庞杂,人物众多,情节曲折离奇,再加上神话故事、宗教典故、民间传说以及作家独创的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的新颖倒叙手法等等,令人眼花缭乱。但 阅毕全书,读者可以领悟,作家是要通过布恩地亚家族7代人充满神秘色彩的坎坷经历来反映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要求读者思考造成马贡 多百年孤独的原因,从而去寻找摆脱命运括弄的正确途径。

  从1830年至上世纪末的70年间,哥伦比亚爆发过几十次内战,使数十万人丧生。本书以很大的篇幅描述了这方面的史实,并且通过书中主人公带有传奇色 彩的生涯集中表现出来。政客们的虚伪,统治者们的残忍,民众的盲从和愚昧等等都写得淋漓尽致。作家以生动的笔触,刻画了性格鲜明的众多人物,描绘了这个家 族的孤独精神。在这个家族中,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没有感情沟通,缺乏信任和了解。尽管很多人为打破孤独进行过种种艰苦的探索, 但由于无法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把分散的力量统一起来,最后均以失败告终。这种孤独不仅弥漫在布恩地亚家族和马贡多镇,而且渗入了狭隘思想,成为阻碍民族向 上、国家进步的一大包袱。作家写出这一点,是希望拉美民众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摆脱孤独。所以,《百年孤独》中浸淫着的孤独感,其主要内涵应该是对整个苦难 的拉丁美洲被排斥现代文明世界的进程之外的愤懑和抗议,是作家在对拉丁美洲近百年的历史、以及这块大陆上人民独特的生命力、生存状态、想象力进行独特的研 究之后形成的倔强的自信。

  加西亚·马尔克斯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经过巧妙的构思和想象,把触目惊心的现实和源于神话、传说的幻想结合起 来,形成色彩斑斓、风格独特的图画,使读者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形象中,获得一种似曾相识又觉陌生的感受,从而激起寻根溯源去追索作家创作真谛的愿 望。魔幻现实主义必须以现实力基础,但这并不妨碍它采取极端夸张的手法。如本书写外部文明对马贡多的侵入,是现实的,但又魔幻化了:吉卜赛人拖着两块磁铁 “……挨家串户地走着……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跟在那两块魔铁的后面乱滚”;又如写夜 的寂静,人们居然能听到“蚂蚁在月光下的哄闹声、蛀虫啃食时的巨响以及野草生长时持续而清晰的尖叫声”;再如写政府把大批罢工者杀害后,将尸体装上火车运 到海里扔掉,那辆火车竟有200节车厢,前、中、后共有3个车头牵引!作家似乎在不断地变换着哈哈镜、望远镜、放大镜甚至显微镜,让读者看到一幅幅真真假 假、虚实交错的画面,从而丰富了想象力,收到强烈的艺术效果。

  印第安传说、东方神话以及《圣经》典故的运用,进一步加强了本书的神秘气氛。如写普罗登肖的鬼魂日夜纠缠布恩地亚一家,便取材于印第安传说中冤鬼自己 不得安宁也不让仇人安宁的说法;有关飞毯以及俏姑娘雷梅苔丝抓住床单升天的描写是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的引伸;而马贡多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 雨则是《圣经·创世纪》中有关洪水浩劫及挪亚方舟等故事的移植。拉丁美洲的民间传说往往带有迷信色彩,作家在采用这些民间传说时,有时把它们作为现实来描 写;如好汉弗朗西斯科“曾和魔鬼对歌,击败了对手”;阿玛兰塔在长廊里绣花时与死神交谈等等。有时则反其意而用之,如写尼卡诺尔神父喝了一杯巧克力后居然 能离地12厘米,以证明“上帝有无限神力”等等,显然是对宗教迷信的讽刺和嘲笑。

  本书中象征主义手法运用得比较成功且有意义的,应首推关于不眠症的描写。马贡多全体居民在建村后不久都传染上一种不眠症。严重的是,得了这种病,人会 失去记忆。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在物品上贴上标签。例如他们在牛身上贴标签道:“这是牛,每天要挤它的奶;要把奶煮开加上咖啡才能做成牛奶咖啡。”这类例 子书中比比皆是,作家意在提醒公众牢记容易被人遗忘的历史。

  另外,作家还独创了从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的新颖倒叙手法。例如小说一开头,作家就这样写道:“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 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短短的一句话,实际上容纳了未来、过去和现在三个时间层面,而作家显然隐匿在“现在”的叙事角度。紧接 着,作家笔锋一转,把读者引回到马贡多的初创时期。这样的时间结构,在小说中一再重复出现,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不断地给读者造成新的悬念。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本书凝重的历史内涵、犀利的批判眼光、深刻的民族文化反省、庞大的神话隐喻体系是由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神秘语言贯串始终的。有的 评家认为这部小说出自8岁儿童之口,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此说颇感欣慰。这是很深刻的评判目光。因为这种直观的、简约的语言确实有效地反映了一种新的视角, 一种落后民族(人类儿童)的自我意识。当事人的苦笑取代了旁观者的眼泪,“愚者”自我表达的切肤之痛取代了“智者”貌似公允的批判和分析,更能收到唤起被 愚弄者群体深刻反省的客观效果。

                                人物简介

    霍·阿·布恩蒂亚         第一代

    乌苏娜 霍·阿·布恩蒂亚之妻   第一代

    霍·阿卡蒂奥

    霍·阿·布恩蒂亚之长子         第二代

    雷贝卡  霍·阿卡蒂奥之妻   第二代

    奥雷连诺上校

    霍·阿·布恩蒂亚之次子           第二代

    雷麦黛丝·摩斯柯特

    奥雷连诺上校之妻        第二代

    阿玛兰塔

    霍·阿·布恩蒂亚之小女儿          第二代

      皮拉·苔列娜

      霍·阿卡蒂奥之情妇         第二代

      阿卡蒂奥

      霍·阿卡蒂奥之子          第二代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

      阿卡蒂奥之妻          第三代

      奥雷连诺·霍塞

      奥雷连诺上校之子        第三代

      十七个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上校之子        第三代

      俏姑娘雷麦黛丝

      阿卡蒂奥之长女        第四代

      霍·阿卡蒂奥第二

      阿卡蒂奥之次子        第四代

      奥雷连诺第二

      阿卡蒂奥之小儿子       第四代

      菲兰达·德卡皮奥

      奥雷连诺第二之妻       第四代

      佩特娜·柯特

      奥雷连诺第二之情妇      第四代

      霍·阿卡蒂奥(神学院学生)

      奥雷连诺第二之长子                第五代

      梅梅(雷纳塔)

      奥雷连诺第二之次女      第五代

      巴比洛尼亚

      梅梅之夫           第五代

      阿玛兰塔·乌苏娜

      奥雷连诺第二之小女儿     第五代

      加斯东

      阿玛兰塔·乌苏娜之夫     第五代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梅梅之子                         第六代

      有尾巴的婴儿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之后代   第七代

【连载新年征文】天剑记

第一章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

   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衣衫褴楼的吉卜赛人都要在村边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向马孔多的居 民介绍科学家的最新发明。他们首先带来的是磁铁。一个身躯高大的吉卜赛人,自称梅尔加德斯,满脸络腮胡子,手指瘦得象鸟的爪子,向观众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谓 的马其顿炼金术士创造的世界第八奇迹。他手里拿着两大块磁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都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 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东西也是有生命 的,”

  吉卜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霍·阿·布恩蒂亚狂热的想象力经常超过大自然的创造力,甚至越过奇迹和魔力的限度,他认为这种暂时无用的科学发明可以用来开采地下的金子。

   梅尔加德斯是个诚实的人,他告诫说:“磁铁干这个却不行。”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当时还不相信吉卜赛人的诚实,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骡子和两只山羊换下了两 块磁铁。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来振兴破败的家业的,她试图阻止他,但是枉费工夫。“咱们很快就会有足够的金子,用来铺家里的地都有余啦。”——丈夫回 答她。在好儿个月里,霍·阿·布恩蒂亚都顽强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带者两块磁铁,大声地不断念着梅尔加德斯教他的咒语,勘察了周围整个地区的一寸寸土 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东西,是十五世纪的一件铠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锈得连在一起,用手一敲,皑甲里面就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一只塞满石子的大葫 芦。

  三月间,吉卜赛人又来了。现在他们带来的是一架望远镜和一只大小似鼓的放大镜,说是阿姆斯特丹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把望远镜安在 帐篷门口,而让一个吉卜赛女人站在村子尽头。花五个里亚尔,任何人都可从望远镜里看见那个仿佛近在飓尺的吉卜赛女人。“科学缩短了距离。”梅尔加德斯说。 “在短时期内,人们足不出户,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儿。”在一个炎热的晌午,吉卜赛人用放大镜作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们在街道中间放了一堆干 草,借太阳光的焦点让干草燃了起来。磁铁的试验失败之后,霍·阿·布恩蒂亚还不甘心,马上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发明作为作战武器的念头。梅尔加德斯又想劝阻 他,但他终于同意用两块磁铁和三枚殖民地时期的金币交换放大镜。乌苏娜伤心得流了泪。这些钱是从一盒金鱼卫拿出来的,那盒金币由她父亲一生节衣缩食积攒下 来,她一直把它埋藏在自个儿床下,想在适当的时刻使用。霍·阿·布恩蒂亚无心抚慰妻子,他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一头扎进了作战试验。他 想证明用放大镜对付敌军的效力,就力阳光的焦点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伤,伤处溃烂,很久都没痊愈。这种危险的发明把他的妻子吓坏了,但他不顾妻子的反 对,有一次甚至准备点燃自己的房子。霍·阿·布恩蒂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一连几个小时,计算新式武器的战略威力,甚至编写了一份使用这种武器的《指 南》,阐述异常清楚,论据确凿有力。他把这份《指南》连同许多试验说明和几幅图解,请一个信使送给政府;

  这个信使翻过山岭,涉过茫茫苍 苍的沼地,游过汹涌澎湃的河流,冒着死于野兽和疫病的危阶,终于到了一条驿道。当时前往首都尽管是不大可能的,霍·阿·布恩蒂亚还是答应,只要政府一声令 下,他就去向军事长官们实际表演他的发明,甚至亲自训练他们掌握太阳战的复杂技术。他等待答复等了几年。最后等得厌烦了,他就为这新的失败埋怨梅尔加德 斯,于是吉卜赛人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自己的诚实:他归还了金币,换回了放大镜,并且给了霍·阿·布恩蒂亚几幅葡萄牙航海图和各种航海仪器。梅尔加德斯亲手记 下了修道士赫尔曼着作的简要说明,把记录留给霍·阿·布恩蒂亚,让他知道如何使用观象仪、罗盘和六分仪。在雨季的漫长月份里,霍·阿·布恩蒂亚部把自己关 在宅子深处的小房间里,不让别人打扰他的试验。他完全抛弃了家务,整夜整夜呆在院子里观察星星的运行;为了找到子午线的确定方法,他差点儿中了暑。他完全 掌握了自己的仪器以后,就设想出了空间的概念,今后,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间,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无人烟的土地,并且跟珍禽异兽打上交道了。正是 从这个时候起,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对谁也不答理,而乌苏娜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忙得喘不过气来,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药、南瓜 和茄子。可是不久,霍·阿·布恩蒂亚紧张的工作突然停辍,他陷入一种种魄颠倒的状态。好几天,他仿佛中了魔,总是低声地嘟嚷什么,并为自己反复斟酌的各种 假设感到吃惊,自己都不相信。最后,在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吃午饭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子摆脱了恼人的疑虑。孩子们至死部记得,由于长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变 得精疲力竭的父亲,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们宣布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象橙子。”

  乌苏娜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发 癫,你就自个几发吧!”她嚷叫起来,“别给孩子们的脑瓜里灌输古卜赛人的胡思乱想。”霍·阿·布恩蒂亚一动不动,妻子气得把观象仪摔到地上,也没有吓倒 他。他另做了一个观象仪,并且把村里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根据在场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论,向他们证明说,如果一直往东航行,就能回到出发的地 点。马孔多的人以为霍·阿·布恩蒂亚疯了,可兄梅尔加德斯回来之后,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虑。他大声地赞扬霍·阿·布恩蒂亚的智慧:光靠现象仪的探测就证实 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虽是马孔多的居民宜今还不知道的,但实际上早就证实了;梅尔加德斯为了表示钦佩,赠给霍·阿·布恩蒂亚一套东西——炼金试验室设备, 这对全村的未来将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时,梅尔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这个吉卜赛人第一次来到村里的时候,仿佛跟霍·阿·布思蒂亚同样年 岁。可他当时仍有非凡的力气,揪庄马耳朵就能把马拉倒,现在他却好象被一些顽固的疾病折磨坏了。确实,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断流浪时得过各种罕见 的疾病,帮助霍·阿·布恩蒂亚装备试验室的时候,他说死神到处都紧紧地跟着他,可是死神仍然没有最终决定要他的命。从人类遇到的各种瘟疫和灾难中,他幸存 下来了。他在波斯患过癞病,在马来亚群岛患过坏血病,在亚历山大患过麻疯病,在日本患过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淋巴腺鼠疫,在西西里碰到过地震,在麦哲 伦海峡遇到过牺牲惨重的轮船失事。这个不寻常的人说他知道纳斯特拉马斯的秘诀。此人面貌阴沉,落落寡欢,戴着一顶大帽子,宽宽的黑色帽沿宛如乌鸦张开的翅 膀,而他身上的丝绒坎肩却布满了多年的绿霉。然而,尽管他无比聪明和神秘莫测,他终归是有血打肉的人,摆脱不了人世间日常生活的烦恼和忧虑。他抱怨年老多 病,苦于微不足道的经济困难,早就没有笑容,因为坏血病已使他的牙齿掉光了。霍·阿·布恩蒂亚认为,正是那个闷热的晌午,梅尔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诉他的 时候,他们的伟大友谊才开了头。吉卜赛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们感到惊讶。当时不过五岁的奥雷连诺一辈子都记得,梅尔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体的轮 廓十分清晰;他那风琴一般低沉的声音透进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两鬓却流着汗水,仿佛暑热熔化了的脂肪。奥雷连诺的哥哥霍·阿卡蒂奥,将把这个惊人的 形象当作留下的回忆传给他所有的后代。至于乌苏娜,恰恰相反,吉卜赛人的来访给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为她跨进房间的时候,正巧梅尔加德斯不小心打碎 了一瓶升汞。

  “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根本不是,”梅尔加德斯纠正她。“别人证明魔鬼只有硫磺味,这儿不过是一点点升汞。”

  接着,他用同样教诲的口吻大谈特谈朱砂的特性。乌苏娜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兴趣,就带着孩子析祷去了。后来,这种刺鼻的气味经常使她想起梅尔加德斯。

   除了许多铁锅、漏斗、曲颈瓶、筛子和过滤器,简陋的试验室里还有普通熔铁炉、长颈玻璃烧瓶、点金石仿制品以及三臂蒸馏器;此种蒸馏器是犹太女人马利姬曾 经用过的,现由吉卜赛人自己按照最新说明制成。此外,梅尔加德斯还留下了七种与六个星球有关的金属样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炼金术笔记和图解,谁 能识别这些笔记和图解,谁就能够制作点金石。霍·阿·布恩蒂亚认为倍金方案比较简单,就入迷了。他一连几个星期缠住乌苏娜,央求她从密藏的小盒子里掏出旧 金币来,让金子成倍地增加,水银能够分成多少份,金子就能增加多少倍。象往常一样,鸟苏娜没有拗过大夫的固执要求。于是,霍·阿·布恩蒂亚把三十枚金币丢 到铁锅里,拿它们跟雌黄、铜屑、水银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又把这一切倒在蓖麻油锅里,在烈火上熬了一阵。直到最后熬成一锅恶臭的浓浆,不象加倍的金子,倒象 普通的焦糖。经过多次拼命的、冒阶的试验:蒸馏啦,跟七种天体金属一起熔炼啦,加进黑梅斯水银和塞浦路斯硫酸盐啦,在猪油里重新熬煮啦(因为没有萝卜 油),乌苏娜的宝贵遗产变成了一大块焦糊的渣滓,粘在锅底了。

  吉卜赛人回来的时候,乌苏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对他们,可是好奇战胜了恐惧, 因为吉卜赛人奏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闹嚷嚷地经过街头,他们的宣传员说是要展出纳希安兹人最奇的发明。大家都到吉卜赛人的帐篷去,花一分钱,就可看到返老还 童的梅尔加德斯——身体康健,没有皱纹,满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还记得他坏血病毁掉的牙床、凹陷的面颊、皱巴巴的嘴唇,一见吉卜赛人神通广大的最新证明, 都惊得发抖。接着,梅尔加从嘴里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齿,刹那间又变成往日那个老朽的人,并且拿这副牙齿给观众看了一看,然后又把它装上牙床,微微一笑,似乎 重新恢复了青春,这时大家的惊愕却变成了狂欢。甚至霍·阿·布恩蒂亚本人也认为,梅尔加德的知识到了不大可能达到的极限,可是当吉卜赛人单独向他说明假牙 的构造时,他的心也就轻快了,高兴得放声大笑。霍·阿·布恩蒂亚觉得这一切既简单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对炼金术的兴趣,陷入了沮丧状态,不再按时 进餐,从早到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他向乌苏娜唠叨。“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 这儿象蠢驴一样过日子。”马孔多建立时就了解他的人都感到惊讶,在梅尔加德斯的影响下,他的变化多大啊!

  从前,霍·阿·布恩蒂亚好象一 个年轻的族长,经常告诉大家如何播种,如何教养孩子,如何饲养家畜;他跟大伙儿一起劳动,为全村造福。布恩蒂亚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 一样建筑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个敞亮的小客厅、摆了一盆盆鲜花的阳台餐室和两间卧室,院子里栽了一棵挺大的栗树,房后是一座细心照料的菜园,还有一个 畜栏,猪、鸡和山羊在栏里和睦相处。他家里禁养斗鸡,全村也都禁养斗鸡。

  乌苏娜象丈夫一样勤劳。她是一个严肃、活跃和矮小的女人,意志 坚强,大概一辈子都没唱过歌,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浆过的荷兰亚麻布裙子轻微的沙沙声。多亏她勤于照料,夯实的泥土地 面、未曾粉刷的上墙、粗糙的自制木器,经常都是千干净净的,而保存衣服的旧箱子还散发出紫苏轻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亚是村里最有事 业心的人,他指挥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边去取水都同样方便;他合理设计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热的时刻都能得到同样的阳光。建村之后过了几年,马孔 多已经成了一个最整洁的村子,这是跟全村三百个居民过去住过的其他一切村庄都不同的。这是一个真正幸福的村子;在这村子里,谁也没有超过三十岁,也还没有 死过一个人。

  建村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制作套索和鸟笼。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养了金驾、金丝雀、蜂虎和知更鸟。许多 各式各样的鸟儿不断地嘁嘁喳喳,乌苏娜生怕自己震得发聋,只好用蜂蜡把耳朵塞上。梅尔加德斯一伙人第一次来到马孔多出售玻璃球头痛药时,村民们根本就不明 白这些吉卜赛人如何能够找到这个小小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是隐没在辽阔的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说,他们来到这儿是由于听到了鸟的叫声。

   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为社会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铁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的奇迹。精力充沛、衣着整洁的霍·阿·布恩蒂业逐渐变 成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满脸胡髭,乌苏娜费了大劲才用一把锋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里的许多人都认为,霍·阿·布恩蒂亚中了邪。不过,他 把一个袋子搭在肩上,带着铁锹和锄头,要求别人去帮助他开辟一条道路,以便把马孔多和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的时候,甚至坚信他发了疯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 与活计,跟随他去冒险。

  霍·阿·布恩蒂亚压根儿不了解周围地区的地理状况。他只知道,东边耸立着难以攀登的山岭,山岭后面是古城列奥阿 察,据他的祖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一说,从前有个弗兰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儿开炮轰击鳄鱼消遣;他叫人在轰死的鳄鱼肚里填进干草,补缀好了就送 去献给伊丽莎白女王。年轻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和其他的人一起,带着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种生活用具,翻过这个山岭,希望到海边去,可是游荡了两年又 两个月,就放弃了自己的打算;为了不走回头路,才建立了马孔乡村。因此,往东的路是他不感兴趣的——那只能重复往日的遭遇,南边是一个个永远杂草丛生的泥 潭和一大片沼泽地带——据吉卜赛人证明,那是一个无边无涯的世界。西边呢,沼泽变成了辽阔的水域,那儿栖息着鲸鱼状的生物:这类生物,皮肤细嫩,头和躯干 都象女了,宽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毁掉航海的人。据吉卜赛人说,他们到达驿道经过的陆地之前,航行了几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亚认为,跟文明世界接触,只能 往北前进。于是,他让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马孔多村的人带上铁锹、锄头和狩猎武器,把自己的定向仪具和地图放进背囊,就去从事鲁莽的冒险了。

   最初几天,他们没有遇到特殊的困难。他们顺着遍布石头的河岸下去,到了几年前发现古代铠甲的地方,并且沿着野橙子树之间的小径进入一片树林。到第一个周 未,他们侥幸打死了一只牡鹿,拿它烤熟,可是决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储备起来。他们采取这个预防措施,是想延缓以金刚鹦鹉充饥的时间;这种鹦鹉的肉是蓝色 的,有强烈的麝香味儿。在随后的十几天中,他们根本没有见到阳光。脚下的土地变得潮湿、松软起来,好象火山灰似的,杂草越来越密,飞禽的啼鸣和猴子的尖叫 越来越远——四周仿佛变得惨谈凄凉了。这个潮湿和寂寥的境地犹如“原罪”以前的蛮荒世界;在这儿,他们的鞋子陷进了油气腾腾的深坑,他们的大砍刀乱劈着血 红色的百合花和金黄色的蝾螈,远古的回忆使他们受到压抑。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象梦游人一样在昏暗、悲凉的境地里行进,照明的只有萤火虫闪烁 的微光,难闻的血腥气味使他们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头的路是没有的,因为他们开辟的小径一下了就不见了,几乎就在他们眼前长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紧,” 霍·阿·布恩蒂亚说。“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断地盯住罗盘的指针,继续领着大伙儿往看不见的北方前进,终于走出了魔区。他们周围是没有星光的黑夜,但 是黑暗里充满了新鲜空气,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悬起吊床,两星期中第一次安静地睡了个大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因此惊得 发呆。在宁静的晨光里,就在他们前面,矗立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体是白色、腐朽的,周围长满了羊齿植物和棕搁。帆船微微往右倾斜,在兰花装饰的索具之 间,桅杆还很完整,垂着肮脏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层石化贝壳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壳,牢牢地陷入了坚实的土壤。看样子,整个船身处于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却 了,没有遭到时光的侵蚀,也没有受到飞禽的骚扰,探险队员们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内部,里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没有任何东西。

  帆船的发现证明 大海就在近旁,破坏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战斗精神。他认为这是狡诈的命运在捉弄他:他千幸万苦寻找大海的时候,没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时候,现在却发现 了它——它象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横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也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那时这儿已经开辟了驿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 罂粟花中间烧糊的船骨。那时他者相信,这整个故事并不是他父亲虚构的,于是向自己提出个问题:帆船怎会深入陆地这么远呢?可是,再经过四天的路程,在离帆 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亚看见大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类问题。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大海翻着泡沫,混浊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 得他和伙伴们去冒险和牺牲。

  “真他妈的!”霍·阿·布思蒂亚叫道。“马孔多四面八方都给海水围住啦!”

  探险回来以 后,霍·阿·布恩蒂亚绘了一幅地图:由于这张主观想出的地图,人们长时期里都以为马孔多是在一个半岛上面,他是恼怒地画出这张地图的,故意夸大跟外界往来 的困难,仿佛想惩罚自己轻率地选择了这个建村的地点,“咱们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乌苏娜叫苦,“咱们会在这儿活活地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 了。”在自己的小试验室里,他把这种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几个月,决定把马孔多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坏了他那荒唐的计划。

   村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乌苏娜却象蚂蚁一样悄悄地活动,一鼓作气唆使村中的妇女反对男人的轻举妄动。霍·阿·布恩蒂亚说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由 于什么对立的力量,他的计划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词的阻挠,终于变成没有结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乌苏娜发现,他一面低声叨咕搬家的计划,一面把白己的试验用 具装进箱子,她只在旁边装傻地观察他,甚至有点儿怜悯他。她让他把事儿子完,在他钉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写好自己的缩写姓名时,她一句也没责 备他,尽管她已明白(凭他含糊的咕噜),他知道村里的男人并不支持他的想法。只当霍·阿·布恩蒂亚开始卸下房门时,乌苏娜才大胆地向他要干什么,他有点难 过地回答说:“既然谁也不想走,咱们就单独走吧。”乌苏娜没有发慌。

  “不,咱们不走,”他说。“咱们要留在这儿。因为咱们在这儿生了个儿子。”

  “可是,咱们还没有一个人死在这儿,”霍·阿·布恩蒂亚反驳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亲属埋在这儿,他就不足这个地方的人。”

  乌苏娜温和而坚决他说:

  “为了咱们留在这儿,如果要我死,我就死。”

  霍·阿·布恩蒂亚并不相信妻子那么坚定,他试图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应带她去看一个美妙的世界;那儿,只要在地里喷上神奇的药水,植物就会按照人的愿望长出果实;那儿,可以贱价买到各种治病的药物。可是他的幻想并没有打动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关心关心孩子吧,”她回答。“你瞧,他们象小狗儿似的被扔在一边,没有人管。”

   霍·阿·布恩蒂亚一字一句体会妻子的话,他望了望窗外,看见两个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莱园里;他觉得,他们仅在这一瞬间才开始存在,仿佛是乌苏娜的 咒语呼唤出来的。这时,一种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现,使他完全脱离了现实,浮游在住事的回忆里。当鸟苏娜打扫屋子、决心一辈子也不离开这儿时, 霍·阿·布恩蒂亚继续全神贯注地望着两个孩子,终于望得两眼湿润,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好啦,”他说,“叫他们来帮我搬出箱子里的东西吧。”

   大儿子霍·网卡蒂奥满了十四岁,长着方方的脑袋和蓬松的头发,性情象他父亲一样执拗。他虽有父亲那样的体力,可能长得象父亲一般魁伟,但他显然缺乏父亲 那样的想象力。他是在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岭的艰难途程中诞生的。父母确信孩子没有任何牲畜的特征,都感谢上帝。奥雷连诺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人,三月 间该满六岁了。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在母亲肚子里就哭哭啼啼,是睁着眼睛出世的。人家给他割掉脐带的时候,他把脑袋扭来扭去,仿佛探察屋里的东 西,并且好奇地瞅着周围的人,一点儿山不害怕。随后,对于走到跟前来瞧他的人,他就不感兴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搁叶铺盖的房顶上;在倾盆大雨 下,房顶每分钟都有塌下的危险。乌苏娜记得后来还看见过孩子的这种紧张的神情。

  有一天,三岁的小孩儿奥雷连诺走进厨房,她正巧把一锅煮 沸的汤从炉灶拿到桌上。孩子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边,惊惶地说:“马上就要摔下啦。”汤锅是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刚说出这句话,它仿佛受到内力推 动似的,开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边,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乌苏娜把这桩事情告诉丈夫,可他把这种事情说成是自然现象。经常都是这样:霍·阿·布恩蒂 亚不关心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时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一头扎进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从他招呼孩丁们帮他取 出箱子里的试验仪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时间用在他们身上了。在僻静的小室墙壁上,难子置信的地图和稀奇古怪的图表越来越多;在这间小宝里,他教 孩子们读书、写字和计算:同时,不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识,而已广泛利用自己无限的想象力,向孩子们介绍世界上的奇迹。孩子们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种聪 明、温和的人,他们的消遣就是坐着静思,而爱琴海是可以步行过去的,从一个岛屿跳上另一个岛屿,一直可以到达萨洛尼卡港。这些荒诞不经的夜谈深深地印在孩 子们的脑海里,多年以后,政府军的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之前的片刻间,奥雷连诺上校重新忆起了那个暖和的三月的下午,当时他的父亲听到远处吉卜赛人的笛鼓 声,就中断了物理课,两眼一动不动,举着手愣住了;这些吉卜赛人再一次来到村里,将向村民介绍孟菲斯学者们惊人的最新发明。

  这是另一批 吉卜赛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只说本族话,是一群皮肤油亮、双手灵巧的漂亮人物。他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闹嚷嚷地经过街头,带来了各样东西:会唱意大 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鹦鹅;随着鼓声一次至少能下一百只金蛋的母鸡;能够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缝钮扣、又能退烧的多用机器;能够使人忘却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够 帮助消磨时间的膏药,此外还有其他许多巧妙非凡的发明,以致霍·阿·布恩蒂亚打算发明一种记忆机器,好把这一切全都记住。瞬息间,村子里的面貌就完全改观 人人群熙攘,闹闹喧喧,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亚象疯子一样东窜西窜,到处寻找梅尔加德斯,希望从他 那儿了解这种神奇梦景的许多秘密。他手里牵着两个孩了,生怕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丢失,不时碰见镶着金牙的江湖艺人或者六条胳膊的魔术师。人群中发出屎尿和 檀香混合的味儿,叫他喘不上气。他向吉卜赛人打听梅尔加德斯,可是他们不懂他的语言。最后,他到了梅尔加德斯往常搭帐篷的地方。此刻,那儿坐着一个脸色阴 郁的亚美尼亚吉卜赛人,正在用西班牙语叫卖一种隐身糖浆,当这吉卜赛人刚刚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无名饮料时,霍·阿·布恩蒂亚挤过一群看得出神的观众, 向吉卜赛人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吉卜赛人用奇异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变成一滩恶臭的、冒烟的沥青,他的答话还在沥青上发出回声:“梅尔加德斯死啦。”霍· 阿·布恩蒂亚听到这个消息,不胜惊愕,呆若木鸡,试图控制自己的悲伤,直到观众被其他的把戏吸引过去,亚美尼亚吉卜赛人变成的一滩沥青挥发殆尽。然后,另 一个吉卜赛人证实,梅尔加德斯在新加坡海滩上患疟疾死了,尸体抛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孩子们对这个消息并无兴趣,就拉着父亲去看写在一个帐这招牌上的孟菲 斯学者的新发明,如果相信它所写的,这个脓篷从前属于所罗门王。孩子们纠缠不休,霍·阿·布恩蒂亚只得付了三十里亚尔,带着他们走进帐篷,那儿有个剃光了 脑袋的巨人,浑身是毛,鼻孔里穿了个铜环,脚跺上拴了条沉重的铁链,守着一只海盗用的箱子,巨人揭开盖子,箱子里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气。箱子坠只有一大块 透明的东西,这玩意儿中间有无数白色的细针,傍晚的霞光照到这些细针,细针上面就现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亚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们等着他立即解释,便大胆地嘟嚷说: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

  “不,”吉卜赛巨人纠正他。“这是冰块。”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亚向这块东西伸过手去,可是巨人推开了他的手。

   “再交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霍·阿·布恩蒂亚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掌放在冰块上呆了几分钟;接触这个神秘的东西,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喜悦,他 不知道如何向孩子们解释这种不太寻常的感觉,又付了十个里亚尔,想让他们自个儿试一试,大儿子霍·阿卡蒂奥拒绝去摸。相反地,奥雷连诺却大胆地弯下腰去, 将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缩回手来。“这东西热得烫手!”他吓得叫了一声。父亲没去理会他。这时,他对这个显然的奇迹欣喜若狂,竞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败, 也忘了葬身鱼腹的梅尔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亚又付了五个里亚尔,就象出庭作证的人把手放在《圣经》上一样,庄严地将手放在冰块上,说道: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第二章

十六世纪,海盗弗兰西斯·德拉克围攻列奥阿察的时候,乌苏娜。伊古阿兰的曾祖母被当当的警钟声和隆隆的炮击声吓坏了,由于神经紧张,竞一屁股坐 在生了火的炉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严重的的伤,再也无法过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个屁股坐着,而且只能坐在软垫子上,步态显然也是不雅观的;所以,她就不 愿在旁人面前走路了。她认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儿,也就拒绝跟任何人交往。她经常在院子里过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进卧室去睡觉:因为她老是梦见英国 人带着恶狗爬进窗子,用烧红的铁器无耻地刑讯她。她给丈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是亚拉冈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钱财都用来医治妻子,希望尽量减轻她的痛 苦。最后,他盘掉自己的店铺,带者一家人远远地离开海滨,到了印第安人的一个村庄,村庄是在山脚下,他在那儿为妻子盖了一座没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梦中的 海盗钻进屋子。

  在这荒僻的村子里,早就有个两班牙人的后裔,叫做霍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他是栽种烟草的;乌苏娜的曾祖父和他一起经 营这桩有利可图的事业,短时期内两人都建立了很好的家业。多少年过去了,西班牙后裔的曾孙儿和亚拉冈人的曾孙女结了婚。每当大夫的荒唐行为使乌苏娜生气的 时候,她就一下子跳过世事纷繁的三百年,咒骂弗兰西斯·德拉克围攻列奥阿察的那个日子。不过,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实际上,把她跟他终生连 接在一起的,是比爱情更牢固的关系:共同的良心谴责。乌苏娜和丈夫是表兄妹,他俩是在古老的村子里一块儿长大的,由于沮祖辈辈的垦殖,这个村庄已经成了今 省最好的一个。尽管他俩之间的婚姻是他俩刚刚出世就能预见到的,然而两个年轻人表示结婚愿望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反对。几百年来,两族的人是杂配的,他们 生怕这两个健全的后代可能丢脸地生出一只蜥蜴。这样可怕的事已经发牛过一次。乌苏娜的婶婶嫁给霍·阿·布恩蒂亚的叔叔,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部 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活到四十二岁还没结婚就流血而死,因为他生下来就长着一条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软骨。这种名副其实的猪尾巴是他不愿让任何一个 女人看见的,最终要了他的命,因为一个熟识的屠夫按照他的要求,用切肉刀把它割掉了。十九岁的霍·阿·布恩蒂亚无忧无虑地用一句话结束了争论:“我可不在 乎生出猪崽子,只要它们会说话就行。”于是他俩在花炮声中举行了婚礼铜管乐队,一连闹腾了三个昼夜。在这以后,年轻夫妇本来可以幸福地生活,可是乌苏娜的 母亲却对未来的后代作出不大吉利的预言,借以吓唬自己的女儿,甚至怂恿女儿拒绝按照章法跟他结合。她知道大夫是个力大、刚强的人,担心他在她睡着时强迫 她,所以,她在上床之前,都穿上母亲拿厚帆布给她缝成的一条衬裤;衬裤是用交叉的皮带系住的,前面用一个大铁扣扣紧。夫妇俩就这样过了若干月。白天,他照 料自己的斗鸡,她就和母亲一块儿在刺染上绣花。夜晚,年轻夫妇却陷入了烦恼而激烈的斗争,这种斗争逐渐代替了爱情的安慰。可是,机灵的邻人立即觉得情况不 妙,而且村中传说,乌苏娜出嫁一年以后依然是个处女,因为丈大有点儿毛病。霍·阿·布恩蒂亚是最后听到这个谣言的。

  “乌苏娜,你听人家在说什么啦,”他向妻子平静他说。

  “让他们去嚼舌头吧,”她回答。“咱们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们的生活又这样过了半年,直到那个倒霉的星期天,霍·阿·布恩蒂亚的公鸡战胜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公鸡。输了的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见鸡血就气得发疯,故意离开霍·阿·布恩蒂亚远一点儿,想让斗鸡棚里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恭喜你呀!”他叫道。“也许你的这只公鸡能够帮你老婆的忙。咱们瞧吧!”

  霍·阿·布恩蒂亚不动声色地从地上拎起自己的公鸡。“我马上就来,”他对大家说,然后转向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

  “你回去拿武器吧,我准备杀死你。”

   过了十分钟,他就拿着一枝粗大的标枪回来了,这标枪还是他祖父的。斗鸡棚门口拥聚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正在那儿等候。他还来不及自 卫,霍·阿·布恩蒂亚的标枪就击中了他的咽喉,标枪是猛力掷出的,非常准确;由于这种无可指摘的准确,霍塞·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注:布恩蒂亚的祖父)

  从前曾消灭了全区所有的豹子。夜晚在斗鸡棚里,亲友们守在死者棺材旁边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业走进自己的卧室,看见妻子正在穿她的“贞节裤”。他拿标枪对准她,命令道:“脱掉!”乌苏娜并不怀疑丈夫的决心。“出了事,你负责,”

  她警告说。霍·阿·布恩蒂亚把标枪插入泥地。

  “你生下蜥蜴,咱们就抚养蜥蜴,”他说。“可是村里再也不会有人由于你的过错而被杀死了。”

  这是一个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洁,凉爽宜人。他俩通古未睡,在床上折腾,根本没去理会穿过卧室的轻风,风儿带来了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亲人的哭声。

   人们把这桩事情说成是光荣的决斗,可是两夫妇却感到了良心的谴责。有一天夜里,乌苏娜还没睡觉,出去喝水,在院子里的大土罐旁边看见了普鲁登希奥·阿吉 廖尔。他脸色死白、十分悲伤,试图用一块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伤口。看见死人,乌苏娜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怜悯。她回到卧室里,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丈夫, 可是丈夫并不重视她的话。“死人是不会走出坟墓的,”他说。“这不过是咱们受到良心的责备。”过了两夜,乌苏娜在浴室里遇见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他正 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个夜晚,她发现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亚讨厌妻子的幻象,就带着标枪到院子里去。死人照旧悲伤地立在那儿。

  “滚开!”霍·阿·布恩蒂亚向他吆喝。“你回来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鲁登希奥没有离开,而霍·阿·布恩蒂亚却不敢拿标枪向他掷去。从那时起,他就无法安稳地睡觉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过雨丝望着他的无限凄凉的眼 神,想起死人眼里流露的对活人的深切怀念,想起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四处张望。寻找水来浸湿一块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亚向 妻子说。“看来,他很孤独。”乌苏娜那么怜悯死人,下一次遇见时,她发现他盯着炉灶上的铁锅,以为他在寻找什么,于是就在整个房子里到处都给他摆了一罐罐 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亚看见死人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洗伤口,于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鲁登希奥,”他说。“我们尽量离开这个村子远一些,决不再回这儿来了。现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这样,他们打算翻过山岭到海边去。霍·阿·布恩蒂亚的几个朋友,象他一样年轻,也想去冒险,离开自己的家,带着妻室儿女去寻找土地……渺茫的土地。

   在离开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亚把标枪埋在院子里,接二连三砍掉了自己所有斗鸡的脑袋,希望以这样的牺牲给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些安慰。乌苏娜带走 的只是一口放着嫁妆的箱子、一点儿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亲遗产——金币——的一只盒子。谁也没有预先想好一定的路线。他们决定朝着与列奥阿察相反的方向前 进,以免遇见任何熟人,从而无影无踪地消失。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过了一年零两个月,乌苏娜虽然用猴内和蛇汤毁坏了自己的肚子,却终于生下了一个儿 子,婴儿身体各部完全没有牲畜的征状。因她脚肿,脚上的静脉胀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两个男人抬着的担架上面。孩子们比父母更容易忍 受艰难困苦,他们大部分时间都鲜蹦活跳,尽管样儿可怜——两眼深陷,肚子瘪瘪的。有一天早晨,在几乎两年的流浪以后,他们成了第一批看见山岭西坡的人。从 云雾遮蔽的山岭上,他们望见了一片河流纵横的辽阔地带——直伸到天边的巨大沼泽。

  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到达海边。在沼泽地里流浪了几个月, 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有一天夜晚,他们就在一条多石的河岸上扎营,这里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体玻璃。多年以后,在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奥雷连诺打算循着这条 路线突然占领列奥阿察,可是六天以后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纯粹是发疯。然而那夭晚上,在河边扎营以后,他父亲的旅伴们虽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 他们的人数增多了,大伙儿都准备活到老(这一点他们做到了)。夜里,霍·阿·布恩蒂亚做了个梦,营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热闹的城市,房屋的墙壁都用晶莹夺目 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听这是什么城市,听到的回答是一个陌生的、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在梦里却异常响亮动听:马孔多。翌日,他就告诉自己的人,他 们绝对找不到海了。他叫大伙儿砍倒树木,在河边最凉爽的地方开辟一块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庄。

  在看见冰块之前,霍·阿·布恩蒂亚 始终猜不破自己梦见的玻璃房子。后来,他以为自己理解了这个梦境的深刻意义。他认为,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能用水这样的普通材料大规模地制作冰砖,来给全村 建筑新的房子。当时,马孔多好象一个赤热的火炉,门闩和窗子的铰链都热得变了形;用冰砖修盖房子,马孔多就会变成一座永远凉爽的市镇了。如果霍·阿·布恩 蒂亚没有坚持建立冰厂的打算,只是因为他当时全神贯注地教育两个儿子,特别是奥雷连诺,这孩子一开始就对炼金术表现了罕见的才能。试验室里的工作又紧张起 来。现在,父子俩已经没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种激动心情,只是平平静静地反复阅读梅尔加德斯的笔记,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试图从粘在锅底的一大块东西里面把 乌苏娜的金子分离出来。大儿子霍·阿卡蒂奥几乎不参加这个工作。当父亲身心都沉湎于熔铁炉旁的工作时,这个身材过早超过年岁的任性的头生子,已经成了一个 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变粗了·脸颊和下巴都长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卧室里脱衣睡觉,乌苏娜走了进来,竟然产生了羞涩和怜恤的混合感觉,因为除了丈 夫,她看见赤身露体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儿子,而且儿子生理上显得反常,甚至使她吓了一跳。已经怀着第三个孩子的乌苏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时的那种恐惧。

   那时,有个女人常来布恩蒂亚家里,帮助乌苏娜做些家务。这个女人愉快、热情、嘴尖,会用纸牌占卜。乌苏娜跟这女人谈了谈自己的忧虑。她觉得孩子的发育是 不匀称的,就象她的亲戚长了条猪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声大笑,笑声响彻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铃铛。“恰恰相反,”她说。“他会有福气的。”

  “过了几天,为了证明自己的预言准确,她带来一副纸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奥锁在厨房旁边的库房里。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旧的木工台上摆开纸牌,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年轻人伫立一旁,与其说对这套把戏感到兴趣,不如说觉得厌倦。

  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惊地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霍·阿卡蒂奥感到,他的骨头变得象海绵一样酥软,感到困乏和恐惧,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女人一点也没有激励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觉到她腋下发出 的气味:这种气味仿佛渗进了他的躯体。他希望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为他的母亲,希望他和她永远也不走出库房,希望她向他说:“我的天!”重新摸 他,重新说:“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烦恼了,就到她的家里去。这次访问是礼节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个访问中,霍·阿卡蒂奥一次也 没开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觉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气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丧地回家。夜里,他翻 来覆去睡不着觉,又感到极度的难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库房里的那个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了。

  过了几天,女人 忽然把霍·阿卡蒂奥带到了她的家中,并且借口教他一种纸牌戏法,从她跟母亲坐在一起的房间里,把他领进一间卧窄。在这儿,她那么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浑身不 住地战栗,但他感到的是恐惧,而不是快乐。随后,她叫他夜间再未。霍·阿卡蒂奥口头答应,心里却希望尽快摆脱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来的。然而夜间,躺 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她那儿,即使自己不能这么干。他在黑暗中摸着穿上衣服,听到弟弟平静的呼吸声、隔壁房间里父亲的产咳声、院子里母鸡的 咯咯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世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后,他走到沉入梦乡的街上。他满心希望房门是门上的, 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这样告诉过他)。担它井没有闩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门,铰链就清晰地发出悲鸣,这种悲鸣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凉的回响。他尽量不弄出响 声,侧着身子走进房里,马上感觉到了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还在第一个房间里,女人的三个弟弟通常是悬起吊床过夜的;这些吊床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在 黑暗中也辨别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着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推开,找准方向,免得弄错床铺。他往前摸过去,立即撞上了一张吊床的床头,这个吊床低得出乎他的 预料。一个正在乎静地打鼾的人,梦中翻了个身,声音有点悲观他说了句梦话:“那是星期三。”当霍·阿卡蒂奥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无法制止房门擦过凹凸不平 的地面。他处在一团漆黑中,既苦恼又慌乱,明白自己终于迷失了方向。睡在这个狭窄房间里的,是母亲、她的第二个女儿和丈夫、两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这个女 人显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凭气味找到,然而到处都是气味,那么细微又那么明显的气味,就象现在经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气味。霍·阿卡蒂奥呆然不动地站了好 久,惊骇地问了问自己,怎会陷入这个束手无策的境地,忽然有一只伸开指头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下意识地正在等着别人 摸他。他把自己交给了这只手,他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中让它把他拉到看不见的床铺跟前;在这儿,有人脱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举了起来,在一片漆黑 里把他翻来覆去;在黑暗中,他的双手无用了,这儿不再闻女人的气味,只有阿莫尼亚的气味,他力图回忆她的面孔,他的眼前却恍惚浮现出乌苏娜的而孔;他模糊 地觉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儿,尽倚他决不认为他能做这种事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该怎么做,并不知道双手放在哪儿,双脚放在哪儿,并不知道这是谁的脑 袋、谁的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种极度的寂静中,留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

  这个女人叫做皮拉· 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愿,她参加过最终建立马孔多村的长征。父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男人分开,她十四岁时,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贞操,她满二十二岁时,他还 继续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么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发誓说,他要跟随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后;从那时 起,她就一直等着他,已经失去了相见的希望,尽管纸牌经常向她预示,将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找她,高的和矮的、金发和黑发的;有的从陆上来,有的从海上来, 有的过三天来,有的过三月来,有的过三年来。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经失去了劲头,胸脯已经失去了弹性,她已疏远了男人的爱抚,可是心里还很狂热。现在, 霍·阿卡蒂奥对新颖而奇异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里都到迷宫式的房间里来找她。有一回,他发现房门是闩上的,就笃笃地敲门;他以为,他既有勇气敲第一次,那 就应当敲到底……等了许久,她才把门打开。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还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来到布恩蒂亚家里的时候,显得高高兴兴、 满不在乎、笑语联珠,霍·阿卡蒂奥不必费劲地掩饰自己的紧张,因为这个女人响亮的笑声能够吓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鸽子,她跟那个具有无形力量的女人毫无共 同之处,那个女人曾经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帮助他了解男人为什么怕死。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体会,甚至不了解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这时,他的父亲和 弟弟说,他们终于透过金属渣滓取出了乌苏娜的金子,这个消息简直震动了整座房子。

  事实上,他们是经过多日坚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乌 苏娜挺高兴,甚至感谢上帝发明了炼金术,村里的居民挤进试验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酱的烤饼招待他们,庆祝这个奇迹的出现,而霍·阿·布恩蒂亚却让他们参 观一个坩埚,里面放着复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这金子是他刚刚发明的,他从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跟前,最后来到大儿子身边。大儿子最近几乎不来试验室 了。布恩蒂亚把一块微黄的干硬东西拿到他的眼前,问道,“你看这象什么?”

  霍·阿卡蒂奥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亲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奥嘴里竟然流出血来,眼里流出泪来。夜里,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药和棉花,拿浸了亚尔尼 加碘酒的压布贴在肿处,为霍·阿卡蒂奥尽心地做了一切,而没有使他产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爱护他,而不碰痛他。他俩达到了那样亲密的程度,过了一会儿, 他俩就不知不觉地在夜间幽会中第一次低声交谈起来: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说。“最近几天内,我就要把一切告诉人家,别再这么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劝阻他。

  “那很好嘛,”她说。“如果咱俩单独在一块儿,咱们就把灯点上,彼此都能看见,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别人不相干;而你想说什么蠢话,就可在我耳边说什么蠢话。”

  霍·阿卡蒂奥经过这场谈话,加上他对父亲的怨气,而且他认为作法的爱情在一切情况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气倍增了。没有任何准备,他自动把一闭告诉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奥雷连诺只把霍·阿卡蒂奥的艳遇看做是哥哥面临的可怕危险,不明白什么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奥的烦躁不安逐渐传染了他。他要哥 哥谈谈那些细微情节,跟哥哥共苦同乐,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现在,他却等首霍·阿卡蒂奥回来,直到天亮都没合眼,在孤单的床上辗转反侧,仿佛躺在一堆 烧红的炭上;随后,兄弟俩一直谈到早该起床的时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两人都同样厌恶炼金术和父亲的聪明才智,变得孤僻了。“孩子们的样儿没有一点精 神,”乌苏娜说。“也许肠里有虫子。”她用捣碎的美洲土荆芥知心话来。哥哥不象以前那么诚恳了。他从态度和蔼的、容易接近的人变成了怀着戒心的、孤僻的 人。他痛恨整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有一天夜里,他又离开了,但是没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儿,而跟拥在吉卜赛帐篷周围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踱来踱去地看了 看各种精彩节目,对任何一个节目都不感兴趣,却注意到了一个非展览品——个年轻的吉卜赛女人;这女人几乎是个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 弯着身子。霍·阿卡蒂奥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当中看一幕惨剧:一个人由于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一条蛇。

  霍·阿卡 蒂奥根本没看这个不幸的人。当观众向“蛇人”询问他那悲惨的故事细节时,年轻的霍·阿卡蒂奥就挤到第一排吉卜赛姑娘那儿去,站在她的背后,然后紧贴着她。 她想挪开一些,可他把她贴得更紧。于是,她感觉到了他。她愣着没动,惊恐得发颤,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终于回头胆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奥一眼,这时,两 个吉卜赛人把“蛇人”装进了笼子,搬进帐篷。指挥表演的吉卜赛人宣布:

  “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们将给你们表演一个可怕的节目——每夜这个时候都要砍掉一个女人的脑袋,连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惩罚,因为她看了她不该看的东西。”

   霍·阿卡蒂奥和吉卜赛姑娘没有参观砍头。他俩走进了她的帐篷,由于冲动就接起吻来,并且脱掉了衣服;吉卜赛姑娘从身上脱掉了浆过的花边紧身兜,就变得一 丝不挂了。这是一只千瘪的小青蛙,胸部还没发育,两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奥的胳膊还细;可是她的果断和热情却弥补了她的赢弱。然而,霍·阿卡蒂奥不能以同 样的热劲儿回答她,因为他们是在一个公用帐篷里,吉卜赛人不时拿着各种杂耍器具进来,在这儿干事,甚至就在床铺旁边的地上掷骰子·帐篷中间的木竿上挂着一 盏灯,照亮了每个角落。在爱抚之间的短暂停歇中,霍·阿卡蒂奥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姑娘却一再想刺激他。过了一会,一个身姿优美的吉卜赛 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走进帐篷,这个男人不属于杂技团,也不是本村的人。两人就在床边脱衣解带。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奥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开吧!”

  霍·阿卡蒂奥的女伴要求对方不要打扰他俩,于是新来的一对只好躺在紧靠床铺的地上。

  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奥在头上扎了块红布,就跟吉卜赛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

   发现儿子失踪之后,乌苏娜就在整个村子里到处找他,在吉卜赛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见一堆堆垃圾和还在冒烟的篝火灰烬。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 玻璃串珠,其中一个村民向乌苏娜说,昨夜他曾看见她的儿子跟杂技演员们在一起——霍·阿卡蒂奥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只装着“蛇人”的笼子。“他变成吉卜 赛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对于儿子的失踪丝毫没有表示惊慌。

  “这倒不坏,”霍·阿·布恩蒂亚一面说,一面在研钵里捣什么东西;这东西已经反复捣过多次,加热多次,现在还在研钵里。“他可以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乌苏娜打听了吉卜赛人所去的方向,就沿着那条路走去,碰见每一个人都要问一问,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赛人,因此离开村子越来越远;终于看出自己走得过远,她 就认为用不着回头了,到了晚上八点,霍·阿·布恩蒂亚才发现妻子失踪,当时他把东西放在一堆肥料上,决定去看看小女儿阿玛兰塔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到这时哭 得嗓子都哑了。在几小时内,他毫不犹豫地集合了一队装备很好的村民,把阿玛兰塔交给一个自愿充当奶妈的女人,就踏上荒无人迹的小道,去寻找乌苏娜了。他是 把奥雷连诺带在身边的。拂晓时分,几个印第安渔人用手势向他们表明:谁也不曾走过这儿。经过三天毫无效果的寻找,他们回到了村里。

  霍· 阿·布恩蒂亚苦恼了好久。他象母亲一样照拂小女儿阿玛兰塔。他给她洗澡、换襁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妈那儿,晚上甚至给她唱歌(乌苏娜是从来不会唱歌的)。 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愿来这儿照料家务,直到乌苏娜回来。在不幸之中,奥雷连诺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锐了,他一见皮拉·苔列娜走进屋来,就好象恍然大悟。 他明白:根据某种无法说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亲的失踪都是这个女人的过错,所以他用那么一声不吭和嫉恶如仇的态度对待她,她就再也不来了。

   时间一过,一切照旧。霍·阿·布恩蒂亚和他的儿子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试验室里的,他们打扫了尘上,点燃了炉火,又专心地忙于摆弄那在 一堆肥料上放了几个月的东西了。阿玛兰塔躺在一只柳条篮子里,房间中的空气充满了汞气;她好奇地望着爸爸和哥哥聚精会神地工作。乌苏娜失踪之后过了几个 月,试验室里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厨房里的空瓶子忽然重得无法挪动。工作台上锅里的水无火自沸起来,咕嘟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霍·阿·布 恩蒂亚和他的儿子对这些怪事都很惊讶、激动,不知如何解释,但把它们看成是新事物的预兆。有一天,阿玛兰塔的篮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在房间里绕圈子,奥雷 连诺看了非常吃惊,赶忙去把它拦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亚一点也不惊异。他把篮子放在原处,拴在桌腿上面。篮子的移动终于使他相信,他们的希望快要实现 了。就在这时,奥雷连诺听见他说:

  “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会害怕金属。”

  失踪之后几乎过了五个月,乌苏娜回来了。 她显得异常兴奋;有点返老还童,穿着村里人谁也没有穿过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亚高兴得差点儿发了疯,“原来如此!正象我预料的!”他叫了起来。这是 真的,因为待在试验室里进行物质试验的长时间中,他曾在内心深处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也不是哈口气让金属具有生命,更不是发明一种办 法,以便把金子变成房锁和窗子的铰链,而是刚刚发生的事——乌苏娜的归来。但她并没有跟他一起发狂地高兴。她照旧给了丈夫一个乐吻,仿佛他俩不过一小时以 前才见过面似的。说道:

  “到门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亚走到街上,看见自己房子前面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从混 乱状态中清醒过来。这不是吉卜赛人,而是跟马孔多村民一样的男人和女人,平直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们旁边的 是驮着各种食物的骡子,套上阉牛的大车,车上载着家具和家庭用具——一尘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简单用具,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这些人是从沼泽地另一边来的,总共两天就能到达那儿,可是那儿建立了城镇,那里的人一年当中每个月都能收到邮件,而且使用能够改善生活的机器。乌苏娜没有追上吉卜赛人,但却发现了她丈夫枉然寻找伟大发明时未能发现的那条道路。

第三章

  皮拉·苔列娜的儿子出世以后两个星期,祖父和祖母把他接到了家里。乌苏娜是勉强收留这小孩儿的,因为她又没拗过丈大的固执脾气;想让布恩蒂亚家 的后代听天由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她提出了个条件:决不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出身。孩子也取名霍·阿卡蒂奥,可是为了避免混淆不清,大家渐渐地只管他叫 阿卡蒂奥了。这时,马孔多事业兴旺,布恩蒂亚家中一片忙碌,孩子们的照顾就降到了次要地位,负责照拂他们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个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 块儿来到马孔多的,借以逃避他们家乡已经猖獗几年的致命传染病——失眠症。姐弟俩都是驯良、勤劳的人,乌苏娜雇用他们帮她做些家务。所以,阿卡蒂奥和阿玛 兰塔首先说的是古阿吉洛语,然后才说西班牙语,而且学会喝晰蜴汤、吃蜘蛛蛋,可是乌苏娜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因她制作获利不小的糖鸟糖兽太忙了。马孔多完 全改变了面貌。乌苏娜带到这儿来的那些人,到处宣扬马孔多地理位置很好、周围土地肥沃,以致这个小小的村庄很快变戍了一个热闹的市镇,开设了商店和手工业 作坊,修筑了永久的商道,第一批阿拉伯人沿着这条道路来到了这儿,他们穿着宽大的裤子,戴着耳环,用玻璃珠项链交换鹦鹉。霍·阿·布恩蒂亚没有一分钟的休 息。他对周围的现实生活入了迷,觉得这种生活比他想象的大于世界奇妙得多,于是失去了对炼金试验的任何兴趣,把月复一月变来变去的东西搁在一边,重新成了 一个有事业心的、精力充沛的人了,从前,在哪儿铺设街道,在哪儿建筑新的房舍,都是由他决定的,他不让任何人享有别人没有的特权。新来的居民也十分尊敬 他,甚至请他划分土地。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块基石,也不砌上一道墙垣。玩杂技的吉卜赛人回来的时候,他们的活动游艺场现在变成了一个大赌场,受 到热烈的欢迎。因为大家都希望霍·阿卡蒂奥也跟他们一块儿回来。但是霍·阿卡蒂奥并没有回来,那个“蛇人”也没有跟他们在一起,照乌苏娜看来,那个“蛇人 是唯”一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的儿子的;因此,他们不让吉卜赛人在马孔多停留,甚至不准他们以后再来这儿:现在他们已经认为吉卜赛人是贪婪佚的化身了。然而 霍·阿·布恩蒂亚却认为,古老的梅尔加德斯部族用它多年的知识和奇异的发明大大促进了马孔多的发展,这里的人永远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可是,照流浪汉们 的说法,梅尔加德斯部族已从地面上消失了,因为他们竟敢超越人类知识的限度。

  霍·阿·布恩蒂亚至少暂时摆脱了幻想的折磨以后,在短时期 内就有条不紊地整顿好了全镇的劳动生活;平静的空气是霍·阿·布恩蒂亚有一次自己破坏的,当时他放走了马孔多建立之初用响亮的叫声报告时刻的鸟儿,而给每 一座房子安了一个音乐钟。这些雕木作成的漂亮的钟,是用鹦鹉向阿拉伯人换来的,霍·阿·布恩蒂亚把它们拨得挺准,每过半小时,它们就奏出同一支华尔兹舞曲 的几节曲于让全镇高兴一次,——每一次都是几节新的曲于,到了晌午时分,所有的钟一齐奏出整支华尔兹舞曲,一点几也不走调。在街上栽种杏树,代替槐树,也 是霍·阿·布恩蒂亚的主意,而且他还发明了一种使这些杏树永远活着的办法(这个办法他至死没有透露)。过了多年,马孔多建筑了一座座锌顶木房的时候,在它 最老的街道上仍然挺立着一棵棵杏树,树枝折断,布满尘埃,但谁也记不得这些树是什么人栽的了。

  父亲大力整顿这个市镇,母亲却在振兴家 业,制作美妙的糖公鸡和糖鱼,把它们插在巴里萨木棍儿上,每天两次拿到街上去卖,这时,奥雷连诺却在荒弃的试验室里度过漫长的时刻,孜孜不倦地掌握首饰技 术。他已经长得挺高,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不合他的身材了,他就改穿父亲的衣服,诚然,维希塔香不得不替他把衬衫和裤子改窄一些,因为奥雷连诺比父亲和哥哥 都瘦。

  进入少年时期,他的嗓音粗了,他也变得沉默寡言、异常孤僻,但是他的眼睛又经常露出紧张的神色,这种神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是使他 母亲吃了一惊的。奥雷连诺聚精会神地从事首饰工作,除了吃饭,几乎不到试验室外面去。霍·阿·布恩蒂亚对他的孤僻感到不安,就把房门的钥匙和一点儿钱给了 他,以为儿子可能需要出去找找女人。奥雷连诺却拿钱买了盐酸,制成了王水,给钥匙镀了金。可是,奥雷连诺的古怪比不上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的古怪。——这两 个小家伙的乳齿开始脱落,仍然成天跟在印第安人脚边,揪住他们的衣服下摆,硬要说古阿吉洛语,不说西班牙语。“你怨不了别人,”乌苏娜向大夫说。“孩子的 狂劲儿是父母遗传的,”他认为后代的怪诞习惯一点也不比猪尾巴好,就开始抱怨自己倒霉的命运,可是有一次奥色连诺突然拿眼睛盯着她,把她弄得手足无措起 来。

  “有人就要来咱们这儿啦,”他说。

  象往常一样,儿子预言什么事情,她就用家庭主妇的逻辑破除他的预言。有人到这儿来,那没有什么特别嘛。每天都有几十个外地人经过马孔多,可这并没有叫人操心,他们来到这儿,并不需要预言。然而,奥雷连诺不顾一切逻辑,相信自己的预言。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坚持说,“可这个人已在路上啦。”

   的确,星期天来了个雷贝卡。她顶多只有十一岁,是跟一些皮货商从马诺尔村来的,经历了艰苦的旅程,这些皮货商受托将这个姑娘连同一封信送到霍·阿·布恩 蒂亚家里,但要求他们帮忙的人究竟是推,他们就说不清楚了。这姑娘的全部行李是一只小衣箱、一把画着鲜艳花朵的木制小摇椅以及一个帆布袋;袋子里老是发出 “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那儿装的是她父母的骸骨。捎绘霍·间·布恩蒂亚的信是某人用特别亲切的口吻写成的,这人说,尽管时间过久,距离颇远,他还 是热爱霍·阿·布恩蒂亚的,觉得自己应当根据基本的人道精神做这件善事——把孤苦伶何的小姑娘送到霍·阿·布恩蒂亚这儿来;这小姑娘是乌苏娜的表侄女,也 就是霍·阿·布恩蒂亚的亲戚,虽是远房的亲戚;因为她是他难忘的朋友尼康诺尔·乌洛阿和他可敬的妻子雷贝卡·蒙蒂埃尔的亲女儿,他们已去天国,现由这小姑 娘把他们的骸骨带去,希望能照基督教的礼仪把它们埋掉。以上两个名字和信未的签名都写得十分清楚,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和乌苏娜都记不得这样的亲戚,也记 不起人遥远的马诺尔村捎信来的这个熟人了。从小姑娘身上了解更多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一走进屋子,马上坐在自己的摇椅里,开始咂吮指头,两只惊骇的大 眼睛望着大家,根本不明白人家问她什么。她穿着染成黑色的斜纹布旧衣服和裂开的漆皮鞋。扎在耳朵后面的两络头发,是用黑蝴蝶系住的。脖子上挂着一只香袋, 香袋上有一个汗水弄污的圣像,而右腕上是个铜链条,链条上有一个猛兽的獠牙——防止毒眼的小玩意。她那有点发绿的皮肤和胀鼓鼓、紧绷绷的肚子,证明她健康 不佳和经常挨饿,但别人给她拿来吃的,她却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甚至没有摸一摸放在膝上的盘子。大家已经认为她是个聋哑姑娘,可是印第安人用自己的语言问 她想不想喝水,她马上转动眼珠,仿佛认出了他们,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收留了她,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决定按照信上对她母亲的称呼, 也管她叫雷贝卡,因为奥雷连诺虽然不厌其烦地在她面前提到一切圣徒的名字,但她对任何一个名字都无反应。当时马孔多没有墓地,因为还没死过一个人,装着骸 骨的袋于就藏了起来,等到有了合适的地方再埋葬,所以长时间里,这袋子总是东藏西放,塞在难以发现的地方,可是经常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就象 下蛋的母鸡咯咯直叫。过了很久雷贝卡才跟这家人的生活协调起来。起初她有个习惯:在僻静的屋角里,坐在摇椅上咂吮指头。任何东西都没引起她的注意,不过, 每过半小时响起钟声的时候,她都惊骇地四面张望,仿佛想在空中发现这种声音似的。

  好多天都无法叫她吃饭。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饿死, 直到熟悉一切的印第安人发现(因为他们在屋子里用无声的脚步不断地来回走动)雷贝卡喜欢吃的只是院子里的泥土和她用指甲从墙上刨下的一块块石灰。显然,由 于这个恶劣的习惯,父母或者养育她的人惩罚过她,泥上和石灰她都是偷吃的,她知道不对,而且尽量留存一些,无人在旁时可以自由自在地饱餐一顿。从此,他们 对雷贝卡进行了严密的监视,给院子里的泥土浇上牛胆,给房屋的墙壁抹上辛辣的印第安胡椒,恕用这种办法革除姑娘的恶习,但她为了弄到这类吃的,表现了那样 的机智和发明才干,使得乌苏娜不得不采取最有效的措施。她把盛着橙子汁和大黄的锅子整夜放在露天里,次日早饭之前拿这种草药给雷贝卡喝。虽然谁也不会建议 乌苏娜拿这种混合药剂来治疗不良的泥土嗜好,她还是认为任何苦涩的液体进了空肚子,都会在肝脏里引起反应。雷贝卡尽管样子瘦弱,却十分倔强:要她吃药,就 得把她象小牛一样缚住,因为她拼命挣扎,乱抓、乱咬、乱哗,大声叫嚷,今人莫名其妙,据印第安人说,她在骂人,这是古阿吉洛语中最粗鲁的骂人活。乌苏娜知 道了这一点,就用鞭挞加强治疗。所以从来无法断定,究竟什么取得了成效——大黄呢,鞭子呢,或者二者一起;大家知道的只有一点,过了几个星期,雷贝卡开始 出现康复的征象。现在,她跟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玩耍了,她们拿她当做姐姐;她吃饭有味了,会用刀叉了。随后发现,她说西班牙语象印第安语一样流利, 她很能做针线活,还会用自编的可爱歌词照自鸣钟的华尔兹舞曲歌唱。很快,她就似乎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她比亲生子女对乌苏娜还亲热;她把阿玛兰塔叫做妹 妹,把阿卡蒂奥叫做弟弟,把奥雷连诺称做叔叔,把霍·阿,布恩蒂亚称做伯伯。这么一来,她和其他的人一样就有权叫做雷贝卡·布恩蒂亚了,——这是她唯一的 名字,至死都体面地叫这个名字。

  雷贝卡摆脱了恶劣的泥土嗜好,移居阿玛兰塔和阿卡蒂奥的房间之后,有一天夜里,跟孩子们在一起的印第安 女人偶然醒来,听到犄角里断续地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吃惊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担心什么牲畜钻进了屋子,接着便看见雷贝卡坐在摇椅里,把一个指头塞在嘴 里;在黑暗中,她的两只眼睛象猫的眼睛一样闪亮。

  维希塔香吓得发呆,在姑娘的眼睛里,她发现了某种疾病的征状,这种疾病的威胁曾使她和弟弟永远离开了那个古老的王国,他俩还是那儿的王位继承人咧。这儿也出现了失眠症。

   还没等到天亮,印第安人卡塔乌尔就离开了马孔多。他的姐姐却留了下来,因为宿命论的想法暗示她,致命的疾病反正会跟着她的,不管她逃到多远的地方。然 而,谁也不了解维希塔香的不安。“咱们永远不可睡觉吗?那就更好啦,”霍·阿·布恩蒂亚满意他说。“咱们可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印第安女人说 明:患了这种失眠症,最可怕的不是睡不着觉,因为身体不会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症必然演变成健忘症。她的意思是说,病人经常处于失眠状态,开头会忘掉 童年时代的事儿,然后会忘记东西的名称和用途,最后再也认不得别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联系,陷入一种白痴似的状态。霍·阿·布 恩蒂亚哈哈大笑,差点儿没有笑死,他得出结论说,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无数的疾病,这就是其中的一种。可是为了预防万一,谨慎的乌苏娜就让雷贝卡跟其他的 孩子隔离了。

  过了几个星期,维希塔香的恐惧过去之后,霍·阿·布恩蒂亚夜间突然发现自己在床上翻来复去合不上眼。乌苏娜也没睡着,问他 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我又在想普鲁登希奥啦。”他俩一分钟也没睡着,可是早上起来却是精神饱满的,立即忘了恶劣的夜晚。吃早饭时,奥雷连诺惊异地说, 他虽在试验室星呆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试验室里给一枚胸针镀金,打算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乌苏娜。然而,谁也没有重视这些怪事, 直到两天以后,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经五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孩子们也没睡着。这种疫病既然进了这座房子,谁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论的口吻说。

  的确,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乌苏娜曾从母亲那儿得到一些草药知识,就用乌头熬成汤剂,给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着也做梦。

   处在这种半睡半醒的古怪状态中,他们不仅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别人梦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挤满了客人。雷贝卡坐在厨房犄角里的摇椅上,梦见 一个很象她的人,这人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衬衫领子上有一颗金色钮扣,献给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双手细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来,佩戴在雷 贝卡的头发上,乌苏娜明白,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样竭力辨认,也不认识他们,终于相信以前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同时,由于注意不够(这 是霍·阿·布恩蒂亚不能原谅自己的),家里制作的糖动物照旧拿到镇上去卖。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着有味的绿色公鸡、漂亮的粉红色小鱼、最甜的黄色马儿。这 些糖动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后,全城的人已经不睡觉了。起初,谁也不担心。许多的人甚至高兴,——因为当时马孔多百业待兴,时间不够。人 们那么勤奋地工作,在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现在早晨三点就双臂交叉地坐着,计算自鸣钟的华尔兹舞曲有多少段曲调。想睡的人——井非由于疲乏,而是渴 望做梦——采取各种办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他们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连几小时把同样的奇闻说了又说,大讲特讲白色阉鸡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复 杂到了极点。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玩耍——讲故事的人问其余的人,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他“是的”,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 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他们回答说“不”,他就说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 沉默不语,他就说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语,而是要求回答:他们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能走开,因为他说他没有要求他们走开,而是要求回答:他们 想不想听白色阉鸡的故事。就这样,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说个没完。

  霍·阿·布恩蒂亚知道传染病遍及整个市镇,就把家长们召集起来,告 诉他们有关这种失眠症的常识,并且设法防止这种疾病向邻近的城乡蔓延。于是,大家从一只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铃铛——用鹦鹉向阿拉伯人换来的铃铛,把它们挂在 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给那些不听岗哨劝阻、硬要进镇的人使用。凡是这时经过马孔多街道的外来人都得摇摇铃铛,让失眠症患者知道来人是健康的。他们在镇上停 留的时候,不准吃喝,因为毫无疑问,病从口人嘛,而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饮料都染上了失眠症,采取这些办法,他们就把这种传染病限制在市镇范围之内了。隔离 是严格遵守的,大家逐渐习惯了紧急状态。生活重新上了轨道,工作照常进行,谁也不再担心失去了无益的睡眠习惯。

  在几个月中帮助大家跟隐 忘症进行斗争的办法,是奥雷连诺发明的。他发现这种办法也很偶然。奥雷连诺是个富有经验的病人——因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饰技 术。有一次,他需要一个平常用来捶平金属的小铁砧,可是记不起它叫什么了。父亲提醒他:“铁砧。”奥雷连诺就把这个名字记在小纸片上,贴在铁砧底儿上。现 在,他相信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儿只是健忘症的第一个表现。过了几天他已觉得,他费了大劲才记起试验室内几乎所有东西的名称。于 是,他给每样东西都贴上标签,现在只要一看签条上的字儿,就能确定这是什么东西了。不安的父亲叫苦连天,说他忘了童年时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儿,奥雷连诺就 把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于是霍·阿·布恩蒂亚首先在自己家里加以采用,然府在全镇推广。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给房里的每件东西都写上名称:“桌”、“钟”、 “们”、“墙”、“床”、“锅”。然后到畜栏和田地里去,也给牲畜、家禽和植物标上名字:“牛”、“山羊”、“猪”、“鸡”、“木薯”、“香蕉”。人们研 究各种健忘的事物时逐渐明白,他们即使根据签条记起了东西的名称,有朝一日也会想不起它的用途。随后,他们就把签条搞得很复杂了。一头乳牛脖子上挂的牌 子,清楚他说明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斗争的:“这是一头乳牛。每天早晨挤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掺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他们 生活在经常滑过的现实中,借助字儿能把现实暂时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儿的意义,现实也就难免忘诸脑后了。

  市镇入口的地方挂了一块脾子: “马孔多”,中心大街上挂了另一块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画上了各种符号,让人记起各种东西。然而,这一套办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还要 耗费很在的精神,所以许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这对他们是不太实际的,却是更有安慰的。推广这种自欺的办法,最起劲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种 用纸牌测知过去的把戏,就象她以前用纸牌预卜未来一样。由于她那些巧妙的谎言,失眠的马孔多居民就处于纸牌推测的世界,这些推测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 这个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亲是个黑发男人,是四月初来到这儿的;母亲是个黝黑的女人,左手戴着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 那一天百灵鸟在月桂树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亚被这种安慰的办法击败了,他为了对抗,决定造出一种记忆机器,此种机器是他以前打算制造出来记住吉卜赛人的 一切奇异发明的,机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复在生活中获得的全部知识。霍·阿·布恩蒂亚把这种机械设想成一本旋转的字典,人呆在旋转轴上,利用把手操纵字 典,——这样,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识短时间内就在眼前经过,他已写好了几乎一万四千张条目卡,这时,从沼泽地带伸来的路上,出现一个样子古怪的老人儿,摇着 悲哀的铃铛,拎着一只绳子系住的、胀鼓鼓的箱子,拉着一辆用黑布遮住的小车子。他径直朝霍·阿·布恩蒂亚的房子走来。

  维希塔香给老头儿 开了门,却不认得他,把他当成一个商人,老头儿还没听说这个市镇绝望地陷进了健忘症的漩涡,不知道在这儿是卖不出什么东西的。这是一个老朽的人。尽管他的 嗓音犹豫地发颤,双乎摸摸索索的,但他显然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里的人既能睡觉,又能记忆。霍·阿·布恩蒂亚出来接见老头儿的时候,老头儿正坐在客厅 里,拿破旧的黑帽子扇着,露出同情的样儿,注意地念了念贴在墙上的字条。霍·阿·布恩蒂亚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担心自己从前认识这个人,现在却把他给忘了。 然而客人识破了他的佯装,感到自己被他忘却了,——他知道这不是心中暂时的忘却,而是另一种更加冷酷的、彻底的忘却,也就是死的忘却。

   接着,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开那只塞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箱子,从中掏出一个放着许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颜色可爱的药水递给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 了,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亚两眼噙满悲哀的泪水,然后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谬可笑的房间里,这儿的一切东西都贴上了字条;他羞愧地看了看墙上一本正经 的蠢话,最后才兴高采烈地认出客人就是梅尔加德斯。

  马孔多庆祝记忆复原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和梅尔加德斯恢复了往日的友谊。吉卜赛 人打算留居镇上。他的确经历过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独,所以回到这儿来了。因为他忠于现实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领,被他的部族抛弃,他就决定在死神还 没发现的这个角落里得到一个宁静的栖身之所,把自己献给银版照相术。霍·阿·布恩蒂亚根本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发明。可是,当他看见自己和全家的人永远印在彩 虹色的金属版上时,他惊得说不出话了;霍·阿·布恩蒂亚有一张锈了的照相底版就是这时的——蓬乱的灰色头发,铜妞扣扣上的浆领衬衫,一本正经的惊异表情。 乌苏娜笑得要死,认为他象“吓破了胆的将军。”说真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尔加德斯拍照的时候,霍·阿·布恩蒂亚确实吓坏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属 版上,人就会逐渐消瘦。不管多么反常,乌苏娜这一次却为科学辩护,竭力打消丈夫脑瓜里的荒谬想法。他忘了一切旧怨,决定让梅尔加德斯住在他们家里。然而, 乌苏娜自己从不让人给她拍照,因为(据她自己的说法)她不愿留下像来成为子孙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给孩子们穿上好衣服,在他们脸上搽了粉,让每人喝了一匙 骨髓汤,使他们能在梅尔加德斯奇异的照相机前面凝然不动地站立几乎两分钟。在这张“全家福”(这是过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奥雷连诺穿着黑色丝绒衣服, 站在阿玛兰塔和雷贝卡之间,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澈,多年以后,他就是这副神态站在行刑队面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当时还没听到命运的召唤,他只是一个 能干的首饰匠,由于工作认真,在整个沼泽地带都受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时是梅尔加德斯的试验室,这儿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在瓶子的当嘟声和盘子的敲击声中, 在接连不断的灾难中:酸溢出来了,溴化银浪费掉了,当他的父亲和吉卜赛人大声争论纳斯特拉达马斯的预言时,奥雷连诺似乎呆在另一个世界里。奥雷连诺忘我地 工作,善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时期内,他挣的钱就超过了乌苏娜出售糖动物的收益。大家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他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人,为什么至今不 结交女人,的确,他还没有女人。

  过了几个月,那个弗兰西斯科人又来到了马孔多;他是个老流浪汉,差不多两百岁了。他常常路过马孔多,带 来自编的歌曲。在这些歌曲中,弗兰西斯科人非常详细地描绘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途中经过的地方——从马诺尔村到沼泽地另一边的城乡里,所以,谁 想把信息传给熟人,或者想把什么家事公诸于世,只消付两分钱,弗兰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节目。有一天傍晚,乌苏娜听唱时希望知道儿子的消息,却完全 意外地听到了自己母亲的死讯。“弗兰西斯科人”

  这个绰号的由来,是他在编歌比赛中战胜过魔鬼,他的真名实姓是谁也不知道的;

   失眠症流行时,他就从马孔多消失了,现在又突然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大家都去听他吟唱,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儿。跟弗兰西斯科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有一 个妇人和一个年轻的混血姑娘;妇人挺胖,是四个印第安人用摇椅把她抬来的;她头上撑着一把小伞,遮住阳光。混血姑娘却是一副可怜相。这一次,奥雷连诺也来 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弗兰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听众中间,仿佛一条硕大的变色龙。

  他用老年人颤抖的声调歌唱,拿华特·赖利在圭亚那给他的 那个古老的手风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脚掌打着拍子;他的脚掌已给海盐弄得裂开了。屋子深处看得见另一个房间的门,一个个男人不时挨次进去,摇椅抬来的那个 胖妇人坐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扇着扇子,卡塔林诺耳后别着一朵假玫瑰,正在卖甘蔗酒,并且利用一切借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们身上去摸不该摸的地方。时 到午夜,热得难受。奥雷连诺听完一切消息,可是没有发现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关的事。他已经准备离开,这时那个妇人却用手招呼他。

  “你也进去吧,”她说。“只花两角钱。”

   奥雷连诺把钱扔到胖妇人膝上的一只匣子里,打开了房门,自己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床上躺着那个年轻的混血姑娘,浑身赤裸,她的胸脯活象母狗的乳头。在奥雷 连诺之前,这儿已经来过六十三个男人,空气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碳酸气,充满了汗水和叹息的气味,已经变得十分污浊;姑娘取下湿透了的床单,要求奥雷连诺抓住 床唯的一头。床单挺重,好象湿帆布。他们抓住床单的两头拧了又拧,它才恢复了正常的重量。然后,他们翻过垫子,汗水却从另一面流了出来。奥雷连诺巴不得把 这一切没完没了地干下去。爱情的奥秘他从理论上是知道的,但是他的膝头却在战粟,他勉强才能姑稳脚跟。姑娘拾掇好了床铺,要他脱掉衣服时,他却给她作了混 乱的解释:“是他们要我进来的。他们要我把两角钱扔在匣子里,叫我不要耽搁。”姑娘理解他的混乱状态,低声说道:“你出去的时候,再扔两角钱,就可呆得久 一点儿。”奥雷连诺羞涩难堪地脱掉了衣服;他总是以为向己的裸体比不上哥哥的裸体。虽然姑娘尽心竭力,他却感到肉己越来越冷漠和孤独。“我再扔两角钱 吧,”他完全绝望地咕噜着说。姑娘默不作声地向他表示感谢。她皮包骨头,脊背磨出了血。由于过度疲劳,呼吸沉重、断断续续。两年前,在离马孔多很远的地 方,有一天晚上她没熄灭蜡烛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火焰,她和一个把她养大的老大娘一起居住的房子,烧得精光。从此以后,老大娘就把她带到一个个 城镇,让她跟男人睡一次觉捞取两角钱,用来弥补房屋的损失。按照姑娘的计算,她还得再这样生活十年左右,一夜接待七十个男人,因为除了偿债,还得支付她俩 的路费和膳食费以及印第安人的抬送费。老大娘第二次敲门的时候,奥雷连诺什么也没做就走出房间,好不容易忍住了泪水,这天夜里,他睡不着觉,老是想着混血 姑娘,同时感到怜悯和需要。他渴望爱她和保护她。他被失眠和狂热弄得疲惫不堪,次日早晨就决定跟她结婚,以便把她从老大娘的控制下解救出来,白个儿每夜都 得到她给七十个男人的快乐。可是早上十点他来到卡塔林诺游艺场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了马孔多。

  时间逐渐冷却了他那热情的、轻率的打算, 但是加强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觉。他在工作中寻求解脱。为了掩饰自己不中用的耻辱,他顺人了一辈子打光棍的命运。这时,梅尔加德斯把马孔多一切值得拍照 的都拍了照,就将银版照相器材留给霍·阿·布恩蒂亚进行荒唐的试验:后者决定利用银版照相术得到上帝存在的科学证明。他相信,拿屋内不同地方拍的照片进行 复杂的加工,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迟早准会得到上帝的照片,否则就永远结束有关上帝存在的一切臆想。梅尔加德斯却在深入研究纳斯特拉达马斯的理论。他经常 坐到很晚,穿着褪了色的丝绒坎肩直喘粗气,用他干瘦的鸟爪在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他手上的戒指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有一天夜晚,他觉得他偶然得到了有关马 孔多未来的启示。马孔多将会变成一座辉煌的城市,有许多高大的玻璃房子,城内甚至不会留下布恩蒂亚家的痕迹。

  “胡说八道,”霍·阿·布恩蒂亚气恼他说。“不是玻璃房子,而是我梦见的那种冰砖房子,并且这儿永远都会有布思蒂亚家的人,Peromniaseculasecul-orumo!”(拉丁语:永远永远)乌苏娜拼命想给这个怪人的住所灌输健全的思想。

   她添了一个大炉灶,除了生产糖动物,开始烤山整篮整篮的面包和大堆大堆各式各样的布丁、奶油蛋白松饼和饼干——这一切在几小时内就在通往沼泽地的路上卖 光了。尽管乌苏娜已经到了应当休息的年岁,但她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勤劳了,全神贯注在兴旺的生意上,有一天傍晚,印第安女人正帮她把糖掺在生面里,她漫不 经心地望着窗外,突然看见院子里有两个似乎陌生的姑娘,都很年轻、漂亮,正在落日的余晖中绣花。这是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她们刚刚脱掉穿了三年的悼念外祖母 的孝服。花衣服完全改变了她们的外貌。出乎一切预料,雷贝卡在姿色上超过了阿玛兰塔,她长着宁静的大眼睛、光洁的皮肤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见 的丝线在绣架的布底上刺绣。较小的阿玛兰塔不够雅致,但她从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继承了天生的高贵和自尊心。呆在她们旁边的是阿卡蒂奥,他身上虽已显露了父亲 的体魄,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他在奥雷连诺的指导下学习首饰技术,奥雷连诺还教他读书写字。乌苏娜明白,她家里满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们很快就要结婚,也 要养孩子,全家就得分开,因为这座房子不够大家住了。于是,她拿出长年累月艰苦劳动积攒的钱,跟工匠们商量好,开始扩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间正式客厅 ——用来接待客人:另一间更舒适、凉爽的大厅——供全家之用,一个饭厅,拥有一张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间卧室,窗户都面向庭院;一道长廊,由玫瑰花圃和宽 大的栏杆(栏杆上放着一盆盆碳类植物和秋海棠)挡住晌午的阳光。而且,她还决定扩大厨房,安置两个炉灶;拆掉原来的库房(皮拉·苔列娜曾在里面向霍·阿卡 蒂奥预言过他的未来),另盖一间大一倍的库房,以便家中经常都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在院子里,在大栗树的浓荫下面,乌苏娜嘱咐搭两个浴棚:一个女浴棚,一个 男浴棚,而星后却是宽敞的马厩、铁丝网围住的鸡窝和挤奶棚,此外有个四面敞开的鸟笼,偶然飞来的鸟儿高兴栖息在那儿就栖息在那儿。乌苏娜带领着几十名泥瓦 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幻想热”,决定光线和空气进人屋子的方位,划分面帆完全不受限。马孔多建村时修盖的这座简陋房子,堆满了各种工具和建筑材 料,工人们累得汗流浃背,老是提醒旁人不要妨碍他们干活,而他们总是碰到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它那沉闷的咔嚓声简直叫人恼火。谁也不明白,在这一片混乱 中,在生石灰和沥青的气味中,地下怎会立起一座房子,这房子不仅是全镇最大的,而且是沼泽地区最凉爽宜人的。最不理解这一点的是霍·阿·布恩蒂亚,甚至在 大变动的高潮中,他也没有放弃突然摄到上帝影像的尝试。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时候,乌苏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诉他说,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须刷成 蓝色,不能刷成他们希望的白色。她把正式公文给他看。霍·阿·布恩蒂亚没有马上明白他的妻子说些什么,首先看了看纸儿上的签字。

  “这个人是谁?”他问。

  “镇长,”乌苏娜怏怏不乐地回答。“听说他是政府派来的官儿。”

   阿·摩斯柯特镇长先生是不声不响地来到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来到这儿,用小玩意儿交换鹦鹉的时候,有个阿拉伯人开了一家雅各旅店,阿·摩斯柯特首先 住在这个旅店里,第二天才租了一个门朝街的小房间,离布恩蒂亚的房子有两个街区。他在室内摆上从雅各旅店买来的桌子和椅子,把带来的共和国国徽钉在墙上, 并且在门上刷了“镇长”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蓝色,借以庆祝国家独立的周年纪念。

  霍·阿·布恩蒂亚拿着复写的命令来找镇长,正碰见他在小办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觉。“这张纸儿是你写的吗?”霍·阿·布恩蒂亚问。阿·摩斯柯特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面色红润,显得胆怯,作了肯定的问答。“凭什么权力?”霍·阿·布恩蒂亚又问。

  阿·摩斯柯特从办公桌抽屉内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看。“兹派该员前往上述市镇执行镇长职务。”霍·阿·布恩蒂亚对这委任状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个市镇上,我们不靠纸儿发号施令,”他平静地回答。“请你永远记住:我们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我们这儿的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镇定,霍·阿·布恩蒂亚仍然没有提高声音,向他详细他讲了讲:他们如何建村,如何划分土地、开辟道路,做了应做的一切,从来没有麻 烦过任何政府。谁也没有来麻烦过他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人,我们这儿甚至还没死过人咧。”霍·阿·布恩蒂亚说。“你能看出,马孔多至今没有墓地。”他没 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兴没有人来妨碍他们安宁地发展,希望今后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建立马孔多村,不是为了让别人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的。阿,摩斯柯 特先生穿上象裤子一样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钟也没忘记文雅的举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这个镇上做一个普通的居民,我们完全欢迎。”霍·阿·布恩蒂亚最后说。“可是,如果你来制造混乱,强迫大伙儿把房子刷成蓝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将会白得象一只鸽子。”

  阿·摩斯柯特先生脸色发白。他倒退一步,咬紧牙关,有点激动他说:

  “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霍·阿·布恩蒂亚甚至没有发觉,他的双手刹那问又有了年轻人的力气,从前他靠这种力气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阿·摩斯柯特的衣领,把他举到自己眼前。

  “我这么做,”他说,“因为我认为我已到了余年,与其拖一个死人,不如花几分钟拖一个活人。”

   就这样,他把悬在衣领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沿着街道中间拎了过去,在马孔多到沼泽地的路上他才让他双脚着地。过了一个星期,阿·摩斯柯特又来了,带着六 名褴褛、赤足、持枪的士兵,还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女儿。随后又来了两辆牛车,载着家具、箱子他和其他家庭用具。镇长暂时把一家人安顿在雅 各旅店里,随后找到了房子,才在门外安了两名卫兵,开始办公,马孔多的老居民决定撵走这些不速之客,就带着自己年岁较大的几子去找霍·阿·布恩蒂亚,希望 他担任指挥。可是霍·阿·布恩蒂亚反对他们的打算,因为据他解释,阿·摩斯柯特先生既然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回来了,在他的一家人面前侮辱他,就不是男子汉大 丈夫了。事情应当和平解决。

  奥雷连诺自愿陪伴父亲。这时,他已长了尖端翘起的黑胡髭,嗓音洪亮,这种嗓音在战争中是会使他大显威风的。 他们没带武器,也没理睬卫兵,径直跨进了镇长办公室,阿·摩斯柯特先生毫不慌乱。他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偶然来到办公室的:一个是十六岁的安 芭萝,象她母亲一样满头乌发,一个是刚满九岁的雷麦黛丝,这小姑娘挺可爱,皮肤细嫩,两眼发绿。姐妹俩都挺文雅,很讲礼貌。布恩蒂亚父子两人刚刚进来,她 俩还没听到介绍,就给客人端来椅子。可是他们不愿坐下。

  “好啦,朋友,”霍·阿·布恩蒂亚说,“我们让你住在这儿,但这并不是因为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强盗,而是由于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儿。”

  阿·摩斯柯特张口结舌,可是霍·阿·布恩蒂亚没有让他反驳。

  “但是我们必须向你提出两个条件,”他补充说。“第一:每个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第二:大兵们立即离开马孔多,镇上的秩序由我们负责。”

  镇长起誓似的举起手来。

  “这是真话?”

  “敌人的话,”霍·阿·布恩蒂亚说。接着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为我得告诉你一点:你和我还是敌人。”

   就在这一天下午,士兵们离开了市镇。过了几天,霍·阿·布恩蒂亚为镇长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奥雷连诺。大家都平静下来。镇长的小女儿雷麦黛丝,就 年龄来说,也适于做奥雷连诺的女儿,可是她的形象却留在他的心里,使他经常感到痛苦。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他走路,仿佛一块石子掉进了他的鞋里。

第四章

  白得象鸽子的新宅落成之后,举行了一次庆祝舞会。扩建房屋的事是乌苏娜那天下午想到的,因为她发现雷贝卡和阿玛兰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实,大兴 土木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地方便于姑娘们接待客人。为了出色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乌苏娜活象个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过程中一直艰苦地劳动,甚至在房 屋竣工之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面包赚了那么多伪钱,以便能够定购许多稀罕和贵重的东西,用作房屋的装饰和设备,其中有一件将会引起全镇惊讶和青年们狂欢的 奇异发明一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放在几口箱子里运到的,一块儿运采的有维也纳家具、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兰桌布,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灯 具、烛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应这些货色的商号自费派来了一名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由他负责装配和调准钢琴,指导买主如何使用,并且教他们随 着六卷录音带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是个头发淡黄的年轻小伙子,马孔多还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端庄的男人。他那么注重外 表,即使在闷热的天气下工作,也不脱掉锦缎坎肩和黑色厚呢上装。他在客厅里关了几个星期,经常大汗淋淋,全神倾注地埋头工作,就象奥雷连诺干活那样。在房 主人面前,他却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一天早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没有打开客厅的门,也没叫任何人来观看奇迹,就把第一卷录音带插入钢琴,讨厌槌子敲 击声和经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了,在静谧中奇异地响起了和谐和纯正的乐曲。大家跑进客厅。霍·阿·布恩蒂亚惊得发呆,但他觉得奇异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 是琴键的自动起落。他甚至在房间里安好了梅尔加德斯的照相机,打算把看不见的钢琴手拍摄下来。这天早晨,意大利人跟全家一起进餐。这个天使般的人,双手白 皙,没戴戒指,异常老练地使用着刀叉,照顾用膳的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见就有点惊异。在客厅隔壁的大厅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开始教她们跳舞。他并不跟姑娘 们接触,只用节拍器打着拍子,向她们表演各种舞步;乌苏娜却在旁边彬彬有礼地监视;女儿们学习跳舞的时候,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房间。在这些日子里,皮埃特 罗·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紧绷绷的特殊裤子。

  “你不必那么担心,”霍·阿·布恩蒂亚对妻子说,“因为这人象个娘儿们。”可是,在舞蹈训 练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孔多之后,乌苏娜才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接着开始了庆祝的准备工作。乌苏娜拟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单,其中仅仅包括马孔多建村者的家 庭成员,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却不在内,因为这时她又跟不知什么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实际上,客人是按门第挑选的,虽然也是由友情决定的:因为被邀请的人都是 远征和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家的老朋友和他们的后代;而这些后代从小就是奥雷连诺和阿卡蒂奥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块儿绣花的姑 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个温和的镇长,他的权力纯粹是有名无实的,他干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点儿钱养着两名用木棒武装起来的警察。为了弥补家庭开销,他的 女儿们开设了一家缝纫店,同时制作假花和番石榴糖果,甚至根据特殊要求代写情书。尽管这些姑娘朴实、勤劳,是镇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谁都跳得得好,可是她 们却没列入舞会客人的名单。

  乌苏娜、阿玛兰塔和雷贝卡拆出裹着的家具,把银器洗刷干净,而且为了在泥瓦匠砌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增加生 气,到处挂起了蔷薇船上的少女图;这时,霍·阿·布恩蒂亚却不再继续追踪上帝的影象,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且拆开了自动钢琴,打算识破它那不可思议的秘 密。在庆祝舞会之前的两天,他埋在不知哪儿弄来的一大堆螺钉和小槌子里,在乱七八糟的弦线中间瞎忙一气,这些弦线呀,刚从一端把它们伸直,它们立刻又从另 一端卷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把乐器重新装配好。

  霍·阿·布恩蒂亚家里还从来不曾这么忙乱过,但是新的煤油灯正好在规定的日子和规定的时 刻亮了。房子还有焦油味和灰浆味,就开了门。马孔多老居民的子孙参观了摆着欧洲碳和秋海棠的长廊,观看了暂时还寂静无声的一间间卧室,欣赏了充满玫瑰芳香 的花园,然后簇拥在客厅里用白罩单遮住的一个神奇宝贝周围。自动钢琴在沼泽地带的其他城镇是相当普及的,那些已经见过这种乐器的人就觉得有点扫兴,然而最 失望的是乌苏娜:她把第一卷录音带放进钢琴,想让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婆娑起舞,钢琴却不动了。梅尔加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衰老已极,却想用往日那种神奇的 本事把钢琴修好。最后,霍·阿·布恩蒂亚完全偶然地移动了一下卡住的零件,钢琴就发出了乐曲声,开头是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却涌出混乱不堪的曲调。在随便 绷紧、胡乱调好的琴弦上,一个个小槌子不住地瞎敲。可是,翻山越岭寻找过海洋的二十一个勇士顽固的后代,没去理睬杂乱无章的乐曲。舞会一直继续到了黎明。

   为了修理自动钢琴,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回到了马孔多。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协助他拾掇琴弦;听到完全走了调的华尔兹舞曲,她们就跟他一块儿嬉笑。意大利人显 得那么和蔼、尊严,乌苏娜这一次放弃了监视。在他离开之前,用修好的钢琴举行了一次欢送舞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雷贝卡搭配,表演了现代舞的高超艺术。 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在优雅和灵巧上可跟他们媲美。然而舞蹈的示范表演不得不中止,因为和其他好奇者一块儿站在门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个女人揪打了起来, 那女人竟敢说年轻的阿卡蒂奥长着娘儿们的屁股。已经午夜。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发表了一次动人的告别演说,答应很快回来。雷贝卡把他送到门边;房门关上、灯 盏熄灭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流山了热泪。这种无可安慰的痛哭延续了几天,谁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玛兰塔也不明究竟。对于雷贝卡的秘密,家里人并不感 到奇怪。雷贝卡表面温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经是个漂亮、强健、修长的姑娘,可是照旧喜欢坐在她带来的摇椅里,这个摇椅已经 修了不止一次,没有扶手。谁也猜想不到,雷贝卡即使到了这种年岁,仍有咂吮手指的习惯。因此,她经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机会躲在浴室里,并且惯于面向墙壁睡 觉。现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们一起在摆着秋海棠的长廊上绣花时,看见园中湿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垒起的土堆,她会突然中断谈话,怀念的苦泪就会梳到她 的嘴角。她一开始痛哭,从前用橙子汁和大黄克服的恶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身上出现了。雷贝卡又开始吃土。她第一次这么做多半出于好奇,以为讨厌的味道 将是对付诱惑力的良药。实际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来。但她烦恼不堪,就继续自己的尝试,逐渐恢复了对原生矿物(注:未曾氧化的矿物)的癖好。她把土装 在衣兜里,一面教女伴们最难的针脚,一面跟她们议论各种各样的男人,说是值不得为他们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时却怀着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觉,悄悄地把一撮 撮泥土吃掉了。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牺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余味在她嘴里留下了温暖,在她心中留下了慰藉;这泥土 的余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头所踩的土地息息相连,她从这种余味中也感觉到了他的脉搏和体温。有一天下午,安芭萝·摩斯柯特无缘无故地要求允许她 看看新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贝卡被这意外的访问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气地接待她。她们领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让她听了听自动钢琴的乐曲,拿柠檬水和饼干款待 她。安芭萝教导她们如何保持自己的尊严、魅力和良好的风度,这给了乌苏娜深刻的印象,尽管乌苏娜在房间里只呆了几分钟。两小时以后,谈话就要结束时,安芭 萝利用阿玛兰塔刹那间心神分散的机会,交给雷贝卡一封信。雷贝卡晃眼一看信封上“亲爱的雷贝卡·布恩蒂亚小姐”这个称呼,发现规整的字体、绿色的墨水、漂 亮的笔迹,都跟钢琴说明书一样,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怀里,同时望着安芭萝·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无穷的感谢,仿佛默默地答应跟对方做一辈子的密友。

  安芭萝·摩斯柯特和雷贝卡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在奥雷连诺心中激起了希望。他仍在苦苦地想念小姑娘雷麦黛丝,可是没有见到她的机 会。他跟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马格尼菲柯·维期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都是马孔多建村者的儿子,名字和父亲相同)一起在镇上溜达时,用渴望的目光在缝纫店 里找她,只是发现了她的几个姐姐。安芭萝·摩斯柯特出现在他的家里,就是一个预兆。“她一定会跟安芭萝一块儿来的,”奥雷连诺低声自语,“一定。”他怀着 那样的信心多次叨咕这几个字儿,以致有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装配小金鱼首饰时,忽然相信雷麦黛丝已经响应他的召唤。的确,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一个孩子的 声音;他举眼一看,看见门口的一个姑娘,他的心都惊得缩紧了;这姑娘穿着粉红色玻璃纱衣服和白鞋子。

  “不能到里面去,雷麦黛丝,”安芭萝·摩斯柯特从廊子上叫道。“人家正在干活。”

  然而,奥雷连诺不让姑娘有时间回答,就把链条穿着嘴巴的小金鱼举到空中,说道:

  “进来。”

   雷麦黛丝走了进去,问了问有关金鱼的什么,可是奥雷连诺突然喘不过气,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想永远呆在这个皮肤细嫩的姑娘身边,经常看见这对绿宝石似的 眼睛,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对于每个问题,这声音都要尊敬地添上“先生”二字,仿佛对待亲父亲一样。梅尔加德斯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正在潦草地画些难以理 解的符号。奥雷连诺讨厌他。他刚要雷麦黛丝把小金鱼拿去作纪念,小姑娘就吓得跑出了作坊。这天下午,奥雷连诺失去了潜在的耐心,他是一直怀着这种耐心伺机 跟她相见的。他放下了工作。他多次专心致志地拼命努力,希望再把雷麦黛丝叫来,可她不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店里找她,在她家的窗帘后面找她,在她父亲的办 公室里找她,可是只能在自己心中想到她的形象,这个形象倒也减轻了他那可怕的孤独之感。奥雷连诺一连几小时呆在客厅里,跟雷贝卡一起倾听自动钢琴的华兹舞 曲。她听这些乐曲,因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曾在这种音乐中教她跳舞。奥雷连诺倾听这些乐曲,只是因为一切东西一-甚至音乐一-都使他想起雷麦黛丝。

   家里的人都在谈情说爱。奥雷连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倾诉爱情。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加德斯给他的粗糙的羊皮纸上、浴室墙壁上、自个儿手上,这些诗里都有改了观 的雷麦黛丝:晌午闷热空气中的雷麦黛丝;玫瑰清香中的雷麦黛丝;早餐面包腾腾热气中的雷麦黛丝——随时随地都有雷麦黛丝。每天下午四点,雷贝卡一面坐在窗 前绣花,一面等候自己的情书。她清楚地知道,运送邮件的骡子前来马孔多每月只有两次,可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它,以为它可能弄错时间,任何一天都会到达。情形 恰恰相反:有一次,骡子在规定的日子却没有来。雷贝卡苦恼得发疯,半夜起来,急匆匆地到了花园里,自杀一样贪婪地吞食一撮撮泥土,一面痛苦和愤怒地哭泣, 一面嚼着软搭搭的蚯蚓,牙床都给蜗牛壳碎片割伤了。到天亮时,她呕吐了。她陷入了某种狂热、沮丧的状态,失去了知觉,在呓语中无耻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

  恼怒的乌苏娜撬开箱子的锁,在箱子底儿找到了十六封洒上香水的情书,是用粉红色绦带扎上的;还有一些残余的树叶和花瓣,是夹在旧书的书页之间的;此外是些蝴蝶标本,刚一碰就变成了灰。

   雷贝卡的悲观失望,只有奥雷连诺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天下午,乌苏娜试图把雷贝卡从昏迷状态中救醒过来的时候,奥雷连诺跟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和格林列尔 多·马克斯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现在,这个游艺场增建了一排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住着一个个单身的女人,她们身上发出萎谢的花卉气味。手风琴手和鼓手组 成的乐队演奏着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这些人已经几年没来马孔多了。三个朋友要了甘蔗酒,马格尼菲柯和格林列尔多是跟奥雷连诺同岁的,但在生活上比他老练, 他俩不慌不忙地跟坐在他们膝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个容颜枯槁、镶着金牙的女人试图抚摸奥雷连诺一下。可他推开了她。他发现自己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麦黛 丝,不过愁闷也就减少了。随后,奥雷连诺突然飘荡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飘然的;他很快发现,他的朋友和女人也在朦胧的灯光里晃荡,成了混 沌、飘忽的形体,他们所说的话,仿佛不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他们那种神秘的手势跟他们面部的表情根本就不一致。卡塔林诺把一只手放在奥雷连诺肩上,说: “快十一点啦。”奥雷连诺扭过头去,看见一张模糊、宽大的面孔,还看见这人耳朵后面的一朵假花,然后他就象健忘症流行时那样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拂晓才苏 醒过来。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皮拉·苔列娜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衬衫,光着脚丫,披头散发,拿灯照了照他,不相信地惊叫了一声:

  “原来是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站稳脚根,抬起了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儿的,但是清楚记得自己的目的,因为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把这个目的密藏在心的深处。

  “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说。

  奥雷连诺的衣服沾满了污泥和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这时,皮拉·苔列娜只和自己的两个小儿子住在一起;她什么也没问他,就把他领到一个床铺,用湿布擦净他的脸,脱掉他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精光,放下蚊帐,免得两个儿子醒来看见。

   她等待留在原先那个村子的男人,等待离开这个村子的男人,等待那些被她的纸牌占卜弄得蒙头转向的男人,已经等得厌倦了;等呀盼呀,她的皮肤已经打皱了, 乳房干瘪了,心里的欲火也熄灭了。皮拉·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了奥雷连诺,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母亲一般温情地吻了吻他的脖子,低声说:“我可怜的孩 子,”奥雷连诺战粟起来。他一点没有迟延,平稳地离开了岩石累累的悲袁的河岸,恍惚觉得雷麦黛丝变成了无边天际的沼泽,这片沼泽洋溢着原始动物的气息,散 发出刚刚熨过的床单的味儿,他到了沼泽表面,却哭了。开头,这是不由自主的、断断续续的啜泣,然后,他就难以遏制地泪如泉涌。他心中感到极度的痛苦和难 受。她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他把似乎使他难以生活下去的隐衷吐露出来。接着,皮拉·苔列娜问道:“她是谁呀?”于是,奥雷连诺告诉了她。她笑了起来; 这种笑声往日曾把鸽子吓得飞到空中,现在却没有惊醒她的两个孩子。“你先得把她养大,”——皮拉·苔列娜打趣地说。可是奥雷连诺在这笑语后面觉到了深刻的 同情。

  他走出房间时,不仅不再怀疑自己的男性特征,而且放下了几个月来心中痛苦的重负,因为皮拉·苔列娜突然答应帮他的忙。

  “我跟小姑娘说说,并且把她和盘端给你。瞧着吧。”

   皮拉·苔列娜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但是时机并不合适,因为霍·阿·布恩蒂亚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雷贝卡热烈的爱情暴露以后(这种爱情是无法掩藏的,因为 雷贝卡在梦中大声地把它吐露了出来),阿玛兰塔忽然患了热病。她也受到爱情的煎熬,但却是单相思。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写了一封封炽热的信,倾诉空恋的痛 苦,可她并没有寄出这些信,只把它们藏在箱子底儿。乌苏娜几乎没有精力同时照顾两个病人。经过长时间巧妙的盘问,她仍然没有弄清阿玛兰塔精神萎靡的原因。

   最后,她又灵机一动:撬开箱子的锁,发现了一叠用粉红色绦带扎着的信函,其间夹了一些新鲜的百合花,信上泪迹未干;这些信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列斯比 的,但是没有寄出。乌苏娜发狂地痛哭流涕,叱骂自己那天心血来潮买了一架自动钢琴,并且禁止姑娘们绣花,宣布一个,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的女儿们放弃自 己的幻想为止。霍·阿·布恩蒂亚现在改变了原先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看法,赞扬他操纵乐器的本领,可是他的干预毫无用处。因此,皮拉·苔列娜向奥雷连诺 说,雷麦黛丝同意嫁给他的时候,他虽明白这个消息只会加重父母的痛苦,但他还是决定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把父母请到客厅进行正式谈判,他们毫无表情地听了儿 子的声明。但是,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以后,霍·阿·布恩蒂亚气得面红筋胀。“你是不是爱得发疯了?”他怒吼起来。“周围有那么多漂亮、体面的姑娘,可你不找 别人,偏要跟咱们冤家的女儿结婚?”乌苏娜却赞成儿子的选择。她承认,摩斯柯特的七个女儿都叫她喜欢,因为她们美丽、勤劳、朴实、文雅,而且她夸奖儿子眼 力很好。妻子热情洋溢的赞美解除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武装,他只提出一个条件:雷贝卡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情投意合,她必须嫁给他。而且,乌苏娜能够抽空 的时候,可以带着阿玛兰塔到省城去观光观光,跟各种各样的人接触可能减轻她失恋的痛苦。雷贝卡刚一知道父母同意,立刻就康复了,给未婚夫写了一封喜气洋洋 的信,请父母过了目,就亲自送去邮寄。阿玛兰塔假装服从父母的决定,热病也渐渐好了,但她在心里赌咒发誓,雷贝卡只有跨过她的尸体才能结婚。

   下一个星期六,霍·阿·布恩蒂亚象舞会那天崭新的打扮一样,穿上黑呢衣服,戴上赛璐珞领子,蹬上鹿皮鞋,去雷麦黛丝·摩斯柯特家为儿子求婚。对于这次突 然的访问,镇长夫妇不仅觉得荣幸,而且感到不安,因为不了解来访的原因;他们知道原因之后,又以为霍·阿·布因恩蒂亚把对象的名字弄错了。为了消除误会, 母亲从床上抱起雷麦黛丝,抱进了客厅——小姑娘还没完全醒来。父母问她是不是真想嫁人,可她哭着说,她只要他们别打搅她睡觉。霍·阿·布恩蒂亚明白了摩斯 柯特夫妇怀疑的缘由,就去要奥雷连诺澄清事实。当他回来的时候,夫妇俩已经改穿了合乎礼节的衣服,把客厅里的家具重新布置了一下,在花瓶以插满了鲜花,跟 几个大女儿一起正在等候他。霍·阿·布恩蒂亚显得有点尴尬,而且被硬领弄得相当难受,肯定他说明儿子选中的对象真是雷麦黛丝。“可这是不合情理的,”懊丧 的阿·摩斯柯特先生说。“除了她,我们还有六个女儿,她们全是待嫁的姑娘;

  象您公子这样稳重、勤劳的先生,她们每一个都会高兴地同意成 为他的妻子的,可奥雷连诺选中的偏偏是还在尿床的一个。“他的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神色不爽地责备丈夫说话粗鲁。在喝完果汁之后,夫妇俩被奥雷连诺 坚贞不渝的精神感动了,终于表示同意。不过摩斯柯特太太要求跟乌苏娜单独谈谈。乌苏娜埋怨人家不该把她卷入男人的事情,其实很想知道个究竟,第二天就激动 而畏怯地到了摩斯柯特家里。半小时后她回来说,雷麦黛丝还没达到成熟的时期。奥雷连诺并不认为这是重要障碍。他已经等了那么久,现在准备再等,要等多久都 行,一直等候未婚妻到达能够生育的年龄。

  梅尔加德斯之死破坏了刚刚恢复的平静生活。这件事本身是可以预料到的,然而发生这件事的情况却 很突然。梅尔加德斯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他身上就出现了衰老的现象;这种衰老现象发展极快,这吉卜赛人很快就成了一个谁也不需要的老头儿了,这类老头儿总 象幽灵似的,在房间里拖着腿子荡来荡去,大声地叨念过去的美好时光;谁也不理睬他们,甚至把他们抛到脑后,直到哪一天早上忽然发现他们死在床上。起初, 霍·阿·布恩蒂亚醉心于照相术,并且佩服纳斯特拉达马斯的预言,所以帮助梅尔加德斯干事。可是后来霍·阿·布恩蒂亚就逐渐让他孤独地生活了,因为跟他接触 越来越难。梅尔加德斯变得又瞎又聋,糊里糊涂,似乎把跟他谈话的人当成他知道的古人;回答问题时,他用的是稀奇古怪的混杂语言。他在屋子里行走的时候,总 是东摸西摸的,尽管他在家具之间移动异常敏捷,仿佛有一种辨别方向的本能,这种本能的基础就是直觉。有一天夜里,他把假牙放在床边的一只水杯里,忘了把它 们戴上,以后就再也没戴了。乌苏娜打算扩充房屋时,叫人给梅尔加德斯盖了一间单独的屋子,这间屋子靠近奥雷连诺的作坊,距离拥挤、嘈杂的主宅稍远一些,安 了一扇敞亮的大窗子,还有一个书架,乌苏娜亲手把一些东西放在书架上,其中有:老头儿的一些布满尘土、虫子蛀坏的书籍;写满了神秘符号的易碎的纸页;放着 假牙的水杯,水杯里已经长出了开着小黄花的水生植物。新的住所显然符合梅尔加德斯的心意,因为他连饭厅都不去了。能够碰见他的地方只有奥雷连诺的作坊,他 在那儿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以前带来的羊皮纸上潦草地写满了令人不解的符号;这类羊皮纸仿佛是用一种结实、干燥的材料制成的,象奶油松饼似的分作几层。他 是在这作坊里吃饭的——维希塔香每天给他送两次饭——,然而最近以来他胃口不好,只吃蔬菜,所以很快就象素食者那样形容憔悴了。他的皮肤布满了霉斑,很象 他从不脱下的那件破旧坎肩上的霉点。他象睡着的牲畜一样,呼出的气有一股臭味。埋头写诗的奥雷连诺,终于不再留意这吉卜赛人在不在旁边,可是有一次梅尔加 德斯叽哩咕噜的时候,奥雷连诺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他仔细倾听起来。在含混不清的话语中,他唯一能够听出的是象槌子敲击一样不断重复的字儿:“二分点”和 一个人名——亚历山大·冯·洪波尔特。阿卡蒂奥帮助奥雷连诺千金银首饰活儿时,比较接近老头儿。阿卡蒂奥试图跟梅尔加德斯聊聊,老头儿有时也用西班牙语说 上几句,然而这些话语跟周围的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有一天下午,吉卜赛人忽然激动起来。若干年以后,阿卡蒂奥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将会想起,梅尔加德斯 浑身战栗,给他念了几页他无法理解的着作;阿卡蒂奥当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他觉得吉卜赛人拖长声音朗诵的,似乎是改成了音乐的罗马教皇通谕。梅尔加德 斯念完之后,长久以来第一次笑了笑,并且用西班牙语说:“等我死的时候,让人家在我的房间里烧三天水银吧。”阿卡蒂奥把这句话转告了霍·阿·布恩蒂亚,后 者试图从老头儿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可是仅仅得到简短的回答:“我是永生的。”梅尔加德斯呼出的气开始发臭时,阿卡蒂奥每个星期四早上都带他到小河里去 洗澡,情况有了好转,梅尔加德斯脱掉衣服,跟孩子们一起走到水里,辨别方向的神秘感觉帮助他绕过了最深、最危险的地方。“我们都是从水里出来的,”有一次 他说。

  这样过了许久,老头儿似乎不在家里了;大家见过他的只是那天晚上,他很热心地想把钢琴修好;还有就是那个星期四,他腋下夹着一个 丝瓜瓤和毛巾裹着的一块棕榈肥皂,跟阿卡蒂奥到河边去。在那个星期四,阿卡蒂奥叫梅尔加德斯去洗澡之前,奥雷连诺听到老头儿叨咕说:“我在新加坡沙滩上患 热病死啦。”这一次,梅尔加德斯走到水里的时候,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次日早晨,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才找到了他;他躺在明晃晃的河湾浅滩上,一只孤零零的秃 鹫站在他的肚子上。乌苏娜哀悼这个吉卜赛人超过了自己的亲父,霍·阿·布恩蒂亚却不顾她的愤然反对,禁止掩埋尸体。“梅尔加德斯是不朽的,他自己就说过复 活的奥秘。”说着,他点燃废弃了的熔铁炉,把盛着水银的铁锅放在炉子上,让铁锅在尸体旁边沸腾起来,尸体就逐渐布满了蓝色气泡。阿·摩斯柯特先生大胆地提 醒霍·阿·布恩蒂亚说,淹死的人不埋掉是危害公共卫生的。“绝对不会,因为他是活的,”霍·阿·布恩蒂亚反驳,并且继续用水银热气熏了整整七十二小时;到 这个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象蓝白色的蓓蕾一样裂开,发出细微的咝咝声,屋子里弥漫了腐臭的气味。这时,霍·阿·布恩蒂亚才允许掩埋尸体,但是不能马马虎虎地 埋掉,而要用对待马孔多最大的恩人的礼仪下葬。这是全镇第一次人数最多的葬礼,只有一百年后格兰德大娘的葬礼才勉强超过了它。在划作坟场的空地中间挖了个 坑,人们把吉卜赛人放入坑内,并且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人们唯一知道的名字:梅尔加德斯。然后,人们连续几夜为他守灵。左邻右舍的人聚在院子里喝咖啡、 玩纸牌、说笑话,一直闹嘈嘈的,阿玛兰塔趁机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表白了爱情;在这以前几个星期,他已经跟雷贝卡订了婚;在从前阿拉伯人用小玩意儿交换鹦 鹉的地方,如今他开了一家乐器和自动玩具店,这地方就是大家知道的“土耳其人街”,这意大利人满头油光闪亮的容发,总要引起娘儿们难以遏止的赞叹,但他把 阿玛兰塔看成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对她并不认真。

  “我有个弟弟,”他向她说,“他就要来店里帮我的忙了。”

  阿玛兰塔觉 得自己受了屈辱,气虎虎地回答他说,她决定不管怎样都要阻挠姐姐的婚姻,即使她自己的尸体不得不躺在房门跟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被这威胁吓了一跳,忍不 住把它告诉了雷贝卡。结果,由于乌苏娜太忙而一直推迟的旅行,不到一个星期就准备好了。阿玛兰塔没有抗拒,可是跟雷贝卡分手时,却在她耳边说:

  “你别做梦!哪怕他们把我发配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想方设法使你结不了婚,即使我不得不杀死你。”

   由于乌苏娜不在,而无影无踪的梅尔加德斯仍在各个房间里神秘地游荡,这座房子就显得又大又空了。雷贝卡负责料理家务,印第安女人经管面包房。傍晚,皮埃 特罗·克列斯比带着熏衣草的清香来到的时候,手里总要拿着一件自动玩具当做礼物,未婚妻就在大客厅里接待他;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她把门窗全都敞开。这种预 防措施是多余的,因为意大利人举止谦恭,虽然这个姑娘不过一年就要成为他的妻子,可他连她的手都不碰一下。这座房子逐渐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自动芭 蕾舞女演员,八音盒,杂耍猴子,跑马,铃鼓小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带来的这些丰富多采的自动玩具,驱除了霍·阿·布恩蒂亚自从梅尔加德斯去世以来的悲 伤,使他回到了自己研究炼金术的时代。这时,他又生活在一个乐园里了,这儿满是开了膛的动物和拆散的机械;他想改进它们,让它们按照钟摆的原理不停地动。 奥雷连诺却把作坊抛在一边,开始教小姑娘雷麦黛丝读读写写。起初,小姑娘宁愿要自己的小囡囡,而不愿要每天下午都来的这个陌生男人;他一来到,家里的人就 让她放下玩具,给她洗澡、穿上衣服,叫她坐在客厅里接待客人。可是,奥雷连诺的耐心和诚挚终于博得了她的欢心,以致她一连几小时跟他呆在一起,学习写字, 用彩色铅笔在小本儿上描画房子和牛栏,画出金光四射的落日。

  感到不幸的只有雷贝卡一个人,她忘不了妹妹的威吓。雷贝卡知道阿玛兰塔的性 格和傲慢脾气,害怕凶狠的报复。她一连几小时坐在浴室里咂吮指头,拼命克制重新吃土的欲望。为了摆脱忧虑,她把皮拉·苔列娜叫来,请皮拉·苔列娜用纸牌给 她占卜。皮拉·苔列娜照旧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通之后,预言说:

  “只要你的父母还没埋葬,你就不会幸福。”

  雷贝卡浑身颤 栗。她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梦,看见自己是个小姑娘,带着一只小箱子、一张木摇椅和一条口袋,走进布恩蒂亚的房子——口袋里是什么东西,她始终都不知 道。她想起一个穿着亚麻布衣服的秃顶先生,他的衬衫领子被一个金色钮扣扣得紧紧的,但他一点不象纸牌上的红桃老K.她也想起了一个十分年轻、漂亮的女人, 有一双温暖、芬芳的手,但是这双手跟纸牌上那个方块皇后好象患风湿的手毫不相同;这个年轻女人经常把花朵戴在她的头发上,带她到镇上绿树成荫的傍晚的街头 去闲逛。

  “我不明白,”雷贝卡说。

  皮拉·苔列娜感到困窘。

  “我也不明白,可这是纸牌说的。”

   雷贝卡对这模糊的预言感到不安,就把它告诉了霍·阿·布恩蒂亚。他责骂她相信纸牌的占卜,可他自己却悄悄地翻箱倒柜,搬动家具,撬起地板,掀开床铺,寻 找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据他记得,自从房屋改建以来,他就没有见过那只袋子。他暗中把一些泥瓦匠叫来,其中一个承认他把袋子砌在一间卧室的墙壁里了,因为 它妨碍他干活。接连几天,他们都把耳朵贴在每一堵墙壁上仔细倾听,最后才听到深沉的“咔嚓咔嚓”声。他们打通墙壁,骸骨袋子仍然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同一 天,他们就把骸骨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坑里了,那坟坑距离梅尔加德斯的墓塚不远;霍·阿·布恩蒂亚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因为,对于这件事情,他有时就象想 起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那么沉痛。他经过厨房时,吻了吻雷贝卡的脑门。

  “别再胡思乱想啦,”他向她说。“你会幸福的。”

   阿卡蒂奥出生之后,乌苏娜就不让皮拉·苔列娜来自己家里了;但是皮拉·苔列娜跟雷贝卡交上了朋友,这家的大门又对她敞开了。她一个人就象一群山羊,一天 要来好多次,来了就干最重的家务,非常卖力。有时,她也到作坊里去帮助阿卡蒂奥修照相底片,既勤快又温存,这个青年终于感到不好意思。他的脑瓜都给这个女 人搅昏了。她那温暖的皮肤,她身上发出的烟味,以及她在暗室里的狂笑,都分散把他的注意力,使他不断地跟东西相撞。

  有一次,皮拉·苔列娜在作坊里看见正在干首饰活的奥雷连诺,她就倚着他的桌子,赞赏地观察他耐心而精确地工作。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奥雷连诺确信阿卡蒂奥是在另一个房间里,然后才朝皮拉·苔列娜扬起眼来,正巧跟她的视线相遇,她眼里的意思就象晌午的太阳那么明朗。

  “唔,”奥雷连诺问道。“什么事哇?”

  皮拉·苔列娜咬紧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打仗真行,”她回答。“弹无虚发。”

  奥雷连诺相信自己的预感已经应验,就感到松快了。他又在桌上埋头干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的声音既平静又坚定。

  “我承认他,”他说。“他就取我的名字吧。”

   霍·阿·布恩蒂亚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把钟上的发条连接在一个自动芭蕾舞女演员身上,这玩具在本身的音乐伴奏之下不停地舞蹈了三天。这件发明比以往 的任何荒唐把戏都叫他激动。他不再吃饭,也不再睡觉。他失去了乌苏娜的照顾和监督,就幻想联翩,永远陷入了如痴似狂的状态,再也不能复原了。他整夜整夜在 房间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想方设法要把钟摆的原理应用到牛车上,应用到犁铧上,应用到一动就对人有益的一切东西上。失眠症把霍·阿·布恩蒂亚完全搞垮 了,有一天早晨,一个头发雪白、步履蹒跚的老头儿走进他的卧室,他也没有认出此人。原来这是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最后弄清楚了客人的身份,发现死人也会 衰老,霍·阿·布恩蒂亚非常惊讶,而且产生了怀旧之情。“普鲁登希奥,”他叫道,“你怎么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儿来了?”在死人国里呆了多年,普鲁登希奥强 烈怀念活人,急切需要有个伙伴,畏惧阴曹地府另一种死亡的迫近,他终于喜欢自己最凶狠的冤家了。他花了许多时间寻找霍·阿·布恩蒂亚,他向列奥阿察来的死 人打听过,向乌帕尔山谷和沼泽地来的死人打听过,可是谁也无法帮助他。因为,梅尔加德斯来到阴间,在死亡簿上用小黑点划了“到”之前,其他的死人还不知道 马孔多。霍·阿·布恩蒂亚跟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一直谈到夭亮。几小时以后,他由于失眠变得疲惫不堪,走进奥雷连诺的作坊,问道:“今天是星期呀?”奥雷 连诺回答他是星期二。“我也那么想,”霍·阿·布恩蒂亚说,“可我突然觉得,今天还是星期一,象昨天一样。你瞧天空,瞧墙壁,瞧秋海棠。今天还是星期 一。”奥雷连诺对他的怪里怪气已经习以为常,没有理睬这些话。下一天,星期三,霍·阿·布恩蒂亚又来到作坊。“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他说。“你瞧瞧空气, 听听太阳的声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样。今天还是星期一。”晚上,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遇见他在走廊上流泪:他不太雅观地、抽抽嗒嗒地哭诉普鲁登希 奥·阿吉廖尔,哭诉梅尔加德斯,哭诉雷贝卡的双亲,哭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哭诉他能想起的、还在阴间孤独生活的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给了他一只用后腿走 钢丝的“自动狗熊”,可也未能使他摆脱愁思。于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就问,霍·阿·布恩蒂亚不久以前向他谈到过的计划——使人飞到空中的钟摆机器搞得如何 了?霍·阿·布恩蒂亚回答说,制造这种机器是不可能的,因为钟摆能使任何东西升到空中,它自己却不能上。星期四,霍·阿·布恩蒂亚又来到作坊,他的面孔露 出了完全的绝望。“时间机器坏啦,”他几乎号啕地说,“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去得那么远!”奥雷连诺骂他象个小孩儿,他就顺从地一声不响了。在六个小时之 内,他仔细地观察了各种东西,打算确定它们的样子跟头一天有没有差别,并且坚持不渝地寻找变化,借以证明时间的推移。整个晚上他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唤 普鲁登希奥·阿古廖尔、梅尔加德斯和一切死人来分担他的忧虑,可是谁也没来。星期五早晨,家里的人还在睡觉,他又开始研究周围各种东西的形状,最后毫不怀 疑这一天还是星期一。接着,他抓住一根门闩,使出浑身非凡的力气,凶猛地砸烂了炼金器具、照相机洗印室和金银首饰作坊,同时,他象着了魔似的,快嘴快舌地 尖声叫嚷,但是谁也不懂他叫些什么。他还想毁掉整座房子,可是奥雷连诺马上叫了左邻右舍的人来帮忙。按倒霍·阿·布恩蒂亚,需要十个人;捆起他来,需要十 四个人,把他拖到院内大栗树下,需要二十个人;他们拿绳子把他捆在树干上。他仍在用古里古怪的话乱骂,嘴里冒出绿色的唾沫。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回来的时候, 他的手脚仍然是捆着的,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但已完全平静、无害了。她们跟他讲话,但他不认得她们,他回答的话也叫人莫名其妙。乌苏娜松开了他已经磨出血 来的手腕和脚踝,只留下了捆在腰间的绳子。随后,她们用棕榈枝叶给他搭了个棚子,免得他受到日晒雨淋。

第五章

  根据尼康诺·莱茵纳神父的指 示,客厅里搭了个圣坛;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连诺和雷麦黛丝·摩斯柯特在圣坛前面举行了婚礼。在摩斯柯特家中,这一天是整整一个月不安的结束,因为小 雷麦黛丝到了成熟时期,却还没有抛弃儿童的习惯。母亲及时把青春期的变化告诉了她,但在二月间的一个下午,几个姐姐正在客厅里跟奥雷连诺谈话,雷麦黛丝却 尖声怪叫地冲进客厅,让大家瞧她的裤子,这裤子已给粘搭搭的褐色东西弄脏了。婚礼定于一月之后举行。教她学会自己洗脸、穿衣、做些最简单的家务,是费了不 少时间的。为了治好她尿床的毛病,家里的人就要她在热砖上撒尿。而且,让她保守合欢床上的秘密,也花了不少工夫,因为她一知道初夜的细节,就那么惊异,同 时又那么兴奋,甚至想把自己知道的这些细节告诉每一个人。在她身上是伤了不少脑筋的。但是,到了举行婚礼的一天,这姑娘对日常生活的了解就不亚于她的任何 一个姐姐了。在噼哩啪啦的花炮声中,在几个乐队的歌曲声中,阿·摩斯柯特先生牵着女儿,走过彩花烂漫的街头,左邻右舍的人从自家的窗口向雷麦黛丝祝贺,她 就挥手含笑地表示感谢。奥雷连诺身穿黑呢服装,脚踩金属扣子的漆皮鞋(几年以后,他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穿的也是这双皮鞋),在房门前面迎接新娘,把她 领到圣坛前去——他紧张得脸色苍白,喉咙发哽。

  雷麦黛丝举止自然,大大方方;奥雷连诺给她戴戒指时,即使不慎把它掉到地上,她仍镇定自 若。宾客们却惊惶失措,周围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可是雷麦黛丝把戴着花边手套的手微微举起,伸出无名指,继续泰然自若地等着,直到未婚夫用脚踩住戒指,阻 止它滚向房门,然后满脸通红地回到圣坛跟前。雷麦黛丝的母亲和姐姐们生怕她在婚礼上违反规矩,终于很不恰当地暗示她首先去吻未婚夫。正是从这一天起,在不 利的情况下,雷麦黛丝都表现了责任心、天生的温厚态度和自制能力。

  她自动分出一大块结婚蛋糕,连同叉子一起放在盘子里,拿给霍·阿·布恩蒂亚。

   这个身躯魁梧的老人,蜷缩在棕榈棚下,捆在栗树上,由于日晒雨淋,已经变得十分萎靡,但却感激地微微一笑,双手抓起蛋糕就吃,鼻子里还哼着什么莫名其妙 的圣歌。热闹的婚礼一直延续到星期一早晨,婚礼上唯一不幸的人是雷贝卡。她的婚事遭到了破坏。照乌苏娜的安排,雷贝卡是应当在这同一天结婚的,可是皮埃特 罗·克列斯比星期五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母亲病危。婚礼也就推延了。收信之后过了一小时,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就回省城去了。她的母亲却在星期六晚上按时到 达,路上没有跟他相遇;她甚至在奥雷连诺的婚礼上唱了一支歌儿,这支歌儿本来是她为儿子的婚礼准备的。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打算回来赶上自己的婚礼,路上把 五匹马部累得精疲力尽,可是星期天半夜到达时,别人的婚礼就要结束了。那封倒霉的信究竟是谁写的,始终没弄清楚。阿玛兰塔受到乌苏娜的盘问,气得痛哭流 涕,在木匠还没拆除的圣坛前面发誓说她没有过错。

  为了举行婚礼,阿·摩斯柯特先生从邻近的城市请来了尼康诺·莱茵纳神父;

   由于自己的职业得不到奉承,这老头儿总是阴阴沉沉。他的皮肤是浅灰色的,几乎皮包骨,圆鼓鼓的肚子很突出,他那老朽的面孔所显露的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 是憨厚。他准备婚礼之后就返回自己的教区,但他见到马孔多居民一切无所顾忌的样子就感到惊愕,因为他们虽然安居乐业,却生活在罪孽之中:他们仅仅服从自然 规律,不给孩子们举行洗礼,不承认宗教节日。神父认为这块土地急切需要上帝的种子,就决定在马孔多再留一个星期,以便给行过割礼的人和异教徒举行一次洗 礼,让非法的同居合法化,并且给垂死的人一顿圣餐。可是谁也不愿听他的。大家回答他说,他们多年没有教士也过得挺好,可以直接找上帝解决拯救灵魂的问题, 而且不会犯不可宽恕之罪。

  尼康诺神父讨厌在旷地上继续布道,决定竭尽全力建筑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有圣徒的等身雕像和彩绘玻璃窗,以 便罗马来的人也能在无神论者的中心地区向上帝祈祷。他拿着一个铜盘,四处募捐。人行慷慨布施,可是未能满足他的要求,因为教堂要有一个大钟,此种钟声能使 淹死的人浮到水面。他向大家苦苦哀求,甚至嗓子都哑了,疲乏得骨头都酸痛了。

  一个星期六,他估量捐款甚至不够做教堂的门,就陷入了绝望 状态。星期天,他在市镇广场上搭了个圣坛,象失眠症流行时那样,拿着一个小铃铛,跑遍了所有的街道,招呼人们去参加旷地弥撒。许多人是出于好奇而来的,另 一些人是由于无事可干,还有一些人唯恐上帝把他们藐视神父看做是冒犯他自己。就这样,早上八点钟,全镇一半的人都聚在广场上,尼康诺神父朗诵了福音书,声 嘶力竭地恳求大家捐助。弥撒结束时,在场的人己经开始四散,他就举起手来要大家注意。

  “等一下,”他说。“你们马上可以得到上帝威力无穷的确凿证明。”

   协助尼康诺神父做弥撒的一个孩子,端来一杯浓稠、冒气的巧克力茶。神父一下子就把整杯饮料喝光了。然后,他从长袍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了嘴唇,往前 伸出双手,闭上了眼睛。接着,尼康诺神父就在地上升高了六英寸。证据是十分令人信服的。在几天中,神父都在镇上来来去去,利用热腾腾的巧克力茶一再重复升 空的把戏,小帮手把那么多的钱收到袋子里,不过一个月工夫,教堂的建筑就已动工了。谁都不怀疑尼康诺神父表演的奇迹是上帝在发挥威力。只有霍·阿·布恩蒂 亚不以为然。有一天早上,一群人聚在离栗树不远的地方,参观另一次升空表演,他一个人仍然完全无动于衷,看见尼康诺神父连同坐椅一起升到地面上头以后,他 只在自己的凳子上微微挺直身子,耸了耸肩。

  “Hocestsimplicissimum(注:拉丁语——这很简单。这个人发现了物质的第四种状态。”)霍·阿·布恩蒂亚说。“Homoistestatumguartummate-riaeinvenit.”

  尼康诺神父一举手,椅子的四条小腿同时着地。

  “Nego,”神父反驳说。“FactumhocexistenltiamDeiProbatSinedubio.”(注:拉丁语——我否认。这个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上帝的存在。)

   大家这才知道,霍·阿·布恩蒂亚的鬼活其实是拉丁语。尼康诺神父终于发现了一个能够跟他交谈的人,决定利用这种幸运的情况,向这个精神病人灌输宗教信 仰。每天下午他都坐在栗树旁边,用拉丁语传道,可是霍·阿·布恩蒂亚拒不接受他的花言巧语,也不相信他的升空表演,只要求拿上帝的照片当作无可辩驳的唯一 证明。于是,尼康诺神父给他拿来了一些圣像和版画,甚至一块印有耶稣像的手帕,然而霍·阿·布恩蒂亚加以拒绝,认为它们都是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手工艺品。 他是那么顽固,尼康诺神父也就放弃了向他传道的打算,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感情继续来看望他。这样,霍·阿·布恩蒂亚取得了主动权,试图用理性主义的诡谲道理 动摇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康诺神父带来一盒跳棋和棋盘,要霍·阿·布恩蒂亚跟他下棋,霍·阿·布恩蒂亚拒绝了,因为据他解释,敌对双方既然在重要问题上 彼此一致,他看不出他们之间的争斗有什么意义。尼康诺神父对于下棋从来没有这种观点,但又无法把他说服。他对霍·阿·布恩蒂亚的智慧越来越惊异,就问他怎 么会捆在树上。

  “HocestSimplicicissimum,(注:拉丁语:我是疯子)他回答,”因为我是个疯子。“

   这次谈话之后,神父担心自己的信仰遭到动摇,就不再来看望他了,全神贯注在教堂的建筑上。雷贝卡感到自己又有了希望。她的未来是跟教堂的竣工有关系的, 因为有一个星期天,尼康诺神父在她们家中吃午饭的时候,曾在全家的人面前说,教堂建成以后,就能隆重而堂皇地举行宗教仪式了。“最幸运的是雷贝卡,”阿玛 兰塔说。因为雷贝卡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天真地微笑着说:

  “因为你可以拿自己的婚礼为教堂揭幕啦。”

  雷贝卡试图阻止这样的议论。她认为建筑进度很慢,教堂最快十年才能竣工。

   尼康诺神父不同意她的看法:因为信徒们越慷慨,他就越能作出乐观的估计。雷贝卡心中不快,饭也没有吃完,而乌苏娜却赞成阿玛兰塔的想法,答应捐助一大笔 款子。加快工程进度。尼康诺神父声称:再有这样一笔捐款,教堂三年就能落成。从那一天起,雷贝卡就不跟阿玛兰塔说一句话了,因为她确信,妹妹心里想的并不 象嘴里说的那么单纯。“算啦,我没干更坏的事,”那天晚上她俩之间发生激烈争论时,阿玛兰塔说。“起码最近三年我不必杀死你。”雷贝卡接受了挑战。

  知道又延期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陷入了绝望,但是未婚妻最后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坚贞。“你啥时候愿意,咱们可以离开这儿,”她说。然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并不是冒险家。他没有未婚妻那种冲动的性格,但是认为妻子的话应当重视。

   接着,雷贝卡采取了更加放肆的办法。不知哪儿刮来的风吹灭了客厅里的灯,乌苏娜惊异地发现未婚夫妇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慌乱地向她抱怨新的 煤油灯质量太差,甚至答应帮助在客厅里安装更加可靠的照明设备。可是现在,这灯不是煤油完了,就是灯芯卡住了,于是乌苏娜又发现雷贝卡在未婚夫膝上。最 后,乌苏娜再也不听任何解释。每逢这个未婚夫来访的时候,乌苏娜都把面包房交给印第安女人照顾,自己坐在摇椅里,观察未婚夫妇的动静,打算探出她年轻时就 已司空见惯的花招。“可怜的妈妈,”看见乌苏娜在未婚夫来访时打呵欠,生气的雷贝卡就嘲笑他说。“她准会死在这把摇椅里,得到报应。”过了三个月受到监视 的爱情生活,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每天都检查工程状况,对教堂建筑的缓慢感到苦恼,决定捐给尼康诺神父短缺的钱,使他能把事情进行到底。这个消息丝毫没使阿 玛兰塔着急。每天下午,女友们聚在长廊上绣花的时候,她一面跟她们聊天,一面琢磨新的诡计。可是她的估计错了,她认为最有效的一个阴谋也就失败了;这个阴 谋就是掏出卧室五斗橱里的樟脑球,因为雷贝卡是把结婚的衣服保藏在橱里的。阿玛兰塔是在教堂竣工之前两个月干这件事的。然而婚礼迫近,雷贝卡就急于想准备 好自己的服装,时间比阿玛兰塔预料的早得多。雷贝卡拉开衣橱的抽屉,首先揭开几张纸,然后揭起护布,发现缎子衣服、花边头纱、甚至香橙花花冠,都给虫子蛀 坏了,变成了粉末。尽管她清楚地记得,她在衣服包卷下面撒了一把樟脑球,但是灾难显得那么偶然,她就不敢责怪阿玛兰塔了。距离婚礼不到一个月,安芭萝·摩 斯柯特却答应一星期之内就把新衣服缝好。一个雨天的中午,镇长的女儿抱着一堆泡沫似的绣装走进屋来,让雷贝卡最后试穿的时候,阿玛兰塔差点儿昏厥过去。她 说不出话,一股冷汗沿着脊椎往下流。几个月来,阿玛兰塔最怕这个时刻的来临,因她坚信:如果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终阻挠这场婚礼,那么到了一切幻想都已破 灭的最后时刻,她就不得不鼓起勇气毒死雷贝卡了。安芭萝·摩斯柯特非常耐心地千针万线缝成的缎子衣服,雷贝卡穿在身上热得直喘气,阿玛兰塔却把毛线衣的针 数数错了几次,并且拿织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但她异常冷静地作出决定:日期——婚礼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办法——在一杯咖啡里放进一些鸦片酊。

   然而,新的障碍是那么不可预料、难以克服,婚礼又无限期地推迟了。在雷贝卡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婚期之前七天,年轻的雷麦黛丝半夜醒来,浑身被内脏里 排出的屎尿湿透,还发出一种打嗝似的声音,三天以后就血中毒死了,——有一对双胞胎横梗在她肚子里。阿玛兰塔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曾热烈祈求上帝降下什么灾 难,免得她向雷贝卡下毒,现在她对雷麦黛丝之死感到自己有罪了。她祈求的并不是这样的灾难。雷麦黛丝给家里带来了快活的气氛。她跟丈夫住在作坊旁边的房间 里,给整个卧室装饰了不久之前童年时代的木偶和玩具,可是她的欢乐溢出了卧室的四壁,象有益健康的和风拂过秋海棠长廊。太阳一出,她就唱歌。家中只有她一 个人敢于干预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之间的纷争。为了照拂霍·阿·布恩蒂亚,她承担了不轻的劳动。她送吃的给他,拿肥皂和刷子给他擦擦洗洗,注意他的头发和胡子 里不止虱子和虱卵,保持棕榈棚的良好状态,遇到雷雨天气,还给棕榈棚遮上一块不透水的帆布。在生前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学会了用粗浅的拉丁语跟霍·阿·布恩 蒂亚谈话。奥雷连诺和皮拉·苔列娜的孩子出世以后,给领到了家里,在家庭仪式上命名为奥雷连诺·霍塞,雷麦黛丝决定把他认做自己的大儿子。她做母亲的本能 使得乌苏娜吃惊。奥雷连诺在个活上更是需要雷麦黛丝的。他整天在作坊里干活,雷麦黛丝每天早晨部给他送去一杯黑咖啡。每天晚上,他俩都去摩斯柯特家里。奥 雷连诺和岳父没完没了地玩多米诺骨牌,雷麦黛丝就跟姐姐们聊夭,或者跟母亲一起议论大人的事。跟布恩蒂亚家的亲戚关系,巩固了阿·摩斯柯特在马孔多的威 望。他经常去省城,已经说服政府当局在马孔多开办一所学校,由继承了祖父教育热情的阿卡蒂奥管理。为了庆祝国家独立节,阿·摩斯柯特先生通过说服使得大部 分房屋都刷成了蓝色。根据尼康诺神父的坚决要求,他命令卡塔林诺游艺场迁到偏僻的街道,并且关闭小镇中心区另外几个花天酒地的场所。有一次,阿·摩斯柯特 先生从省城回来,带来了六名持枪的警察,由他们维持社会秩序,甚至谁也没有想起马孔多不留武装人员的最初的协议了。奥雷连诺欢喜岳父的活力。“你会变得象 他那么肥胖,‘——朋友们向他说。可是,由于经常坐在作坊里,他只是颧骨比较凸出,眼神比较集中,体重却没增加,拘谨的性格也没改变;恰恰相反,嘴边比较 明显地出现了笔直的线条——独立思考和坚强决心的征象。奥雷连诺和他的妻子都得到了两家的深爱,所以,当雷麦黛丝说她将有孩子的时候,甚至阿玛兰塔和雷贝 卡都暂时停止了扯皮,为孩子加紧编织两种颜色的毛线衣:蓝色的——如果生下的是男孩;

  粉红色的——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几年以后,奥雷连 诺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雷麦黛丝。乌苏娜宣布了严格的丧事,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如果没有极端的必要,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屋子;在一 年之中,她禁止大家高声说话;殡丧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墙上挂了雷麦黛丝的厢片,照片周围加了黑色缎带,下面放了一盏长明灯。布恩蒂亚的后代一直是让长明灯 永不熄灭的,他们看见这个姑娘的照片就感到杌隍不安;这姑娘身着百褶裙,头戴蝉翼纱花巾,脚上穿了一双白皮鞋,子孙们简直无法把照片上的姑娘跟“曾祖母” 本来的形象联系起来。阿玛兰塔自动收养了奥雷连诺·霍塞。她希望拿他当儿子,分担她的孤独,减轻她的痛苦,因为她把疯狂弄来的鸦片酊偶然放到雷麦黛丝的咖 啡里了。每天晚上,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都在帽上戴着黑色丝带,踮着脚走进屋来,打算悄悄地探望雷贝卡;她穿着黑色衣服,袖子长到手腕,显得萎靡不振。现在 要想确定新的婚期,简直就是亵渎神灵了;他俩虽已订婚,却无法使关系往前推进,他俩的爱情令人讨厌、得不到关心,仿佛这两个灭了灯、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只 能听凭死神的摆布。

  雷贝卡失去了希望,精神萎顿,又开始吃土。

  丧事开始之后过了不少时间,刺绣的人又聚在长廊上的时 候,在一个死寂的炎热天,下午两点正,忽然有个人猛力推开了房屋的正门,使得整座房子都晃动起来;坐在长廊上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友们,在房间里咂吮手指的 雷贝卡,厨房里的乌苏娜,作坊里的奥雷连诺,甚至栗树下的霍·阿·布恩蒂亚——全部觉得地震已经开始,房子就要倒塌了。门槛边出现了一个样子非凡的人。他 那宽阔的肩膀勉强才挤过门洞,粗脖子上挂着一个“救命女神”像,胳膊和胸脯都刺满了花纹,右腕紧紧地箍着一个护身的铜镯。他的皮肤被海风吹成了棕褐包,头 发又短又直,活象骡子的鬃毛,下巴显得坚毅,神情却很悒郁。他的腰带比马肚带粗一倍,高统皮靴钉了马刺,后跟包了铁皮;他一走动,一切都颤抖起来,犹如地 震时一样。他千里拎着一个相当破烂的鞍囊,走过客厅和起居室,象雷霆一样出现在秋海棠长廊上,使得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把针拿在空中都呆住了。“哈罗!” ——他用疲惫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就把鞍囊扔在她们面前的桌上,继续朝房子深处走去。“哈罗!”他向惶恐地探望室外的雷贝卡说。“哈罗!”——他向全神贯注 干活的奥雷连诺说。

  这人哪儿也没耽搁,一直走到厨房才停了下来,结束了他从世界另一边开始的旅行。“哈罗!”——他说。刹那间,乌苏娜 张着嘴巴发楞,然后看了看来人的眼睛,才“噢唷”一声,抱住他的脖子,高兴得又哭又叫。这是霍·阿卡蒂奥。他回家时也象离家时一样穷困,乌苏娜甚至不得不 给他两个比索,偿付租马的费用。他说的是两班牙语,其中夹了许多水手行话。大家问他到过哪儿,他只同答:“那儿。”

  在指定给他的房间 里,他悬起吊床,一连睡了三天,醒来以后,他一口气吃了十六只生鸡蛋,就径直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那粗壮的身抠在好奇的娘儿们中间引起了惊愕。他请在场的 人听音乐、喝酒,全都记在他的账上,并且跟五个男人打赌,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无法把他的手扳到桌上。“不行,”他们相信自己动不了他的手,就说。“因为他身 上有魔镯。”卡塔林诺不相信他那神奇的力气,就拿十二个比索跟他打赌,说他搬动不了柜台。可他把柜台从地里拔了起来,举到头上,并且将它放在街上。为了搬 回柜台,需要十一个男人。

  在兴味正浓的时候,他让大家参观他那异乎寻常的男性器官,上面刺了蓝色和红色的各种文字。他周围的娘儿们都兴 致勃勃,他就问她们谁能多给点钱,一个最有钱的女人给了他二十个比索。接着,他主张拿他抽彩,每张彩票十个比索,看看谁能把他抽到。这个价格是大得惊人 的,因为最红的女人一夜才能挣到八个比索,然而大家都同意了。十四张彩票写好之后,都放在一顶帽子里,大家开始抽——每个女人抽一张。最后只剩两张可能抽 中的了。

  “每人多给五个比索,”霍·阿卡蒂奥向两个幸运的女人说。“我就让自己在你们之间平分。”

  他就是以此为生的。他充当一名水手,跟其他同样离乡背井的人一起作过六十五次环球航行。那天夜晚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跟他睡觉的女人,把他赤身露体地带到舞厅里给大家参观,他的身体——从面孔到脊背、从脖子到脚后跟——每一平方英寸都刺了花纹。

   霍·阿卡蒂奥几乎不跟家里的人来往,他白天睡觉,夜晚都在妓馆区度过,在少有的情况下,母亲让他坐在家中的桌子旁边时,他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他 谈起自己在遥远地区的那些冒险经历。他遇到过船舶失事,乘着舢板在日本海上漂泊了两个星期,拿中暑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充饥——人肉好好地用盐腌透、晒干,比 较粗硬,有点儿甜味。在一个晴朗的晌午,轮船在孟加拉湾航行时,船员们杀死了一条海龙,在它的肚子里,他们发现了十字军骑士的钢盔、钮扣和武器。在加勒比 海,他瞧见了维克多·雨果(注:维克多·雨果,法国议会的瓜德罗普岛代表,曾同英国人进行过海盗式的战争。古巴作家阿列科·卡尔宾蒂耶的长篇小说《启蒙时 代》就是描写他的。)海盗船的怪影:船帆被致命的飓风撕成了碎片,横桁和桅杆都被海蟑螂咬坏了,轮船仍然驶往瓜德罗普,但却永远迷失了航向。乌苏娜在桌边 马上哭了起来,仿佛读了望眼欲穿的信似的,在这些信里,霍·阿卡蒂奥谈到了自己浪迹天涯的冒险遭遇。“咱们这儿有这么大的房子嘛,儿子,”她叹息地说。 “而且咱们还把那么多的东西扔给猪吃!”但她怎么也不明白,吉卜赛人带走的这个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野人,一次能吃半只猪崽,猛然呼出一口气就能使花儿枯 萎。家里其他的人是有这种感觉的。对于他吃东西时打响嗝的习惯,阿玛兰塔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阿卡蒂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对霍·阿卡蒂奥所提的 问题只是勉强张张嘴巴,霍·阿卡蒂奥显然力图取得这青年的好感。奥雷连诺打算让哥哥忆起他俩同住一室的那些时光,恢复童年时代的亲密关系,可是霍·阿卡蒂 奥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海洋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已经占据了他的脑海。只有雷贝卡一人第一个眼就被击中了。那天晚上,霍·阿卡蒂奥经过她的卧室门前 时,她觉得,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跟这个壮汉相比,不过是穿着漂亮的文弱书生;这个壮汉火山爆发似的声音,整座宅子都能听到。她打算利用各种借口跟他相见。 有一次,霍·阿卡蒂奥不知羞耻地注意打量她的身姿,说道:“你完全成了个娘儿啦,小妹妹。”雷贝卡失去了自制,又象往日一样,开始贪馋地大吃泥土和墙上的 石灰,而且拼命咂吮指头,以致指头上出现了茧子。有一回,她呕吐出了绿色的液体和死了的水蛭。夜里,她不睡觉,哆哆嗦嗦,仿佛患了热病,狂烈挣扎,一直等 到天亮时房子震动,霍·阿卡蒂奥来到。有一次午睡的时候,雷贝卡再也按捺不住,就走进了霍·阿卡蒂奥的卧室。她发现他只穿着裤衩躺在一个吊床上,这吊床是 用粗大的船索悬在梁上的。他那粗壮、裸露的躯体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后退。“对不起,”她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可她说得声音很低,不想吵醒别 人。“到这儿来吧,”他说。她听从地站在吊床跟前,浑身直冒冷汗,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缩紧了,而霍·阿卡蒂奥却用指尖抚摸她的脚踝,然后又抚摸她的小腿, 最后又抚摸她的大腿,低声说:“唉,小妹妹,唉,小妹妹。”接着,一种异常准确的、飓风似的强大力量把她拦腰抱起,三两下脱掉了她的衣服,就将她象小鸟儿 一样压扁了;这时她作了非凡的努力,才没有一命呜呼。她刚刚感谢上帝让她生在人世,就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加上不可思议的快感而失去知觉,同则在吊床上热气 腾腾的泥淖里挣扎,这片泥淖犹如吸墨纸吸去了她体内排出的精髓。

  三天之后,他们在晚祷时结婚了。前一天,霍·阿卡蒂奥前往皮埃特罗·克 列斯比的商店。这意大利人正在教齐特拉琴,霍·阿卡蒂奥甚至没有把他叫到一边去,就向他说:“我要跟雷贝卡结婚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黯然失色,把齐特 拉琴交给一个学生,就宣布下课。屋子里满是乐器和自动玩具,他俩单独留下以后,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说:

  “她是你的妹妹呀!”

  “这不要紧,”霍·阿卡蒂奥说。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拿洒了薰衣草香水的手绢擦了擦脑门。

  “这是违反自然的,”他解释说。“此外,也是法律禁止的。”

  让霍·阿卡蒂奥生气的,与其说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所讲的理由,不如说是他的苍白脸色。

  “我不在乎自然,”他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是让你别为自己操心,也别向雷贝卡问些什么。”

  但是,发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眼里的泪水之后,他缓和了下来。

  “现在,”他用另一种口吻向他说,“如果你真喜欢这个家庭,那么阿玛兰塔就留给你。”

   尽管尼康诺神父在礼拜日布道时当众宣布,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并不是兄妹,但是乌苏娜根本就不原谅他俩的婚姻。她认为这种对她不尊重的婚姻是不能容忍 的,所以就在那一天,在新婚夫妇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她就禁止他俩跨进她家的门坎。在她看来,他俩等于死了。于是,新婚夫妇在墓地对面租了间小房子,住在那 儿,除了霍·阿卡蒂奥的吊床,没有其他任何家具。在新婚之夜,藏在新娘鞋子里的蝎子把她的一只脚给螫了,雷贝卡说不出话来,但这并没有妨碍夫妇俩丑恶地度 蜜月。邻居们对他俩的叫声十分惊愕,这种叫声一夜吵醒整个街区八次,午睡时吵醒邻居三次,大家都祈求这种放荡的情欲不要破坏死人的安宁。

   只有奥雷连诺关心年轻的夫妇。他给他俩买了一点家具,给了他们一点儿钱,直到霍·阿卡蒂奥恢复了现实感,开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连的一块荒地。至于阿玛兰 塔,她始终克制不了对雷贝卡的仇恨,虽然生活给了她梦想不到的快乐。乌苏娜不知如何洗刷家里的耻辱,可是按照她的愿望,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每星期二继续在 他们家里吃午饭,宽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为了表示对这个家庭的尊重,他仍在帽子上戴着黑带子,高兴地赠送乌苏娜一些外国礼品,如葡萄牙沙丁鱼或者土 耳其玫瑰果酱,借以表示自己对她的忠诚;有一次,他甚至赠给她一张漂亮的马尼拉披巾。阿玛兰塔对他既殷勤又温存。她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剪掉了他的衬衫袖 口上绽开的缝线;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她在一打手帕上绣了他的简写姓名。每逢星期二,午饭之后,当她正在长廊上刺绣的时候,他都陪着她,尽量使她快活。皮埃 特罗·克列斯比一贯把这姑娘看做一个小娃儿,但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特点。她不够雅致,然而却有不寻常的见识和潜在的温情。谁也不会怀疑,皮埃特罗克 列斯比会向阿玛兰塔求婚的。的确,在一个星期二,他就要求她嫁给他了。她没中止自己的活儿,等耳朵发烧过了之后,才象成年人那样,给自己的嗓音加上一种平 静和稳定的调子。

  “当然罗,克列斯比,”她说。“但要等咱们彼此更加了解以后,过急不好嘛。”

  乌苏娜给弄得糊里糊 涂。她虽尊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但是怎么也闹不明白,从道德观点来说,他的决定不知是好是坏,因为他跟雷贝卡早就订过婚,而他俩的婚事是可耻地告终的。 最后,她把他的求婚当成了既成事实——未作任何评价,因为谁也不赞同她的疑虑。家中唯一的男人——奥雷连诺表示神秘、断然的意见,只是加重了她的混乱。

  “现在不是考虑结婚的时候。”

  这句话的含义是乌苏娜几个月以后才理解的,不仅就结婚来说,而且就其他任何事情来说(只有战争除外),它都是奥雷连诺那时能够表达的唯一真实的见解。

   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一连串不可捉摸的、难以避免的偶然事件如何使他到了这个地步。雷麦黛丝之死使他受到的震动,比他担心的事情还 小一些。她的死在他心中引起的狂乱感觉,逐渐溶化成了孤独的、消极的失望感,就象他决定不再跟女人来往时的那种感觉,他一头扎进工作,但是保持了跟岳父玩 多米诺骨牌的习惯。在这座充满哀悼气氛的房子里,夜间的交谈增强了两个男人的感情。“再结婚吧,奥雷连诺!”岳父向他说。“我还有六个女儿,任你挑选一 个。”有一次,在选举之前不久,马孔多镇长公务旅行回来,对国内的政治局势非常忧虑。自由党人准备发动战争。由于当时奥雷连诺时保守党人和自由党人的观念 十分模糊,岳父就向他简单地说明了两党之间的区别。他说,自由党人是共济会会员,是坏人,他们主张绞死教土,实行自由的结婚和离婚,承认婚生子和非婚生子 的平等权利,并且打算推翻最高政权,把国家分割开来,实行联邦制。相反地,保守党人直接从上帝那儿接受权力,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和家庭道德,保护基督—— 政权的基础,不容许国家分崩离析。奥雷连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同情自由党人有关非婚生子权利的主张,但他不明白的是,由于双手都摸不到的东西,为什么需要 走上极端、发动战争。他觉得岳父过于热心了,因为选举期间,在这毫无政治热情的市镇上,他的岳父竟调来了一个军士率领的六名带枪的士兵。士兵们到了这儿, 就挨家挨户没收猎枪、砍刀、甚至菜刀,然后向二十一岁以上的男人分发选票:写有保守党候选人姓名的蓝票和写有自由党候选人姓名的红票。选举前一天——星期 六,阿·摩斯柯特先生亲自宣读了一项命令:从午夜起,在四十八小时内,禁止出售酒类,如果不是一家人,还禁止三人以上聚在一起。选举之前没有发生事故。星 期天上午八时,广场上安了个木制的投票箱,由六名士兵守卫。投票是绝对自由的,奥雷连诺自己就相信这一点,因为他几乎整天站在岳父身边,没有看见任何人多 投一次票。午后四时,咚咚的鼓声宣布投票结束,阿·摩斯柯特先生给投票箱贴上了他署名的封条。晚上,跟奥雷连诺玩多米诺骨牌时,他命令军士撕去封条,统计 选票。红票跟蓝票几乎相等,可是军士只留下十张红票,加多了蓝票。然后,他们给选票箱贴上新的封条,第二天拂晓,就把它送到省城去了。

  “自由党人就要发动战争啦,”奥雷连诺说。阿·摩斯柯特先生甚至没从自己的筹码上拍起眼来。“如果你以为原因是偷换选票,那就不会发生战争,”他说。

  “因为选票箱里留下了一些红票,他们就无从抱怨了。”奥雷连诺明白反对党的处境是不利的。“如果我是自由党人,”他说,“我就会由于这种选票的把戏发动战争”岳父从眼镜上方瞥了他一眼。

  “哎,奥雷连诺,”他说,“如果你是自由党人,你就看不到掉换选票的事了,即使你是我的女婿。”

   引起全镇愤怒的不是选举结果,而是士兵们拒绝归还收走的刀子和猎枪。妇女们请求奥雷连诺向岳父说说情,哪怕把菜刀还给她们也成。阿·摩斯柯特先生十分机 密地向他说,士兵们已经运走了没收的武器,拿去当作自由党人准备打仗的物证。这种说法的可耻使奥雷连诺吃了一惊。他没吭声,可是有一天晚上,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和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跟其他几个朋友谈论菜刀的事情时,问他是自由党人还是保守党人,他一分钟也没犹豫。

  “如果非要是个什么人不可,那我宁愿做一个自由党人,因为保守党人是骗子。”

  第二天,根据朋友们的嘱咐,他去见阿里吕奥·诺格拉医生,借口是治肝病。

  奥雷连诺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样撒谎。阿里吕奥·诺格拉医生是几年前来到马孔多的,随身带着一箱无味的药丸;他有一句谁也不懂的医学名言:“以毒攻毒。”

   其实,诺格拉只是个冒牌的医生。从平庸的外表看来,他是个不走运的医生,实际上是个恐怖分子。他那高高的护腿套遮住了五年苦役中脚镣留在脚踝上的伤疤。 他在联邦主义者的第一次暴动之后被捕,但他穿上自己最讨厌的衣服——教士的长袍——逃到了库拉索岛(注:在西印度群岛)。在他长时间的流亡之后,加勒比海 群岛的政治流亡者把一些愉快消息带到了库拉索岛,使他受到很大的鼓舞,他就坐上一条走私纵帆船,带着一些药瓶到了列奥阿察,瓶子里装的不过是用纯糖做成的 药丸,而且他身上还有他亲手伪造的莱比锡大学毕业证书。在列奥阿察,由于绝望,他甚至痛哭了。流亡者们曾把联邦主义者描绘成就要爆炸的火药桶,但在选举之 前模糊的幻想中,联邦主义者的热情冷却了。这个伪装的医生由于失败而感到沮丧,现在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宁静地度过余年,所以就隐居马孔多了。在市镇广 场旁边的一座房子里,他租了一个狭小的房间,房间里摆满了小药瓶;他已在这儿住了几年,靠绝望的病人为生一-这些病人用尽了一切办法,只好在糖球里寻求安 慰了。阿·摩斯柯特是个有名无实的镇长时,医生的煽动本领还没表现出来。他把一切时间用于回忆往事,并且跟气喘病进行斗争。对他来说,临近的选举是引路的 线索,可以帮助他重新找到颠覆活动的纽结。他跟镇上缺乏政治经验的年轻人联系,并且展开了秘密的、不懈的挑唆活动。阿·摩斯柯特先生认为,选票箱里出现许 多红色选票是出于年轻人特有的轻率,但这些选票却是诺格拉按照计划让自己的学生们去投的,想让他们自己看看选举不过是无耻的把戏。“有效的是暴力,”他向 他们说。奥雷连诺的大多数朋友热衷于消灭保守制度,但他们不敢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奥雷连诺,担心的不仅是他跟镇长的亲戚关系,还有他那难以捉摸的孤僻性格。 何况大家知道,奥雷连诺根据岳父的嘱咐投了蓝票。所以,只是在一种偶然情况下,他表露了他的政治观点,而且纯粹由于好奇,他才跨出了这疯狂的一步——去找 医生治疗他没有的疾病。在猪圈一样肮脏的小房间里,蛛网密布,洋溢着樟脑气味,他看见了一个骸蜥似的衰朽老头儿,他的肺部呼吸时发出咝咝的声音。老医生什 么也没问,就把奥雷连诺领到窗口,检查他的下眼皮内部。“不是这儿,”奥雷连诺依照别人给他的嘱咐说,然后用指尖按住肝脏,补充道:“我感到这儿痛,痛得 睡不着觉。”于是,诺格拉医生借口室内阳光太强,关上了窗子,言简意赅地向他说明,爱国者的义务就是杀死保守党人。在几天之中,奥雷连诺都在衬衣口袋里带 着一只小药瓶。每两小时,他都拿出药瓶来,把三枚药丸倾入手心,一下子将它们投到嘴里,然后在舌头上慢慢地溶化。阿·摩斯柯特先生笑他相信“顺势疗法”, 而参加密谋的人却承认他是自己人。马孔多所有老居民的儿子几乎都卷入了阴谋,虽然其中没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们面临的究竟是什么行动。然而,医生刚向奥 雷连诺吐露了这个秘密,他立即退出了阴谋。尽管奥雷连诺当时相信消灭保守制度是必要的,但是医生的阴谋却使他不寒而栗。阿里吕奥·诺格拉是个人恐怖的信 徒。他的计划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协同一致地同时大肆谋杀,一下子消灭所有的政府官吏和他们的家庭,尤其是他们的男孩子,从而彻底铲除保守主义的根苗。阿·摩 斯柯特先生、他的夫人和六个女儿当然都在名单之内。

  “你不是什么自由党人,”奥雷连诺甚至面不改色,向他说道,“你只是一个屠夫。”

  “那么,”医生同样平静地回答他,“把药瓶还我。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奥雷连诺半年以后才知道,医生认为他是一个很不适于干事的人,温情脉脉,性格消沉,喜欢孤独。朋友们担心他把阴谋泄露出去,试图吓他一下。奥雷连诺叫他 们放心,说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句;可是那天夜里,朋友们前去暗杀摩斯柯特一家人时,他却在门口把守。阴谋分子见他下了决心,就不敢动手,只好不定期地推 迟了计划的执行。正是那时,乌苏娜跟儿子商量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阿玛兰塔的婚事,儿子回答他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已经整整一个星期,奥雷连诺 怀里藏着旧式手枪,监视着自己的一伙朋友。现在,午饭以后,他都去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那儿喝咖啡,他俩已把自己的家稍微整顿好了一些;下午六时以后,奥 雷连诺都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每天早上,早餐的时候,他都跟已经成了高大青年的阿卡蒂奥聊天,发现这小伙子对于战争显然不可避免而日益高兴。他在自己的学 校里也染上了自由主义的热病;在他的学校里,除了刚会说话的小孩儿,还有年岁比老师还大的高个子。他高谈阔论地说:应当枪毙尼康诺神父,把教堂变成学校; 应当宣布恋爱自由。奥雷连诺竭力抑制他的激烈情绪,劝他谨慎小心。可是阿卡蒂奥却对他冷静的规劝和健全的想法充耳不闻,当众指责他性格脆弱。奥雷连诺只好 等待。十二月上旬,乌苏娜终于惊惶不安地冲进作坊。

  “战争爆发啦!”

  其实,战争已经进行了三个月。全国都处于战时状 态。马孔多只有阿·摩斯柯特先生一个人及时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他甚至避免把它告诉自己的妻子,直到奉命进入这个市镇的军队突然来临。士兵们是在拂晓之前悄 悄地进来的,带着骡子拉的两门轻炮,把指挥所设在学校里,宣布下午六时以后为戒严时间。他们在每座房子里都进行了比前次更严厉的搜查——这一次连农具都给 拿走了。他们从房子里拖出诺格拉医生,把他绑在市镇广场的一棵树上,未经审讯就将他枪决了。尼康诺神父试图用“升空”的奇迹影响这帮军人,可是一个士兵却 拿枪托敲他的脑袋。自由党人的激烈情绪消失了,变成了无声的恐怖。奥雷连诺脸色苍白,神秘莫测。继续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他明白,阿·摩斯柯特先生虽然拥 有市镇军政长官的头衔,但又成了有名无实的镇长。一切都是指挥警备队的一个上尉决定的,他每天早上都想出一种新鲜的特别税,以满足公共秩序保卫者的需要。 他的四个士兵从一户人家拖出疯狗咬伤的一个女人,就在街道中间用枪托把她打死了。市镇被占之后过了两周的一个星期天,奥雷连诺走进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的住 所,象往常一样温和地要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他俩单独呆在厨房里的时候,奥雷连诺用他从来没有过的威严口吻说,“叫朋友们准备吧,咱们要去打仗啦。”格林列 尔多·马克斯不相信他的话。

  “用什么武器?”他问。

  “用他们的武器,”奥雷连诺回答。

  星期二夜晚,在不顾一切的大胆行动中,二十一个三十岁以下的人,在奥雷连诺的指挥下,拿着菜刀和利器,出其不意地袭击了警备队,夺取了枪支,在广场上枪决了上尉和打死女人的那四个士兵。

   就在那天夜里,广场上还传来行刑队枪声的时候,阿卡蒂奥被任命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那些已有家室的暴动者几乎没有时间跟妻子告别,就让她们听天由命了。 黎明时分,在摆脱了恐怖的居民们欢呼之下,奥雷连诺的队伍离开马孔多,去同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的部队会合,据最近的消息,他的部队正向马诺尔移 动。在离开之前,奥雷连诺从一个衣橱里把阿·摩斯柯特先生拉了出来。“别怕,岳父,”他说,“新政府说话算数,保证您和全家的人身安全。”阿·摩斯柯特先 生好不容易才闹明白,这个脚穿高统皮靴、肩挎步枪的暴动分子,就是经常跟他玩多米诺骨牌玩到晚上九点的女婿。

  “奥雷连诺,这是发疯,”他说。

  “这不是发疯,”奥雷连诺说。“这是战争。别再叫我奥雷连诺;从现在起,我是奥雷连诺上校了。”

第六章

  奥雷连诺上校发动了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三十二次都遭到了失败。他跟十六个女人生了十七个儿子,这些儿子都在一个晚上接二连三被杀死了,其中最大 的还不满三十五岁。他自己遭到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枪决,但都幸免于难。他喝了一杯掺有士的宁(注:一种毒药)的咖啡,剂量足以毒死一匹马, 可他也活过来了。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授予他的荣誉勋章。他曾升为革命军总司令,在全国广大地区拥有生杀予夺之权,成了政府最畏惧的人物,但他从来没有让人 给他拍过照。战争结束以后,他拒绝了政府给他的终身养老金,直到年老都在马孔多作坊里制作小金鱼为生。尽管他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但他唯一的伤却是他亲手 造成的,那是结束二十年内战的尼兰德投降书签订之后的事。他用手枪朝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子弹穿过脊背,可是没有击中要害。这一切的结果不过是马扎多的一 条街道拿他命了名。

  然而,据他自己寿终之前不久承认,那天早晨,他率领二十一人的队伍离开马孔多,去投奔维克多里奥·麦丁纳将军的部队时,他是没有想到这些的。

  “我们把这个镇子交给你了,”他离开时向阿卡蒂奥说。“你瞧,我们是把它好好儿交给你的,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它该更好了。”

   阿卡蒂奥对这个指示作了十分独特的解释。他看了梅尔加德斯书里的彩色插图,受到启发,就给自己设计了一套制服,制服上面配了元帅的饰带和肩章,并且在腰 边挂了一把带有金色穗子的军刀;这把军刀本来是属于那个已经被枪决的上尉的。然后,他在市镇人口处安了两门大炮,鼓动他以往的学生,叫他们穿上军服,把他 们武装起来,让他们耀武扬威地走过街头,使人从旁看出这个镇子是坚不可摧的。其实,这个鬼把戏未必有用:的确,几乎整整一年,政府不敢发出进攻马孔多的命 令,可是最终决定大举猛攻这个镇子时,半小时之内就把抵抗镇压下去了。阿卡蒂奥在执掌政权之初,对发号施令表现了很大的爱好。有时,他一天发布四项命令,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规定年满十八岁的人都须服兵役,宣布晚上六时以后出现在街上的牲畜为公共财产,强迫中年男人戴上红臂章。他把尼康诺神父关在家里,禁 止外出,否则枪毙:只有在庆祝自由党胜利时,才准做弥撒、敲钟。为了让大家知道他并不想说着玩玩,他命令一队士兵在广场上向稻草人练习射击。起初,谁也没 有认真看待这些。归根到底,这些士兵不过是假装大人的小学生。有一天晚上,阿卡蒂奥走进卡塔林诺游艺场的时候,乐队小号手故意用军号声欢迎他,引起了哄堂 大笑。阿卡蒂奥认为这个号手不尊重新的当局,下令把他枪毙了。那些敢于反对的人,他下令给他们戴上脚镣,把他们关在学校教室里,只让他们喝水、吃面包。

   “你是杀人犯!”乌苏娜每次听到他的横行霸道,都向他叫嚷。“奥雷连诺知道的时候,他会枪毙你,我第一个高兴。”然而一切都是枉然。阿卡蒂奥继续加强这 种毫无必要的酷烈手段,终于成了马孔多不曾有过的暴君。“现在,镇上的人感到不同啦,”阿·摩斯柯特有一次说。“这就是自由党的天堂。”这些话传到了阿卡 蒂奥耳里。他领着一队巡逻兵,闯进阿。摩斯柯特的住所,砸毁家具,抽打他的几个女儿,而把过去的镇长沿着街道朝兵营拖去。乌苏娜知道了这伴事情,非常惭 愧,狂喊乱叫,愤怒地挥着树脂浸透的鞭子,撒腿奔过市镇;当她冲进兵营院子的时候,士兵们已经站好了枪毙阿·摩斯柯特先生的队列,阿卡蒂奥准备亲自发出 “开枪”的命令。

  “你敢,杂种!”乌苏娜叫道。

  阿卡蒂奥还没清醒过来,她已拿粗大的牛筋鞭给了他一下子。“你敢,杀 人犯,”她喝道。“你也杀死我吧,你这婊子养的。那样,我起码用不着因为喂大了你这个怪物而惭愧得流泪了。”她无情地追着阿卡蒂奥抽打,直到他躲在院中最 远的一个角落里,象蜗牛似的蜷缩在那儿。绑在柱子上的阿·摩斯柯特先生已经失去知觉,在这之前,柱子上挂着一个被子弹打穿了许多窟窿的稻草人。行刑的小伙 子们四散奔逃,生怕乌苏娜也拿他们出气。可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阿卡蒂奥的制服已经扯破,他又痛又恼,大声狂叫;乌苏娜把他撇在一边,就去松开阿·摩斯柯 特先生,领他回家。但在离开兵营之前,她把戴着脚镣的犯人都给放了。

  从这时起,乌苏娜开始掌管这个市镇。她恢复了星期日的弥撒,取消了 红色臂章,宣布阿卡蒂奥轻率的命令无效。乌苏娜虽然表现勇敢,心中却悲叹自己的命运。她感到自己那么孤独,就去找被忘在栗树下的丈夫,向他无用地诉苦。 “你瞧,咱们到了什么地步啦,”她向他说;周围是六月里的雨声,雨水很有冲毁棕榈棚的危险。“咱们的房子空啦,儿女们四分五散啦,象最初那样,又是咱们两 人了。”

  可是,霍·阿·布恩蒂亚精神错乱,对她的抱怨听而不闻。最初丧失理智的时候,他还用半通不通的拉丁语说说日常生活的需要。在短 暂的神志清醒当中,阿玛兰塔给他送饮食来的时候,他还向她诉说自己最大的痛苦,顺从地让她给他拨火罐、抹芥末膏。可是,乌苏娜开始到栗树下来诉苦时,他已 失去了跟现实生活的一切联系。他坐在板凳上,乌苏娜一点一点地给他擦身,同时就谈家里的事。“奥雷连诺出去打仗,已经四个多月啦,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的消 息,”她一面说,一面用抹了肥皂的刷子给丈夫擦背。“霍·阿卡蒂奥回来了,长得比你还高,全身刺满了花纹,可他只给我们家丢脸。”她觉得坏消息会使丈夫伤 心,于是决定向他撒谎。“你别相信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吧,”说着,她拿灰撒在他的粪便上,然后用铲子把它铲了起来。“感谢上帝,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结婚 啦,现在他们挺幸福。”她学会了把假话说得十分逼真,自己也终于在捏造中寻得安慰。“阿卡蒂奥已经是个正经的人,很勇敢,穿上制服挺神气,还配带了一把军 刀。”这等于跟死人说话,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能使霍·阿·布恩蒂亚愉快和悲哀了。可是,乌苏娜继续跟丈夫唠叨。他是那么驯顺,对一切都很冷淡,她就决定给他 松绑。松了绳子的霍·阿·布恩蒂亚,在板凳上动都不动一下。他就那么日晒雨淋,仿佛绳子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有一种比眼睛能够看见的绳索更强大的力量把他拴 在粟树上。八月间,大家已经开始觉得战争将要永远拖延下去的时候,乌苏娜终于把她认为真实的消息告诉了大夫。

  “好运气总是跟着咱们的,”她说。“阿玛兰塔和摆弄自动钢琴的意大利人快要结婚啦!”

   在乌苏娜的信任下,阿玛兰塔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友好关系确实发展很快;现在,意大利人来访时,乌苏娜认为没有心要在场监视了。这是一种黄昏的幽会。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总是傍晚才来,钮扣孔眼里插一朵栀子花,把佩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翻译给阿玛兰塔听。他俩坐在充满了玫瑰花和牛至花馨香的长廊上:他念诗, 她就绣制花边袖口,两人都把战争的惊扰和变化抛到脑后;她的敏感、审慎和掩藏的温情,仿佛蛛网一样把未婚夫缠绕起来,每当晚上八时他起身离开的时候,他都 不得不用没戴戒指的苍白手指拨开这些看不见的蛛网,他跟阿玛兰塔·起做了一个精美的明信画片册,这些明信画片都是他从意大利带来的。在每张明信片上,都有 一对情人呆在公园绿树丛中的僻静角落里,还有一些小花饰——箭穿的红心或者两只鸽子用嘴衔着的一条金色丝带。“我去过佛罗伦萨的这个公园,”皮埃特罗·克 列斯比翻阅着画片说。“只要伸出下去,鸟儿就会飞来啄食。”有时,看到一幅威尼斯水彩画,他的怀乡之情会把水沟里的淤泥气味和海中贝壳的腐臭昧儿变成鲜花 的香气。阿玛兰塔一面叹息一面笑,并且憧憬着那个国家,那里的男男女女都挺漂亮,说起话来象孩子,那里有古老的城市,它们往日的宏伟建筑只剩下了在瓦砾堆 里乱刨的几只小猫。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漂洋过海追求爱情,并且把雷贝卡的感情冲动跟爱情混为一谈,但他总算得到了爱情,慌忙热情地吻她。幸福的爱情带来了 生意的兴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店铺已经占了几乎整整一条街道,变成了幻想的温室——这里可以看到精确复制的佛罗伦萨钟楼上的自鸣钟,它用乐曲报告时 刻;索伦托的八音盒和中国的扑粉盒,此种扑粉盒一开盖子,就会奏出五个音符的曲子;此外还有各种难以想象的乐器和自动玩具。他把商店交给弟弟布兽诺·克列 斯比经管,因为他需要有充分的时间照顾音乐学校。由于他的经营,各种玩物令人目眩的上耳其人街变成了一个仙境,人们一到这里就忘掉了阿卡蒂奥的专横暴戾, 忘掉了战争的噩梦。根据乌苏娜的嘱咐,星期日的弥撒恢复以后,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送给教堂一架德国风琴,组织了一个儿童合唱队,并且教他们练会格里戈里的 圣歌——这给尼康诺神父简单的礼拜仪式增添了一些光彩。大家相信,阿玛兰塔跟这意大利人结婚是会幸福的。他俩并不催促自己的感情,而让感情平稳、自然地发 展,终于到了只待确定婚期的地步。他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乌苏娜心中谴责自己的是,一再拖延婚期曾把雷贝卡的生活搞得很不象样,所以她就不想再增加良心的 不安了。由于战争的灾难、奥雷连诺的出走、阿卡蒂奥的暴虐、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的被逐,雷麦黛丝的丧事就给放到了次要地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相信婚礼 非举行不可,甚至暗示要把奥雷连诺·霍塞认做自己的大儿子,因为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父爱。一切都使人想到,阿玛兰塔已经游近了宁静的海湾,就要过美满幸福 的生活了。但她跟雷贝卡相反,没有表现一点急躁。犹如绣制桌布的图案、缝制精美的金银花边、刺绣孔雀那样,她平静地等待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再也无法忍受的 内心煎熬。这种时刻跟十月的暴雨一块儿来临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从阿玛兰塔膝上拿开刺绣篮于,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我不能再等了,”他说。“咱们下个 月结婚吧。”接触他那冰凉的手,她甚至没有颤栗一下。她象一只不驯服的小野兽,缩回手来,重新干活。

  “别天真了,克列斯比,”阿玛兰塔微笑着说。“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失去了自制。他毫不害臊地哭了起来,在绝望中差点儿扭断了手指,可是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别白费时间了,”阿玛兰塔回答他。“如果你 真的那么爱我,你就不要再跨过这座房子的门坎。”乌苏娜羞愧得无地自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说尽了哀求的话。他卑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整个下午,他都在 乌苏娜怀里痛哭流涕,乌苏娜宁愿掏出心来安慰他。雨天的晚上,他总撑着一把绸伞在房子周围徘徊,观望阿玛兰塔窗子里有没有灯光。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从来不 象这几天穿得那么讲究。他虽象个落难的皇帝,但头饰还是挺有气派的。见到阿玛兰塔的女友——常在长廊上绣花的那些女人,他就恳求她们设法让她回心转意。

   他抛弃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整天整天地呆在商店后面的房间里,写出一封封发狂的信,夹进一些花瓣和蝴蝶标本,寄给阿玛兰塔;她根本没有拆阅就把一封封信原 壁退回。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弹齐特拉琴,一弹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夜里,他唱起歌来,马孔多的人闻声惊醒,被齐特拉琴神奇的乐曲声迷住了,因为这种乐曲声 不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也给充满爱情的歌声迷住了,因为比这更强烈的爱情在人世间是不可能想象的。然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看见了全镇各个窗户的灯 光,只是没有看兄阿玛兰塔窗子里的灯光。十一月二日,万灵节那一夭,他的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是亮着的,所有的八音盒都奏着乐曲,所有的钟都在没 完没了地报告时刻;在这乱七八槽的交响乐中,他发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伏在爪屋的写字台上——他手腕上的静脉已给刀子割断,两只手都放在盛满安息香树胶的 盟洗盆中。

  乌苏娜吩咐把灵枢放在她的家里,尼康诺神父既反对为自杀者举行宗教仪式,也反对把人埋在圣地。乌苏娜跟神父争论起来。“这个 人成了圣徒,”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我都不了解。不管你想咋办,我都要把他埋在梅尔加德斯旁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之后,在全镇的人一致同意下,她 就那样做了。阿玛兰塔没有走出卧室。她从自己的床铺上,听到了乌苏娜的号啕声、人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谈话声,以及哭灵女人的数落声,然后是一片深沉的寂 静,寂静中充满了踩烂的花朵的气味。在颇长一段时间里。阿玛兰塔每到晚上都还感到薰衣草的味儿,但她竭力不让自己精神错乱。乌苏娜不理睬她了。那天傍晚, 阿玛兰塔走进厨房,把一只手放在炉灶的炭火上,过了一会儿,她感到的已经不只是疼痛,而是烧焦的肉发出的臭味了,这时,乌苏娜连眼睛都不扬一扬,一点也不 怜悯女儿。这是对付良心不安的人最激烈的办法。一连几天,阿玛兰塔都在家中把手放在一只盛着蛋清的盆子里,的伤就逐渐痊愈了,而且在蛋清的良好作用下,她 心灵的创伤也好了。这场悲剧留下的唯一痕迹,是缠在她那的伤的手上的黑色绷带,她至死都是把它缠在手上的。

  阿卡蒂奥表现了意外的宽厚态 度,发布了正式哀悼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命令。乌苏娜认为这是浪子回头的举动,但她想错了。她失去了他,根本不是从他穿上军服时开始的,而是老早开始的, 她认为,她把他当做自己的孙子抚养成人,就象养育雷贝卡一样,既没优待他,也没亏待他。然而,阿卡蒂奥却长成了个乖僻、胆怯的孩子,因为在他童年的时候, 正好失眠症广泛流行,乌苏娜大兴土木,霍·阿·布恩蒂亚精神错乱,奥雷连诺遁居家门,阿玛兰塔和雷贝卡彼此仇视。奥雷连诺教他读书写字时,仿佛对待一个陌 生人似的,他心中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他拿自己的衣服给阿卡蒂奥(让维希塔香加以修改),因为这些衣服准备扔掉了。阿卡蒂奥感到苦恼的是一双不合脚的大 鞋、裤子上的补丁以及女人的屁股。他跟维希塔香和卡塔乌尔谈话时,多半是用他们的语言。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是梅尔加德斯:这老头儿把令人不解的笔记念给他 听,教他照相术。谁也没有猜到,他在大家面前如何掩饰自己的痛苦,如何哀悼老头儿的去世;他翻阅老头儿的笔记,拼命寻找使这吉卜赛人复活的办法,但是毫无 结果。在学校里,他受到大家的尊敬;掌握市镇大权以后,他穿上神气的军服,发布严厉的命令,他那经常落落寡欢的感觉才消失了。有天晚上在卡塔林诺游艺场 里,有人大胆地向他说:“你配不上你现在的这个姓。”出乎大家的预料,阿卡蒂奥没有枪毙这个鲁莽的人。

  “我不是布恩蒂亚家的人,”他说,“那倒荣幸得很。”

   了解他那出身秘密的人听了这个回答,以为他一切都明白了,其实他永远都不知道谁是他的父母。象霍·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一样,他对自己的母亲皮拉·苔列娜 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当她走进他正在修饰照相底版的暗室时,他那血管里的热血竟然沸腾起来。尽管皮拉·苔列娜已经失去魅力,已经没有朗朗的笑声,他还 是寻烟的苦味找到她。战前不久,有一天中午,比往常稍迟一些,她到学校里去找自己的小儿子。阿卡蒂奥在房间里等候她——平常他都在这儿睡午觉,后来他命令 把这儿变成把拘留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他却躺在吊床上急躁得发颤,因他知道皮拉·苔列娜准会经过这个房间。她来了。阿卡蒂奥一把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拉 上吊床。“我不能,我不能,”皮拉·苔列娜惊恐地说。“你不知道,我多想让你快活,可是上帝作证,我不能。”阿卡蒂奥用他祖传的膂力拦腰把她抱住,一接触 她的身体,他的两眼都开始模糊了,“别装圣女啦,”他说。“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婊子。”皮拉·苔列娜竭力忍受悲惨的命运在她身上引起的厌恶。

  “孩子们会看见的,”她低声说。“今儿晚上你最好不要闩上房门。”

   夜里,他在吊床上等她,火烧火燎地急得直颤。他没合眼,仔细倾听蟋蟀不住地鸣叫,而且麻鹬象时刻表那样准时地叫了起来,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受骗了。他的渴 望刚要变成愤怒的当儿,房门忽然打开。几个月以后,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阿卡蒂奥将会忆起这些时刻:他首先听到的是邻室黑暗中摸摸索索的脚步声,有人撞 到凳子的磕绊声,然后漆黑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怦怦直跳的心脏把空气都给震动了。他伸出一只手去,碰到了另一只手,这只手的一个指头上戴着两只戒指。

   他伸手抓住那一只手正是时候,要不然,那一只手又会给黑暗吞没了。他感到了对方手上的筋脉和脉搏的猛烈跳动,觉得这个手掌是湿漉漉的,在大拇指的根部, 生命线被一条歪斜的死亡线切断了。他这才明白,这并不是他等待的女人,因为她身上发出的不是烟的苦昧,而是花儿的芳香,她有丰满的胸脯和男人一样扁扁的乳 头。她的温存有点儿手忙脚乱,她的兴奋显得缺乏经验。她是个处女,有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名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皮拉·苔列娜拿自己的一半积蓄——五 十比索给了她,让她来干现在所干的事儿。阿卡蒂奥不止一次看见这个姑娘在食品店里帮助自己的父母,但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本领:除非碰 上机会,否则你是找不到她的。可是从这一夜起,她就象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那暖和的腋下了。她得到父母的同意,经常在午睡时到学校里来,因为皮拉·苔列娜把 自己的另一半积蓄给了她的父母。后来,政府军把阿卡蒂奥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撵出学校,他俩就在店铺后屋的黄油罐头和玉米袋子之间幽会了。到阿卡蒂奥担任 市镇军政长官的时候,他俩有了一个女儿。

  知道这件事情的亲戚只有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这时,阿卡蒂奥是跟他俩保持着密切关系的,这种 关系的基础与其说是亲人的感情,不如说是共同的利益。霍·阿卡蒂奥被家庭的重担压得弯着脖子。雷贝卡的坚强性格,她那不知满足的情欲,她那顽固的虚荣心, 遏制了丈大桀骜不驯的脾气——他从一个懒汉和色鬼变成了一头力气挺大的、干活的牲口。他俩家里一片整洁。每天早晨,雷贝卡都把窗子完全敞开,风儿从墓地吹 进房间,通过房门刮到院里,在墙上和家具上都留下薄薄一层灰尘。吃土的欲望,父母骸骨的声响,她的急不可耐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消极等待,——所有这些 都给抛到脑后了。雷贝卡整天都在窗前绣花,毫不忧虑战争,直到食厨里的瓶瓶罐罐开始震动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来做午饭;然后出现了满身污泥的几条猎狗,它们 后面是一个拿着双筒枪、穿着马靴的大汉;有时,他肩上是一只鹿,但他经常拎回来的是一串野兔或野鸭。阿卡蒂奥开始掌权的时候,有一天下午突然前来看望雷贝 卡和她丈夫。自从他俩离家之后,阿卡蒂奥就没有跟他俩见过面,但他显得那么友好、亲密,他们就请他尝尝烤肉。

  开始喝咖啡时,阿卡蒂奥才 说出自己来访的真正目的:他接到了别人对霍·阿卡蒂奥的控告。有人抱怨说,霍·阿卡蒂奥除了耕种自己的地段,还向邻接的土地扩张;他用自己的牛撞倒了别人 的篱笆,毁坏了别人的棚子,强占了周围最好的耕地。那些没有遭到他掠夺的农民——他不需要他们的土地——他就向他们收税。每逢星期六,他都肩挎双筒枪,带 着一群狗去强征税款。霍·阿卡蒂奥一点也不否认。他强词夺理地说,他侵占的土地是霍·阿·布恩蒂亚在马孔多建村时分配的,他能证明:他的父亲当时已经疯 了,把事实上属于布恩蒂亚家的地段给了别人。这是没有必要的辩解,因为阿卡蒂奥根本不是来裁决的。他主张成立一个登记处,让霍·阿卡蒂奥侵占的土地合法 化,条件是霍·阿卡蒂奥必须让地方当局代替他收税。

  事情就这样商定。过了几年,奥雷连诺上校重新审查土地所有权时发现,从他哥哥家所在 的山丘直到目力所及之处,包括墓地在内的全部土地都是记在他哥哥名下的,而且阿卡蒂奥在掌权的十一个月中,在自己的衣兜里不仅塞满了税款,还有他允许人家 在霍·阿卡蒂奥土地上埋葬死人所收的费用。

  过了几个月,乌苏娜才发现了大家都已知道的情况,因为人家不愿增加她的痛苦,是把这种情况瞒 着她的。起初,她产生了怀疑。“阿卡蒂奥在给自己盖房子啦,”她试图拿一匙南瓜粥喂到丈夫嘴里,假装骄傲地告诉他。但她忍不住叹气:“我不知道为啥,这些 都不合我的意。”随后,她知道阿卡蒂奥不仅盖成了房子。甚至给自己订购了维也纳家具,她就怀疑他动用了公款。有个星期天做完弥撒回来,她看见他在新房子里 跟自己的军官们玩纸牌。“你是咱们家的耻辱,”她向他叫嚷。阿卡蒂奥没有理睬她。乌苏娜这时才知道,他有一个刚满半岁的女儿,跟他非法同居的圣索菲娅·德 拉佩德又怀了孕。乌苏娜决定写信给奥雷连诺上校,不管他在哪儿,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然而随后几天事态的发展,不但阻止了她实现自己的计划,甚至使她感到后 悔。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战争”至今不过是一个词儿,表示一种模糊的、遥远的事情,现在成了具体的、明显的现实了。二月底,一个老妇骑着一头毛驴,驴 背。上载着一些笤帚,来到马孔多镇口。她的模样是完全没有恶意的,哨兵没问什么就让她通行了,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从沼泽地来的一个女商贩,老妇迳直走向兵 营。阿卡蒂奥在以前的教室里接见她,这教室现在变成了后方营地:到处都可看见卷着的或者悬在铁环上的吊铺,各个角落都堆着草席,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步枪、 卡宾枪、甚至猎枪。老妇采取“立正”姿势,行了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

  “我是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上校。”

  他带来了 不好的消息。据他说,自由党人进行抵抗的最后几个据点已给消灭了。奥雷连诺上校正在一面战斗,一面撤离列奥阿察,派他带着使命来见阿卡蒂奥,说明马孔多无 需抵抗就得放弃,条件是自由党人的生命财产必须得到保障。阿卡蒂奥轻蔑地打量古怪的信使,这人是不难被看成一个可怜老妇的。

  “你当然带有书面指示罗,”他说。

  “不,”使者回答,“我没带任何这类东西。每个人都明白,在目前情况下,身边是不能有任何招惹麻烦的东西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条小金鱼来放在桌上。“我认为这就够了,”他说。阿卡蒂奥看出,这确实是奥雷连诺上校所做的小金鱼。不过,这个东西也可能是谁在战 前就买去或偷去的,因此不能作为证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使者甚至不惜泄露军事秘密。他说,他带着重要使命潜往库拉索岛,希望在那儿招募加勒比海岛上的 流亡者,弄到足够的武器和装备,打算年底登陆。奥雷连诺上校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所以认为目前不该作无益的牺牲。可是阿卡蒂奥十分固执,命令把使者拘押起 来,弄清了此人的身份再说:而且,他誓死要保卫马孔多镇。

  没等多久。自由党人失败的消息就越来越可信了。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不合节令的 雨水提前泼到马孔多街上的时候,前几个星期紧张的宁静突然被撕心裂肺的号声冲破了,接着,隆隆的炮击摧毁了教堂的钟楼。其实决定抵抗纯粹是疯狂的打算。阿 卡蒂奥指挥的总共是五十个人,装备很差,每人顶多只有二十发子弹。诚然,在这些人当中有他学校里的学生,在他漂亮的号召激励之下,他们准备为了毫无希望的 事情牺牲自己的性命。炮声隆隆,震天动地,只能听到零乱的射击声、靴子的践踏声、矛盾的命令声、毫无意义的号声;这时,自称史蒂文森上校的人,终于跟阿卡 蒂奥谈了一次话。“别让我戴着镣铐、穿着女人的衣服可耻地死,”他说,“如果我非死不可,那就让我在战斗中死吧,”他的话说服了阿卡蒂奥。阿卡蒂奥命令自 己的人给了他一支枪和二十发子弹,让他和五个人留下来保卫兵营,自己就带着参谋人员去指挥战斗。阿卡蒂奥还没走到通往沼地的路上,马孔多镇口的防栅就被摧 毁了,保卫市镇的人已在街上作战,从一座房子跑到另一座房子;起初,子弹没有打完时,他们拿步枪射击,然后就用手枪对付敌人的步枪了,最后发生了白刃战。 失败的危急情况迫使许多妇女都拿着棍捧和菜刀奔到街上。在一片混乱中,阿卡蒂奥看见了阿玛兰塔,她正在找他:她穿着一个睡衣,手里握着霍·阿·布恩蒂亚的 两支旧式手枪,活象一个疯子。阿卡蒂奥把步枪交给一个在战斗中失掉武器的军官,带着阿玛兰塔穿过近旁的一条小街,想把她送回家去。乌苏娜不顾炮弹的呼啸, 在门口等候,其中一发炮弹把邻舍的正面打穿了一个窟窿。雨停了街道滑溜溜的,好似融化的肥皂,在夜的黑暗里只能摸索前进。阿卡蒂奥把阿玛兰塔交给乌苏娜, 转身就向两个敌兵射击,因为那两个敌兵正从旁边的角落里向他开火。在橱里放了多年的手枪没有打响。乌苏娜用身体挡住阿卡蒂奥,打算把他推到房子里去。

  “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她向他叫道。“胡闹够啦!”

  敌兵向他俩瞄准。

  “放开这个人,老大娘,”一个士兵吆喝,“要不,我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阿卡蒂奥推开乌苏娜,投降了。过了一阵,枪声停息,钟声响了起来。总共半小时,抵抗就被镇压下去了。阿卡蒂奥的人没有一个幸存。但在牺牲之前,他们勇敢 地抗击了三百名敌兵。兵营成了他们的最后一个据点。政府军已经准备猛攻。自称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的人,释放了囚犯,命令自己的人离开兵营,到街上去战 斗。他从几个窗口射击,异常灵活,准确无误,打完了自己的二十发子弹使人觉得这个兵营是有防御力量的,于是进攻者就用大炮摧毁了它。指挥作战的上尉惊讶地 发现,瓦砾堆里只有一个穿着衬裤的死人。炮弹打断的一只手还握着一支步枪,弹夹已经空了;死人的头发又密又长,好象女人的头发,用梳子别在脑后;他的脖子 上挂着一根链条,链条上有条小金鱼。上尉用靴尖翻过尸体,一看死者的面孔,就惊得发呆了。“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其他的军官走拢过来。

  “你们瞧,他钻到哪儿来啦,”上尉说,“这是格列戈里奥·史蒂文森呀。”

   黎明时分,根据战地军事法庭的判决,阿卡蒂奥在墓地的墙壁前面被枪决了。在一生的最后两小时里,他还没弄明白,他从童年时代起满怀的恐惧为什么消失了。 他倾听他的各项罪行时是十分平静的,完全不是因为打算表现不久之前产生的勇气。他想起了乌苏娜——这时,她大概跟霍·阿·布恩蒂亚一起,正在栗树下面喝咖 啡。他想起了还没取名的八个月的女儿,想起了八月间就要出生的孩子。他想起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出来打仗时,她为了第二天的午餐而把鹿 肉腌起来的情景,他记起了她那披到两肩的头发和又浓又长的睫毛,那样的睫毛仿佛是人造的。他怀念亲人时并没有感伤情绪,只是严峻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开始 明白自己实际上多么喜爱自己最憎恨的人。法庭庭长作出最后判决时,阿卡蒂奥还没发现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即使列举的罪行没有充分的罪证,”庭长说,“但 是根据被告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的部下推向毫无意义的死亡的鲁莽行为,已经足以判决被告的死刑。”在炮火毁掉的学校里,他曾第一次有过掌权以后的安全感,而在 离这儿几米远的一个房间里,他也曾模糊地尝到过爱情的滋味,所以他觉得这一套死亡的程序太可笑了。其实,对他来说,死亡是没有意义的,生命才是重要的。因 此,听到判决之后,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留恋。他一句话没说,直到庭长问他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

  “请告诉我老婆,”他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让她把女儿取名叫乌苏娜,”停了停又说:“象祖母一样叫做乌苏娜。也请告诉她,如果将要出生的是个男孩,就管他叫霍·阿卡蒂奥,但这不是为了尊敬我的大伯,而是为了尊敬我的祖父。”

   在阿卡蒂奥给带到墙边之前,尼康诺神父打算让他忏悔。“我没有什么忏悔的,”阿卡蒂奥说,然后喝了一杯黑咖啡,就听凭行刑队处置了。行刑队长是个“立即 执行”的专家,他的名字并不偶然,叫做罗克·卡尼瑟洛上尉,意思就是“屠夫”。毛毛丽不停地下了起来,阿卡蒂奥走向墓地的时候,望见天际出现了星期二灿烂 的晨光。他的留恋也随着夜雾消散了,留下的是无限的好奇。行刑队命令他背向墙壁站立时,他才发现了雷贝卡——她满头湿发,穿一件带有粉红色小花朵的衣服, 正把窗子打开。他竭力引起她的注意。的确,雷贝卡突然朝墙壁这边瞥了一眼,就惊恐得愣住了,然后勉强向他招手告别。阿卡蒂奥也向她挥了挥手。在这片刻间, 几支步枪黑乎乎的枪口瞄准了他,接着,他听到了梅尔加德斯一字一句朗诵的教皇通谕,听到了小姑娘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在教室里摸索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鼻子 冰冷、发硬,就象他曾觉得惊异的雷麦黛丝尸体的鼻子。“嗨,他妈的,”他还来得及想了一下,“我忘了说,如果生下的是个女孩,就管她叫雷麦黛丝吧。”接 着,他平生的恐惧感又突然向他袭来,象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阿卡蒂奥几乎来不及挺起胸膛和抬起脑袋,就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 体,顺着大腿往下直流。

  “杂种!”他叫喊起来。“自由党万岁!”

第七章

  五月里,战争结束了。政府在言过其实的公告中正式宣布了这个消息,说要严惩叛乱的祸首;在这之前两个星期,奥雷连诺上校穿上印第安巫医的衣服, 几乎已经到达西部边境,但是遭到了逮捕。他出去作战的时候,带了二十一个人,其中十四人阵亡,六人负伤,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跟他一起的只有一个人——格林列 尔多·马克斯上校。奥雷连诺上校被捕的消息是特别在马孔多宣布的。“他还活着,”乌苏娜向丈夫说。“但愿敌人对他发发慈悲。”她为儿子痛哭了三天,到了第 四天下午,她在厨房里制作奶油蜜饯时,清楚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这是奥雷连诺,”

  她一面叫,一面跑去把消息告诉丈夫。“我不知道这个 奇迹是咋个出现的,可他还活着,咱们很快就会见到他啦。”乌苏娜相信这是肯定的。她吩咐擦洗了家里的地板,重新布置了家具。过了一个星期,不知从哪儿来的 消息(这一次没有发表公告),可悲地证实了她的预言。奥雷连诺已经判处死刑,将在马孔多执行,借以恐吓该镇居民。星期一早上,约莫十点半钟,阿玛兰塔正在 给奥雷连诺·霍塞穿衣服,乱七八糟的喧哗声和号声忽然从远处传到她耳里,过了片刻,乌苏娜冲进屋来叫道:“他们把他押来啦!”在蜂拥的人群中,士兵们用枪 托开辟道路,乌苏娜和阿玛兰塔挤过密集的人群,到了邻近的一条街上,便看见了奥雷连诺。奥雷连诺象个叫花子,光着脚丫,衣服褴楼,满脸胡子,蓬头垢面。他 行进的时候,并没感到灼热的尘土烫脚。他的双手是用绳子捆绑在背后的,绳端攥在一个骑马的军官手里。跟他一起押着前进的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也是衣 衫破烂、肮里肮脏的样子。

  他们并不垂头丧气,甚至对群众的行为感到激动,因为人们都在臭骂押解的士兵。

  “我的儿子!”在一片嘈杂中发出了乌苏娜的号陶声。她推开一个打算阻挡她的士兵。军官骑的马直立起来。奥雷连诺上校战栗一下,就停住脚步,避开母亲的手,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回家去吧,妈妈,,他说。”请求当局允许,到牢里去看我吧。“

  他把视线转向踌躇地站在乌苏娜背后的阿玛兰塔身上,向她微微一笑,问道:“你的手怎么啦?”阿玛兰塔举起缠着黑色绷带的手。“烧伤,”她说,然后把乌苏娜拖到一边,离马远些。士兵们朝天开了枪。骑兵队围着俘虏,朝兵营小跑而去。

   傍晚,乌苏娜前来探望奥雷连诺上校。她本想在阿·摩斯柯特先生帮助下预先得到允许,可是现在全部仅力都集中在军人手里,他的话没有任何分量。尼康诺神父 肝病发作,已经躺在床上了。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没有判处死刑,他的双亲算看望儿子,但是卫兵却用枪托把他俩赶走了。乌苏娜看出无法找中间人帮忙,而且 相信天一亮奥雷连诺就会处决,于是就把她想给他的东西包上,独个儿前往兵营。

  卫兵拦住了她。“我非进去不可,”乌苏娜说。“所以,你们 要是奉命开枪,那就马上开枪吧,”她使劲推开其中一个士兵,跨进往日的教室,那儿有几个半裸的士兵正在擦枪。一个身穿行军服的军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脸色红润,彬彬有礼,向跟随她奔进来的卫兵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就退出去了。

  “我是奥雷连诺上校的母亲,”乌苏娜重说一遍。

  “您想说的是,大娘,”军官和蔼地一笑,纠正她的说法。“您是奥雷连诺先生的母亲吧。”

  在他文雅的话里,乌苏娜听出了山地人——卡恰柯人慢吞吞的调子。

  “就算是‘先生’吧,”她说,“只要我能见到他。”

   根据上面的命令,探望死刑犯人是禁止的,但是军官自愿承担责任,允许乌苏娜十五分钟的会见。乌苏娜给他看了看她带来的一包东西:一套干净衣服,儿子结婚 时穿过的一双皮鞋,她感到他要回来的那一天为他准备的奶油蜜饯。她在经常当作囚室的房间里发现了奥雷连诺上校。他伸开双手躺在那儿,因为他的腋下长了脓 疮。他们已经让他刮了脸。浓密、燃卷的胡子使得颧骨更加突出。乌苏娜觉得,他比以前苍白,个子稍高了一些,但是显得更孤僻了。他知道家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知道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自杀;知道阿卡蒂奥专横暴戾,遭到处决;知道霍·阿·布恩蒂亚在粟树下的怪状,他也知道阿玛兰塔把她寡妇似的青春年华用来抚养奥雷 连诺。霍塞;知道奥雷连诺·霍塞表现了非凡的智慧,刚开始说话就学会了读书写字。从跨进房间的片刻起,乌苏娜就感到拘束——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那整个 魁梧的身躯都显出极大的威力。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对一切都很熟悉。“您知道:您的儿子是个有预见的人嘛,”他打趣地说。接着严肃地补充一句:“今天早上他 们把我押来的时候,我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实际上,人群正在周围怒吼的时候,他是思绪万千的,看见这个市镇总共一年就已衰老,他就觉得惊异。杏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刷成蓝色的房屋,时而改成红色,时而又改成蓝色,最后变成了混沌不清的颜色。

  “你有啥希望吗?”她叹了口气。“时间就要到了。”

  “当然,”奥雷连诺回答。“不过……”

   这次会见是两人都等了很久的;两人都准备了问题,甚至思量过可能得到的回答,但谈来谈去还是谈些家常。卫兵宣布十五分钟已过的时候,奥雷连诺从行军床的 垫子下面取出一卷汗渍的纸页。这是他写的诗。其中一些诗是他献给雷麦黛丝的,离家时带走了;另一些诗是他后来在短暂的战斗间隙中写成的。“答应我吧,别让 任何人看见它们,”他说。“今儿晚上就拿它们生炉子。”乌苏娜答应之后就站起身来,吻别儿子。

  “我给你带来了一支手枪,”她低声说。

  奥雷连诺上校相信卫兵没有看见,于是同样低声地回答:“我拿它干什么呢?

  不过,给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发现。“乌苏娜从怀里掏出手枪,奥雷连诺上校把它塞在床垫下面。”现在,不必向我告别了,“他用特别平静的声调说。”不要恳求任何人,不要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节。你就当别人早就把我枪毙了。“乌苏娜咬紧嘴唇,忍住泪水。

  “拿热石头贴着脓疮(注:这是治疗脓疮的土法子),”说着,她一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奥雷连诺上校继续站着深思,直到房门关上。接着他又躺下,伸开两只胳膊。

   从他进入青年时代起,他就觉得自己有预见的才能,经常相信:死神如果临近,是会以某种准确无误的、无可辩驳的朕兆预示他的,现在距离处决的时间只剩几小 时了,而这种朕兆根本没有出现。从前有一次,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走进他在土库林卡的营地,要求卫兵允许她跟他见面。卫兵让她通过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些 狂热的母亲欢喜叫自己的女儿跟最着名的指挥官睡觉,据她们自己解释,这可改良“品种”。那天晚上,奥雷连诺上校正在写一首诗,描述一个雨下迷路的人,这个 女人忽然闯进屋来。上校打算把写好的纸页锁在他存放诗作的书桌抽屉里,就朝客人转过背去。他马上有所感觉。他头都没回,就突然拿起抽屉里的手枪,说道:

  “请别开枪吧。”

   他握着手枪猝然转过身去时,女人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手枪,茫然失措地站着。在十一次谋杀中,他避免了四次这样的谋杀。不过,也有另一种情况:一个陌生人 (此人后来没有逮住)悄悄溜进起义者在马诺尔的营地。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乌格尼菲柯·维斯巴尔上校。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上校患了疟疾,奥雷连诺上 校暂时把自己的吊铺让给了他。奥雷连诺上校自己就睡在旁边的吊铺上,什么也不知道。他想一切都凭预感,那是无用的。预感常常突然出现,仿佛是上帝的启示, 也象是瞬刻间不可理解的某种信心。预感有时是完全不易察觉的,只是在应验以后,奥雷连诺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这种预感。有时,预感十分明确,却没应验。 他经常把预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来。然而,当法庭庭长向他宣读死刑判决,问他的最后希望时,他马上觉得有一种预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判决。”

  庭长生气了,说道:“你别耍滑头骗人,奥雷连诺。这不过是赢得时间的军事计谋。”

  “你不愿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从那以后,他的预感就不太灵了。那一天,乌苏娜在狱里探望他的时候,他经过长久思考得出结论,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会马上来临,因为死神的来临取决于刽 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脓疮弄得很苦,整夜都没睡着。黎明前不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他们来啦,”奥雷连诺自言自语地说,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霍· 阿·布恩蒂亚;就在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里,霍·阿·布恩蒂亚蜷缩在粟树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奥雷连诺上校心里既没有留恋,也没有恐惧,只 有深沉的恼怒,因他想到,由于这种过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来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门打开,一个士兵拿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也在这 个时刻,奥雷连诺上校腋下照旧痛得难受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星期四,他把乌苏娜带来的蜜饯分给了卫兵们,穿上了他觉得太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 鞋。到了星期五,他们仍然没有枪毙他。

  问题在于,军事当局不敢执行判决。全镇的愤怒情绪使他们想到,处决奥雷连诺上校,不仅在马孔多, 而且在整个沼泽地带,都会引起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他们就向省城请示。星期六晚上,还没接到回答的时候,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几名军官一起前往卡塔 林诺游艺场。在所有的娘儿们中,只有一个被他吓怕了的同意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她们都不愿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觉,”她解释说。“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 是周围的人都说,枪决奥雷连诺上校的军官和行刑队所有的士兵,或早或迟准会接二连三地遭到暗杀,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军官 提到了这一点,他们又报告了上级。星期日,军事当局一点没有破坏马孔多紧张的宁静空气,虽然谁也没有向谁公开谈到什么,但是全镇的人已经知道,军官们不想 承担责任,准备利用一切借口避免参加行刑。星期一,邮局送来了书面命令:判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晚上,军官们把七张写上自己名字的纸片扔在一顶军 帽里抽彩,罗克。卡尼瑟洛倒霉的运气使他中了彩。“命运是无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恼说。“我生为婊子的儿子,死也为婊子的儿子。”早晨五时,也用抓阄儿 的办法,他挑选了一队士兵,让他们排列在院子里,用例行的话叫醒了判处死刑的人。

  “走吧,奥雷连诺,”他说。“时刻到啦。”

  “哦!原来如此,”上校回答。“我梦见我的脓疮溃烂啦。”

   自从知道奥雷连诺要遭枪决,雷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点起床。卧室里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奥的鼾声把床铺震得直颤,她却坐在床上,透过微开的窗子观察墓地的 墙壁。她坚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个星期,就象过去等待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样。“他们不会在这儿枪毙他的,”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谁 开的枪,他们会利用深夜在兵营里处决他,并且埋在那儿。“雷贝卡继续等待。

  “那帮无耻的坏蛋准会在这儿枪毙他,”她回答。她很相信这一点,甚至想把房门稍微打开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挥手告别。“他们不会只让六名胆怯的士兵押着他走过街道的,”霍·阿卡蒂奥坚持说道。“因为他们知道老百姓什么都干得出来。”

  雷贝卡对丈夫所说的道理听而不闻,继续守在窗口。

  “你会看见这帮坏蛋多么可耻,”她说。

   星期二早晨五点钟,霍·阿卡蒂奥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时候,雷贝卡突然关上窗子,抓住床头,免得跌倒。“他们带他来啦,”她叹息一声。“他多神气啊。” 霍·阿卡蒂奥看了看窗外,突然战栗一下;在惨白的晨光中,他瞧见了弟弟,弟弟穿着他霍。阿卡蒂奥年轻时穿过的裤子。奥雷连诺已经双手叉腰站在墙边,腋下火 烧火燎的脓疮妨碍他把手放下。“挨苦受累,受尽折磨,”奥雷连诺上校自言自语地说,“都是为了让这六个杂种把你打死,而你毫无办法。”他一再重复这句话, 而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却把他的愤怒当成宗教热情,以为他在祈祷,因而深受感动。士兵们举枪瞄准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里出现了一种粘滞、苦 涩的东西,使得他的舌头麻木了,两眼也闭上了。铝色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看见自己是个穿着裤衩、扎着领结的孩子,看见父亲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带他去吉卜赛人 的帐篷,于是他瞧见了冰块。当他听到一声喊叫时,他以为这是上尉给行刑队的最后命令。他惊奇地睁开眼来,料想他的视线会遇见下降的弹道,但他只发现罗克· 卡尼瑟洛上尉与霍·阿卡蒂奥,前者举着双手呆立不动,后者拿着准备射击的可怕的猎枪跑过街道。

  “别开枪,”上尉向霍·阿卡蒂奥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嘛。”

  从这时起,又开始了一场战争。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奥雷连诺上校一起前去营救在列奥阿察判处死刑的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为了赢得时间,他们决定沿着霍·阿·布恩蒂亚建立马孔多村之前经过的道路,翻过山岭。

   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就已明白这是作不到的事。最后,他们不得不从山上危险的地方悄悄地过去,虽然他们的子弹寥寥无几,——只有士兵们领来行刑的那一 些。他们将在城镇附近扎营,派一个人乔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条小金鱼,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达,跟潜伏的自由党人建立联系:这些自由党人清晨出来“打猎”,是 从来都不回去的。可是,当他从山梁上终于望见列奥阿察的时候,维克多里奥·麦丁纳将军已被枪决了。奥雷连诺上校的追随者宣布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总司 令,头衔是将军。他同意接受这个职位,可是拒绝了将军头衔,并且说定在推翻保守党政府之前不接受这个头衔。在三个月当中,他武装了一千多人,可是几乎都牺 牲了。幸存的人越过了东部边境。随后知道,他们离开了安的列斯群岛(注:在西印度群岛),在维拉角登陆,重新回到国内;在这之后不久,政府的报喜电报就发 到全国各地,宣布奥雷连诺上校死亡。又过了两天,一份挺长的电报几乎赶上了前一份电报,报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义。因此产生了奥雷连诺上校无处不在的传 说。同一时间传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亚努埃瓦取得了胜利;在古阿卡马耶尔遭到了失败;被摩蒂龙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于沼泽地带的一个村庄;重 新在乌鲁米特发动了起义。这时,自由党领袖正在跟政府举行关于容许自由党人进入国会的谈判,宣布他为冒险分子,不能代表他们的党。政府把他算做强盗,悬赏 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级。在十六次失败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两千装备很好的印第安人,离开瓜希拉,进攻列奥阿察,惊惶失措的警备队逃出了这个城市。奥雷连诺 把司令部设在列奥阿察,宣布了反对保守党人的全民战争。政府给他的第一个正式回电向他威胁说,如果起义部队不撤到东部边境,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枪决格林列 尔多·马克斯上校。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这时已经成了参谋长,他把这份电报交给总司令的时候,神色十分沮丧,可是奥雷连诺看了电报却意外地高兴。

  “好极了!”他惊叫一声。“咱们马孔多有了电报局啦!”

   奥雷连诺上校的答复是坚决的:过三个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迁到马孔多。那时,如果他没有看见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活着,他将不经审讯枪毙所有被俘 的军官,首先拿被俘的将军开刀,而且他将命令部下直到战争结束都这样干。三个月以后,奥雷连诺的军队胜利地进入马孔多时,在通往沼泽地带的道路上,拥抱他 的第一个人就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亚家里挤满了孩子。乌苏娜收留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个大女儿和一对孪生子,这 对孪生子是阿卡蒂奥枪毙之后过了五个月出世的。乌苏娜不顾他的最后愿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麦黛丝。“我相信这是阿卡蒂奥的意思,”她辩解地说。“咱们没有 叫她乌苏娜,因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就会苦一辈子。”孪生子叫做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阿玛兰塔自愿照顾这几个孩子。她在客厅里摆了一些小木椅,再 把左邻右舍的孩子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托儿所。在僻啪的爆竹声和当当的钟声中,奥雷连诺上校进城的时候,一个儿童合唱队在家宅门口欢迎他。奥雷连诺·霍塞 象他祖父一样高大,穿着革命军的军官制服,按照规矩向奥雷连诺行了军礼。

  并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奥雷连诺上校逃脱枪毙之后过了一年, 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就迁进了阿卡蒂奥建成的房子。谁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奥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镇广场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树的浓荫下面;知更鸟 在树上筑了三个巢:房子有一道正门和四扇窗子。夫妇俩把这儿搞成了一个好客之家。雷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们至今还没结婚)。又到 这儿来一起绣花了,她们的聚会是几年前在秋海棠长廊上中断的。霍·阿卡蒂奥继续使用侵占的土地,保守党政府承认了他的土地所有权,每天傍晚都可看见他骑着 马回来,后面是一群猎犬:他带着一支双筒枪,鞍上系着一串野兔。九月里的一天,快要临头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点回家。他在饭厅里跟雷贝卡打了个招 呼,把狗拴在院里,将兔子拿进厨房去等着腌起来,就到卧室去换衣服。后来,据雷贝卡说,丈夫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在浴室里洗澡,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值 得怀疑的,可是谁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借以说明雷贝卡为什么要打死一个使她幸福的人。这大概是马孔多始终没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奥刚刚带 上卧室的门,室内就响起了手枪声。门下溢出一股血,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进,流下石阶,爬上街沿,顺着土耳其人街奔驰,往右一弯, 然后朝左一拐,径直踅向布恩蒂亚的房子,在关着的房门下面挤了进去,绕过客厅,贴着墙壁(免得弄脏地毯),穿过起居室,在饭厅的食桌旁边画了条曲线,沿着 秋海棠长廊婉蜒行进,悄悄地溜过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奥雷连诺·霍塞学习算术),穿过库房,进了厨房(乌苏娜正在那儿准备打碎三十六只鸡蛋来做面 包)。

  “我的圣母!”乌苏娜一声惊叫。

  于是,她朝着血液流来的方向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从哪儿来的:她穿过库房,经 过秋海棠长廊(奥雷连诺·霍塞正在那儿大声念:3十3=6,6十3=9),过了饭厅和客厅,沿着街道一直前进,然后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 一直没有发觉,她是系着围裙、穿着拖鞋走过市镇的;然后,她到了市镇广场,走进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房子,推开卧室的门,一股火药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接着, 她瞧见了趴在地板上的儿子,身体压着他已脱掉的长统皮靴;而且她还看见,已经停止流动的一股血,是从他的右耳开始的。在霍·阿卡蒂奥的尸体上,没有发现一 点伤痕,无法确定他是被什么武器打死的。让尸体摆脱强烈的火药味,也没办到,虽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后又用盐和醋擦,随后又用灰和柠檬汁擦,最后 拿一桶碱水把它泡了六个小时。这样反复擦来擦去,皮肤上所刺的奇异花纹就明显地褪色了。他们采取极端的办法——给尸体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树叶,放在微火 上焖了整整一天,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他们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制棺材里的,棺材长二米三十公分,宽一米十公分,内部用铁皮加固,并且拿钢 质螺钉拧紧。但是尽管如此,送葬队伍在街上行进的时候,还能闻到火药味。尼康诺神父肝脏肿得象个鼓似的,在床上给死者作了祈祷。随后,他们又给坟围了几层 砖,在所有的间隙里填满灰渣、锯屑和生石灰,但是许多年里坟墓依然发出火药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给坟堆浇上一层钢筋混凝土,棺材刚刚抬出,雷贝卡就 闩上房门,与世隔绝了,她穿上了藐视整个世界的“甲胄”,这身“甲胄”是世上的任何诱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头,那时她已经是个老妇,穿着一双 旧的银色鞋子,戴着一顶小花帽。当时,一个流浪的犹太人经过马孔多,带来了那么酷烈的热浪,以致鸟儿都从窗上的铁丝网钻到屋里,掉到地上死了。雷贝卡活着 的时候,人家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那天夜里,当时她用准确的射击打死了一个企图撬她房门的小偷。后来,除了她的女佣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达,谁也没有遇见过 她。

  有个时候,有人说她曾写信给一个主教(她认为他是她的表兄),可是没有听说她收到过回信。镇上的人都把她给忘了。

   尽管奥雷连诺上校是凯旋归来的,但是表面的顺利并没有迷惑住他。政府军未经抵抗就放弃了他们的阵地,这就给同情自由党的居民造成胜利的幻觉,这种幻觉虽 然是不该消除的,但是起义的人知道真情,奥雷连诺上校则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统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两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断了与其他地区的 联系,给挤到了海滨,处于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当他下令修复政府军大炮毁坏的教堂钟楼时,难怪患病的尼康诺神父在床上说:“真是怪事——基督教徒毁 掉教堂,共济会员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求出路,奥雷连诺上校一连几个小时呆在电报室里,跟其他起义部队的指挥官商量,而每次离开电报室,他都越来越相信战 争陷入了绝境。每当得到起义者胜利的消息,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告诉人民,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在地图上测度了这些胜利的真实价值之后,却相信他的部队正在深入丛 林,而且为了防御疟疾和蚊子,正在朝着与现实相反的方向前进。“咱们正在失去时间,”他向自己的军官们抱怨说。“党内的那些蠢货为自己祈求国会里的席位, 咱们还要失去时间。”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枪决的房间里悬着一个吊铺,每当不眠之夜仰卧铺上时,奥雷连诺上校都往想象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法学家——他们如何在 冰冷的清晨走出总统的府邸,把大衣领子翻到耳边,搓着双手,窃窃私语,并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馆去,反复推测: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总统说 “不”的时候,又真正想说什么,他们甚至猜测:总统所说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时,他所想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与此同时,他奥雷连诺上校却在三十五度的酷热里 驱赶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脑儿地逼近:随着黎明的到来,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队发出跳海的命令。

  在这样一个充满疑虑的夜晚,听到 皮拉·苔列娜跟士兵们在院子里唱歌,他就请她占卜。“当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摊开纸牌,然后又把纸牌收拢起来,摆弄了三次才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意思,但征兆是很明显的。当心你的嘴巴。”过了两天,有人把一杯无糖的咖啡给一个勤务兵,这个勤务兵把它传给另一个勤务兵,第二个勤务兵又拿它传给第三个 勤务兵,传来传去,最后出现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办公室里。上校并没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来了,他拿起来就喝。咖啡里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的士的 宁。奥雷连诺上校给抬回家去的时候,身体都变得僵直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乌苏娜从死神手里抢救儿子。她用催吐剂清除他胃里的东西,拿暖和的长毛绒被 子把他裹了起来,喂了他两天蛋白,直到他的身体恢复正常的温度。第四天,上校脱离了危险。由于乌苏娜和军官们的坚持,他不顾自己的愿望继续在床上躺了整整 一个星期。在这些日子里,他才知道他写的诗没有烧掉。“我不想慌里慌张,”乌苏娜解释说。“那天晚上我生炉子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尸体 抬回来的时候吧。”在疗养中,周围是雷麦黛丝的落满尘土的玩具,奥雷连诺上校重读自己的诗稿,想起了自己一生中那些决定性的时刻。他又开始写诗。躺卧病榻 使他脱离了陷入绝境的、变化无常的战争,他就用押韵的诗歌分析了他同死亡斗争的经验。他的头脑逐渐清楚,能够思前想后了。有天晚上,他问格林列尔多·马克 斯上校:

  “请你告诉我,朋友,你是为什么战斗呀?”

  “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回答。“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

  “你很幸福,因为你知道为什么战斗,”他回答,“而我现在才明白,我是由于骄傲才参加战斗的。”

  “这不好,”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

  奥雷连诺上校对格林列尔多的惊讶感到开心。

  “当然不好,”奥雷连诺说,“但无论如何,最好是不知道为什么战斗,”他盯着战友的眼睛,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或者象你一样为了某些事情进行战斗,而那些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以前,他的骄傲是不让他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取得联系的,除非自由党领袖公开纠正把他称做强盗的声明。然而奥雷连诺上校知道:只要他放弃了自尊心,他就 能中止战争的恶性循环。卧床疗养使他有了时间反复思量。他劝乌苏娜把她可观的积蓄和密藏的盒子中剩余的金子都交给了他,任命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为马孔 多的军政长官,就离开市镇去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建立联系了。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不仅是奥雷连诺上校最信任的人,乌苏娜还把他当做 家里的成员。他温和、腼腆,生来文雅,但他更适于打仗,而不适于坐办公室。他的那些政治顾问讲起理论来,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弄得糊里糊涂。然而,他却在马孔 多创造了田园般的宁静气氛,奥雷连诺曾希望在这样的环境里制作小金鱼,度过晚年,死在这里。尽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住在自己的父母家里,他却每星期在 乌苏娜家中吃两三顿午饭。他过早地教奥雷连诺。霍塞使用武器,叫他接受军事训练,并且在得到乌苏娜的允许之后,让他在兵营里住了几个月,使他能够成为一个 男子汉。多年以前,格林列尔多。马克斯几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向阿玛兰塔表过爱。那时,她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怀着单相思,所以光是讥笑他。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决定等待。有一次,他还在狱中时,捎了一封信给阿玛兰塔,要求她给一打麻纱手绢绣上他父亲的简写姓名。他还寄了钱给她。过了一个星期,阿玛兰塔把 绣好的手绢和钱带到狱里去给他,两人回忆往事,谈了很久。“从这儿出去以后,我要跟你结婚,”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跟她分手时说。阿玛兰塔笑了起来,可是教 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她一直惦念着他,打算恢复她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那种青春的热情。每逢星期六,探监的日子,她都到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父母家中,跟他 们一块儿到牢里去。有个星期六,乌苏娜在厨房里遇见了女儿——她正在等候饼干出炉,挑选最好的,用一块手绢包上;这块手绢是她专门绣来派这个用场的。

  “你就嫁给他吧,”乌苏娜劝她。“你未必能够再遇见这样的人啦。”

  阿玛兰塔露出轻蔑的神态。

  “我不需要追求男人,”她回答。“我送饼干给格林列尔多,是我怜悯他,因为他迟早会枪毙的。”

   她说到枪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政府恰在这时公开声称,如果叛军下交出列奥阿察,他们就要处决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不准探监 了。阿玛兰塔躲在卧室里流泪,感到内疚,就象雷麦黛丝死的时候那样,仿佛她那不吉祥的话再一次招来了死神,母亲安慰她,肯定地说,奥雷连诺上校一定会想法 阻止行刑;她还答应:战争一旦结束,她自己会把格林列尔多招来。乌苏娜早于所说的期限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担任军政长官以后,重新来到她 们家中时,乌苏娜欢迎他就象欢迎亲生儿子似的,不住地奉承他,竭力把他留在家里,衷心地祈求上帝,希望格林列尔多想起自己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乌苏娜的 祈求似乎得到了回答。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到布恩蒂亚家里吃饭的日子里,他总留在秋海棠长廊上跟阿玛兰塔下跳棋。乌苏娜给他俩送上咖啡和饼干,亲自注意 不让孩子打扰他俩的幽会。阿玛兰塔真的竭力让自己青春的热情死灰复燃。现在,她怀着越来越难受的焦急心情,等待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在食桌边出现,等待 傍晚跟他下棋。跟这个军人在一块儿,时间是过得飞快的;这人有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他的指头移动棋子稍微有点儿颤抖。但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重新向阿 玛兰塔求婚的那一天,她又拒绝了他。

  格林列尔多,西班牙民间诗歌中的人物,国王的女儿爱上的一个少年侍卫。

  “我不嫁给任何人,”阿玛兰塔说,“尤其是你。你那样爱奥雷连诺,你想跟我结婚,只是因为你不能跟他结婚。”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是个有耐心的人。“我可以等,”他说。“我迟早能够说服你。”于是,他继续到这个家里来作客。阿玛兰塔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忍住暗中的 呻吟,拿手指塞住耳朵,免得听到求婚者告诉乌苏娜最新战况的声音,尽管她想见他想得要死,但她还是竭力忍住不出去见他。

  这时,奥雷连诺 上校还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每两周都向马孔多发来详细情报,但他只有一次写信给乌苏娜,大约在他离开马孔多八个月之后。一位专派的信差送来一封盖了火漆大印 的信,里面有一小张纸,纸上是上校规整的笔迹:“当心爸爸——他快要死啦,”乌苏娜惊慌起来:“既然奥雷连诺那么说,可见他知道。”于是,她请人帮她把 霍·阿·布恩蒂亚搬进卧室。他不仅象从前那样重,而且长年累月朱在栗树下面,练成了随意增加体重的本领,以致七个男人都无法把他从板凳上抬起,只好将他拖 到床上去。这个身躯高大、日晒雨淋的老头儿一住进卧室,室内的空气就充满了开花的栗树和菌类植物的浓烈气味和年深月久的潮气。第二天早晨,他的床铺就空 了。乌苏娜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发现丈夫又在栗树下面了。于是,他们把他捆在床上。尽管霍。阿·布恩蒂亚力气未衰,但他没有反抗,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他 回到栗树下去,并不是他有意这么千,而是因为他的身体习惯于那个地方。乌苏娜照顾他,给他吃的,把奥雷连诺的消息告诉他。但是,实际上,他长期接触的只有 一个人——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死后已经衰朽不堪,每天都来两次跟他聊天。他俩谈到公鸡,打算一块儿建立一个繁殖场,饲养一些出色 的鸟禽——不是为了拿它们的胜利来取乐,因为他俩已经不需要这种胜利了,只是为了在死人国里漫长、沉闷的星期天有点儿消遣。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给霍。 阿。布恩蒂亚擦擦洗洗,给他吃东西,把一个陌生人的好消息告诉他,那人叫做奥雷连诺,是战争中的一名上校。霍。阿。布恩蒂亚独个儿留下的时候,他就在梦中 寻求安慰,梦见无穷无尽的房间。他梦见自己从床上站立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个同样的房间,这里有同样的床(床头是包上铁皮的),有同样的藤椅,后墙上 也有“救命女神”的小画像。从这个房间,他又走进另一个同样的房间,这个房间的门又通向另一个同样的房间,然后又是一个同样的房间,——就这样无穷无尽。 他很喜欢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很象走过两排并列镜子之间的一道长廊……随后,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于是,他逐渐醒来,从一个房间 倒退到另一个房间,走完漫长的回头路,直到在真正的房间里见到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可是霍·阿·布恩蒂亚迁到床上之后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夜里,他在最 远的一个房间里时,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却没有往回走,永远留在那儿了,以为那个房间是真正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苏娜送早饭给丈夫的 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沿着走廊朝她走来。这人矮壮墩实,穿一身黑呢衣服,戴一顶挺大的黑帽子,帽子拉得遮住了悲戚的眼睛。“我的天啦,”乌苏娜想道。 “我能发誓,这是梅尔加德斯。”然而这是卡塔乌尔,维希塔香的弟弟,他为了躲避失限症,从这里逃走之后,一直音讯杏无。维希塔香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本族 语占庄严而响亮地说:

  “我是来参加国王葬礼的。”

  接着,他们走进霍·阿·布恩蒂亚的房间,开始使劲摇晃他,对着他的 耳朵叫喊,把一面镜子拿到他的鼻孔前面,可是始终未能唤醒他。稍迟一些,木匠给死者量棺材尺寸时,看见窗外下起了细微的黄花雨。整整一夜,黄色的花朵象无 声的暴雨,在市镇上空纷纷飘落,铺满了所有的房顶,堵塞了房门,遮没了睡在户外的牲畜。天上落下了那么多的黄色花朵,翌日早晨,整个马孔多仿佛铺了一层密 实的地毯,所以不得不用铲子和耙子为送葬队伍清除道路。

第八章

  阿玛兰塔坐在柳条摇椅里,把刺绣活儿放在膝上,望着奥雷连诺。霍塞;他给脸颊和下巴都涂满了肥皂沫,就在皮带上磨剃刀,有生以来第一次剖脸了。 他为了把浅色的茸毛修成一撮胡于,竟将一个小疹疱弄出了血,而且割破了上唇,然而一切完毕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儿;复杂的刮脸手续使阿玛兰塔觉得,正是从 这时起,奥雷连诺·霍塞长大成人了。

  “奥雷连诺(注:指奥雷连诺上校长)象你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她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啦。”

   其实,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成为男子汉了,那时阿玛兰塔还把他当做一个孩子,在浴室里照常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从皮拉。苔列娜把孩子交给她抚养以来,她是惯于 这么做的。第一次,他感到兴趣的只是她那两个乳房之间的深凹之处,他甚至那么天真地问阿玛兰塔,她为什么是那种样儿,她回答说:“刨呀,刨呀,就刨出坑凹 啦。”——接着用手表示如何刨法。过了许久,她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死后恢复了常态,又跟奥雷连诺。霍塞一块儿洗澡,他已经不去注意那个深凹之处,可是她 那酥软的乳房和褐色的乳头却使他奇怪地发颇。他继续观察她,逐渐发现了她那最最隐秘的奇迹,而且由于这种宜观,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象她 的皮肤接触冷水时出现的那种疙瘩。奥雷连诺·霍塞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养成了天刚微明就从自己的吊铺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习惯,因为趴她接触可以驱除他对 黑暗的恐惧。然而,自从那一大他注意到了她的裸体之后,促使他从蚊帐下面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已经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渴望黎明时闻到她那温暖的气息 了。有一天拂晓时——这件事正好发生在阿玛兰塔拒绝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感到阿玛兰塔的手 指,活象急切、贪婪的小虫子,悄悄地摸他的肚子。奥雷连诺·霍塞假装睡着了,翻身仰卧,让她的手指摸起来更方便一些。这一夜,他和阿玛兰塔建立了狼狈为奸 的牢固关系,尽管两人都装作不知道两人已经知道的事,正象其中一个知道另一个已经明白一切那样。现在,奥雷连诺·霍塞不听到音乐钟响起十二点的华尔兹舞曲 就不能人睡,而这个容颜已衰的女人呢,除非她养大的梦游者钻进她的蚊帐,并且成为她治疗孤独病的临时药剂,她就没有片刻的安宁。随后,他俩不仅赤身露体地 一块儿睡觉,弄得疲惫不堪,而且白天也在房中各处互相追逐,或者关在卧宝里,经常处于无法止息的兴奋状态。有一天下午,乌苏娜差点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她突然走进库房,他俩刚刚开始接吻。“你很爱自己的姑姑吧?”她天真地问了孙子一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干得好呀!”乌苏娜说着,量出了做面包的面 粉,就回厨房去了。这下子使得阿玛兰塔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作得过头了,已经不光是跟小孩子玩玩接吻的游戏,还陷进了恋爱的泥潭,这种恋爱是危险的、没 有好结果的,于是她马上坚决地结束了这种勾当。这时完成了军事训练的奥雷连诺·霍塞,不得不忍受这件事情的痛苦,开始住在兵营里。每逢星期六,他都和士兵 们一块儿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过早成熟,而且陷入了孤独,就向那些发出萎谢的花味儿的女人寻求安慰:在黑暗中,他把她们理想化,而且凭热烈的想象把她们当 做阿玛兰塔。

  过了不久,传到马孔多的战争消息就变得互相矛盾了。尽管政府本身公开承认起义者取得了接二连三的胜利,可是马孔多的起义军 官们仍然拥有难免投降的机密情报。四月初,有个特使来找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他证实,自由党领袖们的确跟内部地区起义部队的头头们进行了谈判,很快就 要和政府签署下述条件的停战协定:自由党人取得三个部长职位,在议会里成为少数派;赦免放下武器的起义者。特使带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十分机密的指示:他不同 意停战条件。他命令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挑选五个最可靠的人,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国内。命令是极端秘密地执行的。在正式宣布停战之前一个星期,各种互相 矛盾的谣言涌到马孔多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和十个忠于他的军官,其中包括罗克·卡尼瑟洛上校,在夜色的掩护下,秘密地来到了马孔多,造散了警备队,埋藏了 武器,销毁了档案。黎明时分,他们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和他的五个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这次行动是迅捷无声的,乌苏娜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知道情况,当时 不知是谁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卧室窗子,低声说:“如果你想见见奥雪连诺上校,就赶快出来。”乌苏娜从床上一跃而起,穿着睡衣奔到街上,可是已经看不见什么 人,只听到黑暗里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支马队在尘土飞扬中离开了马孔多。乌苏娜第二天才发现,奥雷连诺·霍塞跟他父亲一块儿走了。

  政府 和反对派发表了结束战争的联合公报之后十天,传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在西部边境发动第一次起义的消息。起义部队人数不多,装备很差,不到一个星期就溃败了。但 在一,年之中,正当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尽量让全国相信他们的和解时,奥雷连诺上校又组织了七次武装起义。有一天夜呕,他队一条纵帆船上向列奥阿察开炮,列 奥阿察警备队的回答是:把城内最着名的十四个自由党人从床上拖出,就地枪决。奥雷连诺上校占领了边境的海关哨所两个多星期,从那几向全国发出了开始全民战 争的号召。另一次,他在丛林里游荡了三个月,柯算实现一个最荒唐的计划——在原始丛林垦走过将近一千五百公里,到首都郊区去展开军事行动。有一次,他出现 在距离马孔多下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可是政府军把他逼进了山里——到了距离一个魔区很近的地方,许多年前他的父亲曾在那儿发现过西班牙大帆船的骨架。

   就在这时,维希塔香死了。她是象她希望的那样自然死亡的,由于害怕失眠症使她过早死去,她曾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这个印第安女人的遗愿,是要乌苏娜从她床 下的小箱子里掏出她二十多年的积蓄,送给奥雷连诺上校去支援战争。可是,乌苏娜并没去碰这些钱,因为听说奥雷连诺上校似乎在省城附近登陆时牺牲了。大家认 为,关于他已死亡的正式报导——最近两年中的第四次——是可靠的,因为几乎六个月来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尽管以前的大事还没过期,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宣 布了新的丧事,然而今人震惊的消息却突然传到了马孔多。奥雷连诺上校还话着,可是显然停止了跟本国政府的战斗,而同加勒比海其他国这节节胜利的联邦主义者 联合了起来。他已改名换姓,离噶自己的国家越来越远。后来知道,他当时的理想是把中美洲所有联邦主义者的力量联合起来,推翻整个大陆——从阿拉斯加到巴塔 戈尼亚(注:阿根廷地名)——的保守派政府。乌苏娜直接从儿子那里接到了第一个信息,是他离开马孔多几年之后捎来的——那是一封揉皱了的。字迹模糊的信, 一直从古巴的圣地亚哥经过不同的手传递来的。

  “我们永远失去奥雷连诺啦,”乌苏娜读了信,悦道。“如果他这样走下去,再过一年就到天边啦。”

   这些活是乌苏娜向一个人说的,而且她首先拿信给他看——这个人就是保守党的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他在战争结束之后当上了马孔多镇长,“唉,这个奥 雷连诺,可惜他不是保守党人,”蒙卡达将军说。他确实钦佩奥雷连诺上校。象保守党的许多丈职人员一样,霍塞·拉凯尔·蒙卡达为了扞卫党的利益,参加了战 争,在战场上获得了将军头衔,尽管他不是职业军人。相反地,象他的许多党内同事一样,他是坚决反对军阀的。他认为军阀是不讲道义的二流于、阴谋家和投机分 子;为了混水摸鱼,他们骚扰百姓。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聪明、乐观,喜欢吃喝和观看斗鸡,有一段时间是奥雷连诺上校最危险的敌人。他在沿海广大地区初 出茅庐的军人中间很有威望。有一次从战略考虑,他不得不把一个要塞让给奥雷连诺上校的部队,离开时给奥雷连诺上校冒下了两封信。在一封较长的信里,他建议 共同组织一次用人道办法进行战争的运动。另一封信是给住在起义者占领区的将军夫人的,在所附的一张字条上,将军要求把信转给收信人。从那时起,即使在最血 腥的战争时期,两位指挥官也签订了交换俘虏的休战协议。蒙卡达将军利用这些充满了节口气氛的战个间隙,还教奥雷连诺上校下象棋。他俩成了好朋友,甚至考虑 能否让两党的普通成员一致行动,消除军阀和职业政客的影响,建立人道主义制度,采用两党纲领中一切最好的东西。战争结束之后,奥雷连诺上校暗中进行曲折、 持久的破坏活动,而蒙卡达将军却当上马孔多镇长。蒙卡达将军又穿上了便服,用没有武器的警察代替了士兵,执行特赦法令,帮助一些战死的自由党人的家庭。他 宣布马孔多为自治区的中心,从镇长升为区长以后,在镇上创造了平静生活的气氛,使得人们想起战争就象想起遥远的、毫无意义的噩梦。被肝病彻底摧垮的尼康诺 神父,己由科隆涅尔神父代替,这是第一次联邦战争中的老兵,马孔多的人管他叫“唠叨鬼”。布鲁诺·克列斯比跟安芭萝·摩斯柯特结了婚,他的玩具店象以往一 样生意兴隆,而且他在镇上建了一座剧场,西班牙剧团也把马孔多包括在巡回演出的路线之内。剧场是一座宽敞的无顶建筑物,场内摆着木板凳,挂着丝绒幕,幕上 有希腊人的头像;门票是在三个狮头大的售票处——通过张得很大的嘴巴——出售的。那时,学校也重新建成,由沼泽地带另一个市镇来的老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 隆纳先生管理;他让懒学生在铺了鹅卵石的院子里爬,而给在课堂上说话的学牛吃辛辣的印度胡椒——这一切都得到父母们的赞成。奥雷连诺第二和霍。阿卡蒂奥第 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任性的孪生子,是最先带着石板、粉笔以及标上本人名字的铝杯进教室的;继承了母亲姿色的雷麦黛丝,已经开始成为闻名的“俏姑娘 雷麦黛丝”。尽管年岁已高、忧虑重重,而且不断办理丧事,乌苏哪仍不服老。在圣索菲怔。德拉佩德协助下,她使糖果点心的生产有了新的规模——几年之中,她 不仅恢复了儿子花在战争上的财产,而且装满了几葫芦纯金,把它们藏在卧室里。“只要上帝让我活下去,”她常说,“这个疯人院里总有充足的钱。”正当家庭处 在这种情况下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从尼加拉瓜的联邦军队里开了小差,在德国船上当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厨房里——他象牲口一样粗壮,象印第安人一样 黝黑、长发,而且怀着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

  阿玛兰塔一看见他,就立即明白他是为什么回来的,尽管他还没说什么。在桌边吃饭时,他俩不 敢对视。可是回家之后两个星期,在乌苏娜面前,奥雷连诺·霍塞竟盯着阿玛兰塔的眼睛,说:“我经常都想着你。”阿玛兰塔竭力回避他,不跟他见面,总跟俏姑 娘雷麦黛丝呆在一起。有一次,奥雷连诺·霍塞问阿玛兰塔,她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绷带缠到什么时候,阿玛兰塔认为侄子的话是在暗示她的处女生活,竟红了脸,但 也怪自己不该红脸。从奥雷连诺·霍塞口来以后,她就开始闩上自己的卧窒门,可是连夜都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平静地打鼾,后来她就把这种预防措施忘记了。在他 回来之后约莫两个月,有一夭清晨,阿玛兰塔听到他走进她的卧室,这时,她既没逃跑,也没叫嚷,而是发呆,感到松快,她觉得他钻进了蚊帐,就象他还是小孩几 时那样,就象他往常那样,于是她的身体渗出了冷汗;当她发现他赤身露体的时候,她的牙齿止不住地磕碰起来。“走开,”她惊得喘不上气,低声说。“走开,要 不我就叫啦。”可是现在奥雷连诺·霍塞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兵营里的野兽了。从这一夜起,他俩之间毫无给果的搏斗重新开始,直到天 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玛兰塔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差不多是你的母亲,不仅因为我的年龄,也许只是没有给你喂过奶。”黎明,奥雷连诺走了,准备夜里再 来,而且每次看见没有闩上的房门。他就越来越起劲。因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欲念。在占领的城镇里,在漆黑的卧室里,——特别是在最下贱的卧室里——他遇 见过她:在伤者绷带上的凝血气味中,在面临致命危险的片刻恐怖中,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从家中出走、本来是想不仅借助于遥 远的距离,而且借助于令人发麻的残忍(他的战友们把这种残忍叫做“无畏”),永远忘掉她:但在战争的粪堆里,他越污损她的形象,战争就越使他想起她。他就 这样在流亡中饱经痛苦,寻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摆脱阿玛兰塔,可是有一次却听到了有个老头儿讲的旷古奇闻,说是有个人跟自己的姑姑结了婚,那个姑姑又算是 他的表姐,而他的儿子原来是他自己的祖父(注:一种乱婚)。

  “难道可以跟亲姑姑结婚吗?”惊异的奥雷连诺·霍塞问道。

  “不仅可以跟姑姑结婚,”有个士兵胡说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们为啥反对教士?每个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亲结婚嘛。”

   这场谈话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霍塞就开了小差。他觉得,阿玛兰塔比以前更苍白了,也更抑郁和拘谨了,已经成熟到了头,但在卧室的黑暗里,她却比 以前更加热情。虽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励他。“你是野兽,”被他追逼的阿玛兰塔说。“难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罗马教皇的许可才能跟姑姑结婚?”奥雷连 诺。霍塞答应前往罗马,爬过整个欧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玛兰塔放下自己的吊桥。

  “问题不光是许可,”阿玛兰塔反驳。“这样生下的孩子都有猪尾巴。”

  对她所说的道理,奥雷连诺·霍塞根本听不进去。

  “哪怕生下鳄龟也行,”他说。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而觉得难受,就到卡塔林诺游艺场去。他在那儿找了一个廉价、温柔、乳房下垂的女人,这女人暂时缓和了他的苦恼。现在, 他想用假装的轻蔑未制服阿玛兰塔了,他走过长廊时,看见她在缝纫机上异常灵巧地干活,他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阿玛兰塔觉得如释重负,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 事,突然下新想到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怀念起了晚间下棋的情景,她甚至希望在自己的卧宗里看见上校了。奥雷连诺。霍塞没有料到,由于自己错误的策 略,他失去了许多机会。有一大夜里,他再也不能扮演无所谓的角色了,就来到了阿玛兰塔的房间。她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永远门上了门。

   奥雷连诺。霍寒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一个身姿优美、发出茉莉花香的女人来到马孔多乌苏娜家里,还带来了一个约莫五岁购孩子,女人说这孩子是奥雷连诺上校 的儿子,希望乌苏娜给他命名。这无名孩子的出身没有引起仟何人的怀疑:他正象当年第一次去参观冰块的上校。女人说,孩子是张开眼睛出世的,而且带者成年人 的神情观察周围的人,他一眨不眨地凝视东西的习惯,叫她感到惊异。“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乌苏娜说。“只差一点:他的父亲只要用眼睛一瞧,椅了就会自己移 动。”孩子给命名为奥雷连诺,随母亲的姓,——根据法律,他不能随父亲的姓。除非父亲承认他。教父是蒙卡达将军。阿玛兰塔要术把孩子留给她抚养,可是孩子 的母亲不同意。

  就象拿母鸡跟良种公鸡交配一样,让姑娘去跟着名的军人睡觉,这种风习是乌苏娜从没听说过的,们在这一年中,她坚决相信确 有这种风习,因为奥雷连诺上校的其他九个儿子也送来请她命名。其中母大的已经超过十岁,是个黑发、绿眼的古怪孩子,一点也不象父亲。送来的孩子有各种年龄 的,各种肤色的,然而总是男孩,全部显得那么孤僻,那就无可怀疑他们和布恩蒂亚家的血统关系了。在一连中该子中,乌苏娜记住的只有两个。一个高大得跟年岁 不相称的小孩儿,把她的一些花瓶和若下碟子变成了一堆碎片。因为他的手似乎具有碰到什么就粉碎什么的特性。

  另一个是金发孩子,氏着母亲 那样的灰蓝色眼睛,姑娘一般的长鬃发。他毫不腼腆地走进房来,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好象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径直走到乌苏哪卧室里的一个柜子跟前,说:“我 要自动芭蕾舞女演员,”乌苏娜甚至吓了一跳。她打开柜子,在梅尔加德斯时期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沾满尘土的东西中间翻寻了一阵,找到了一双旧长袜裹着的芭 蕾裤女演员——这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有一次拿来的,大家早就把它给忘了,不过十二年工夫,奥雷连诺在南征北战中跟一些女人个在各地的儿子——十七个儿子 ——都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都随自己母亲的姓。

  最初,乌苏娜给他们的衣兜都塞满了钱,而阿玛兰塔总想把孩了留给自己,可是后来,乌苏 娜和阿玛兰塔都只送点礼品,充当教母了。“咱们给他们命了名,就尽了责啦,”乌苏娜一面说,一面把每个母亲的姓名和住址、怯子出小的日期和地点记在一本专 用册千里。“奥雷连诺应当有一本完整的账,因为他回来以后就得决定孩子们的命运。”在一次午餐中间,乌苏娜跟蒙卡达将军谈论这种引起担忧的繁殖力时,希望 奥雷迁诺上校有朝一日能够回来,把他所有的儿子都聚到一座房了里。

  “您不必操心,大娘,”蒙卡达将军神秘地回答。“他会比您预料的回来得早。”

  蒙卡达将军知道一个秘密,不愿在午餐时透露,那就是奥雷连诺上校已在回国的路上,准备领导最长久的、最坚决的、最血腥的起义,一切都超过他迄今发动过的那些起义。

   局势又变得紧张起来,就象第一次战争之前的几个月一样。镇长本人鼓励的斗鸡停止了。警备队长阿基列斯·里十多上尉实际上掌握了民政大权。自由党人说他是 个挑拨者。“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啦,”乌苏娜向奥雷连诺·霍塞说。“晚上六点以后不要上街。”她的哀求没有用处。奥雷连诺·霍塞象往日的阿卡蒂奥一样,不再 属于她了。看来,他回到家里,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又有了他的怕怕霍·阿卡蒂奥那种好色和懒惰的倾向。奥雷连诺。霍塞对阿玛兰塔的热情已经媳灭,在他心中 没有留下任何创痕。他仿佛是在随波逐流:玩台球,随便找些女人解闷,去摸乌苏娜密藏积蓄的地方;有时回家看看:也只是为了换换衣服。“他们都是一个样,” 乌苏娜抱怨说。“起初,他们规矩、听话、正经,好象连苍蝇都不欺负,可只要一长胡子,马上就去作孽啦。”阿卡蒂奥始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出身,奥雷连诺。 霍塞却跟他不同,知道他的母亲是皮拉。苔列娜。她甚至在自个儿屋里悬了个吊铺给他睡午觉。他俩不仅是母亲和儿子,而且是孤独中的伙伴。在皮拉·苔列娜心 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也熄灭了。她的笑声已经低得象风琴的音响;她的乳房已经由于别人胡乱的抚弄而耷拉下去;她的肚子和大腿也象妓女一样,遭到了百般的 蹂躏;不过,她的心虽已衰老,却无痛苦。她身体发胖,喜欢叨咕,成了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已经不再用纸牌顶卜毫无结果的希望,而在别人的爱情里寻求安宁和慰 藉了。奥雷连诺·霍塞午休的房子,是邻居姑娘们和临时的情人幽会之所。“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吧,皮拉,”她们走进房间,不客气他说。“请吧,”皮拉回答。如 果是成双结对而来的,她就补上一句:“看见别人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嘛。”

  替人效劳,她向来不收报酬。她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就象她从 不拒绝男人一样;即使她到了青春已过的时候,这些男人也追求她,尽管他们既不给她钱,也不给她爱情,只是偶尔给她一点快乐。皮拉·苔列娜的五个女儿象母亲 一样热情,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走上了曲折的人生道路。从她养大的两个儿子中,一个在奥雷连诺上校的旗帜下战死了,另一个满十四岁时,因为企图在沼泽地带购 另一个市镇上偷一篮鸡,受了伤,被捉走了。在一定程度上,奥雷连诺·霍塞就是半个世乡己中“红桃老K”向她预示的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但他象纸牌许诺给 她的其他一切男人一样,钻到她的心里人迟了,因为死神已在他的身上打上了标记。皮拉·苔列娜在纸牌上是看出了这一点的。

  “今晚别出去,”她向他说。“就睡在这儿,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早就要我让她到你的房间里去了。”

  奥雷连诺·霍塞没有理解母亲话里的深刻涵义。

  “告诉她半夜等我吧,”他回答。

   接着他就前往剧场,西班牙剧团在那儿演出戏剧《狐狸的短剑》,实际上这是索利拉的一出悲剧,可是阿基列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把剧名改了,因为自由党人把保 守党人叫做“哥特人”。奥雷连诺·霍塞在剧场门口拿出戏票时发现,阿基列斯·里卡多带若两名持枪的士兵正在搜查入场的人。“当心点吧,上尉,”奥孟连诺· 霍塞提出警告,“能够向我举手的人还没出世咧。”上尉试图强迫搜查他,没带武器的奥雷连诺·霍塞拔腿就跑。士兵们没有服从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蒂亚家的 人嘛,”其中一个士兵解释。于是,狂怒的上尉拿起一支步枪,冲到街道中间,立即瞄准。

  “全是胆小鬼!”他怒吼起来。“哪怕这是奥雷连诺上校,我也不伯!”

   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刚在自己身上洒了花露水,把迷迭香花瓣撒在皮拉·苔列娜床上,就听到了枪声。从纸牌的占卜看来,奥雷连诺·霍塞注 定要跟她一块儿得到幸福(阿玛兰塔曾经拒绝给他这种幸福),有七个孩子,他年老以后将会死在她的怀里,可是贯穿他的脊背到胸膛的上一颗子弹,显然不太理解 纸牌的顶示。然而,注定要在这天夜里死亡的阿基列斯。里卡多上尉真的死了,而且比奥雷连诺。霍塞早死四个小时,枪声一响,上尉也倒下了,不知是谁向他射出 了两颗子弹,而且许多人的叫喊声震动了夜间的空气。

  “自由党万岁!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夜里十二点,当奥雷连诺·霍塞流血致死,卡梅丽达。蒙蒂埃尔发现纸牌向她预示的未来十分渺茫的时候,有四百多人在剧场前面经过,又用手枪朝阿基列斯·里卡多的尸体叭叭地射出一些子弹。把满身铅弹的沉重尸体搬上车子,需要好几个士兵,这个尸体象浸湿的面包一样瓦解了。

   对政府军的卑劣行怪感到恼怒的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运用自己的政治影响,重新穿上制服,掌握了马孔多的军政权力。但他并不指望自己调和的态度能够 防止不可避免的事情。九月里的消息是互相矛盾的。政府声称控制了全国,而自由党人却接到了内部地区武装起义的秘密情报。只有在宣布军事法庭缺席判决奥雷连 诺上校死刑时,政府当局才承认故争状态。哪一个警备队首先逮住上校,就由哪一个警备队执行判决。“可见,他回来啦,”乌苏娜向蒙卡达将军高兴他说。然而, 蒙卡达将军还没有这样的情报。

  其实,奥雷连诺上校一个多月前已经回国。他的回国引起了各种各样的谣言;

  根据这些谣 言,他同时出现在相距几百公里的好几个地方,所以,在政府宣布奥雷连诺上校占领了沿海两州之前,甚至蒙卡达将军自己也不相信他已回国。“祝贺您,大娘,” 蒙卡达将军向乌苏娜说,并且拿电报给她看。“您很快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了。”这时乌苏娜才第一次感到不安。“可您怎么办呢?”她问。蒙卡达将军已经多次向自 己提出过这个问题。

  “象他一样:履行自己的职责。”

  十月一日拂晓,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一千名装备精良的士兵进攻马孔多。警备队奉命抵抗到底。晌午,蒙卡达将军跟乌苏娜一起吃饭时,起义者的排炮象雷一样在整个市镇上空隆隆地响,把地方金库的门面轰毁了。“他们的武器不次于我们,”

  蒙卡达将军说,“而且战斗意志更强。”下午两点,双方的炮击震撼大地的时候,将军就跟乌苏娜告别了,他完全相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奥雷连诺上校也许今晚就在这座房子里了,”他说。“如果真是那样,请您替我拥抱他,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天夜里,蒙卡达将军打算逃出马孔多的时候被捕;他事先写好了一封给奥雷连诺上校的长信,信中提到了他俩想使战争变得更加人道的共同心愿,并且希望他在 对军阀的腐败和两党政客的野心的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第二天,奥雷连诺上校就跟蒙卡达将军在乌苏娜的宅千里共进午餐了,因为将军是拘押在这儿,等待革命 军事法庭决定他的命运的。这是一次友好的聚会。然而,当两个敌对者忘掉战争、回忆住事的时候,乌苏娜摆脱不了一种阴暗的感觉:他的儿子是象强盗一样回国 的。他带着人数很多的卫队刚一跨进宅子的门槛,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因为卫队士兵为了弄清有没有什么危险,把所有的房间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奥雷连诺上校不 但允许这么干,而且用不容反驳的声调发出命令,在房子周围没有安好哨兵之前,不准住任何人(甚至乌苏娜)靠近他。他身上穿着没有任何等级标志的粗布军服, 脚上穿着污泥和凝血弄脏的高统马靴。挂在腰边的大口径手枪皮套是解开钮扣的,在他那一直紧张地握着枪柄的手指上,可以看出他的眼神里流露的那种警觉和决 心。他的头现在已有明显的秃顶,仿佛在文火上烤干了。加勒比海咸水浸过的面孔,已经象金属那样硬梆梆的。他在用干劲来抵御不可避免的衰老,而这种干劲跟他 内心的冷酷有密切的关系。现在,他显得比从前更高、更苍白、更瘦了,第一次使人看出,他在尽量压抑对亲人的感情。“我的灭,”不安的乌苏娜想道。“他象一 个啥事都千得出来的人啦!”他确实成了这样的人。他带给阿玛兰塔的阿兹特克披中,他在餐桌边的回忆,他所讲的奇闻趣事,只是使人稍微想起昔日的奥雷连诺。 还没来得及把花者葬人公墓,他就指示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赶紧成立军事法庭,自己却去开始进行繁重而激烈的改革,以便彻底摧毁保守制度摇摇欲坠的大厦。“咱 们必须赶在自由党政客们前面,”他向自己的助手们说。“当他们最终用清醒的眼光看待周围的现实时,一切都已干好了。”正是这个时候,他决定重新审核最近五 年间登记的土地所有权,而已发现了法律认可的、他的哥哥霍·阿卡蒂奥掠夺的土地。他大笔一挥就注销了登记。接着,为了表示最后的礼貌,他把一切事情延搁了 一个小时,去向雷贝卡说明自己的决定。

  这个孤伶伶的寡妇往日曾经知道他那隐秘的爱情,而且她的顽强救过他的命;

  但在 晦暗的客厅里,上校觉得她简直象个幽灵。这个女人裹着一件长到脚边的黑衣服,早已心灰意冷,大概一点也不知道战争的情况。他觉得,她的骨骼发出的磷光透过 了皮肤,她就在充满磷火的空气中浮动了;在这水潭一样凝滞的空气里,还感觉得到轻微的火药味。奥雷连诺上校首先劝她节袁,打开窗子,为霍·阿卡蒂奥之死原 谅别人。可是,雷贝卡已不需要空虚的、尘世的欢乐。她曾在泥土的酸涩气味中寻求欢乐,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洒了香水的信中寻求欢乐,在丈夫的床上寻求欢 乐,但都枉然,最后才在这座房子里得到宁静;在这里,在她的遇想中,往日的形象重新变成了活人,经常在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徘徊。雷贝卡仰身靠在柳条摇椅里, 仔细地审视着奥雷连诺上校,仿佛他是一个鬼怪;听说霍·阿卡蒂奥侵占的土地将要归还原主,她也没有表现任何激动。

  “你愿咋办就咋办,奥雷连诺,”她叹口气说。“你不爱自己的亲人,我一直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井没弄错。”

   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核和军事法庭的审理是同时进行的,法庭由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主持,处决了所有被俘的政府军军官。最后审讯的是霍塞。拉凯尔·蒙卡 达将军。乌苏娜为他辩护。“他是我们马孔多最好的一个镇长,”她向奥雷连诺上校说。“我不用说他的好心肠,不用说他对咱们家的热爱,因为你知道得比谁都清 楚。”奥雷连诺上校谴责地瞥了她一眼。

  “我无权裁决,”他回答说。“如果你有什么要说,就向军事法庭说吧。”

  乌苏娜 不仅亲自出动,还把在马孔多出生的那些起义军官的母亲带来作证。这些最老的市镇居民——其中一些甚至参加过翻山越岭的大胆的进军——一个接一个地夸奖蒙卡 达将军的美德。乌苏娜是这支队伍里的最后一名。她那悲伤而尊严的神情,她那名字的分量,她那话里的信心,使得审判的天秤迟疑了片刻。“你们玩弄这种恐怖的 把戏是很认真的,你们做得对嘛,因为你们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向法庭成员们说,“可是你们不要忘记:只要我们活在世上,我们就是你们的母亲,你们无论多 么革命,一旦不尊重我们,我们都有权脱下你们的裤子,用皮带狠狠地抽。”法庭成员退下去商量的时候,这些话还在已经变成营房的教室里发出回声。

  半夜,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被判死刑。尽管乌苏娜强烈谴责,奥雷连诺上校仍然拒绝减轻刑罚。天亮之前不久,他在往常当作囚室的房间里探望了判处死刑的人。

  “记住,老朋友,”奥雷连诺上校向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

  蒙卡达将军看见他进屋的时候,甚至没从床上站起身来。

  “见鬼去吧,朋友,”他回答。

  自从回来直到现在,奥雷连诺上校都不让自己同情地望这个将军一眼。现在,他惊异地看见将军衰老的样儿、颤抖的双手以及等待死亡的顺从态度,他就对自己感到深刻的鄙视。但他把这种鄙视跟刚刚出现的怜悯混到了一起。

  “你比我更清楚,”他说,“任何军事法庭都是鬼把戏,实际上,你是替别人的罪恶受到惩罚。这一次,我们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赢得战争。难道你处在我的地位不这么千吗?”

  蒙卡达将军站起来,用衬衣下摆擦了擦很厚的玳瑁眼镜。

  “大概如此,”他说,“可我痛心的不是你打算枪毙我,国为归根到底,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自然死亡。”他把眼镜放在床上,取下手表和表链。

  “使我伤心的是,”他继续说,“你那么憎恨军阀,不断跟他们战斗,经常咒骂他们,结果你象他们一样坏。世界上任何理想都是不能为这种卑劣行为辩护的。”他摘下订婚戒指和救命女神像,把它们跟眼镜和手表放在一起。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他最后说,“你不但会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专横暴戾的独裁者,而且会枪杀我敬爱的乌苏娜,那样你才安心。”

  奥雷连诺上校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于是,蒙卡达将军把眼镜、女神像、手表和戒指交给他,用另一种声调说:

  “但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骂你,我想请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的妻子。”

  奥雷连诺上校把东西都放进自己的衣兜。

  “她还在马诺尔吗?”

  “还在马诺尔,”蒙卡达将军回答。“就在教堂后面那座房子里,你前次送信去的那个地方。”

  “我很高兴效劳,霍塞·拉凯尔,”奥雷连诺上校说。

  当他走进街上浅蓝色的雾蔼里时,他的面孔一下子就湿润了,正象过去的那天黎明一样;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令在兵营院子里、而不在墓地墙边执行判决。站在房门对面的行刑队向他致敬,犹如对待国家元首似的。

  “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押出来了,”他下了命令。

第九章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第一个感到战争的空虚。作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他跟奥雷连诺上校在电话上每周联系两次。起初,他们在交谈中还能断定战争 的进展情况,根据战争的轮廓,能够明了战争处在什么阶段,预先见到战争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尽管奥雷连诺上校在最亲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怀,然而当时他的 口吻还是亲切随和的,在线路另一头马上就能听出是他。他经常毫无必要地延长谈话,扯一些家庭琐享。但是,由于战争日益激烈和扩大,他的形象就越来越暗淡和 虚幻了。

  每一次,他说起话来总是越来越含糊,他那断断续续的字眼儿连接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样的情况,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只能难受地倾听,觉得自己是在电话上跟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说话。

  “全明白啦,奥雷连诺,”他按了按电键,结束谈话。“自由党万岁!”

   最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完全脱离了战争。从前,战争是他青年时代理想的行动和难以遏制的嗜好,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遥远的、陌生的东西——空虚。他逃 避现实的唯一处所是阿玛兰塔的缝纫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儿。悄姑娘雷麦黛丝转动缝纫机把手的时候,他喜欢欣赏阿玛兰塔如何给雪白的衬裙

   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满足于彼此作伴,默不吭声地度过许多个小时,阿玛兰塔心里高兴的是他那忠贞的火焰没有熄灭。但他却仍不明白她那难以理解的心究竟有 什么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回到马孔多之后,阿玛兰塔几乎激动死了。然而,当他左手吊着挎带走进来的时候(他只是奥雷连诺上校许多闹嘈嘈的 随从人员中间的一个),阿玛兰塔看见离乡背井的艰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么厉害,荏苒的光阴使他变得多么苍老,看见他肮里肮脏、满脸是汗、浑身尘土、发出马厩 气味,看见他样子丑陋,她失望得差点儿昏厥过去。“我的上帝,”她想。“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个人呀!”然而,他第二天来的时候,刮了脸,浑身整洁,没有血 迹斑斑的绷带,胡子里还发出花露水的味儿。他送给阿玛兰塔一本用珠母钉装钉起来的祈祷书。

  “你真是个怪人,”她说,因为她想不出别的话来。“一辈子反对教士,却拿祈祷书送人。”

   从这时起,即使在战争的危急关头,他每天下午都来看她。有许多次,俏姑娘雷麦黛丝不在的时候,转动缝纫机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坚贞不渝和恭顺态度使她受到 感动,因为这个拥有大权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还把自己的军刀和手枪留在客厅里,空手走进她的房间。然而,在这四年中,每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 校向她表白爱情时,她总是想法拒绝他,尽管她也没有伤他的面子,因为,她虽还没爱上他,但她没有他已经过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麦黛丝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的 坚贞颇为感动,突然为他辩护,而以前她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是无动丁衷的——许多人甚至认为她脑了迟钝。阿玛兰塔忽然发现,她养大的姑娘刚刚进入青春期,却已 成了马孔多从未见过的美女。阿玛兰塔觉得自己心里产生了从前对雷贝卡的那种怨恨。她希望这种怨恨不要让她走向极端,而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弄死。接着,她就 把这姑娘赶出了自己的房间。正好这个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开始厌恶战争。他准备为阿玛兰塔牺牲自己的荣誉(这种荣誉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 华),说尽了好话,表露了长期压抑的无限温情。但他未能说服阿玛兰塔。八月里的一天下午,阿玛兰塔由于自己的顽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打算 至死都孤身过活了,因为她刚才给坚定的术婚者作了最后的回答。

  “咱们彼此永远忘记吧,”她说,“现在干这种事儿,咱们都太老啦。”

  就在这天下午,奥雷连诺上校叫他去听电话。这是一次通常的交谈,对于停滞不前的战争毫无一点作用。一切都已说完以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朝荒凉的街道扫了一眼,看见杏树枝上悬着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独得要死。

  “奥雷连诺,”他在电话上悲切地说,“马孔多正在下雨呵。”

  线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后,电话机里突然发出奥雷连诺上校生硬的话语。

  “别大惊小怪,格林列尔多,”对方说,“八月间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没有看见朋友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对异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

   可是过了两个月,奥雷连诺上校回到马孔多的时候,这种模糊的不安变成了惊异,几乎变成了恐惧。对于儿子的变化,乌苏娜也觉得吃惊。他是不声不响回来的, 没有侍从,尽管天气很热,还用斗篷裹着身子;随同他来的是三个情妇,他让她们一块儿住在一间屋子里,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一个吊床上。他难得抽出时间来看战 情电报和报告。有一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前来向他请示一个边境城镇的撤退问题,因为起义部队继续留在那里可能引起国际纠纷。

  “别拿鸡毛蒜皮的事来打扰我啦,”奥雷连诺上校回答他。“你去请教上帝吧。”

   这大概是战争的紧要关头。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为了阻挠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查,跟保守派地主签订了秘密协议。在国外为战争提供经费的那些政客,公 开谴责奥雷连诺上校采取的激烈措施,然而这种作法似乎也没有使他担心。他再也不读自己的诗了,这些诗约有五卷,现在放在箱子底儿给忘记了。夜晚或者午休 时,他都把一个情妇叫到他的吊床上来,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然后就睡得象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忧虑的迹象。那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心烦意乱,永远失去 了信心。最初,他陶醉于凯旋回国和辉煌的胜利,俯临“伟大”的深渊。他喜欢坐在马博罗①公爵的肖像右方——这是他在战争艺术上的伟大导师,此人的虎皮衣服 曾引起成年人的赞赏和孩子们的惊讶。正是那时,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甚至乌苏娜)

  接近他三米远。不管他到了哪儿,他的副官都用粉笔在地上 画一个圆圈,他站在圆圈中心(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站进圆圈),用简短而果断的命令决定世界的命运。枪决蒙卡达将军之后,他刚一到达马诺尔,就赶忙去满足受害 者的最后愿望。寡妇收下了眼镜、手表、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许他跨进门槛。

  “你不能进来,上校,”她说。“你可以指挥你的战争,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挥的。”

  ①马博罗(1650一1722),英国将军,1704年在德国西南多瑙河畔的布伦亨村击溃法国军队。

   奥雷连诺上校丝毫没有表示自己的恼怒,但在他的随身卫队抢劫和烧毁了寡妇的房子之后,他的心才平静下来。“提防你的心吧,奥雷连诺,”格林列尔多·马克 斯当时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烂掉。”大约这个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召开了第二次起义部队指挥官会议。到场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险家、社会渣 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个保守党官员是由于逃避盗用公款的惩罚才参加革命的。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战斗,在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间,不同的信念 将会引起内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一个阴沉沉的权势人物——泰菲罗。瓦加斯将军。这是一个纯血统的印第安人,粗野、无知,具有诡谲伎俩和预见才能,善 于把他的部下变成极端的宗教狂。奥雷连诺上校打算在会议上把起义部队的指挥统一起来,反对政客们的鬼把戏。可是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几小 时内,就瓦解了优秀指挥官的联合,攫取了总指挥权……这是一头值得注意的野兽,“奥雷连诺上校向自己的军官们说。”对咱们来说,这样的人比政府的陆军部长 还危险。“于是,平常以胆怯着称的一个上尉小心地举起了食指。

  “这很简单,上校,”他说。“应当把他杀死。”

  刹那间,这个建议超过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这个建议多么残忍,而是实现这个建议的方式。

  “别指望我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回答。

  他确实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然而两个星期之后,泰菲罗将军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内酱,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担任了总指挥。就在那天夜里,他的权力得到起义部队所有的指挥官承认以后,他突然惊恐地醒来,大叫大嚷地要人给他一条毛毯。

  身体内部彻骨的寒冷,在灼热的太阳下也折磨着他,在许多肩里都使他睡不着觉,终于变成一种病症,他原来醉心于权力,现在一阵一阵地对自己感到很不满意了。

   为了治好寒热病,他下令枪毙劝他杀死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的年轻军官。但他还没发出命令,甚至还没想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就那么干了,他们经常超过他自己 敢于达到的界线。他虽有无限的权力,可是陷入孤独,开始迷失方向。现在,在他占领的城镇里,群众的欢呼也惹他生气,他觉得这些人也是这样欢迎他的敌人的。 在每一个地方,他都遇见一些年轻人,他们用他那样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样的腔调跟他说话,对他采取他对他们的那种怀疑态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儿子。他觉得 奇怪——他仿佛变成了许多人,但是更加孤独了。他怀疑自己的军官都在骗他,他对马博罗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经死了的,”当时他喜欢这么说。由于 经常多疑,由于连年战争的恶性循环,他已困乏不堪;他绕来绕去,实际上是原地踏步,但却越来越衰老,越来越精疲力尽,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办?到何 时为止?在粉笔划的圆圈外面,经常都站着什么人:有的缺钱;有的儿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长眠,因为对肮脏的战争已经感到厌恶;但是有的却鼓起余力,采取 “立正,,姿势,报告说:”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无进展。奥雷连诺上校陷入孤独,不再产生什么预 感,为了摆脱寒热病(这种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马孔多找到最后的栖身之所,在住事的回忆中得到温暖。他的消极情绪是那么严重,有人报告他自由党代表 团前来跟他讨论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时。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甚至没让自己睁开眼睛。

  “带他们去找妓女吧,”他嘟哝着说。

   代表团成员是六个穿着礼服,戴着高筒帽的律师,以罕见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里灼热的太阳。乌苏娜让他们住在她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卧 室内秘密商量,晚上则要求给他们一个卫队和一个手风琴合奏队,并且包下了整个卡塔林诺游艺场。“别打搅他们,”奥雷连诺上校命令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需 要什么。”十二月初举行的期待已久的谈判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许多人都以为这次谈判会变成没完没了的争论。

  在闷热的客厅里,幽灵似的 自动钢琴是用裹尸布一样的白罩单遮住的,奥雷连诺上校的副官们在钢琴旁边用粉笔划了个圈子;可是上校这一次没有走进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顾问之间的椅子 上,用毛毯裹着身子,默不作声地倾听代表团简短的建议。他们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审核土地所有权,以便恢复自由派地主对自由党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对教 会势力,以便取得信徒们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权利,以便维护家庭的圣洁和牢固关系。

  “这就是说,”在建议念完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咱们战斗只是为了权力罗。”

  “从策略上考虑,我们对自己的纲领作了这些修改,”其中一个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扩大我们的群众基础,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连忙插活。

  “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说。“如果你们的修改是好的,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们凭借你们的修改能够扩大你们所谓的群众基础,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结果我们就得承认,将近二十年来我们是在反对民族利益。”

  他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奥雷连诺上校用字势阻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教授,”他说。“最主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们战斗就只是为了权力啦。”他仍然面带微笑,拿起代表团给他的文件,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说,“我们就无异议了。”

  他的军官们极度惊愕,面面相觑。

  “原谅我,上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柔和地说。“这是背叛。”

  奥雷连诺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笔拿在空中,在这个大胆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风。

  “把你的武器交给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站起身来,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营去吧,”奥雷连诺上校命令他。“让军事法庭来处置你。”

  然后,他在声明上签了字,把它交还代表团,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纸儿。我希望你们能够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过了两天,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被控叛国,判处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奥雷连诺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让任何人打扰他。行刑的前一天, 乌苏娜不顾他的命令,跨进他的卧室。她穿着黑衣服,显得异常庄严,在三分钟的会见中始终没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枪毙格林列尔多,”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法 子阻止你。可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只要我看见他的尸体,我就要凭我父母的骸骨发誓,凭霍·阿·布恩蒂亚死后的名声发誓,对天发誓: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要拖 你出来,亲手把你打死。”在离开房间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断语:“你那么干,就象是长了一条猪尾巴出世的。”

  在漫长的黑夜里,正当格 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玛兰塔房间里度过的那些黄昏时,奥雷连诺上校却挣扎了许多个小时,企图凿穿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下午父亲带他去参 观冰块以后,命运给他的唯一愉快的时刻是在制作小全鱼的首饰作坊里度过的。他发动过三十二次战争,破坏过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协议,象猪一样在“光荣”的粪堆 里打滚,然而几乎迟了四十年寸发现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贵的。

  他就这样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尽;黎明,距离行刑只有一个小时,他走进了回室。“滑稽戏收场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说。“趁咱们那些酒鬼还没枪毙你,咱们离开这儿吧。”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无法掩饰这种行为使他产生的蔑视。

  “不,奥雷连诺,”他回答。“我宁肯死,也不愿看见你变成一个残忍的暴君。”

  “你不会看见的,”奥雷连诺上校说。“穿上你的鞋子,帮助我结束这种讨厌的战争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不知道结束战争比发动战争困难得多。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他需要进行一年血腥、残酷的战斗;而让自己的人相信接 受这些条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军官们不愿出卖胜利,发动了起义;他镇压这些起义,残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敌人的力量坚决粉碎 这些抵抗。

  他决不是当时一个比较出色的军人。他相信他终归是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抽象的理想和口号进行战斗(政客们善于根据情况不断 变换这些口号),所以充满了热情。就象以前为了胜利而坚定不移地作战一样,为失败作战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指责了奥雷连诺上校不必要的蛮勇。“不用担 心,”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死亡比想象的困难得多。”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预先注定了的,这种信心给了他一种神秘的免疫力——在预 定的期限之前不死;这种免疫力使他在战争的危险中不受伤害,使他最终能够赢得失败——赢得失败比赢得胜利困难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牺牲。

   奥雷连诺上校在将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曾经多次回到他的家里,可是,他那经常的匆忙状态,卫队簇拥的神气样儿,几乎具有传奇色彩的荣誉光环(甚至乌苏娜对 这种光坏也不能漠然视之),终于使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上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为三个情妇租了一间房子,只抽空应邀回家吃过两三次饭)跟家里的人相 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和战争中期出生的孪生子几乎不认得他。阿玛兰塔怎么也无怯使哥哥的形象和传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来;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工作中度过青年 时代的,后者却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间设置了三米的距离。然而,停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以为奥雷连诺上校很快就会回到家里,重新变成一个得到亲人喜爱的 普通人,长久蛰伏的亲“人感情也就复苏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强烈。

  “咱们家里终于又有一个男人啦,”乌苏娜说。

  阿玛兰 塔第一个认为她们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停战之前一个星期,他回到了家里:没有侍从,只有两个赤足的勤务兵走在前头,把骡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诗篇放在廊 上——这是奥雷连诺上校往日那种堂皇的行装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他走过阿玛兰塔房间旁边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奥雷连诺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面前的是谁。

  “我是阿玛兰塔,”她看见哥哥归来感到高兴,亲热地说,并且让他看看缠着黑绷带的手。“瞧吧。”

  奥雷连诺上校就象那个遥远的早晨一样微微一笑,当时他被判处死刑以后回到了马孔多,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绷带。

  “可怕,”他说,“时间过得多快啊!”

   政府军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设置警卫。奥雷连诺上校是在讥笑和唾骂声中口到马孔多的,有人指责他为了较高的售价故意拖延战争。寒热病使他不住地发抖,腋下的 脓疮又发作了,六个月以前,乌苏娜听到停战消息的时候,就打开和收拾了儿子的卧室,在各个角落里烧起了没药,以为儿子回来之后就会在雷麦黛丝破旧的玩具中 间安度晚年了。其实,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已经算清了一生的账,甚至谈不上什么晚年了。他经过乌苏娜拾掇得特别仔细的首饰作坊时,没有发现钥匙是留在锁孔里 的。而且在这房子里,时光造成的细微而令人难过的破坏,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在长久离开之后,看见这些破坏都是会震惊的,可是任何东 西都没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墙上剥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乱的蛛网,弃置不顾的秋海棠,白蚁蛀坏的木梁,长了青苔的门框,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阶都 没使他掉进去。他坐在长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没脱掉靴子,仿佛是顺便到房子里来躲雨的,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乌苏娜终于明白。她无法长 久把他留在家里。“也许还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可信,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

  傍晚, 吃晚饭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汤匙。他的孪生兄弟霍·阿卡蒂奥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汤匙。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仿佛不是面对面 坐着的两兄弟,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见。他对周 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时说。“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

   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但他并不觉得奇怪。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牙齿已经磨损, 头发枯萎、稀疏,眼神显得惊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下,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间,他发现了 半个多世纪日常的操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茧子、疮痪和伤疤,这些可悲的痕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情 已经发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从前,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但 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多 女人,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痕迹。通常,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黎明前就离去,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他 想起她们,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阿卡蒂奥的感情,但它的基础不是爱,而是串通。

  “对不起,”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在首饰作坊里,他没碰的只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悔悟 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他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片 时,乌苏娜才阻止他。“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乌苏娜说。“这是家中的圣物。”停战协定签字前夕,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 时,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

  “拿这个生火吧,”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这种旧东西容易引火。”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个寡言、随和的人,从不违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

  “这是重要的纸儿嘛,”她说。

  “不,”上校回答。“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

  “那么,”她说,“你自个儿烧吧,上校。”

   他不仅这么做了,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几小时前,皮拉·苔列娜来看过他。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一见她就觉得诧异,她变得又 老又胖,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多深的程度啊!“当心嘴巴,”——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过他的,于是他想:前一 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在跟皮拉·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了 脓的私人医生,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

  星期二——停战协定签订的日 子,天气寒冷,下着雨。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来到厨房,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生的,”乌苏娜向他说。“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 都吓了一跳。”他没理会她,因为他正在倾听士兵们的脚步声、号声、断续的命令声,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经过多年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 惯于这样的声音了,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代第一次看见裸体女人那样感到膝头发软、身体打颤,他终于掉进了怀旧的圈套,心里朦胧地想,如果当时他跟这个女人 结了婚,他就会是个既不知道战争、又不知道光荣的人,而是一个无名的手艺人,一个幸运的人了。这种为时已晚的、突然的痛悔败坏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点,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官来到他这儿的时候,他显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独。乌苏娜试图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会咋个想 呢,”她说。“他们会以为你连买件斗篷的钱都没有,所以投降嘛。”他没接受斗篷,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从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让她把霍·阿卡蒂奥的旧毡 戴在他的头上。

  “奥雷连诺,”乌苏娜向他说。“如果你在那儿发现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的母亲吧,答应我啊!”

  他向 她茫然一笑,发誓似的举起手来,一句话没说就跨出了门槛,去迎接他经过全镇时将要遭到的恐吓、谴责和辱骂。乌苏娜闩上房门,决定至死也不再打开它了。“我 们就关在这女修道院里烂掉吧,”她想,“我们宁肯变成灰,也不让那些卑鄙的家伙看见我们的眼泪高兴。”整个早上,她都在房子里——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里 ——寻找什么东西,使她能够想到儿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签字仪式是在距离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硕大的丝棉树下举行的(后来在这棵大树 周围建立了尼兰德镇)。政府和两党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义军官代表团,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们很象一群雨水惊起的鸽子。奥雷连诺上校是骑 着一匹肮脏、脱毛的骡子来的。他没刮脸。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脓疮,而不是幻想的彻底破灭,因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弃了荣誉以及对荣誉的怀念。

  根据他的愿望,没有朗朗的音乐,没有僻啪的鞭炮,没有隆隆的钟声,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任何能够改变停战的悲凉性质的高兴表现。一位巡口摄影师为奥雷连诺上校拍了一张可能留给后代的照片,底版还没显影就被打碎了。

   仪式延续的时间,正好是签署文件所需的时间。在一个破旧的马戏团帐篷里,当中摆了一张普通的木桌,代表们坐在桌子旁边,周围站着忠于奥雷连诺上校的最后 几名军官。在让大家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读投降书,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反对这样做。“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上了,”说着,他看都不看就准 备在文件上签字。这时,他的一名军官打破了帐篷中令人发困的沉寂。

  “上校,”他说,“请你不要第一个签字。”

  奥雷连诺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绕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从钢笔在纸上划动的声音,甚至可以猜出每个人签的字儿;在这之后,第一行还是空着的。奥雷连诺上校准备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个军官说,“你还有免除耻辱的可能嘛。”

   奥雷连诺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签了字。他还没签完最后一份副本,帐篷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起义军官,牵着一匹载着两只箱子的骡子。这人虽然十分年 轻,却显得沉着和严谨。他是马孔多地区起义部队的财务官。为了及时赶到,他拖着一匹饿得要死的骡子,经历了六天困难的行程。他从骡背上异常小心地取下箱 子,把它们打开,接二连三地将七十二块金砖放在桌上。这是大家忘记了的一大笔财产。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挥部上崩瓦解,革命变成了争当头目的血腥的内讧。 在一片混乱中,谁也不负什么责任了。起义者的金子铸成了金砖,抹上泥土,就无人监管了。奥雷连诺上校把七十二块金砖也列入了投降书,不容任何商量就签了 字。

  疲惫不堪的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浆色的宁静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事吗?”奥雷连诺上校问他。

  青年军官咬紧牙齿。

  “收条,”他说。

   奥雷连诺上校亲笔写了一张收条给他。然后,上校喝了一杯柠檬水,吃了一块饼干(二者都是修女给他的),就到准备给他休息的行军帐篷去。他在那儿脱掉了衬 衫,坐在床边,下午三点十五分拿起手枪,对准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画的圈子砰地开了一枪。就在这个时刻,在马孔多,乌苏娜揭开炉灶上牛奶锅的盖子, 惊异地发现牛奶半天都没煮沸,而且牛奶里有许多虫子。

  “他们把奥雷连诺给打死啦!”她叫了一声。

  然后,她服从孤独中养成的习惯,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见了霍·阿·布恩蒂亚;他在雨下淋得透湿,显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时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杀的,”她更准确地说。“谁也没有发发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里,她透过眼泪看见一个橙黄色的圆盘,仿佛流星一样迅捷地掠过天空,她认为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树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这时他们就把毛毯裹着的奥雷连诺上校抬来了,毛毯已给凝血弄得僵硬。他睁开的眼里燃着怒火。

   他已脱离危险。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弹 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奥雷连诺上校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们为了安抚他的灵魂,正在唱绝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遗憾,竟然 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开枪,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预言。

  “如果我还有一点权力,”他向医生说,“我会不经审判枪毙了你。这倒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耻笑的对象。”

  自杀未遂在几小时内就恢复了奥雷连诺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经胡说他为了金砖房子而出卖胜利的人,把他自杀的举动看成是崇高的行为,宣布他为殉道者。

  后来,他拒绝共和国总统颁发给他的荣誉勋章时,甚至自由党内激烈反对他的人也来要求他否决停战条件,重新发动战争。房子里堆满了作为赔罪的礼品,昔日的战友给他的支持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动,没有排除满足他们的要求的可能性。

   相反地,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中于重新发动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甚至以为:他只是在等待宣战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国总统拒绝把养 老金发给过去的参战人员——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除非他们每人的事情已由专门委员会审查清楚,而且拨款法案获得了国会批准。“这是蛮不讲理,”奥雷连诺上 校暴跳如雷地说。“他们还没领到养老金就会老死啦。”他第一次离开乌苏娜买给他养息用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口述了一份强硬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在这 份从来没有公布的电报里,他谴责总统破坏尼兰德停战协定的条款,并且扬言说,如果养老金的拨款问题在两周内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誓死宣战。他的态度是那么公 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党作战人员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护奥雷连诺上校,在他的住所门前加强了军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为了预 防万一。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其他的起义指挥官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个行动是那样及时、有力、成功,停战之后过了两个月,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康复的时候, 他所有最忠实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为政府效劳了。

  十二月里,奥雷连诺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长廊就已明白,再要发动战争就是枉费心机了。乌苏娜以她充沛的精力(这种精力就她的年岁来说似乎已经不大可能)

   ,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现在他们将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看见儿子已经康复的那一天,说道。“全世界不会有一座比这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 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换了家具,收拾了花园,栽种了新的花卉,敞开了所有的门窗,让夏天耀眼的阳光也射进卧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连续不断 的丧事已经结束,自己首先脱掉了旧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轻人的服装。家里重新响起了自动钢琴愉快的乐曲声。阿玛兰塔听到乐曲声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罗·克列 斯比,似乎闻到了晚间的栀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丧的心里又出现了长久以来的哀怨。有一天下午,乌苏娜收拾客厅的时候,请守卫宅子的士兵们帮她的忙。 年轻的警卫队长表示了同意。乌苏娜一天一天地给士兵们增添了任务,就开始邀请他们吃饭,给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书和写字。后来,政府撤走警卫队时,一 个士兵继续住在乌苏娜家里,为她服务了多年。而年轻的军官呢,因为遭到俏姑娘雷麦黛丝的藐视,变得疯疯癫癫,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第十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连诺第二将会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儿子虽然孱弱、爱哭,一点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但他毫不犹豫就给儿子取了名字。

  “咱们就叫他霍·阿卡蒂奥吧,”他说。

   菲兰达·德卡皮奥这个标致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奥雷选诺第二结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见。相反地,乌苏娜却掩饰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长的家史中,同样的 名字不断重复,使得乌苏娜作出了她觉得确切的结论: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很孤僻,但有敏锐的头脑,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奥都好冲动、有胆量,但都打上了必遭灭亡 的烙印。不属于这种分类的只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在儿童时代,他俩那么相似,那么好动,甚至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们两人。在 洗礼日,阿玛兰塔给他们的手腕戴上刻着各人名字的手镯,给他们穿上绣着各人名字的不同颜色的衣服,但他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却故意交换了衣服和手镯,甚至彼 此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惯于凭绿色衬衫认出霍·阿卡蒂奥第二,但他觉得生气的是,竟发现身穿绿色衬衫的孩子戴着刻有“奥雷连诺 第二”名字的手镯,而另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孩子却说“奥雷连诺第二”是他,尽管他的手镯上刻着“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名字。从那时起,谁也搞不清他们谁是 谁了。即使他长大以后,日常生活已使他们变得各不相同,乌苏娜仍旧经常问自己,他们在玩复杂的换装把戏时自个儿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永远乱了套。在孪生子 进入青年时期之前,这是两个同步的机器。他们常常同时醒来,同时想进浴室;他们患同样的病,甚至做同样的梦。家里的人认为,两个孩子协调地行动只是想闹着 玩儿,谁也没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圣索菲娅给他们每人一杯柠檬水,一个孩子刚刚用嘴沾了沾饮料,另一个孩子就说柠檬水不甜。圣索菲娅·德拉佩德 真的忘了在杯子里放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乌苏娜。“他们全是一路货,”乌苏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疯子。”随后,混乱更大了。在换装把戏玩过之后,名 叫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长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亚一样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孩子,却长得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瘦削;孪生子唯一共同之点,是 全家固有的孤独样儿。也许,正是由于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乌苏娜以为孪生子在童年时代就搞混了。

  他俩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战争最 激烈时表现出来的;当时,霍·阿卡蒂奥第二要求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允许他去看看行刑。尽管乌苏娜反对,他的愿望还是得到了满足。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 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浑身哆嗦。他宁肯呆在家里。十二岁时,他向乌苏娜打听一间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纸儿嘛,”她回答,“梅尔加德斯的书,还有他最后几 年记的古怪笔记。”这个解释不仅未使奥雷连诺第二平静下来,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缠着不放,坚决答应不弄坏任何东西,乌苏娜终于把钥匙给了他。自从梅尔 加德斯的尸体抬出房间,门上挂了锁,谁也没有再进去过;门锁生锈的部分已经凝在一起。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打开窗子的时候,阳光随着就照进了房间,仿佛每天 都是这样,哪儿也看不到一小点尘土或蛛网,一切都显得整齐、干净,甚至比安葬那一天还整齐干净;墨水瓶里装满了墨水,没有生锈的金属闪着光彩,霍·阿·布 恩蒂亚熬水银的熔铁炉仍然有火。书架上立着一些书,精装布面由于时间过久已经翘起,象晒过的皮肤那样黝黑,若干手稿还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这个房间尽管锁 了多年,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其他的房间还新鲜。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过了几个星期,乌苏娜拿着水桶和刷子来擦洗地板的时候,她发现这儿没有什么可干的。 奥雷连诺第二埋头阅读一本书。他不知道书名,因为封面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书中的故事: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桌边只顾吃饭,每一粒饭 她都用大头针挑起来吃;另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他向邻人借了做鱼网用的铅锤,然后拿一条鱼酬谢他,而这条鱼的肚子里却有一枚大钻石;还有一个故事讲的 是能够满足任何愿望的幻灯和飞毯。他觉得惊异就问乌苏娜,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说,这些都是真的,许多年前吉卜赛人曾把幻灯和飞毯带到马孔多。

  “问题是,”她叹了口气,“世界正在逐渐走向末日,那些个东西再也不会到马孔多来啦。”

   书中的许多故事都没有结尾,因为书页残缺不全。奥雷连诺第二看完了书,决心识破梅尔加德斯的手稿,但这是不可能的。一页页手稿犹如挂在绳于上晾干的衣 服,上面的字儿更象乐谱,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个炎热的响午,奥雷连诺第二正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梅尔加德斯双手放在膝上,坐 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仍然穿着那件旧式背心,戴着那顶帽馅宛似乌鸦翅膀的帽子,苍白的鬓角流着汗水,好象暑热熔化的脂肪,——这吉卜 赛人正象奥雷连诺上校和霍·阿卡蒂奥儿童时代看见的那个样子。奥雷连诺第二立刻认出了老头儿,因为老头儿的形象是布恩蒂亚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从祖辈一直 传给了他。

  “您好,”奥雷连诺第二说。

  “您好,年轻人,”梅尔加德斯说。

  从那时起,在几年中,他 们几乎每天下午见面。梅尔加德斯告诉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过时的才智传给他,可是不愿向他解释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满一百年以前,谁也不该知道这儿写些 什么,”他说。奥雷连诺第二永远保守这些会见的秘密。有一次,乌苏娜走进房间,凑巧梅尔加德斯也在,惊骇的奥雷连诺第二就以为他那孤独的世界马上就要毁灭 了。然而乌苏娜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

  “没跟谁,”奥雷连诺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这样,”乌苏娜说。“他也老是自言自语。”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实现了参观行刑的愿望。他至死记得同时射出的六发子弹的淡蓝色闪光,记得枪声在山野里的回响,记得犯人惨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 虽然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儿;虽然人家已经把他解下柱子、放进一口装满石灰的大箱子,但他还在继续微笑。“他没死,”霍·阿卡蒂奥第二 想道,“他们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样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厌恶军事操练和战争了——不是因为行刑,而是由于刽子手经常活埋犯人。后来,谁也没有发觉, 霍·阿卡蒂奥第二开始在钟楼上敲钟,帮助“唠叨鬼”的继任者——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举行弥撒,在教堂院子里照料斗鸡。格林川尔多·马克斯。上校发现这 种情形以后,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干的是自由党人厌恶的事情。“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保守党人。”他相信这 是命中注定的。恼怒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乌苏娜。

  “那更好,”她赞成曾孙子的行为。“但愿他成为牧师,上帝终归就会保佑咱们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准备让霍·阿卡蒂奥第二参加第一次圣餐礼。神父一面修剪斗鸡脖子上的毛,一面给他讲教义要则。当他两人一起把抱蛋的 母鸡放进窝里的时候,神父就用简单的例子向他解释,在创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决定在卵里孵出小鸡的。那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已经开始显出老年痴呆 病的初步症状;几年以后,他竟胡言乱语地说,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时取得了胜利,登上了天国的王位,而且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诱入圈套,没向任何人暴露他那真 正的身份。在这个良师坚持不懈的教导下,经过几个月工夫,霍·阿卡蒂奥第二不仅成了一个利用神学奥秘挫败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个斗鸡专家,阿玛兰塔给他 缝了一件有硬领和领结的亚麻布衣服,给他买了一双白色鞋子,并且在他的领结上用金线绣了他的名字。在圣餐礼之前的两个夜晚,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把自己 和霍·阿卡蒂奥第二关在圣器室里,按照一份罪孽录听取他的忏悔。罪孽录那么长,惯于六时上床就寝的老神父,还没查问完毕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对霍·阿卡蒂奥 第二来说,这样的查问也是一种启示,神父问他是否跟女人干过坏事时,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老实地回答说“没有”;但是问他是否跟牲畜干过坏事,他就感到大惑 不解了。这孩子在五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五接受了圣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罗里奥解释;这人是住在钟楼里的,听说他以蝙蝠充饥,佩 特罗里奥回答他说:“有些浪荡的基督徒是跟母驴干这类事儿的。”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他就继续提出许多问题,使得佩特罗里奥终于失去了 耐心。

  “我自己是每个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说,“如果你答应不告诉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带你去。”

  果然,下 星期二,佩特罗里奥拿着一只小木凳,从钟楼上下来了(在这以前,谁也不知道小木凳有这种用处),并且把霍。阿卡蒂奥第二领到最近的一个畜栏,小伙子那样喜 欢这种夜袭,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成了一个饲养斗鸡的专家,“把这些鸡拿到别处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种斗鸡带到家里的时候,乌苏娜向他 下了命令。“这些鸡给咱们家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不准你再把它们带回来。”霍·阿卡蒂奥第二没有争辩就带走了自己的斗鸡,但他继续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里饲 养,祖母为了把孙子留在自己身边,给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斗鸡场上成功地运用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救他的伎俩,捞到了不少钱,不仅够他补充鸡舍, 而且可以满足他享乐的需要。乌苏娜拿霍·阿卡蒂奥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么也弄不明白,儿童时代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子竟会变成这样不同的人。

   她的困惑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奥雷连诺第二很快地表现了懒惰和放荡的倾向。当他关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时候,他是个闭门深思的人,象奥雷连诺上校年轻时一 样。但在尼兰德协定签订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离开了僻静的斗室,面对现实生活了。有一次,一个出售手风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亲热地招呼他。

   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人家经常把他错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来使他心软的时候,或者把他领进她的卧室的时候,他都没有挑明她的错误。在这次邂逅 之后,她拼命缠着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弄了鬼,让他在开彩时得到手风琴。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第二发现,这个女人轮流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觉,把他们当成了 一个人,但他并没有讲明关系,反而竭力隐瞒真情,让这种情况延续下去。现在,他再也不回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整天待在院子里,学拉手风琴,把乌苏娜的唠叨当 成耳边风;当时由于丧事,乌苏娜是禁止家中出现乐曲声的,而且根本讨厌手风琴,认为它是弗兰西斯科人的后代——流浪乐师的乐器。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终于成 了个手风琴能手,即使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后,他仍然爱拉手风琴,他是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两个月中,奥雷连诺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 占有这个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踪,搅乱兄弟的计划,相信当天夜里兄弟不会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她那儿去。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得了病。过了两天,他遇见 兄弟站在浴室里,脑袋靠在墙上,浑身出汗,热泪盈眶;于是,奥雷连诺第二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兄弟坦白说,他使那个女人染上了她所谓的花柳病,被她撵出来 了。他还说皮拉·苔列娜打算给他医治。奥雷连诺第二开始悄悄地用高锰酸钾热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种利尿剂。经过三个月隐秘的痛苦,兄弟俩都痊愈了。霍·阿卡 蒂奥第二再也没跟那个女人见面。奥雷连诺第二却得到她的谅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战争时期跟一个萍水 相逢的丈夫来到马孔多的;丈夫靠卖彩票过活,丈夫死后,她继续经营他的生意。这是个整洁、年轻的混血儿,有一对淡黄色的杏仁眼,这两只眼睛在她脸上增添了 豹子似的凶猛神情,但她却有宽厚的心肠和真正的情场本领。乌苏娜知道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饲养斗鸡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却在情妇嚣闹的酒宴上拉手风琴,她 羞愧得差点儿疯了。这对孪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点,而没继承家族的一点美德。乌苏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谁也不准再叫奥雷连诺和霍· 阿卡蒂奥了。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的头生子出世时,她却没敢反对这个父亲的意愿。

  “我同意。”乌苏娜说,“但是有个条件:得由我来抚养他。”

   尽管乌苏娜已满一百岁,她的眼睛由于白内障快要失明了,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严谨的性格和清醒的头脑。她相信,抚养孩子是谁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 为一个有美德的人——这个人将恢复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战争、斗鸡、坏女人和胡思乱想;照乌苏娜看来,这是使她家族衰败的四大祸害。“这会是个神 父,”她庄严地说。“如果上帝延长我的寿命,我会看见他当上教皇。”她的话不仅在卧室里引起笑声,而且在整座宅子里引起哄堂大笑,因为这一天宅子里挤满了 奥雷连诺第二的一帮闹喳喳的朋友。战争已经成为悲惨的回忆,早已忘诸脑后,现在只有香槟酒瓶塞的噗噗声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为教皇的健康干杯!”奥雷连诺第二叫道。

   客人们一齐干杯。然后,家主拉手风琴,焰火飞上天空,庆祝的鼓声响彻了全镇。黎明,喝够了酒的客人们宰了六头牛犊,送到街上去给人群享用,这并没有使家 里的人见怪。因为,自从奥雷连诺第二当家以来,即使没有“教皇诞生”的正当理由,这样的酒宴也是寻常的事。在几年中,奥雷连诺第二没费吹灰之力,光凭好运 ——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泽地带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马一胎生三匹小驹,母鸡一日下两个蛋,猪猡长起膘来那么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谁也 无法说明这是什么原因。“把钱存起来吧,”乌苏娜向轻浮的曾孙子反复说。

  “这样的好运气是不会跟随你一辈子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没有理睬她的话。

   他越用香槟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无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鸿运并不取决于他的行为,而全靠他的情妇佩特娜。柯特,因为她的爱情具有激发生 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这是他发财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让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离得近些;奥雷连诺第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仍然继续跟情 妇相会,他象祖辈一样长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辈没有的乐观精神和讨人喜欢的魅力,所以几乎没有时间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干的事儿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带 到畜栏去,或者跟她一块儿在牧场上骑着马踢,让每一只打上他的标记的牲畜都染上医治不好的“繁殖病”。

  象他在漫长的一生中碰到的各种好 事一样,这一大笔财富来得也是突然的。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佩特娜。柯特靠卖彩票过活,而奥雷连诺第二却不时去偷乌苏娜的积蓄。这是一对轻浮的情人,两人 只操心一件事儿:每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忌的日子里,也在床上玩乐到天亮。“这个女人会把你毁掉的,”乌苏娜看见他象梦游者似的拖着腿子回到家里,就向他 叫嚷。“她搅昏了你的脑袋,总有一天我会看见你病得打滚,就象肚子里有一只箍蛤蟆,”霍·阿卡蒂奥第二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有了个替身,但他无法理解兄弟为 什么那样火热。据他记得,佩特娜。柯特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床上相当疏懒,毫无魅力。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根本不听乌苏娜的嚷叫和兄弟的嘲笑,只想找个职业 来跟佩特娜·柯特维持一个家,在一个发狂的夜里跟她一块儿死掉,并且死在她的怀里。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迷上了晚年的宁静生活,重新打开作坊的时候,奥雷连 诺第二以为制作小金鱼也许是有利可图的事。他在闷热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观察幻想破灭的上校以难以理解的耐心给坚硬的金属板加工,使金属板逐渐变成 了闪闪烁烁的鳞片。奥雷连诺第二觉得这个活儿挺苦,而又不断地渴念佩特娜·柯特,过了三个星期他就从作坊里消失了。正好这时,他带了几只兔子给情妇,让她 用兔子抽彩。兔子开始以异常的速度繁殖、长大,佩特娜,柯特几乎来不及卖掉彩票,开头,奥雷连诺第二没有发现令人惊讶的繁殖数量。可是镇上的人不再过问兔 子彩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却被墙外院子里的闹声惊醒了。

  “别怕,”佩特娜。柯特说,“这是兔子。”可是两人都被墙外不停的闹声搞得十分苦恼,再也合不了眼。次日早晨,奥雷连诺第二打开房门,看见整个院子都挤满了兔子——在旭日照耀下,兔毛显得蓝幽幽的。佩特娜·柯特疯子似的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开玩笑。

  “这些都是昨儿夜里生的,”她说。

  “我的天!”奥雷连诺第二叫道:“你为什么不拿母牛来试一试呢?”

   几天以后,佩特娜·柯特清除了院子,拿兔子换成一头母牛;过了两个月,这头母牛一胎生了三头牛犊。一切就从这儿开了头。眨眼间,奥雷连诺第二就成了牧场 和畜群的主人,几乎来不及扩充马厩和挤得满满的猪圈,这极度的繁荣象是一场梦,甚至使他放声大笑起来,他不得不用古怪的举动来表露自己的愉快。“多生一些 吧,母牛,生命短促呀!”他喊叫起来。乌苏娜怀疑她的曾孙子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许当了小偷,或者盗窃了别人的牲畜:每一次,她看见他打开香滨 酒瓶,光是为了拿泡沫浇在自己头上取乐,她就向他叫嚷,斥责他浪费。乌苏娜的责难使他不能忍受,有一天黎明,他神气活现地回到家里,拿着一箱钞票、一罐浆 糊和一把刷子,高声地唱着弗兰西斯科人的古老歌曲,把整座房子——里里外外和上上下下——都糊上每张一比索的钞票。自从搬进自动钢琴之后,这座旧房子一直 是刷成白色的,现在却古里古怪的象座清真寺了,乌苏娜和家中的人气得直嚷,挤满街道的人大声地欢呼这种极度的浪费,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已把所有的地方——从 房屋正面到厨房,包括浴室和卧室——裱糊完毕,把剩下的钞票扔到院里。

  “现在,”他最后说,“我希望这座房子里的人再也不会向我提到钱的事啦。”

   事情就是这样。乌苏娜叫人从墙上揭下粘着一块块灰泥的钞票,重新把房子刷成白色。“我的上帝,”乌苏娜祷告起来,“让我们变得象从前建村时那么穷吧,免 得我们因为浪费在阴间受到惩罚。”她的祷告得到相反的回答。在战争结束之前,不知是谁把圣约瑟的一尊大石膏像拿到了这儿,这塑像被一个工人鲁莽地一撞,就 摔在地上粉碎了。石膏像内装满了金币。谁也记不起这尊与真人一般大的圣像是谁拿到这儿的。“三个男人把它带来的,”阿玛兰塔说明。“他们要求我们让它留在 这儿,等候雨季过去;我告诉他们把它放在角落里谁也不会碰着的地方;他们小心地把它放在那儿,就一直留在那儿了,因为谁也没有回来取走。”

  后来,乌苏娜曾在圣像面前点起蜡烛,顶礼膜拜:无疑地,她崇拜的不是圣人,而是将近两百公斤黄金。随后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亵读了圣人,她就更加难过了。

  随即,她从地上收集了一大堆金币,把它们放进三条口袋,埋在秘密的地方,以为那三个陌生人迟早会来取走。多年以后,在她衰老不堪的困难时期,许多外地人来到她的家里,她总要向他们打听,他们曾否在战争年代把圣约瑟的石膏像放在这儿,说是雨季过了就来取走。

   在那些日子里,这一类使马苏娜操心的事是很平常的。马孔多象神话一样繁荣起来。建村者的土房已经换成了砖房,有遮挡太阳的百叶窗,还有洋灰地,这些都有 助于忍受下午两点的焕热。能够使人想起从前霍·阿·布恩蒂亚建立的村子的,只有那些落淌尘土的杏树(这些杏树注定要经受最严峻的考验),还有那清澈的河 流。霍·阿卡蒂奥第二打算清理河床,在这条河上开辟航道的时候,石匠们疯狂的鳃子已把河里史前巨蛋似的石头砸得粉碎。霍·阿卡蒂奥第二的打算本来是狂妄的 梦想,只能跟霍·阿·布恩蒂亚的幻想相比。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突然心血来潮,轻率地坚持自己的计划。在那以前,他是从来没有想入非非的,除了跟佩特娜· 柯特短时间的艳遇,他甚至没有邂逅过其他女人。乌苏娜经常认为,在布恩蒂亚家族的整个历史上,这个曾孙子是它所有后代中最没出总的一个,就连在斗鸡场上也 出不了风头,可是有一次,奥雷连诺上校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谈到了在离海十二公里的地方搁浅的西班牙大帆船,他在战争年代曾经亲眼见过它那烧成木炭的船骨。

   这个早就认为是虚构的故事,对霍·阿卡蒂奥第二却是个启示,他拍卖了自己的公鸡,临时雇了一些工人,购置了工具,就开始空前未有的工程:砸碎石头,挖掘 河道,清除暗礁,甚至平整险滩。“这些我都背熟啦,”乌苏娜叫嚷。“时光好象在打圈子,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霍·阿卡蒂奥第二认为河流可以通航的时 候,他就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兄弟,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实现计划所需的钱。在这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长久消失了踪影。马孔多的人已经在说,买船计划 不过是花招,目的是从兄弟身上骗些钱去挥霍,但是突然传说一艘古怪的轮船正在驶近马孔多。马孔多的居民早已忘了霍·阿·布恩蒂亚的伟大创举,这时却奔到河 边,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这是停泊在马孔多镇的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轮船。但这不过是巴里萨木扎成的木筏,由二十个男人在岸上用粗绳拖着前 进,霍·阿卡蒂奥第二笑盈盈地站在木筏前头,指挥这种复杂的机械动作。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大群漂亮的法国艺妓:她们拿花花绿绿的阳伞遮住灼热的阳光,肩 上是华丽的丝绸披巾,脸上搽着胭脂和香粉,发上插着鲜花,手上戴着金手镯,牙齿嵌着钻石。巴里萨木筏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能够逆流而上带到马孔多来的唯一的 航行工具,并且仅有这么一次;然而,他决不承认他的计划遭到了失败,相反地,甚至宣称自己的行动是人类意志对自然力的伟大胜利。他跟兄弟算清了账,每天又 去操心他的斗鸡了。这次失败的创举唯一留下来的,是法国艺妓带到马孔多的新的生活气息,她们那种出色的技艺改变了传统的爱情方式。她们宣传的“社会福利” 思想正在排除卡塔林诺游艺场,并且把僻静的小街变成了热闹的市场,市场上吊着中国灯笼,手风琴手奏着悒郁的乐曲。正是这些法国女郎发起了血腥的狂欢节,一 连三天使整个马孔多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也给奥雷连诺第二提供了认识菲兰达。德卡皮奥的机会。

  俏姑娘雷麦黛丝被选为联欢节女王。曾孙女的 动人之美是使乌苏娜不寒而栗的,可她无法阻止大家的推选。在这以前,需要去做弥撒的时候,她才让俏姑娘雷麦黛丝跟阿玛兰塔一块儿上街,而且有个条件:姑娘 必须用黑色面纱遮住面孔。那些邪恶之徒经常假装神父,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做亵渎神灵的弥撒,他们上教堂去就是为了看看俏姑娘雷麦黛丝的面孔,哪怕看上一眼 也好,因为她那神话般的姿色是整个沼泽地带的人有口皆碑的,大家谈起她的美貌来都异常兴奋。但是,好奇的人要看见这张面孔就得长久等待机会,而他们最好不 要等待这样的机会,因为大多数人见了这张面孔就无法安心地睡觉了。有个外来的绅士是达到了这一愿望的,但他却陷入了凄凉和痛苦的绝望境地,永远失去了安 宁,而且几年以后在轨道上睡着了,竞被夜行的列车碾得粉碎。最初,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和绣花背心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谁也不怀疑他是受到俏姑娘雷麦黛丝魅 力的诱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甚至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他是那么漂亮、端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文雅、尊严,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跟他相比简直是个不足月的婴 儿。许多女人一面嫉妒地微笑,一面叽哩咕噜地说,他倒应当用黑面纱把脸遮上。他没跟马孔多的任何人说话。星期天早晨,他象童话里的王子似的,骑着一匹银蹬 绒鞍的骏马来到马孔多,弥撒一完就离开了市镇。

  他第一次走进教堂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们认为,他和俏姑娘雷麦黛丝之间开始了无声的、 紧张的决斗,签订了秘密条约,出现了致命的竞赛,结局不仅是爱情,而且是死亡。在第六个星期天,这青年绅士拿着一朵黄玫瑰来到教堂里。他照旧站着听弥撒, 弥撒结束之后,就去拦住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献上玫瑰。姑娘仿佛正在等候这个礼品似的,十分自然地接过花儿,片刻间微微撩起面纱,向陌生人嫣然一笑表示感 谢。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然而,不仅对他,而且对所有不幸在场的男人,这一瞬间都是永远难忘的。

  自此以后,青年绅士就带了一个乐队来到 她的窗下,有时一直演奏到天亮。奥雷连诺第二是布恩蒂亚家中唯一衷心同情他的人,试图让他放弃痴心妄想。“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有一天夜里他向年轻的绅 士说。“这个家庭的女人比母驴还犟。”他向陌生人表示友好,请他痛饮香槟酒,想要让他明白布恩蒂亚家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可是始终未能说服他。奥雷连诺上 校被这种没完没了的夜间音乐会搅得十分恼火,就恐吓年轻的绅士,说要用手枪治疗他的痛苦。可是,什么也不能促使他放弃自己的打算,除非到了完全绝望的地 步。于是,他从一个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衣衫破烂、肮里肮脏的人。听说,在他那遥远的国度里,他放弃了权势和财富,虽然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 的身世。现在,他喜欢惹事生非、寻衅斗殴、狂喝滥饮,天亮时总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他的悲剧中最惨痛的是,即使当他打扮得象个王子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俏 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也没瞧上他。她接受他的黄玫瑰时毫无一点娇态,只是对他异常的举动感到有趣,而她撩起面纱只是为了看清他的面孔,根本不是为了拿自己的 脸蛋儿让他欣赏。

  其实,俏姑娘雷麦黛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她脱离儿童时代之后很久,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还得给她洗澡、穿衣服;即使 在她自己能够料理这些事儿的时候,仍要盯住她,免得她用涂抹了自己的粪便的棍儿在墙上画小动物。到二十岁时,她还没学会读书写字,还不会使用餐具,而且赤 身露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天性是反对一切规矩的。年轻的军官——卫队长向她求爱时,她拒绝了他,只是因为她对他的轻率感到奇怪。“瞧这个傻瓜,”她 向阿玛兰塔说。“他说他要为我死,难道我患了绞肠痧不成?”发现这军官真的死在她的窗下时,俏姑娘雷麦黛丝证实了自己的第一个印象。

  “你瞧,”她说,“一个十足的傻瓜。”

   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洞察力使她能够撇开一切表面现象,看见事物的本质。这起码是奥雷连诺上校的认识。在他看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决不是别人所谓的呆子,而 是相反的人。“她好象经历过二十年战争,”他喜欢这么说。乌苏娜也感谢上帝赐给她家里一个特别纯洁的人,但曾孙女的姿色却使她焦心,她觉得这种姿色不是优 点,而是缺点——是她那天真纯朴中坑人的鬼圈套。因此,乌苏娜希望俏姑娘雷麦黛丝远离人群,不受尘世的诱惑,其实她不知道,俏姑娘雷麦黛丝甚至还在娘肚子 里时就有了防御任何“传染病”的能力。乌苏娜不能容忍别人把她的曾孙女选为魔鬼集会——所谓“狂欢节”——美的女王、可是,奥雷连诺第二热望扮一只老虎, 就把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邀到家里,请他向乌苏娜解释,狂欢节并不象她认为的是异教徒的节日,而是天主教尊崇的民间习俗。神父终于说服了她,她才勉强同 意了这样的加冕。

  俏姑娘雷麦黛丝将要成为节日女工的消息,几小时就传遍了沼泽地带,传到了还不知道这个姑娘超凡之美的遥远地区,使得那 些认为布恩蒂亚家族仍然是叛乱象征的人惴惴不安。他们的不安是没有根据的。如果这时谁可以叫做良民,那就是这个衰老、绝望的奥雷连诺上校,他逐渐失去了跟 现实生活的联系。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跟外界唯一的接触就是出售小金鱼。在停战的最初几天派来监视他家的士兵中,有一个人曾经留在他家中,这个人经常拿着 小金鱼到沼泽地带的村镇去卖,然后带着金币和消息回来。他说,保守党政府在自由党支持下,准备修订历书,以便每届总统都能掌权一百年。他还说,政府终于跟 教廷签订了条约,罗马派来了一位红衣主教,他的教冠嵌满了钻石,他的宝座是纯金作成的;自由党部长们跪在主教面前,吻着他的宝石戒指拍照;在首都巡回演出 的西班牙剧团一名女主角,在化妆室里被一伙戴着面罩的强盗抢走了,第二天——星期日——早晨竟在共和国总统的夏宫里跳裸体别跟我谈政治,“上校回答他。” 咱们的事就是卖金鱼。“上校一点也不想知道国内的局势,光是呆在自己的作坊里,靠小金鱼发财。这个消息传到乌苏娜耳里,她却笑了起来。她那很讲实际的头 脑,简直无法理解上校的生意有什么意义,因为他把金鱼换成金币,然后又把金币变成金鱼,就这样没完没了,卖得越多,活儿就干得越多,继续保持这种恶性循 环。其实,奥雷连诺上校感到兴趣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作。把鳞片连接起来,将小红宝石嵌入眼眶,精琢鱼鳃,安装鱼尾,这些事情需要他全神贯注,他就没有一点 空闲时间去回想战争以及战争的空虚了。首饰技术的精细程度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以致在短时期内,奥雷连诺上校比整个战争年代还衰老得快;由于长时间坐着干 活,他的背驼了,由于精雕细琢的工作,他的视力弱了,但他却得到了心灵的宁静。奥雷连诺上校最后一次涉及与战争有关的问题,是自由党和保守党的一群老兵来 找他的时候,他们要求他帮助弄到政府许诺的终身养老金,因为此种养老金的批准事宜始终没有进展,”忘掉它吧,“奥雷连诺上校说。”你们看:我就放弃了养老 金,免得为了盼它而苦恼到死。“起初,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每天黄昏都来看他,两人坐在当街的门口,闲聊往事。可是,阿玛兰塔却忍受不了这个困倦的人在 她心里激起的回忆,他那不断扩大的秃顶已经把他推到早衰的深渊,她毫无道理地蔑视他;后来,除了特殊情况,格林列尔多就不来了,终于完全消失了——瘫痪 了。奥雷连诺上校沉默、孤僻,对于家中新的生活气息无动于衷;他逐渐明白,安度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跟孤独签订体面的协议。每天,他总是昏迷似的睡了 一阵之后,早晨五点起床,照例在厨房里喝一杯黑咖啡,就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了下午四点才拖着一条小凳子走过长廊,既没看看火红的玫瑰花丛,也没注意落日的 霞光,更没理睬阿玛兰塔傲慢的样几;她那由于苦闷发出的叹息,在黄昏将临的沉寂中,仿佛锅里的沸水十分清晰的声响,然后,奥雷连诺上校就坐在临街的门口, 直到蚊子向他扑来的时候,有一次,一个过路的人大胆地打破了他的孤寂。

  “你在作何贵干呀,上校?”

  “在这儿坐坐,”他回答。“等候我的送葬队伍过去。”

   可见,由于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加冕,奥雷连诺的名字虽然重新出现在大家嘴里,但这种情况引起的不安却是没有现实根据的,然而许多人却持另外的看法。马孔多 的居民们不知道临头的悲剧,都兴高采烈地糜集在市镇广场上。狂欢节的热劲儿已经达到了高潮,奥雷连诺第二终于如愿地扮成了一只老虎,在乱嘈嘈的人群中行 进,吼叫得声音都哑了;这时,从沼泽地伸来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群化装的人:他们用金光闪闪的轿子抬着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马孔多的居民们一下子摘掉了 自己的面具,竭力想看清这个光耀夺目的女人。她戴着绿宝石王冠,披着貂皮斗篷,仿佛真正拥有合法的权力,而不止是一个用金属片和皱纸假扮的女王,不少的人 相当敏锐,怀疑这是一个诡计。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立即克服了自己的慌乱:他宣布新来的人为贵宾,并且以所罗门王的智慧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和冒充的女王放在同 一个台座上。到了半夜,扮成贝都英人(注:阿拉伯游牧民族)的外来者参回了狂欢,甚至用壮观的焰火和杂技表演丰富了游艺节目,他们的表演使得大家想起了早 已忘却的吉卜赛人的高超技艺。忽然,在狂欢的高潮中有人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自由党万岁,”这人叫道。“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枪弹的闪光遮没了焰火的光彩,恐怖的叫声压倒了音乐,狂欢变成了混乱,多年以后人们还说,那个冒牌女王的卫队其实是一小队正规军,在贝都英人华丽的斗篷 里面藏着政府发给的卡宾枪。政府在一道特别通告中否定了这一指责,并且答应对这一流血事件进行彻底的调查。可是真相始终未弄清楚。普遍的说法是,女王的卫 队没有受到任何挑衅,就在队长的暗示下展开战斗队形,向人群无情地开火。恢复平静以后,镇上已经没有一个假扮的贝都英人,广场上却躺着死者和伤者:九个小 丑、四个哥伦比亚人、十六个纸牌老K、一个魔鬼、三个乐师、两个法国绅士和三个日本皇后(注:这些都是化装的人物)。在一片混乱中,霍·阿卡蒂奥第二设法 救出了俏姑娘雷麦黛丝,而奥雷连诺第二却把冒牌女王抱回家中,她的衣服已经撕破,貂皮斗篷沾满了血。她叫菲兰达。德卡皮奥,是从全国五千名最美的女人中选 出的头号美女,他们答应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女王,就送她到马孔多来了。乌苏娜照顾她就象照顾亲生女儿一样。镇上的人不仅没有怀疑她的清白无辜,反而同情她 的天真。大屠杀之后过了六个月,当伤者已经康复、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已经枯萎时,奥雷连诺第二就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去找菲兰达·德卡皮奥,因为她是跟她父亲住 在那儿的。随后,他把她带到了马孔多,举行了整整二十天的热闹婚礼。

第十一章

  过了两个月,他俩的夫妻关系几 乎完结,因为奥雷连诺第二为了安慰佩特娜·柯特,给她拍了一张穿着马达加斯加女工服装的照片。菲兰达知道这桩事情以后,把自己的嫁妆放同箱子,没跟任何人 告别一声,就离开了马孔多。经过长时间卑躬屈节的央求,奥雷连诺第二答应改正错误,才把妻子请回家里,于是又和情妇分手了。

  佩特娜。柯 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没有表露任何忧虑。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是靠她成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尔枷德斯的卧室时,他还是个小孩子,跟现实生活没有接触, 满脑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订一席之地的。他生来沉默、孤僻,喜欢独个儿冥思苦想,而她却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泼开朗,容易与人接近:她使他有了 生活乐趣,让他养成了寻欢作乐和挥霍无度的习惯,终于把他彻底地变成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的男人。后来他结婚了凡是男人迟早都要结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 准备结婚的事告诉她。在这桩事儿上,他的作法完全象个孩子:他经常冤枉地指责她,想些话来气她,希望她自己跟他决裂。有一天,奥雷连诺第二又不公正地责备 她时,她绕过了他的圈套,作了恰当的回答。

  “把事儿说穿吧,”佩特娜·柯特说,“你想跟女王结婚。”

  奥雷连诺第二假 装恼怒,说他受到了误解和冤枉,就不再来她家里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没失去野兽休息时的那种平静,听着传到她耳里的婚宴上的乐曲声、铜号声和发狂的喧 声,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连诺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闹罢了。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却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担心,”她向他们说。“女王是听我指挥的。”有个 女邻居劝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点起蜡烛祈祷,她却自信而神秘地说:

  “让他回来的那支蜡烛,是永远不熄灭的。”

  正如她的 预料,蜜月一过,奥雷连诺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里,他领来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回摄影师,还带来了菲兰达在狂欢节穿的衣服和血污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欢 声中,奥雷连诺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唯一的终身统治者,给她拍了照,并且把照片赠给了一伙朋友。佩特娜·柯特不仅立即同意参 加这场游戏,而且衷心怜悯自己的情人,觉得他想出这种不太寻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费了不少脑筋。晚上七点,她仍然穿着女王的衣服,把奥雷连诺第二接上了床。 他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发觉,他的夫妻生活过得并不美满,于是她感到了报复以后的一种酣畅。然而,两天以后,奥雷连诺第二不敢亲自前 来,只派了一个中间人来,跟她商谈他俩分离的条件,这时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预料的更大了,因为她的情人似乎准备为了面子而牺牲她。然而,即 使这个时候,佩特娜。柯特也没改变自己的平静样儿。她满足奥雷连诺第二期望的屈从态度,只是证实了大家对她的认识:她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的女人。她留 作纪念的只有情人的一双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打算穿着它躺进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进箱子,就准备耐心等待了。

  “他迟早准会回来的,”她向自己说,“哪怕为了穿这双皮鞋。”

   她并没有象她预料的等候那么长久。其实,奥雷连诺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边会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问题在于菲兰达不象是这个世 界的女人。她生长在离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暗城市里,在幽灵徘徊的黑夜,还可听见总督的四轮马车辚辚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时。这座城市的三十二个钟 楼都响起了凄凉的丧钟。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庄园房子里,是从来透不进阳光的。庭院中的柏树,花园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顶,卧室中褪了色的窗帷,都发出死 沉沉的气息。直到少女时代,从外界传到菲兰达耳里的,只有邻家悒郁的钢琴声,那儿不知什么人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自愿放弃午睡的乐趣。母亲躺卧病榻, 在彩绘玻璃透进的灰扑扑的阳光下,她的面孔显得又黄又绿;菲兰达坐在母亲床边,听着和谐的、顽强的、勾起愁思的乐曲,以为这乐曲是从遥远的世界传来的,而 她却在这儿疲惫地编织花圈。母亲在寒热病再次发作之后已经满身是汗,仍然向她讲了她们家昔日的显赫。菲兰达还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 晚,她看见一个漂亮的白衣女人穿过花园向教堂走去。这个瞬间的幻象特别使她心潮激荡,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象是这个陌生女人,仿佛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只是在二十年后。“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亲向她解释,一面咳嗽一面说。“她是在花园里修剪晚香玉时被它的气味毒死的。”多年以后,菲兰达重新感到自己 很象曾祖母时,却怀疑童年时代的幻象,可是母亲责备她的多疑。

  “我们的财富和权势是无比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女王。”

   菲兰达相信她的说法,虽然她们坐在铺着亚麻布桌布、摆着银制餐具的长桌旁边,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个甜面包。菲兰达直到结婚之日都在幻想传 奇的王国,尽管她的父亲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称,含义为先生)。菲兰达为了给她购置嫁妆,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这种幻想不是由于天真或者狂妄产生的, 而是由于家庭教育。从菲兰达记事的时候起,她就经常在刻着家徽的金便盆里撒尿。满十二岁时,她第一次离家去修道院学校上学,家里的人竟让她坐上一辆轻便马 车,虽然距离只有两个街区。班上的同学觉得奇怪的是,她独个儿坐在一把远离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课间休息时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们不同,”一个修 女向她们解释。“她会成为一个女王。”她的女同学们相信这一点,因为当时她已经是个最美丽、最高贵、最文雅的姑娘,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过了八年,她已 学会:写拉丁文诗歌,弹旧式钢琴,跟绅士们谈论鹰猎,跟大主教畅谈护教学(注: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部门)跟外国执政者议论国务,跟教皇讨论宗教事务;然后回 到父母家中,重新开始编织花圈。她发现家中已经空空如也。房子里只剩下最必要的家具、枝形烛台和银制餐具,其余的东西都已逐渐卖掉因为需要为她缴纳学费。 她的母亲已经患寒热病死了。

  父亲唐。菲兰达穿着硬领黑衣服,胸前挂着金表链,每星期一都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庭开销,把她在一星期中编织 的花圈带走。大多数日子他都关在书房里,偶尔进城,总在六时以前赶回家中,跟女儿一起祈祷。菲兰达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往,从没听说国家正在经历流血的战争, 从没停止倾听每天的钢琴声。她已经失去了成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坏上急促地敲了两下:菲兰达给一个穿着考究的军官开了门;这人恭恭敬敬, 脸颊上有一块伤疤,胸前有一块金质奖章。他和她父亲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过了两小时,唐·菲兰达就到她的房间里来了。“准备吧,”他说。“你得去作远途旅行 啦。”他们就这样把她送到了马孔多;在那儿,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隐瞒了多年的严酷的现实。从那儿回家以后,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半天,不顾唐· 菲兰达的恳求和解释,因为他想医治空前的侮辱给她的心灵造成的创伤。菲兰达已经决定至死不离自己的卧室,奥雷连诺第二却来找她了。他大概运气好,因为菲兰 达在羞恼之中,为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谎的。奥雷连诺第二去寻找她的时候,仅仅掌握了两个可靠的特征: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编织 花圈的职业。他毫不惜力地寻找她,一分钟也不泄气地寻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亚翻过山岭、建立马孔多村那么蛮勇,象奥雷连诺上校进行无益的战争那么盲目骄 傲,象乌苏娜争取本族的生存那么顽强。他向人家打听哪几出售花圈,人家就领着他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让他能够挑选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听哪儿有世间 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亲都带他去见自己的女儿。他在雾茫茫的峡谷里游荡,在往事的禁区里徘徊,在绝望的迷宫里摸索。他经过黄橙橙的沙漠,那里的回声重复了 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产生了幢幢幻象。经过几个星期毫无结果的寻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所有的钟都在敲着丧钟。

  尽管他从没见过 这些钟,根本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声音,但他立即认出了北风侵蚀的墙垣、腐朽发黑的木阳台、门上钉着的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几乎被雨水冲掉的、世上最凄凉的字 儿:“出售花圈。”从这一时刻起,直到菲兰达在女修道院长照顾下永远离开家庭的那个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时间很短,修女们好不容易给菲兰达缝好了嫁妆,用六 口箱子装上了枝形烛台、银质餐具、金便盆,此外还有长达两个世纪的家庭灾难中留下的许多废物。唐·菲兰达拒绝了陪送女儿的建议,他答应,偿清了一切债务, 稍抠一些就去马孔多;于是,给女儿祝福之后,他马上又关在书房里了,后来,他从书房里给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纸上有惨淡的小花饰和族徽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 之间的某种精神联系。对菲兰达来说,离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诞生的日子。对奥音连诺第二来说,这一天几乎同时成了他幸福的开端和结束。菲兰达带来了一份印有 金色小花朵的日历,她的忏悔神父在日历里用紫色墨水标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圣洁周(注:复活节前的一周年)、礼拜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弥撒日、 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网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奥雷连诺第二相信时间能够破坏这种蛛网,就不顾规矩延长婚期。香 摈酒和白兰地酒空瓶子是那么多,乌苏娜为了不让它们堆满屋子,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往外扔,搞得厌烦极了,但她同时觉得奇怪,新婚夫妇总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 房间睡觉,而鞭炮声禾口乐曲声却没停息,杀猪宰羊仍在继续,于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经验,询问菲兰达是否也有“贞洁裤”,因为它迟早会在镇上引起笑话,造成 悲剧。然而菲兰达表示,她只等待婚礼过了两周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寝。的确,这个期限一过,她就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准备成为赎罪的牺牲品了,奥雷连诺第二也 就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惊恐的扁角鹿,铜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奥雷连诺第二被这种景象弄得神魂颠倒,过了一会才发现,菲兰达穿着一 件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颇长,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个纱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圆的窟窿。奥雷连诺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是我生乎见到的最讨厌的玩意儿了,”他的笑声响彻了整座房子。“我娶了个修女啦。”

   过了一个月,始终未能让妻子脱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给佩特娜·柯特拍摄穿着女王服装的照片。后来,他把菲兰达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热情下服从了他的欲望, 可是未能给他满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钟楼的城市寻找她的时候,是梦想这种满足的。奥雷连诺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俩的头生子出世之前不久,有一 天夜里,菲兰达已经明白大夫瞒着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怀里去了。

  “正是这样,”他承认,然后用无可奈何的屈从口吻解释:“为了让牲畜继续繁殖,我必须那么干。”

   当然,她是过了一会儿才相信这种古怪解释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向她提出似乎无可辩驳的证据,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时,菲兰达只求他答应一点:别让自己死 在情人床上。他们三人就这样继续过活,互不干扰。奥雷连诺第二对两个女人都很殷勤、温存,佩特娜·柯特庆幸自己的胜利,而菲兰达则假装不知道真情。

   不过,菲兰达虽和大夫达成了协议,却跟布恩蒂亚家中其余的人始终找不到共同语言。每一次,如果夜间和丈夫同了床,早晨她总是穿上一件黑色毛衣,乌苏娜要 她把它脱掉,也投做到。这件毛衣已经引起邻人的窃窃私语。乌苏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厕所,劝她把金便盆卖给奥雷连诺上校去做金鱼,她也不干,她那不正确的发音 和说话婉转的习惯,使得阿玛兰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玛兰塔经常在她面前瞎说一通。

  “Thifislf,”阿玛兰塔说,“ifisifonesifthofosifwhosufuCantantantstatantandthefesefSmufumelluofosiftherisirowfisownshifisifit.”

  有一次,菲兰达被这种显然的愚弄惹恼了,就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阿玛兰塔毫不委婉地回答:

  “我说,你是一个把情欲和斋戒混在一起的人。”

   从那一天起,她俩彼此就不说话了。如果有什么非谈不可,两人就写字条,或者通过中间人。菲兰达不顾丈夫的家庭对她显然的敌视,仍想让布恩蒂亚一家人接受 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凤习。这家人本来有个习惯,无论谁饿了,就到厨房里去吃饭,菲兰达却让大家结束这个习惯,按照严格规定的时间在饭厅里的大桌上用餐;

   桌子铺上雪白的桌布,摆上枝形烛台和银质餐具。乌苏娜一直认为,吃饭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简单的事儿,现在竟变成了隆重的仪式,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紧张空 气,甚至沉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奥第二首先起来反对。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胜利,就象另一个新办法晚饭之前必须祈祷一样;这些都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很快 就在传说,布恩蒂亚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样坐在桌边吃饭,而把进餐变成了一种祈祷仪式。乌苏娜灵机一动产生的、并非传统的迷信,甚至也跟菲兰达从父母那儿 继承下来的迷信发生了矛盾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迷信都是永远不变的、硬性规定的。乌苏娜迹能充分运用自己的五种感觉时,一切旧的习惯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旧 受到她的决定性影响:但她也丧失了视觉,过高的年岁使她不得不摆脱家庭事务的时候,菲兰达来到了这儿,在这房子周围竖立了森严的壁垒,那就只有她能决定家 庭的命运了。按照鸟苏娜的愿望,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在继续经营糖果点心和糖动物生意的,菲兰达却认为这是一种不体面的事情,毫不迟疑就把它结束了。往常 从早到晚敞开的房门,借口太阳晒得卧空太热,首先在个休时关上了,最后就永远关上了。马孔多村建立时挂在门媚上的一束芦荟和稻穗,换成了一个壁龛,里面供 本着耶稣的心脏。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些变化,就预见到了它们的后果。“咱们正在变成贵族,”他断定说。“这样,咱们又要对保守党政府发动战争啦,但这一次 只是用一个国王来代替它。”菲兰达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发生冲突。他保持独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对她那些死板的规矩,当然使她心中恼火。由于他每天清晨五 点的一杯咖啡,由于作坊里一团杂乱,由于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于他每天傍晚坐在临街门前的习惯,她简直气极了。可是,菲兰达不得不容忍家庭机器上这个松 了的零件,因为她心里明白,老上校是一只被年岁和绝望制服了的野兽,一旦兽性发作,完全能够彻底摧毁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俩的头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 时,她还不敢反对,因为她那时在这个家庭里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俩的第一个女儿出世时,菲兰达就直截了当他说要把女儿取名叫雷纳塔,借以纪念自己的母 亲。乌苏娜却决定把这小女儿叫做雷麦黛丝。在激烈的争辩中,奥雷连诺第二扮演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中间人,最后才把女儿叫做雷纳塔·雷麦黛丝。可是母亲叫她雷 纳塔,其余的人则叫她梅梅雷麦黛丝的爱称。

  最初,菲兰达缄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后来开始塑造了父亲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饭厅里,她不时 谈到他,把池描绘成独特的人物,说他放弃了尘世的虚荣,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圣徒。奥雷连诺第二听到妻子无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后来个小动作,开开玩 笑。其余的人也仿效他的样子。即使乌苏娜热心维护家庭的和睦,对家庭纠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说她的玄孙会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玉和 窃贼的儿子。”尽管大家诡橘地讥笑,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们仍然惯于把他们的外祖父想象成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给他们的信里写上几句虏诚的诗,而且每逢 圣诞节都给他们捎来一箱礼品,箱子挺大,勉强才能搬进房门。其实,唐。菲兰达怯给外孙们的是他的家产中最后剩下的东西。在孩子们的卧室里,用这些东西塔了 一个圣坛,圣坛上有等身圣像,玻璃眼睛使得这些圣像栩栩如生,有点吓人,而圣像身上绣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阴森的宫邱中陪 葬品似的堂皇设备,逐渐移到了布恩蒂亚家敞亮的房子里。“他们把整个家族墓地都送给咱们啦,”奥雷连诺第二有一回说。:“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尽管外 祖父的箱子里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玩耍的东西,孩子们却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来临,因为那些经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毕竟丰富了他们的生活。在第十个圣诞 节,年轻的霍。阿卡蒂奥正准备去进神学院的时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达了;这口箱子钉得很牢,接缝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树脂;哥特字写的收件 人姓名是菲兰达·德卡皮奥太太。菲兰达在卧室里读信的时候,孩子们慌忙打开箱了。协助他们的照例是奥雷连诺第二。他们刮去树脂。拔掉钉子,取掉一层防护的 锯屑,发现了一只用铜螺钉旋紧的长箱子,旋掉了全部六颗螺钉、奥雷连诺第二惊叫一声,几乎来不及把孩子们推开,因为在揭开的铅盖下面,他看见了唐·菲兰 达。唐·菲兰达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个那稣蒙难像,他焖在滚冒泡的蛆水里,皮肤咋嚓嚓地裂开,发出一股恶臭。

  雷纳塔出生之后不久,因 为尼兰德停战协定的又一个周年纪念,政府突然命令为奥雷连诺上校举行庆祝会。这样的决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上校毫不犹豫地反对它,拒绝参加庆祝仪 式。“我第一次听到‘庆祝’这个词儿,”他说。“但不管它的含义如何,这显然是个骗局。”狭窄的首饰作坊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使者。以前象鸟鸦一样在上校周 围打转的那些律师又来了,他们穿着黑色礼服,比以前老得多、庄严得多。上校见到他们,就想起他们为了结束战争而来找他的那个时候,简直无法忍受他们那种无 耻的吹棒。他要他们别打扰他,说他不是他们所谓的民族英雄,而是一个失去记忆的普通手艺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却,穷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鱼中间劳累至 死。最使他气愤的是这么一个消息:共和国总统准备亲临马孔多的庆祝会,想要授予他荣誉勋章。奥雷连诺上校叫人一字不差地转告总统:他正在急切地等待这种姗 姗来迟的机会,好把一粒子弹射进总统的脑门这不是为了惩罚政府的专横暴戾,而是为了惩罚他不尊重一个无害于人的老头儿。他的恐吓是那么厉害,以致共和国总 统在最后一分钟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给他送来了勋章。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在备种压力的包围下,离开了他的病榻,希望说服老战友。奥雷连诺上校看见四 人抬着的摇椅和坐在摇椅大垫子上的老朋友时,他一分钟也没怀疑,青年时代就跟他共尝胜败苦乐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 持他作出的决定。但他知道了来访的真实原因之后,就叫来人把摇椅和格林列尔乡·马克斯上校一起抬出作坊。

  “现在我认识得太迟了,”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当初如果我让他们枪毙了你,就是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庆祝会举行的时候,布恩蒂亚家没有任何人参加。庆祝会和狂欢节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谁也无法排除奥雷连诺上校脑海里的执拗想法,他认为这种巧 合也是政府的预谋,目的是加重对他的奚落。在僻静的作坊里,他听到了军乐声、礼炮声和钟声,也听到了房子前面片断的演说声,因为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给街道命 名,面发表一通演说。奥雷连诺上校气得没有办法,眼里噙满了泪水,自从失败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遗憾的是,他已没有青年时代的勇气,去发动流血的战争,消灭 保守制度最后的遗迹。庆祝的喧闹还没停息,乌苏娜就来敲作坊的门。

  “别打扰我,”他说。“我正忙着咧。”

  “开门,”乌苏娜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这跟庆祝会没啥关系。”

   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挪开门闩,使看见了十六个男人,面貌、体型和肤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样儿;根据这模样儿,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马上认出他 们的身份。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们是被庆祝会的传闻吸引来的,来自沿海地带最遥远的角落,事先并没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还不认识。他们全都自豪地取了 “奥雷连诺”这个名字,加上自己母亲的姓,新来的人使乌苏娜高兴,却叫菲兰达恼怒,他们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个底儿朝天,仿佛这里发生了 一场大战,阿玛兰塔在旧纸堆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儿,乌苏娜曾在里面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礼日以及住址。借助这份名册,可以忆起二十年战争,从这份 册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长时期的生活:从那天早晨他率领二十个人离开马孔多人追踪起义的怪影起,到他裹着凝血的毛毯最后口到家里为止。奥雷连诺第二没有放过 机会用香摈酒和字风琴热烈欢迎亲戚们,这个欢迎会可以说是对那个倒霉狂欢节的回答。客人们把家中一半的盘碟变成了碎片;他们追赶一头公牛,打算缚住它的腿 时,又把玫瑰花丛踩坏了,并且开枪打死了所有的母鸡,强迫阿玛兰塔跳皮埃侍罗。克列斯比悒郁的华尔兹舞,要俏姑娘雷麦黛丝穿上男人的短裤衩,爬上一根抹了 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只肮脏的猪放进饭厅,绊倒了菲兰达;

  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这些破坏,因为颠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奥雷连诺上 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儿子,甚至怀疑其中几个的出身,但对他们的怪诞行为感到开心,在他们离开之前,给了每人一条小金鱼。孤僻的霍。阿卡蒂奥第二却 邀请他们参加斗鸡,结果几乎酿成悲剧,因为许多奥雷连诺都是斗鸡的行家,马上就识破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欺骗勾当。奥雷连诺第二看出,亲戚众多,大 可欢宴取乐,就建议他们留下来跟他一块儿干活,接受这个建议的只有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个身躯高大的混血儿,具有祖父那样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 曾游历半个世界寻求幸福,住在哪儿都是无所谓的。其他的奥雷连诺虽然还没结婚,但都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他们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爱好和平的人。

   星期三,大斋的前一天,上校的儿子们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玛兰塔要他们穿上礼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块儿到教堂去。他们多半由干好玩,不是因为笃信 宗教,给带到了圣坛栏杆跟前,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每人额上用圣灰画了个十字。回家之后,其中最小的一个打算擦掉十字,可是发现额上的记号是擦不掉 的,就象其他兄弟额上的记号一样。他们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碱水,始终消灭不了额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玛兰塔和教堂里其余的人,毫不费劲 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样更好嘛,”乌苏娜跟他们分别时说。“从现在起,每一个人都能知道你们是谁了,”他们结队离开,前面是奏乐的,并且放鞭炮,给 全镇留下一个印象,仿佛布恩蒂亚家族拥有足以延续许多世纪的后代。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镇郊建了一座冰厂,这是发疯的发明家霍·阿。布思蒂亚梦想过的。

   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来到马孔多之后几个月,大家都已认识他、喜欢他,他就在镇上到处寻找合适的住所,想把母亲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女儿) 接来;他感到兴趣的是广场角落上一间不合格局的破旧大房子,这房子好象无人居住。他打听谁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诉他说:这房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从前住在 里面的是个孤零零的寡妇,用泥土和墙上的石灰充饥,在她死前的最后几年,有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戴了一顶别着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双旧式银色鞋子, 经过广场,到邮局上给一个主教寄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打听出来,跟寡妇住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冷酷的女仆,这女仆杀死钻到房里的狗、猫和一切牲畜,把它们的 尸体扔到衔上,让全镇的人都闻到腐臭气味。自从太阳把她扔出的最后一个尸体变成了干尸,已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仆在战争结束之前很 久就死了,如果说房子还立在那儿,那只是因为早已没有严峻的冬天和暴风。门上的铰链已经锈蚀,房门仿佛是靠蛛网系住的,窗框由于潮湿而膨胀了,长廊洋灰地 面的裂缝里长出了杂草和野花,晰蝎和各种虫十爬来爬去一切都似乎证明这儿起码五十年没有住人了。其实,性急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无需这么多的证明就会钻进 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门一推,一根朽木就无声地掉到他的脚边,随着塌下的是一团尘土和白蚁窝。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停在门槛边,等待尘雾散去,接着便在屋 子中央看见一个极度衰竭的女人,仍穿着前一世纪的衣服,秃头上有几根黄发,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已经熄灭,由于孤独的生活,她的脸上已经 布满了皱纹。

  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幻影,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异常惊愕,好不容易才看出这女人正拿一支旧式手枪瞄准他。

  “请您原谅,”他低声说。

  她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堆满了破旧东西的房间当中,仔细地审视这个肩膀宽阔、额上划了十字的大汉,透过一片尘雾,她看见他立在昔日的迷雾里:背上挎着一杆双筒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现在让我回忆过去的事就太残酷啦。”

  “我想租一间房子,”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于是,妇人重新举起手枪,稳稳地对准他的灰十字,毅然决然地扣住扳机。

  “滚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饭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把这桩事情告诉家里的人,乌苏娜惊骇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脑袋,叫道。“她还活着!”

   时光,战争,日常的许多灾难,使她忘记了雷贝卡。时时刻刻感到雷贝卡还活着的,只有铁石心肠的、衰老的阿玛兰塔一个人。每天早晨,当她在孤单的床上怀着 冰冷的心醒来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用肥皂擦洗萎缩的胸脯和千瘪的肚子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穿上浆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妇的紧身胸衣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 在手上更换赎罪的黑色绷带时,她也想到雷贝卡。经常,任何时候,在最高尚的时刻和最卑贱的时刻,不管她是否睡着了,她都想到雷贝卡;孤独的日子使她清理了 往事的回忆:抛弃了实际生活在她心中积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忆变得更加纯净和永恒起来:俏姑娘雷麦黛丝是从她那儿知道雷贝卡 的。每一次,她俩经过破旧的房子时,阿玛兰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耻的事情说给她听,企图用这个办法促使俏姑娘同样憎恨雷贝 卡,让这种积怨在她阿玛兰塔死后也延续下去,但是她的企图最终遭到了失败,因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对于情场纠葛是无动于衷的,尤其是别人的情场纠葛。然而,乌 苏娜一想到雷贝卡就会产生与阿玛兰塔相反的感觉:她脑海里的雷贝卡没有一点坏处。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来到马孔多的,她的形象胜过了 别人对她的中伤,尽管有入说她不配成为布恩蒂亚家族的人。奥雷连诺第二认为,他们应当把她接回家来,并且照顾她,可是由于雷贝卡的顽固不化,他的良好愿望 没有实现:她为了获得孤身独处的特权,已过了多年贫苦的生活,就不愿拿这种特权去换取别人施舍之下的晚年了,去换取别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间,奥雷连诺上校的十六个儿子重新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们脸上仍有灰十字)。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热闹的酒宴上向他们谈到了雷贝卡;接着,在几小时 之内,他们就恢复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换了门窗,把门面漆成了鲜艳的颜色,用撑条加固了墙壁,给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们没有获得进屋干活的许可。雷贝卡 连门边都没去。她等他们结束了仓促的修缮工作,算了算修理费,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佣人阿金尼达拿了一把钱币去给他们这些钱币自从最后一次战争以来 已经停止流通,可是雷贝卡仍然认为它们有用。大家这才看出,她和世界之间隔着一条多深的鸿沟;而且明白,只要她还有一点生命的迹象,让她脱离顽固的隐居生 活是不可能的。

  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二次来到之后,其中还有一个奥雷连诺。森腾诺定居马孔多,开始跟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块儿工 作。奥雷连诺·森腾诺是送到家里来命名的第一批孩子当中的一个,乌苏娜和阿玛兰塔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在几小时之内就把他手边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东西都毁 坏了,时光抑制了他最初不断往上长的倾向,现在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脸上有天花的痕迹,但他身上神奇的毁灭力量仍象从前一样。他打碎了那么多的盘碟,甚 至打碎了没有碰着的盘碟,以致菲兰达在他还没毁掉最后剩下的贵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给他买了一套锡锱器皿,但是坚固的金属碟子很快出现了凹痕和歪扭现象。这 种难以改变的特性甚至使奥雷连诺·森腾诺本人感到气恼,但他见面就令人信任的热情和惊人的工作能力弥补了自己的缺陷。在短时期内,他扩大了冰的生产,甚至 超过了本地市场的购买力,于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到沼泽地带的其他市镇去推销自己的货品,接着,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的实现不仅对他工厂 中的生产现代化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对于建立马孔多和外界的联系也有极大的意义。

  “应当敷设铁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在马孔多听到“铁路”二字,这是第一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的草图,简直是霍·阿·布恩蒂亚从前附在太阳战《指南》里的那种图解的“后代”,乌 苏娜一见这种草图就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时间正在循环。但是跟祖先不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没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相反地,他 考虑最难于置信的计划时,坚信这种计划最近期间就能实现,而且合理地计算实现计划的费用和日期,毫无一点疑虑。

  如果说奥雷连诺第二在什 么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奥雷连诺上校,那就是他不善于汲取过去的痛苦教训一他轻率地把钱花在铁路上,犹如从前把钱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计划上一样。奥雷 连诺·特里斯特看了看日历,说明雨季以后回来,就庄星期三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奥雷连诺·森腾诺被工厂的剩余产品压得喘不上气,开始用果汁 代替凉水制冰的试验,意外地为冰淇淋的生产奠定了基础,打算用这个办法使工厂的生产多样化;这个工厂他已经认为是自己的了,因为兄弟没有一点生还的迹象: 雨季过去了,整个夏季也过去了,他却沓无音讯,然而,冬初,在一夭当中最热的时侯,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异常兴奋地奔上市镇大街,狂叫起来:

  “那边来了一个吓人的东西,”她终于说道。“好象安了轮子的厨房,后面拖着一个村镇。”

   在这片刻间,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声和噗哧噗哧的喷气声吓得战粟起来。几个星期之前,许多人曾看见一大群工人铺设枕木和钢轨,可是谁也没去注意,因为大家 以为这是吉卜赛人的折把戏他们又来了,带来了笛鼓和丧失了名誉的古老歌舞,并且吹嘘耶路撒冷天才人物发明的一种古怪药水的优点。可是,马孔多居民们从喧噪 的汽笛声和喷气声中清醒过来以后,都涌上街头,看见了从机车上向他们招手致意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看见了第一次晚点几个月的五彩缤纷的一列火车。

  这列样子好看的黄色火车注定要给马孔多带来那么多的怀疑和肯定,带来那么多的好事和坏事,带来那多的变化、灾难和忧愁。

第十二章

  马孔多居民被许多奇异的发明弄得眼花缭乱,简直来不及表示惊讶。他们望着淡白的电灯,整夜都不睡觉;电机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第二次乘火车旅行 之后带回来的,它那无休无止的嗡嗡声,要好久才能逐渐习惯。生意兴隆的商人布鲁诺·克列斯比先生,在设有狮头式售票窗口的剧院里放映的电影,搞得马孔多的 观众恼火已极,因为他们为之痛哭的人物,在一部影片里死亡和埋葬了,却在另一部影片里活得挺好,而且变成了阿拉伯人。花了两分钱去跟影片人物共命运的观 众,忍受不了这种空前的欺骗,把坐椅都砸得稀烂。根据布鲁诺。克列斯比先生的坚决要求,镇长在一张布告中说明:电影机只是一种放映幻象的机器,观众不应予 以粗暴的对待;许多人以为自己受了吉卜赛人新把戏的害,就决定不再去看电影了,因为自己的倒霉事儿已经够多,用不着去为假人假事流泪。快活的法国艺妓带来 的留声机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此种留声机代替了过时的手风琴,使得地方乐队的收入受到了损失,最初大家好奇,前来“禁街”(指花天酒地的街道)参观的人很 多,甚至传说一些高贵妇女也乔装男人,希望亲眼看看这种神秘的新鲜玩意儿,但她们就近看了半天以后认为:这并不象大家所想的和艺妓们所说的是个“魔磨”, 而是安了发条的玩具,它的音乐根本不能跟乐队的音乐相比,因为乐队的音乐是动人的、有人味的,充满了生活的真实。大家对留声机深感失望,尽管它很快得到了 广泛的推广,每个家庭都有一架,但毕竟不是供成年人消遣,而是给孩子们拆来拆去玩耍的。不过,镇上的什么人见到了火车站上的电话机,面对这种严峻的现实, 最顽固的怀疑论者也动摇了。这种电话机有一个需要转动的长把手,因此大家最初把它看作是一种原始的留声机。上帝似乎决定试验一下马孔多居民们惊愕的限度, 让他们经常处于高兴与失望、怀疑和承认的交替之中,以致没有一个人能够肯定他说现实的限度究竟在哪里。这是现实和幻想的混合,犹如栗树下面霍·阿·布恩蒂 亚不安的幽灵甚至大白天也在房子里踱来踱去。铁路正式通车之后,每个星期三的十一点钟,一列火车开始准时到达,车站上建立了一座房子一个简陋的木亭,里面 有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话机,还有一个售票的小窗口;马孔多街道上出现了外来的男男女女,他们装做是从事一般买卖的普通人,但是很象杂技演员。这些沿街表演的 流动杂技演员,也鼓簧弄舌地硬要别人观看啸叫的铁锅,并且传授大斋第七天拯救灵魂的摄生方法。(注:指节欲规则,节欲方法)在已经厌恶吉卜赛把戏的这个市 镇上,这些杂技演员是无法指望成功的,但他们还是想尽巧招赚了不少钱,主要靠那些被他们说得厌烦的人和容易上当的人。在一个星期三,有一位笑容可掬的矮小 的赫伯特先生,和这些杂技演员一块儿来到了马孔多,然后在布恩蒂亚家里吃饭。

  他穿着马裤,系着护腿套,戴着软木头盔和钢边眼镜;眼镜后面是黄玉似的眼睛。

   赫伯特先生在桌边吃完第一串香蕉之前,谁也没有注意他。奥雷连诺第二是在雅各旅馆里偶然遇见他的,他在那儿用半通不通的西班牙语抱怨没有空房间,奥雷连 诺第二就象经常对待外来人那样,把他领到家里来了。赫伯特先生有几个气球,他带着它们游历了半个世界,到处都得到极好的收入,但他未能把任何一个马孔多居 民升到空中,因为他们看见过和尝试过吉卜赛人的飞毯,就觉得气球是倒退了。

  因此,赫伯特先生已买好了下一趟列车的车票。百年孤独

   一串虎纹香蕉拿上桌子的时候(这种香蕉通常是拿进饭厅供午餐用的),赫伯特先生兴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个香蕉。接着又掰下一个,再掰下一个;他不停地一面 谈,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没有食客的喜悦劲儿,只有学者的冷淡神态。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后,他从经常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掏 出一个装着精密仪器的小盒子。他以钻石商人的怀疑态度仔细研究了一个香蕉:用专门的柳叶刀从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药秤上称了称它的重量,拿军械技师的卡规 量了量它的宽度。随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套仪器,测定温度、空气湿度和阳光强度。这些繁琐的手续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谁也不能平静地吃,都在等待赫伯 特先生发表最后意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并没有说出一句能够使人猜到他的心思的话来。随后几天,有人看见赫伯特先生拿着捕蝶网和小篮子在市镇郊区 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这儿来了一批工程师、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他们在几小时内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后,一个叫杰克。布劳恩先生的也乘火车来了;他乘坐的银色车厢是加挂在黄色列车尾部的,有丝绒软椅和蓝色玻璃车顶。

   在另一个车厢里,还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员,全都围着布劳恩先生转来转去;他们就是从前到处都跟随着奥雷连诺上校的那些律师,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 批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气球和花蝴蝶一样,也象布劳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轮子的陵墓与凶恶的德国牧羊犬一样,是同战 争有某种关系的。然而没有多少时间加以思考,多疑的马孔多居民刚刚提出问题: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市镇已经变成了一个营地,搭起了锌顶木棚,棚子里住满了 外国人,他们几乎是从世界各地乘坐火车不仅坐在车厢里和平台上,而且坐在车顶上来到这儿的。没过多久,外国佬就把没精打采的老婆接来了,这些女人穿的是凡 而纱衣服,戴的是薄纱大帽,于是,他们又在铁道另一边建立了一个市镇;

  镇上有棕榈成荫的街道,还有窗户安了铁丝网的房屋,阳台上摆着白 色桌子,天花板上吊着叶片挺大的电扇,此外还有宽阔的绿色草坪,孔雀和鹌鹑在草坪上荡来荡去。整个街区围上了很高的金属栅栏,活象一个硕大的电气化养鸡 场。在凉爽的夏天的早晨,栅栏上边蹲着一只只燕子,总是显得黑压压的。还没有人清楚地知道:这些外国人在马孔多寻找什么呢,或者他们只是一些慈善家;然 而,他们已在这儿闹得天翻地覆他们造成的混乱大大超过了从前吉卜赛人造成的混乱,而且这种混乱根本不是短时间的、容易理解的。他们借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 变了雨水的状况,缩短了庄稼成熟的时间,迁移了河道,甚至把河里的白色石头都搬到市镇另一头的墓地后面去了。就在那个时候,在霍·阿卡蒂奥坟琢褪了色的砖 石上面,加了一层钢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尸骨发出的火药气味。对于那些没带家眷的外国人,多情的法国艺妓们居住的一条街就变成了他们消遣的地方,这个地 方比金属栅栏后面的市镇更大,有个星期三开到的一列火车,载来了一批十分奇特的妓女和善于勾引的巴比伦女人,她们甚至懂得各种古老的诱惑方法,能够刺激阳 萎者,鼓舞胆怯者,满足贪婪者,激发文弱者,教训傲慢者,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家灯火辉煌的舶来品商店,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铺,星期 六晚上这儿都虞集着一群群冒险家:有的围在牌桌旁,有的站在靶场上,有的在小街小巷里算命和圆梦,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有些死者是胡闹的醉汉,但多半是爱看热闹的倒霉蛋,都是在夜间斗殴时被枪打死的、拳头揍死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马孔多突然涌进那么多的人,最初 街道都无法通行,因为到处都是家具、箱子和各种建筑材料。有些人没有得到许可,就随便在什么空地上给自己盖房子;此外还会撞见一种丑恶的景象成双成对的人 大白天在杏树之间挂起吊床,当众乱搞。唯一宁静的角落是爱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开辟的他们在镇郊建立了整整一条街道,两旁是木桩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们 坐在房前的小花园里,用古怪的语言唱起了抑郁的圣歌。在短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访问之后过了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已经认不得自己 的市镇了。

  “瞧,咱们招惹了多少麻烦,”奥雷连诺上校那时常说,“都是因为咱们用香蕉招待了一个外国佬。”

  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看见外国人洪水般地涌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

   家中很快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陌生人,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不可救药的二流子,因此需要在院子里增建新的住房,扩大饭厅,用一张能坐十六个人的餐桌代替旧的桌 子,购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饭还得轮班。菲兰达只好克制自己的厌恶,象侍候国王一样侍候这些最无道德的客人:他们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 园里撒尿,午休时想把席子铺在哪儿就铺在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就不注意妇女的羞涩和男人的耻笑。阿玛兰塔被这帮鄙俗的家伙弄得气恼已极,又象从前 那样在厨房里吃饭了。奥雷连诺上校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到作坊里来向他致意,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历史的遗物,看看博物馆的古董, 所以他就闩上了门,现在除了极少的情况,再也看不见他坐在当街的门口了。相反地,乌苏娜甚至已经步履瞒珊、摸着墙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车到达的前夜,她 都象孩子一般高兴。“咱们得预备一些鱼肉,”她向四个厨娘吩咐道,她们急于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沉着的指挥下把一切都准备好。“咱们得预备一切东西,”她 坚持说,“因为咱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外国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热的时刻,列车到达了。午餐时,整座房子象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汗流浃背的食客甚至还不知道谁 是慷慨的主人,就闹喳喳地蜂拥而入,慌忙在桌边占据最好的座位,而厨娘们却彼此相撞,她们端来了一锅锅汤、一盘盘肉菜、一碗碗饭,用长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柠 檬水舀到玻璃杯里。房子里混乱已极,菲兰达想到许多人吃了两次就很恼火,所以,当漫不经心的食客把她的家当成小酒馆,向她要账单的时候,她真想用市场上菜 贩的语言发泄自己的愤怒。赫伯特先生来访之后过了一年多时间,大家只明白了一点:外国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种植香蕉树,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 蒂亚一帮人去寻找伟大发明时经过的土地。奥雷连诺上校的另外两个脑门上仍有灰十字的儿子又到了马孔多,他们是被涌入市镇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卷来的,为 了证明自己来得有理,他们讲的一句话大概能够说明每个人前来这儿的原因。

  “我们到这儿来,”他俩说,“因为大家都来嘛。”

   俏姑娘雷麦黛丝是唯一没有染上“香蕉热”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越来越讨厌各种陈规,越来越不在乎别人的嫌厌和怀疑,只在自己简单的现实世界 里寻求乐趣。她不明白娘儿们为什么要用乳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复杂,就拿粗麻布缝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从头上套下去,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穿衣服的 问题,这样既穿了衣服,又觉得自己是裸体的,因为她认为裸体状态在家庭环境里是唯一合适的。家里的人总是劝她把长及大腿的蓬松头发剪短一些,编成辫子,别 上篦子,扎上红色丝带;她听了腻烦,干脆剃光了头,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了圣像的假发。她下意识地喜欢简单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摆脱时髦、寻求舒服,越坚决 反对陈规、顺从自由爱好,她那惊人之美就越动人,她对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乌苏娜想到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跟曾孙 女相同的血,就象从前那样害怕得发抖。“千万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麦黛丝。“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瞎来,你的孩子都会有猪尾巴。”俏姑娘雷麦黛丝不 太重视曾祖母的话,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滚,想爬上抹了油脂的竿子,这几乎成了十二个亲戚之间发生悲剧的缘由,因为他们都给这种忍受不了的 景象弄疯了。正由于这一点,他们来到的时候,乌苏娜不让他们任何一个在家里过夜,而留居马孔多的那四个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边租了几个房间。如果有人向 俏姑娘雷麦黛丝说起这些预防措施,她大概是会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她始终都不知道命运使她成了一个扰乱男人安宁的女人,犹如寻常的天灾似的。 每一次,她违背乌苏娜的禁令,出现在饭厅里的时候,外国人中间都会发生骚乱。

  一切都太显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麦黛 丝是赤裸裸的,而且谁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头不是一种挑衅,就象她露出大腿来乘凉的那种无耻样儿和饭后舔手指的快活劲儿不是罪恶的挑逗。布恩蒂亚家中 没有一个人料到,外国人很快就已发觉: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一种引起不安的气味,令人头晕的气味,在她离开之后,这些气味还会在空气中停留几个小时。在 世界各地经历过情场痛苦的男人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天生气味在他们身上激起的欲望,他们从前是不曾感到过的。在秋海棠长廊上,在客厅里,在房中的任何一 个角落里,他们经常能够准确地指出俏姑娘雷麦黛丝呆过的地方,断定她离开之后过了多少时间,她在空气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迹,这种痕迹跟任何东西都不会相混: 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觉出它来,因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气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来了。

  所以只有他们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官为 什么会死于爱情,而从远地来的那个绅士为什么会陷于绝望。俏姑娘雷麦黛丝由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她在场时就会激起男人心中难以忍受 的慌乱感觉,所以她对待他们是没有一点虚假的,她的天真热情终于弄得他们神魂颠倒起来。乌苏娜为了不让外国人看见自己的曾孙女,要她跟阿玛兰塔一起在厨房 里吃饭,这一点甚至使她感到高兴,因为她毕竟用不着服从什么规矩了。其实,什么时候在哪几吃饭,她是不在乎的,她宁愿不按规定的时间吃饭,想吃就吃。有 时,她会忽然在清晨三点起来吃点东西,然后一直睡到傍晚,连续几个月打乱作息时间表,直到最后某种意外的情况才使她重新遵守家中规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 况有了好转,她也早上十一点起床,一丝不挂地在浴室里呆到下午两点,一面打蝎子,一面从深沉和长久的迷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然后,她才用 水瓢从贮水器里舀起水来,开始冲洗身子。这种长时间的、细致的程序,夹了许多美妙的动作,不大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的人可能以为她在理所当然地欣赏自己的身 姿。然而,实际上,这些奇妙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吃饭之前消磨时光的办法。有一次,她刚开始冲洗身子,就有个陌生人在屋顶上揭开一块 瓦:他一瞅见俏姑娘雷麦黛丝赤身露体的惊人景象,连气都喘不过来人她在瓦片之间发现了他那凄凉的眼睛,并不害臊,而是不安。

  “当心,”她惊叫一声。“你会掉下来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噜说。

  “哦,好吧,”她说,“可你得小心点儿,屋顶完全腐朽啦。”

   陌个人脸上露出惊异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闷不作声地跟原始本能搏斗,生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麦黛丝却以为他怕屋顶塌下,就尽量比平常洗得快些, 不愿让这个人长久处在危险之中。姑娘一面冲洗身子,一面向他说,这屋顶的状况很糟,因为瓦上铺的树叶被雨水淋得腐烂了,蝎子也就钻进浴室来了。陌生人以为 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饰她的青睐,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时,他就耐不住想碰碰运气。

  “让我给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两只手完全够啦。”

  “嗨,哪怕光给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恳求。

  “为啥?”她觉得奇怪。“哪儿见过用肥皂擦背的?”

   接着,当地擦干身子的时候,陌生人泪汪汪地央求她嫁给他。她坦率地回答他说,她决不嫁给一个憨头憨脑的人,因为他浪费了几乎一个小时,连饭都不吃,光是 为了观看一个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麦黛丝最后穿上肥大衣服时,陌生人亲眼看见,正象许多人的猜测,她的确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认为这个秘密完全得 到了证实。他又挪开两块瓦,打算跳进浴室。

  “这儿挺高,”姑娘惊骇地警告他,“你会摔死的!”

  腐朽的屋顶象山崩一样 轰然塌下,陌生人几乎来不及发出恐怖的叫声,就掉到洋灰地上,撞破脑袋,立即毙命。从饭厅里闻声跑来的一群外国人,连忙把尸体搬出去时。觉得他的皮肤发出 俏姑娘雷麦黛丝令人窒息的气味。这种气味深深地钻进了死者的身体内部:从他的脑壳裂缝里渗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充满了这种神秘气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 即明白,一个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俏姑娘雷麦黛丝的气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谁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事跟另外两个为俏姑娘雷麦黛丝丧命的男人 联系起来。在又一个人牺牲之后,外国人和马孔多的许多老居民才相信这么个传说: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气息。几个月以后的一 桩事情证实了这种说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麦黛丝和女友们一起去参观新的香蕉园。马孔多居民有一种时髦的消遣,就是在一行行香蕉树之间的通道上遛哒,通 道没有尽头,满是潮气,宁静极了;这种宁静的空气是挺新奇的,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原封不动移来的,那里的人似乎还没享受过它,它还不会清楚地传达声音,有时 在半米的距离内,也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可是从种植园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却绝对清楚。马孔多的姑娘们利用这种奇怪的现象来做游戏,嬉闹呀,恐吓呀,说笑呀, 晚上谈起这种旅游,仿佛在谈一场荒唐的梦。马孔多香蕉林的宁静是很有名气的,乌苏娜不忍心阻拦俏姑娘雷麦黛丝去玩玩,那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体面的衣 服,就让她去了。姑娘们刚刚走进香蕉园,空气中马上充满了致命的气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伙男人,觉得自己被某种神奇的魔力控制住了,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危 险,其中许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惊惶失措的女友们好不容易钻进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们凶猛扑来的男人。过了一阵,姑娘们才由四个奥雷连诺救了 出来,他们额上的灰十字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好象它们是等级符号,是刀枪不入的标志。俏姑娘雷麦黛丝没告诉任何人,有个工人利用混乱伸手抓住她的肚 子,犹如鹰爪抓住悬崖的边沿。瞬息间,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两眼发花,她朝这人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绝望的目光,这目光刺进她的心房,在那里点燃了怜悯 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这个工人吹嘘自己的勇敢和运气,可是几分钟之后。马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一群围观的外国人看见他在马路中间垂死挣扎,躺在 自己吐出的一摊血里。

  俏姑娘雷麦黛丝拥有置人死地的能力,这种猜测现在已由四个不可辩驳的事例证实了。虽然有些喜欢吹牛的人说,跟这样 迷人的娘儿们睡上一夜,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谁也没有这么干。其实,要博得她的欢心,又不会受到她的致命伤害,只要有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感情爱情就够 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乌苏娜不再关心自己的曾孙女儿了。以前,她还想挽救这个姑娘的时候,曾让她对一些简单的家务发生兴趣。“男人需要的比 你所想的多,”她神秘地说。“除了你所想的,还需要你没完没了地做饭啦,打扫啦,为鸡毛蒜皮的事伤脑筋啦。”乌苏娜心里明白,她竭力教导这个姑娘如何获得 家庭幸福,是她在欺骗自己,因为她相信:世上没有那么一个男人,满足自己的情欲之后,还能忍受俏姑娘雷麦黛丝叫人无法理解的疏懒。最后一个霍。阿卡蒂奥刚 刚出世,乌苏娜就拼命想使他成为一个教皇,也就不再关心曾孙女儿了。她让姑娘听天由命,相信无奇不有的世界总会出现奇迹,迟早能够找到一个很有耐性的男人 来承受这个负担,在很长的时期里,阿玛兰塔已经放弃了使悄姑娘雷麦黛丝适应家务的一切打算。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在阿玛兰塔的房间里,她养育的姑娘勉强 同意转动缝纫机把手的饲·候,她就终于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是一个笨蛋。“我们得用抽彩的办法把你卖出去,”她担心姑娘对男人主个无动于衷,就向她说。后 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去教堂时,乌苏娜嘱咐她蒙上面纱,阿玛兰塔以为这种神秘办法倒是很诱人的,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十分好奇的男人,耐心地在她心中寻找薄 弱的地方。但是,在这姑娘轻率地拒绝一个在各方面都比任何王子都迷人的追求者之后,阿玛兰塔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而菲兰达呢,她根本不想 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她在血腥的狂欢节瞧见这个穿着女王衣服的姑娘时,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可是,当她发现雷麦黛丝用手吃饭,而且只能回答一两句 蠢话时,她就慨叹布恩蒂亚家的白痴存在太久啦。尽管奥雷连诺上校仍然相信,并且说了又说,俏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是他见过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人,她经常用 她挖苫别人的惊人本领证明了这一点,但家里的人还是让她走自己的路。于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开始在孤独的沙漠里徘徊,但没感到任何痛苦,并且在没有梦魇的酣 睡中,在没完没了的休浴中,在不按时的膳食中,在长久的沉恩中,逐渐成长起来。直到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菲兰达打算取下花园中绳子上的床单,想把它们折起 来,呼唤家中的女人来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塔发现俏姑娘雷麦黛丝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和苍白。

  “你觉得不好吗?”她问。

  悄姑娘雷麦黛丝双手抓住床单的另一头,惨然地微笑了一下。

  “完全相反,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好。”

   俏姑娘雷麦黛丝话刚落音,菲兰达突然发现一道闪光,她手里的床单被一阵轻风卷走,在空中全幅展开。悄姑娘雷麦黛丝抓住床单的一头,开始凌空升起的时候, 阿玛兰塔感到裙子的花边神秘地拂动。乌苏娜几乎已经失明,只有她一个人十分镇定,能够识别风的性质她让床单在闪光中随风而去,瞧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挥手 告别;姑娘周围是跟她一起升空的、白得耀眼的、招展的床单,床单跟她一起离开了甲虫飞红、天竺牡丹盛开的环境,下午四点钟就跟她飞过空中,永远消失在上层 空间,甚至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迫不上她了。

  外国人当然认为雷麦黛丝终于屈从了蜂王难免的命运,而她家里的人却想用升天的神话挽回她的面 子。菲兰达满怀嫉妒,最终承认了这个奇迹,很长时间都在恳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单。马孔多的大多数土着居民也相信这个奇迹,甚至点起蜡烛举行安魂祈祷。大概, 如果不是所有的奥雷连诺惨遭野蛮屠杀的恐怖事件代替了大家的惊讶,大家长久都不会去谈其他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奥雷连诺上校预感到了儿子们的悲惨结局, 虽然没有明确这种感觉就是预兆。跟成群的外国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还有奥雷连诺。塞拉多和奥雷连诺·阿卡亚,他俩希望留在马孔多的时候,父亲却想劝阻他 们。现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险,他不明白这两个儿子将在镇上干些什么。可是,奥雷连诺·森腾诺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奥雷连诺第二的支持下,却让两个兄弟 在自己的工厂里干活。奥雷连诺上校是有理由反对这种决定的,虽说他的理由还很不清楚。布劳恩先生是坐着第一辆小汽车来到马孔多的这是一辆桔黄色的小汽车, 装有可以折起的顶篷,嘟嘟的喇叭声吓得镇上的狗狺狺直叫;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个外国佬的时候,就对镇上的人在这个外国佬面前的卑躬样儿感到愤怒,知道他们 自从扔下妻子儿女、扛起武器走向战争以来,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尼兰德停战协定以后,掌管马孔多的是一个失去了独立性的镇民,是从爱好和平的、困倦 的保守党人中间选出的一些无权的法官。“这是残废管理处,”奥雷连诺上校看见手持木棒的赤足警察,就说。“我们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是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 成蓝色嘛。”然而,香蕉公司出现以后,专横傲慢的外国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劳恩先生让他们住在“电气化养鸡场”里,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权,不会象镇上其他的 人那样苦于酷热和蚊子,也不会象别人那样感到许多不便和困难。手执大砍刀的雇佣刽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奥雷连诺上校关在自己的作坊里思考这些变化,在长 年的孤独中第一次痛切地坚信,没把战争进行到底是他的错误。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却的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的弟弟,带着一个七岁的孙子到广场上一个小摊 跟前去喝柠檬水。小孩儿偶然把饮料洒到旁边一个警士班长的制服上,这个野蛮人就用锋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儿剁成了碎块,并且一下子砍掉了试图搭救孙子的祖父的 脑袋。当几个男人把老头儿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全镇的人都看见了无头的尸体,看见了一个妇人手里拎着的脑袋,看见了一个装着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这个景象结束了奥雷连诺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轻时,看见一个疯狗咬伤的妇人被枪托打死,他曾恼怒已极;现在他也象那时一样,望着街上一群麇集的观众,就用往常那种雷鸣般的声音(因他无比地憎恨自己,他的声音又洪亮了),向他们发泄再也不能遏制的满腔怒火。

  “等着吧,”他大声叫嚷。“最近几天我就把武器发给我的一群孩子,让他们除掉这些坏透了的外国佬。”

   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在海边不同的地方,奥雷连诺的十七个儿子都象兔子一样遭到隐蔽的歹徒袭击,歹徒专门瞄准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 从白己的母亲家里出来,黑暗中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穿了他的脑门。奥雷连诺。森腾诺是在工厂里他经常睡觉的吊床上被发现的,他的双眉之间插着一根碎冰锥, 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奥雷连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着灯火辉煌的上耳其人街回来的时候,藏在人群中的一个凶手用手枪向前看他射击,使得他直 接倒在一口滚沸的油锅里。五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奥雷连诺。阿卡亚和他妻子的房门,呼叫了一声:“快,他们正在屠杀你的兄弟们啦,”后来这个女人说,奥雷 连诺·阿卡亚跳下床,开了门,门外的一支毛瑟枪击碎了他的脑壳。在这死亡之夜里,家中的人准备为四个死者祈祷的时候,菲兰达象疯子似的奔过市镇去寻找自己 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为黑名单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奥雷连诺第二藏在衣橱里,直到第四天,从沿海各地拍来的电报知道,暗敌袭击的只是画了灰十字 的弟兄。阿玛兰塔找出一个记录了侄儿们情况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电报之后,她就划掉一个个名字,最后只剩了最大的一个奥雷连比的名字。家里的人清楚地记得 他,因为他的黑皮肤和绿眼睛是对照鲜明的,他叫奥需连诺·阿马多,是个木匠,住在山麓的一个村子里,奥雷连诺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两个星期,就派了一个 人去警告奥雷连诺。阿马多,以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这个人回来报告说,奥雷连诺。阿马多安全无恙。在大屠杀的夜晚,有两个人到他那儿去,用手枪 向他射击,可是未能击中灰十字。奥雷连诺。阿马多跳过院墙,就在山里消失了;

  由于跟出售木柴给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来,他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小烃,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国总统用电报向他表示慰问,答应进行彻底调查,并且赞扬死者。根据总统的指示,镇长带者四个花圈参加丧礼,想 把它们放在棺材上,上校却把它们摆在街上。安葬之后,他拟了一份措词尖锐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亲自送到邮电局,可是电报员拒绝拍发。于是,奥宙连诺上校用 极不友好的问句充实了电文。放在信封里邮寄,就象妻子死后那样,也象战争中他的好友们死亡时多次经历过的那样,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愤怒和软弱无 能,他甚至指责安东尼奥。伊萨贝尔是同谋犯,故意在他的儿子们脸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敌人能够认出他们。老朽的神父已经有点儿头脑昏馈,在讲坛上布 道时竟胡乱解释《圣经》,吓唬教区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着一个通常在大斋第一天用来盛圣灰的大碗,来到布恩蒂亚家里,想给全家的人抹上圣灰,表明圣灰是 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兰达也不让他在她身上试验;以后,在大斋的第一天,再也没有一个布恩蒂亚家里的人跪在圣坛栏杆跟前了。

   在很长时间里,奥雷连诺上校未能恢复失去的平静。他怀着满腔的怒火不再制作全鱼,勉强进点饮食,在地上拖着斗篷,象梦游人一样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到了第 三个月末尾,他的头发完全白了,从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两边,可是两只眼睛再一次成了两块燃烧的炭火;在他出生时,这两只眼睛曾把在场的人吓了 一跳,而且两眼一扫就能让椅子移动。奥雷迁诺上校满怀愤怒,妄图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预感,那种预感曾使他年轻时沿着危险的小道走向光荣的荒漠。他迷失在这 座陌生的房子里,这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点儿感情。有一次他走进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打算找出战前的遗迹,但他只看见垃圾、秽物和各种破 烂,这些都是荒芜多年之后堆积起来的。那些早已无人阅读的书,封面和羊皮纸已被潮气毁坏,布满了绿霉,而房子里往日最明净的空气,也充溢着难以忍受的腐烂 气味。另一天早晨,他发现乌苏娜在栗树底下她正把头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个世纪的狂风暴雨中弄弯了腰的这个老头儿,奥雷连诺是个家长久没有看见过 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亲问安吧,”乌苏娜说。他在栗树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见,即使这块主地也没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说什么呀!”奥雷连诺上校问道。

  “他很难过,”乌苏娜回答。“他以为你该死啦。”

  “告诉他吧,”上校笑着说。“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亡父的预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傲气,可是他把这种刹那间的傲气错误地当成了突然进发的力量。他向母亲追问,在圣约瑟夫石膏像里发现的金币究竟 藏在哪儿。“这你永远不会知道,”由于过去的痛苦教训,她坚定地说。“有朝一日财主来了,他才能把它挖出来,谁也无法理解,一个经常无私的人,为什么突然 贪婪地渴望钱财,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数钱,而是一大笔财产只要提起这笔财产的数量,甚至奥雷连诺第二也惊得发呆。过去的党内同僚,奥雷连访问他们要 钱,他们都避免跟他相见。下面这句话正是他这时说的:”现在,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之间的区别是:自由党人举行早祷,保守党人举行晚祷。“然而,他那么坚持 不懈地努力,那么苦苦地恳求,那么不顾自尊心,四处奔走,每处都得到一点儿帮助,在八个月中弄到的饯就超过了乌苏娜所藏的数目。随后,他去患病的格林列尔 多·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帮助他重新发动全面战争。

  有一段时间,格林列尔多上校虽然瘫倒在摇椅里,却真是唯一能够拉动起义操纵杆的人。 在尼兰德停故协定之后,当奥雷连诺上校躲在小金鱼中间的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终没有背弃他的起义军官保持着联系。他跟他们又经历了一场 战争,这场战争就是经常丢脸、祈求、申请,就是没完没了的回答:“明天来吧”,“已经快啦”,“我们正公认真研究你的问题”;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是反对 “敬启者”的,反对“你的忠实仆人”的,他们一直答应发给老兵终身养老金,可是始终不给。前一场血腥的二十年战争给予老兵的损害,都比不上这一场永远拖延 的毁灭性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本人逃脱过三次谋杀,五次负伤未死,在无数次战斗中安然无损,由丁忍受不了无穷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终的失败衰 老;他坐在自己的摇椅里,望着地板上透进的阳光,思念着阿玛兰塔。

  他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战友们,只有一次在报上看见一张照片,几个老兵 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旁边,无耻地仰着面孔;总统拿自己的像章赠给他们,让他们戴在翻领上面,并且归还他们一面沾满尘土和鲜血的旗帜,让他们能把它 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体面的老兵,仍在社会慈善团体的照顾下等待养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饿得要死,另一些人继续在恼怒中过着晚年生活,并且在光荣的 粪堆里慢慢地腐烂。因此,奥雷连诺上校前来找他,主张誓死点燃无情的战火,推翻外国侵略者支持的腐败透顶的可耻的政府时,格林列尔多简直无法压抑自己怜悯 的感情。

  “唉,奥雷连诺,”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第十三章

 在最后几年的混乱中,乌苏娜还来不及抽出足够的空闲时间来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奥,使他能够当上一个教皇,而送他去神学院的时间就已到了,所以不 得不慌仓仓地准备。霍·阿卡蒂奥的妹妹梅梅是由严峻的菲兰达和沮丧的阿玛兰塔共同照顾的,几乎同时达到了可以进入修道院学校的年龄;她们想在那儿把她培养 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手。乌苏娜疑虑重重地觉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养成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够有效的,但她并不归咎于自己的老迈,也不怪遮住视线的一片云 曦,透过这片云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别周围各种东西的轮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还不确切了解的某种现象,她只模糊地觉得那种现象就是世态的恶化。“现在的年 月跟从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现实,抱怨地说。从前,她想,孩子长得挺慢嘛。只消回忆一下就够了:在她的大儿子霍·阿卡蒂奥跟吉卜赛人 逃走之前,过了乡长的时间啊,而在他全身画得象一条蛇,说着星相家怪里怪气的话,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玛兰塔和阿卡蒂奥忘掉印第安 语、学会西班牙语之前,家中什么事没有发生呀!再想想吧,可怜的霍·阿·布恩蒂亚在菜树下面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家里的人为他哀悼了多久,然后奄奄一总的 奥雷连诺上校才给抬回家来,当时他还不满五十岁,并且经历了那么长久的战争和那么多的苦难。从前,她成天忙于自己的糖果,还能照顾子孙,凭他们的眼白就知 道该把蓖麻油滴在他们眼里。现在她完全空闲下来,从早到晚仅仅照顾霍·阿卡蒂奥一个人的时候,由于时世不佳,她几乎无法把任何一件事儿干完了。实际上,乌 苏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么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总是询问外来的人,他们曾否在战争时期把圣约瑟夫的石膏像留在这儿,等雨季过了就 来取走。谁也不能确凿地说,乌苏娜是什么时候丧失视觉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后几年,她已经不能起床时,大家还以为她只是老朽了,谁也没有发现她完全瞎了。 乌苏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奥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为这是暂时的虚弱,悄悄地喝点儿骨髓汤,在眼里滴点儿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 在绝望地陷入黑暗。乌苏娜对电灯始终没有明确的概念,因为马孔多开始安装电灯时,她只能把它当成一种朦胧的亮光。她没有向任何人说她快要瞎了,因为这么一 说就是公开承认自己无用了。乌苏娜背着大家,开始坚持不懈地研究各种东西之间的距离和人的声音,想在白内障的阴影完全挡住她的视线时,仍能凭记忆知道各种 东西的位置。随后,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气味的帮助;在黑暗中,气味比轮廓和颜色更容易辨别,终于使别人没有发现她是瞎子。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乌苏娜还能穿针 引线,缭扣门,及时发现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东西的位置记得那么清楚,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兰达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说她的订婚戒指不见 了,乌苏娜却在小孩儿卧室里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简单的:当其他的人在房子里漫不经心地来来去去时,乌苏娜就凭自己剩下的四种感官注意别人的活动, 使得谁也不会突然撞着她;很快她就发现,而家里的每个人却没觉察到。他们每天走的都是同样的路,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时匆几乎说同样的话。只有偏离常规 的时候,他们才会失掉什么东西。所以,听到菲兰达哭哭叫叫。乌苏娜就想起,菲兰达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儿,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垫拿出去晒,因为昨夜在孩 子床上发现了臭虫。因为收拾房间时孩子们在场,乌苏娜就以为菲兰达准把戒指放在孩子们唯一够不着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兰达却在平常来来去去的地方寻 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习惯使她难以找到失去的东西。

  抚养和教育霍·阿卡蒂奥的事,也帮助乌苏娜知道了家中发生的甚至最小的变化。譬如,只要听见阿玛兰塔在给卧室里的圣像穿衣服,她就马上假装教孩子识别颜色。

  “呢,”她向孩子说,“现在告诉我吧:天使拉斐尔的衣服是啥颜色呀?”

  这样,孩子就告诉了鸟苏娜她的眼睛看不见的情况。所以,在孩子进神学院之前很久,乌苏娜已经能够用千摸着辨别圣像农着的不同颜色。有时也发生过预料不到的事。有一次,阿玛兰塔在秋海棠长廊上绣花时,乌苏娜撞上了她。

  “我的天,”阿玛兰塔生气他说,“瞧你走到哪儿来啦。”

  “这要怪你自己,”乌苏娜回答,“你没坐在你应当坐的地方。”

   乌苏娜完全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一天,她开始知道一种谁也不注意的现象:随着一年四季的交替,太阳也悄悄地逐渐改变在天上的位置,坐在长廊上的人也不知不 觉地逐渐移动和改变自己的位置。从那时起,乌苏娜只要想起当天是几号,就能准确地断定阿玛兰塔是坐在哪儿的。虽然乌苏娜的手一天一天地越来越颜抖了两条腿 仿佛灌满了铅,可她那矮个的身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接连出现在那么多的地方。

  乌苏娜几乎象从前肩负全家重担时那么勤劳。然而现在,在黯然 无光的暮年的孤独中,她却能异常敏锐地洞悉家中哪怕最小的事情,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一些真情实况,而这些真情实况是她以前一直忙碌时无法知道的。她准备让 霍·阿卡蒂奥去进神学院时,已经细致地考察了马孔多建立以来布恩蒂亚家的整个生活,完全改变了自己关于子孙后代的看法。她相信,奥雷连诺上校失去了对家庭 的爱,并不象她从前所想的是战争使他变得冷酷了,而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爱过他的妻子雷麦黛丝,没有爱过他一生中碰到的无数一夜情人,尤其没有爱 过他的一群儿子。她觉得,他发动了那么多的战争,并不象大家认为的是出于理想;他放弃十拿九稳的胜利,也不象大家所想的是由于困乏;他取得胜利和遭到失败 都是同一个原冈:名副其实的、罪恶的虚荣心。她最后认为,她的儿子(为了他,她连性命都不顾)是生来不爱别人的。有一天夜皮晚,当他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 她就听见他啼哭,啼哭声是那么悲哀和清晰,睡在旁边的霍·阿·布恩蒂亚醒了过来,甚至高兴地认为这孩子将是一个天生的口技演员。另一些人预言,他将成为一 个先知。乌苏娜本人却吓得发抖,因为她突然相信,这种腹中的啼哭预示孩干将会长着一条可怕的猪尾巴,于是祈求上帝让孩子死在她的肚子里。但她恍然明白,而 且说了又说,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又哭又叫,并不表示他有口技和预见才能,只能确凿地表明他不爱别人。这样贬低儿子的形象却使她突然产生了对他的怜悯。然而, 阿玛兰塔却跟他相反,她的铁石心肠曾使乌苏娜害怕,她隐秘的痛苦曾叫乌苏娜难过,现在乌苏娜倒觉得她是一个最温柔的女人了,而且怀着同情心敏锐地感到,阿 玛兰塔让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遭到毫无道理的折磨,决不象大家认为的是由于她那报复的渴望,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决不象大家认为的是 由于她那极度的悲恨。实际上,二者都是无限的爱情和不可克制的胆怯之间生死搏斗的结果,在阿玛兰塔痛苦的心中纠缠不休的荒谬的恐怖感,终于在这种斗争中占 了上风。乌苏娜越来越频繁地提到雷贝卡的名字时,她总怀着往日的怜爱想起雷贝十的形象;由于过迟的悔悟和突然的钦佩,这种怜爱就更强烈了;她明白,雷贝卡 虽不是她的奶养大的,而是靠泥上和墙上的石灰长大的;这姑娘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布思蒂亚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还在坟墓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 声,可是只有雷贝卡性情急躁的雷贝卡,热情奔放的雷贝卡,是唯一具有豪迈勇气的,而这种勇气正是乌苏娜希望她的子孙后代具备的品质。

  “雷贝卡啊,”她摸着墙壁,喃喃说道,“我们对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认为,乌苏娜不过是在胡言乱语,特别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样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时候。但是菲兰达看出,这种胡言里面有时也有理性的光辉,因为乌苏娜能 够毫不口吃地回答,过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钱。阿玛兰塔也有同样的想法。有一次,在厨房里,她的母亲正在锅里搅汤,不知道人家在听她说话,竟突然说老玉米的 手磨至今还在皮拉·苔列娜家中,这个手磨是向第一批吉卜赛人买来的,在霍·阿卡蒂奥六十五次环游世界之前就不见了。皮拉·苔歹娜几乎也有一百岁了,可是依 然隐壮、灵活,尽管孩子们害怕她那不可思议的肥胖,就象从前鸽子害怕她那响亮的笑声;她对乌苏娜的话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她已相信,老年人清醒的头脑常常比 纸牌更加敏锐。然而,乌苏娜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教导霍·阿卡蒂奥确立他的志向时,就陷入了沮丧的状态。那些靠直觉弄得更清楚的东西,她想用眼睛去看, 就失误了。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头上,还以为它是花露水哩。她总想干预一切事情,碰了一个个钉子之后,就感到越来越苦恼,妄图摆脱周围蛛网一 般的黑暗。接着她又想到,她的失误并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战胜她的证明,而是时世不佳的结果。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样,从前上帝还不骗人的时 候,一切都是不同的。现在呢,不仅孩子们长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觉也不象以前那样了。俏姑娘雷麦黛丝的灵魂和躯体刚刚升到空中,没有心肝的菲兰达马上唠唠叨 叨,因为她的床单飞走了。十六个奥雷连诺在坟墓里尸骨未寒,奥雷连诺第二又把一帮酒鬼带到家中,弹琴作乐,狂饮滥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徒,而是一群狗;

   她伤了那么多脑筋、耗去了那么多糖动物的这座疯人院似乎注定要成为罪恶的渊薮了。乌苏娜给霍·阿卡蒂奥装箱子的时候,一面回忆痛苦的往事,一面问了问自 己,躺进坟墓,让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无所畏惧地请问上帝,他是不是真以为人是铁铸的,能够经受那么多的苦难;但她越问越糊涂, 难以遏制地希望象外国人那样蹦跳起来,最终来一次片刻的暴动,这种片刻的暴动是她向往了多次,推迟了多次的;她不愿屈从地生活,热望唾弃一切,从心中倒出 一大堆骂人的话,而这些话她己低三下四地压抑整整一个世纪了。

  “混蛋!”乌苏娜骂了一声。

  正在动手衣服装进箱子的阿玛兰塔,以为蝎子螫了母亲。

  “它在哪儿?”阿玛兰塔惊骇地问。

  “什么?”

  “蝎子,”阿玛兰塔解释。

  乌苏娜拿指头做了戳胸口。

  “在这儿,”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两点,霍。阿卡蒂奥去神学院了。乌苏娜经常记得他离开时的样子:板着面孔,无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样没流一滴眼泪;由于穿了一件绿色灯芯绒 衣服,扣着铜扣,领口系着浆硬的花结,他热得气都喘不上来。霍·阿卡蒂奥离开之后,饭厅里留下了浓烈的花露水味儿;为了在房子里容易找到这个孩子,乌苏娜 是把花露水洒在孩子头上的。在送别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谈吐后面隐藏若激动,用夸大的热忱回答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笑谑。可是,大家把丝绒蒙面、银 色包角的箱子抬出的时候,仿佛从房子里抬出一口棺材。奥雷连诺上校拒绝参加送别午餐。

  “咱们就缺一个教皇!”他嘟哝着说。

   三个月之后,奥雷连诺第二和菲兰达把梅梅领到修道院学校去,带回一架旧式小钢琴,代替了自动钢琴。正是这时候,阿玛兰塔开始给自己缝制殓衣。“香蕉热” 已经平静下去了,马孔多的土着居民发现,他们被外国人排挤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维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们感到高兴的是,仿佛船舶失事时终于侥幸得救 了。布恩蒂亚家继续邀请成群的客人吃饭,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几年以后香蕉公司离开时才恢复过来。然而传统的好客精神发生了根本的文化,因为现在权力转到了 菲兰达千里。乌苏娜被挤到了黑暗的境地。阿玛兰塔专心地缝制自己的殓衣。过去的“女王”有了选择客人的白由,能让他们遵守她的父母教导她的严规旧礼。那些 外国人大肆挥霍轻易赚来的钱,把这个市镇摘行乌烟瘴气,但由于菲兰达处事严厉,布恩蒂亚家却成了旧习俗的堡垒。菲兰达认为,只有跟香蕉公司没有瓜葛的人才 是正派的人。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奥第二甚至也受到区别对待,因为在“香蕉热”最初几天的混乱中,他又卖掉了自己出色的斗鸡,当上了香蕉园的监工。

  “只要他身上还有这帮外国佬的传染病,他就休想再到这儿来,”菲兰达说。

   家中的生活变得那么严峻,奥雷连诺第二就觉得在佩特娜。柯特家里更舒服了。首先,他借口减轻妻子的负担,把酒宴移到了情妇家里。然后,借口牲畜正在丧失 繁殖力,他又把畜栏和马厩迁到她那儿去了。最后,借口情妇家里不那么热,他甚至把经营买卖的小账房搬到了那儿。菲兰达发现自己变成了守活寡的妇人,时间已 经迟了。奥雷连诺第二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只是假装回家过夜,但这是骗不了人的。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发现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乎意外,他不仅 没有听到妻子的一小点责备,甚至没有听到她最轻微的怨声,但是就在那一天,菲兰达把他的两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妇家里。她是叫人大白天经过街道中间送去的,让 全镇的人都能看见,以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耻辱,会弯着脖子回到窝里,可是这个勇敢的姿态只是再一次证明,菲兰达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马孔多的风习,这 里的习俗和她父母的旧习毫无共同之处,每一个看见箱子的人都说,这是故事的自然结局,故事的内情是人人皆知的。奥雷连诺第二却举办了三天的酒宴,庆贺他得 到的自由,除了夫妇之间的不幸,菲兰达穿着硕长的黑衣服,戴着过时的颈饰,露出不合时宜的傲气,好象过早地衰老了;而穿着鲜艳的天然丝衣服的情妇,恕到被 践踏的权利获得恢复,两眼闪着愉快的光彩,焕发了青春。奥雷连诺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怀抱,象从前跟她睡在一起那么热情,因为当时她把他当成了他的孪生兄弟; 跟两兄弟睡觉,她以为上帝给了她空前的幸福一个男人能象两个男人那么爱她。复苏的情欲是遏制不住的:不止一次,他俩已经坐在桌边,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一 句话没说,遮上餐具,就到卧室里去两人只顾发泄情欲,饿得要死。

  奥雷连诺第二偷袭法国艺妓时看见过一些东西,在这些东西的鼓舞下,他给 佩特娜。柯特买了一张有帐幔的床,象大主教的卧榻一样,在窗上挂起了丝绒帘子,在卧室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安了挺大的镜子。同时,他比以前更加胡闹和挥霍 了。每天早上十一点钟,列车都给他运来成箱的香摈酒和白兰地。奥雷连诺第二从车站上回来时,他都象在即兴舞蹈中那样,把路上偶然邂逅的人拖走,本地人或外 来人,熟人或生人,毫无区别。甚至只会说外国话的滑头的布劳恩先生,也被奥雷连诺的手势招引来了,好几次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喝得酪叮大醉,有一回他甚至让 随身的凶猛的德国牧羊犬跳舞,他自己勉强哼着得克萨斯歌曲,而由手风琴伴奏。

  “繁殖吧,母牛啊,”奥雷连诺第二在欢宴的高潮中叫嚷。“繁殖吧生命短促呀。”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愉快,人家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喜欢他,他的牲畜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控制不住地繁殖。为了没完没了的酒宴,宰了那么多的牛。猪、鸡, 院子里的泥土被血弄得乌七八糟、粘搭搭的,骨头和内脏不断扔在这儿,吃剩的食物不断倒在这儿,几乎每小时都要把这些东西哔哔喇喇地烧掉,免得兀鹰来啄客人 的眼睛。奥雷连诺第二发胖了,面孔泛起了紫红色,活象乌龟的嘴脸,可一切都怪他那出奇的胃口,甚至周游世界回来的霍。阿卡蒂奥也无法跟他相比。奥雷连诺第 二难以思议的暴食,他那空前未闻的挥霍,他那无比的好客精神,这种名声传出了沼泽地带,引起了着名暴食者们的注意。许多惊人的暴食都从沿海各地来到了马孔 多,参加佩特娜。柯特家中举行的荒谬为饕餮比赛。奥雷连诺第二是经常取得胜利的,直到一个不幸的星期六卡米娜·萨加斯笃姆来到为止;这个女人体型上很象图 腾塑像,是蜚声全国的“母象”。比赛延续到星期二早晨。第一个昼夜,吃掉了一只小牛,外加配莱:木薯、山药和油炸番蕉,而且喝完了一箱半香摈酒,奥雷连诺 第二完全相信自己的胜利。他认为,他的精神和活力都超过沉着的对手;她进食的方式当然是比较内行的,可是正因为这样,就不大使挤满屋子的大部分观众感到兴 趣。当奥雷连诺第二渴望胜利、大口咬肉的时候,“母象”却用外科医生的技术把肉切成块,不慌不忙地吃着,甚至感到一定的愉快。她长得粗壮肥胖,可是女性的 温柔胜过了她的茁壮:她有一副漂亮的面孔和一双保养很好的雅致的手儿,还有那么不可抗拒的魅力,以致奥雷连诺第二看见她走进屋子的时候,甚至说他宁愿跟她 在床上比赛,而不在桌边比赛,接着,他看见“母象”吃掉了一整条猪腿,一点没有违背进食的礼貌和规矩,他就十分认真他说,这个雅致、进人、贪馋的女人在某 种意义上倒是个理想的女人。他并没有看错,以往传说“母象”是个贪婪的兀鹰,这是没有根据的。她既不是传说的“绞肉机”,也不是希腊杂技团中满脸络腮子的 女人,而是音乐学校校长。当她已经是个可敬的母亲时,为了找到一种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办法,她也学会了巧妙地狼吞虎咽,但不是靠人为地刺激胃口,而是靠心 灵的绝对宁静。她那实践检验过的理论原则是:一个人只要心地平静,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时候。就这样,由于心理的原因和竞技的兴趣,她离开了自己的学校和 家庭,想跟全国闻名的放肆的暴食者决一雌雄。“母象”刚一看见奥雷连诺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输的不是肚子,而是性格。的确,到第一夜终了的时候,她还保持着 自己的战斗力,而奥雷连诺第二却因说说笑笑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他俩睡了四个小时。然后,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只生鸡蛋。第二天早上,在许 多小时的不眠之后,吃掉了两头猪、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槟酒。“母象”开始怀疑奥雷连诺第二不知不觉地采用了她自己的办法,但完全是不顾后果地瞎吃。因此,他 比她预料的更危险。佩特娜·柯特把两只烤火鸡拿上桌子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已经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别吃啦,”“母象”向他说。“就算不分胜负吧。”

   她是真心诚意说的,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再吃一块肉了;她知道对手每吃一口都会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把她的话当成新的挑战,便噎地吃完了整只火 鸡,超过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容量,失去了知觉。他伏倒在一盘啃光的骨头上,象疯狗似地嘴里流出泡沫,发出临死的稀嘘声。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他觉得有人从 塔顶把他摔进无底的深渊;在最后的刹那间,他明白自己这样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兰达那儿去吧,”他还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们以为,他履行了给他妻子的诺言:不让自己死在情妇床上。

   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着躺进棺材的漆皮鞋擦干净,已在找人给他送去,就有人来告诉她说奥雷连诺第二脱离了危险。的确,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康复了;两个星 期以后,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庆祝自己的复活。他继续住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可是现在每天都去看望菲兰达,有时还留下来跟全家一块儿吃饭,仿佛命运变换了 一切的位置,把他变成了情妇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菲兰达终于能够稍微喘口气了。在难以忍受的孤独的日子里,被弃的妻子唯一能够解闷的, 就是午休时弹琴和阅读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两次给霍·阿卡蒂奥和梅梅捎去详细的信函,可是没有一行是真话。菲兰达向孩子们隐瞒了自己的不幸,隐瞒了这座房 子的悲哀;这座房子,尽管长廊上的秋海棠充满了阳光,尽管下午两点钟十分闷热,尽管街头的欢乐声阵阵传来,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象她父母阴暗的宅子了。菲 兰达在三个活的幽灵和一个死人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当中孤零零地徘徊;这个死人经常呆在客厅中晦暗的角落里,紧张地注意倾听她弹琴。昔日的奥雷连诺上校 只剩了一个影子。自从那一天他最后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劝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重新发动毫无希望的战争,他就不曾离开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树下去解手。除 了每三个星期来一次的理发师,他不接待任何人。乌苏娜每天给他送一次饮食;她送什么,他就吃什么。他虽然象从前那样辛勤地制作金鱼,但已经不拿去卖了,因 他发现人家购买金鱼,不是拿它作装饰品,而是当作历史遗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结婚以来卧室里装饰的雷麦黛丝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警觉的乌苏娜发 现儿子正在干些什么,可是无法阻止他。

  “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她说。

  “这跟心肠没有关系,”他回答,“房间里满是虫子嘛。”

   阿玛兰塔仍在缝制自己的殓衣。菲兰达无法明白,为什么阿玛兰塔不时写信给梅梅,甚至给她捎去东西,但却不愿听听霍·阿卡蒂奥的消息,菲兰达通过乌苏娜向 她问到这一点的时候,阿玛兰塔就回答说:“他们都会莫名其妙死掉的。”菲兰达就把阿玛兰塔的回答当作一个谜记在心里,这个谜是她永远无法猜破的。高挑、笔 挺、傲慢的阿玛兰塔,经常穿着泡沫一样雪白轻柔的裙子,尽管年岁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优越的样儿,她的额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处女的标记。她真有这 样的标记,不过是在手上在黑色绷带下面;阿玛兰塔即便夜间也不取掉这个绷带,有时亲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玛兰塔是在缝制殓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缝, 晚上拆,但这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保持孤独。

  在跟丈夫分离的日子里,菲兰达最苦恼的是:梅梅回来度假的时候,在家里看 不见奥雷连诺第二。他的昏厥结束了她的这种担忧。到梅梅回来时,她的父母已达成了协议,姑娘不仅相信奥雷连诺第二仿佛仍然是个忠顺的丈夫,甚至不会发现家 里的悲哀。每一年,奥雷连诺第二都要连续两月扮演一个模范丈夫,把朋友们聚集起来,拿冰淇淋和甜饼款待他们;愉快活泼的姑娘梅梅弹琴助兴。当时已经看出, 她很少继承母亲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个阿玛兰塔十二岁至十四岁时的阿玛兰塔,当时阿玛兰塔还不知道悲哀,她那轻盈的舞步曾给家中带来生气,直到她对皮埃 特罗·克列斯比的恋情使她的心永远离开了正轨。但是,梅梅跟阿玛兰塔不同,跟布恩蒂亚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还没有表现出这家人命定的孤独感,她似乎完 全满意周围的世界,即使下午两点她把自己关在客厅里坚毅地练习弹琴的时候。十分显然,她喜欢这个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轻小伙子见到她时的热烈场面,她也象 父亲那样喜欢娱乐和漫无节制地接待客人。这种不幸的遗传性是在第三个暑假中初次表现出来的,当时梅梅自作主张,也没预先通知,就把四个修女和六十八个女同 学带到家里,让她们在这儿玩一个星期。

  “多倒霉!”菲兰达悲叹地说,“这孩子象她父亲一样冒失!”

  这就不得不向邻居 借用木床和吊铺,让大家分成九班轮流吃饭,规定沐浴的时间,而且借来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着蓝制服和男靴的姑娘们整天在房子里荡来荡去。应付她们实在困 难:闹喳喳的一群刚刚吃完早饭又要给另一批人开午饭,然后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女学生们只到种植园去游玩过一次。黑夜来临,为了把姑娘们赶上床铺,修女 们累得精疲力尽,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卖力,总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里,调门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们差点儿绊倒了乌苏娜,因为她总喜欢到她最 能妨碍别人的地方去帮忙。另一次,由于奥雷连诺上校当着姑娘们的面在栗树下小便,修女们竟嚷叫起来。阿玛兰塔呢,差点儿引起了惊慌:她正把盐放在汤里时, 一个修女走进厨房,立即问她撒到锅里的白色粉未是什么。

  “砒霜。”

  到达的第一夜,姑娘们累得要命,想在睡觉之前上一 次厕所,大约夜里一点,其中最后几个才轮流进去。于是菲兰达买了七十二个便盆,但这只把夜间的问题变成了早上的问题,因为姑娘们天一亮就在厕所前面排了长 长的队伍,手里都拿着便盆,等候轮到自己去洗便盆。尽管其中几个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肤被蚊子咬得起了疱,可是大多数人在困难面前表现了坚忍精 神,甚至最热的时刻也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到客人们最终离开的时候,花丛被踩坏了,家具给毁了,墙上布满了画儿和字儿,可是菲兰达看见她们走了就高兴,原谅 她们造成的损害。她把床和凳子送还了邻居,而将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

  这个锁着的房间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现在成了闻名的“便盆间”了。照奥雷连诺上校看来,这个称呼是最合适的,尽管梅尔加德斯的卧室没有尘土,也没遭到破坏,全家的人仍然对它感到惊讶,可是上校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垃圾。

  无论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谁是对的:如果说他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命运,那是因为菲兰达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妨碍他工作。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出现在家里。他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长廊尽头,钻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谈话。乌苏娜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监工的靴子发出的啪哒声,他跟家庭、甚至跟孪生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使她感到诧异;

   儿童时代他曾跟孪生兄弟玩弄换装把戏,现在两人都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又高又瘦,举止傲慢,黝黑的脸庞上有一种晦暗的光彩,神态犹如萨 拉秦人(注:萨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阴郁。他更象自己的母亲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乌苏娜有时谈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 的名字,虽然她也责备自己。她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干活时接见他,她就反复忆起了往事,确信霍·阿卡蒂奥第二童年时代跟孪生兄 弟换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孪生兄弟应当叫做奥雷连诺。谁也不知道他的详情。有一段时间大家知道,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饲养斗鸡,有时就在 她那儿睡觉,然而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在法国艺妓的卧室里度过的。他随波逐流,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志气仿佛是乌苏娜行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实际上,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 他到兵营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行刑,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记住处决犯悲哀的、有点儿滑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回忆,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回忆。他还记得 的就是一个老头儿的形象,那老头儿穿着旧式坎肩,戴着帽檐活象乌鸦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给他讲述各种奇异的事儿。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记不 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件往事是朦胧的,在他心中没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没给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却不相同,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 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时间过得越久,那件往事离他就越近。乌苏娜打算通过霍。阿卡蒂奥第二,使奥雷连诺上校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劝他去看看电影吧,”她向 霍·阿卡蒂奥第二说,“即使他不喜欢电影,哪怕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好嘛。”但她很快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对她的恳求无动于衷,两 人都有同样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过它的。尽管乌苏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俩关在作坊里长时间谈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这两个人是由内在的密 切关系连在一起的。

  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即使愿意满足乌苏娜的要求,也是办不到的。姑娘们的侵犯已使上校忍无可忍,虽然雷麦黛丝诱人 的玩偶已经烧毁了,可他借口卧室里虫子太多,就在作坊内挂起了吊床,现在只是为了到院子里去解手才走出房子。乌苏娜甚至无法跟他随便聊聊。她到儿子那里去 时已经预先知道:他连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头去,继续做他的金鱼,汤上起了一层膜,肉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理会。在他已到老年的时候,自从格林 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重新发动战争,他就越来越冷酷了。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家里的人终于认为他似乎已经死了。谁也没有看到他表现人类的感情,直 到十月十一号那天他到门外去观看从旁经过的杂技团的时候。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一天象他最后几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样。早晨五点,癞蛤蟆和蟋蟀在院子里掀起 的闹声就把他惊醒了。星期六开始的霏霏细雨仍在下个不停,即使上校没有听见花园中树叶之间籁籁的雨声,他骨头发冷也感觉得到正在下雨,奥雷连诺上校象平常 那样披着毛料斗篷,穿着粗布长衬裤,这种长衬裤是他为了舒适才穿上的,由于式样太旧,他管它叫“哥特式衬裤”。

  他穿的裤于是紧绷绷的, 没有扣上钮扣,衬衣领子也不象平常那样扣上金色扣子,因为他准备洗澡。然后,他把斗篷象风帽似的遮在头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里去小便。离 太阳出来还早,霍。阿。布恩蒂亚还在棕榈棚下面睡觉,棕榈叶已给雨水淋得腐烂了。上校象往常一样没有看见父亲,一股热屎淋在幽灵的鞋子上,幽灵惊醒过来, 向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也没有听见,他决定稍迟一些再洗澡不是由于寒冷和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沉闷的迷雾。他回到作坊的时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 在生炉子,他闻到烟气,就在厨房里等候咖啡壶煮开,以便取走一杯无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星期二,十 月十一号。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面孔平静,给炉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着她的面孔,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战争激烈的时候,也是 十月十一号,有一次醒来,竟下意识地认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确已经死了,而且他还记得日期,因为那个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时也问过他当天是星期 几。然而,即使记得这件事情,奥雷连诺上校毕竟不知道他的预感已经不灵了;接着,咖啡正要煮开的时候,他仍在继续想着那个女人,但是纯粹出于好奇,而没有 任何怀旧的感情;他始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后他才看见她的面孔,因为她是在一团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来的。这样跟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 此他记不起来,正是这个女人在第一次发在的拥抱中,几乎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一小时还发誓说她至死都爱他。回到作坊之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女 人和其他的女人,点上了灯,打算数一数铁罐子里保存的金鱼。金鱼一共十六条。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他每天都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他又拿它们在坩埚 里熔化,重新开始。他整个早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没去想,而且没有发觉,十点钟雨大了,有个人从作坊旁边跑过,叫嚷关上房门,免得雨水灌进房子,可是 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乌苏娜拿着午饭进来,灭了灯。

  “多大的雨呀!”乌苏娜说。

  “十月嘛,”他说。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从这一矢做的第一条金鱼上扬起视线,因他正在给它安装红宝石眼睛。刚刚做完这条金鱼,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鱼一起放在罐子里,开始喝 汤。然后,他慢慢地吃了一块洋葱嫩肉、白米饭和几片炸香蕉,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盘子里的。无论在最好的或者最坏的情况下,他的胃口总是相同的。午饭以后, 他想休息一会儿。由于某种具有科学根据的迷信,用于消化的两个小时还没过去,他就决不工作、看书、沐浴或者谈爱。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为了不让自己的 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几次延迟开始军事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铅笔刀从耳朵里挖出耳垢,几分钟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仿佛走进一座白色墙壁的空房子,由于他 是走进这座房子的第一个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梦中记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几年,他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来,一切就会忘记,因为 他那周期性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只能在梦中想起做过的梦。过了片刻,理发师敲作坊的门时,奥雷连诺上校睁开眼来,觉得自己只打了几秒钟的瞌睡,还来不及梦见 什么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再见吧。”

  他的胡须已有三天没刮了,跟白头发连接了起来。可他 认为不必刮脸,星期五反正要剪发,可以同时刮脸和剪发。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后,他浑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疮疤也在发痛。雨停了,可是太阳仍然没有露 脸。奥雷连诺上校打了个响嗝,嘴里感到了汤的酸味,这也好象是他的机体发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进厕所。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需要的时间长久一些;他 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里发出强烈的发酵气味,然后习惯告诉他应该开始工作了。他在厕所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奥第二不来作坊,因为星期二是香 蕉公司的发薪日。就象最近几年经常忆起往事一样,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战争。他记得,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应给他弄一匹额上有颗白星的骏 马,但是这个朋友再也不提这件事了。然后,他开始反复思量战争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忆过去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欢乐和悲哀,因为他无法避免去想战争他就学 会了平静地想它,不动感情。返回作坊的时候,他发现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就决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玛兰塔占据。于是,他着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金鱼。他已 给金鱼装上了尾巴,这时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强烈的阳光仿佛照得周围的一切象旧渔船那样轧轧发响。三天的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上校觉得,他早就 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迟到金鱼做完。下午四点十分,他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铜管乐器声、大鼓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从青年时代以来第一次自 觉地掉进了怀旧的罗网,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赛人呆在一起的那个奇妙的下午;那时,他父亲是带他去参观冰块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放下厨房里的活儿,跑到门 外。

  “是杂技团!”她喊了一声。

  奥雷连诺上校没去栗树那儿,也走到门外,同一群爱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正在观望 街上行进的队伍。他看见大象背上一个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见一只悒郁的单峰骆驼;看见一只装扮成荷兰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盘子打着音乐拍子;看见正在 队伍后头翻筋斗的几个小丑。在一切都已过去之后,除了充满阳光的、空旷的街道、飞蚁以及几个仍然在茫然张望的观众,什么也没有了,上校又面对自己可怜的孤 独了。接着,什他一面想着杂技团,一面朝栗树走去;小便的时候。他想继续想一想杂技团,可是么也记不起来。他象小鸡似的缩着脖子,把脑门扎在树干上,就一 动不动了。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圣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后院去倒垃圾,发现几只秃鹰朝栗树飞来,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第十四章

  梅梅的最后一次暑假正碰上奥雷连诺上校的丧期。在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房子里,现在无法狂欢作乐了。大家都轻言细语他说话,默不吭声地进餐,每天 祈祷三次,甚至午休炎热时刻的钢琴乐曲听起来也象送葬曲了。严格的服丧是菲兰达亲自规定的;尽管她怀恨奥雷连诺上校,但是政府悼念这个死敌的隆重程度也震 动了她。象女儿往常度假时那样,奥雷连诺第二是在家中过夜的;菲兰达显然恢复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寝的合法权利,因为梅梅下一年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出生不久的 小妹妹;同菲兰达的愿望相悖,这小姑娘取了阿玛兰塔·乌苏娜这个名字。

  梅梅结束了自己的学业。她在毕业典礼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纪的民 间乐曲之后,证明她为“音乐会钢琴手”的毕业文凭就一致通过了,家中的丧期也就终止了。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术,客人们更惊叹的是她那不寻常的双重表现。 她那有点孩子气的轻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经的事,但她一坐在钢琴面前就完全变了样,突然象个大人那么成熟了。她经常都是如此。其实,梅梅并没有 特殊的音乐才能,但她不愿违拗母亲,就拼命想在钢琴演奏上达到高超的境地。不过,如果让她学习别的东西,她也会同样成功的。梅梅从小就讨厌菲兰达的严峻态 度,讨厌母亲包办代替的习惯,但只要跟顽固的母亲下发生冲突,她是准备作出更大牺牲的。这姑娘在毕业典礼上感到,印上哥特字(注:黑体字)和装饰字(注: 通常是大写字母)的毕业文凭,仿佛使她摆脱了自己承担的义务(她承担这种义务不是由于服从,而是为了自己的宁静),以为从现在起甚至执拗的菲兰达也不会再 想到乐器了,因为修女们自己已经把它叫做“博物馆的老古董”。最初几年,梅梅觉得自己的想法错了,因为,在家庭招待会上,在募捐音乐会上,在学校晚会上, 在爱国庆祝会匕尽管她的钢琴乐曲已把半个市镇的人弄得昏昏沉沉,菲兰达仍然继续把一些陌生人邀到家里,只要她认为这些人能够赏识女儿的才能。阿玛兰塔死 后,生家暂时又陷入丧事的时候,梅梅才锁上钢琴,把钥匙藏在一个橱柜里,免得母亲什么时候找到它,并且被她丢失。但是在这以前,梅梅象学习弹琴时那样,坚 毅地公开显示自己的天才。她以此换得自己的自由。菲兰达喜欢女儿的恭顺态度,对女儿的技艺引起的普遍赞赏感到自豪,以致毫不反对梅梅把女友们聚到家里,或 者去种植园游玩,或者跟奥雷连诺第二以及值得信任的女人去看电影,只要影片是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讲坛上赞许过的。在娱乐活动中,梅梅表现了真正的兴 趣。她觉得愉快的事情是跟陈规旧俗毫无关系的:她喜欢热闹的社交聚会;喜欢跟女友们长时间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瞎聊谁爱上了椎;学抽香烟,闲谈男人的事;有 一次甚至喝了三瓶罗木酒(注:甘蔗酿造的烈性酒),然后脱光衣服,拿她们的身体各部进行较量。梅梅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菲兰达和阿玛兰塔在饭厅里默不作 声地吃晚饭时,她嚼着一块甘蔗糖走了进来,就在桌边坐下,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状态。在这之前,梅梅在女朋友的卧室里度过了可怕的两小时,又哭又笑,吓得 直叫,可是“危机”过去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股勇气,有了这种勇气,她就能够从寺院学校跑回家里,随便向母亲说,她能拿钢琴当作消化剂了。

   她坐在桌子顶头,喝着鸡汤,这汤好象起死回生的神水流到她的肚里。梅梅忽然看见菲兰达和阿玛兰塔头上出现一个表示惩罚的光环。她勉强忍住没有咒骂她们的 假仁假义、精神空虚以及她们对“伟大”的荒谬幻想。梅梅还在第二个暑假期间就已知道,父亲住在家中只是为了装装门面。她熟悉菲兰达,而且想稍迟一些见见佩 特娜·柯特。她认为她的父亲是对的,她宁愿把他的情妇当做母亲。在醉酒的状态中,梅梅怡然白得地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上就会发生一出丑 剧;

  她暗中的调皮和高兴是那么不平常,终于被菲兰达发现了。

  “你怎么啦?”菲兰达问。

  “没啥,”梅梅回答。“我现在才明白,我多么喜爱你们两个啊。”

   这句话里显然的憎恨使得阿玛兰塔吃了一惊。然而,梅梅半夜醒来,脑袋剧痛,开始呕吐,菲兰达却急得差点儿发疯了。菲兰达让女儿喝了一整瓶蓖麻油,给她的 肚子贴上敷布,在她的头上放置冰袋,连续五天不准她出门,给她吃有点古怪的法国医生规定的饮食,经过两个多小时对梅梅的检查,医生得出了含糊的结论,说她 患了一般的妇女病。梅梅失去了勇气,懊丧已极,在这种可怜的状态中,除了忍耐,毫无办法。乌苏娜已经完全瞎了,可是依然活跃和敏锐,她是凭直觉唯一作出正 确诊断的。“我看,”她对自己说,“这是喝醉了,但她立即撇开了这种想法,甚至责备自己轻率,奥雷连诺第二发现梅梅的颓丧情绪时,受到良心的谴责,答应将 来更多地关心她。父女之间愉快的伙伴关系由此产生,这种关系暂时使他摆脱了狂饮作乐中苦恼的孤独,而让她脱离了菲兰达令人厌恶的照顾,似乎防止了梅和母亲 之间已经难免的冲突。在那些日子里,奥雷连诺第二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在女儿身上,毫不犹豫地推迟任何约会,只想跟女儿度过夜晚,带她去电影院或杂技场。 在最近几年中,奥雷连诺第二脾气变坏了,原因是他过度的肥胖使他无法自己系鞋带,无法象以前那样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奥雷连诺第二得到女儿以后,恢复了以 往的快活劲儿,而他跟她在一起的乐趣逐渐使他放弃了放荡的生活方式。梅梅象春天的树木似的开花了。她并不美,就象阿玛兰塔从来不美一样,但她外貌可爱、作 风朴实,人家乍一看就会喜欢她,她的现代精神伤害了菲兰达守旧的中庸思想和欲盖弥彰的冷酷心肠,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却喜欢这种精神,竭力加以鼓励。奥雷连诺 第二把梅梅拉出她从小居住的卧窒(卧室里的圣像吓人的眼睛仍然使她感到孩子的恐惧);他在女儿的新房间里放了一张华丽的床和一个大梳妆台,挂上了丝绒窗 帘,但是没有意识到他在复制佩特娜·柯特的卧室。他很慷慨,甚至不知道自己给了梅梅多少钱,因为钱是她从他衣袋里自己拿的。奥雷连诺第二供给了女儿各种新 的美容物品,只要是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里弄到的。梅梅的卧室摆满了指甲磨石、烫发夹、洁牙剂①、媚限水②,还有其他许多新的化妆品和美容器具;菲兰达每次 走愈①使牙齿光洁的药剂。

  ②使眼睛显得懒洋洋的眼药水。

  这个房间就觉得恼怒,以为女儿的梳妆台大概就是法国艺妓的那 种玩意。然而,当时菲兰达正全神贯注地关心淘气和病弱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并且跟没有见过的医生进行动人的通信。因此,她发现父女之间的串通时,只要求奥 雷连诺第二决不把梅悔带到佩特娜·柯特家里去。这个要求是多余的,因为佩特娜。柯特已经嫉妒她的情人和他女儿的友谊,甚到听都不愿听到梅梅的名字了。奥雷 连诺第二的情妇有一种至今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本能暗示她,梅悔只要愿意,就能做到菲兰达无法做到的事:使佩特娜·柯特失去似乎至死都有保障的爱情。于 是,在在情妇家里,奥雷连诺第二看见了凶狠的眼神,听到了恶毒的嘲笑他甚至担心他那流动衣箱不得不撤回妻子家里。可是事儿没到这个地步,任何人了解另一个 人,都不如佩特哪。柯特了解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衣箱还会留在原处的,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变来变去而把生活搞得十分复杂。因此,衣箱就留在 原地了,佩特娜·柯特开始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夺回了情人,而这种武器是他的女儿不能用在他身上的。佩特娜。例特也白费了力气,因为梅梅从来不想干预父亲的事 情,即使她这么做,也只有利于佩特娜。柯特。梅悔是没有时间来打扰别人的。每天,她象修女们教她的,自己收拾卧室和床铺,早上都琢磨自己的衣服在长廊上刺 绣,或者在阿玛兰塔的旧式手摇机上缝纫。在别人饭后午睡时,她就练两小时钢琴,知道自己每天牺牲午睡继续练琴可使菲兰达安心。出于同样的想法,她继续在教 堂义卖会和学校集会上演奏,尽管她接到的邀请越来越少,傍晚,她都穿上一件普通的衣服和系带的高腹皮鞋,如果不跟父亲到哪儿去,就上女朋友家里,在那儿呆 到晚餐的时候。可是奥雷连诺第二经常都来找她,带她去看电影。

  在梅梅的女朋友当中,有三个年轻的美国姑娘,她们都是钻出“电气化养鸡 场”,跟马孔多姑娘们交上朋友的。其中一个美国姑娘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为了感谢奥雷连诺第二的好客精神,布劳恩先生向梅梅敞开了自己的家、邀请她参加 礼拜大的跳舞晚会,这是外国人和本地人混在一起的唯一场合。菲兰达知道了这种邀请,就暂时忘了阿玛兰塔·乌苏娜和没有见过的医生,变得激动不安起来。“你 只消想一想,”她向梅梅说。“上校在坟墓里对这件事会有啥想法呀。”菲兰达当然寻求乌苏娜的支持。可是出乎每个人的预料,瞎老太婆认为,如果姑娘保持坚定 的信仰,不去皈依基督教,那么,参加跳舞会啦,结交年岁相同的美国姑娘啦,都是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梅梅十分理解高祖母的意思,舞会之后的第二天,她总比 平常更早地起床,去做弥撒。菲兰达仍然采取反对立场,直到有一天女儿说,美国人希望听听她弹钢琴,菲兰达才不反对了,钢琴再一次搬出宅子,送到布劳恩先生 家中,年轻的女音乐家在那儿得到了最真诚的鼓掌和最热烈的祝贺;嗣后,他们不仅邀她参加舞会,还邀她参加星期天的游泳会,而且每周请她去吃一次午饭。梅梅 学会了游泳(象个职业游泳运动员似的)、打网球、吃弗吉尼亚火腿加几片菠萝的便餐。在跳舞、游泳以及打网球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英语。奥雷连诺第二 对女儿的进步十分高兴,甚至从一个流动商人那儿给她买了六卷附有许多插图的英国百科全书,梅梅空闲下来就拿它来读。读书占据了她的身心,她就不去跟女友们 呆在僻静的地方瞎谈情场纠葛了,但这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读书的责任,而是因为她已毫无兴趣去议论全镇皆知的那些秘密了。现在她想起前次的酪酊大醉,就觉 得那是孩子的胡闹,是可笑的;她向奥雷连诺第二谈起它来,他更觉得可笑。“如果你母亲知道就好啦!……”他笑得喘呼呼他说。只要儿女向他但白什么事儿,他 总是这么说。他得到了女儿向他同样坦率谈谈初恋的许诺以后,梅梅恨快就告诉他,她喜欢一个美国小伙子,他是来马孔多跟他父母一块儿度假的。“原来是这么一 个小家伙!”奥雷连诺第二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就好啦!……”可是梅梅接着又告诉他,那小队子回国了,杏无踪影了。梅梅成熟的头脑帮助巩固了家庭的和 睦关系。渐渐地,奥雷连诺第二又经常去佩特娜·柯特那儿了。尽管大宴宾客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使他身心愉快,但他仍不放过消闲取乐的机会,从套子里取出了手风 琴;手风琴的几个琴键现在是用鞋带系上的。在这个家庭里,阿玛兰塔没完没了地缝她的殓衣,而老朽的乌苏娜却呆在黑暗的深处,她从那儿唯一还能看见的就是栗 树下面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菲兰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她每月寄给儿子的信,这时已经没有一行假话,她隐瞒霍。阿卡蒂奥的只是她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的通 信,那些医生断定她息了大肠良性肿瘤,准备让她接受心灵感应术(注:一种迷信)

  的治疗。

  已经可以说,在饱经沧桑的布 恩蒂亚家中,长时间是一片和平安乐的气氛,然而阿玛兰塔的碎然死亡引起了新的混乱。这是一件没有料到的事情。阿玛兰塔已经老了,孤身独处,但还显得结实、 笔挺,象以往那样特别健康。自从那一天她最终拒绝了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求婚,她就呆在房间里痛哭,惟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当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的 泪水已经永远于了。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之后,十六个奥雷连诺惨遭杀害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之后,她都没有哭过;这个上校是她在世上最喜爱的人,尽管大家 在栗树下面发现他的尸体时,她才表露了对他的爱。她帮着从地上抬起他的尸体。她给他穿上军服,梳理头发,修饰面容,把他的胡了捻卷得比他自己在荣耀时捻卷 得还好。谁也不觉得她的行动中有什么爱,因为大家一贯认为她熟悉丧葬礼仪。菲兰达生气地说,阿玛兰塔不明白天主教和生的关系,只看见它和死的关系,仿佛天 主教不是宗教,而是一整套丧葬礼仪。可是阿玛兰塔沉湎在往事的回忆里,没有听到菲兰达为天主教奥妙的辩护。阿玛兰塔已到老年,可是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她 听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华尔兹舞曲时,就象从前青年时代那样想哭,仿佛时光和痛苦的经历没有给她什么教训。尽管她借口说录音带在潮湿中腐烂了,亲手把它 们扔在垃圾堆里了,可是它们仍在她的记忆里转动播放。她曾想把它们淹没在她川侄儿的肮脏的恋情里(她曾让自己迷于这种恋情),而且曾想人格林列尔多上校男 性的庇护下躲开它们,可是即使借助老年时最恶劣的行为,她也摆脱不了那些录音带的魔力:在把年轻的霍·阿卡蒂奥送往神学院的前三年,有一次她给他洗澡,曾 抚摸过他,不象祖母抚摸孙子,而象女人抚摸男人,也象传说的法国艺妓那种做法,还象她十二十四岁时打算抚摸皮埃特岁。克列斯比那样;当时他穿首紧绷绷的跳 舞裤儿站在她面前,挥舞魔杖跟节拍器合着拍子。阿玛兰塔有时难过的是,她身后留下了一大堆病苦,有时她又觉得那么恼怒,甚至拿针扎自己的手指,然而最使她 苦恼、悲哀和发狂的却是芬芳的、满是虫子的爱情花圃,是这个花圃使她走向死亡的。就象奥雷连诺上校不能不想到战争一样,阿玛兰塔不能下想到雷贝卡。不过, 如果说奥雷连诺上校能够冲淡自己的回忆,阿玛兰塔却更加强了自己的回忆。在许多年中,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不要让她在雷贝卡之前受到死亡的惩罚。每一次, 她经过雷贝卡的住所时,看见它越来越破败,就高兴地以为上帝听从了她的要求。有一次在长廊上缝衣服的时候,她忽然深信自己将坐在这个地方,坐在同样的位置 上,在同样的阳光下,等候雷贝卡的死讯。从那时起,阿玛兰塔就坐着等待,有时这是完全真的甚至扯掉衣服上的钮扣,然后又把它们缝上,以免无所事事的等待显 得长久和难熬。家中谁也没有料到,阿玛兰塔那时是在为雷贝卡缝制讲究的殓衣。后来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雷贝卡已经变成一个幽灵,皮肤皱巴巴的,脑壳上有 几根黄头发,阿玛兰塔对此并不觉得惊异,因为他所描绘的幽灵正是她早就想象到的,阿玛兰塔决定拾掇雷贝卡的尸体,在她脸上损毁的地方涂上石蜡,拿圣像的头 发给她做假发。阿玛兰塔打算塑造一个漂亮的尸体,裹上亚麻布殓衣,放进棺材,悄材外面蒙上长毛绒,里面讨上紫色布,由壮观的丧葬队伍送给虫子去受用。阿玛 兰塔痛恨地拟定自己的计划时突然想到,如果她爱雷贝卡,也会这么干的。

  这种想法使阿玛兰塔不寒而栗,但她没有气馁,继续把计划的一切细 节考虑得更加完善,很快就不仅成了一名尸体整容专家,而已成了丧葬礼仪的行家。在这可怕的计划中,她没想到的只有一点:尽管她向上帝祈求,但她可能死在雷 贝卡之前。事情果然如此。但在最后一分钟,阿玛兰塔感到自己并没有绝望,相反地,她没有任何悲哀,因为死神优待她,几年前就顶先告诉了她结局的临近。在把 梅梅送往修道院学校之后不久,她在一个炎热的响午就看见了死神;列神跟她一块儿坐在长廊上缝衣服她立刻认出了死神;这死神没什么可怕,不过是个穿着蓝衣服 的女人,头发挺长,模样古板,有点儿象帮助乌苏娜干些厨房杂活时的皮拉·苔列娜。菲兰达也有几次跟阿玛兰塔一起坐在长廊上,但她没有看见死神,虽然死神是 那么真切,象人一样,有一次甚至请阿玛兰塔替她穿针引线。死神井没有说阿玛兰塔哪年哪月哪天会死,她的时刻会不会早于雷贝卡,死神只是要她从下一个月四月 六日起开始给自己缝硷衣,容许她把殓衣缝得象自己希望的那么奇妙和漂亮,但要象给雷贝卡缝殓衣时那么认真,随后死神又说,阿玛兰塔将在硷衣缝完的那天夜里 死去,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和恐惧。阿玛兰塔打算尽量多花一些时间,选购了上等麻纱,开始自己织布。单是织布就花了四年的工夫,然后就动手缝制了,越接近难 免的结局,她就越明白,只有奇迹能够让她把殓衣的缝制拖到雷贝卡死亡之后,但是经常聚精会神地干活使她得到了平静,帮助她容忍了希望破灭的想法。正是这个 时候,她懂得了奥雷连诺上校制作小金鱼的恶性循环的意义。现在对她来说,外部世界就是她的身体表面,她的内心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她遗憾的是许多年前没有发 现这一点,当时还能清除回忆中的肮脏东西,改变整个世界:毫不战栗地回忆黄昏时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身上发出的黛衣草香味,把雷贝卡从悲惨的境地中搭救出 来,不是出于爱,也不是由于恨,而是因为深切理解她的孤独,有一天晚上,她在梅梅话里感到的憎恨曾使她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这种憎恨是针对她的,而是因为 她觉得这姑娘的青年时代和她以前一样虽是纯洁的,但已沾染了憎恨别人的坏习气。可她感到现在已经没有痛改前非的可能,也就满不在乎了,听从命董的摆布了。 她唯一操心的是缝完殓衣。她不象开头那样千方百计延缓工作,而是加快进度。距离工作结束还剩一个星期的时候,她估计二月四号晚上将缝最后一针,于是并没说 明原因,就劝梅梅推迟原定五号举行的钢琴音乐会,可是梅梅不听她的劝告。接着,阿玛兰塔开始寻找继续拖延四十八小时的办法,甚至认为死神迎合了她的愿望, 因为二月四号晚上暴风雨把发电站破坏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八点,阿玛兰塔仍在世间最漂亮的硷衣上缝了最后一针,泰然自若他说她晚上就要死了。

  这一点,她不仅告诉全家,而且告诉全镇,因她以为,最终为人们做一件好事就能弥补自己一生的悭吝,而最适合这个目的的就是帮助人家捎信给死人。

   阿玛兰塔傍晚就要起锚,带着信件航行到死人国去,这个消息还在晌午之前就传遍了整个马孔多;下午三点,客厅里已经立着一口装满了信件的箱子,不愿提笔的 人就让阿玛兰塔传递口信,她把它们都记在笔记本里,并且写上收信人的姓名及其死亡的日期。“甭担心,”她安慰发信的人。“我到达那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 到他,把您的信转交给他。”这一切象是一出滑稽戏。阿玛兰塔没有任何明显的不安,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由于承担了捎信的任务,她甚至显得年轻了。她象往 常那样笔挺、匀称,如果不是脸颊凹陷、缺了几颗门牙,她看上去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她亲自指挥别人把信投入箱子,用树脂把箱子封上,并且说明如何将箱子 放进坟墓才能较好地防止潮湿。早上,她叫来一个木匠,当他给她量棺材尺寸的时候,她却泰然地站着,仿佛他准备给她量衣服。在最后的时刻里,她还有那么充沛 的精力,以致菲兰达产生了疑心:阿玛兰塔说自己要死是不是跟大家寻开心?乌苏娜知道布恩蒂亚家的人通常部是无病死亡的,所以相信阿玛兰塔确实得到了死亡的 预兆,但在捎信的事情上,乌苏娜担心的是癫狂的发信人渴望信件快点儿到达,在忙乱中把她女儿活活地埋掉。因此,乌苏娜跟刚进屋子的人争争吵吵,下午四点就 把他们都撵出去了。这时,阿玛兰塔已把自己的东西分发给了穷人,只在简陋、粗糙的木板棺材上留下了一身衣服和一双没有后跟的普通布鞋,这双鞋子是她死时要 穿的。她所所以没有忽略鞋子,是她想起自己在奥雷连诺去世时曾给他买了一双新皮鞋,因他只有一双在作坊里穿的家常便鞋。五点之前不久,奥雷连诺第二来叫梅 梅去参加音乐会时,对家中的丧葬气氛感到十分惊讶。这时,如果说谁象活人,那就是安详的阿玛兰塔,她镇静自若,甚至还有时间来割自己的鸡眼。奥雷连诺第二 和梅梅戏谑地跟她告别,答应下个星期六举行一次庆祝她复活的盛大酒宴,五点钟,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听说阿玛兰塔正在收集捎给死人的信,前来为她举行最 后一次圣餐仪式,在临死的人走出浴室之前,他不得不等候了二十多分钟,她穿着印度白布衬衫,头发披在肩上,出现在衰老的教区神父面前,他以为这是个鬼把 戏,就把拿着圣餐的小厮打发走了。但他仍然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听取阿玛兰塔的祈祷,因为她几乎二十年拒绝祈祷了。阿玛兰塔直截了当地说,她不需要任何精神上 的帮助,因为她的心地是纯洁的。菲兰达对此很不痛快。她不顾人家可能听见她的话,大声地自言自语,阿玛兰塔宁愿要亵读神灵的死亡,而不要忏悔,这是多大的 罪恶啊!然后阿玛兰塔躺下,让乌苏娜当众证明她的贞洁。

  “让谁也不要乱想,”她大声叫嚷,使菲兰达能够听见。“阿玛兰塔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就如何离开这个世界。”

   阿玛兰塔再也没有起床。她象病人似地躺在枕上,把长发编成辫子,放在耳边,是死神要她这样躺进棺材的。然后,阿玛兰塔要求鸟苏娜拿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 来第一次看见了岁月和苦难毁掉的自己的面孔;她觉得奇怪的是,这副面孔跟她想象的完全一样。乌苏娜根据卧室中逐渐出现的寂静,知道天色开始黑了。

  “向菲兰达告别吧,”乌苏娜要求阿玛兰塔,“重新合好的一分钟,比友好的一生还宝贵啊!”

  “现在这没用处了,”阿玛兰塔回答。

   临时搭成的台子上重新灯火通明,第二部分节目开始的时候,梅梅仍然不能不想到阿玛兰塔。她正演奏一支曲子,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地报告了噩耗,音乐会就停止 了,奥雷连诺第二走进屋子,不得不挤过人群,才能瞧见老处女的尸体:她显得苍白难看,手上缠着黑色绷带,身子裹着漂亮的殓衣,棺材停放在客厅里,旁边是一 箱信件。经过九夜的守灵,鸟苏娜再也不能起床了。圣索菲怀。德拉佩德照顾她,把饮食和洗脸水给她拿进卧室,将马孔多发生的一切事情告诉她。奥雷连诺第二常 来看望鸟苏娜,给她各式各样的衣服,她都把它们放在床边,跟其它许多最必需的生活用品混在一“起,很快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内建立了一个世界。她得到:” 小姑娘阿玛兰塔;乌苏娜的爱,小姑娘一切都象她,她教小姑娘读书识字,现在,甚至谁也没有猎到鸟苏娜完全瞎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视力不好;她那清醒的头脑 以及无需旁人照顾的本领,只是使人想到百岁的高龄压倒了她。这时,乌苏娜有了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内心又那么平静,就能注意家中的生活了,囵此她第一个发现 了梅梅闷不吱声的苦恼。“到这儿来吧,”鸟苏娜向小姑娘说。“现在,只有咱俩在一块儿,你就向可怜的老太婆但白说说你的心事吧。”

  梅悔 羞涩地笑了一声,避免交谈,鸟苏娜没有坚持。可是梅悔不再来看望她时,她的疑心就更大了。乌苏娜知道,梅梅现在起床比往常都早,一分钟也坐不住,等候可以 溜出家门的时刻,而且通育部在邻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房间里总有一只飞舞的蝴蝶妨碍她睡觉。有一次梅梅说她要去看看父亲,乌苏娜就对菲兰达的头脑迟钝感到惊 异了,虽然在这之后不久,奥雷连诺第二自己就来找她的女儿。十分显然,梅梅很久以来就在千什么秘密勾当,有什么焦急的事,直到有一天晚上,菲兰达发现梅梅 在电影院里跟一个男人接吻,终于把整个家庭闹翻了天。

  梅梅心里难过,以为乌苏娜出卖了她,其实是她出卖了自己。她早就留下了一连串痕 迹,甚至能够引起瞎子的怀疑。如果说菲兰达过了那么久才发现这些痕迹,只是因为她在全神贯注地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秘密通信。但是菲兰达终于看出,女儿时而长 久沉默,时而突然发抖,时而情绪骤变,脾气暴跺了。菲兰达开始不断地秘密观察梅梅。她照旧让女儿跟女友们外出,帮她穿上星期六晚会的衣服,一次也没向她提 出可能使她警觉的难堪的问题,菲兰达已有不少证据,梅梅所做的跟她所说的不同,可是母亲为了等待决定性的罪证,仍然没有表露自己的怀疑,有一夭晚上,梅梅 说她要跟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菲兰达就听到了佩特娜。柯特家的方向传来了鞭炮的噼啪声和奥雷连诺第二手风琴的声音,他的手风琴跟其他任何人的手风琴都 是混同不了的,于是她穿上衣服,到电影院去,在池座前几排的昏暗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怀疑得到证实,菲兰达感到震惊,她还来不及看清跟梅梅接吻的男 人,就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叫声和笑声中听出了他那颤抖的声音。“很抱歉,亲爱的,”菲兰达一听,二话没说,立刻把梅梅拖出池座,羞愧地拉着她经过熙熙攘攘的 土耳其人街,把她关在她的卧室里。

  次日下午六时,有个人来拜访菲兰达,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人年纪挺轻,脸色发黄,如果菲兰达以前见过 吉卜赛人,他那悒郁的黑眼睛是不会叫她那么吃惊的:任何一个心肠不硬的妇女,只要看见这人脸上那副恍惚的神情,都能理解梅梅的动机。客人穿着破旧的亚麻布 衣服和皮鞋,为了使皮鞋象个样子,他在鞋上拼命涂了几层锌白,但是锌白已经出现了裂纹;他手里拿着上星州六买的一顶草帽。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不象现在这 么畏缩,但他态度尊严,镇定自若,这就使他没有丢脸。在他身上可以感到一种天生的高尚气度只有一双手肮里肮脏,他干粗活时已把指甲弄裂了。然而,菲兰达一 眼就猜到他是个机修工人。她看出,他穿的是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他那衬衣下面的肉体染上了香蕉公司的皮疹。她不让他开口,甚至不准他进门,过了片刻,她就 不得不把门关上,因为整座房子都是黄蝴蝶。

  “走开,”她说。“规矩人家用不着你来串门。”

  他叫毛里西奥·巴比洛尼 亚,出生在马孔多,是香蕉公司汽车库的徒工。梅梅是偶然跟他认识的,有一天下午,她和帕特卫西娅。布劳恩去要汽车到种植园去,司机病了,毛里西奥·巴比洛 尼亚接受了开车的任务,梅梅终于达到了自己的愿望坐在司机身边,看他怎样开车。跟正式的司机不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用实物向他作了一切解释。这件事情 发生的时候,梅梅刚开始到布劳恩先生家里去作容,而且驾驶汽车被认为是妇女不配干的事情。因此,她满足于理论上的解释,好几个月都没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 亚重新见面,她随后想起,在种植园里乘车游逛的时候,他那男性的美曾经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喜欢的只是他那双粗糙的手)。而且后来她还向帕特里西娅·布劳恩 提到,他那几乎自高自大的态度给她留下了讨厌的印象。另一个星期六,梅梅和父亲去电影院,又看见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仍然穿着那件亚麻布衣服,坐在 离她和父亲不远的地方。姑娘发现,他不太注意电影,老是掉头看她。这种粗俗的样儿使梅梅感到厌恶。

  散场以后,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来 招呼奥雷连诺第二,这时梅梅才知道他俩彼此认识,因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从前在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的小电站上工作,他在她父亲面前象下属一般毕恭毕敬。 这个发现消除了他的高傲在梅梅身上引起的恶感。她跟他没有私会过,除了打打招呼,还没聊过什么。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做了个梦:他在船舶失事时救了她,可她没 有感激之情,只有愤怒。在梦中,仿佛她自己给了他期待的机会,而她渴望的却是相反的情况,不仅要求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这样,要求对她发生兴趣的其他男人 也是这样。但是,她那么气愤,醒来之后却没恨他,反而感到非去见他不可。在一个星期中,她的焦渴越来越厉害,星期六就变得难以忍受了;随后,当毛里西奥· 巴比洛尼亚在电影院里招呼她的时候,她不得不作出极大的克制,不让他发现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高兴和嗔怒掺在一起的心情下,她第一次伸手给他,他也第一 次握着它。在某一瞬间,她懊悔自己的冲动,但她发觉他的手也汗湿、冰冷时,她的懊悔立即变成了极大的满足。梅梅夜里开始明白,如果不向毛里西奥·巴比洛尼 亚说明他的希望完全枉然,她就不会有一分钟的宁静;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心急火燎,再也无法去想其它事人为了促使帕特里西娅·布劳恩跟他一块儿女要汽 车,她使出了各种无用的花招。最后,利用一个红发美国人前来马孔多度假的机会,并且借口参观新式汽车,她请这个美国人带她去汽车库。梅梅刚一看见毛里西 奥·巴比洛尼亚,就不再期骗自己,知道实际情况是她自己巴望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她刚出现在门口,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这种信心使得梅梅十分气恼。

  “我是来参观新式汽车的,”梅侮说。

  “嗯,这个借口不错嘛,”他回答。

  梅梅觉得,他那高傲的烈火的伤了她,她就拼命想法伤他的面子。但他不让她有时间这么干。“别怕,”他降低声音说。“女人为男人发疯已不是头一遭了。”

   她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甚至没看新式汽车一眼,就从汽车库走了出去,通宵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气得直哭。说实在的,已经使她感到兴趣的那个红头发美国人,此 刻在她眼里不过象一个裹着尿布的小孩儿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发现黄蝴蝶预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出现。以前,尤其在汽车库里,她看见过黄蝴蝶,可她 以为它们是被油漆吸引到那儿去的。有一次,在暗黑的观众厅里,梅梅听到它们在她的头顶上飞舞。但是,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象个鬼影(在人群中只有她一个 人看得见这个鬼影)追踪她的时候,她才想到黄蝴蝶跟他有某种关系。在音乐会上,在电影院里,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经常都在人群中间;要 发现他,梅梅只消举眼找到黄蝴蝶就行了。有一次奥雷连诺第二大发牢骚,咒骂黄蝴蝶讨厌地飞来飞去,梅梅差点儿象她以前答应过父亲的那样,把自己的秘密告诉 他,但她下意识地想到,他又会象往常一样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会说什么呀?”有一天早上,菲兰达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丛的时候,菲兰达忽然惊叫 一声,从梅梅站立的地方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的地方,把梅梅往旁边一拖。空中突然出现的翅膀拍动声把菲兰达吓了一跳,刹那间她以为怪事又要在女儿身上重现 了。然而这是蝴蝶。它们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梅梅眼前,仿佛是从阳光里产生的,使得她的心都缩紧了。就在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进花园,手里拿着一个包 包,他说这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的赠品。梅梅勉强驱散了脸上羞涩的红晕,装出一副十分自然的笑容,请他把包包放在长廊的栏杆上,因为她的手挺脏。菲兰达在 这个人身上注意到的,只是他那病态的、发黄的皮肤;几个月之后她将把他撵出自己的家,甚至记不起她在哪儿见过他了。

  “一个很古怪的人,”菲兰达说。“凭他的脸色就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

   梅梅以为蝴蝶给母亲的印象太深了。她把玫瑰花丛修剪完毕,就洗了洗手,将包包拿进卧室去打开。包包里是个中国玩具似的东西五个小盒,一个套着一个,在最 后一个小盒里放着一张名信片,一个勉强会写字的人吃力地写上了几个字儿:“星期六在电影院相见。”梅梅觉得后怕,因为包包在长廊上放了不少时间,菲兰达可 能怀疑它。梅梅虽然喜欢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勇敢和发明才干,但他天真地相信她准会赴约,这就触犯了她的自尊心。梅梅知道,星期六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是有 约会的。但在整整一个星期中,她都感到杌陧不安,星期六晚上,她要父亲送她去电影院,散场之后再来接她。观众厅里的电灯还亮着的时候,夜出的蝴蝶就在她头 顶上不停地飞舞。然后事儿就发生了。灯一熄灭,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在她身边坐下。梅梅觉得自已仿佛在可怕的泥坑里无力地挣扎,象在梦中一样,能够搭救 她的只有这个沾上机油味的人;在黑暗的大厅里,她勉强才能看得见他。

  “如果你不来,”他说,“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而且明白:从这一刹那起,他俩已经难解难分了。

  “你叫我生气的是,”她微笑着说,“你总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爱他爱得发狂。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陷入孤独,甚至父亲也成了她的障碍。为了迷惑菲兰达,她胡乱地编造了一大堆谎话,不是说别人邀请她,就是说有什 么事;她抛弃了自己的女友,逾越了一切常规,只要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相会就行不管什么地方,也不管什么时候,起初,她不喜欢他的粗鲁。他俩第一次在汽 车库后面的空地上幽会时,他毫不怜惜地将她弄得象个动物似的,把她搞得精疲力尽。梅梅后来明白,这也是一种爱抚,于是她失去了平静,光是为他活在人世了, 渴望一再闻到使她发疯的机器油和碱水味儿。在阿玛兰塔去世之前不久,她突然短时间清醒过来,面对渺茫的前途不住地战粟。那时梅梅听说有一个用纸牌算命的女 人,就悄悄地去她那儿。这是皮拉·苔列娜。她一看见梅梅,立刻明白姑娘来找她的隐秘原因。“坐下吧,”皮拉·苔列娜说。“给布恩蒂亚家的人算命,我是不需 要纸牌的。”梅梅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百岁的女巫是她的曾祖母。皮拉·苔列娜向她说,爱情的苦恼只有在床上才能解除,她听了十分直率的解释也不相信,毛 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持同样的看法,可是梅梅也不相信他的话,她心里认为,他那么说是因为无知,象其他工人一样。她以为一方的情欲得到了满足,就会不管另一 方了,因为人们由于天性,解除了饥饿,就会失去对食物的兴趣。皮拉·苔列娜不仅消除了梅梅的错误想法,而且让梅梅使用一张旧床,在这张床上,她怀过梅梅的 祖父阿卡蒂奥,然后又怀过奥雷连诺·霍塞。此外,她还教梅梅利用芥未膏沐浴的办法预防不需要的受孕,并且给了梅梅药剂处方,如果发生了麻烦,这种药剂就能 免除一切“甚至免除良心的遗贡”。在这次谈话之后,梅梅感到勇气百倍,犹如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一样。然而,阿玛兰塔之死使她不得不推迟计划的实行。在 守灵的九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总在房里的人群中踱来踱去。后来开始了长久的服丧期,必须深居简出,一对情人只好暂时分开了。在 这些日子里,梅梅心中焦躁,苦闷已极,冲动难抑,在她能够出门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径直前往皮拉·苔列娜家里了。她听任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摆布,没有抗 拒,没有羞耻,没有扭捏,表现了那么大的天赋和本领,以致疑心较重的男人都会拿它们跟真正的经验混为一谈。在三个多月中,他俩每周幽会两次。奥雷连诺第二 不知不觉地跟他俩狼狈为奸,保护他俩,天真地证实女儿想出的借口,希望她摆脱母亲的束缚。

  菲兰达在电影院里突然捉住梅梅和毛里西奥。巴 比洛尼亚的那天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感到良心的谴责,来到禁闭女儿的卧室里,以为梅梅按照她的诺言在他面前吐露真情,心情就会轻松一些。可是梅梅否认一切。 她那么自信,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单的,奥雷连诺第二就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断了,他俩从来不是知心的伙伴一切只是往日的幻想。他考虑是不是跟毛里西奥·巴比洛 尼亚谈谈,也许昔日老板的威望能让这个人放弃自己的打算,可是佩特娜·柯特劝他不要插手女人的事儿,他就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希望禁锢能够解除女儿的痛 苦。

  梅梅没有显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相反地,乌苏娜从隔壁房间里听到,梅梅夜间睡得挺香,白天安静地做事,按时吃饭,消化良好。在梅梅关 了几乎两个月之后,乌苏娜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样早上走进浴室,而是晚上七时走进浴室,有一次,乌苏娜甚至想警告梅梅当心蝎子,可是梅 梅认为高祖母出卖了她,避免跟乌苏娜谈话,乌苏娜就决定不再婆妈妈地打扰她了。天刚黑,房子里就满是黄蝴蝶。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梅梅都发现绝望的 菲兰达用喷射杀虫剂来消灭蝴蝶。“真可怕,”菲兰达哼叫起来,“我一直听说,夜出的蝴蝶会带来灾祸。”有一次,梅梅在浴室里的时候,菲兰达偶然走进她的房 间,那么多的蝴蝶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它们,但她把女儿夜间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联系起来,就吓得发呆了,菲兰达并不象前次那样 等候方便的机会。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镇长邀来吃午饭。这位镇长象她一样是生在山里的。她请他夜间在她的后院设置一名警卫,因为她觉得有人偷她的鸡。那天夜 里,几乎象过去几个月的每天夜晚一样,梅梅在浴室里裸着身子,正在战战兢兢地等候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周围满是蝎子和蝴蝶;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 在房顶上揭开一块瓦正想跳下浴室,警卫就开枪打伤了他。子弹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独中老死的,没有抱怨,没有愤恨,没有出卖别 人;往事的回忆以及不让他有片刻宁静的黄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骂他是偷鸡的贼。

第十五章

  整个马孔多将要遭到致命打击的那些事情刚露苗头,梅梅的儿子就给送到家里来了。全镇处于惊惶不安的状态,谁也不愿去管别人的家庭丑事,因此,菲 兰达决定利用这种有利情况把孩子藏起来,仿佛肚上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她不得不收留这个孙子,因为周围的环境不容许她拒绝。事与愿违,她到死的一天都得承认 这个孩子;她本来暗中决定在浴宝水池里把他溺毙,可是在最后时刻她又失去了这种勇气。她把他关在奥雷连诺上校往日的作坊里,她让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相信, 她是在河上漂来的一只柳条筐里发现这个孩子的。乌苏娜直到临终的时候,始终都不知道他的出生秘密。有一天,小姑娘阿玛兰塔。乌苏娜偶然走进作坊,菲兰达正 在那儿喂孩子,小姑娘也相信了关于柳条筐的说法。因为妻子的荒唐行为毁了梅梅的一生,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离开了妻子,他是三年以后才知道这个孙子的,那时由 于菲兰达的疏忽,孩子跑出了作坊,在长廊上呆了一会儿这孩子全身赤裸裸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的男性器官犹如火鸡的垂肉;他不象人,而象百科全书中野人的图 像。

  菲兰达没有料到无可避免的命运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她认为已经永远雪洗了的耻辱,仿佛又跟这个孩子一起回到了家里。当初还没抬走负 伤的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时,菲兰达已经周密地想好了消灭一切可耻痕迹的计划,她没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放进一口小提 箱,在列车开行之前半小时来到梅梅的卧室。

  “走吧,雷纳塔,”她说。

  菲兰达未作任何解释,梅梅也没要求和希望解释。 梅梅不知道她俩要去哪儿,然而,即使带她到屠宰场去,她也是不在乎的。自从她听到后院的枪声,同时听到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疼痛的叫声,她就没说一句话, 至死都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叫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没杭头,没洗脸,就象梦游入似的坐上火车,甚至没去注意还在她头上飞来飞去的黄蝴蝶。菲兰达决不知道,而 且不想知道,女儿死不吭声是表示她的决心呢,还足她遭到打击之后变成了哑巴。梅梅几乎没有注意她们经过了往日的“魔区”,她没看见铁道两边绿荫如盖的、广 亵无边的香蕉园,她没看见外国佬白色的儿园房子,由于炎热和尘上,这些口子显出一派干旱的景象;她没看见穿着短裤和蓝白条纹上衣、在露台上玩纸牌的女人; 她没看见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满载香蕉的牛车,她没看见象鱼儿一样在清澈的河里嬉戏的姑娘,她们那高耸的乳房真叫火车上的乘客感到难受;她没看见工人们居住的 肮脏简陋的棚屋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黄蝴蝶正在棚屋周围飞舞,而棚屋门前却何一些又瘦又脏的孩子坐在自己的瓦罐上,几个怀孕的女人正在朝着驶过的列车臭 骂,从前,梅梅从修道院学校回家的时候,这些一晃而过的景象是叫她愉快的,现在却没使她的胸怀恢复生气。她没朝窗外看上一眼,即使散发着热气和潮气的种植 园已到尽头,列车穿越一片罂粟地(罂粟中间仍然立若烧焦的西班牙大帆船骨架),然后驶人泡沫直翻、污浊混沌的大海旁边清新空气里的时候,她都没朝窗外瞧上 一眼;几乎一百年前,霍·阿·布恩蒂亚的幻想曾在这大海之滨遭到破灭。

  下午1点钟,她们到了沼泽地带的终点站,菲兰达把梅梅领出车厢, 她们坐上一辆蝙蝠似的小马车,穿过一座荒凉的城市,驾车的马象气喘病人一样直喘粗气,在城内宽长的街道上空,在海盐摧裂的土地上空,回荡着菲兰达青年时代 每天午休时听到的钢琴声。她俩登上一艘内河轮船,轮船包着生锈的外壳,象火炉似的冒着热气,而木制蹼轮的叶片划着河水的时候,却象消防唧筒那样发出噗哧噗 哧的响声。梅梅躲在自己的船舱里。菲兰达每天两次拿一碟食物放在梅梅床边,每天两次又把原封未动的食物拿走,这倒不是因为梅梅决心饿死,而是因为她厌恶食 物的气味,她的胃甚至把水都倒了出来。梅梅还不怀疑用芥未膏沐浴对她并无帮助,就象菲兰达几乎一年以后见到了孩子才明白真相一样。在闷热的船舱里,铁舱壁 不住地震动,蹼轮搅起的淤泥臭得难闻,梅梅已经记不得日子了。过了许多时间,她才看见最后一只黄蝴蝶在电扇的叶片里丧生,终于意识到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 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了。可是梅梅没有忘记自己钟爱的人。她一路上都不断想到他。接着,她和母亲骑着骡子经过幻景幢幢的荒漠(奥雷连诺第二寻找世上 最美的女人时曾在这儿徘徊过),然后沿着印第安人的小径爬上山岗,进入一座阴森的城市;这里都是石铺的、陡峭的街道,三十二个钟楼都敲起了丧钟,她俩在一 座古老荒弃的宅子里过夜,房间里长满了杂草,菲兰达铺在地上的木板成了她俩的卧铺,菲兰达把早已变成破布的窗帘取下来,铺在光木板上,身体一动破布就成了 碎片。梅梅已经猜到她们是在哪儿了,因为她睡不着觉,浑身战栗,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先生从旁走过,这就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前夕用铅制的箱子抬到她们家 中的那个人。第二天弥撒以后,菲兰达把她带到一座阴暗的房子。梅梅凭她多次听到的母亲讲过的修道院(她母亲家中曾想在这儿把她母亲培养成为女王),立即认 出了它,知道旅行到了终点。菲兰达在隔壁房间里跟什么人谈话的时候,梅梅就在客厅里等候;客厅里挂着西班牙人主教古老的大幅油画。梅梅冷得发抖,因为他还 穿若满是黑色小花朵的薄衣服,高腰皮鞋也给荒原上的冰弄得翘起来了。她站在客厅中间彩绘玻璃透过来的昏黄的灯光下面,想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随后,隔 壁房间里走出一个很美的修女,手里拎着梅梅的衣箱。她走过梅梅面前的时候,停都没停一下,拉着梅梅的手,说:

  “走吧,雷纳塔。”

   梅梅抓住修女的手,顺从地让她把她带走。菲兰达最后一次看见女儿的时候,这姑娘跟上修女的脚步,已经到了刚刚关上的修道院铁栅栏另一面。梅梅仍在思念毛 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想着他身上发出的机油气味,想着他头上的一群黄蝴蝶,而且终生都想着他,直到很久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她老死在克拉科夫一个阴暗的医院 里;她是化名死去的,始终没说什么。

  菲兰达是搭乘武装警察保护的列车返回马孔多的。旅途上,她惊异地看出了乘客们紧张的面孔,发现了铁 路沿线城镇的军事戒备状态,闻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然而菲兰达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到马孔多之后她才听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焦园工 人罢工。“我们家里就是需要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嘛,”

  菲兰达自言自语。两个星期之后,罢工就开始了,没有发生大家担心的悲惨后果。

   工人们拒绝在星期天收割和运送香蕉,这个要求似乎是十分合理的,就连伊萨贝尔神父也表示赞许,认为它是符合圣规的。这次罢工的胜利,犹如随后几个月爆发 的罢工,使得霍·阿卡蒂奥第二的苍白形象有了光彩,因为人家一贯说他只会让法国妓女充斥整个市镇。就象从前突然决定卖掉自己的斗鸡,准备建立毫无意义的航 行企业那样,霍。阿卡蒂奥第二现在决定放弃香蕉公司监工的职务,站在工人方面。

  没过多久,政府就宣称他是国际阴谋集团的走狗,说他破坏 社会秩序。在谣言纷纷的一周间,有一天夜晚,在离开秘密会议的路上,他神奇地逃脱了一个陌生人暗中向他射来的四颗手枪子弹。随后几个月的空气是那么紧张, 就连乌苏娜在她黑暗的角落里也感觉到了,她仿佛又处在儿子奥雷连诺上校衣兜里塞满“顺势疗法”药丸掩护颠覆活动的那种危险时代。她想跟霍。阿卡蒂奥第二谈 谈,让他知道过去的经验教训,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告诉她说,从他兄弟遭到暗杀的那一夜起,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跟奥雷连诺上校一模一样,”乌苏娜慨叹一声。“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循环。”

   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并没有使菲兰达受到影响。由于她未经丈夫同意就决定了梅梅的命运,丈夫生气地跟她大吵了一顿,她就不跟外界接触了。奥雷连诺第二威胁 她,说他要把女儿从修道院里弄出来必要时就请警察帮忙,可是菲兰达给他看了几张纸儿,证明梅梅是自愿进修道院的,其实,梅梅在这些纸儿上签字时,已在铁栅 栏里边了,而且象她让母亲带她出来一样,她在纸上签个字儿也是无所谓的,奥雷连诺第二内心深处并不相信这种证明是真的,就象他决不相信毛里西奥。巴比洛尼 亚钻进院子是想偷鸡。但是两种解释都帮助他安了心,使他毫不懊悔地回到佩特娜·柯特的卵翼下,在她家里重新狂欢作乐和大摆酒宴。菲兰达对全镇的恐慌毫不过 问,对乌苏娜可怕的预言充耳不闻,加紧实现自己的计划。她写了一封长信给霍。阿卡蒂奥(他很快就成了牧师),说他妹妹雷纳塔患了黄热病,已经安谧地长眠 了。然后,她把阿玛兰塔·乌苏娜交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照顾,就重新跟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因为这样的通信被梅梅的不幸事故打断了。她首先确定了接受心灵 感应术治疗的最后日期。可是没有见过的医生回答她说,马孔多的混乱状态还没结束的时候,施行这种手术是轻率的。菲兰达心情急切,消息很不灵通,便在下一封 信里向他们说,镇上没有任何混乱,现在一切都怪她狂妄的夫兄极端愚蠢,着迷地去干工会的事儿,就象从前狂热地爱上斗鸡和航行那样。在一个炎热的星期三,她 和医生们还没取得一致的意见,就有一个手上挎着小筐子的老修女来敲房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把门打开以后,以为这是谁送来的礼物,想从修女手中接过雅致的 花边餐巾遮住的筐子。可是老修女阻止了她,因为人家嘱咐她把筐子秘密地亲自交给菲兰达·德卡皮奥·布恩蒂亚太太。躺在筐子里的是梅梅的儿子。菲兰达往日的 忏悔神父在信里向她说,孩子是两个月前出生的,他们已经给他取名叫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以纪念他的祖父,因为他的母亲根本不愿张嘴表示自己的意愿。菲兰达 心中痛恨命运的捉弄,但她还有足够的力量在修女面前加以遮掩。

  “咱们就说是在河上漂来的筐子里发现他的吧,”她微笑着说。

  “谁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修女说。

  “如果大家相信《圣经》里的说法,”菲兰达回答,“我看不出人家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说法。”

   为了等候返回的列车,修女留在布恩蒂亚家中吃午饭,并且根据修道院里的嘱咐,再也没有提孩子的事,可是菲兰达把她看做是不受欢迎的丑事见证人,就抱怨中 世纪的风俗已经过时了,按照那种风俗是要把传递坏消息的人吊死的。于是菲兰达拿定主意,只要修女一走,就把婴儿淹死在水池里,但她没有这种勇气,只好耐心 等待仁慈的上帝让她摆脱这个累赘。

  新生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满周岁的时候,马孔多突然又出现了紧张的空气。

  霍。阿卡 蒂奥第二和其他的工会头头是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周末忽然到了镇上,并且在香蕉地区的城镇里组织示威游行。警察只是维持社会秩序。然而,星期一夜间,一伙 士兵把工会头头们从床上拖了起来,给他们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投进了省城的监狱。被捕的还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加维兰上校;这个上校参加过墨西哥 的革命,流亡到了马孔多,说他目睹过他的朋友阿特米奥·克鲁斯的英雄壮举。可是不过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谁该支付犯人的伙食费,政府和香蕉公司未能 达成协议。食品质量恶劣和劳动条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满的浪潮。此外,工人们抱怨说,他们领到的布是真正的钱,而是临时购货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里购买弗 吉尼亚(注:美国地名)火腿。霍。阿卡蒂奥第二关进监狱,正是因为他揭露了临时购货券制度,说它是香蕉公司为水果船筹措资金的办法,如果没有商店的买卖, 水果船就会空空如也地从新奥尔良回到香蕉港。工人们其余的要求是有关生活条件和医务工作的。公司的医生们不给病人诊断,光叫他们在门诊所前面排队,而且护 士只给每个病人口里放一粒硫酸铜颜色的药丸,不管病人患的是什么病疟疾、淋病或者便秘。还有一种普遍的疗法是,孩子们排了几次队,医生们却不给他们吞药 丸,而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去当做“宾戈*”赌博的“筹码”。工人们都极端拥挤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里,工程师们不给他们修建茅房,而是每逢圣诞节在镇上安 置若干活动厕所,每五十个人使用一个厕所,而且这些工程师还当众表演如何使用厕所,以使它们寿命长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师们,从前曾经围着奥雷连 诺上校打转,现在却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术一样巧妙地驳斥了工人们的控诉。工人们拟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请愿书,过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司。布劳恩 先生刚刚听到请愿书的事,立即把玻璃顶棚的华丽车厢挂在列车上,带着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离开了马孔多。但在下个星期六,工人们在妓院里找到了其 中一个人物,强迫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字,这个人物是一个妓女同意把他诱入陷阱的,他还赤身露体地跟这个女人躺在一起就给抓住了。然而气急败坏的律师们在 法庭上证明,这个人跟香蕉公司毫无关系,为了不让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论证,他们要政府把这个人当做骗子关进监狱。随后,工人们抓到了在三等车厢里化名旅行的 布劳恩先生本人,强迫他在请愿书的另一副本上签了字。第二天,他就把头发染黑,出现在法官们面前,说一口无可指摘的西班牙语。律师们证明,这并不是亚拉巴 马州普拉特维尔城出生的杰克·布劳恩先生香蕉公司总经理,而是马孔多出生的、无辜的药材商人,名叫达戈贝托·冯塞卡。嗣后,工人们又想去抓布劳恩先生的时 候,律师们在各个公共场所张贴了他的死亡证明书,证明书是由驻外使馆领事和参赞签字的,证明六月九号杰克·布劳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了。工人们厌恶 这种诡辩的胡言,就不理会地方政权,向上级法院提出控诉。可是那里的法学魔术师证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没有、从来没有、也决不会有任何正 式工人,公司只是偶尔雇佣他们来做些临时性的工作。所以,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以及圣诞节厕所都是无稽之谈,法院裁定并庄严宣布:根本没有什么工人

  宾戈,一种赌博,从袋子里取出标有号码的牌子,放在手中纸板上的相同号码上,谁先摆满纸板号码,谁就获胜。

   大罢工爆发了。种植园的工作停顿下来,香蕉在树上烂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列车凝然不动地停在铁道侧线上。城乡到处都是失业工人。土耳其人街上开始了没完 没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馆的台球房里,球台旁边昼夜都拥聚着人,轮流上场玩耍。军队奉命恢复社会秩序的消息宣布那一天,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台球房里。

   他虽没有预见才能,但把这个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预兆,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让他去看行刑的那个遥远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这种死亡。但是,凶兆并没有使 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坚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台球,如愿地击中了两个球。过了片刻,街上的鼓声、喇叭声、叫喊声和奔跑声都向他说明,不仅台球游戏,而且从那天 黎明看了行刑以后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独的“游戏”,全都结束了。于是他走上街头,便看见了他们。在街上经过的有三个团的士兵,他们在鼓声下整齐地行进,把大 地都震动了。这是明亮的晌午,空气中充满了这条多头巨龙吐出的臭气。士兵们都很矮壮、粗犷。他们身上发出马汗气味和阳光晒软的揉皮的味儿,在他们身上可以 感到山地人默不作声的,不可战胜的大无畏精神。尽管他们在霍。阿。阿卡蒂奥第二面前走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可以认为这不过是几个班,他们都在兜着圈儿 走,他们彼此相似,仿佛是一个母亲养的儿子。他们同样显得呆头呆脑,带着沉重的背包和水壶,扛着插上刺刀的可耻的步枪,患着盲目服从的淋巴腺鼠疫症,怀着 荣誉感。乌苏娜从晦暗的床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举起双手合成十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俯身在刚刚熨完的绣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霍·阿卡蒂 奥第二,而他却站在雅各旅馆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最后一些士兵走过。

  根据戒严令,军队应当在争执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决不能在争执者之 间当和事佬。士兵们耀武扬威地经过马孔多之后,就架起了枪支,开始收割香蕉,装上列车运走了。至今还在静待的工人们,进入了树林,仅用大砍刀武装起来,展 开了反对工贼的斗争。他们焚烧公司的庄园和商店,拆毁铁路路基,阻挠用机枪开辟道路的列车通行,割断电话线和电报线。灌溉渠里的水被血染红了。安然无恙地 呆在“电气化养鸡场”里的布劳恩先生,在士兵们保护下,带着自己的和同国人的家眷逃出了马孔多,给送到了安全地点。正当事态将要发展成为力量悬殊的、血腥 的内战时,政府号召工人们在马孔多集中起来。号召书声称,省城的军政首脑将在下星期蔽临镇上,调解冲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车站上的人群 中,也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前一天,他参加了工会头头们的会议,会上指示他和加维兰上校混在群众中间,根据情况引导他们的行动。霍·阿卡蒂奥第二觉得不大 自在:因为军队在车站广场周围架起了机枪,香蕉公司的、铁栅栏围着的小镇也用大炮保护起来;他一发现这个情况,总是觉得嘴里有一种苦咸味儿。约莫中午十二 点钟,三千多人工人、妇女和儿童为了等候还没到达的列车,拥满了车站前面的广场,聚集在邻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士兵们用机枪封锁住的。起初,这更象是节日 的游艺会。从土耳其人街上,搬来了出售食品饮料的摊子,人们精神抖擞地忍受着令人困倦的等待和灼热的太阳。三点钟之前有人传说,载着政府官员的列车最早明 天才能到达。疲乏的群众失望地叹了叹气。车站房屋顶上有四挺机枪的枪口对准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顶,让大家肃静。霍·阿卡蒂奥第二身边站着一个赤脚的胖女 人,还有两个大约四岁和七岁的孩子。她牵着小的一个,要求她不认识的霍·阿卡蒂奥第二抱起另一个,让这孩子能够听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奥第二把孩子放在 自己肩上。多年以后,这个孩子还向大家说(虽然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中尉用扩音喇叭宣读了省城军政首脑的第四号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将军 和他的秘书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扎少校签署的,在八十个字的三条命令里,把罢工者说成是“一伙强盗”,授命军队不惜子弹,打死他们。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聋的抗议声,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顶上的中尉,挥着扩音喇叭表示他想讲话。人群又安静了。

  “女士们和先生们,”上尉低声、缓和地说,显得有点困倦。“限你们五分钟离开。”

  唿哨声和喊叫声压倒了宣布时限开始的喇叭声,谁也没动。

  “五分钟过了,”上尉用同样的声调说。“再过一分钟就开枪啦。”

   霍·阿卡蒂奥第二浑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给他母亲。“这帮坏蛋要开枪啦,”她嘟哝地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来不及回答,因为他立刻听出了加维兰上校嘶 哑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声重复了女人所说的话,时刻紧急,周围静得出奇,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挪动在死神凝视下 岿然不动的群众,就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门叫道:

  “杂种!你们趁早滚蛋吧!”

  话音刚落,事情 就发生了;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幻觉。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十四挺机枪立即响应。但这一切象是滑稽戏。他们仿佛在作空弹射 击,因为机枪的哒哒声可以听到,闪闪的火舌可以看见,但是紧紧挤在一起的群众既没叫喊一声,也没叹息一声,他们都象石化了,变得刀枪不入了。蓦然间,在车 站另一边,一声临死的嚎叫,使大家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啊一啊一啊一啊,妈妈呀!”好象强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轰鸣,好象洪水的咆哮,震动了人群的中 心,顷刻间扩及整个广场。霍·阿卡蒂奥第二刚刚拉住一个孩子,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就被混乱中奔跑的人群卷走了。

  多年以后,尽管大家认为这 孩子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头儿,但他还在说,霍。阿卡蒂奥第二如何把他举在头上,几乎让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带到邻近的一条街 上。举过人们头顶的孩子从上面望见,慌乱的人群开始接近街角,那里的一排机枪开火了。几个人同时叫喊:

  “卧倒!卧倒!”

   前面的人已给机枪子弹击倒了,活着的人没有卧倒,试图回到广场上去。于是,在惊惶失措的状态中,好象有一条龙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涛似的扫去,迎头碰上了另 一条街的另一条龙尾扫来的浪涛,因为那儿的机枪也在不停地扫射。人们好象栏里的牲畜似的给关住了:他们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旋转,这个漩涡逐渐向自己的中心 收缩,因为它的周边被机枪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辍地剪掉了就象剥洋葱头那样。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间,神秘地摆脱了蜂拥的人群。 霍。阿卡蒂奥第二也把孩子摔在这儿了,他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汹涌的巨大人流扫荡了空地,扫荡了跪着的女人,扫荡了酷热的天穹投下的阳光,扫荡了这个卑鄙 龌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乌苏娜曾经卖过那么多的糖动物啊。

  霍。阿卡蒂奥第二苏醒的时候,是仰面躺着的,周围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 在一列颀长、寂静的火车上,他的头上凝着一块血,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痛。他耐不住想睡。他想在这儿连续睡它许多小时,因为他离开了恐怖场面,在安全的地方 了,于是他朝不太痛的一边侧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些尸体上的。尸体塞满了整个车厢,只是车厢中间留了一条通道。大屠杀之后大概已过了几个小时,因 为尸体的温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们搬上车来的那些人,甚至还有时间把他们一排排地堆叠起来,就象通常运送香蕉那样。霍·阿卡蒂奥第 二打算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就从一个车厢爬到另一个车厢,爬到列车前去;列车驶过沉睡的村庄时,壁板之间的缝隙透进了闪烁的亮光,他便看见死了的男人、女 人和孩子,他们将象报废的香蕉给扔进大海。他只认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广场上出售清凉饮料的女人,一个是加维兰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绕着莫雷利亚(注:墨西哥 地名)银色扣子的皮带,他曾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用它给自己开辟道路。到了第一节车厢,霍。阿卡蒂奥第二往列车外面的黑暗中纵身一跳,便躺在轨道旁边的沟 里,等着列车驶过。这是他见过的最长的列车几乎有二百节运货车厢,列车头尾各有一个机车,中间还有一个机车。列车上没有一点儿灯光,甚至没有红色和绿色信 号灯,他沿着钢轨悄悄地、迅捷地溜过去。列车顶上隐约现出机枪旁边士兵的身影。

  半夜以后,大雨倾盆而下。霍·阿卡蒂奥第二不知道他跳下 的地方是哪儿,但他明白,如果逆着列车驶去的方向前进,就能到达马孔多。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浑身湿透,头痛已极,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见了市镇边上的一 些房子。受到咖啡气味的引诱,他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俯身在炉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布恩蒂亚。”

   他逐字地说出自己的整个姓名,想让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聪明,因为她看见他走进屋来时,面色阴沉,疲惫不堪,浑身是血,死死板板,还当他是个幽灵 哩。她认出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在身上,就在灶边烘干他的衣服,烧水给他洗伤口(他只是破了点皮),并且给了他一块干净尿布缠在头 上。然后,她又把一杯无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为她曾听说布恩蒂亚家的人喜欢喝这种咖啡),便将衣服挂在炉灶旁边。

  霍。阿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话也没说。

  “那儿大概有三千,”他咕哝着说。

  “什么?”

  “死人,”他解释说,“大概全是聚在车站上的人。”

   妇人怜悯地看了看他。“这里不曾有过死人,”她说。“自从你的亲戚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以来,马孔多啥事也没发生过。”在回到家里之前,霍·阿卡蒂奥第二去 过三家人的厨房,人家都同样告诉他:“这儿不曾有过死人。”他经过车站广场,看见了一些乱堆着的食品摊子,没有发现大屠杀的任何痕迹。雨还在下个不停,街 道空荡荡的,在一间间紧闭的房子里,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唯一证明这里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祷的钟声。霍·阿卡蒂奥第二敲了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

   他以前见过多次的这个怀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门关上。“他走啦,”她惶惑地说,“回他的国家去啦。”在“电气化养鸡场”的大门口,照常站着两个本地 的警察,穿着雨衣和长统胶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镇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在唱圣歌。霍。阿卡蒂奥第二越过院墙,钻进布恩蒂亚家的厨房。圣索菲娅。德 拉佩德低声向他说:“当心,别让菲兰达看见你。她已经起床啦。”仿佛履行某种无言的协议,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领着儿子进了“便盆间”,把梅尔加德斯那个破 了的折叠床安排给他睡觉;下午两点,当菲兰达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从窗口递给他一碟食物。

  奥雷连诺第二留在家里过夜,因为遇到了雨,下午 三点他还在等候天晴。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来的事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就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去了。奥雷连诺第二既不相信广场上的大屠杀事件,也不 相信夜间列车载着尸体开往海边的恶梦。前一天晚上,马孔多宣布了政府的特别通告,说工人们服从命令离开了车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还说,工人领袖 们怀着崇高的爱国热情,把他们的要求归结为两点:改革医疗设施,棚区修建公共厕所。随后,奥雷连诺第二知道,军事当局和工人达成协议之后,就急忙通知布劳 恩先生,他不仅同意满足新的要求,甚至建议由公司出钱举行三天的群众游艺会,借以庆祝和解。然而,军事当局问他哪一天可以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望了望窗 外电光闪闪的天空,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疑虑样儿。

  “等雨停以后,”他说。“只要还在下雨,我们就暂停一切活动。”

  整 整三个月没有降雨,出现了干旱的季节。可是布劳恩先生刚刚宣布自己的决定,整个香蕉地区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就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返回马孔多的路上遇到的 大雨。一个星期之后,暴雨还在继续。政府的说法重复了多次,通过官方的各种消息渠道传到居民们耳朵里,居民们终于相信:没有死人,满意的工人回到了自己家 里,香蕉公司暂停一切活动,直到暴雨终止。戒严令继续有效,如果连绵的暴雨引起什么灾祸,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军队撤回了兵营。白天,士兵们卷起裤腿, 在变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来逛去,并且和孩子们一起划着小船玩耍。夜间,宵禁开始之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人家的房门,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铺,送到一去不复返的 地方去。士兵们仍在搜查和消灭罪犯、杀人犯、纵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坏分子,可是军事当局即使在牺牲者的亲人面前也否认这种情形,这些家属挤满了警备队长 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运。“我相信你们不过是做了个梦,”警备队长硬说。“马孔多过去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这是一个 幸福的市镇嘛。”工会头头们就这样被消灭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奥第二。二月里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敲得震动起来,是用枪托敲的这种声音不会跟任何声音相混。奥雷连诺第二仍在等候天气晴了就出去,他开了门,看见了一个军官率领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湿淋淋的雨衣。

   他们二话没说,就在房子里搜查起来,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从一个橱柜到一个橱柜,从客厅到储藏室。房间里的灯扭亮时,乌苏娜醒了过来,士兵们翻箱倒 柜,她都没有吭声,但是双手合十地对着士兵们搜查的地方。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已经唤醒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是睡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图 逃跑已经太迟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重新锁上房门,他就穿上衬衫和鞋子,坐在床沿等着他们进来。这时,他们正要搜查首饰作坊。军官命令打开挂锁,举起灯来 朝房间里很快扫视一遍,便看见了工作台、盛放酸类瓶子的玻璃柜以及各种器械,这些器械仍在主人原来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这个房间是无人居住的,然而诡谲 地询问奥雷连诺第二是不是首饰匠,奥雷连诺第二说明这儿是奥雷连诺上校的作坊。“啊哈!”军官说着扭开了电灯,命令彻底搜查,因此,就连十几只金鱼也没瞒 过他们的眼睛这些金鱼没有熔化,仍在瓶子后面的铁罐子里。军官把金鱼倒在工作台上,仔细地瞧了瞧每一只,然后显然温和了一些。“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 一只。”他说,“从前,它们是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可现在是珍贵的纪念品了。”

  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但是态度沉着,现在才显出他身上有点讨人喜欢的东西。

  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一只金鱼。这个军官象孩子似的高兴得两眼发亮,把一只金鱼放进衬衣口袋,而将其余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处。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他说。“奥雷连诺上校是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冲动并没有影响他的职业行动。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门前面,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这儿几乎一百年不曾住人了,”她说。军官 命令打开房门,拿灯火朝房间里扫了一遍,光线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脸上掠过的片该间,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都瞧见了他那阿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 这是一种担忧的终结,另一种担忧的开端,要解除这种担忧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军官拿灯照射房间,没有显露任何兴趣,直到发现了堆在橱里的七十二个便盆。接 着,他极开电灯。霍。阿卡蒂奥第二显出比以前更加庄重和沉思的神态,坐在床沿,准备站起来就走。在他身后可以看见放着破书和羊皮纸手稿的书架,还可看见整 洁的工作台,墨水瓶里的墨水还是满满的,在这个房间里,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和洁净,灰尘还是那么少,一切都没破坏,就象奥雷连诺第二从小记得的那样,这种情 形当时只有奥雷连诺上校未能发现。然而,军官感到兴趣的只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他问。

  “五个。”

   军官显然大惑不解。他的视线停在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婉。德拉佩德继续看见霍。阿卡蒂奥第二的空间;现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自已也发觉,军官望着他,却没 看见他。然后,军官灭了灯,关上了门。当他和士兵们谈话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明白,这个年轻的军官是用奥雷连诺上校那样的眼光看待梅尔加德斯的房间的。

  “显蜘这儿起码一百年无人居住了,‘军官向士兵们说。”里面大概有蛇。“

  房门关上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战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前奥雷连诺上校曾经向他谈到战争的魅力,并且试图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数事例证明自己的见解。

   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军官对他视而不见的那天夜里,他想起了最近几个月的紧张状态,想起了监狱的肮脏,想起了车站上的混乱,想起了载满尸体 的列车,最后认为奥雷连诺上校不过是个骗子或傻瓜。他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耗费那么多的话语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只要一个词儿就够了:恐怖。在梅 尔加德斯的房间里,神奇的阳光和淅沥的雨声似乎都在保护他,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获得了自己过去一生中一分钟也不曾有过的宁静,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别 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给他送饭来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说到了这一点,她就答应尽量活得长久一些,以便亲眼看见他死了以后才被埋掉。就这样,霍·阿卡蒂奥第 二终于摆脱了一切恐惧,开始研究梅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他越不理解它们,就越有兴趣地继续研究。他已听惯了雨声,两个月以后,雨声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 宁静,只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出现才扰乱了他的宁静。他要她把饮食放在窗台上,而用挂锁把门锁上。家中其余的人,其中包括菲兰达,都把霍·阿卡蒂奥第二 给忘记了。自从知道军官在房间里碰见他,而没看见他,菲兰达就让他呆在这儿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后,军队离开了马孔多,奥雷连诺第二渴望找人 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门上的挂锁。

  他刚进屋,立刻闻到了便盆的臭气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过几次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秃 顶,对令人作呕、毒化空气的恶臭满不在乎,继续反复阅读难以理解的羊皮纸手稿。他浑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只是从桌上扬起眼来,接着又俯 下了眼睛,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奥雷连诺第二已经足以看出兄弟也将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运。

  “他们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车站上的。“

第十六章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夭。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象久病初愈那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睛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隙之 后,雨却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孔多袭来,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墙垣,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但 是,犹如乌苏娜这些日子经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时期那样,灾难本身也能对付苦闷。在跟无所事事进行斗争的人当中,奥雷连诺第二是最顽强的一个。那天晚上,为 了一点儿小事,他顺便来到菲兰达家里,正巧碰上了布劳恩先生话说不吉利招来的狂风暴雨。菲兰达在壁橱里找到一把破伞,打算拿给丈夫。“用不着雨伞,”奥雷 连诺第二说。“我要在这儿等到雨停。”当然,这句话不能认为是不可违背的誓言,然而奥雷连诺第二打算坚决履行自己的诺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里 的,每三天他都脱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着短裤,等着把衣服洗干净。他怕闲得无聊,开始修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许多东西。他配好了门上的铰链,在锁上涂了油,拧 紧了门闩的螺钉,矫正了房门的侧柱。在几个月中都可以看见,他腋下挟着一个工具箱(这个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亚在世时吉卜赛人留下的),在房子里忙 未忙去,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体力劳动呢,还是由于极度的忧闷,或者由于不得不节欲他的肚子逐渐瘪了,象个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乌龟似的傻里傻气的嘴 脸,失去了原来的紫红色;双下巴也消失了;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瘦得那么厉害,能够自个儿系鞋带了。看见他一鼓作气地修理门闩,拆散挂钟,菲兰达就怀疑丈夫是 否也染上了瞎折腾的恶习,象奥雷连诺上校做他的金鱼,象阿玛兰塔缝她的钮扣和殓衣,象霍·阿卡蒂奥第二看他的羊皮纸手稿,象乌苏娜反复唠叨她的往事。但是 事情并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甚至不会孕育的机器,如果三天不擦一次油,齿轮之间也会开出花朵;锦缎绣品的丝绒也会生锈;湿衣服也会长出番 红花颜色的水草。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出窗子。有一天早晨乌苏娜醒来,感到非常虚弱临终的预兆,本来已经要求把 她放上担架,抬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儿去,可是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立即发现,老太婆的整个背上都布满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烧灼它们,把它 们一个一个地除掉,免得它们吸干乌苏娜最后剩下的血。这就不得不挖一条水沟,排出屋里的水,消除屋里的癞蛤模和蜗牛,然后才能弄干地面,搬走床脚下面的砖 头,穿着鞋子走动。奥雷连诺第二忙于许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没有察觉自己渐渐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动动地坐在摇椅里,望着早临的夜色,想着佩特娜。 柯特,虽未感到任何激动,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看来,没有什么妨碍他回到菲兰达索然寡昧的怀抱(她虽上了年纪,姿容倒更焕发了),可是 雨水冲掉了他的一切欲望,使他象个吃得过饱的人那样平平静静。从前,在这种延续整整一年的雨中,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 推广锌板屋顶之前很久,他是第一个把锌板带到马孔多的。他把它们弄来,就是为了给佩特娜·柯特盖屋顶,因为听到雨水浇到屋顶的响声,他就觉得跟她亲亲热热 特别舒服。然而,即使忆起青年时代那些荒唐怪诞的事儿,奥雷连诺第二也无动于衷,好象他在最后一次放荡时已经发泄完了自己的情欲,现在想起过去的快活就没 有苦恼和懊悔了。乍一看来,雨终于使他能够安静地坐“下来,悠闲地左右思量,但是装着注油器和平口钳的箱子却使他过迟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 他能做而未做的。但是情况并不如此。奥雷连诺第二喜欢舒适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于回忆起往事,也不是由于痛苦的生活经历。他对家庭生活的喜爱是在雨中产生 的,是很久以前的童年时代产生的,当时他曾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阅读神话故事,那些故事谈到了飞毯,谈到了吞下整只整只轮船和乘员的鲸鱼。有一天,因为菲 兰达的疏忽,小奥雷连诺溜到了氏廊上。奥雷连诺第二立即认出这小孩儿是他的孙子。

  他给他理发,帮他穿衣服。叫他不要怕人;不久之后,谁 也不怀疑这是布恩蒂亚家中合法的孩子了,他具有这家人的共同特点:突出的颧骨,惊异的眼神,孤僻的模样儿。菲兰达从此也就放心了。她早就想克制骄做,可是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她越考虑解决办法,就越觉得这些办法不合适。如果她知道奥雷连诺第二会用祖父的宽厚态度对待意外的孙子,她就不会采取各种搪塞和拖 延的花招,一年前就会放弃把亲骨肉弄死的打算了。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乳齿已经换成恒齿,侄儿成了她闷倦的下雨时刻用来消遣的活玩具。奥雷连诺第二有 一次想起,在梅梅昔日的卧室里,扔着大家忘记了的英国百科全书。他开始让孩子们看图画:起初是动物画,然后是地图、其他国家的风景画以及名人的肖像。奥雷 连诺第二不懂英语,勉强能够认出的只是最有名的城市和最着名的人物,囚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些名字和说法,来满足孩子们无限的好奇心。

   菲兰达真的相信,天一放晴,她的丈夫准会回到恰妇那儿去。开头,她生怕他试图钻进她自己的卧宝:如果他钻了进来,她就得羞涩地向他解释,在阿玛兰塔·乌苏 娜出生以后,她已失去了夫妻生活的能力。这种恐惧也成了菲兰达跟没有见过的医生加紧通信的原因,由于邮务工作遭到阻碍,她和他们的通信是经常中断的。

   在最初几个月里,暴风雨造成了几次铁道事故,菲兰达从没有见过的医生的信中知道,她的几封信都没送到收信地点。随后,跟陌生医生的联系终于断了,她忧认 真考虑是不是戴上她大夫在血腥的狂欢节戴过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医生诊治。可是,有一个经常把暴雨中的不幸消息带到她家来的女人告诉她,香蕉公 司已把门诊所迁到无雨的地方去了。于是菲兰达只好放弃自己的希望,听天由命,等候雨停和邮务恢复正常,这时她就用土方土药治疗自己的暗疾,因为她宁死也不 让自己落到最后留在马孔多的一个医生手里,那医生是个有点古怪的法国人,象马或驴一样用草充饥。她跟乌苏娜亲近起来,希望从老太婆那儿探出什么救命药方。 可是菲兰达有一种拐弯抹角的习惯,不愿直呼事物的名称,她把原因换成了结果,说是因为太热,所以出血。这样,她就觉得自己的病不太可羞了。乌苏娜很有道理 地诊断说,病不在肚子里,而在胃里,劝她服用甘汞。其他任何一个没有反常差耻心的女人,都不会觉得这种疾病对自己有什么可耻,而菲兰达却不是这样。如果不 是这种病症,如果她的信函没有遗失,她眈不会理睬缠绵的雨了,因为她度过的一生终归象是窗外的滂沱大雨。她没改变用餐的时间,也没放弃自己的任何习惯。别 人在桌于脚下垫上砖头,将椅子放在厚木板上,免得吃饭时弄湿了脚,菲兰达照旧铺上荷兰桌布,摆上中国餐具,晚餐之前点上枝形烛台的蜡烛,因为她以为自然灾 害不能作为破坏常规的借口。家里的任何人都没上街。如果菲兰达能够做到的话,她在大雨开始之前很久就会把所有的房门永远关上,冈为照她看来,房门发明出来 就是为了关闭的,而对街上的事感到兴趣的只是那些妓女。但是,听说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送葬队伍经过房屋前面,第一个扑到窗口去的就是她:但是,通过 半开的窗子看见的景象使得菲兰达难过到了那种程度,以至许多个月以后她还在懊悔自己一时的脆弱。

  凄清的送葬队伍是难以想象的。棺材放在 一辆普通半车上,上面用香蕉叶搭了个篷顶,雨水不断地落下,车轮经常陷在泥里,篷顶勉强没垮。一股股悲凉的南水掉到盖着棺材的旗帜上,把旗帜都浸得透湿 了;这是一面布满硝烟和血迹的战斗旗帜,更加荣耀的老军人是不会要它的,棺材上放着一把银丝和铜丝穗子的军刀,从前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为了空手走进阿 玛兰塔的缝纫室,挂在客厅衣架上的就是这把军刀。棺材后面,在泥浆里啪呛啪哒走着的,是在尼兰德投降以后活下来的最后几名老军人,他们卷着裤腿,有的甚至 光着脚,一只手拄着芦苇杆,另一只手拿着雨水淋得变了色的纸花圈。这象是幽灵的队伍。在仍以奥雷连诺上校命名的街上,他们好象按照口令一样齐步走过,掉头 看了看上校的房子,然后拐过街角,到了广场在这儿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因为临时搭成的柩车陷在泥里了。乌苏娜要求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扶她到门边去。谁也不 能怀疑她看见了什么,因为她那么注意地望着送葬队伍,柩车在泥坑里左右摇晃,她象报告佳音的天使民一样伸出的一只手也左右挥动。

  “再见吧,格林列尔多,我的孩子,”乌苏娜叫了一声。“向咱们的人转达我的问候吧,并且告诉他们,天一晴我就要去看望他们了。”

  奥雷连诺第二把为祖母扶回床上,用往常那种不礼貌的态度问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真的,”乌苏娜回答。“雨一停,我就要去了。”

   淹没街道的泥流引起了奥雷连诺第二的不安。他终于担心起自己的牲畜,把一块油布披在头上,就到佩特娜·柯特家里去了。佩特娜。柯特站在院里齐腰深的水 中,正在推动一匹死马。奥雷连诺第二拿着一根木棍帮助她。胀鼓鼓的巨大尸体象钟摆一样晃晃荡荡,立亥就被泥流卷走了。大雨刚一开始,佩特娜。柯特就在清除 院子里死了的牲畜。最初几个星期,她曾捎信给奥雷连诺第二,要他迅速采取什么措施,可他回答说,不必着急,情况并不那么坏,雨一停,他就想办法。佩特娜· 柯特又请人告诉他,牧场给淹没了,牲口都跑到山里去了,它们在那儿没有吃的,还会被豹于吃掉,或者病死。“甭担心,”奥雷连诺第二回答她。“只要雨停,其 他的牲畜又会生下来了。”在佩特娜。柯特眼前,牲畜成群死去,她好不容易才把陷在泥淖里的剁成了块。她束手无策地望着洪水无情地消灭了她的财产以前被认为 是马孔多最可靠的财产,现在剩下的只是臭气了。当奥雷连诺第二终于决定去看看那里的情况时,他在畜栏的废墟里仅仅发现了一匹死马和一匹衰竭的骡子。佩特 娜·柯特见他来了,既没表示惊讶,也没表示高兴或怨恨,,光是讥笑了一声。

  “欢迎光临!”佩特娜·柯特说。

  睡得好 吗?“也没有人问过她,哪怕出于礼貌,她为什么那么苍白,醒来以后她的眼睛下面为什么会有青紫斑,当然罗,尽管她没指望这家人的任何照顾,归根到底,他们 总把她看做是一个障碍,看做是从炉灶上取下热锅的一块破布,看做是一个乱、涂墙壁的蠢货,这家人总是背地里说她的坏话,把她叫做伪善者,叫做法利赛人 (注:《新约》里所谓的伪善者),叫做假惺惺的人,甚至阿玛兰塔愿她安息吧还大声地说,她菲兰达是一个荤素不分的人(注:意指大斋禁忌期间也不忘男女关系 的人)仁慈的上帝,这是什么话啊她服从上帝的意志,屈辱地忍受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能忍耐了,因为霍·阿卡蒂奥第二这个混蛋说,家庭毁灭了,因为家里放进 了一个山地女人,试想一下吧,一个专横跋扈的山地女人,上帝啊,宽恕我的罪孽吧,一个狗杂种的山地女人,就象政府派来屠杀工人的那帮山地人一样真难设想他 说的就是她菲兰达,阿尔巴公爵的教女,名门出身的女人,总统夫妇都羡慕她,一个纯种的贵族女人,她有权用十一个西班牙名字签字,她在这个杂种的小镇上是唯 一正经的女人,摆着十六套餐具的桌子也难不倒她,而她那通奸的丈夫却笑得要死地说,需要这么多刀叉、匙子和茶勺的不是人,而是娱蚣,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知 道,什么时候应当送上白酒,用哪一只手,斟在什么杯子里;什么时候应当送上红酒,用哪一只手,斟在什么杯子里,那个乡巴佬阿玛兰塔却不一样愿她安息吧,她 认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红酒是晚上喝的,她菲兰达是唯一到过整个沿海地带的,可以夸口说,她只能在金便盆里撒尿,而那个可恶的共济会会员,奥雷连诺上校愿 他安息吧,竟敢粗鲁地问她,她为什么得到了这种特权,她拉屎拉出的是不是菊花,你瞧,他竟说出这种话来,而雷纳塔呢,她自己的女儿,却偷看她在卧室里大 便,然后说便盆确实完全是金的,上面还有许多徽记,可里面是普通的大便,最寻常的大便,甚至比寻常的大便还糟糕山地人的大便你瞧,这是她自己的女儿;说实 在的,她对家中其他的人从来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无论如何,有权期待丈夫的一点儿尊重,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她合法的配偶,她的主子,她的保护人,按照 自己的愿望和上帝的意志承担了重大的责任,把她从父母的家里弄来,她本来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生活,她编织花圈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因为她的教父捎了一封信给 她,信上是他亲手签名的,而且用他的宝石戒指盖了个火漆印,信里说他教女的双手生来不是从事尘世劳动的,而是为了弹钢琴的,然而这个无情的家伙她的丈夫, 虽然临行时得到过好心的劝说和警告,却从她父母家中把她带到这个地狱里来,这儿热得喘不上气,而且她还来不及遵守斋期的节欲规定,他已经拎起他的流动衣箱 和讨厌的手风琴,去跟他的姘头那个不要脸的淫妇住在一起了,只要看看她的屁股也就是说,看看她扭动她那母马似的大屁股,立刻就能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是个 什么畜生,跟她菲兰达恰恰相反,她菲兰达在家里,在猪圈里,在桌边,在床上,都是个天生的好女人,敬畏神灵,奉公守法,顺从命运,她当然不能去干各种肮脏 的事儿,能干那些龌龊勾当的自然只有那个婊子,她象法国妓女一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比法国妓女恶劣一千倍,法国妓女干得正大光明,至少还在门上挂个红 灯,可他却对她菲兰达忘恩负义,她菲兰达是雷纳塔。阿尔戈特夫人和菲兰达。德卡皮奥先生唯一钟爱的女儿,尤其她父亲是个虔诚的人,真正的基督徒,获得过” 圣墓(注:耶稣的墓)勋章“;由于上帝的特殊恩惠,他们在坟墓里不会腐烂,皮肤还会象新娘的缎子衣服那么光洁,眼睛还会象绿宝石那么晶莹透亮。

  “这说得不准确,”奥雷连诺第二打断她。“人家把你父亲送到这儿的时候,他已经臭得相当厉害了。”

   他耐着性子听了整整一天,最后才揭穿菲兰达说得不准。菲兰达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降低了嗓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她那恼怒的聒噪声把雨声都给压住了。奥雷 连诺第二耷拉着脑袋,坐在桌边,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第二天早餐时,菲兰达浑身发抖,显然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反复回忆过去受到的委屈, 似乎已经精疲力尽。然而,奥雷连诺第二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煮熟的鸡蛋时,她不只是说前一个星期就没有鸡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帮男人,说他们只会把时 间用来欣赏自己肮脏的肚脐眼,然后恬不知耻地要求别人把百灵鸟的心肝给他们送上桌子。奥雷连诺第二照旧和孩子们一起浏览百科全书里的图画,可是菲兰达假装 拾掇梅梅的卧室,其实她只想让他听见她唠叨,自然罗,只有失去了最后一点羞耻心的人才会告诉天真无邪的孩子,仿佛百科全书里有奥雷连诺上校的画像。白天午 休时刻,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坐在长廊上,可是菲兰达又在那儿找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围转来转去,象牛虻一样不停地轰轰嗡嗡,说了又 说,家里除了石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却象波斯苏丹那么坐着,盯着下雨,因为他是个懒汉、食客、废物、孱头,靠女人过活已经习惯了,以为他讨 了约拿②的老婆,那②见《圣经》。“约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带来坏运气的人。个女人只要听听鲸鱼的故事就满足了。奥雷连诺第二听菲兰达罗唆了两个多小 时,无动于衷,象个聋子。他一直没有打断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

  她的话象鼓声似地震动着他的脑筋。

  “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兰达提高嗓门回答:“我不住嘴,”她说。“谁不愿意听我的话,就让他滚蛋。”这下子,奥雷连诺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来,仿佛想伸个懒腰似 的,平静而恼怒地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个秋海棠、欧洲蕨、牛至花盆,一个个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菲兰达吓坏了她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她的气话包含着多么可怕的力 量。奥雷连诺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发狂地击碎了玻璃橱,从里面拿出一个个杯盘碗盏,不慌不忙地都把它们往地上扔。他的样儿平平静静,神情严肃、 专注,而且象从前用钞票裱糊房子那么仔细,把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手绘彩色花瓶、蔷薇船美女图、金框镜子都往墙上砸,凡是这座房子从客厅到储藏室可以砸 碎的东西都在墙上砸得稀烂。最后落到他手里的是厨房里立着的一个大瓦罐。象炸弹爆炸一样,这只瓦罐轰隆一声在院子里砸成了无数碎片。最后,奥雷连诺第二洗 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门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来了,带来了几大块青筋嶙嶙的腌肉、几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虫(注:可以食用的一种害虫),还有几串干瘪的香 蕉。从这时起,家里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连诺忆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觉得那是他俩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尽管菲兰达 禁止,他俩还是在院子的泥潭里啪哒啪哒走着玩儿,捉到了蜥蜴就把它们肢解,并且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锅里, 假装在汤里下毒。乌苏娜是他们最喜爱的玩具。他们拿她当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从一个角落拖到另一个角落,给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脸上涂抹油烟,有一次差点儿 用修剪花木的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象对付癫蛤蟆那样。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时候,他俩特别开心。下雨的第三年,乌苏娜脑子里显然真的发生了一些变化,她逐渐 失去了现实感,把现时和早就过去的生活年代混在一起,伤心地号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罗尼娜·伊古阿兰。她的脑海里一切都 搅乱了:她把小奥雷连诺当做是去参观冰块时的儿子奥雷连诺上校,而把神学院学生霍·阿卡蒂奥错看成她那跟吉卜赛人一起跑掉的头生子。乌苏娜大谈特谈自己的 家庭,孩子们就假想出一些亲戚来看望她,这些亲戚不仅是许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她的头发给撒上了灰,眼睛系上了一块红手绢,可她坐在床 上,和亲戚们在一起,感到非常高兴;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连诺细致地描绘这些亲戚,仿佛真的看见了他们似的。乌苏娜跟自己的远祖闲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 事情,对他们告诉她的那些消息很感兴趣,跟他们一块儿哀悼在这些想象的客人已经死后的那些亲戚。孩子们很快发现,乌苏娜极力想弄清楚一个人,那个人在战争 时期有一次曾把圣约瑟夫的等身石膏像带到这儿,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后就把它取走。于是,奥雷连诺第二想起了藏在什么地方的财宝,那个地方只有乌苏娜一个人知 道,但他的一切探问和诡计都没有奏效,因为,她在梦幻的迷宫里瞎闯,似乎仍有足够的理智来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谁能证明自己是财宝的真正主人, 她就把秘密告诉谁。乌苏娜是那么机灵和固执,奥雷连诺第二试图拿自己的一个酒友冒充财宝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细致的盘问,设置了许多不易觉察的陷阱,就把 冒充者戳穿了。

  相信乌苏娜将把自己的秘密带进坟墓,奥雷连诺第二就雇了一些掘土工人,好象要在庭院和后院挖排水沟似的,他自己则拿着一 根铁钎在地上打眼试探,并且用各种金属探测器到处勘察,可是经过三个月疲劳的勘探,没有发现任何金子似的东西。随后,他认为纸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 找皮拉·苔列娜帮忙,但她向他解释,除非乌苏娜亲手抽牌,否则任何企图都是无用的。不过,她毕竟肯定了财宝的存在,甚至准确地说出这批财宝包括七千二百十 四个金币,是装在三只帆布口袋里的,口袋上系了铜丝,埋藏在半径为一百二十公尺的范围之内,乌苏娜的床铺就是半径的中心。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说,要等雨 停了,连续三个六月的太阳把成堆的泥土变成了灰尘,才能弄到财宝。奥雷连诺第二觉得这些说法既玄奥又含糊,犹如鬼怪故事,于是立即决定继续探索,虽然现在 已是八月,要符合预言的条件至少还有三年,有一种情况特别使他惊异,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从乌苏娜的床铺到后院篱垣的距离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兰达 看见奥雷连诺第二测量房间,听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沟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样疯了。

  他怀着一种“勘探热”,这种“勘探 热”象他的曾祖父去寻找伟大发明时一样,耗尽了自己最后剩下的脂肪,从前和孪生兄弟相似之处就又突出了:不仅瘦骨嶙嶙的身体,而且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孤僻的 样儿,都象霍·阿卡蒂奥第二。他不再关心孩子们,他从头到脚满是污泥,该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厨房角落里吃,而且勉强回答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问 题。菲兰达看见奥雷连诺第二拼命干活(这种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没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热看做是爱好劳动,把他的黄金梦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顽固 看做是坚定。现在她一想起,为了使他摆脱消极状态,在他前面说过一些刻薄话,就感到良心的谴责。可是奥雷连诺第二这时顾不上原谅与和解。他立在齐颈的枯枝 败叶和烂花莠草的泥坑里,在花园里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后挖到了庭院和后院,就这样深深地挖空了长廊东边的地基,有一天夜里,家里的人被地下发出的震动声和 折裂声惊醒起来;他们以为是地震,其实是三个房间的地面塌陷了,长廊的地面出现很长的裂缝,裂缝一直到了菲兰达的卧室。

  然而奥雷连诺第 二并不放弃自己的勘探。尽管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似乎只有依靠纸牌的预卜了,但他加固了摇摇欲坠的房基,用石灰浆填满了裂缝,又在房屋两边继续挖掘。在这 儿,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雨终于开始停息。雨云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两点,吉祥的红太阳普照大地,它象砖头一 样粗糙,几乎象水那样清澈。从这一天起,整整十年没有下雨。

  马孔多成了一片废墟。街道上是一个个水潭,污泥里到处都露出破烂的家具和牲 畜的骸骨,骸骨上长出了红百合花一-这是一群外国佬最后的纪念品,他们匆忙地来到马孔多,又匆忙地逃离了马孔多。“香蕉热”时期急速建筑起来的房屋已经抛 弃了。香蕉公司运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在铁丝网围着的小镇那儿,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从前每天傍晚凉台上都有人无忧无虑地玩纸牌,也象被 狂风刮走了,这种狂风是未来十二级飓风的前奏;多年以后,那种飓风注定要把马孔多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在这一次致命的狂风之后,从前这儿住过人的唯一证明。 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忘在小汽车里的一只手套,小汽车上爬满了三色茧。霍。

  阿布恩蒂亚建村时期勘探过的“魔区”,嗣后香蕉园曾在这儿繁 荣起来,现在却是一片沼泽,到处都隐藏着烂掉的树根,在远处露出的地平线上,这片海洋在好几年中仍然无声地翻着泡沫。第一个礼拜日,奥雷连诺第二穿着干衣 服,出门看见这个市镇的样子,感到十分惊愕。雨后活下来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间,享受初露的阳光。他们的皮肤仍象 水藻那样微微发绿,下雨年间渗进皮肤的储藏室霉味还没消失可是他们脸上却露出愉快的微笑,因为意识到他们土生土长的市镇重新属于他们了。辉煌的土耳其人街 又成了昔日的样子,从前,那些浪迹天涯的阿拉伯人,穿着拖鞋,戴着粗大的金属耳环,拿小玩意儿交换鹦鹉,在千年的流浪之后在马孔多获得了可靠的栖身之所。 现在,下雨时摆在摊子上的货品已经瓦解,陈列在商店里的货品已经发霉,柜台已被白蚁至坏,墙壁已给潮气侵蚀,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却坐在他们的祖辈坐过的 地方,象祖辈一样的姿势,默不吭声,泰然自若,不受时间和自然灾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后那样,或者象奥雷连诺上校的三十二次战争以后那样。面对着 毁了的赌桌和食品摊,面对着残存的靶场,面对着人们曾在那里圆梦和预卜未来的一片瓦砾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饱满,这使奥雷连诺第二觉得惊异,他就 用往常那种不拘礼节的口吻询问他们,他们依靠什么神秘的力量才没给洪流冲走,没给大水淹死;他从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这个问题,到处都遇到同样巧妙的微 笑。同样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样的回答:

  “我们会游泳。”

  在全镇其他的居民中,仅仅佩特娜·柯特一个人还有阿拉伯人的胸 怀。畜栏和马厩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没有泄气,维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奥雷连诺第二叫来,写了一张张字条给他,可他回答说,他不知道哪一天 回到她的家里,但是不管怎样,他准会带着一袋金币到她家里,用它们来铺卧室的地面。

  那时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种能够帮助她忍受苦命 的力量,但她在心里找到的只是愤恨,一种公正的、无情的愤恨,于是她发誓要恢复情人浪费的和暴雨毁掉的财产。她的决心是那么坚定,奥雷连诺第二收到最后一 张字条之后过了八个月,终于来到了佩特娜。柯特家里,女主人脸色发青,披头散发,眼睛凹陷,皮肤长了疥疮,正在一片片纸儿上写号码,想把它们做成彩票。奥 雷连诺第二不胜惊讶,默不做声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么瘦削和拘谨,佩特娜·柯特甚至觉得,她看见的不是跟她度过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你疯啦,”他说。“你想用什么抽彩?难道用尸骨吗?”

   于是,她要他到卧室里去看看,他看见了一匹骡子。骡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样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样坚定、活跃。佩特娜。柯特拼命饲养它,再也没有干草、玉米 或树根的时候,她就把它安顿在她的卧室里,让它去嚼棉布床单、波斯毯子、毛绒被子、丝绒窗帘以及主教床上的帐幔,这种帐幔是金线刺绣的,装饰了丝线做成的 穗子。

第十七章

  八月里开始刮起了热风。这种热风不但窒息了玫瑰花丛,使所有的沼泽都干涸了,而且给马孔多生锈的锌板屋顶和它那百年杏树都撒上了一层灼热的尘土。下雨的时候,乌苏娜意识中突发的闪光是十分罕见的,但从八月开始,却变得频繁了。

   看来,乌苏娜还要过不少日子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在雨停之后死去。她知道自己给孩子们当了三年多的玩偶,就无限自怜地哭泣起来。她拭净脸上的污垢,脱掉 身上的花布衣服,抖掉身上的干蜥蜴和癞蛤蟆,扔掉颈上的念珠和项链,从阿玛兰塔去世以来,头一次不用旁人搀扶,自己下了床,准备重新投身到家庭生活中去。 她那颗不屈服的心在黑暗中引导着她。无论谁看到她那颤巍巍的动作,或者突然瞧见她那总是伸得与头一般高的天使似的手,都会对老太婆弱不禁凤的身体产生恻隐 之心,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乌苏娜的眼睛完全瞎了。但这并没有妨碍乌苏娜发现,她从房子第一次改建以来那么细心照料的花坛,已被雨水冲毁了,又让奥雷连诺第二 给掘过了,地板和墙壁裂开一道道缝,家具摇摇晃晃,全褪了色,房门也从铰链上脱落下来。家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消沉和沮丧的气氛。乌苏娜摸着走过一间间空荡 荡的卧室时,传进她耳里的只是蚂蚁不停地啃蚀木头的磁哦声。蛀虫在衣柜里的活动声和雨天滋生的大红蚂蚁破坏房基的安全声。有一次,她打开一只衣箱,箱子里 突然爬出一群蟑螂,里面的衣服几乎都被它们咬破了,她不得不求救似的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叫来。“在这样的废墟上怎能生活呢?”她说。“到头来这些畜生会 把咱们也消灭的,”从这一天起,乌苏娜心里一刻也没宁静过。清早起来,她便把所有能召唤的人都叫来帮忙,小孩子也不例外。她在太阳下晒干最后一件完好无损 的外套和一些还可穿的内衣,用各种毒剂突然袭击蟑螂,赶跑它们,堵死门缝和窗框上白蚂蚁开辟的一条条通路,拿生石灰把蚂蚁直接闷死在洞穴里。由于怀着一种 力图恢复一切的狂热愿望,乌苏娜甚至来到那些被遗忘的房间跟前。她先叫人清除了一个房间里的垃圾和蜘蛛网,在这个房间里,霍·阿。布恩蒂亚曾绞尽脑汁,不 遗余力地寻找过点金石。

  接着,她又亲自把士兵们翻得乱七八糟的首饰作坊整理一番;最后,她要了梅尔加德斯房间的钥匙,打算看一下里面的 情况,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在自己死亡之前是绝对禁止人们走进这个房间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尊重他的意愿,试图用一些妙计和借口促使乌苏娜放弃自己的打 算。但是老太婆固执己见,决心消灭房中偏僻角落里的虫子,毅然决然地排除了她碰到的一切困难,三天之后便达到了目的打开了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房间里发出冲 鼻的臭气,乌苏娜抓住门框,才站稳了脚跟。然而她立即想起,这房间里放着为梅梅的女同学买的七十二只便盆,想起最初的一个雨夜里,士兵们为了寻找霍·阿卡 蒂奥第二,搜遍了整座房子,始终没有找到。

  “我的天啊!”她若看得见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一切,准会这样惊叫一声。“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教你养成整洁的习惯,可你却在这儿脏得象只猪。”

  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继续考证羊皮纸手稿。他那凌乱不堪、又长又密的头发垂到了额上,透过头发只望得见微绿的牙齿和呆滞的眼睛。听出曾祖母的声音,他就朝房门掉过头去,试图微笑一下,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重复了乌苏娜从前讲过的一句话。

  “你在想什么呢?”他叨咕道。“时光正在流逝嘛。”

  “当然,”乌苏娜说,“可毕竟是…”

  这时,她忽然想起奥雷连诺上校在死刑犯牢房里也曾这么回答过她。一想到时光并没有象她最后认为的那样消失,而在轮回往返,打着圈子,她又打了个哆嗦。

   然而这一次乌苏娜没有泄气。她象训斥小孩儿似的,把霍·阿卡蒂奥第二教训了一顿,逼着他洗脸、刮胡子,还要他帮助她完成房子的恢复工作。自愿与世隔绝的 霍·阿卡蒂奥第二,想到自己必须离开这个使他得到宁静的房间就吓坏了。他忍不住叫嚷起来,说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他离开这儿,说他不想看到两百节车厢的列 车,因为列车上装满了尸体,每晚都从马孔多向海边驶去。“在车站上被枪杀的人都在那些车厢里,三千四百零八个。”乌苏娜这才明白,霍·阿卡蒂奥第二生活在 比她注定要碰上的黑暗更不可洞察的黑暗中,生活在跟他曾祖父一样闭塞和孤独的天地里。她不去打扰霍·阿卡蒂奥第二,只是叫人从他的房门上取下挂锁,除留下 一个便盆外,把其它的便盆都扔掉,每天到那儿打扫一遍,让霍·阿卡蒂奥第二保持整齐清洁,甚至不逊于他那长期呆在栗树下面的曾祖父。起先,菲兰达把乌苏娜 总想活动的愿望看做是老年昏聩症的发作,勉强压住自己的怒火。可是就在这时,威尼斯来了一封信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他打算在实现终身的誓言之前回一次马孔 多。这个好消息使得菲兰达那么高兴,她自己也开始从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浇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让她的儿子产生坏印象就成。她又开始跟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通 信,并且把欧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陈列在长廊上,很久以后乌苏娜才知道它们都让奥雷连诺第二在一阵破坏性的愤怒中摔碎了。后来,菲兰达卖掉 了一套银制餐具,买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锡制汤碗和大汤勺,还有一些锡制器皿;从此,一贯保存英国古老瓷器、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橱,就显得很可怜 了。可是乌苏娜觉得这还不够。“把门窗都打开吧,”她大声说。“烤一些肉,炸一些鱼,买一些最大的甲鱼,让外国人来作客,让他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铺床,干脆 在玫瑰花上撒尿,让他们坐在桌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他们连打响嗝、胡说八道,让他们穿着大皮鞋径直闯进一个个房间,把到处都踩脏,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他们愿干的一切事儿,因为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驱除破败的景象。”可是乌苏娜想干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经太老了,在人世间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作糖动物了, 而子孙后代又没继承她那顽强的奋斗精神。于是,按照菲兰达的吩咐,一扇扇房门依然紧紧地闭着。

  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进了 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钱只够勉强维持全家不致饿死。有一次抽骡子彩票时赢了一笔钱,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买了一些牲畜,开办了一家简陋 的彩票公司。奥雷连诺第二亲自用彩色墨水绘制彩票,竭力使它们具有尽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样,然后走家串户地兜售彩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少人买他 的彩票是出于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则是出于怜悯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怜们心的买主,也都指望花二十个生丁菲兰达那么高兴,她自己也开始从早到晚收拾屋子, 一天浇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让她的儿子产生坏印象就成。她又开始跟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并且把欧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陈列在长廊上,很久 以后乌苏娜才知道它们都让奥雷连诺第二在一阵破坏性的愤怒中摔碎了。后来,菲兰达卖掉了一套银制餐具,买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锡制汤碗和大汤勺,还有一些 锡制器皿;从此,一贯保存英国古老瓷器、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橱,就显得很可怜了。可是乌苏娜觉得这还不够。“把门窗都打开吧,”她大声说。“烤一些 肉,炸一些鱼,买一些最大的甲鱼,让外国人来作客,让他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铺床,干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让他们坐在桌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他们连打响嗝、 胡说八道,让他们穿着大皮鞋径直闯进一个个房间,把到处都踩脏,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他们愿干的一切事儿,因为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驱除破败的景象。”可是乌苏 娜想干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经太老了,在人世间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作糖动物了,而子孙后代又没继承她那顽强的奋斗精神。于是,按照菲兰达的吩咐,一扇 扇房门依然紧紧地闭着。

  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进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钱只够勉强维持全家不致饿死。有一次抽骡 子彩票时赢了一笔钱,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买了一些牲畜,开办了一家简陋的彩票公司。奥雷连诺第二亲自用彩色墨水绘制彩票,竭力使它们具有尽可 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样,然后走家串户地兜售彩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少人买他的彩票是出于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则是出于怜悯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怜 们心的买主,也都指望花二十个生丁赢得一头猪,或者花三十二个生丁赢得一头牛犊。这种指望把大家搞得挺紧张,以致每星期二晚上佩特娜·柯特家的院子里都聚 集了一群人,等待一个有幸被选出来开彩的小孩子刹那间从一只布袋里抽出中彩的号码。这种集会很快变成了每星期一次的集市。天一黑,院子里便摆了一张张放着 食品和饮料的桌子,许多幸运的人愿意宰掉赢得的牲畜供大家享受,但是有个条件:别人得请些乐师来,并且供应伏特加酒;这样,奥雷连诺第二只好违背自已的意 愿,重新拿起手风琴,并且勉强参加饕餐比赛。昔日酒宴上这些无聊的作法,使得奥雷连诺第二认识到,他以往的精力已经耗尽,过去那种主宰者和舞蹈家的创造才 能也已枯竭。是的,他变了。有一天,他向“母象”挑战,他夸口说他能承担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结果不得不减为七十八公斤,他那淳厚的脸庞,本来就由于喝醉 了酒而肿胀起来,现在犹如扁平的甲鱼嘴脸,一位长就变得好似鬣蜥的嘴脸了。沮丧和疲惫混杂的神色也一直没从他的脸上消失过。可是佩特娜。柯特还从来没象现 在这样强烈地爱过奥雷连诺第二,可能是因为她把他的怜悯和两人在贫穷中建立的友情当成了爱情。

  现在,他们恋爱用的旧床已经破得摇摇晃 晃,逐渐变成了他们秘密谈心的地方,那些照出他们每个动作的镜子已经取下来卖掉,卖得的钱购买了一些专供抽彩用的牲畜,那些细布被单和能激起情欲的绒被也 已经被骡子嚼坏。一对昔日的情人,两个因为失眠而感到痛苦的老人,每夭怀着一种纯洁的心情,直到深夜还精神抖擞,便把从前剧烈消耗体力的时间用来算票据账 和钱。有时,他们一直坐到拂晓鸡啼,把钱分成若干小堆,一个个硬币不时从这一小堆挪到那一小堆,为的是这一小堆够菲兰达花销;那一小堆够阿玛兰塔·乌苏娜 买一双皮鞋;另一小堆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因为从混乱时期起她是从来没有更新过衣着的,还有一小堆够订购乌苏娜的棺材,以防她一旦去世,再一小堆够买咖 啡,一磅咖啡每隔三星期就要上涨一个生丁;另一小堆够买砂糖,砂糖的甜味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淡了,那一小堆够买雨停后还没晒干的劈柴;这一小堆够买绘制彩票 的纸张和彩色墨水;而额外的一小堆够还四月份的一次彩票钱,因为那一次所有的彩票几乎都已卖掉,不料母牛犊身上出现了炭疽症状,只是奇迹般地抢救出了它的 一张皮。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柯特的接济带有一种明显的特点,总是把较大的一部分给菲兰达,他们这么做倒不是由于良心的谴责,也不是为了施舍,而是他们 认为菲兰达的幸福比自己的更为珍贵。事实上,他俩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关心菲兰达,简直就象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样,因为他们一直想有一个女儿,结果却没想 成。有一次,为了给菲兰达买一条荷兰亚麻布台布,他们整整吃了三天老玉米粥。但不管他们怎么操劳,也不管他们赚了多少钱,使用了多少心计,每天夜里,得到 他们爱护的天使照样累得一下子就睡着了,也不等他们为了使钱够维持生活,把钱的分配和硬币的挪动工作结束。谁知钱永远攒不够,在为失眠感到苦恼的时候,他 们不禁自问,这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牲畜繁殖得不象早先那么多,为什么握在手里的钱竟会贬值,为什么不久前还能无忧无虑地点燃一叠钞票跳孔比 阿巴舞(注:男人手执蜡烛的一种舞蹈。)的人,如今大声嚷嚷,说他们在光天化日下遭到了抢劫,虽然向他们索取的不过是可怜的二十个生丁,以便让他们参加一 次用六只鸡作奖品的抽彩。奥雷连诺第二虽然嘴上小说,心里却在想,祸根并不在周围世界,而是在佩特娜·柯特那不可捉摸的隐蔽的内心里。在发大水时,不知什 么东西挪动了一下位置,于是牲畜便染上了不孕症,钱也开始象水一样流掉。奥雷连诺第二不禁时这个秘密产生了兴趣,以深邃的目光窥视了一下佩特娜·柯特的内 心,可是就在他寻找收获的时候,突然遇上了爱情。他试图从自私的目的出发激起佩特娜·柯特的热情,最后却是自己爱上了她。随着他那股柔情的增长,佩特娜· 柯特也越来越强烈地爱着奥雷连诺第二。

  这一年的深秋,她又孩子般天真地恢复了对“哪儿有贫穷,哪儿就有爱情”这句谚语的信念。现在,回 忆起往年穷奢极侈的酒宴和放荡不羁的生活,他们不免感到羞愧和懊悔,抱怨两人为最终获得这座无儿无女的孤独天堂所花的代价太大,在那么多年没有生儿育女的 同居之后,他俩在热恋中奇迹般地欣然发现,餐桌边的相爱比床上的相爱毫不逊色。他们感到了这样一种幸福:虽然精力衰竭,上了年纪,却依然能象家兔那样嬉 戏,象家犬那样逗闹。

  从一次次抽彩中赚得的钱并没增加多少。最初,每星期有三天,奥雷连诺第二把自己关在经营牲畜的老办事处里,绘制一 张又一张彩票,按照抽彩要发的奖,维妙维肖地绘出一头火红色的母牛、三头草绿色的乳猪或者一群天蓝色的母鸡,还悉心地用印刷体字母标上公司名称:“天意彩 票公司”,那是佩特娜·柯特为公司起的名称。后来,他一星期不得不绘制二千多张彩票,不久他感到实在太累,便去定做了一些刻有公司名称、牲畜画像和号码的 橡皮图章。从此,他的工作只是把图章在浸透了各种彩色墨水的印垫上蘸湿,再盖在一张张彩票纸上。在自己一生的最后几年里,奥雷连诺第二忽然想用谜语代替彩 票上的号码,并在猜中谜语的那些人之间平分奖品。可是这种做法太复杂,再说,它又容易引起各种可能有的怀疑,在第二次试行之后,他就只好放弃了。

   每天从清晨到深夜,奥雷连诺第二都在为巩固彩票公司的威望忙碌,他差不多没剩下什么时间去看望孩子们。菲兰达干脆把阿玛兰塔。乌苏娜送进一所一年只收六 名女生的私立学校,却不同意小奥雷连诺去上市立学校。她允许他在房子里自由地游逛,这种让步已经太大了,何况当时学校只收合法出生的孩子,父母要正式举行 过宗教婚礼,出生证明必须和橡皮奶头一起,系在人们把婴儿带回家的那种摇篮上,而小奥雷连诺偏偏列入了弃婴名单。这样,他就不得不继续过着闭塞的生活,纯 然接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和乌苏娜在神志清醒时的亲切监督。在聆听了两个老太婆的各种介绍之后,他了解的只是以房屋围墙为限的一个狭窄天地。他渐渐长成一 个彬彬有礼、自尊自爱的孩子,生就一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有时使成年人都不知所措,跟少年时代的奥雷连诺上校不同的是,他还没有明察秋毫的敏锐目光,瞧起 什么来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不时眨巴着眼睛。阿玛兰塔。乌苏娜在学校里念书时,他还在花园里挖掘蚯蚓,折磨昆虫。有一次,他正把一些蝎子往一只小盒子里塞, 准备悄悄扔进乌苏娜的铺盖,不料菲兰达一把抓住了他;为了这桩事,她把他关在梅梅昔日的卧室里。他为了寻找摆脱孤独的出路,开始浏览起百科全书里的插图 来。在那儿他又碰上了乌苏娜,乌苏娜手里拿着一束荨麻,正顺着一个个房间走动,一边往墙壁上稍稍撒点圣水。尽管她已经多次跟他相遇,却依然问他是谁。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不错,”她答道。“你已经到了开始学做首饰的时候啦。”

   她又把他错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阵子的热风刚刚过去。老太婆的判断又不清楚了。走进卧室,她好象每一次都会遇到一些跟她交往 过的人:佩特罗尼娜·伊古阿兰令人注目地穿着一条华丽的钟式裙,披着一块用珠子装饰的绣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会时的装束;瘫痪的外祖母特兰吉林娜·马 里雅·米尼亚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亚庄重地坐在摇椅里,挥着一把孔雀羽毛扇;那儿还有乌苏娜的曾祖父奥雷连诺·阿卡蒂奥·布恩蒂亚穿着一套总督禁卫军的制 服,她的父亲奥雷连诺·伊古阿兰(牛虻的幼虫一听到他作的祷文就会丧命),从牛背上摔下来;此外还有她那位笃信神灵的母亲;长着一条猪尾巴的堂弟霍塞·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和他那些已故的儿子们他们一个个都端坐在沿墙摆着的椅子上,仿佛不是来作客,而是来听安魂祈祷的。她开始娓娓动听地跟他们谈话,讨论一些 在时间和地点上彼此都无联系的事情。从学校回来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看厌了百科全书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走进她的卧宝时,也常常见她坐在床上大声地自言 自语,在回忆死者的迷宫里瞎碰乱撞。有一次,她突然拉开吓人的嗓子,叫喊起来:“夫火啦!”喊声惊动了整座房子。事实上,她回忆起了自己四岁时见到的一次 马厩失火。她就这样把过去跟现在混在一起。没死之前,她还有过两三次神智清醒的时候,但即使在那种时候,大概谁也不知道她讲的是此时此刻的感觉,还是对往 事的回忆,乌苏娜渐渐枯槁了,还没死就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一生最后的几个月里,干瘪得犹如掉在睡衣里的一块黑李子干,她那只总是僵硬的手也变得好象长 尾猴的爪子。她可以整整几天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只好把她摇了又摇,在确信她还活着之后,就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喂她一小匙糖水。这 时,乌苏娜看上去就象一个获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架起她,在卧室里拍着她,把她放在祭坛上,想证实一下她是否只比耶稣婴 儿时稍大一点儿。有一天晚上,他们甚至把她藏在储藏室的一只柜子里,在那儿,她差一点让老鼠吃掉。在复活节前的那个礼拜日,趁菲兰达正在做弥撒,他们又走 进乌苏娜的卧室,一下子抬起她的头和脚。

  “可怜的高祖母,”阿玛兰塔·乌苏娜脱口而出,“她老死了。”

  乌苏娜猝然一动。

  “我还活着哩,”她反驳了一句。

  “你瞧,”阿玛兰塔·乌苏娜抑住笑声说:“呼吸都没有啦。”

  “我不是在讲话吗?”乌苏娜叫道。

  “连话也讲不动啦!”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象一支蜡烛燃尽了。”

  在这明确的事实面前,乌苏娜只好屈服。“我的天呀!”她轻轻地感叹一声。

   “这就是死吗?”她不由得开始念祷文,这是一篇毫无联系的长祷文,持续了两天多,直到星期二终于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呓语:有向上帝的呼吁,也有殷切的教 诲:要消灭红蚂蚁啦,否则房子就会轰隆一声倒塌;别让雷麦黛丝圣像前的神灯灭掉啦,别让布恩蒂亚家的任何一个人娶亲戚作妻子啦,不然生出的儿女会有一条猪 尾巴。奥雷连诺第二总想利用她的呓语状态探出金子藏放的地方,可是他的一次次纠缠都无收获。“等主人回来以后,”乌苏娜说,“上帝会启示他,让他找到财宝 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确信乌苏娜随时都可能与世长辞,因为这几天自然界出现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玫瑰花忽然散发出阵阵苦艾味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 不小心碰倒一只南瓜形碟子,碟子里撒落下来的菜豆种子在地板上组成一幅精确的海星几何图;有一天夜里,天空中骤然掠过一长串橙黄色的小光盘。

   果然,在那稣蒙难周的星期四清早,乌苏娜去世了。在乌苏娜最后一次想靠家人帮助计算她究竟活了多少岁时当时香蕉公司还在,她就算过自己不小于一百一十五 岁,但也不大于一百二十二岁。最后她被安放在一口小小的棺材里,棺材尺寸只比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睡过的摇篮稍大一点儿。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一则是许多 人都已忘记了乌苏娜,二则是天气发疯似的热那天晌午热得那么厉害,竟使鸟儿都迷失了方向:有的象一颗颗子弹飞快地钻进屋里,有的穿过窗上的铁丝网,死在一 间间卧室里。

  最初,人们都认为鸟是死于瘟疫的。家庭主妇们忙拿出全身的劲儿,清扫房间里的死鸟午休的时候鸟死得特别多:男人们则一车一 车地把死鸟扔下河去。在明朗的基督复活节那一天,百岁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忽然在讲台上宣告说,他昨天夜里曾亲眼看见一个流浪的犹太人把瘟疫传到了鸟身 上,他把流浪的犹太人描绘成一个公山羊和女异教徒的杂种,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他的气息能使空气变得滚烫,他的出现能使年轻女人身怀怪胎。这些启示性的说 教,并没有多少人当真,因为整个市镇的人都已确信,这位教区牧师由于年老变成了疯子。可是星期二清晨,一个妇女拼命的喊声把左邻右舍都惊醒起来她发现了一 些分成两瓣的爪印,这些爪印既清晰又鲜明,不知是属于哪一种两足动物的,凡是看到它们的人,谁也不怀疑它们是神父描绘的那种可怕的怪物留下的。于是每一家 的院子里都设置了陷阱,没过多少日子,神秘的外来者就被逮住了,在乌苏娜死后两星期的一天半夜里,隔壁院子突然传来一阵吓人的恸哭声,犹如一头小公牛的哞 哞叫声,吵醒了佩特娜·柯特和奥雷连诺第二。他俩连忙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群男人已把怪物从原先插在洞底、用于树叶遮住的尖桩上拖了下来,怪 物再也不会叫了。它象一头大公牛那样吊挂着,尽管它的身材并没超过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伤口流着粘乎乎的绿血,全身都是爬满壁虱的粗毛和疥癣。跟神父看见 的那个怪物不同的是,它的身体有些部分象人;但与其说它象人,还不如说它更象孱弱的天使;它有一双干净纤细的手,一对眼睛又大又朦胧,两个肩胛上伤痕累 累、长着老茧的部分显然是樵夫用斧头砍断的一对翅膀的残余。为了使大家都能看到这个怪物,人们又把尸体倒挂在广场的一棵杏树上。等它开始腐烂时,就点起一 堆火把它烧掉了,因为无法肯定:这个败类如果是个动物,就该扔到河里,如果是个基督徒,理应享受棺葬。就这样,人们依然不清楚鸟儿是否真的死在它手里;不 过,正象神父所预言的,从此没有一个新娘不身怀怪胎,炎热也始终不见减退。

  年底,雷贝卡相继去世。三天前她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跟随她 多年的女仆阿金尼达不得不向当局提出破门的请求。门一打开,只见雷贝卡歪着由于生癣而秃了顶的脑袋,躺在自己那张孤零零的床上,象小虾似地蜷缩着身子,嘴 里还含着自己的一只大拇指。奥雷连诺第二独自承担了安葬事宜,他想把她的屋子整修一下,卖掉它。无奈这间屋子里渗透了毁灭的气息:油漆刚一涂上墙壁,就又 剥落下来,用厚厚的一层石灰水也无法阻挡;杂草冒出了地面;房柱在闷热的常春藤包围中一根一根地腐烂。

  这就是雨停后马孔多的生活。萎靡 迟钝的人哪里抵得住健忘症,这种健忘症使他们逐渐忘记了所有的往事。突然,在尼兰德投降周年纪念日那天,共和国总统的几个使者奉命来到了马孔多,无论如何 要把奥雷连诺上校多次拒绝的勋章授予英雄的后代。使者们为了找到一个了解这些后代踪迹的人,整整辗转了一个晚上。奥雷连诺第二差点鬼迷心窍地接受那个勋 章,以为它毕竟是纯金的。佩特娜。柯特却告诫他说,这将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他才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尽管总统的代表们已经雇来乐队,在隆重的授勋仪式上的 发言也已准备好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些吉卜赛人最后一批继承梅尔加德斯学问的人,来到了马孔多。他们发现这个市镇荒芜不堪,它的居民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 绝;于是吉卜赛人又拿着一块块吸铁石,把它们充作巴比伦学者的最新发明,走家串户,而且又开始用放大镜聚集阳光。有不少好奇的人张大嘴巴,盯着脸盆跳下木 架,锅子向吸铁石滚去;也有不少人准备付出五十个生丁,不胜惊讶地瞧着一个吉卜赛女人从嘴里取出假牙,接着又把它装回原处。在空荡荡的火车站旁,现在只有 旧式蒸汽机车停留片刻,拖着几节不载人、不载货的黄色车厢这就是昔日铁路上残留下来的一切,看不到一列客车载满旅客、挂着布劳恩先生的专用车厢,那种车厢 里放着主教安乐椅,装着玻璃顶;也看不到一列货车,载着一百二十节车厢的水果,通宵达旦、络绎不绝地驶近车站。有一天,法官们来到马孔多,调查安东尼奥· 伊萨贝尔神父关于离奇的瘟疫袭击鸟儿流浪的犹太人遇害的报告,正遇上可敬的神父在跟一群娃娃玩捉迷藏,他们便认定他的报告是老年人幻觉的结果,把他送进了 痴人收容所。几天以后,奥古斯托·安格尔神父,一个最新炼丹术的专家,来到这个市镇,他一本正经、大胆粗鲁,一天几次亲手敲打各式各样的钟,使教徒的心灵 一直处于振奋状态;他还从这一家走到那一家,唤醒一个个贪睡的人去听弥撒。然而没过一年,奥古斯托·安格尔神父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他也无力抵御滞留 在空气中的惰气,无力抵御滚烫的灰尘它到处弥漫,使得一切都显出衰老的样子。热得不堪忍受的午休时刻,摆到午餐桌上的肉丸子,总要使他昏昏欲睡。

   乌苏娜死后,整座房子又变成了废墟。即使象阿玛兰塔乌苏娜这么一个刚强的人,再过许多年也不可能把房子从废墟中搭救出来。那时,她将是一个成年妇女,毫 无偏见,快快活活,富有时代感,脚踏实地,却依然不可能敞开门窗,驱散毁灭的气氛,不可能重建家园,不可能消灭在大白天放肆地顺着长廊爬行的红蚂蚁,不可 能使布恩蒂亚家恢复那种已经消失的好客精神;这个家庭对闭关自守的偏爱,犹如一个不可逾越的拦河坝,屹立在乌苏娜风风雨雨的百年生活道路上,也占据了菲兰 达的心灵。在热风停息之后,菲兰达不但拒不同意打开房门,还叫人把一个个木十字架钉在窗棂上,为的是遵从父母的遗教,活生生地埋葬自己。她跟没有见过的医 生之间代价高昂的通信,也以彻底失败告终。在月经多次延期之后,菲兰达便在规定的那一天、那个时刻,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卧室里,头朝北躺在床上,全身只盖一 条白被单。到了半夜,她忽然感到有一条不知用什么冰冷的液体浸湿的餐布搁在自己脸上,醒来以后,只见太阳照进了窗户,她那肚子上的一块弧形伤疤正在泛红- 一从腹股沟开始,一直红到胸骨。可是,早在规定的手术休息期还没过去之前,菲兰达就收到没有见过的医生一封令人不愉快的来信。信中告诉她说,他们曾为她作 过一次仔细的检查,检查持续了六小时,但是没有发现她的内脏有任何毛病能够引起她不止一次十分详尽地描述过的那些症状。菲兰达总是不爱说出任何东西的名 称,这个坏习惯又使她上了当,心灵感应术的医生唯一发现的是子宫下垂,即使不动手术,靠宫托的帮助也能治愈。灰心丧气的菲兰达希望得到更明确的诊断,谁知 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却不再回她的信。她心里对“宫托”这个不可理解的词儿感到沉重,便决定不顾羞愧去问那位法国医生,宫托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时她才听说法 国医生在三个月前吊死在仓库横梁上了,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个老战友违背大家的意愿,把他埋葬在坟地上。于是,菲兰达只好依靠自己的儿子,儿子从罗马给她寄来 一些宫托和一份使用说明书。菲兰达开头还背诵这份说明书,后来为了对所有的人隐瞒自己的病情,又把它扔进了厕所。其实,这是一种不必要的预防措施,因为这 座房子里的最后几个人根本就不注意菲兰达。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沉湎在孤独的老年生活中,除了为全家做点简单的午餐,她把其它的时间都用来照料霍。阿卡蒂奥 第二了。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俏姑娘雷麦黛丝美貌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如今也把以往用去折磨乌苏娜的时间,用来准备功课。奥雷连诺第二伪女儿开始显露与众不 同的聪明才智,而且特别用功。这些素质使她父亲心里又产生了从前梅梅在他心里引起过的那些希望。他答应阿玛兰塔。乌苏娜,要按照香蕉公司时期的惯例,送她 到布鲁塞尔去完成学业。这个理想使他又想耕耘洪水冲毁的土地。不过,人们难得在家里看到他,他只是为了阿玛兰塔。乌苏娜才去那儿,因为对菲兰达来说,随着 时光的流逝,他已成了外人。

  那个已成青年的小奥雷连诺也越来越热衷于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奥雷连诺第二相信,菲兰达迟早会由于年老软下 心来,让没有得到承认的孙子投身到城市生活中去:在城市里,当然谁也不会想去翻他的家谱。但小奥雷连诺显然爱上了远离尘嚣的孤独生活,他从未表示任何一点 愿望,去认识家门以外的世界。乌苏娜叫人打开梅尔加德斯的房间之后,他便开始在这个房间附近转来转去,不时往门缝里窥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的,他忽 然跟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互交谈起来,彼此十分同情,成了朋友。过了许多个星期,有一天小奥雷连诺讲起火车站上的血腥大屠杀,奥雷连诺第二这才发现了他俩建 立的友谊。那一天,不知是谁在桌子旁边对撇下马孔多的香蕉公司表示惋惜,因为从那时起,这个市镇就开始走下坡路;小奥雷连诺立即跟他争论起来,他的话使人 感到他简直象是一个善于表达思想的成年人。他的观点跟一般人的看法不同,他认为,要不是香蕉公司使马孔多偏离了正确的轨道,让它受到了毒化,把它劫掠一 空,而且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不愿向工人们让步,又酿起一场大水,那么马孔多准是一个有着伟大前途的城镇。小奥雷连诺还谈到了一些确凿可靠的详细情节:军队 怎样用机枪打死一群聚集在车站上的工人总共有三千多人,怎样把尸体装上一列有二百节车厢的火车,把他们扔到海里,他讲得头头是道,但在菲兰达看来,他的话 无异是读书人亵渎耶稣的污秽言词。跟大多数人一样,她深信不疑的是官方的报导,他们说车站广场上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有点反感地认为这孩子继承了奥雷连 诺上校无政府主义的倾向,便叫他闭起嘴来。相反地,奥雷连诺第二却证实了孪生兄弟的话是可靠的。实际上,被人看做疯子的霍。阿卡蒂奥第二,当时是家里所有 的人中最有头脑的人,是他教会小奥雷连诺读书写字的,是他引导这孩子研究羊皮纸手稿的,也是他向这孩子灌输自己的见解的,是他说香蕉公司给马孔多带来灾难 的,他的这种见解跟历史学家们采纳的、教科书中阐述的那种习惯说法迎然不同。不知过了多少年,当小奥雷连诺长大成人时,大家还把他的话错当成一种谬论。

   在热风、灰尘和炎热都渗透不进的小房间里,他俩还回忆起很久以前一个幽灵似的老头儿,戴着一顶乌鸦翅膀似的宽边帽,背朝窗户坐在这儿说古道今,他俩同时 发现,在这个房间里,始终是三月,始终是星期一。这时,他俩才明白全家把霍。阿。布恩蒂亚看成疯子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他是家里唯一头脑清醒的人,清楚地 了解这样一个真理:时间在自己的运动中也会碰到挫折,遇到障碍,所以某一段时间也会滞留在哪一个房间里。另外,霍·阿卡蒂奥第二还给羊皮纸手稿的密码符号 分了类,把它们排成一张表。他深信,这张表相当于四十六个到五十三个字母组成的字母表,这些字母单独写出来就象小蜘蛛和小壁虱,把它们联成行又象是晒在铅 丝上的内衣。小奥雷连诺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英国百科全书里见到过这类东西,便把书拿来比较了一下,两张表果然相符。

  在奥雷连诺第二打算推行谜语抽彩的时候,每夭早上他都觉得咽喉有点发紧,似乎那儿有一口痰卡住了。佩特娜·柯特断定这只是恶劣的天气引起的一种不舒服之感,便在每天早上拿一把小刷子给他的上颚抹一层蜂蜜和萝卜汁,抹了一年多。

   不料奥雷连诺第二咽喉里的肿瘤越长越大,连呼吸都开始发生困难,他只好去拜访皮拉,苔列娜,问她知不知道有什么草药能治肿瘤。他的这位曾在妓院里当过老 鸨的外祖母,精神矍铄,已经活到一百岁,却依然把医学看成一种迷信。她连忙向纸牌请教。抽出的一张是被黑桃杰克的长剑刺中咽喉的红桃老开,占卜老妇由此推 论,菲兰达在丈夫的照片上扎了一根别针,想靠这种陈旧的方式迫使他回家,可她又缺乏巫术知识,这就引起了丈夫体内的肿瘤。除了完整地保存在家庭影集里的那 些结婚照片之外,奥雷连诺第二记不得他还有什么照片,就瞒着自己的妻子,翻遍了整座房子,只在五斗橱的深处发现了半打包装特殊的宫托。他以为这些橡皮制的 漂亮玩意儿准跟巫术有关,连忙在口袋里藏了一只,拿去给皮拉·苔列娜看。皮拉·苔列娜也不能断定这种神秘玩意儿的用途和性质,不过觉得它们实在令人可疑, 便叫奥雷连诺第二把半打宫托都拿来给她,为了以防万一,她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烧了个精光。她建议奥雷连诺第二抓一只生蛋的母鸡,往鸡身上撒尿,然 后把它活埋在栗树下面的泥地里,就可以消除菲兰达可能造成的灾害。奥雷连诺第二由衷地相信事情准会成功,就采纳了这些建议。他刚给掘出的土坑盖上一层干树 叶,就感到呼吸好象顺畅些了。不明真相的菲兰达把宫托的失踪解释成没有见过的医生对她的报复,就赶紧在内衣背面缝上一只贴身口袋,把儿子寄给她的一些新宫 托藏在里面。

  奥雷连诺第二活埋抱蛋母鸡之后过了六个月,一天半夜里,他咳嗽一阵醒了过来,感到似乎有一只大蟹在用铁螯乱挟他的内脏。这 时他才开始明白,不管他烧掉了多少今人迷惑的宫托,也不管他在多少母鸡身上撒尿,他照样面临着死亡,这才是唯一确凿而又可悲的现实。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个 想法。由于担心死亡可能在他送阿玛兰塔·乌苏娜去布鲁塞尔之前来临,他不由得拿出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劲头,一星期搞了三次抽彩,代替过去的一次抽彩,天还没 亮,他就起床,怀着只有即将死亡的人才能理解的痛苦心情,跑遍了全镇,连最偏僻、最贫穷的居民区也不放过,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彩票卖光。“请看天意呀!”他 一路叫喊。“不要错过机会,百年才有一次呀!\"他令人感动地装出一副高高兴兴、彬彬有礼、十分健谈的样子,但从他那沁出汗珠的死灰色脸上,一眼就可看 出,他很快就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居民了,那对正在折磨他内脏的蟹螯使他不得不偶尔溜到一块荒地上去,避开旁人的目光,坐下来喘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也 好。可是半夜里,一想到在那些酒吧旁边长吁短叹的孤身女人身上可能赚得一大笔钱,他就又起床,在人们寻欢作乐的那条街上转来转去。”请看,这个号码已经四 个月没有人抽到了!“他指着自己的彩票向她们说。”不要错过机会,生命比我们想象的还短促呀:“最后,大家失去了对他的敬意,开始挖苦他;在他一生的最后 几个月里,人家再也不象从前那样尊敬地称他”奥雷连诺先生,,而是毫不客气地当面叫他“天意先生”。他的嗓音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低沉,终于变成了狗的嘶叫 声。虽然奥雷连诺第二还能在佩特娜。

  柯特的院子里保持人们对发奖的兴趣,但是由于嗓门越来越低,疼痛日益加剧,眼看就要痛得不堪忍受, 他就越来越明白拿猪和山羊来抽彩也不能帮助他的女儿去布鲁塞尔了。这时他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搞一次神话般的抽彩:把自己那块被大水冲毁的土地作为奖品,反 正有钱的人可以想法平整土地。这个主意对每一个人都有诱惑力。镇长亲自用特别通告宣布了这次抽彩,每张彩票一百个比索,人们一群群地组织起来,合伙购买彩 票,不到一个星期,全部彩票就销售一空。一天晚上,发奖以后,那些走运的人举行了一次豪华的酒重,有点象从前香蕉公司鼎盛时期热闹的庆祝会,奥雷连诺第二 最后一次用手风琴演奏了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只是他再也不能唱这些歌了。

  两个月后,阿玛兰塔·乌苏娜准备去布鲁塞尔。奥雷连诺第二交给 女儿的钱,不仅有他从不同寻常的抽彩中赚得的一切,而且包括他在一生的最后几个月里的全部积蓄,还有他卖掉自动钢琴、旧式风琴和各种不再讨人喜欢的旧家具 所得到的一小笔钱。根据他的计算,这些钱足够她整个念书时期花销,不清楚的只有一点口来的路费是不是够。菲兰达一想到布鲁塞尔距离罪恶的巴黎那么近,内心 深处就冒火,她坚决反对女儿的布鲁塞尔之行。不过安格尔神父的一封推荐信使她心里又平静了。信是写给一个修道院附设的天主教女青年寄宿中学的,这个学校答 应阿玛兰塔·乌苏娜在那儿一直住到学习结束。另外,神父还找到一群去托莱多的圣芳济派的修女,她们同意带着姑娘一起去,在托莱多再给她联系直接到布鲁塞尔 去的可靠旅伴。当这件事正在书来信往地加紧进行时,奥雷连诺第二就在佩特娜·柯特的帮助下,为阿玛兰塔·乌苏娜作准备。等到那天晚上,她的东西放进菲兰达 年轻时放置嫁妆的一只大箱子以后,一切都已考虑周到了,未来的女大学生也已记住:该穿怎样的衣服和绒布拖鞋横渡大西洋;她上岸时要穿的配有铜钮扣的天蓝色 呢大衣和那双精制的山羊皮鞋应当放在哪儿。她又牢牢地记住,从舷梯上船时应该怎样迈步,免得摔到水里;记住自己不可离开那些女修士一步,记住自己只能吃饭 时走出自己的船舱;在公海上,无论遇到怎样的景致,她都不该回答男男女女可能向她提出的一切问题。她随身带了一瓶预防晕船的药水和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有 安格尔神父亲笔记的六段抵御暴风雨的祷词。菲兰达给她缝了一条藏钱的帆布腰带,并且示范了一下怎样束在腰里,晚上也可以不取下来;她还想送给女儿一只金便 盆,是用漂白剂洗净、用酒精消过毒的,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没有接受她的礼品,说她担心大学里的女同学会取笑她。再过几个月,奥雷连诺第二在临死的床上将 回忆起的女儿,就跟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阿玛兰塔·乌苏娜一样。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绸上衣,右肩上别着一朵假三色茧,脚上穿着一双精制的薄膜乎底的山羊皮鞋和一 双有橡皮圆吊带的丝袜。她身材不高,披着长头发,她那滴溜溜的目光,就象乌苏娜年轻时的目光,她那既无眼泪又无笑容的告别举止,证明她继承了高祖母的坚毅 性格。

  她听完菲兰达最后的教诲,没来得及放下二等车厢那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列车就开动了。随着列车速度的逐渐加快,奥雷连诺第二也加 紧了脚步,他在列车旁边小跑,拉着菲兰达的一只手,免得她跌跤。女儿用手指尖向他投来一个飞吻,他好不容易赶了上去,挥了挥手,表示回答。一对老夫妇一动 不动地长久站在灼人的太阳下,望着列车怎样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他们婚后还是头一次手携着手地站在一起哩。

  八月九日,布鲁塞尔来的第一封信还没到达之前,霍·阿卡蒂奥第二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跟小奥雷连诺谈话,谈着谈着,他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你要永远记住:他们有三千多人,全部扔进了海里。”

   说完,他便一头扑倒在羊皮纸手稿上,睁着眼睛死了。同一时刻,在菲兰达床上也结束了一场长时间的痛苦斗争,那是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孪生兄弟跟挟住他咽喉 的蟹螯之间进行的一场斗争。一星期之前,皮包骨的奥雷连诺第二带着自己的旅行箱和破手风琴,悄然无声地回到了父母亲的房子里,他是回来履行自己死在妻子身 旁的诺言的。佩特娜·柯特帮他收拾好了衣服,一滴眼泪也没落,就跟他分了手,但是忘记把他躺在棺材里要穿的一双漆皮鞋装进旅行箱了。所以,在知道奥雷连诺 第二去世之后,她穿上丧服,用报纸把漆皮鞋包好,便来要求菲兰达同意她跟遗体告别,菲兰达连门坎都不让她跨过。

  “请您为我考虑考虑吧,”佩特娜·柯特恳求她。“我这么屈辱地来,可见我多么爱他。”

  “姘头活该受到这种屈辱,”菲兰达答道。“跟你睡过觉的许多男人中间,还有人要死的,你就等他死时拿这双皮鞋给他穿吧。”

   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拿来一把菜刀,割断霍。阿卡蒂奥第二尸体的喉管,这才相信他不是被活埋的。一对孪生兄弟的尸体安放在两个同样的 棺材里,这时,只见他们死后又变得象青年时代那样相象了。奥雷连诺第二的酒友们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个花圈,花圈上系着一条深紫色缎带,上面写着一句题词: “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呀!”这种污辱死者的行为激怒了菲兰达,她忙叫人把花圈扔到污水坑里去。几个伤心的酒徒从房子里抬出棺材,在最后一阵仓促的准备 中把它们搞错了,把奥雷连诺第二的尸体埋在为霍·阿卡蒂奥第二挖掘的坟墓里,而将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尸体埋葬在他兄弟的坟墓里了。

第十八章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又度过了一些漫长的岁月。在这个房间里,他背诵破书中的幻想故事,阅读赫尔曼。克里珀修士的学说简述,看 看关于鬼神学的短评,了解点金石的寻找方法,细读诺斯特拉达马斯的《世纪》和他关于瘟疫的研究文章,就这样跨过了少年时代;他对自己的时代没有任何概念, 却掌握了中世纪人类最重要的科学知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无论什么时刻走进房间,总碰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埋头看书。一大早,她给他送来一杯清咖啡,晌 午又给他送来一碗米饭和几小片炸香蕉奥雷连诺第二死后家里唯一的一种吃食。她给他剪头发、蓖头屑,给他改做收藏在箱子里的旧外衣和旧衬衫;见他脸上长了胡 子,又给他拿来奥雷连诺上校的刮脸刀和剃胡子用的水杯。梅梅的这个儿子比上校自己的亲儿子更象上校,甚至比奥雷连诺·霍塞更象上校,特别是他那突出的颧 骨,坚毅而傲慢的嘴巴,更加强了这种相似。从前,一听到坐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奥雷连诺第二开口,乌苏娜就以为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如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 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有同样的想法。事实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即前面所说的小奥雷连诺。)是在跟梅尔加德斯谈话。一对孪生兄弟死后不久,一个酷热的 晌午,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看见一个阴森的老头儿,戴着乌鸦翅膀似的宽边帽;这个老头儿好象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出生之前很久的某个模糊 形象的化身。那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已经完成羊皮纸手稿全部字母的分类工作。所以,梅尔加德斯问他知不知道是用哪一种文字作的这些记录时,他毫不犹豫地 回答:

  “梵文。”

  梅尔加德斯说,他能看到自己这个房间的日子剩得不多了。不过,在羊皮纸手稿满一百周年之前的这些年 月里,他一旦知道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学会了梵文,能够破译它们,他将放心地走到最终死亡的葬身地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正是从他那儿得知,香蕉公司还在这 儿的时候,在人们占卜未来和圆梦的那条朝着小河的小街上,有一个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开设的一家书店,那儿就有梵文语法书,他应当赶紧弄到它,否则六年之后 它就会被蛀虫蛀坏。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忙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去给他买这本书,此书是放在书架第二排右角《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密尔顿诗集之间的。在自己漫 长的生活中,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心中第一次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识字,她只好背熟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话,为了弄到买书的 钱,她卖掉了藏在首饰作坊里的十七条小金鱼当中的一条;那天晚上士兵们搜查住宅之后。只有她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知道这些小金鱼放在哪儿。奥雷连诺。布恩 蒂亚在梵文学习中取得一些成绩之后,梅加泰隆尼亚系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地区。尔加德斯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变得越来越遥远了,逐渐消溶在晌午那种令人目眩 的强光中了。老头儿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没有看见他,只是感到他那虚无飘渺的存在,辨别出了他那勉强使人能够听清的低语声:“我患疟 疾死在新加坡的沙滩上了。”从那一天起,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开始毫无阻拦地钻进了灰尘、热气、白蚂蚁、红蚂蚁和蛀虫一这些蛀虫将把书籍和羊皮纸手稿连同它 们那些绝对玄奥的内容一起变成废物。

  家里并不缺少吃的。但是奥雷连诺第二死后第二天,在送那只写了一句不恭敬题词的花圈的人当中,有一 个朋友向菲兰达提出,要付清从前欠她亡夫的钱。从这一天起,每星期三,就有一个人来到这儿,手里提着一只装满各种食物的藤篮,藤篮里的食物吃一个星期还绰 绰有余。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些食物都是佩特娜。柯特送来的,她以为固定的施舍是贬低那个曾经贬低她的人的一种有效方式。其实,佩特娜·柯特心里的怒气消失 得比她自己预料得还快,就这样,奥雷连诺第二昔日的情妇,最初是出于自豪,后来则是出于同情,继续给他的寡妇送食物来。过了一些日子,佩特娜·柯特没有足 够的力量出售彩票了,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当时,她自己也饥肠辘辘地坐着,却还供养菲兰达,依然尽着自己肩负的责任,直到目睹对方入葬。

   家里的人数少了,似乎应该减轻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挑了五十多年的日常家务重担了。这个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的女人,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怨言,她为全家养 育了天使一般善良的俏姑娘雷麦黛丝、高傲得古怪的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把自己孤独寂寞的一生都献给了孩子,而他们却未必记得自己是她的儿女和孙子;她象照 顾亲骨肉似的照顾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因为她并不怀疑他事实上也是她的曾孙子,如果是在其他人的住所里,她自然不必把被褥铺在储藏室的地板上睡觉,整夜听 着老鼠不停的喧闹。她对谁也没讲过,有一次半夜里,她感到有人从黑暗中望着她,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有一条腹蛇顺着她的肚子往外爬去,圣索菲娅。德 拉佩德知道,如果她把这桩事讲给乌苏娜听,乌苏娜准会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过,那一阵谁也没有发现什么。如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还得在长廊上大叫大嚷才 行,因为令人疲惫不堪的烤面包活、战争的动乱、对儿女们的照料,并没有给人留下时间来考虑旁人的安全。唯一记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人,只是从未跟她见过 一面的佩特娜·柯特。甚至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佩特娜。

  柯特和奥雷连诺第二不得不每夜把出售彩票得来的微薄的钱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时,她 都一直关心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让她有一套体面衣服、一双优质鞋子,以便穿着它们毫不羞愧地上街。然而,菲兰达总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错当做固定的女仆。 虽然大家曾经多次向她强调说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什么人,菲兰达照旧不以为然;她勉强理解以后,一下子又忘记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母亲、她的婆婆了。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压根儿没为自己的从属地位感到苦恼。相反地,她甚至好象很喜欢一刻不停地默默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察看房子里的各个角落,使偌大 的一座房子保持整齐清洁。她从少女时代就生活在这座房子里,尽管这座房子与其说象个家园,还不如说象个兵营,特别是香蕉公司还在这儿的时候,可是乌苏娜死 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却无视自己非凡的麻利劲儿和惊人的劳动能力,开始泄气了,这例不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精疲力竭,而是因为这座房子老朽得 一小时比一小时不堪入目。墙壁蒙上一层茸茸的青苔,整个院子长满了野草,长廊的水泥地在杂草的挤压下象玻璃似的破裂开来。大约一百年前,乌苏娜曾在梅尔加 德斯放假牙的杯子里发现的那种小黄花,也一朵一朵地透过裂缝冒了出来。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既无时间、又无精力来抵抗大自然的冲击,只好一天一天地在卧室里 过日子,把每天夜里返回来的蜥蜴赶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见一群红蚂蚁离开它们破坏了的地基,穿过花园,爬上长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径直钻到了 房子深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试图消灭它们,起先只是靠扫帚的帮助,接着使用了杀虫剂,最后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第二天到处又爬满了红蚂蚁, 它们极为顽固、无法灭绝。菲兰达专心地忙着给儿女们写信,没有意识到速度吓人、难以遏制的破坏。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得不孤军作战:她跟杂草搏斗,不让它 们窜进厨房;掸掉墙上几小时后又会出现的蜘蛛网;把红蚂蚁撵出它们的洞穴。她发现灰尘和蜘蛛网甚至钻进了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她一天三次打扫收拾,拼命保持 房间的清洁,可是房间越来越明显地呈现一种肮脏可怜的外貌,曾预见到这种外貌的只有两个人奥雷连诺上校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于是,她穿上那件破烂的袜子阿玛 兰塔·乌苏娜的礼物,又把自己剩下的两三件换洗衣服捆成个小包袱,准备离开这座房子。

  “对我这把穷骨头来说,这座房子实在太宏伟了,”她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问她想去哪儿,她含糊地摆了摆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她只是说,打算到一个住在列奥阿察的表妹那儿去度过最后的几年, 但这番话简直无法令人相信。从自己的双亲相继去世以来,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在马孔多跟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也没从什么地方收到过一封信或者一个邮包,甚至一 次也没讲过她有什么亲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送给她十四条小金鱼,因为她打算带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点储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从窗 口望着她在年岁的重压下,伛偻着身子,拖着两条腿,拎着那只小包袱,慢慢走过院子;望着她把手伸进篱笆门的闩孔里,又随手放下了门闩。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 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什么消息。

  知道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走了,菲兰达喋喋不休地唠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橱和柜子, 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这才确信自己的婆婆没有顺手拿走什么东西。然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试着生炉子,不料烫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请奥雷连诺·布 恩蒂亚帮忙,给她示范一下怎样煮咖啡。不久,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把厨房里所有的事都承担起来。每天一起床,菲兰达就发现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刚吃过早 餐。她便回卧室去,直到午餐时刻才又露面,为的是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发着木炭余热的炉子上的。她把几样简单的食物拿到餐厅 里,在两个枝形烛台之间,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前面,她端坐下来用餐,桌子两旁放着十五把空椅子。虽然房子里只剩下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菲兰达两个人, 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他们只是收拾各自的卧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渐渐布满了蜘蛛网,它们绕在玫瑰花丛上,贴在墙壁上,甚至房梁上都有一层密密 的蜘蛛网。就在这些日子,菲兰达心里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们的房间里出现了家神。各样东西,特别是少了它们一天也过不了的,仿佛都长了腿。一把剪刀可以 使菲兰达找上好几个小时,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个床铺之后,才在厨房的隔板上发现它,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整整四天没跨进厨房一步 了。

  要不就是盒子里的餐叉又突然失踪,第二天,祭坛上却放着六把,洗脸盆里又冒出三把。各样东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别是他坐下来写信 时,这种游戏更使她冒火。刚刚放在右边的墨水瓶却移到了左边,镇纸干脆从桌子上不翼而飞,三天之后,她却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它,她写给霍。阿卡蒂奥的 信,也不知怎的装进了写给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信封。菲兰达生活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惧之中,她总是套错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发生过的那样。有一次,她的一 枝羽毛笔突然不见了。过了十五天,一个邮差却把它送了口来他在自己的口袋里发现了这枝笔,为了寻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带了多久。起 先,菲兰达心想,这些东西的失踪就跟宫托的丢失一样,是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耍的花招,她正开始写信请他们不要打扰她,因为有点急事要做,写了半句就停了 笔,等她回到屋里,信却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写信的意图都给忘记了。有一阵,她曾怀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她开始跟踪他,在他走过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种东 西,指望他藏起它们的时候,当场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确信,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从梅尔加德斯房间里出来,只去厨房和厕所,而且相信他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

   于是菲兰达认为,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戏,便决定把每样东西固定在它们应当放的地方。她用几根长绳把剪刀缚在床头上,把一小盒羽毛笔和镇纸投在桌子脚 上,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面上经常放纸的地方的右面。可是,她并没有获得自己希望的效果:只要她做针线活,两三小时以后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缩短了那 根缚住剪刀的绳子。那根拴住镇纸的绳子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甚至菲兰达自己的手也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笔来写信,过了一会儿,手就够不到墨水瓶了。

  无论布鲁塞尔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或者罗马的霍·阿卡蒂奥,一点都不知道她这些不愉快的事,她给他们写信,说她十分幸福,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幸福的,她觉得自己卸掉了一切责任,仿佛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琐事打交道了,因为所有这些小问题都解决了在想象中解决了。

   菲兰达没完没了地写信,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这种现象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走后特别明显。菲兰达一向都有计算年月日的习惯,她把儿女回家的预定日期当做 计算的起点。谁知儿子和女儿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推迟自己的归来,日期弄乱了,期限搞错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连日子正在一天天过去的感觉也没有了。不过这些 延期并没有使菲兰达冒火,反而使她心里感到很高兴。甚至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他希望修完高等神学课程之后再学习外交课程,她也没有见怪,尽管几年以前他已 经写过信,说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圣徒彼得(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地位是困难重重的,这个梯子弯弯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 爬。再譬如儿子告诉她,说他看见了教皇,就连这种在别人看来最平常的消息,也使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儿写信告诉她说,由于学习成绩突出,她获得了父亲顶想不 到的那种优惠待遇,可以超过规定的期限继续留在布鲁塞尔求学,这就更使菲兰达高兴了。

  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买回一 本梵文语法书的那一天起,时间不觉过了三年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译出一页羊皮纸手稿,毫无疑问,他在从事一项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条长度无法测量的道路 上,他只是迈开了第一步,因为翻译成西班牙文一时还毫无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码写成的诗。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并没有掌握什么原始资料,以便找到破译这种密码的 线索,他不由得想起梅尔加德斯曾说过,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还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纸手稿深刻含义的书,他决定跟菲兰达谈一次,要求菲兰达让 他去找这些书。他的房间里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差不多已经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斟酌了这次谈话的每个字眼,考虑最有说服 力的表达方式。预测各种最有利的情况。可是,他在厨房里遇见正从炉子上取下食物的菲兰达时他没有跟菲兰达见面的其他机会,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卡在 喉咙里了,一声也没吭。他开始第一次跟踪菲兰达,窥伺她在卧室里走动,倾听他怎样走到门口从邮差手里接过儿女的来信,然后把自己的信交给邮差;一到深夜, 他就留神偷听羽毛笔在纸上生硬的沙沙声,直到菲兰达啪的一声关了灯,开始喃喃祈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这才入睡,相信翌日会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他一心一 意指望得到菲兰达的允许,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经披到了肩上的头发,刮掉了一绺绺胡子,穿上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不知从谁那儿继承的扣领衬衫,走到厨房 里去等候菲兰达来取吃食。但他遇见的不是从前每天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一个高傲地昂首阔步的女人,而是一个异常美丽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发黄的银鼠皮 袍,头戴一顶硬纸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样儿,似乎在这之前还独自哭了好一阵。

  自从菲兰达在奥雷连诺第二的箱子里发现了这套虫子 蛀坏的女王服装,她就经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见她在镜子前面转动身子,欣赏她那女王仪客的人,都毫无疑问地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但她并没有疯。对她 来说,女王的服装只是成了她忆起往事的工具。她头一次把它穿上以后,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辛酸,热泪盈眶,她好象又闻到了军人皮靴上散发出来的靴油味,那军 人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扮成一个女王;她满心怀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经那么衰老,那么憔悴,离开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时刻已经那么遥远,她甚至怀念起了 她一直认为最黑暗的日子,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风儿吹过长廊带来的牛至草味儿,需要黄昏时分玫瑰花丛里袅袅升起的烟尘,甚至需要禽兽一般鲁莽的外国 人,她的心凝成一团的灰烬虽然顺利地顶住了日常忧虑的沉重打击,却在怀旧的初次冲击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寻求喜悦;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渴求只是使菲 兰达的心灵更加空虚,于是这种渴求也成了一种祸害。

  从此,孤独就使她变得越来越象家里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那个脸色 苍白、瘦骨鳞峋、眼露惊讶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怪诞模样深感羞愧。菲兰达不但拒绝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要求,还把房子的钥匙藏在那 只放着宫托的秘密口袋里。这实在是一种多余的防范措施,因为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溜出房子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回 来。但他过了多年孤独的生活,对周围的世界毫不信任,何况又养成了屈从的习惯,也就丧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继续研究羊皮纸手稿,一面倾 听深夜里菲兰达卧室时里传来的沉重的叹息声,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厨房里去生炉子,却在冷却了的灰烬上,发现昨夜为菲兰达留下的午餐动也没有动过。他忍不 住朝她的卧室里瞥了一眼,只见菲兰达挺直身子躺在床上,盖着那件银鼠皮袍,显得从未有过的美丽,皮肤变得象大理石那样光滑洁白。四个月以后,霍·阿卡蒂奥 回到马孔多时,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

  想不到这个儿子格外象他的母亲。霍。阿卡蒂奥穿着黑塔夫绸的西服,衬衫领子又硬又圆,一条打着花结 的缎带代替了领带。这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种诧异的目光,长着一个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发从中分开,纹路又直又细,这头圣徒的假发显示出矫 揉造作的样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样白,刮得千干净净的下颏留着一块块有点发青的阴影,似乎说明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双青筋毕露、苍白浮肿的手游手好闲者的 手,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圆形乳白色宝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他开门以后,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从远方来的人。他走过哪儿,哪儿就留下 花露水的香味,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乌苏娜为了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给他洒过这种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见,霍·阿卡蒂奥 依然象从前一样,是个悒郁孤僻的小老头儿。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按照梅尔加德斯的处方,在属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 埚里,整整熬了四个月的水银,才使菲兰达的尸体没有腐烂。霍·阿卡蒂奥什么也没问。他俯身在已故的菲兰达额头上吻了一下,便从她那裙子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三 只还没用过的宫托、一把衣橱钥匙。他那坚定利索的动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实在不相称。他从衣橱里翻出那只刻着族徽的首饰箱,首饰箱是用一块绸子裹着的,透出 檀香木的芬芳,他随手把它打开只见箱底上放着一封长信;在这封信里,菲兰达倾诉了自己的衷肠,讲述了生前瞒着儿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奥站着,饶有兴昧地读 完母亲的信,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情绪;

  他在第三页上停顿了一下,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仿佛刚认识他似的。

  “这么说,”他开口道,嗓音里有点刮胡子的响声。“你就是杂种罗?”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快滚回自己的房间去,”霍·阿卡蒂奥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连菲兰达孤寂的出殡也没去看一眼。有时,他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望见霍·阿卡蒂奥气喘吁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深 夜听到一间间破旧的卧窒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过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听到霍·阿卡蒂奥的嗓音,倒不是因为霍·阿卡蒂奥没跟他谈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既没有谈话的 愿望,也没有时间考虑羊皮纸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兰达死后,他从地窖里取出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去买他需要的那几 本书。他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没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没有什么可跟看见的事物相比较的;那些荒凉的街道和无人过问的房子,就跟以往 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当时只要望上它们一眼,哪怕献出整个身心他都愿意,从前菲兰达不准他出门,这一次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他决心走出房子,不过 仅这一次,在最短的时间里,怀着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十一条街道,正是这十一条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条昔日有人圆梦的小街远远地隔开。他心里 卜卜直跳,走进一间杂乱、昏暗的屋子,屋子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看来,这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座旧书公墓,一堆堆旧书毫无秩序地放在蚂蚁啃坏的、布满蜘 蛛网的书架上,不但放在书架上,还放在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放在地板上。

  在一张堆放着许多巨着的长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既 无头也无尾;他在练习簿里撕下一张张纸儿,写满了弯弯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银白色头发垂在额上,犹如一绺白鹦鹉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览群书的人一样, 滴溜溜的小眼睛里闪着温和善良的亮光。他满身大汗地坐在那儿。只穿着一条短裤,甚至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在这乱得出奇的书堆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特 别费劲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书,它们正好放在梅尔加德斯指点过的地方。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挑选出来的几本书和一条小金鱼递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加泰隆尼 亚人翻了翻书,眼脸又象蛤壳似地合上了。“你该不是疯了吧,”他讲了一句家乡话,耸耸肩膀,又把书和金鱼递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最后一个看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萨克,你可得仔细想想自己干的事情。”

   这时,霍·阿卡蒂奥修复了梅梅的卧室,叫人把丝绒窗帷和总督床上的花帐幔洗干净,又整顿了一下浴室;浴室里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着一层什么东西,黑 黝黝的,有点毛糙。他只是占用了卧室和浴室,在里面塞满了各种废物:弄脏的异国小玩意儿、廉价的香水和伪造的首饰。在其他的房间里,只有家庭祭坛上的圣徒 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没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从祭坛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都烧成了灰。平时他总是中午十二点起 床。醒来以后,穿上一件绣着金龙的破晨衣,把脚往一双镶着金流苏的拖鞋里一塞,就走进浴室,在那儿开始举行自己的沐浴程式,从它的隆重程度和缓慢劲儿来 看,好象俏姑娘雷麦黛丝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从三只白色小瓶里倒出三种香精,撒在水中。然后,他不象俏姑娘雷麦黛丝那样,靠一只南瓜形 容器的帮助来沐浴,而是把身体泡在香气扑鼻的水里,仰卧两小时,清凉的水和对阿玛兰塔的回忆简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来之后没过几天,便脱掉了在这儿穿着嫌 热的塔夫绸西服那套唯一的礼服,换上一条牛仔裤,就象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课时绷在腿上的那种裤子,还有一件绣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真丝衬衫。 他每星期都把这套衣服在浴池里洗两次;晾晒的时候,他没有其他替换的衣服,只好穿着晨衣走来走去。霍·阿卡蒂奥从来不在家里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热一过,他 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来,然后又满脸愁容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气喘吁吁,思念着阿玛兰塔。在家乡的这座房子里,只有阿玛兰塔和夜灯的微光下圣徒吓人 的眼睛,还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在罗马,在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八月之夜,他不知梦见过阿玛兰塔多少次:她穿着一条花边裙子,手里拿着一块头巾,从大理石浴池里 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个异乡人的优愁。奥雷连诺上校总是竭力使阿玛兰塔的形象沉没在血腥的战争泥沼里。霍·阿卡蒂奥跟他不同,在母亲用一些关于宗教 感召的寓言哄骗他的时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玛兰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处的。无论他或菲兰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的通信不过是谎言的交换而已。到达罗马 之后不久,霍。阿卡蒂奥就离开了宗教学校,但他继续维持着关于自己正在学习神学和宗教法规的假象,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遗产他母亲那一封封荒诞的信曾 一再提到过这份遗产;那份遗产也许能使他摆脱贫困,把他从特拉斯特维尔的一间小屋子解救出来他和两个朋友就寄居在这座小屋的阁楼上。一收到菲兰达在死亡预 感的驱迫下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烂的冒牌奢侈品塞进箱子,坐上轮船,远渡重洋。在船舱里,侨民们象屠宰场里的牛似的挤成一堆,吃着冰冷的通心面和 生蛆的干酪。菲兰达的遗嘱事实上只是一份详细而又过时的灾难清单,他还没看完这份遗嘱,光从倒塌的家具和杂草丛生的长廊看来,已经猜到自己掉进了一个不能 自拔的陷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璀璨夺目的阳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着古代文物气息的空气了。在折磨人的气喘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复衡 量自己遭受灾难的深度,在阴森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从前,正是在这座房子里,乌苏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乱语,勾起他对世界的恐惧。由于害怕在一片黑暗中 失去霍·阿卡蒂奥,她又让他养成独自坐在卧室一个角落里的习惯。

  她说,一到天黑,死鬼就会出现。开始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只有那个角落是 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干什么坏事,”乌苏娜吓唬他,“上帝的仆人立刻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于是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代的一个个夜晚,一动不动地 坐在一只小凳上,在圣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吓得汗流浃背。其实,这种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当时霍·阿卡蒂奥早已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恐惧,他下 意识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见的一切,令人恼火的妓女;生出长了猪尾巴婴儿的家庭妇女;

  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断受到良心谴责的斗 鸡,叫人遭到二十年战祸的枪炮;以失望和精神错乱告终的鲁莽行动;此外还有上帝无限仁慈地创造出来、又让魔鬼搞坏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觉醒来总是疲惫 不堪,可是阿玛兰塔在浴池里给他洗完了澡,用小块绸子在他两腿之间亲切地扑上一点滑石粉以后,他夜间的惊恐就被阿玛兰塔温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驱散了。在阳 光明媚的花园里,乌苏娜也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讲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来吓唬他,而是用碳粉给他刷牙让他象罗马教皇那样容光焕发;她给他修剪和磨光 指甲让那些从世界各地汇集在罗马的朝圣者为他那双保持清洁的手感到震惊;她给他洒花露水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不亚于罗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 城堡宫廷的阳台上用七种语言向成群的朝圣者发表演说,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双仿佛在漂白剂里浸过的白净的手,还有他那一套夏装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儿。

   霍·阿卡蒂奥回到父母家里差不多只过了一年,就变卖了银制的枝形烛台和一只装饰着徽记的便盆老实说,这便盆上只有徽记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 里集合起一些野男孩,并给他们充分的自由,在最热的晌午时刻,他让他们在花园里跳绳,在长廊上大声唱歌,在安乐椅和沙发上翻筋斗,他自己却在这一伙跟那一 伙之间转来转去,教他们各种礼节。这时,他已经脱掉牛仔裤和真丝衬衫,穿了一套从阿拉伯人小店里买来的普通西服,不过还继续保持着倦怠的神态和教皇的风 度。孩子们象从前梅梅的女伴们一样,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听到他们的饶舌声、唱歌声、打红雀声整座房子好象一所寄宿学校,住着一群放荡不 羁的孩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并没发现这一点,可是小客人们不久就闯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前面。有一天早晨,两个野男孩猛地拉开房门,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只 见一个肮里肮脏、头发蓬乱的人坐在桌子旁边钻研羊皮纸手稿。男孩们不放贸然进去,但从此却对这个古怪的陌生人发生了兴趣。他们在门外唧唧咕咕,不时往锁孔 里窥视,把各种脏东西从气窗扔进房间,有一次还拿洋钉从外面把门窗钉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给自己开辟一条出路。由于没有惩罚孩子们 玩的把戏,姑息了他们,他们的胆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在厨房的时候,四个男孩钻进他的房间,企图毁掉羊皮纸手稿。不想他们刚一抓起发黄的稿卷,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们提了起来,把他们一个个悬在空中,直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来,从他们手里夺回了羊皮纸手稿。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打扰过他了。

   这四个男孩已经进入少年时代,可是还穿着短裤,霍。阿卡蒂奥的外表就由他们装扮。早晨他们比别人来得早,给他刮胡子,用热毛巾给他摩擦身子,给他修剪和 磨光手指甲、脚趾甲,给他洒花露水。当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里、思念阿玛兰塔的时候,他们偶尔也爬进浴池去,从头到脚给他洗澡,然后用毛巾给他擦干身子, 扑点滑石粉,给他穿上衣服。在这四个男孩当中,有一个男孩长着淡褐色头发,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红色玻璃制成,平时还留下来过夜。这孩子对霍。阿卡蒂 奥依依不舍,在霍·阿卡蒂奥因气喘病失眠时,都不离开他,陪着他在一个个漆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一天半夜,在乌苏娜的卧室里,他们忽然发现水泥地面的缝 隙里冒出一道奇异的金光,似乎有个地下太阳把卧室的地面变成了闪闪发亮的橱窗。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点灯,他们只是在乌苏娜床铺的角落里,在升 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几块裂缝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现一个地窖,原来这就是奥雷连诺第二那么苦恼而又顽固地寻找的地窖。地窖里放着三只帆布袋,用一 条铜丝拴着,里面总共七千二百四十个金币,它们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犹如一块块烧红的炭。

  宝藏的发现仿佛是黑夜中迸发的一片亮光。然 而,霍。阿卡蒂奥并没有去实现自己穷困时代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没有带着这突然降临的财富回罗马去,却把父母的房子变成了一片荒弃的乐土。他更新了卧室里的 丝绒窗帘和天盖形花帐幔,又叫人在浴室里用石板铺地,用瓷砖砌墙。餐厅里摆满了糖渍水果、熏制腊味和醋腌食物。关闭的储藏室又启开了,里面放着葡萄酒和蜜 酒;这些饮料都装在一只只箱子里,箱子是他亲自从火车站领回来的,上面写着霍·阿卡蒂奥的名字。有一天夜里,他跟自己的四个宠儿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 宴一直持续到天亮。早晨六点,他们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把浴池里的水放掉,装满了香槟酒。男孩们一齐扑进浴池,好似一群小鸟在布满一层香气泡的金黄色天空中 嬉戏。霍。阿卡蒂奥仰卧一旁,没有参加他们喧嚣的欢乐。他尽情地漂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睁着眼睛怀念阿玛兰塔。男孩们很快就玩累了。他们一窝蜂似地拥 进卧室,在那儿扯下丝绒窗帘,把它们当作毛巾擦干身子,又打打闹闹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镜子,然后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乱中掀掉天盖形花帐幔。 霍。阿卡蒂奥回来时,只见他们缩作一团,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残骸之间,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于他面前出现的一片毁灭景象,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可怜和厌 恶,一场破坏性的纵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奥记得,在一只箱子底儿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绝肉欲和忏悔用的各种铁器一起,存放着一些藤条。他连 忙抄起一根藤条,疯子般地大声号叫,使出对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劲抽打自己的这些宠儿,把一群野男孩赶出了房子。卧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累得喘不过气 来,气喘病又发作了,这次发作持续了好几天。等到发作过去,霍。阿卡蒂奥已经奄奄一息。在受尽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来到奥雷连诺·布恩 蒂亚的房间里,请他帮忙到附近哪一家药房去为他买一些止喘粉。这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二次上街。他只跑了两条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药房,蒙着灰尘的橱窗里摆 满了一只只贴有拉丁文标签的陶瓷瓶。一个象尼罗河水蛇那样神秘而美丽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奥记在一片小纸上的药名,把药卖给了他。这一次,在微弱的淡黄 灯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没激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丝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奥正在思索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会不会逃跑,不料他气急败坏地回来了,拖着两条 因为长时间奔波已经软弱无力的腿。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周围的世界显然漫不经心,过了几天,霍·阿卡蒂奥就不顾母亲的嘱咐,准许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继续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钻研羊皮纸手稿,逐渐把它全部译了出来,尽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奥经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些 使人嘴里留下春天余味的花状糖果,送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房间里;有两次,他来的时候,甚至还拿着一杯上等葡萄酒。霍。阿卡蒂奥并不想了解羊皮纸手稿,他 总觉得那是一本只适合古代文人阅读的闲书,但他对这个被人忘却的亲戚却很感兴趣,没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见的学问和深奥的知识。原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纸手稿的间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国百科全书,象看长篇小说一样,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关于罗马,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可以侃侃而 谈,好象一个在那儿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奥起先把这归因于他看的百科全书,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亲戚还知道许多不可能从百科全书上汲取的东西:譬如物 价。问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情况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总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认识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觉得惊异,他只是从远处望见霍·阿卡蒂奥在一 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在有所了解以后,才知道他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发现霍,阿卡蒂奥不但善于笑,偶尔还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这座房子昔日的宏伟气派, 看见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难过地叹气。两个同血统的单身汉这样接近,距离友谊自然还远,可是这样接近毕竟排遣了他俩的无限孤独,他们俩既分离 又联合。现在,霍·阿卡蒂奥可以去找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请他帮助解决一些迫切的问题,因为霍。阿卡蒂奥本人对这些事情毫无办法,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而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奥的同意,可以坐在长廊上看书,收读阿玛兰塔·乌苏娜继续以从前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写给他的信,使用霍·阿卡蒂奥从 前不让他进去的浴室。

  一个炎热的早晨,他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敲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儿。

  一对绿莹莹的大眼睛闪 着幽灵似的光芒。老头儿有一副严峻的面孔,额上现出一个灰十字。那件褴褛的衣服,那双破旧不堪的皮鞋,那只搭在肩上的旧麻袋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使他显出一副 穷汉的模样,但是他的举止依然显得尊严,跟他的外貌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厅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这个人生存的内在力量,并不是自卫的本 能,而是经常的恐惧。原来,这是奥雷连诺·阿马多。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当中,他是唯一幸存的人。一种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 望休息。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恳求他俩让他在房子里住下来,因为在那些不眠之夜里,他曾把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个避难所。谁知霍。阿卡蒂奥和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亲戚,他俩把他错当成一个流浪汉,把他猛地推到街上。他俩站在门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奥出世之前就开始的一场戏剧的 结局。在街道对面的几棵杏树下,忽然出现警察局的两个密探他们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奥雷连诺·阿马多,他们象两条猎犬似的顺着他的踪迹从门前跑 过,只听到“砰砰”两声枪响,奥雷连诺·阿马多一头栽倒在地上,两颗子弹正好打中他额上的那个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赶出房子之后,霍· 阿卡蒂奥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远航大西洋的轮船消息,他必须赶在圣诞节之前到达那不勒斯。他把这件事告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想为他做一笔生意,使他能 够生活下去,因为菲兰达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送过一篮子食物来了,可是这最后一个理想也注定要变成泡影。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奥在厨房里喝 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里结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从瓦屋顶上跳下那四个已被赶出房子的男孩,他们不等他醒悟过来,连衣服还没脱 下,就扑进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奥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气泡,直到教皇的继承人无声的苍白的身躯沉到香气四溢的水底。然后,这群 男孩赶紧从只有他们和受难者知道的那个地窖里取出三袋金币,扛在肩上跑掉了。整个战斗是按军事要求进行的,有组织的,迅捷而又残忍。

  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正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对一切都没怀疑。到了晚上,他走进厨房,发现霍·阿卡蒂奥不在那儿,便开始在整座房子里寻找起来,终于在 浴室里找到了。霍。阿卡蒂奥巨大膨胀的身躯漂在香气四溢、平静如镜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还在思念着阿玛兰塔哩。这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感到自己多么喜 欢他。

第十九章

  十二月初旬,阿玛兰塔。乌苏娜 一路顺风地回来了。她拉着丈夫系在脖子上的丝带,领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没打招呼便突然出现的;她身穿乳白色衣服,脖子上戴着的那串珍珠几乎拖到膝盖,手指 上是绿宝石和黄宝石的戒指,光洁、整齐的头发梳成一个发辔,用燕尾状的发针别在耳后。六个月前同她结婚的男人,年岁较大,瘦瘦的;象个水手,是法兰德斯 人。她一推开客厅的门,就感到自己离开这儿已经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象的更厉害。

  “天啊,”她叫了一声,语气快活多于惊讶,“显然,这房子里没有女人!”

   门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兰达的那只旧箱子,是家里送她上学时给她的,此外还有一对竖着的大木箱、四只大手提箱、一只装阳伞的提包、八个帽盒、一个装了 五十只金丝雀的大笼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拆开来装在一只特制箱子里的。他象抱大提琴似的抱着箱子走。尽管经过长途跋涉,但她连一天都没 休息。她全身都换上她丈夫夹在自动玩具里一道带来的粗布衣服,把这座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她扫去了在门廊里做窝的红蚂蚁,让玫瑰花丛恢复生机,铲除了杂 草,种上羊齿蕨和薄荷,沿着篱笆墙又摆上了一盆盆秋海棠。

  她叫来一大群木匠、锁匠和泥瓦匠,让他们在地上抹缝,把门窗装好,将家具修复 一新,把墙壁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就这样,在她回来三个月以后,人们又可以呼吸到自动钢琴时代曾经有过的朝气蓬勃、愉快欢乐的气息了。在这座房子里,在任 何时候和任何情况下,都不曾有过一个人的情绪比现在还好,也不曾有过一个人比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一切陈规陋习抛进垃圾堆里。她用笤帚扫掉了丧葬的祭 奠品,扫掉了一堆堆破烂,扫掉了角落里成年累月堆积起来的迷信用具。出于对乌苏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挂在客厅里的雷麦黛丝的照片。“啊唷, 真逗人,”她这样喊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十四岁的姑妈!”一个泥瓦匠告诉她,这座房子里全是妖怪,要赶走它们只有找到它们埋藏的金银财宝才行。她 笑着回答说,男人不该相信迷信。她那么天真、洒脱,那么大方、时新,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见她过来便感到手足无措。“啊唷!啊唷!”她双臂张开,快活地叫 道。“看看我的小鬼头是怎么长大的!”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她随身带来的手提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换下奥雷连诺上校传 给他的脏裤子,送给他一些颜色鲜艳的衬衫和两色皮鞋,如果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街上去。

  她象乌苏娜一样活泼、纤 小、难以驾驭,并且几乎同俏姑娘雷麦黛丝同样漂亮和诱人。她有一种能够预测时尚的罕见本能。当她从邮件里收到最新式的时装图片时,旁人不得不赞赏她亲自设 计的式样:她用阿玛兰塔的老式脚踏缝纫机缝制的衣服和图片上的完全一样。她订阅了欧洲出版的所有时装杂志、美术刊物、大众音乐评论,她经常只要瞟上一眼, 便知道世界万物正按照她的想象发展变化,具有这种气质的女人,居然要回到这个满是灰尘、热得要命的死镇上来,真是不可理解,何况她有一个殷实的丈夫,钱多 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活,而且他对她很有感情,甘心让她牵着丝带到处走。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准备久居的意思更加明显,因为她的计划是长远的,她的打算 就是在马孔多寻求舒适的生活以安度晚年。金丝雀笼子表明她的决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亲在一封信里告诉过她关于捕杀鸟类的事情,就把动身的时间推迟了几 个月,直到发现了停泊在幸福岛的一只轮船。她在岛上挑选了二十五对最好的金丝雀,这样她就可以使马孔多的天空又有飞鸟生存了。

  这是她无 数次失败中最可悲的一次。鸟儿繁殖以后,阿玛兰塔·乌苏娜却把它们一对对地放出去;鸟儿们获得了自由,便立即从小镇飞走了。她想用乌苏娜第一次重建房子时 所做的鸟笼来唤起鸟儿们的感情,可是没有成功。她又在杏树上用芦草编织了鸟巢,在巢顶撒上鸟食,引诱笼中的鸟儿唱歌,想借它们的歌声劝阻那些飞出笼子的鸟 儿不要远走高飞,但也失败了,因为鸟儿一有机会展开翅膀,便在空中兜一个圈子,辨别了一下幸福岛的方向,飞去了。

  回来一年之后,阿玛兰 塔·乌苏娜虽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也没有举行任何宴会,但她仍然相信,要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村镇是办得到的。她的丈夫加斯东怕冒犯她,总是小心翼翼的。从 他走下火车的那个决定命运的下午起,他就觉得妻子的决心是怀乡病引起的。他肯定她迟早会在现实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肯花点功夫安装自行车,却在泥瓦匠们搅 乱的蜘蛛网里寻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这些卵,花费几个小时在放大镜下面观察钻出来的小蜘蛛。后来,他想到阿玛兰塔·乌苏娜正在继续她的修缮工作,双手 不得空闲,他才决定安装那辆前轮比后轮大得多的漂亮自行车。他还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种昆虫,给它们治病。他把昆虫放在果酱瓶里,送给列日(比利时 城名。)大学教自然史的老师:尽管当时他的主要职务是飞行员,但他曾在那个大学里学过昆虫学的高年级课程。他骑自行车时总要穿上杂技师的紧身衣,套上华丽 而俗气的袜子,戴上福尔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行的时候,却穿一尘不染的亚麻布西服,脚登白色鞋子,打一个丝领结,戴一顶硬草帽,手里还握一根柳木手杖。他 的浅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胡子柔软齐整,活象松鼠皮。他虽然比妻子起码大十五岁,可是他的机敏和果决却能使她感到愉快。他具有一个好丈夫必备的气 质,这就弥补了年龄上的差异。其实人们看到他已经四十来岁了,还保持着谨小慎微的习惯,脖子上系着丝带,骑着马戏团用的自行车,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妻子之 间曾经有过狂热的爱情生活,而且在最不适宜的或者情绪冲动的场合,他俩还会象刚开始恋爱时那样顺从彼此的需要,干出有伤风化的事来;随着时光的消逝,经过 越来越多不寻常的事情的磨炼,他俩之间的这种激情就变得更加深沉和炽热了。加斯东不仅是个具有无穷智慧和想象力的狂热的情人,或许还是这样一名驾驶员,为 了求得紫罗兰地里的片刻欢乐,他宁愿紧急着陆,几乎使自己和爱人丧命也在所不惜。

  他俩是在认识两年以后结婚的,当时他驾驶着运动用的双 翼飞机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就读的学校上空盘旋。为了躲开一根旗杆,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动作,老式的帆篷和铝制机尾被电线缠住了。从那时起,他顾不上装着夹板 的腿,每逢周末都把阿玛兰塔。乌苏哪从她居住的修女公寓接走;那里的规矩不象菲兰达想象得那么严格,他可以带她到他的乡村俱乐部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 尺高处荒野的空气中,他们开始相爱了。地面上的生物变得越来越小,他们彼此也就越来越亲近了。她对他说起马孔多,说它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宁静的城镇;她又 谈起一座散发着薄荷香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儿同一个忠实的丈夫、两个强健的儿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到老。儿子取名罗德里格和贡泽洛,而决不能叫什么奥雷连诺和 霍·阿卡蒂奥;女儿要叫弗吉妮娅,决不能起雷麦黛丝之类的名字。她因思恋故乡而把那个小镇理想化了,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坚定,使得加斯东明白,除非带她回马 孔多定居,否则休想跟她结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后来同意系上那条丝带一样,因为这不过是暂时的喜好,早晚都要改变的。可是在马孔多过了两年以后,阿玛兰 塔·乌苏娜仍象刚来的头一天那么快活。他开始发出警号了。那时候,他已经解剖了这个地区每一种可以解剖的昆虫。他的西班牙语说得象个本地人,他解开了寄来 的杂志上所有的字谜。他不能用气候这个借口来催促他俩返回,因为大自然已经赋予他一个适合异乡水土的肝脏,使他能够对付午休时间的困劲,而且他还服用长了 醋虫的水。他非常喜爱本地的饭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顿吃了八十二只鬣蜴(产于美洲或西印度的一种大蜥蜴蛋。)另外,阿玛兰塔·乌苏娜已经从火车上运来了一箱 箱冰冻的鱼、罐头肉和蜜饯水果这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虽然她无处可走,无人要访问,她的衣着仍旧是欧洲式样的,她仍然不断地收到邮寄来的新样式。然而她的 丈夫没有心思欣赏她的短裙、歪戴的毡帽和七股项圈。她的秘诀似乎在于她总是能够变戏法似的忙忙碌碌,不停地解决自己制造的一些家务困难。她为第二天安排了 许多事情,结果什么也没干成。她干活的劲头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兰达,想起“做”只是为了“拆”的那种传统恶习。她爱好玩乐的情趣仍然很浓,她 收到了新唱片,就叫加斯东到客厅里呆到很晚,教他跳舞,那舞姿是她的同学画在草图上寄给她的。孩子的诞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与丈夫的约定,直 到婚后五年才生了孩子。

  为了找些事来填补空虚和无聊,加斯东常常同胆小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呆上一个早晨。他愉快 地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忆他的回家阴暗角落里的生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知道这些事,仿佛在那儿生活过很久似的。加斯东问起他为了获得百科全书上没有 的知识作过什么努力。加斯东得到的回答是与霍·阿卡蒂奥相同的:“一切都能认识嘛。”除了梵文,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学了英语、法语以及一点拉丁语和希腊 语。当时由于他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阿玛兰塔。乌苏娜便每周拿出一点钱供他花销。他的房间就象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的分店。他经常贪婪地阅读到深夜, 从他阅读时采取的方式看来,加斯东认为他买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验证他已有的知识是否正确。书里的内容与羊皮纸手稿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但是读书占去 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加斯东和妻子都希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变成他们家庭的一员,但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老是处在一团令人莫测的迷 雾里。加斯东努力跟他亲近,但是没有成功,只得去找其他的事情来做,借以排遣无聊的时光。就在这时,他产生了开办航空邮政的想法。

  这并 不是个新计划。加斯东认识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个计划,但那不是为了马孔多,而是为了比属刚果,他家里的人在那里的棕榈油事业方面投了资。结 婚以及婚后为了取悦妻子到马孔多生活了几个月,这就使他不得不把这项计划暂时搁置起来。嗣后,他看到阿玛兰塔。乌苏娜决心组织一个改善公共环境的委员会, 并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时,遭到了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识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搁了。他跟布鲁塞尔失去联系的合伙人重新建立了联系,想到在加勒比 地区作一名创业者并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稳步前进的过程中,他准备在这迷人的古老地区建筑一个机场,这个地域在当时看来象是碎石铺成的平地。他研究风向,研 究海边的地势,研究飞机航行最好的路线;他还不知道,他的这番类似赫伯特式的奋斗精神使小镇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怀疑,人家说他不是在筹划航线,而是打算种植 香蕉树。他满腔热情地抱定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也许终究会证明他在马孔多长远的做法是对的到省城去了几次,拜访了一些专家,获得了许可证,又草拟了取得专利 权的合同。同时,他跟布鲁塞尔的合伙人保持着通信联系,就象菲兰达同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一样。在一名熟练技师照管下,第一架飞机将用船运来,那位技师要在 抵达最近的港口后将飞机装配好,飞到马孔多,这终于使人们信服了。在他首次勘察并且作出气象计算一年之后,他的通信朋友的多次承诺使他充满了信心。他养成 了一个习惯:在树丛间漫步,仰望天空,倾听风声,期待飞机出现。

  阿玛兰塔·乌苏娜的归来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生活带来了根本的变化, 而她本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霍。阿卡蒂奥死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书商那里成了一个常客。他那时喜欢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随意支配的时 间,暂时对小镇产生了好奇心。他感到了这一点,也不觉得惊异。他走过满地灰尘、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兴趣考察日渐破败的房子内部,看到了窗上被铁 锈和死鸟弄坏的铁丝网以及被往事压折了腰的居民。他试图凭想象恢复这个市镇和香蕉公司的辉煌时代。现在,镇上干涸了的游泳池让男人和女人的烂鞋子填得满满 的;在黑麦草毁坏了的房子里面,他发现一头德国牧羊犬的骸骨,上面仍然套着颈圈,颈圈上还联着一段铁链子;一架电话机还在叮铃铃地响个不停。他一拿起耳 机,便听到一个极为痛苦的妇女在遥远的地方用英语讲话。他回答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三千名死难者已经抛进海里,香蕉公司已经离开,多年之 后马孔多终于享受到了和平。他在闲逛中不觉来到平坦的红灯地区。从前那儿焚烧过成捆的钞票,借以增添宴会的光彩,当时的街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一般,比其 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里依然点着几盏红灯,凋零的花环装饰着几家冷落的舞厅;不知谁家的苍白、肥胖的寡妇、法国老太婆和巴比伦女人,仍然守在她们的留声机 旁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找不到一个还记得他家的人,甚至记不得奥雷连诺上校了,只有那位年纪最老的西印度黑人头发好象棉花卷、脸盘犹如照相底版的老人, 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前唱着庄严的落日赞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用他几个星期里学会的结结巴巴的巴比亚曼托语同老人谈话。老人请他喝他的曾孙女烧好的鸡头汤。 他的曾孙女是一个黝黑的大块头女人,她有结实的骨架和母马似的臀部;乳房好象长在藤上的甜瓜;铁丝色的头发仿佛中世纪武士的头盔,保护着没有缺陷的、圆圆 的头颅。她的名字叫尼格罗曼塔。在那些日子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靠变卖银器、烛台和家里的其他古董过活,他一文钱都没有时(多数时候他都如此),就到市 场上阴暗的地方去,求人家把打算丢弃的鸡头送给他,他拿了这些鸡头叫尼格罗曼塔煮汤,配上马齿苋菜,加点薄荷调味。尼格罗曼塔的曾祖父死后,奥雷连诺·布 恩蒂亚停止了走街串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罗曼塔那里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树下,把她模仿动物叫的口笛拿来,引诱几只夜猫子。他更多的时候是跟她呆在一起 的,用巴比亚曼托语评论鸡头汤以及穷困中尝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不告诉他,他的到来吓跑了其他的主顾,他就一直呆着不走。尽管他有时也受到一些诱 惑,但是在他看来,尼格罗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样患着思乡病,因此他并没有跟她一起睡觉。在阿玛兰塔。

  乌苏娜回到马孔多以后,并且象姐姐一 般地拥抱他、使他喘不过气来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童男子。每当他见到她,特别是她表演最新式的舞蹈时,他都有一种骨头酥软的感觉,如同当年皮拉· 苔列娜借口到库房里玩纸牌,也曾使他的高祖父神魂不定一样。他埋头在羊皮纸手稿中,想排遣苦恼,躲开姑娘天真烂漫的诱惑,因为她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痛苦, 破坏了他夜间的宁静。但是,他越是躲着她,就越是焦灼地期待着她,想听到她冷漠的大笑声,听到她小猫撒欢似的嗥叫声,听到她的歌声。而在这屋里最不合适的 地方,每时每刻她都在发泄情欲。一天夜里,在隔壁离他的床三十叹的工作台上,夫妇俩疯狂地拥抱,结果打碎了一些瓶子,在盐酸的水洼里结束了一场好事。奥雷 连诺·布恩蒂亚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发了高烧,气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树的阴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罗曼塔,只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手里攥着向阿玛兰塔·乌苏娜要来的一比索和五十生丁。他要这钱是出于需要,想拿它作某种尝试,以便使尼格罗曼塔就范,好侮辱她,糟蹋她。尼格罗曼塔把他带 到了自己屋里。他们就这样私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整个上午都在辨认羊皮纸手稿,午睡时间就去卧室,尼格罗曼塔正在那儿等着他。

  尼格罗 曼塔第一次有了一个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着说的,有了一个从头到脚都象碎骨机的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却偷偷告诉她:他爱阿玛兰塔·乌苏娜,但他的爱是 受压抑的,即使有了替身,也无法得到满足,特别是由于经验多了,对谈情说爱的眼界也开阔了,那就更无法满足了。为此,她甚至产生了浪漫的想法。

   以后,尼格罗曼塔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他,但却坚持要他为她的接待付钱,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钱时,她甚至还要记上一笔账,这笔账不是用数目字记的, 而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门背后划上。日落时分,当她在广场暗处游荡的时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门廊走着。通常,他很少向正在吃饭的阿 玛兰塔·乌苏娜和加斯东打招呼,他把自己关回屋里。但由于听到他俩大声狂笑、悄悄耳语,以及后来他俩在黑夜中的欢乐,他焦躁不安,书看不下去,笔动不起 来,连问题都不能思考。这就是加斯东在开始等待飞机之前两年中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生活。这种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后,他去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书店,发 现四个孩子吵闹不休,热烈地争论中世纪的人用什么方法杀死蟑螂。老书商知道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可敬的比德”(大约673一735,盎格鲁撒克逊僧侣, 历史学家。)

  读过的书有一种癖好,使用父亲般的严肃态度请他加入争论,于是他滔滔不绝他讲开了:据《旧约》上说,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翅昆 虫蟑螂,一直是人们脚下的牺牲品,但是这种昆虫对于消灭它们的一切方法都有抵抗力,即使掺了硼砂的蕃茄片以及面粉和白糖,都奈何它们不得。它们有一千六百 零三个变种,已经抵御了最古老、最持久、最无情的迫害,抵御了人类开天辟地以来对任何生物都不曾使用过、对自己也不曾使用过的迫害手段。由于人类的迫害, 蟑螂就有繁殖的本能,因此人类也有另一种更加坚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杀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说蟑螂成功地逃脱了人类的残酷迫害,那只是因为它们在阴暗的地 方找到了避难所,它们在那里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人们生来害怕黑暗。可是它们对阳光却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纪,在当代,甚至永远都是如此,杀死蟑螂的唯一有效 办法就是把它们放在太阳底下。

  学识上的一致是伟大友谊的开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下午继续同四位争论对手见面,他们是阿尔伐罗、杰尔 曼、阿尔丰索和加布里埃尔,这四位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朋友。象他这样整天埋头书堆的人,从书店开始到黎明时刻在妓院里结束的暴风雨般的聚会, 对他真是一种启示。直到那时他还从未想到过,文艺是迄今为止用来嘲弄人的一切发明中最好的玩意儿。阿尔伐罗在一天晚宴中就是这样说的。过了一些时候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才想到明白,此说来源于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老头子认为:知识要是不能用来发明一种烹饪鹰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不值了。

  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发表关于蟑螂的演说的那天下午,辩论是在马孔多镇边一个妓院里结束的,姑娘们因为饥饿都睡觉去了。鸨母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假惺惺的人,不 断的开门关门使她有些不耐烦。她脸上的笑容似乎是为容易上当的主顾装出来的,主顾们却认真地领受这种微笑,而这种微笑只是一种幻觉,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 这里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这里的椅子,人一坐上去就会散架;留声机里的零件换上了一只抱蛋的母鸡,花园里都是纸花,日历上的日子还是香蕉公司 来到之前的日子,画框里镶着的画是从没有出版过的杂志上剪下来的,就拿附近地区来的那些羞怯的小娘儿们来说,鸨母一喊接客,她们除了装模作样,什么也不会 干。她们穿着五年前剩下的瘦小的花布衫出现在嫖客面前,一句问候的话也不说,她们天真无邪地穿上这些衣服,同样天真无邪地脱去这些衣服。情欲达到高潮时, 她们会大叫“天哪”,并且看着天花板如何坍塌下来。拿到一比索五十生地之后,她们便立刻去向鸨母买夹干酪的面包卷来吃。那时鸨母会笑得更甜了,因为只有她 知道,那些食物也都是骗人货。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当时的生活,开头是阅读梅尔加德斯的手稿,最后是到尼格罗曼塔的床上。他在妓院里,发现了一种医治羞怯症 的笨办法。起初,他毫无进展,他呆在房间里,鸨母在他们兴致正浓的时刻走进来,把相亲相爱的迷人之处向他俩作一番介绍。不过,时间一长,他开始熟悉人世间 的不幸了,因此在一天夜里,情况比往常更加令人心神不定,他在小小的接待室里脱光了衣服,拿着一瓶啤酒,以他那不可思议的男子气概,跑着穿过那座房子。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把鸨母始终笑脸迎客的态度看做一种时髦作风,既不反对,也不相信,就象杰尔曼为了证明房子并不存在而要烧掉房子一样,也象阿尔丰索拧断鹦 鹉的脖子,扔进滚沸的炖锅里一样,他都无动于衷。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感到,有一种共同的感情和友谊把他跟四位朋友联结在一起,他一想到 他们,就仿佛他们是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较接近加布里埃尔。这种关系是一天晚上产生的,当时他偶然提到了奥雷连诺上校,只有加布里埃尔一个人认为他 不是在说笑话。甚至通常并不参加争论的鸨母,也摆出一副太太们特有的激愤样儿,争辩地说:她有时确实听说过奥雷连诺上校这个人,他是政府为了找个借口来消 灭自由党而捏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加布里埃尔却不怀疑奥雷连诺上校真有其人,因为他曾和他的曾祖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一起打过仗,他们是亲密的朋友。大 家提到屠杀工人的事件时,记忆中的那些陷坑就变得特别深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每次提起这件事,不仅鸨母,甚至比她年长的人,都会起来驳斥那些神话,说工 人们在车站上被军队包围,两百节车厢装满了死尸运往海边,这些都是虚构的,他们甚至还坚持说,在司法文件中以及小学教科书上,一切都讲得明明白白:香蕉公 司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加布里埃尔就有了一种共同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他俩相信谁也不相信的事实。这对他俩的生活影响相当大, 结果他俩都发现自己偏离了一切都已消亡、只剩下思乡病的世界潮流。加布里埃尔不管在什么地方,有空就睡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首饰作坊里接待过他好几 次,但是加布里埃尔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被那些穿过卧室的死人闹得无法安宁,直到天亮。后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加布里埃尔交给尼格罗曼塔,她闲下时就 把他带到她那从不得空的房间里,在门背后划上几条直杠,记下他的账,这些记号与奥雷连诺的欠账紧紧地挨着。

  这伙人虽然在生活上乱七八 糟,可是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催促下,总还想做些固定的工作。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凭他古典文学老教师的资格和一间没有多少书籍的书库,领着他们整夜探讨这 个小镇的第三十六次戏剧性变化,而这个小镇的人除了对小学校以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新的友谊如痴似狂,同菲兰达的冷漠相比,这种友 谊就更可贵了。就在那些羊皮纸手稿开始以密码的诗句向他揭示预言的内容时,他却不再孜孜不倦地阅读了。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他有足够的时间既出入妓院,又 能做其他的事情,这就给了他一种动力,使他重返梅尔加德斯的书房,并且决心下苦功,不消沉,一定要解开这最后的谜。在加斯冬开始等待飞机的那个时期,有一 天早上,阿玛兰塔·乌苏娜感到非常孤寂,跑进屋来。

  “喂,吃人的家伙,”她对他说。“还不回到你的窝里去吗?”

  她真 是令人倾倒,穿了一身自己设计的服装,挂了一长串她亲手做的河鲜脊骨项链。她相信丈夫是忠实于她的,就不再使用那条丝带了。自从回来以后,她好象第一次有 了片刻的安逸,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看就知道她来了。她双肘支在桌上,挨得那么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连她骨头的响动都能听到。她对羊皮纸手稿发生了兴 趣。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慌乱,纠正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使激荡的心情安定下来,唤起僵化了的记忆。他同她谈到梵文的神圣用途,谈到科学上预测未来的可能性,这 种未来就象人们透过光亮能看到纸背面的字一样:而且谈到必须解开预言之谜。这样,他们就不会完蛋。此外还谈到诺斯特拉达马斯的《世纪》,谈到圣米勒纳斯预 言过的坎塔布里亚的毁灭。他们谈话虽未中断,但他出生以来就隐伏在身上的那种冲动却突然出现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字放在她的手上,以为最后的决心会结 束他的疑虑。她也满怀柔情立即抓住他的食指,不过这种纯真的感情是从孩提时代就有的,她在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握着他的手指。他们就那样冷冰冰地呆着, 什么东西也传递不了的手指彼此勾连着。后来她从短暂的梦幻中苏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蚂蚁!”她叫道。于是她忘了那些手稿,迈着舞步走到门口。 在那儿,就象往日下午家里的人送她去布鲁塞尔时她的表示一样,用指尖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送去一个飞吻。

  “你以后再讲给我听吧,”她说,“我忘了今天是该往蚁冢上撒石灰的日子了。”

   她需要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住的那边去做事时,便偶然去他房间一趟,并且趁她丈夫不断注视天空的时候,在那里呆上几分钟。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受到这种变 化的鼓舞,常常留下来与这家人一同吃饭。而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回来的头几个月内,他是从不那样做的。加斯东对此感到高兴。在饭后经常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话 中,他说他的合伙人在欺骗他。他们已经通知他,飞机已经装在一条船上,这条船尚未到达。但是他的代理人坚持说,那架飞机是永远到不了的,因为加勒比海所有 商船的货单上都没有这架飞机。然而他的合伙人却坚持说那船是确有其事的;他们甚至暗指加斯东在信中对他们说了谎。通信联系造成了彼此的怀疑,所以加斯东决 定不再写信,打算抓紧时间去一趟布鲁塞尔,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然后带着那架飞机回来。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一再重申,她决不离开马孔多,即使失去丈夫 也在所不惜,这就使加斯东的计划流产了。

  在头几天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赞同了普遍的观点,即加斯东是骑自行车的傻瓜,这种想法在他心 里引起一种模糊的同情。后来,当他在烟花馆里对男人的本性进行了更深入的观察之后,他认识到加斯东的逆来顺受是由于纵欲的结果。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确信他的本性正好与他谦卑的举止相反,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恶意地怀疑,加斯东所谓的等候飞机也是在作戏。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又 想,加斯东并不象他所表现的那么傻,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无比沉着、既有才干而又坚忍的人,打算永远表示服从,决不说一个“不”字,用假装的无比顺从来使她 产生厌倦,陷入她自己织下的罗网,这时他便可一举战胜她,使她有朝一日会忍受不了眼前单调无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卷起行李返回欧洲。

  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最初的怜悯变成了强烈的厌恶。他认为加斯东的招儿是邪恶的,但又那么有效。他便冒了风险去警告阿玛兰塔。乌苏娜。可是她对他的怀疑只是一 笑置之,并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爱情的分量,却半信半疑地以为是他的忌妒心在作怪。她在打开一个桃子罐头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冲上来热心而贪婪地把血吮出 来,这使她的脊梁骨一阵发凉,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她对他有一种超过姐弟般的感情。

  “奥雷连诺!”她不安地笑道。“你太起劲了,会成为一个吸血鬼的。”

   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顾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伤的手心上孩童似的轻轻吻了一下,接着便打开隐秘的心扉,倾诉无限的衷情,掏出潜藏在痛苦中的 可怕的蠢虫。他告诉她半夜里他会醒来,寂寞地独自流泪,对着她挂在浴室里晾干的衬衣暗自发愁。他同她谈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罗曼塔象猫一样地叫唤,在他耳边 呜咽:加斯东加斯东加斯东。他又谈起他如何费尽心机搜罗她的香水瓶,这样他便能够在为了挣点饭钱而上床的姑娘们脖颈上闻到香水气味。阿玛兰塔·乌苏娜被他 激情的迸发吓坏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河蚌肉似的缩回去。她的手已毫不疼痛,也没有了怜悯的感受,变成了一串绿宝石和黄玉石一样没有知觉的骨头。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话。“我就要乘第一艘船到比利时去了。”

   一天下午,阿尔伐罗来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书店,大叫大喊地宣布他的最新发现:一个“动物妓院”。这个地方叫做“金童”,是一个巨大的室外沙龙,那儿 至少有二百多只麻形震耳欲聋地咯咯乱叫,报告时间。舞池周围的铁丝网里,大朵的亚马逊山茶花丛藏着各种颜色的苍鹭、肥猪似的鳄鱼、十二个响节的蛇,还有披 着金铠潜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里的海龟。这里还有一条雪白的大狗,性情温顺,却是个乱伦的家伙,为了吃食,它会作出种马般的举动。气氛非常纯净浓郁,那个场 所仿佛是刚刚出现的。花枝招展的混血姑娘绝望地守在鲜红的花丛中,陈旧的唱片播放着早就被尘世乐园里的人们忘却了的爱情老调。他们五人参观梦幻般的室外沙 龙的头一个夜晚,坐在门口柳条摇椅里的一位衣着华丽、沉默寡言的老太婆感到时光仿佛正在回转。从走近的五个人中,她看见一个瘦瘦的人,长着鞑靼人的颧骨, 患着黄疸病,从诞生之日起就永远标上了孤僻的印记。

  “天啊!天啊!”她惊叹道,“奥雷连诺!”

  她又一次看见了奥雷连 诺上校,正象战前很久她在灯光下见到的那样,也象他在名誉扫地、幻想破灭以后即将流放之前那样。在那个遥远的黎明,他来到她的卧室,发出平生第一个命令, 要求给他爱情。原来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她已经一百四十五岁时,她就已放弃了有害的计算年龄的习惯。她一直生活在平静和对往事的回忆中,一直是 在一种完全清楚的、确信不疑的未来中生活,而不会受到扑克牌预卜的充满陷阱的前途不断滋扰。

  从那天晚上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就在他并 不认识的高祖母那里得到了同情和照顾。她一坐上柳条摇椅,就会想起过去,想起当年这一家的兴旺和没落,想起马孔多昔日的光辉,而这光辉现在已经泯灭了。这 时阿尔伐罗正在嘿嘿怪笑地吓唬鳄鱼,阿尔丰索给麻屑编了个怪诞可笑的故事,说一星期之前,这些鸟儿把四个行为不端的顾客的眼珠子啄了出来。加布里埃尔呆在 神情忧郁的混血姑娘的房间里。

  这姑娘没有收敛钱币,而在给一位从事走私活动的男朋友写信。那个男朋友已被边防警察抓走,目前正在奥里诺 科河(在委内瑞拉境内,往东流入大西洋。)对岸蹲监狱。警察让他坐在一个装满了粪便和钻石的便盆上。这个真正的妓院有一个慈祥的鸨母,正是奥雷连诺·布恩 蒂亚在长期的禁锢期间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感到妙不可言,简直象是领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谊,使他再也不想去别处存身了。他打算用话语来解脱自己的负担,以便有 人来割断缠在他胸上的绳索,但他只是伏在皮拉。苔列娜的大腿上伤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让他哭完,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他虽然没有显露出他是因为情欲 而伤心,可她却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来的伤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你就告诉我,她是谁。”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告诉她之后,皮拉·苔列娜发出一阵大笑,一种胸襟豁达的笑声,最后就象鸽子咕咕地叫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心中没有她猜不透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 的岁月和经验告诉她,家庭的演变就象一架机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复,就象一只轮子,若不是由于无可补救的磨损而需要更换新轮轴,它就会永远转动下去。

  “不要烦恼,”她笑着说。“不管她在哪儿,她一定会等着你。”

   午后一点半,阿玛兰塔·乌苏娜从浴室出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看见她从门口走过,穿着一件衣裙柔软的浴衣,头上包着头巾似的手绢。他几乎踮着脚尖,趁着 醉意趔趔趄趄地尾随在她身后。正当她解开浴衣时,他踏进了这间幽会用的卧房。她吃了一惊,忙把衣服合上。他一声不响,向隔壁一指,那间屋门半掩着,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知道加斯东正在那里写信。

  “走开,”她小声说。

第二十章

  一个节日的晚上,皮拉。苔列娜守着她那个“天堂”*入口的时候,在一把藤制的摇椅里去世了。遵照死者临终的意愿,八条汉子没有把她装进棺材,而 让她直接坐在摇椅里,放进了一个很大的墓穴,墓穴就挖在跳舞场的中央。几个泪流满面、脸色苍白的混血女人,穿上丧服,开始履行魔术般的仪式。她们摘下自己 的耳环、胸针和戒指,把它们丢进墓坑,拿一块没有刻上名字和日期的大石板盖住坑穴,而在石板上用亚马孙河畔的山茶花堆起了一座小丘。然后,混血女人们用毒 药毒死祭奠用的牲畜,又用砖瓦堵住门窗,便各奔东西了;她们手里提着自己的小木箱,箱盖背面裱糊着石印的圣徒画像、杂志上的彩色图片,以及为时不长、不能 置信、幻想出来的情人照片,这些情人看上去有的象金刚大汉,有的象食人野兽,有的象纸牌上漫游公海的加冕国王。

  指妓院。

   这就是结局。在皮拉·苔列娜的坟墓里,在妓女的廉价首饰中间,时代的遗物马孔多还剩下的一点儿残渣即将腐烂了。在这之前,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就拍卖了自 己的书店,回到地中海边的家乡去了,因为他非常怀念家乡真正漫长的春天。谁也没有料到这老头儿会走,他是在香蕉公司鼎盛时期,为了逃避战争来到马孔多的。 他开设了出售各种文字原版书的书店,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益的事情来干了。偶尔有些顾客,在没有轮到他们进入书店对面那座房子去圆梦之前,都顺便到这里来 消磨时间,他们总是有点担心地翻阅着一本本书,好象这些书都是从垃圾堆里拾来的。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每天总有半天泡在书店后面一个闷热的小房间里,用紫墨 水在一张张练习簿纸上写满了歪歪斜斜的草体字,可是谁也无法肯定他说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老头儿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初次认识时,已经积满了两箱乱糟糟的 练习簿纸,它们有点象梅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老头儿临走,又拿练习簿纸装满了第三箱。由此可以推测,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住在马孔多的时候,没有干过其他 任何事情。同他保持关系的只有四个朋友,他们早在学校念书时·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就要他们把陀螺和纸蛇当作抵押品·借书给他们看,并使他们爱上了塞尼加* 和奥维德*的作品。他对待古典作家一向随随便便、不拘礼节,好象早先曾跟他们在一个房间里生活过。他了解这一类人的许多隐秘事情。而这些事情似乎是谁也不 知道的,比如:圣奥古斯丁*穿在修士长袍里的那件羊毛背心,整整十四年没脱下来过,巫师阿纳尔多·德维拉诺瓦*早在童年时代就被蝎子螫了一下,是一个阳萎 者。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对待别人的论着有时严肃、尊重,有时又极不礼貌。他对待自己写的东西也是这种双重的态度。那个叫阿尔丰索的人,为了把老头儿的手稿 译成西班牙文,曾专门攻读过加泰隆尼亚语言。有一次他随手把加泰隆尼亚人的一叠稿纸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里总是被一些剪报和特殊职业的指南塞得胀鼓鼓 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妓院里,在一群由于饥饿不得不出卖内体的女孩子身边,他不慎丢失了所有的稿纸。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发觉这件事以后,并没有象阿 尔丰索担心的那样大事张扬,反倒哈哈大笑地说:“这是文学自然而然的命运。”但他要随身带着三箱手稿回家,朋友们怎么也说服不了他。铁路检查员要他将箱子 拿去托运时,他更忍不住出口伤人,满嘴迦太基*流行的骂人话,直到检查员同意他把箱子留在旅客车厢里,他才安静下来。“一旦到了人们只顾自己乘头等车厢, 却用货车车厢装运书籍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他在出发前这么嘀咕了一句,就再也不吭声了。最后的准备花了他整整一个星期,对博学购加泰隆尼亚人 来说,这是黑暗的一周随着出发时间的迫近,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不时忘记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明明放在一个地方的东西,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他以为 准是那些折磨过他的家神挪动了它们的位置。

  塞尼加(公元前4年?一公元65年),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及悲剧作家。

  奥维德(公元前43年?公元17年),罗马诗人。

  圣奥古斯丁(354一430年〕,早期基督教会的领袖之一。

  阿纳尔多·德维拉诺瓦(1235一一1313年),着名的加泰隆尼亚炼丹术土、医生和神学者。

  迦太基,非洲北部古国,在今突尼斯附近,公元前146年为罗马人所灭。

  “兔崽子们!我诅咒伦敦教会的第二十七条教规。”他骂道。

   杰尔曼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照顾他,就象关心孩子一样关心他:把车票和迁移证分放在他的两个口袋里,用别针别住袋口,又为他列了一张详细的表格,记明他 从马孔多动身到巴塞罗那的路上应该做的一切;尽管如此,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还是出了个纸漏,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竟把一只口袋里揣着一半现款的裤子扔进了污 水坑。启程前夕,等到一只只箱子已经钉上,一件件零星什物也放进了他带到马孔多来的那只箱子里,他就合上蛤壳似的眼脸,然后做了一个带有亵渎上帝意味的祝 福手势,指着那些曾经帮助他经受了乡愁的书,对朋友们说:

  “这堆旧书我就留在这儿了。”

  三个月后,他寄来了一个大邮 包,里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张照片,这些都是他在公海上利用闲暇逐渐积累起来的。虽说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没在上面注明日期,但也不难理解,这些邮件是按照 怎样的顺序编排的。在开头的几封信中,他以惯有的幽默笔调介绍了旅途上的种种经历:他说到一个货物检验员不同意他把箱子放在船舱里时,他真恨不得把那个家 伙扔到海里去:他又说到一位太太简直是惊人的愚蠢,只要提到“十三”这个数字,她就会心惊肉跳这倒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因为她认为这是个不圆满的数字;他还 说到在船上吃第一顿晚饭的时候,他赢了一场赌博,他辨出船上的饮水有莱里达(莱里达,西班牙地名)泉水的味道,散发出每天夜晚从莱里达市郊飘来的甜菜气 息。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船上的生活越来越感到乏味,每当回忆起马孔多发生的那些事情,即使是最近的、最平淡的琐事,也会勾起他的怀旧情绪:船走得 越远,他的回忆就越伤感。这种怀旧情绪的不断加深,从照片上也透露了出来。在最初的几张照片上,他看上去是那样幸福,穿着一件白衬衫,留着一头银发,背景 是加勒比海,海面上照例飞溅着十月的浪花。在以后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换上了深色大衣,围着一条绸围巾,这时,他脸色苍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仁立在一条 无名船的甲板上,这条船刚刚脱离夜间的险境,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

  杰尔曼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都给老头儿回了信。在开始的几个月里,老 头儿也经常来信,使他的两个朋友觉得他仿佛就生活在他们身边,比在马孔多时离他们更近;他的远别在他们心里引起的痛苦,也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信里告 诉他们,说一切犹如以往,家乡的小屋里至今还保存着那只粉红色的贝壳;面包馅里夹一片熏鱼片,吃起来还是那种味道;家乡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在两 个朋友面前重又出现那一张张练习簿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紫色草体字,他们每一个人都单独收到了一些。这些信洋溢着一个久病痊愈者那样的振奋精神,们连 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自个儿也没有觉察到,它们渐渐变成了一首首灰心丧气的田园诗。冬天的晚上,每当壁炉里的汤锅咝咝冒气时,老头儿就不禁怀念起马孔多书店 后面暖融融的小房间,怀念起阳光照射下沙沙作响的灰蒙蒙的杏树叶丛,怀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正象他在马孔多的时候那样,曾缅怀家 乡壁炉里嗤嗤冒气的汤锅,街上咖啡豆小贩的叫卖声和春天里飞来飞去的百灵鸟。这两种怀旧病犹如两面彼此对立着的镜子,相互映照,折磨着他,使他失去了自己 那种心驰神往的幻想。于是他劝朋友们离开马孔多,劝他们忘掉他给他们说过的关于世界和人类感情的一切看法,唾弃贺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罗马诗人及讽刺 家)的学说,告诫他们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永远记住:过去是虚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个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复返了,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也只是一种过 眼烟云似的感情。阿尔伐罗第一个听从老头儿的劝告离开马孔多,他卖掉了一切东西,甚至把他家院子里那只驯养来戏弄路人的美洲豹都卖了,才为自己购得一张没 有终点站的通票。不久他便从中间站上寄来一些标满惊叹号的明信片,描述了车窗外一掠而过的瞬息情景,这些描述好象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丢置脑后的长诗篇: 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种植园里若隐若现;骏马在肯塔基*绿色草原上奔驰;亚利桑那*的夕阳照着一对希腊情人,还有一个穿红绒线衣、用水彩描绘密执安湖* 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挥动着画笔在这种招呼中,并没有告别,而只有希望,因为姑娘并不知道这辆列车将一去不复返。

  过了一些日子,一个 星期六,阿尔丰索和杰尔曼也走了,他们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来,但是从此谁也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离开之后过了一年,他的朋友中 只有加布里埃尔还留在马孔多,他犹疑不决地待了下来,继续利用加泰隆尼亚人不固定的恩赐,参加一家法国杂志组织的竞赛,解答有关的题目。竞赛的一等奖是一 次巴黎之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订了这份杂志,便帮他填写一张张印着题目的表格。他有时在自己家里,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加布里埃尔暗中的情妇梅尔塞德斯的 药房里干这件事,那是马孔多唯一完好的药房,里面摆着陶制药罐,空气中弥漫着缬草的气息。城里只有这家药房幸存下来。市镇的破坏总是不见结束,这种破坏是 无休无止的,好象每一刹那间都会完全结束,但最后总是没有结束。市镇透渐变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加布里埃尔在竞赛中终于获胜,带着两件换洗衣服、一双皮鞋 和一套拉伯雷全集,准备前往巴黎的时候,他只好不停地向司机招手,让他把列车停在马孔多车站上。此时,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变成了荒芜的一隅,最后一批阿拉 伯人已把最后一码斜纹布卖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橱窗里只剩下了一些无头的人体模型;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传的习俗,坐在自己的店铺门口静静地等候着死 神。在那有着种族偏见、盛产醋汁黄瓜的边远地区在亚拉巴马*的普拉特维尔城*,也许帕特里西亚·布劳恩还在一夜一夜地给自己的孙子们讲述这座香蕉公司的小 镇,没想到它如今已变成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原。那个代替安格尔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谁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风湿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 上,等待上帝的恩赐。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昼夜不停地互相厮杀,争夺教堂的统治权。在这个连鸟儿都嫌弃的市镇上,持续不断的炎热和灰尘使人呼吸都感到困 难,房子里红蚂蚁的闹声,也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每夜都难以成眠。他们受到孤独和爱情的折磨,但他们毕竟是人世间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 上最幸福的人。

  (以上“*”均为美国城名。)

  有一天,等候飞机等得不耐烦的加斯东,把一些必需的东西和所有的信件装 进一个箱子,暂时离开马孔多回布鲁塞尔去了,他打算把特许证和执照交给一个德国飞机设计师之后,就乘飞机回来,那个德国飞机设计师向政府当局提供了一项比 加斯东自己的设计更宏伟的设计规划。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在第一夜的爱情之后,开始利用加斯东外出的难得机会相聚,但这些相聚总是 笼罩着危险的气氛,几乎总是被加斯东要突然归来的消息所打断。他们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他俩只是单独在一起时,才置身于长期受到压抑的狂热的爱情中。 这是一种失去理智、找害身体的情欲,这种情欲使他们始终处于兴奋的状态,甚至使得坟墓里的菲兰达惊得发抖。每天下午两点,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两点,在储 藏室里。都可听到阿玛兰塔·乌苏娜的号叫声和声嘶力竭的歌声。“我觉得最可惜的是咱们白白失去了那么多的好时光,”她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笑着说。她瞧见 蚂蚁正在把花园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里的梁柱解除它们初次感到的饥饿;她还瞧见它们象迸发的熔岩似的重新在长廊里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欲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玛 兰塔·乌苏娜,直到蚂蚁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才动手去消灭它们。

  此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搁下羊皮纸手稿,不离开房子一步,只是偶尔 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写回信。一对情人失去了现实感和时间观念,搞乱了每天习惯的生活节奏。为了避免在宽衣解带上浪费不必要的时间,他们关上门窗,就象俏 姑娘雷麦黛丝一直向往的那副走路模样,在屋里走来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里。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里亲热时,差一点被水淹死。他们在短时期内给房子造 成的损害比蚂蚁还大:弄坏了客厅里的家具,撑破了那张坚韧地经受了奥雷连诺上校行军中一些风流韵事的吊床,最后甚至拆散了床垫,把里面的蕊子掏出来放在地 板上,以便在棉絮团上相亲相爱。虽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作为一个情人,在疯狂的爱情上并不逊于暂时离开的加斯东,但在极乐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惨状的却是阿 玛兰塔·乌苏娜和她特别轻率的创造才能以及难以满足的情欲。她在爱情上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象当年她的高祖母勤奋地制作糖动物一样。阿玛兰塔·乌 苏娜望着自己的发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来,笑得忘乎所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却变得越来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为他的爱是一种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为乌 有的爱。不过,他俩都掌握了爱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们炽热的激情耗尽之后,他们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够得到的一切。

  阿玛兰塔。乌苏娜总是 在头脑清醒的时刻给加斯东复信。在她看来,他是陌生而遥远的,根本没有想到他可能回来。在最初的一封信里,他告诉她说,他的合伙人确实给他发过飞机,只是 布鲁塞尔的海上办事处把飞机错发到坦噶尼喀转交给了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这种混乱造成了一大堆麻烦,单是取回飞机就可能花上两年时间。于是阿玛兰塔·乌 苏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来的可能性。此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跟外界的联系,除了同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通信之外,只有从郁郁寡欢的药房女店主梅尔塞德斯那儿 了解到加布里埃尔的消息。起先这种消息还是实在的。

  为了留在巴黎,加布里埃尔把回来的飞机票兑换成一些钱,又卖掉了在多芬街上一家阴暗 的旅馆门外捡到的旧报纸和空瓶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难想到朋友的样子:现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领绒线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纳斯*路边咖啡馆里坐满一对对情 人时,他才会从身上脱下这件绒线衫,为了对付饥饿,他在一个散发着花椰菜气味的小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写东西,据说罗卡马杜尔*就是在那个房间里结束一 生的。但是没过多久,加布里埃尔的消息渐渐渺茫了,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来信也渐渐稀少了,内容也忧郁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他们两人的思念不知不觉跟 阿玛兰塔·乌苏娜对她丈夫的思念一样了。一对情人沉浸在环顾无人的世界中,对他们来说,每天唯一的、永恒的现实就是爱情。

  *法国地名。

  *罗卡马杜尔,现代阿根廷作家胡里奥·柯塔萨尔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俩幸福得失去知觉的这个王国里,箭一般地射来了加斯东将要回来的消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睁着眼睛,面面相觑,他们搁心自问时,才明白他俩已经结为一体,宁死也不愿分离了。

   于是,阿玛兰塔·乌苏娜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充满了矛盾:她向加斯东保证说,她很爱他,十分希望重新见到他,但同时又承认她怎样受到了命运的不幸 安排,没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她就活不下去,跟他俩的担忧相反,加斯东回了一封平静的信,几乎象是父亲写的信,整整两页纸提醒他们防止变化无常的感情, 信的结尾毫不含糊地祝愿他俩幸福,就象他自己在短暂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样。加斯东的行为完全出乎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意料。她认为自己给了丈大托词,使丈 夫抛弃了她,任命运去支配她。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后,加斯东从利奥波德维尔*又写了封信给她,说他终于重新找回了飞机,信里除了要她把他的自行 车寄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内容,因为在他看来,他留在马孔多的一切,只有自行车才是唯一珍贵的。这封信使她更加恼火,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耐心地劝慰大发 雷霆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为一个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加斯东留下的钱快要用完时,各种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俩身上,一种休戚与共的 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种感情虽然没有那种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情欲力量,却能使他俩象情欲最炽烈时那样相亲相爱,无比幸福。在皮拉·苔列娜去肚的 时候,他们已经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扎伊尔城名。

  怀孕期间,阿玛兰塔·乌苏娜曾想用鱼脊骨编制一些项链去卖,可是 除了梅尔塞德斯买去大约一打之外,其他主顾一个也没找到。奥雷连诺·布思蒂亚这才第一回明白过来,他那语言上的才能、渊博的知识以及罕见的记性(他能把那 些似乎是他不熟悉的遥远的地方和各种琐碎事情一一记住),都跟他妻子收藏的世代相传的首饰箱一样无用,想当初单是箱里首饰的价值大概就抵得上马孔多最后一 批居民的全部存款。但他俩终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阿玛兰塔·乌苏娜既没有失去良好的情绪,也没有失去爱情上的创造才能,却养成了饭后坐在长廊上的习惯,仿 佛要把晌午时刻昏昏欲睡、浮想联翩的神态保持下去似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总是陪伴着她。有时他俩就那么默默无语、面对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着休息。在 这种恰然自得的沉静中,他俩的爱情仍跟早先在响声不停的廖战中一样炽烈。只是渺茫的未来使他俩的心灵总是转向过去。他俩常常忆起失去的天堂中连绵不断的雨 景;他们怎样在院子的水塘里僻哩啪啦地戏水,怎样打死一只只蜥蝎,把它们挂在乌苏娜身上;怎样跟乌苏娜老太婆逗乐,假装要活埋她的样子。这些回忆向他们揭 示了一条真理,从他们能够记事的那一刻起,他俩在一块儿就始终是幸福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想起,有一天午后,她走进首饰作坊,菲兰达向她悦,小奥雷连诺不 知是谁家的孩子,他是从一个漂在河上的柳条筐里捡来的。在他俩看来,这个解释不足为信,但是他俩没有更可靠的材料来代替这种说法,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之 后,他俩深信不疑的一点是,菲兰达决不可能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母亲。阿玛兰塔·乌苏娜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儿子,但关于这个 妇人的情况,她记得的仅仅是各种污秽丑恶的流言蜚语,所以这种猜测在他们心里不免引起反感。

  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这种想法不时折磨着他,使他忍不住钻到神父的屋子里去,在那些潮气侵蚀、虫子至坏的文献中,寻找自己的出身的可靠线索。

   他发现,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记簿上提到一个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他在少年时代曾受过尼康诺。莱茵纳神父的洗礼,又说他当时曾想通过玩巧克力把戏来证明上 帝的存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顿时产生一线希望,以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个奥雷连诺当中的一个,他在四大本厚书里寻出这十七个奥雷连诺受洗礼的记录,但他 们受洗礼的日期,离他的年龄实在太远,正在一旁受着风湿痛折磨的神父,从自己的吊床上望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激动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统的问题搞得晕头转 向,便同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那么,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满有把握地大声说:“多年以前,这儿就有一条街用过这个名称,当时的人都习惯用街名来给自己的儿女起名字。”

  奥雷连诺不觉气得浑身颤抖。

  “哼!”他说。“这么说,你也不相信罗。”

  “相信什么?”

  “奥雷连诺上校发动过三十二次国内战争,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答。“政府军包围并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后来又用一列二百节车厢的火车把尸体运走,扔到了海里。”

  神父以充满怜悯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叹息道,“对我来讲,单是相信我们两人这会儿还活着,就足够了。”

   这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只好默认关于柳条筐的说法,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它的真实性,而是它能把他们从苦恼的恐惧中解脱出来。随着 阿玛兰塔·乌苏娜腹中胎儿的逐渐成长,他们越来越协调一致,在这座只需最后一阵风就会倒塌的房子里,他们越来越习惯于孤独的生活。他们把自己的活动限制在 一个最小的空间里,这空间从菲兰达的卧室开始,直到长廊的一角。他们在菲兰达的卧室里,已经感到了夫妇生活的欢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 人写回信时。阿玛兰塔·乌苏娜就在长廊上为未来的婴儿编织毛线袜和小便帽。

  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坏力的不断冲击下都已摇摇欲坠,首 饰作坊、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那个原始的寂静王国,都陷在房子的深处,就象陷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谁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这片丛林。贪得 无厌的大自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他们继续栽种牛至草和秋海棠,用生石灰划一条分界线,围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开始的 蚂蚁和人的战斗中筑起最后一个堡垒。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头发很长,没有梳理,脸上现出黑斑,两腿浮肿,她那古希腊人似的柔和体形也由于怀孕变丑了,已 经不象她提着一笼不合心意的金丝雀、带着俘获的丈夫回到家里的那一天那么年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振奋精神。“真见鬼!”她笑着说,“谁能想到,咱们最 后竟会象野兽一样生活!”在阿玛兰塔·乌苏娜怀孕的第六个月,他们跟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中断了,当时他们收到一封信,看得出这封信不是出自博学的加泰隆 尼亚人之手。它是从巴塞罗那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却是用蓝墨水写的,笔迹工整,有点象官方的通知。信的样子普普通通,无可指摘,但又好象是不怀好意的人 寄来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正准备拆信,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却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我不要看,”他说。“我不想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正象他预感的那样,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再也写不了信了。陌生人的这封来信,结果谁也没看,就躺在菲兰达有一次忘记订婚戒指的那块搁板上,留给蛀虫去啮 食,让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烧掉。这时,一对与世隔绝的情人,正驾着一叶扁舟,逆时代潮流而行。这是一个将使他们生命终止的时代,一个将置他们子死地的不可 抗拒的时代,这个时代正在竭尽全力地把这一对情人引到使他们灭绝的沙漠里去。

  由于意识到这种危险,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 娜同舟共济地度过了最后的几个月,他们忠诚相爱地等着那个在他们失去理智的情欲中受胎的儿子出世。夜里,他们相互依偎地躺在床上时,既不怕蚂蚁在月光下发 出的响声,也不怕蛀虫的活动声,更不怕隔壁房间里正在滋长的杂草那清晰可闻、接连不断的沙沙声,他们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杂声惊醒。他们听到,乌苏娜为了维 护自己的天堂,怎样跟自然规律进行斗争;霍·阿·布恩蒂亚怎样毫无结果地寻求伟大发明的真啼;菲兰达怎样吟诵祷文;失望、战争和小金鱼怎样使奥雷连诺上校 陷入牲畜般的境地;

  奥雷连诺第二又怎样在欢乐的酒宴方兴未艾时孤独地死去。于是他俩懂得人的爱情是高于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够战胜 死亡,他俩重又感到自己无比幸福。他俩坚信自己将要继续相爱下去,坚信任他们变成幽灵时,在昆虫很快就要从他们这儿夺去可怜的天堂、未来其它一些生物又要 从昆虫那儿夺去这个天堂时,他们仍将久久地相爱下去。

  一个星期日,傍晚六点,阿玛兰塔·乌苏娜感到一阵临产的剧病。笑容可掬的助产婆领 着几个由于饥饿而出来干活的小女孩,把阿玛兰塔·鸟苏娜抬到餐桌上,然后叉开双腿,骑在她的肚子上,不断用野蛮的动作折磨产妇,直到一个健壮小男孩的哭声 代替了产妇的叫喊声。阿玛兰塔。乌苏娜噙着泪水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真正的布恩蒂亚,就象那些名叫霍。阿卡蒂奥的人一样,婴几明澈的眼睛又酷似那些名叫奥雷连 诺的人;这孩子命中注定将要重新为这个家族奠定基础,将要驱除这个家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独性格,因为他是百年里诞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亚当中唯一由于爱情而 受胎的婴儿。

  “他是一个真正吃人的野兽,”阿玛兰塔·乌苏娜说。“咱们就管他叫罗德里格吧。”

  “不,”她的丈夫不同意。“咱们还是管他叫奥雷连诺,他将赢得三十二次战争的胜利。”

  在给婴儿剪掉脐带之后,助产婆开始用一块布擦拭他小身体上一层蓝莹莹的胎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为她掌着灯。他们把婴儿肚子朝下地翻过身来时,忽然发现他长着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他们俯身一看,竟然是一条猪尾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俩不知道布恩蒂亚家族中是否有过类似的现象,也早已忘记乌苏娜曾发出过的可怕的警告了,而助产 婆的一番话使他们完全放了心。她说,等到小孩脱去乳牙以后,也许可以割掉这条无用的尾巴。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件事了,因为阿玛兰塔·乌苏娜 开始大出血,血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助产婆在产妇的出血口上撒了一些蜘蛛网和灰未,但这就象用手指按住喷泉口一样毫无用处。起先,阿玛兰塔·乌苏娜还竭 力保持镇静,她拉着惊恐万状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手,求他不要难过因为象她这么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心甘情愿离开这个世界的,她望着 助产婆的忙劲,不由得发出爽朗的笑声。但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渐渐丧失了希望,因为她的脸色暗淡下来,好象亮光正从她脸上移开,最后,她陷入了沉睡状态。 星期一黎明,人们领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开始在她床边大声念止血的涛词,据说这种祷词对人和牲畜同样灵验,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殷红的鲜血,对于任何同爱情 无关的妙方都毫无知觉。晚上,在充满绝望的二十四小时之后,他们眼看着阿玛兰塔·乌苏娜死去了,象泉水一般喷涌的鲜血已经流尽。她伪侧影变得轮廓分明,脸 上仿佛回光返照,已不见痛苦的神色,嘴角边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直到此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感到自己多么热爱自已的朋友们,多么需 要他们,为了在这一瞬间能和他们相处一起,他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他把婴儿安放在阿玛兰塔·乌苏娜生前准备的摇篮里,又用被子蒙住死者的脸,然后就独自 在空旷的小镇上踯躅,寻找通往昔日的小径,他先是敲那家药房的门。他已经好久没来这儿了,发现药房所在地变成了木器作坊,给他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婆,手里提 着一盏灯。她深表同情地原谅他敲错了门,但执拗地肯定说,这儿不是药房,从来不曾有过药居,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一个名叫梅尔塞德斯的、脖子纤细、睡眠惺怪 的女人。当他把额头靠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昔日的书店门上时,禁不住啜泣起来,他懊悔自己当初不愿摆脱爱情的迷惑,没能及时为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逝世哀 悼,如今只能献上一串串悔恨的眼泪。他又挥动拳头猛击“金童”的水泥围墙,不住地呼唤着皮拉·苔列娜。此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天上掠过一长列闪闪发光的橙 黄色小圆盘,而他过去曾在院子里怀着儿童的天真,不知多少次观看过这种小圆盘。

  在荒芜的妓院区里,在最后一个完好无损的沙龙里,几个拉 手风琴的正在演奏弗兰西斯科人的秘密继承者个主教的侄女拉法埃尔·埃斯卡洛娜的歌曲。沙龙主人的一只手枯萎了,仿佛被烧过了,原来有一次他竟敢举手揍他的 母亲。他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共饮一瓶酒,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请他喝了一瓶。沙龙主人向他讲了讲他那只手遭到的不幸,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向沙龙主人谈 了谈他心灵的创伤,他的心也枯萎了,仿佛也被烧过了,因为他竟敢爱上了自己的姑姑。临了,他们两人都扑籁簌地掉下了眼泪,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感到自己的痛 苦霎那间消失了。但他独自一人沐浴在马孔多历史上最后的晨曦中,站在广场中央的时候,禁不住张开手臂,象要唤醒整个世界似的,发自内心地高喊道:

  “所有的朋友原来全是些狗崽子!”

   最后,尼格罗曼塔把他从一汪泪水和一堆呕出的东西中拖了出来。她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把他身上擦干净,又让他喝了一碗热汤·想到自己的关心能够安慰 他,尼格罗曼塔便一笔勾销了他至今还没偿还她的多日情场之账,故意提起自己最忧愁、最痛苦的心事,免得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独自一人哭泣。翌日拂晓,在短暂 地沉睡了一觉之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醒了过来,他首先感到的是可怕的头痛,然后睁开眼睛,想起了自已的孩子。

  谁知婴儿已不在摇篮里 了。刹那间,一阵喜悦涌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心头他想,也许阿玛兰塔。乌苏娜从死亡中复活过来,把儿子领去照顾了。可是,她依然躺在被子下面,僵硬得象 一大块行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依稀地记得,他回到家里时,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他穿过早晨散发着牛至草香味的长廊,走进餐厅,只见分娩以后,那只大锅, 那条血迹班斑的垫被,那块装灰用的瓦片,那块铺在桌子上的尿布,那条放在尿布中央、绕在一起的婴儿脐带,还有旁边的那些剪刀和带子,全都没有拿走。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心想,也许是助产婆昨夜回来把婴儿抱走了。这个推测给了他集中思想所需的片刻喘息的机会,他在一把摇椅上躺下,在这把摇椅里,雷贝卡学过刺 绣,阿玛兰塔曾跟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下过棋,阿玛兰塔·乌苏哪曾给婴儿缝过衣服:就在这一刹那间在他恍然大悟的刹那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再也承受不了 往日那么多的重负。他自己的和别人的往事象致命的长矛刺痛了他的心。他诧异地望见放肆的蜘蛛网盘在枯死的玫瑰花丛上,望见到处都长满了顽固的莠草,望见二 月里明朗的晨空一片宁静。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块皱巴巴的咬烂了的皮肤,从四面八方聚集扰来的一群蚂蚁正把这块皮肤沿着花园的石铺小径,往自己 的洞穴尽力拖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一下子呆住了,但不是由于惊讶和恐惧,而是因为在这个奇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最终破译梅尔加德斯密码的奥秘。他看到 过羊皮纸手稿的卷首上有那么一句题辞,跟这个家族的兴衰完全相符:

  “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将被蚂蚁吃掉。”

   在自己的一生中,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行为从来不象这天早晨如此理智:他忘记了死去的亲人,忘记了对死者的悲痛,重新把菲兰达的那些木十字架钉在所有的 门窗上,不让人世间的任何一种诱惑扰乱他。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已经知道,梅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也指明了他的命运;在远古的植物、冒气的水塘以及光闪闪的 昆虫(这些昆虫消灭了菲兰达房间里人的足迹)中间,他找到了这些依然完整无损的羊皮纸手稿;他无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还没把它们拿到光亮的地方,就 仁立在那儿嘀嘀咕咕地破译起来他没有碰到任何困难,仿佛这些手稿是用西班牙文写的,仿佛他是在晌午令人目眩的阳光下阅读的。这是布恩蒂亚的一部家族史,在 这部家族史中,梅尔加德斯对这个家族里的事件提前一百年作了预言,并且陈述了一切最平常的细节。梅尔加德斯先用他本族的文字梵文记下这个家族的历史,然后 把这些梵文译成密码诗,诗的偶数行列用的是奥古斯都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罗马第一位皇帝。)的私人密码,奇数行列用的是古斯巴达的 军用密码。至于梅尔加德斯采取的最后一个防范措施,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早在自己迷恋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思索了,那就是老头儿并没有按照人们 一般采用的时间顺序来排列事件,而是把整整一个世纪里每一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让它们同时存在于一瞬之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这个发现入了迷,一口气地 读完了改成乐谱的“教皇通谕”这些通谕是梅尔加德斯从前打算念给阿卡蒂奥听的,实际上是预言阿卡蒂奥将被处死;接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发现了世上最美的 一个女人诞生的预言,她的躯体和灵魂都将升天;然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查明了一对孪生兄弟的诞生,他们是在自己的父亲死后出世的,他们未能破译羊皮纸 手稿,不仅是由于他们缺乏能力和韧劲,也是因为他们的尝试为时过早。读到这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由得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去几页。

   刹那间吹来一阵微风,在这刚刚开始的微风中,夹杂着往日的声响老天竺葵发出的沙沙声和顽固的怀旧病之前失望的叹息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觉察到这阵 微风,因为此刻他正好在他那好色的祖父身上发现了自己出身的初步迹象,这个祖父曾经轻率地闯到海市蜃楼的一片沙漠中去找一个不会使他幸福的美女,查明自己 的祖父以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继续顺着本族血统的神秘小径寻去,突然碰上了小蝎子和黄蝴蝶在半明不暗的浴室里刹那间交配的情景,就在这间浴空里,一个女 人开头是一种抗拒心情,后来向一个工人屈服了,满足了他的情欲。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全神贯注地探究,没有发觉第二阵凤强烈的飓风已经刮来,飓风把门窗从铰 链上吹落下来:掀掉了东面长廊的屋顶,甚至撼动了房子的地基。此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发现阿玛兰塔,乌苏娜并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姑姑,而且发现弗兰 西斯·德拉克爵士围攻列奥阿察,只是为了搅乱这里的家族血统关系,直到这里的家族生出神话中的怪物,这个怪物注定要使这个家族彻底毁灭。此时,《圣经》所 说的那种飓风变成了猛烈的龙卷风,扬起了尘土和垃圾,团团围住了马孔多。为了避免把时间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赶紧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十 一页,开始破译和他本人有大的几首诗,就象望着一面会讲话的镜子似的,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又跳过了几页羊皮纸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 和死亡情况。可是还没有译到最后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跨出房间一步了,因为按照羊皮纸手稿的预言,就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译完羊皮纸手稿的最后瞬刻 间,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 独的家族,往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全文完

译后记

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已经成为当代世界文坛上众目所瞩的风云人物,他的作品受到全世界普遍的欢迎。尤其是《百年孤独》已译成 三十多种文字出版,印数达一千万册。欧美一些电影公司都想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纷纷向作者要求拍片权。各国文学评论界也不断发表文章评介他的作品,给予高 度的赞扬。英国《泰晤士报》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和伟大的小说家”;197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作家聂鲁达称赞《百年孤独》是 “继塞万提斯的《堂.吉何德》之后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品”,美国文学评论家约翰.巴思说《百年孤独》是“本世纪下半叶给人印象最深的一部小说,而且是任何 一个世纪这类杰出作品中的杰作”,阅读这部作品时,“如同阅读《堂·吉何德》、《伟大前程》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一样,引人入胜”。

  这位作家在创作上取得了如此突出的成就,是跟作家广泛的生活阅历和坚毅的奋斗精神有密切关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现在只有55岁。他于1928年出生 在哥伦比亚,父亲是个电报报务员。童年时代他住在外祖父家里,喜欢听外祖父谈论内战时期的往事,还喜欢听外祖母讲妖魔鬼怪的故事;由于受到两位老人的影 响,他从小就酷爱文学,七岁就开始阅读《一千零一夜》和其它作品。尤其是他长大成人以后,长期从事新闻记者的工作,游历了欧美诸国,见闻也广博了。这不仅 为他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让他积累了不少素材。从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中,更可看到他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相 当丰富,特别是对拉丁美洲的历史和现状有深刻的了解。

  加西亚·马尔克斯以拉丁美洲的历史和现状为背景,经过长期细致的观察、分析和思考,从1950乍开始创作,迄今已经写出了不少作品,其中有一些中短篇 小说,如《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格兰德大娘的葬礼》、《恶时辰》、《纯贞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等,而最著名的、最有代表性的却是 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和《家长的没落》。西方评论界认为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拉丁美洲文学中投出的两枚“炸弹”。

  加西亚·马尔克斯主要是以《百年孤独》这部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文学院在给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评语中说,作者在《百年孤独》中“创造了一个独 特的天地,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小镇。从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说就把我们引进了这个奇特的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 驰骋翱翔:荒涎不经的传说、具体的村镇生活、比拟与影射、细腻的景物描写,都象新闻报导一样准确地再现出来。”的确,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根据拉丁美洲血淋 淋的历史事实,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描绘出了神话一般奇妙的世界;从小镇马孔多的建立、发展直到毁灭的百年历程中,活灵活现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百年的兴衰, 马孔多镇很象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缩影。这部小说,场景琳琅,怪事迭起,新颖别致,耐人寻味。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拓荒者如何翻山越岭去寻找伟大的发明;吉 卜赛人如何把‘文明”世界的玩意带到沼泽地带这个偏僻的小镇;外国垄断资本家如何侵入这个盛产香蕉的小镇;本国独裁政权如何勾结帝国主义者屠杀大批工人; 人民群众如何进行流血斗争:最后,洪水、飓风和蚁群如何把这个小镇化为乌有。这部作品采取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把现实和幻想、直叙和讽喻、写实和夸张 结合起来,加上《圣经》和印第安人的一些神话和传说故事,无异绘出了“一幅巨型壁画”,但却再现了活生生的现实。这部小说写了布恩蒂亚家族六代人的经历, 人物众多,但是不少人物的性格都写得鲜明、凸出、逼真;虽有几个人物同名同姓,但是随着这个家族一代一代地更替和故事的发展,并不会使人产生任何混淆之 处,确非易事。而且,作者在小说的布局、情节的安排、写法的独创、语言的运用上都独具动力,所以使人一经阅读此书,就不忍释手。就主题思想而言,这是一部 反帝、反封建、反独裁、反保守的作品。正如作者在《拉丁美洲的孤独》那篇演说中剖析了拉丁美洲孤独的原因之后所说的:“面对压迫、掠夺和歧视,我们的回答 是生活下去。任何洪水、猛兽、瘟疫、饥馑、动乱,甚至数百年的战争,都不能削弱生命战胜死亡的优势。”小说中的最后一句:“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 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恰好说明了作者的主导思想:孤独的拉丁美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新的、团结的、朝气蓬勃的拉丁美洲必将出现。

《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

软弱者永远爱情的王国,爱情的王国是无情和吝啬的,女人们只肯委身于那些敢做敢为的男子汉,正是这样的男子汉能使她们得到她们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们能正视生活。

她从来没有想到,好奇也是潜在的爱情的变种。

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象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

找出儿童和成年人之间的差别,对她来说殊非易事,但分析来分析去,她还是更喜欢儿童,因为儿童的观念更真实。

第一章(一)

这些地方的变化日新月异,它们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

莱昂德罗-迪亚斯

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刚走进那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就悟到了这一点。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里本是为了进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来使他是心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了。那位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残废军人、儿童摄影师,又是跟医生交情甚笃的国际象棋对手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此刻已利用氰化金挥发出来的气体,从回忆的折磨中彻底解脱了。

医生看到尸体躺在行军床上,覆盖着一条毛毯。阿莫乌尔生前一向是睡在这张行军床上的。靠近行军床有个板凳,凳子上放着一只小桶,那是用来蒸发毒品的。地板上躺着一只胸脯雪白的黑色丹麦大狗,它被捆绑在行军床的床退上,旁边摆着一条拐杖。那间令人窒息的杂乱的房间,既是卧室又充当工作室,黎明的曙光从打开的窗户射进来,意微的光亮足以使人们立即认出他确实已经死了。其它的窗户以及门缝都被破布遮得严严实实或用黑色的马粪纸封闭起来,这更增加了室内的压抑的气氛。室内有一张木台,上面堆满了细口小瓶和没有商标的香水瓶。在用红纸罩着的一台普通聚光灯下有两只白蜡小桶,外皮已经剥落。第三只桶里盛着定影剂,靠近尸体。过期报章杂志扔得到处都是,一块块玻璃板上堆满底片,破旧的家具摆得零乱不堪,但是在那双勤劳的双手的躁持下,一切都显得纤尘不染。尽管从窗外吹来的空气使室内气息变得清新,但熟知内情的人,仍然可以感觉出那带有苦扁桃气息的不幸的爱情的优怨和隐痛。乌尔比诺曾不止一次地在没有先兆的情况下想过:那里真不是应上帝的思召而离开人间的合适场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于认识到,死者的神经失调也许正是出于上帝的一种密旨。

警察局长带着一个正在市诊所里进行法医实习的年轻学生先到了,是他们在乌尔比诺医生到来之前打开了窗户,并把尸体盖了起来。局长和学生严肃地跟医生打了个招呼,这位医生这次所以到来,主要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受人崇敬,因为没有人知晓他和阿莫乌尔的友谊之深。这位医道高明的教授,就像每天在临床课开始之前跟他的学生-一握手一样,同警察局长和年轻的实习生拉了拉手,然后便用食指和拇指紧紧捏住毛毯的边缘,仿佛对待一朵鲜花,像惯常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毯子。赤裸的尸体僵硬地弯曲着,眼睛睁着,躯体呈蓝色,仿佛比前一天晚上老了五十岁。他的瞳孔是透明的,胡子和头发是黄色的。肚子上有一道旧伤痕,粗糙地缝合着。由于拐杖的折磨,他的身躯和胳膊犹如被判取划船苦役的犯人那样粗大健壮,但是他的僵死的双退却象无依无靠的孤儿的细退。乌尔比诺医生怀着痛苦的心情凝望着,他在同死神徒劳争夺的漫长岁月里,很少有这样的表情。

“真蠢,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用毛毯重新把尸体盖上,恢复了卓而不群的教授的神气。前年他过八十寿辰时,爇爇闹闹地庆祝I三天,在致辞时,他再次顶住了退职的诱惑。他说:“我死后总会有充分的时间休息,但死亡这件变幻不定的事还没有列入我的议事日程。”他右耳越来越不中用了,他用带银柄的拐杖来掩盖瞒珊的步履,依旧摆出年轻时的气派,身穿一套亚麻布衣服,外加一件坎肩,坎肩上挂着金表链。珍珠母色的巴斯德式的胡须和同样颜色的梳理得溜光移亮、居中分开的头发,是他性格的忠实反映。记忆衰退越来越使他不安,他不得不随时把事情记在小纸条上,以免遗忘。结果,口袋里的小纸条太多了,又混得难以分辨,正同医疗器械、药瓶以及其它东西在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里混成一团一样。他不仅是城里资格最老和最杰出的医生,也是最讲究穿着的人。然而,他的过于外露的智慧和不太谦虚地动用权威的方式,反而使他得不到应有的爱戴和尊敬。

他给警察局长和实习生下的指示是准确迅速的,不必验尸。房间里散发的气息就足以确定死因:某种感光的酸液引起了容器内的活性氰化物的挥发。但死者阿莫乌尔本人是此中老手,决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有所疏忽。看到警察局长的犹疑不定的表情,乌尔比诺以他典型的处事方式斩钉截铁地打断一f他的话:“请记住,签发死亡证明的人是我!”年轻的医生也感到扫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通过解剖尸体来研究氰化金性能的机会。乌尔比诺医生很惊奇,在医学院里没有见过这个学生,但是从他羞涩的面容和安第斯发音上很快就明白了:也许他刚刚来到城里。他说:“在这里,要不了几天,就会有某个爱情狂人给您一个机会。”这句话刚出口,他便马上意识到,在他记忆中数不清的用氰化物自杀的人中间,这是第一个并非由于爱情而自杀的人。于是他稍稍改变了他的声调:

“当您遇到这种事时,请好好注意。”他对实习生说,“在心脏里常常可以找到金属的微粒。”

然后他象上级对下属那样跟警察局长谈话,吩咐他要绕开一切审理手续,以便当天下午神不知鬼不觉地举行葬礼。他说:“以后我找市长去谈。”他知道阿莫乌尔是个十分节俭的人,节俭得近乎原始人,他凭自己的手艺挣来的钱足以维持生活,因此,在他的某个怞屉里应该放着存款,用做葬礼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找不到也没关系。”他说,“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虽说他知道报界对这一消息决不会感兴趣,他还是关照了记者:摄影师是自然死亡。他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找省长谈的。”警察局长是个规矩而谦恭的公职人员,他早就听到过乌尔比诺医生的严厉甚至可以使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无法忍受。他对他那么轻易地跳过一切法律手续匆匆忙忙安排葬礼感到惊讶。警察局长唯一没有同意的是去和主教商量,把阿莫乌尔安葬在圣地。他对自己的不肯通融的态度感到歉疚,请求医生原谅。

“我深知此人是个圣者。”他说。

“不仅是个圣者,还有点古怪。”乌尔比诺医生说,“他是个无神论的圣者。但那是上帝的事情。

在殖民城市的另一端,大教堂的钟声远远地传来了,召唤人们去望大弥撒。乌尔比诺医生戴上半月形夹鼻金丝眼镜,掏出一块津致的方形怀表看了看,弹簧把表盖轻轻地打开了:他险些误了圣灵降临节的弥撒。

客厅里,一架巨型照相机架在轮子上,那轮子就象公共场所活动栏杆下的轮子一样。幕布上画着“黄昏的大海”,是工艺匠的手笔。周围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照片,并标着那些带有纪念意义的日期:第一次圣餐、戴兔子假面具、幸福的生日。乌尔比诺医生通过他到这里来下棋的那些下午,年复一年,于冥思苦想之余,目睹了这个客厅的墙壁已逐渐被照片覆盖殆尽。他曾多次不无痛心地想到,在那个陈列着即共拍下的照片的展室里。孕育着一个未来的城市,这座城市将由那些难以捉摸的孩子来管理和败坏,而他的荣誉则将荡然无存。

写字台上,靠近一个放有几只海狼牌烟斗的陶瓷罐,摆着一局残棋。尽管他有急事要办,心情又非常陰郁,乌尔比诺医生还是禁不住要把那盘棋研究一番。他知道,那是前一天夜里下的棋,因为阿莫乌尔每天下午都下棋,而且至少要找三个不同的对手。不过,每次他都是把棋下完,把棋盘和棋子收拾到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到写字台的怞屉里。他还知道,阿莫乌尔对奕时历来执白,而那一局棋,不出四步,白棋就必输无疑了。“如果他是被杀,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他心中这样想。“我知道,只有一个人才会设置这么巧妙的杀着。”那位顽固不屈的、惯于拼杀到最后一滴血的战士为什么没有结束这最后的一局棋就溘然撒手了?他觉得不弄清其原因,自己继续活下去便失去了意义。

清晨一点钟,更夫在做最后一次巡逻时,看到了在临街的门上赫然标着这样几个字:“不必敲门,请入内,并请通知警察。”不久,警察局长和实习生就赶到了,两人在房间里搜索了一番,企图寻找苦扁桃气味的来源。但是,在分析那盘残棋的短短几分钟内,警察局长在写字台上的一些纸张中发现了一封致乌尔比诺医生的信。信封用火漆封得结结实实。必须撕开封口,才能把信取出。医生拉开黑色的筒帘,让光线身进来,然后飞快地向那十一页正反两面都用漂亮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扫了一眼。从读完第一段起,他就明白自己已赶平上领圣灵降临节的圣餐了。他激动地喘着气阅读着,为了把失掉了的思路联接起来,他几次倒回去重读。当读完全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从过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归来。尽管他想努力振作津神,依然改变不了沮丧的神色。他双唇发蓝,手指颤抖着把信叠好放进坎肩的口袋里。这时,他记起了警察局长和年轻的实习医生,便带着痛苦的表情向他们微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他说,“是他最后的一些嘱托。”

这半真半假的话完全博得了他们的信任,因为他们照他的吩咐揭开地板上一块活动瓷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陈年旧帐,上面写着开保除柜的密码。钱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多,但是用来安葬和办理其它琐事已足够了。乌尔比诺医生此时意识到,在宣讲福音书之前,他已无法赶到大教堂了。

“自从我记事以来,这是我第三次误了星期日弥撒。”他说,“但是,上帝会原谅的。”

这样,他宁可再拖几分钟,以便把所有细节全部解决,尽管他迫不及待地想同他的妻子共同分享信内的机密。他表示要通知为数众多的住在城里的加勒比海难民,以考验他们是否愿意向这位最受尊敬、最积极和最激进的死者表示最后的敬意,尽管他显然已经向障碍屈服,没有克服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也将通知死者的棋友们,在这些棋友中间,有著名的职业棋手,也有无名小卒。他同样准备通知一些交往较少的朋友,因为说不定他们会来参加葬礼。在看到遗书之前,他决定成为第一个参加葬礼的人,但在读过遗书之后,他什么也不敢肯定了。不管怎么说,他要送一个桅子花的花圈!也许阿莫乌尔最后曾一度失悔吧。葬礼定在五点举行,那是炎爇季节里最合适的时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从十二点钟就去拉西德斯-奥利贝利亚医生的乡间别墅,这位医生是他喜爱的学生,将以丰盛的午餐来庆祝从业二十五年纪念日。

当最初的军队服役的那些暴风雨般的岁月过去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变成了一个十分随和的人,他在全省获得了无与轮比的崇敬和威望。他鸡鸣即起,开始服用一些秘方:提神的澳化钾;治风湿痛的水杨酸盐;治昏厥的黑麦角菌滴剂;治失眠的颠茄。他不间断地吃,但总是偷偷地吃,因为在他长期的行医和授业的生涯中,他一向反对给老人开治标性的药济。对他来说,忍受旁人的痛苦要比忍受自己的痛苦容易得多。他衣袋里时刻带着樟脑晶,没有人看见时,他就拿出来深深地吸一口,以消除对那么多药物混在一起的恐惧。

他一般在书房里呆一个小时,为他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八时整到医学院讲授普通;1$床学备课,直到临死的前夕为止。他也是个新文学作品的爇情读者,这些作品由他的巴黎书商寄来,或由当地书商从巴塞罗那为他定购,尽管他对西班牙语文学不象对法语文学那样重视。不管怎样,他从来不在早晨读文学作品,而是在午觉之后读个把小时,晚上睡觉之前再读一会儿。备课结束后,他面对打开的窗户,在浴室里做十五分钟呼吸躁。他总是面向公鸡啼鸣的方向做躁,因为新鲜空气从那儿吹来。然后他洗澡,修胡子,在货真价实的意大利香水的浓郁芳香中粘胡子。他穿上白色亚麻衫裤,外加一件坎肩,戴上软帽,穿上西班牙科尔多瓦产的山羊皮靴。到了八十一岁,他依然保持着在霍乱流行期后不久从巴黎返回时的那种潇洒风度和欢快神态。他的头发后中分开,梳理得整整齐齐,除了颜色变得像金属一般之外,和年轻时没有半点差异。他在家里用早饭,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一杯大苦文花汤顺胃,再加一头大蒜。他吃大蒜向来就着面包一瓣瓣细细咀嚼,为的是预防心脏憋闷。教课之后,他常去参加正当的社交活动,或者去接触天主教徒,或者从事艺术方面或社会方面的某项课题的研究。

他几乎总是在家中吃午饭,饭后一边坐在院里花坛上打十分钟的诚,一边在梦中听女佣们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唱歌,听街上的叫卖声,听港湾里柴油机和马达的轰鸣声。炎爇的下午那种响声在周遭回荡着,就像被判刑的天使在受难一样。接着,他要读一个小时的新书,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专著。随后他便教鹦鹉讲法语和唱歌。多年以来,那只鹦鹉已经成了家中迷人的娱乐品。四点钟,喝下一大杯加冰的柠檬汁之后,他就出去巡诊。尽管他已经上了年纪,他还是拒绝在诊所接待病人,而是一如既往,到患者家里去为他们治病。自从市政建设越来越完备以来,他可以乘马车到任何地方去。

他第一次从欧洲回来后,便乘坐由两匹枣骏马驾着的家用四轮马车活动。这辆马车坏了,他又换了一辆由独马驾辕的双座四轮带篷马车。当马车开始被淘汰,只是在供旅游观光者玩赏和为葬礼拉花圈才使用时,他照旧乘坐这种马车,而且还为它古旧的式样颇感自豪。尽管他拒绝退休,但是他心中明白,除非遇到不治之症,人们是不会上门请他的。他认为那也是一种专长。他只凭外表就可看出患者得的什么病。他越来越不相信药物,对外科手术的普及,他怀有一种惊恐的心情。他说:“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大证明。”他认为,严格说来,一切药物都是毒药,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药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无论如何,”他经常在课堂上讲,“人们已知的良药并不很多,而且只有少数医生真正了解它们的性能。”他从爇情奔放的青年时代起,就把自己称为宿命论的人文主义者。他说:“每个人的死期都是自己命中注定,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是时辰一到,就帮助他们既不害怕又无痛苦地了却生命。”不过,尽管这些偏激的观点已经构成地方医学的组成部分,他昔日的学生们,即使在正式开业之后,也还在继续向他请教,因为他们承认他的诊断准确无误。不管怎么说,他一直是一位可贵的不可多得的医生,他的病人集中在总督区的高贵门弟里。

他每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以致如果在他下午出诊期间发生点紧急事儿,他的妻子准知道该往什么地方给他送信儿。从年轻时起,他总要在回家这前去教区的咖啡店里呆一阵子,因此,从岳父的朋友和一些加勒比海难民那里学了一手好棋。但是,从本世纪开始,他就不上教区咖啡店去了,而是打算组织由社会俱乐部赞助的全国性比赛活动。就在此时,阿莫乌尔来了,他下肢瘫痪,当时还没有搞儿童摄影。不到三个月,他高超的棋艺便使所有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了。他尤其善于走“象”,从来没有人赢过他一盘棋。对于乌尔比诺医生来说,那堪称是一种奇遇。当时,他对象棋简直入了迷,而能使他满意的对手已经不多了。

乌尔比诺医生成了他的无条件的保护人,并为他的一切担保,他甚至没有去调查他是谁,从事何种职业,在什么不名誉的战争中留下一副残废身子茫然地在这儿出现。医生借给他一笔钱,让他开一家照相馆,而阿莫马尔,自从用闪光灯为第一个神色惊恐的孩子照相时起,总是把最后一分钱都付给他。

一切都来自于象棋。最初,他们在晚饭后七点钟下棋,医生略胜一筹,因为对手显然也棋艺不凡。后来医生的优势越来越小,最后就旗鼓相当了。加利莱奥-达孔特先生开办第一家电影院之后阿莫乌尔成了它的最准时到场的观众之一,下棋就只限于没有电影首映式的夜晚了。那时阿莫乌尔和医生已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所以医生便陪他去看电影。但医生看电影从不带妻子。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耐心看那些曲折复杂的情节,另一方面也因为医生凭着他敏锐的感觉,认为阿莫乌尔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好伙伴。

医生在星期日的生活就是另一种模样了。他去教堂出席大弥撒,然后回到家中休息,或到院里花坛上去看书。如果没有十分紧急的情况,在这个专为自己保留的日子里他很少出诊。多年以来,除非情不可却,他从来不接受社会义务。圣灵隆临节那天,由于意外的巧合,两年离奇的事凑在了一起:一位朋友之死和一位杰出的学生庆祝从业二十五周年。虽说如此,他并没有如原来预想的那样在证实了阿莫乌尔的死亡以后径直回家,却被好奇心牵到了别的所在。

他一上车,就把遗书迫不及待地重新看了一遍。他要车夫把他拉到古老奴隶区的一个不易寻找的地方去。这个决定是如此反常,以致车夫想确认一下是否有错。没有错,地址很清楚,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写地址的人十分了解它。乌尔比诺医生重新读起了遗书的第一页,他再一次沉浸在那些不怎么受欢迎的大量披露中。假如阿莫乌尔能够使自己相信那些话并不是一个绝望者的梦吃的话,那么,即使到了他这把年纪,生活也还是可以改变的。

一大早,天空就板起了脸,变了颜色,乌云密布,寒风袭人,然而中午之前并没有下雨的征兆。为了找一条近路,车夫驱车走上了殖民城市铺着石头的崎岖不平的高地,结果他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以免那些参加圣灵降临节礼拜仪式归来的学生和教徒们使马匹受惊。街上摆着纸花环,乐队奏着乐曲,鲜花也到处可见,姑娘们打着五颜六色的阳伞,头上戴着薄洋纱飘饰,站在阳台上观看节日队伍通过。教堂广场上,在非洲棕桐树和崭新的球形路灯之间,几乎看不清芙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的塑像。弥撒一结束,人们蜂拥走出教堂,堵住了汽车出口处,可敬而喧闹的教区咖啡馆里也挤满了人。乌尔比诺医生的马车是唯一的一辆。这辆马车跟城里留下来的其它几辆屈指可数的马车大不相同。它的漆皮折叠车篷总是保持得明亮耀眼,包角是铜的,为的是不让硝石腐蚀。轮子和车辕都涂成了红色,金色镶边。这种装扮,使人想起维也纳上演歌剧时的盛装夜晚。此外,最爱摆排场的家庭往往允许他们的车夫穿上干净的衬衫,而他却要求车夫穿上软绵绵的天鹅绒制服,戴上马戏团驯兽人的大礼帽。这种衣帽除了不合时宜之外,在加勒比海地区的三伏天里,也似乎欠缺一些怜悯之心。

尽管乌尔比诺怪腐似地爇爱那个城市,并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个城市,他却很少有过象那个星期日那样,毫不犹豫地在那个古老奴隶区的喧嚣中冒险。为了寻找那个地方,车夫不得不绕来绕去,几次停车问路。乌尔比诺医生终于认出了附近肮脏陰郁的泥塘,它的不祥的沉寂,它的溺死者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这种恶臭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黎明跟院子里的茉莉花的芳香混在一起飘进他的卧室。他感到这种恶臭如同昨天的一阵风一般从他的身旁吹过,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当马车开始在街道的泥泞路上颠簸而行的时候,那种被他的怀念之情多次理想化了的恶臭就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现实。污泥地上,几只秃鹫在争食用船锚从屠宰场里拖出来的下水。和总督区石砌房子相反,这里的房子是用陈旧的木材和锌皮搭成的。大多数的房子都架在木桩上,这是为了避免在阳沟涨水时污水涌入。那些阳沟是从西班牙人手中继承下来的。一切都呈现出贫困、凄凉的景象。但是,从肮脏的酒店里还是不时地传来贫苦人既不提上帝,也不涉及圣灵降临节戒条的欢快而又震耳欲聋的乐曲。当他们终于找到了应该找的地方时,马车后面已经紧跟着成群的赤身裸体的孩子。他们嘲笑马车夫那一身演员般的打扮,而马车夫则不得不扬鞭怞喝他们,把他们赶跑。准备进行一次秘密拜访并且让别人道出隐私的乌尔比诺医生,有件事他领悟得太晚了,这就是没有比他那种年龄的天真更危险的天真了。

这是一所没有门牌号码的房子,从外观上看,除了挂着镶有花边窗帘的窗户和那扇从某个古老教堂拆卸下来的大门外,看不出它和比较贫寒的家庭有什么不同。车夫敲着门环叫门,直到问清地址准确无误后,才把医生扶下车。大门已轻轻打开,陰暗的门洞里站着一位成年妇女。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耳朵上插着一朵红玫瑰,虽然已年过四十,依旧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长着一对金色的严厉的眼睛,头发紧紧地贴在头颅上,宛如一项铁丝做成的帽盔。在照相馆里下棋时他曾几次看见她出现在未来往往的众多的美女之中,有一次他还给她开过几袋治问日疟的金鸡纳霜,但此时乌尔比诺医生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向她伸过手去,她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与其说是跟他打招呼,不如说是拉他过去。客厅里摆着馨香袭人的花草,放满了家具和津致的物品,每件东西都错落有致地放在恰当的位置上,令人赏心悦目。乌尔比诺医生毫不费力地回忆起了巴黎一个古董商的小店,时间是在上个世纪的一个秋天的星期一,地点是蒙特马尔特勒大街二十六号。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来,用很不熟练的西班牙语对他说:

“在这儿您就象在家里一样,医生。”她说,“想不到您竟来得这样快。”

乌尔比诺医生感到女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仔仔细细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身着重孝,神情痛苦而严肃。他这才明白访问是徒劳,的因为她对阿莫乌尔遗书的详细内容比他知道得更多。事情确实如此。他自杀前的几小时她一直在陪伴着他,就像二十年来她怀着柔情忠诚地陪伴他一样。那件事在这个沉睡般的省城里没有一个人知晓,尽管在这里连国家机密都瞒不过公众。他们是在波尔特-奥普林塞的慈善医院里相识的。她出生在那儿,而他又是在那几度过了最初的流亡生活。一年之后,她跟随他来到这儿,进行了一次短暂的造访。他们意见不尽相同,但两个人都清楚,他将永远留在这儿了。她每周一次去他那儿打扫卫生和整理工作室,但是就连最爱往坏处想的居民都没有把表面现象和事实混为一谈,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认为阿莫乌尔的残废不仅仅在行走方面,这一点,就连马尔比诺医生从医学的角度也是这样肯定的。如果不是阿莫乌尔自己在遗书中披露了这件事的话,医生决不会相信他有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两个互不了解对方历史的自由的成年人,摆脱开一个保守社会的种种偏见,选择了侥幸的默默相爱的道路,这对他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然而,她自己解释说她喜欢这样做,再说,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完全属于过她,她同他秘密相爱,他们不止一次体验到了刹那间爆炸性的幸福,在她看来,这无可非议,相反,生活已向他们表明,也许这是最值得赞许的方式。

前天晚上,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各自买了票,坐在隔开的座位上。自从意大利侨民加利莱奥-达孔特在十七世纪一个修道院的废墟上开设了露天电影院以来,他们每个月至少这样去两次。前天的电影虽已过时,但那是以上年一本畅销书为基础改拍的。乌尔比诺医生怀着痛苦的心请读了这本书,因为作者把战争描写得太残忍了。这本书的书名叫《前线无奇事》。然后他们一块去工作室,她发现他心烦意乱,惆怅忧郁,她以为那是因为看了电影里的某些场面所致:垂死的伤兵在淤泥中挣扎,令人不忍目睹。她想驱散他这种情绪,便邀他下棋。为了使她高兴,他答应了,但是心不在焉——当然他用的是白子。后来他发现再有四步,他就要输了,于是不光彩地投了降。医生这时才明白,最后一盘棋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原来以为的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得喃喃自语道:

“这盘棋下得妙极了!”

她坚持说赢棋的功劳不在她,而应归于阿莫乌尔,因为他已被死神的信息弄得神志恍惚,没有心绪去把握棋子。当那盘棋中断时,他请求她让他独自留下来。那时大约是十一点一刻,因为舞厅的音乐已经停止。他想写封信给乌尔比诺医生,他认为这位医生是他熟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也是他的挚友。就像他经常喜欢说的那样,”尽管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下棋这个撤好,他仍然这样评价他。他把下棋看做理智的对峙,而不是一门学问。那时她知道阿莫乌尔的末日已到,他的生命只有写一封信的时间了。听了这番话之后,医生真是难以相信。

“那么说,您当时知道他要死了?”他惊叫道。

她证实说,她不仅知道,而且十分愿意帮助他分担痛苦,正如当年她怀着同样的感情帮助他发现幸福那样,因为那是他最后的十一个月: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

“您的责任是告发他。”医生说。

“我不能对他做这种事!”她愤怒地说,“我太爱他了。”

乌尔比诺医生象听海外奇遇一样听着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她讲得如此直截了当,以致他不能不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企图将她当时的形象永远铭刻在记忆里。她矗立在那里,有如一尊穿着黑衣的冷漠的海神,眼睛象蛇一般,耳朵上插着一朵玫瑰。许多年之前,在交欢之后,两个人曾赤身躺在海地一个荒凉的海滩上,阿莫乌尔突然叹息道:“我将青春常在。”当时她理解他的意思是要同时代的灾祸进行英勇的殊死斗争,但是他进一步把话说明了:“我决定到七十岁就离开人间,说到做做,决不反悔。”

果然,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他年满七十,于是他把最后期限定为圣灵降临节前夕,因为圣灵降临节是这个城市膜拜上帝的最大节日。那天晚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她都是事先知道的。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那件事。时光流逝,他们对那个无法挽回的局面感到忧心忡忡,肝肠寸断。阿莫乌尔以麻木般的激情爱着生活,爱着大海,爱着他的狗,自然也迷恋着她和爱情。随着日期的临近,他完全绝望了,仿佛他的死不是他自己的决定,而是无情的命运的安排。

“昨晚当我同意他独自留下后,他就悄然辞别了这个世界。”她说。

她本想把狗带走,但是他看到狗靠着拐杖昏昏欲睡,便用指尖抚摸它说:“我很遗憾,不过,维尔松将同我在一起。”他在写信时,请求她把狗拴在行军床的床退上。可是,她打了个活结,以便它能够自然松脱。那是她唯一背信弃义的行为,但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她希望从那条狗陰冷的眼睛里永远记住它的主人。乌尔比诺医生打断了她,告诉她那条狗并没有逃生。她说:‘哪是它不愿这样做。”这时,她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因为她更愿意按照阿莫乌尔的意愿来纪念这位已故的情人。当时他正在写信,突然停下笔来,最后看了她一眼,说:

“请用一朵玫瑰花纪念我。”

她回到了家,那时刚过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吸烟,用一个烟蒂点燃另一支烟,为了等他把信写完,她一支接一支吸着。她知道这封信又长又难写。将近三点钟时,狗开始吠叫,她在灶上煮咖啡,并穿起了重孝,然后到院子里去剪下了黎明时分开放的第一朵玫瑰花。乌尔比诺医生早就意识到,他是多么讨厌那个不可救药的女人。他有他的道理:只有玩世不恭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访问结束时,她又对乌尔比诺医生讲了更多的事情。她不想参加葬礼,因为她是这样答应自己的情人的,可是医生认为,信中有一段话内容与此恰恰相反。她不会流一满眼泪,也不想在有生之年记起那个惨死的人来折磨自己。她也不会关起门来埋头编织裹尸布,这对当地的寡妇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她打算出卖阿莫乌尔的房子。根据他在信中的遗嘱,这所房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从现在起都属于她了。她将象往常那样继续生活,安分知足地生活在这块穷人的葬身之地上,因为她在那儿度过了自己的幸福日子。

在回家的路上,那句话一直回荡在乌尔比诺医生的耳际:“这块穷人的葬身之地。”这个评语是有道理的。那座城市,也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尽管岁月流逝,旧貌仍在:炎爇,干燥,充满恐怖的夜晚,享受着独居乐趣的年轻人。在那里,花朵凋谢,食盐发霉,除了月桂树正在日渐萎败和人们正在烂泥塘中慢慢地衰老以外,这座城市四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冬季,阵阵突降的灾难性暴雨使厕所漫溢,把街道变成令人作呕的沼泽地。夏季,一种刺鼻的、有如鲜红的粉末似的看不见的尘埃被狂风吹荡着,透过哪怕堵得再严实的缝隙钻进屋里。可怕的狂风可以掀走屋顶,把孩子们吹到空中。在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儿吵吵嚷嚷地乱纷纷地离开在泥沼地边上用马粪纸和锌皮搭成的棚屋,带着家畜和炊具,来到殖民区多石的海滩举行他们的欢宴。在那些最年迈的人中,有些人不久前胸脯上还留着用烙铁打上的印记,这是真正的奴隶的标记。周末,他们疯狂地跳舞,豪饮家酿烈性酒,喝得酩酊大醉后在椰林中自由寻欢。星期目半夜时分,他们便以一场全体出动的血腥格斗来代替方丹戈舞。在一周的其它日子里,这一股浩浩荡荡的人流又涌进了老区的广场和小巷,摆起小摊,做各式各样的生意,他们使死气沉沉的城市变成了散发出煎鱼香味的爇闹非凡的集市;展现一种新的生活。

摆脱西班牙统治,以及随之而来的废除奴隶制,加速了王公贵族们的衰落,而乌尔比诺医生正是在那种环境中出生和成长的。昔日的名门望族静静地呆在他们撤去防卫的宫殿和城堡里,深居简出。在一度十分有效地防止了海盗突袭登陆的用石块砌的城墙上,杂草沿着墙头爬了下来,在石灰粘缝的墙上打开裂缝,哪怕它是本市最豪华的府邸。下午两点钟,这些府邸唯一有生气的标志就是在午休的昏暗时刻传出无津打采的练琴声。里面,在充满香气的凉爽的卧室里,女人们躲避阳光就像躲避瘟疫那样。即使在做早弥撒的时候,她们也用毛巾蒙着脸。她们的爱情来得又迟缓又艰难,而且往往被不祥的预兆扰乱,生命在她们看来是无尽头的。傍晚时分,在交通拥挤的时刻,黑压压的长脚坟子从沼泽地里飞起来,好像一团团乌云,追赶着路上的行人。同时,难闻的人粪尿味也从那儿涌来,爇乎乎地扑到人脸上,扰得他们心烦意乱,确信那是死神送来的信息。

年轻的乌尔比诺在令人忧郁的巴黎常常怀念的那座殖民城市的生活,此刻也只不过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在十八世纪,它的贸易在加勒比海地区是最繁荣的,尤其是由于它的令人诅咒的非人的特权——这里是美洲最大的黑奴市场。此外,它还是新格拉纳达王国总督的传统驻晔之地。总督们喜欢呆在那儿,面向世上的大洋进行统治,而不愿意住在遥远寒冷的首都,生怕首都连绵不断的毛毛雨打乱他们对现实的理解和认识。满载波多西、基多和维拉克鲁斯的巨大财富往来于美洲和西班牙的大船队,一年几度要在这里的港口汇集,那是这个城市最荣耀的黄金时代。一七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点钟,圣约瑟大帆船载着时价五千亿比索的宝石和贵金属起航,开往加的斯,刚出港口就被一支英国舰队击沉,直到漫长的两个世纪以后还没有打捞上来。那批躺在海底珊瑚间的财富和斜着身子漂在指挥台上的船长的尸体,经常被历史学家们作为那座被淹没在记忆中的城市的象征提及。

乌尔比诺医生的家坐落在港湾另一边的拉曼加住宅区。那是一幢旧式房子,一座宽大凉爽的平房,室外平台上建有陶立克式的柱廊,从平台可以看到散发着瘴气、布满遇难船只残骸的水塘。从门口到厨房,地板上都铺着黑白相间的方格瓷砖。不止一次,这一建筑都归因于乌尔比诺医生的别出心裁,而忘记了那是本世纪初叶,建筑那个暴发户住宅区的加泰隆尼亚建筑师们的共同弱点。宽敞的客厅象家中所有的房间一样,天花板很高,临街有六扇落地窗。客厅有一扇巨大的石色古香的玻璃门和饭厅隔开,上面雕着茂密的葡萄藤和一串串的葡萄,还有金色的林中牧神和受他的芦笛诱引的姑娘。客厅里的家具,包括活哨兵似的壁钟在内,都是清一色的十九世纪的英国货,吊灯上装饰着水晶坠子,苏雷斯的各式花瓶和异教的石膏情人小雕像处处可见。但是,那种欧洲家具在家里的其他地方并不多见。在别的房间里,既摆着藤制扶手软椅,也有维也纳摇椅和当地手工制作的皮靠背椅。卧室里除了床,还有圣-哈辛托的豪华帆布躺椅。躺椅上用丝线以哥特文字绣着主人的名字,四周还垂着彩色的流苏。饭厅的一旁有一块地方,原来是用来举行盛大宴会的,后来成了小音乐厅,每当出色的演奏者来到本市时,主人便邀亲朋好友来开音乐会。花瓷砖地面上铺着从巴黎万国博览会上买来的土耳其地毯,为的是使环境更为优静。近处摆着整整齐齐的唱片架,放着一台时新的电唱机。在房间的一角,有一架用马尼拉大披巾盖着的钢琴,乌尔比诺医生已有多年不弹琴了。这个家里,到处可以看出一个务实的女人的津明和躁劳。

然而,最庄严肃穆的地方要算书房了。它可谓乌尔比诺医生在进入老年以前的圣殿。那里,在他父亲的胡桃木写字台和皮革安乐椅四周,镶满一道道上过釉的搁板,把墙壁甚至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搁板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三千册书,全部用小牛皮津装,书脊烫金。其它房间都充满港口的喧闹和污浊空气,书房恰恰相反,它有着修道院的宁静和芬芳。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是在加勒比海海边诞生和长大的,那儿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打开门窗可以引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凉爽空气。所以起初他们关在那座书房里感到呼吸局促。但是,最后他们终于相信了罗马人对付炎爇的好办法,就是在闷爇的八月,白天把门窗全部关闭,不让街上的爇空气进来,晚上有风时再把它们统统打开。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房子就成了拉曼加区炎炎赤日下最陰凉的所在了。在卧室的昏暗中睡午觉,下午坐在柱廊上观看新奥尔良满载货物的沉重的灰色货船和水船通过,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这些木船一到黄昏就点燃起全部灯火,呜呜地鸣响着,清除滞留在港口的垃圾。每年十二月份至翌年三月份,来自北方的信风掀开屋顶,夜间象饿狼似的在屋子周围呼啸不止,打着转转寻找缝隙企图钻进屋里时,乌尔比诺的书房也是保护得最好的。谁都不会去想,住在那样一幢房子里的夫妇有什么理由会是不幸福的。

尽管如此,乌尔比诺医生在那天早晨十点钟赶回家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幸福。两次拜访弄得他心神不安,脑袋昏昏沉沉。这两次拜访不仅使他误了圣灵降临节的弥撒,而且有可能使他变成一个和他心力交瘁的年龄不相称的另一个人。他本想在跟拉西德斯-奥尔贝利亚医生一起用丰盛的午餐之前睡个午觉,但是仆人们却在乱哄哄地追捕一只脱笼飞走的鹦鹉。仆人们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想替它剪翅膀,它却冷不防飞到了芒果树最高的枝上。那是一只秀毛的怪鹦鹉。训练它讲话时它死不张嘴,但有时却愣头愣脑地自言自语起来。眼下它开了胜,而且那种清晰的语调和才智,即使在人的身上也是不常见的。鹦鹉是乌尔比诺医生亲自驯化的,这使官享有全家人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他儿子在小时都没有这种特权。

鹦鹉已在医生家里养了二十多年,谁也不知道它以前活了多少年。每天下午午睡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坐在院中的花坛上,与鹦鹉为伴。花坛是家里最凉爽的地方,他以教育家的爇情,勤奋地训练那只鹦鹉,直到它能象大学教授一般讲地道的法文。之后,纯属对它的过分宠爱,医生又教会它用拉丁文为做弥撒伴唱,并背诵《马太福音》的一些片断。他还企图给它灌输算术上的加减乘除四个概念,但是没有成功。在他最后几次到欧洲旅行时,有一次他带了一个有喇叭的留声机,还有很多流行唱片和他喜欢的古典作典家的唱片。在几个月之间,他让鹦鹉日复一日地听吉尔布特和布鲁安谱写的歌曲,这两位作曲家上个世纪在法国曾红极一时,鹦鹉终于把他们的歌曲背熟了。它能用女人的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唱到最后还来一阵纵声大笑,跟女仆们听它用法语唱歌时的哄笑不差分毫。这个鹦鹉的美名远扬,几乎无人不知,以致某些从内地乘船来的贵客都来求见。有一次,几个英国旅游者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它买走。那个时期,许多英国旅游者都乘新奥尔良的海盗船打那儿经过。然而,鹦鹉最荣耀的一天是共和国总统马尔科-菲德尔-苏阿雷斯带着他的全体内阁部长屈尊驾临,他们想来证实一下它是否真的象传说那样神奇。他们大约在下午三时到达,头戴大礼帽,身穿呢料大礼服,这一身打扮使他们爇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在赤日炎炎的八月,在整整三小时的访问中,不曾有片刻宽衣。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在令人难以忍受的两个小时中,鹦鹉始终一言不发,请求和威胁都无济于事。乌尔比诺医生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对妻子明智的劝告置之不理,固执地发出了鲁莽的邀请。

在那一历史性的轻举妄动之后,鹦鹉仍然保持了它的特权,这一点,证明它在这个家庭里始终享有神圣的权利。在那个家里,除了陆龟之外,不准豢养任何动物。那陆龟曾失踪过三、四年,人们以为它一去不回了,可后来又重新出现在厨房里,不过,人们并不把它看成生灵,只把它看做交好运的寒矿物质的护身符。至于这个护身符到底起不起作用,谁也说不清楚。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他憎恶动物,他用各种科学的杜撰和哲学的遁辞来掩饰这一点。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征服了许多人,唯独没有征服他的妻子。他说,如果谁爱上了动物,就会对人类做出最残忍的事情来。他说狗并不忠诚,而是奴性十足;猫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兔子使人贪心;猴子能传染色情狂;而公鸡是罪该万死的东西,因为它们甘愿三次拒绝为基督效劳。

他的妻子费尔米纳-达萨却相反,那时她已七十二岁,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外出狩猎,但她对爇带花草和家养动物着实爱得发疯。刚结婚的时候,她利用方兴未艾的爱情,在家中养了许多动物,简直有点违反理智。最初饲养的是三条以罗马皇帝命名的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狗,它们为争风吃醋互相残杀。争夺的母狗不愧叫梅萨利娜,因为它刚产下九个小狗就又怀了十个。以后又饲养了阿比西尼亚猫,它们有老鹰的外貌,法老的风度,逞罗人的斜眼,波斯王朝大臣的橙色眼珠。夜晚,它们象优灵的影子一般在卧室里窜来窜去,发情求偶的叫声搅得人们难以入梦。有几年,院子里芒果树上挂着一只亚马逊长尾猴,它被拦腰捆着,委实令人同情,因为它有着奥布杜利奥大主教和国王的悲天悯人的外表,天真的目光,还有一双富有感染力的灵活的双手,但是费尔米纳并非因此而抛弃了它,而是因为它有以向贵妇们献殷勤而自鸣得意的坏习惯。

在走廊上的笼子里,她养了各种各样危地马拉小鸟,家中还养了先兆鸳鸯和黄色长退的泥塘里的鸳鸯,以及一头小鹿,这只小鹿经常从窗口探进头来啃花瓶里的花枝。最后一次国内战争前不久,当第一次传说教皇可能采访时,他们从危地马拉弄来了一只天堂鸟。可是,当获悉政府宣布教皇来访只不过是用来吓唬密谋反抗的自由人的谎言时,那只鸟便被送回它的故上去了,而且回去得比来时还快。另有一次,他们在荷属库拉索奥岛的走私者的帆船上买了关在铁丝笼里的香乌鸦,一共六只。这些乌鸦和费尔米纳小时候在娘家驯养的一模一样。她结婚后仍然想养这种乌鸦。但是,那些乌鸦不停地拍击翅膀,使整个家里弥漫着丧仪花圈的气味,谁都忍受不了。他们还养了一条四米长的蟒蛇,这个不服猎手的飒飒声扰乱了寝室夜间的安宁,尽管他们利用它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用它那死神般的呼吸吓跑骗幅和珠爆,以及多种在雨季侵入家中的害虫。乌尔比诺不仅职业上忙得不可开交,而且还有许多社会文化活动,所以照他看来,在那么多令人讨厌的生灵中,只要他的妻子不仅是加勒比海地区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是最幸福的女人,他就知足了。可是,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惫不堪地回家时,看到的一场悲剧使他重新回到了现实生活。从会客室直至视力所及之处,一长排动物的尸体漂浮在血泊之中,女仆们爬到椅子上不知所措,对这场大屠杀惊魂未定。

事情的起因几条德国大猎狗中有一条突然得了严重的狂犬病,失去了理智,见什么咬什么,亏得邻居家的园丁胆略过人,挥起砍刀把它杀死。不知那条狗咬死了多少动物,也不知它用绿色的唾沫传染了多少动物,因此,乌尔比诺医生下令对全部幸存者枪杀勿论,并把它们弄到一个偏僻的处所烧掉。他还请慈善医院的工作人员到家里来进行了一次彻底消毒。唯一得救的是一只象征好运的雄陆龟,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它。

费尔米纳史无前例地在一件家务事上称赞丈夫做得有理,此后许久也没有再提动物的事。她拿林奈的帕然史》彩色插图作为消遣,使自己得到慰藉。她把那些彩色插图镶上镜框挂在客厅里,倘苦不是一天黎明盗贼砸开浴室的窗户偷走了一套五代相传的银制餐具的话,也许她终身再也不愿意在家中看到一只动物了。乌尔比诺医生在窗外的铁环上加了双领,用铁门闩把大门插得死死的,把贵重的东西锁进保险柜,并且从此培养了睡觉时把手枪放在枕头下面的战时习惯。然而,即使盗贼把他们洗劫一空,他也反对买一条恶狗来看家,不管那狗是否接受过防疫注射,也不管是把它放开还是用锁链挂起来。

“不会说话的东西不准进咱们的家11。”’他说。

为了不再让妻子啧啧叨叨地纠缠,乌尔比诺医生说出了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他的妻子固执地想再买一条狗,压根儿没想假如狗在家中一条一条地繁殖起来,终有一天会使她丧命。费尔米纳的任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逐渐地变了,她立即抓住丈夫话中的漏洞,在家中被盗几个月后,重新回到库拉索奥海盗们的帆船上,买来了一只真正的帕拉马里博鹦鹉。这只鹦鹉只会说水手们的骂人话,可是它说得跟真人一模一样。十二个生太伏的价钱虽说贵了点儿,但还是很值得的。

那是一只良种鹦鹉,比想象的还要聪明。它黄脑袋,黑舌头,这是跟曼格雷鹦鹉的唯一不同之处。曼格雷鹦鹉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不能让它们学会说话。乌尔比诺医生是个有气魄的男子,他在妻子的才智面前心悦诚服地认输了。那只鹦鹉的进步使他兴趣盎然,他对自己的转变也感到惊讶。一到雨天的下午,鹦鹉由于羽毛浸湿而感到惬意,便说一些从前的老话,这些话在这个家里是没人说过的。后来,医生态度上的最后一点保留也取消了。那是一个夜晚,盗贼打算从屋顶平台的天窗上钻进来,鹦鹉居然用猛犬的吠声把他们吓跑了。它模仿得非常逼真,它还高喊有贼,有贼,有贼,这两个有趣的呼救的词儿也不是在这个家里学的。从此,医生亲自负起照料鹦鹉之责。他吩咐在芒果树下面搭个支架,放一个盛水的小碗和盛熟香蕉的容器,外带一个吊杆,供鹦鹉练走绳索的本事。从十二月到翌年三月,晚寒袭人,北风使鹦鹉在户外不能居住时,他们便把它装进一只罩着毛毯的笼子,让它睡在卧室里,尽管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它的慢性鼻疽病对人的正常的呼吸是有害的。多年以来,他们总是把它的翅膀剪短,把它撒在院子里,让它象个老骑上似的弯着身子,自由地踱来踱去。但是,有一天它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做起了杂技演员的动作,一下子掉进了木薯香蕉肉菜锅里。它吱吱喳喳地呼叫求救,幸好厨娘用大汤勺把它舀了起来,虽说爇汤把它的羽毛烫掉了,它还是活了下来。从那时开始,甚至在白天,他们都把它关在笼子里,尽管人们常说关在笼子里的鹦鹉会忘掉学会的东西。只有在下午四点钟天气凉爽时才把它放出来,由乌尔比诺医生在院子的花坛前给它上课。谁也没有及时注意到它的翅膀长得太长了,那天早晨女仆们正准备为它剪翅膀,没想到它居然飞到芒果树冠上去了。

她们费了整整三个小时还没有捉住它。在邻居的女仆帮助下,她们用了种种办法想把它骗下来,也无济于事,它继续顽固地停在原地不动,还放声大笑,使劲地高呼自由党万岁,扯蛋的自由党万岁。这种胆大妄为的呼叫,近来已经使四、五个幸福的醉汉送了命。乌尔比诺医生望着在茂密的树枝间肆无忌惮的鹦鹉;用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拉丁语规劝它,鹦鹉则用同样的语言,同样强调的声调,同样的音色来回答他,赖在那儿一动不动。看到好言相劝无效,乌尔比诺医生便吩咐求助于消防队员,他们是他在本市的最新的玩具。

确实,不久前,火灾都是让声愿人员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来泼水扑灭的,他们的秩序是如此紊乱,以致造成的灾难比火灾更为严重。但是,前年开始,由于公共福利社——乌尔比诺医生是这个团体的名誉主席——的募捐,这儿有了一个职业消防队和一辆配有警报器、警铃和两条高压水龙带的贮水卡车。一切都是现代化的。当听到教堂敲钟报警时,为了让孩子们看消防队救火,学校甚至宣布停课。最初,消防队的任务只是救火,但是乌尔比诺医生告诉市政当局,他在汉堡看到消防队员们曾救活了一个在三天大雪之后冻僵在地窖里的孩子,他还在那不勒斯的一个小巷里,看到消防队员从第十层楼的阳台上把一具装着死人的棺材运下来——因为楼梯弯弯曲曲,家人无法把棺材抬出来。这样,这儿的消防队员便学会了其它紧急服务项目,如撬锁开门和杀死毒蛇。医学专科学校为他们专门开了一般事故急救课。因此,请消防队把一只跟绅士一般具有种种美德的高贵鹦鹉从树上捉将下来自然也是义不容辞之责。乌尔比诺医生说:“请告诉他们,这是我的鹦鹉。”说罢他便去寝室换衣服,准备出席丰盛的午宴。事实上,这会儿他已被阿莫乌尔的信弄得昏头昏脑,并没有把鹦鹉的命运放在心上

第一章(二)

费尔米纳穿了一件齐婰的又宽又松的丝绸衬衣,戴了一条长长的绕了大小六圈的真珍珠项链,穿着一双只是在非常庄重的场合才穿的高跟缎子鞋,年龄已不允许她经常打扮了。对一个可敬的老太太来说,时髦的华丽服饰已不太合乎时宜,但穿在她身上还是挺合适的。她的身材修长而挺拔,一双富有弹性的手还没有一块老年斑,粗硬的头发闪出蓝钢般的光芒,在面颊两侧对衬地剪得整整齐齐。跟她的结婚照片相比,此时唯一留下的是那双明亮清澈的杏仁眼和民族的自豪感,不过在她身上,由于年龄而减少的东西却在性格上得到了补偿,而勤奋使她赢得的东西,更超.过了年龄使她失去的东西。这身衣服使她感到很舒适。她既没有偷偷地束胸,也没有束腰,更没有人为地用布将婰部垫高。她的身体各个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吸也是舒畅的。总之,她身体的轮廓显现的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就是七十二岁的费尔米纳-达萨。

乌尔比诺医生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电扇在她头顶上缓缓转动。她正在戴一项钟形的帽子,帽上装饰着紫罗兰型的绒花。寝室宽敞而明亮,英国式的床上挂着玫瑰色针织蚊帐,两扇窗户朝院里的树木敞开着,刺耳的蝉鸣从那儿传进来,预示着快要下雨了。从蜜月旅行回来后,费尔米纳一向根据气候和场合给丈夫挑选衣服,头天晚上就把它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从浴室出来时就能穿上。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先是帮他穿衣服,后来就干脆替他穿衣服。她记得这样做,最初是由于爱他,但是自从五年前开始,她就非这样做不可了,因为他自己已经不能穿衣服了。他们刚刚庆祝过金婚。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了谁,谁也不能不顾谁,否则他们一刻也活不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这种感情越来越不理解。无论是他还是她,都说不清这种互相依赖是建立在爱情还是舒适的基础上。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两上人都不愿意去找这个答案。

她已经逐渐发现了丈夫脚步声的拖沓,情绪的变化无常。记忆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梦中哭泣。但她没有把这些看做是迅速老化的确凿无疑的征兆,反而认为是返老还童的表现。因此,她没有把他当做生活难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当做孩童。这种自欺欺人,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也可以说是一种天意,使他们避免了互相怜悯。

如果能及时懂得绕开婚姻脚种种灾难比绕开日常的微不足道的贫困更为容易的话,他们的生活就会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说他们俩在共同生活中也体会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明智只是在吃了苦头之后才来到他们身边。多少年来,费尔米纳一直怀着冷酷的心情忍受着丈夫在黎明时分欢快地醒来。当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来时——他觉得每过一天,他又长大了一点——她却仍紧紧抓住最后的一丝困意,不愿去正视每一个新的清晨的不祥之兆所预示的必然的命运。鸡刚打鸣,他就醒来了,他活着的第一个标志是一声无缘无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惊醒。她听到他一边摸索床边的拖鞋,一边嘟嘟嚷嚷,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宁。然后在黑暗中咯咯地迈步走到浴室。一个钟头之后,她又睡了一觉醒来,听到他从书房里回来,摸着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厅里玩牌,人们问他怎样看自己,他说:“我是一个夜游神。”她听得明明白白,那些声响没有一种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却偏偏故意弄出来给她听,还装做是不可避免的。这正如她明明醒着,却装做睡着一样。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从来没有象在这些惶恐的时刻那么需要她,需要她活着,并且头脑清醒。

她的睡态比谁都高雅,她给曲的身子摆成一种舞蹈姿势,把一只手放在额上。但是,当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时,她比谁都暴躁。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弄出哪怕是最小的声音,甚至会因此而感谢他,因为那样她就可以将早上五点钟就被吵醒的过错推倭给他了。事情确实如此,有几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时,她突然以睡意蒙脆的声音说:“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里了。”接着她又以清醒的声调斥骂道:

“这个家,最倒霉的就是不让人睡觉。”

于是,她打开灯,没好气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这一天的初战告捷而洋洋得意。实际上,那是双方的一种神秘而恶劣的游戏,但却使她感到惬意,因为它是夫妇之间既冒险而又轻松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于这种轻俘的游戏,他们在开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险些为某一天浴室里有没有肥皂的事儿闹得各奔东西。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当时,乌尔比诺还能够独立洗澡。他回到卧室,开始摸着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样,到这时还象婴儿似的甜甜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微微地呼吸,把那只女舞踏家的手臂庄严地放在头顶上。但是,她也象往常一样,似睡非睡,这他知道。浆过的亚麻衫在黑暗中沙沙响了一阵之后,乌尔比诺医生自言自语道: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洗澡没找到肥皂了。”他说。

她终于醒过来了,想起了那件事,气鼓鼓地翻了个身,因为她准是忘记在浴室里搁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发现没有肥皂了,但当时已站在喷头下,她打算以后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实际上不是如他说的那样一个星期没有肥皂,他那样说是为了夸大她的过失,但是三天没有肥皂,却是事实,这是推倭不了的。被别人抓住了过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终于恼羞成怒。象往常一样,她以攻为守了,说:

“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气冲冲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

尽管他很熟悉她的争辨方法,这一次却忍不住了。他随便找了个工作上的借口,搬到慈善医院里的住院处去住,只是在黄昏外出巡诊之前才回家换件衣服。他一回家,她就躲到厨房去,装着干这干那,直到听见他乘马车走了才出来。在以后的三个月中,他们也曾几次想解决纠纷,结果火却越投越旺。在她不承认浴室没有肥皂之前,他不准备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认自己故意说谎话折磨她前,也不想让他回来。

自然,这次冲突又使他们想起了其它的冲突,想起了在许许多多灰暗的黎明发生过的数不清的小纠纷。一些恼怒引起了另一些恼怒,老伤疤被重新揭开变成了新伤疤。他们痛苦地看到,多年的争吵仅仅培养了夫妇间的仇视,这一点使他们不寒而栗。他甚至提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开忏悔,以便由上帝来裁决,浴室的肥皂盒里到底有没有肥皂。她本来就十分恼怒,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骇人地嚷道:

“让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

这句话震动了全城,引起的后果难以消除,最后,人们甚至编成流行的小调来打诨:“让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广她意识到把话说过了头,便抢在丈夫前做出了反应。她威胁丈夫说,她要一个人搬到她父亲从前的房子里去住,那房子尽管租给了政府部门的办事结构,但仍然归她所有。这并不是虚张声势,她真的要搬走,对社会舆论满不在乎。她丈夫及时注意到了这个动向。他没有勇气向她的固执挑战,只好让步。他的让步并不意味着他承认浴室里有肥皂——设若如此,那是对真理的侮辱——而是为了两个人必须在这个家里继续住下去,但是他们要分室而居,而且互不说话。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并且巧妙地绕开那种僵局,让孩子们从餐桌的一边往另一边传话,而孩子们竟然没有察觉他们互不理睬。

由于书房里没有浴室,乌尔比诺医生不得不改变他的生活程序,这倒解决了他们清晨吵吵闹闹的矛盾,他把进浴室的时间安排在备课之后,而且轻手轻脚,千方百计地不吵醒妻子。他们在睡前多次凑巧遇在一起,于是就轮流刷牙。四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在她从浴室出来之前,他象手时那样躺在双人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从浴室回来后,没好气地躺在他身边,以便让他醒来主动撤退。他半睡半醒,非但没有起来走开,反而吹灭蜡烛,拉拉枕头,舒舒服服地睡了。她推他的肩膀,提醒他应该到书房去睡觉,但是他又一次感到躺在祖传的软床上是如此舒适,于是干脆以妥协的口气商量说:

“让我睡在这儿吧。”他说,“你说得对,浴室里有肥皂。”

当回忆起这段发生在他们已近老年的插曲时,无论他还是她都不能相信那一令人惊奇的事实,那场争吵是他们在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最严重的一次,而也正是由于这场争吵,使他们产生了言归于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想法。尽管她们年事已高,应该和睦相处,他们还是注意不再提起这件事,因为否则的话,刚刚愈合的伤口会重新出血,旧恨又会变成新怨。

他是使费尔米纳听见小便声的第一个男人。那是在新婚之夜,在他们乘坐的开往法国的轮船船舱里。当时她由于晕船而浑身无力,他的喷泉似的小便如此强劲有力,简直象匹公马似的,这更增加了她对那一“灾难”的畏惧心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小便的劲头也日趋减弱,那一回忆却经常京绕在她的脑海里,因为她从不允许他把便池的边缘弄湿。乌尔比诺医生想用一种任何人都能懂的浅显的道理说服她,让她明白他所以把便地弄湿,并非象她固执地认为的那样是由于他的粗心,而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他年轻时小便又准又直,在中学里比赛往瓶子里撒尿,他曾数次荣获第一。但上了年岁,不仅小便劲头没有那么大了,而且歪歪斜斜,滴滴喀喀撒得满处都是,根本没法掌握,尽管他主观上还在竭力想瞄准方向。他说:“怞水马桶肯定是对男人一无所知的人发明的。”他用自己的日常行动来求得家庭的安宁,对妻子更多的是低声下气,而不是谦恭。他每天小便时,都用卫生纸把便池边擦干净。她知道这件事,当浴室里氨气的味道不是十分明显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不过,一旦氨气的味道浓重起来,她就会象发现一桩罪行似的嚷道:“臭得连兔窝里都能闻到。”将近晚年时,乌尔比诺医生终于想出了最后解决这一麻烦的办法:象妻子一样蹲着小便,这样不仅可以保持便池清洁,而且也省力得多。

那时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已相当差,他尽量避免淋浴,因为在浴池里摔上一跤,足以使他送命。他的家是现代化的,没有古城府邸中常见的那种带狮退的金属浴缸,他从卫生的角度把这种浴缸取消了。他说:“浴缸是欧洲人最脏的东西之一,他们只在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洗澡,而且是在被他们身上的脏物弄脏的水里洗澡。”因此,他让人用结实的愈疮木做了一个特大号木盆,费尔米纳用它来给丈夫洗澡,就象给新生婴儿洗澡一样。每次沐浴要拖一个多小时。用锦葵叶和桔皮煮成的黑褐色的水,对他有良好的镇静效果,有时他不知不觉地便在散发着香气的浴盆中睡着了。洗完澡后,费尔米纳就帮他穿衣服,把滑石粉敷在他两退中间,把可可油涂在他的烫伤之处,她如此爱抚地替他穿上裤衩,仿佛他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她接着一件件地替他穿下去,从袜子一直穿到用黄玉别针打领带结。夫妇之间和睦相处,黎明时的争吵已成为过去。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被子女们夺走的童年,而她则每天忙于家务,并且随着岁月流逝,上了年纪,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满七十岁之前,她总是醒得比丈夫早。

在圣灵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当乌尔比诺医生掀开毛毯来看阿莫乌尔的遗体时,他发现了一点在他医生和信徒的最光辉的航程中一直否定掉的东西。在他同死人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之后,在同死神做了那么多年争夺之后,在反过来复过去经常触摸死人之后,他仿佛第一次敢于面对面地看一个死人,而死者也在以同样的方式注视着他。他以前一直没有面对面看过死人,并非由于恐惧。因为多年以来,恐惧就象个优灵似的一直和他形影不离。那是从一天晚上他被恶梦惊醒之后开始的。他意识到,死亡对于他,不仅象他感觉到的那样随时都具有可能性,而且是一种很快就会发生的事实。相反,那天他看到的是一件事情的物质表现形式。那件事情过去一直是仅仅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的。他很高兴上帝出其不意地以阿莫乌尔作为工具向他揭示了那件事情。他向来把阿莫乌尔看做是一个圣人。但是,那封遗书表明了他的真实身分,他的邪恶的历史和不可思议的耍陰谋的能力,使乌尔比诺医生感到一种不可移易、难以追回的东西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失落了。

费尔米纳并没有受他忧郁的情绪所感染。当她帮他把退伸进裤子和扣上一大排衬衣纽扣时,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绪感染她的,但是他没有达到目的。费尔米纳不是那么容易动感情的,何况死的是一个与她无关的男人。她几乎不知道阿莫乌尔是个使用拐杖的残废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岛某个岛屿的一次暴动中——那儿发生过无数次暴动——从行刑队的枪声中逃出来的,史不知道他为了生计做了儿童摄影师,而且是全省生意最兴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赢过某人一盘象棋,那个人似乎叫托雷莫利诺斯,而实际上叫卡帕布兰卡。

“他是一名因为犯了一桩凶残的罪行而被判无期徒刑的卡耶纳的逃犯。”乌尔比诺医生说,“你设想一下,他甚至还吃过人肉!”

他把那封遗书交给了她,信中的秘密他至死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她没有把信打开,直接把它放在梳妆台上,而且用钥匙锁上了怞屉。她已经习惯了丈夫莫名其妙、大惊小怪的毛病,习惯了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难以理解的夸大其词,以及那种与其仪表不相称的狭隘的见解。但是那一次她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她以为丈夫之所以尊敬阿莫乌尔并非由于这个人过去的历史,而是由于他作为一个流亡者提着行李到达这儿以后开始的所作所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对阿莫乌尔最后暴露身份感到如此惊讶和沮丧。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他窝藏女人感到深恶痛绝,因为这是他那种阶级的男人的一种世代相传的风气,包括他自己在忘恩负义的时刻也是这么干的。此外,她认为那女人帮助阿莫乌尔实现了死亡的决心,是一种令人肛肠寸断的为爱情的牺牲。她说:“如果你也跟他同样严肃地决定自杀,我的义务也将是跟她做同样的事。”乌尔比诺医生又一次处在呆头呆脑无法理解的十字路口上,这种不理解使他在半个世纪中一直感到惶惑。

“你什么也不懂,”他说,“使我愤慨的不是他过去是什么人和干过什么事,而是他欺骗了我们大家这么多年。”

他的眼睛开始噙满了泪水,但是她装做没看见。

“他做得对。”她反驳说,“如果他过去说了真话,不管是你还是那个可怜的女人,或是这个地方的任何人,都不会那么爱他。”

她替他把表链挂在背心的扣眼里,帮他打好领带给,别上黄部两厂篮西湖舱顶露怞油饰噱旮哟铜期于上的泥机一最后把手帕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手帕的四角张开着,宛如一朵洋玉兰。这时,大厅里的挂钟响了十一下。

“快走吧。”她挽起他的胳膊,“我们要迟到了。”

奥利贝利亚医生的妻子和他的七个聪明过人的女儿已经为那顿纪念从业二十五周年的午饭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们决心要使那顿午餐成为当年社会上的一件大事。医生的家坐落在过去的市中心,那里原是一所造币厂,由一位在这儿掀起过一阵革新邪风的意大利弗罗轮萨建筑师改建成如今的豪华邸宅。这位建筑师曾把四、五个十七世纪的历史遗址变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医生的邸宅拥有六间卧室,一个饭厅,一个会客室,宽大明敞,通风良好,但是它只能用于接待特邀前来的外地客人,对本地的来宾是不敷应用的。邸宅的院子跟修道院里带回廊的院子一样,中央有个石砌的喷泉,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响,花坛上的香水草散发着醉人的芳香。但是,那连拱的回廊是不宜接待大量的贵宾的,因此他们决定把午宴设在乡间别墅,开车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这个别墅有六千六百平方米的院子,到处是巨大的印度月桂树,在平静的小河里长着本地的睡莲。堂-桑乔客店的工人们在奥利贝利亚夫人的指挥下,在没有树荫的空地上搭起了五彩缤纷的帆布帐篷。在月桂树下面用小桌排成长台,长台上摆了一百二十套餐具,铺着亚麻台布,主宾席上还摆了新鲜的玫瑰花。他们还专门为管乐队搭了个长台,这管乐队只吹奏对舞和民族华尔兹舞曲,艺术学校的四重奏弦乐队也坐在那儿。奥利贝利亚夫人的这种惊人之举是她丈夫敬爱的老师意想不到的,今天的午宴将由这位老师主持。尽管今天实际上并不是医生大学毕业的日子,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圣灵降临节这个星期日,以增强欢庆的气氛。

午餐的准备工作在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了,因为他们担心由于时间不够而有什么必不可少的事情做不了。他们从金沼泽地弄来许多活母鸡,那种母鸡在整个沿海地区是有名的——不仅由于它们体壮味美,而且由于它们在冲积土里觅食,有时可以在它们的嗓囊里找到纯金的砂粒。奥利贝利亚夫人亲自带领她的女儿和仆役们爬上远洋轮船,选择来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东西,以颂扬她丈来的功业。除了下雨以外,一切都预见到了。那天早上,当她去望大弥撒时,空气潮湿得厉害,气压很低,天空乌云密布,连海平线都看不到,她担心很可能要下雨了。尽管有这些不祥的预兆,气象观测台的台长在望弥撒时却说:“在这座城市多灾多难的历史上,即使在最严寒的冬季,圣灵降临节这一天也从来没有下过雨。”然而,当时钟敲响十二点,来宾们正在露天吃开胃品时,突然一声霹震撼了大地,海上吹来的狂风掀翻了桌椅,把帐篷卷到空中,灾难性的暴雨随即从天而降,天仿佛要塌下来了。

乌尔比诺医生好不容易在大雨滂泊中跟同路的最后一批来宾一起到了乡间别墅。他也想跟别的来宾一样,由下车的地方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穿过积水的院子,但最后他只能不大体面地接受了打着黄色帆布大伞的堂-桑乔工人的帮助,被挟在臂下抱了过去。东倒西歪的桌子重新在室内摆开,连卧室都被利用上了。来宾们毫不掩饰他们对那场劫难的沮丧。屋里爇得有如轮船上的锅炉房,因为他们不得不关上全部窗户,以避免大风再度把雨水刮进来。在院子里,桌上本来都摆好了来宾的名签,按照习惯,男女分座。桌子移到屋里来后,名签全乱了,大家只好随便就坐,乱糟糟的,至少不太雅观。在这场灾难中,奥利贝利亚夫人几乎无处不在,同时出现在各个地方。尽管秀发淋得透湿,华丽的服装上面溅满了泥浆,但是面对那种尴尬的局面,她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是从丈夫那里学来的本领,她向来遇到逆境不温不怒,不急不躁,再大的困难也不认输。靠了和她在同一个熔炉里锻炼出来的女儿们的帮助,她不仅重新布置了主宾席,而且尽量安排得妥妥贴贴,让乌尔比诺医生坐在中央,雷伊大主教坐在他右边。费尔米纳象往常那样靠近丈夫就坐,她担心他会在午宴中间睡着,或把场洒在衣服的翻领上。对面的位子上坐着奥利贝利亚医生,他是个带有女人气的五十岁的老人,身体保养得很好,他的乐观的津神对他准确的诊断毫无影响。在主桌就坐的还有省市两级的官员和前一年选出的美女,省长挽着她的手臂让她在他旁边就坐。尽管并不要求来宾穿特别华丽的衣服,更何况是乡间别墅的午宴,女人们还是穿上了夜礼服,戴上了贵重的宝石首饰。大多数男人庄严地穿着深色的衣服,打着黑色的领带,有些人还穿了呢料大礼服。只有那些见惯大场面的人,其中包括乌尔比诺医生,才穿便服。每个座位上都有一张法文菜单,上面印着烫金图案。

奥利贝利亚夫人慑于爇浪袭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要求客人们宽衣就餐,但是谁都不敢带这个头。大主教提醒乌尔比诺医生,这次午宴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宴:自从国家独立以来,这是曾把国家淹没在血泊中的内战双方第一次愈合了伤口,消除了仇恨,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餐。主教的这一思想,正好同自由党人特别是青年自由党人的爇望相吻合,他们在保守党独揽大权四十五年之后,终于选出了他们党的总统。乌尔比诺医生不同意大主教的观点。他认为自由党总统和保守党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自由党总统更不讲究穿着罢了。然而,他不想使大主教不悦。他本来就想告诉大主教,大家之所以来出席午宴,是由于那位出身名门的医生的光辉成就,而不是象他想的那样。的确,医生的高贵的门第和伟大功绩是凌驾于政治风云和内战恐怖之上的。所以那次午宴没有一个人缺席。

暴雨象突然开始那样又突然停息了,太阳立即在万里无云的晴空烈火一般地照耀着大地。但是大风是如此猛烈,以致把一些树连根拔起,积水把院子变成了沼泽。这次大灾难也冲击了厨房,在房子后面露天里用砖砌了几个柴火灶,厨师几乎没有来得及把钥搬到避雨的地方。他们好不容易急急忙忙地挤入已经进满水的厨房,又在后面走廊里临时搭了几个新的炉灶。到下午一点钟,一切必需的食品都准备好了,只有桑塔-克拉拉修道院修女还没有把饭后点心送来,他们本来答应在十一点之前送到的。人们担心象在不太冷的冬天那样,公路旁山沟里的水又漫了出来,果真如此,点心就要等到下午两点钟才能送来。暴雨一停,窗户马上打开了,房间里吹进被暴雨中的硫黄净化的新鲜空气,显得十分凉爽,乐队在门廊的平台上秦华尔兹舞曲,铜管乐器在室内轰鸣,使得人们不得不提高嗓门交谈。奥利贝利亚夫人等得不耐烦了,她眼里寒着泪水微笑着,吩咐上菜开始午宴。

艺术学校的乐队开始演奏了,在一片在严的肃静中,奏起了莫扎特的快滑步舞曲。尽管人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嘈杂,堂-桑乔的黑人仆役又在放着爇气腾腾的菜肴的餐桌中间挤来挤去,乌尔比诺医生还是给乐队留出了一块空地,让他们把节目全部演完。他的津神和记忆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棋时每步都要记在纸上,才能知道已经走到哪里。但他还是能一边进行严肃的谈话,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演奏,虽然他还没有达到一个德国乐队指挥的们熟程度。那个德国乐队指挥是他在奥地利时的好友,他能够一边听《扬好色》一边读胜-乔万尼胭的乐谱。

第二支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和姑娘”,乌尔比诺医生认为演奏轻快而富有戏剧性。他一边在盘子和刀叉的碰击声中费劲地听着,一边盯着一位向他点头打招呼的有着玫瑰色脸庞的年轻人。无疑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已记不起了。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或者过去曾经听过的曲调他都忘记了,这使他万分痛苦,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宁可死去,也不愿在这种折磨中等待天明。他正在急得要死的时候,突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记忆,那个年轻人前一年曾做过他的学生。他在这个人材基本的地方看见他感到很惊讶,奥利贝利亚医生提醒他,那是卫生部长的公子,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准备法医论文。乌尔比诺医生做了个手势,高兴地向他打招呼,这位年轻医生站起身来,行礼作答。但是,不管那时还是后来,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就是那天早晨在阿莫马尔家跟他在一起的实习医生。

由于又一次战胜了老年的健忘症,他感到轻松了。于是他沉溺于最后一支充满激情的、清亮流利的乐曲中,他既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也不知道是谁的作品。后来,乐队中有位刚刚从法国回来的青年告诉他,那是加富列夫-福尔的弦乐四重奏。乌尔比诺医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此人的名字,尽管他对欧洲的所有新鲜事儿一向十分注意。费尔米纳象往常那样照料他,特别是看到他在公众面前发呆的时候,她就停止吃饭,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到她的手上,对他说:“你就别在意啦!”乌尔比诺医生销魂地向她微笑着,就在这时,他重新想起了她所担心的事情。他记起了阿莫乌尔,他穿着一身假军装,戴着昔日的勋章,在儿童照片的谴责的目光下,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他转过身去告诉大主教他自杀的消息,但大主教早已得到消息。做完大弥撒之后,这事就广泛传开了,他甚至收到了陆军上校阿尔戈特以加勒比海地区全体流亡者的名义写的一份申请书,要求把死者葬在圣地。他说:“我认为这种请求不够严肃。”然后,他以更富有人情味的语调问乌尔比诺医生是否知道自杀的原因。乌尔比诺医生灵机一动,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说,阿莫乌尔死于老年忧郁症。奥利贝利亚医生在关照他的宾客,一时没有注意他的老师跟大主教的谈话,这时插言道:“至今还发生为爱情而自杀的事,实在令人遗憾。”乌尔比诺医生看到他的爱徒的思想跟自己一致,并不感到惊诧。

“更糟的是,”他说,“是服氰化金自杀。”

当说这句话时,他感到同情心已超过了那封信带给他的痛苦。这一点他并不感激他的妻子,而归功于音乐的神奇力量。这时他跟大主教谈起了在傍晚悠然地下象棋时认识的那位世俗的圣人,谈起了他把自己的艺术贡献给孩子们的幸福,谈起了他罕见的博学,对世上的事情无不知晓,谈起了他斯巴达式的习俗……此刻,医生竟为那个跟自己的过去突然彻底决裂的纯洁灵魂而感到惊讶。然后,他又告诉市长,应该买下那位儿童摄影师的底片档案,以便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来,而这一代人,除了拍照片之外,也许再也不会有幸福,然而城市的未来就掌握在这一代人手中。一个正统的有文化修养的天主教徒公然声称自杀是圣洁高尚的行为,这使大主教很不高兴,但他同意把底片存档的建议。市长想知道向谁去买这些底片,乌尔比诺医生看了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因为他要保守秘密。但他还是沉住了气,没有把遗产继承者的姓名公布出来。他说:“这事交给我去办好了。”他由于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忠诚而产生一种赎罪的感觉,因为他在五个小时前背弃了她。费尔米纳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要他低声答应将去参加葬礼。他说,他当然要这么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他感到松了一口气。

讲话是简短而迅速的。管乐队开始演奏一支节目单上没有的俚曲。来宾在平台上散步,等待着堂-桑乔旅店的传者把院子中的雨水排干,看看谁有跳舞的兴致。只有主宾席上的客人们还留在客厅里喝茶。乌尔比诺医生把最后的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他以前只能喝少许葡萄酒,吃一盘特制的莱,谁都不记得他喝过白兰地。但那天下午他的心情驱使他这样做,从而使他的软弱得到了补偿。多年以来,他终于又有了唱歌的兴趣。如果那位年轻的乐师向他提出这种请求,并且自告奋勇为他伴奏的话,他肯定会高高兴兴地唱上一曲的。不巧的是,开来了一辆全新的小轿车,在穿过泥泞的院子时,溅了乐师们一身泥浆,把鸭子惊得在围栏里嘎嘎乱叫。汽车停在门廊对面。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他的妻子,每只手手托着一只用呢绒花边布盖着的托盘,笑盈盈地下了车。汽车里摆满了同样的托盘,一直摆到司机的脚下。那是本应及时送到的餐后点心。在爇烈的掌声和亲切的带有嘲弄性的口哨声停歇之后,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郑重地作出解释:修女们请他在暴雨之前务必把点心送到,但是他在路上拐了个弯,因为有人告诉他,他父母的家里失火了。乌尔比诺医生没等儿子把话说完,就惊恐起来,他的妻子及时提醒他说,消防队员只是应他本人之请前去抓鹦鹉而已。尽管已经喝过了咖啡,津神焕发的奥利贝利亚夫人还是决定让大家在平台上用餐后点心。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没有吃点心就告辞了,在参加葬礼之前,他必须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午觉腾出时间。

他这次午睡的时间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为他回到家中时,看到了消防队员造成的破坏如此严重,丝毫不亚于一场大火灾。为了吓唬鹦鹉,他们用高压水龙带把那棵树的叶子全打光了。由于瞄错了地方,一股激流从卧室的窗户射进去,给家具和挂在墙上的无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听到消防车的铃声,居民们纷纷赶来,以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学校停课,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当消防队员们看到再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鹦鹉抓住时,他们便动手砍起树来,幸好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他们把树干锯掉。他们走时留下话说,打算五点钟以后再来锯树。他们不仅把露台和客厅的地板踩得到处是泥,还踩破了费尔米纳最喜爱的土耳其地毯。消防队造成了那么严重的灾难,但毫无收获,鹦鹉大概已趁着混乱逃到邻居的院子里去了。乌尔比诺在树丛中找了它好一阵子,鹦鹉既没有用任何语言也没有用口哨或歌声来回答他。他认为鹦鹉是丢定了,大约在三点钟时,便去睡午觉了。上床之前,他还蹲在厕所里,尽情地嗅了一阵摆在那儿的温馨的石刁相薄郁的花香。

他在悲伤中醒来。这不是早晨在朋友遗体前的那种悲伤,而是午觉醒来之后笼罩着他的心灵的无形的云雾。他认为那是一种神谕,告诉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过他的最后的一个下午。五十岁前,他对自己内脏的大小、重量和状况不大了然。但是一过五十,渐渐地,每当他在午睡之后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内脏的一切情况他都能体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动的心脏,神秘的肝脏,奇妙的胰腺。他发现就连比他年长的老人都比他年轻。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人了。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事时,他采用了从医科学校的一位老师那儿听来的办法:“失去记忆的人要用纸来帮忙。”然而,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幻想,因为他的记忆力甚至衰退到这样的地步:他记不起口袋里那些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戴着眼镜到处找眼镜;锁上门以后还在匙孔中转钥匙;读书时,读着读着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忘记了情节的逻辑和人物之间的关系。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渐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灾难,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能力。

凭着经验,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大多数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而进入老年期后的气味比任何气味都更为独特。这一点,他从解剖台上已经解剖过的尸体中也能嗅闻出来,即使无法看清死者的年龄,尸体散发的气味也骗不过他的鼻子,他甚至从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着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够辨别出那进入老年期的气味。从本质上讲,事情确实如此,否则一个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许会同意阿莫乌尔的意见:老年是一种不体面的状况,应该及时防止。

他过去身体相当强健,聊以为慰的是慢性欲慢慢地消失,逐渐在不知不觉中达到性的平静。到了入十一岁,他的头脑还相当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几根细线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些细线,甚至他在睡梦中简单地换个姿势都有可能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断掉。如果说他在尽一切努力维持这些细线的话,那是因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费尔米纳已经把被消防队员破坏的卧室重新整理就绪。快到四点钟时,她吩咐给丈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柠檬水,并且提醒他,应该穿上衣服,准备去参加葬礼了。这天下午,乌尔比诺医生手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亚历克西-卡雷尔的《人类之谜》,另一本是阿克塞尔-芒特的《圣-米歇尔传》。后面一本还没有开负,他要厨娘迪格纳-帕尔多把他忘在卧室里的象牙裁纸刀给他拿来。可是,当她把裁纸刀拿来时,他已经在读《人类之谜》中用一个信封夹着的那一页,那本书他很快就要读完了。他读得很慢,在午宴上最后碰杯时他喝了半小杯白兰地,此时稍感头痛。阅读停下来时,他便呷一口柠檬水,或慢慢地在嘴里化一块冰。他穿上了袜子,穿上了一件没有假领的衬衣。带有绿色条纹的松紧带挂在裤退的两旁。一想到必须更衣去参加葬礼,他就感到厌烦。他很快就停止读书,把它放在另一本书上,尔后开始在柳条摇椅上来回晃悠,心情沉重地观看着院子里沼泽地上的小香蕉树,光秃秃的芒果树,雨后出来的蚂蚁和另一个值得怀念的即将一去不复返的那下午短暂而绚丽的光彩。他已经忘记他曾经有过一只帕拉马里博鹦鹉,而且他象爱一个人似地爱着它。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真正的小鹦鹉。”这声音很近,几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树最下面的枝头上找到了它。

“不要脸的东西。”他对它喊道。

鹦鹉以同样的声音反道:

“你更不要脸,医生。”

他继续跟它谈着话,并且一直盯着它,同时小心翼翼地穿上短筒靴,以便不把它吓跑。接着,他把松紧带拉到肩膀上,起身往污泥满地的院里走去。在下平台的三道台阶时,为了避免滑倒,他用拐杖试探着。鹦鹉没有动,而且站得很低,他象往常一样把拐杖伸过去,想让它站在银柄上,但鹦鹉躲开了,它跳到了旁边较高的树枝上。在消防队到来之前,家里的津子就一直架在那儿,现在更容易捉住了。乌尔比诺医生估摸了一下高度,认为只要爬上两级,就能够抓住它。他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唱着歌儿来转移那个不听话的家伙的注意力,而它没有唱,却在重复着他的歌词。医生顺手抓它时,它在枝头上左躲右闪,医生又用双手紧紧抓住梯子,不费力气地爬上了第二级。鹦鹉没有挪动地方,并且开始重复着他的歌曲。他感到刚才低估了树枝的高度,他又往上爬上了第三级和第四级。那时,他左手抓紧梯子,用右手去捉鹦鹉。老女仆帕尔多来了,她想提醒他天已不早,该去参加葬礼了。她进来时,看到有人爬在梯子上,要不是那条绿色的松紧吊裤带,她真不相信那就是乌尔比诺医生。

“天哪!”她喊道,“您会摔死的!”

乌尔比诺医生抓住鹦鹉的脖子,带着胜利的神情,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啊,终于把你抓到了。”但是,他立即又把鹦鹉放走了,梯子在他的脚下滑开了。他悬在空中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死了。在圣灵降临节的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四点零七分,来不及接受圣餐仪式,来不及忏悔,也来不及同任何人告别,他死了。

费尔米纳正在厨房品尝晚饭的场,忽然听到了帕尔多的可怕的尖叫声和佣仆们的吵嚷声,随之而来的是邻居们的哄闹声。她扔下汤勺,拼命往外跑,她上了年纪,心有余而力不足,怎样也跑不动。她象疯子似地喊叫着,不知道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丈夫仰面躺在泥地上时,她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已奄奄一息,还在抵抗着死神最后的打击,等候她的到来。他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她,眼里寒着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半个世纪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伤,如此充满感激之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么爱你。”

乌尔比诺医生之死当然是值得纪念的。他刚从法国学成归国时,就在全国享有盛名,他采用新奇而激烈的措施制止了全省最后一次霍乱病的蔓延。上一次霍乱病流行时,他还在欧洲,那次霍乱病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夺去了城里四分之一人的生命,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他父亲也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由于他名声大振,家产激增,他创办了一个医学研究会,这是多年来在加勒比海诸省建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医学研究会,而且由他自己担任终身主席。他建设了第一条导水管和第一个下水道系统,还建立了有遮篷的公共市场,这个市场避免了阿尼马斯海湾污秽物的侵入。此外,他还是语言研究院和历史研究院的院长。由于他对教会的贡献,耶路撒冷的拉丁国家总主教授予他圣墓骑士团骑士的头衔。法国政府则授予了他来誉军团骑士团团长的军衔。他是本市所有爱国宗教团体的积极支持者,他全力支持爱国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是城里那些没有官职的领袖人物,他们以当时过于激进的思想对政府和商界施加压力。在这些进步思想中,最值得纪念的是气体静力学的气球试验。第一次试飞时,他们通过气球把一封信带给沼泽地的圣-胡安,这一想法要比开创航空邮路的设想早出许多年。成立艺术中心也是这些人的主意,后来艺术中心又在同一幢房子里开设了美术学院,艺术中心和美术学校的旧址至今依然存在。多年来,艺术中心还是四月花会的赞助者。

整整一个世纪认为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他却办到了:从殖民时期以来已经变成斗鸡场和公鸡饲养场的喜剧院,被重新修复了,那堪称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爱国运动的顶峰,本市各界都卷了过去,无一例外。人们被广泛地发动起来,参与这项公认的宏伟的事业。总之,喜剧院在既无座位又无灯光的情况下举行了落成的典礼,开始演戏。观众不得不自带座位,幕间休息时他们点起自己带来的灯笼。剧院的节目公演时,也象欧洲那般隆重,贵妇们利用这个机会,在加勒比海地区的大伏天,争相炫耀她们的长礼服和皮大衣。不过,剧院也必须准许仆人进入,由他们搬椅子,提灯笼,携带各种他们认为必要的吃食。节目一演就没完没了,有的节目一直拖到做晨弥撒时方告结束。首先在这个剧院演出的,是一个法国歌剧团,这个乐队的新型乐器——竖琴——使人大开眼界。但最令人难忘并引以为骄傲的,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土耳其女高音,她不仅歌喉婉转无可挑剔,而且赤着脚演唱,脚趾上戴着贵重的宝石戒指,更增加了她演出的戏剧效果。从第一幕开始,人们就几乎看不到舞台,密密麻麻的椰油灯里冒出的黑烟笼罩着舞台的空间,熏得歌唱家们走了调。城里的新闻记者对这些小小的不足之处毫不介意,他们交口赞扬那些值得纪念的东西。无可置疑,演出歌剧是由乌尔比诺医生倡议的,他的倡议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以致使歌剧爇一直影响到本市最偏僻的角落,甚至导致了《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澳赛罗人洞依达》和《齐格弗里行》等著名歌剧的出现,造就了瓦格纳、威尔地式的整整一代著名作曲家。然而,歌剧始终没有发展到乌尔比诺所希望的顶点,因为意大利派和瓦格纳派在幕间休息时并没有象预期那样面对面地敲着拐杖争论得面红耳赤。

乌尔比诺医生从不接受任何委任。他无情地抨击那些利用职业威望捞取政治地位的医生。他一向被认为是个自由党人,而且在选举中他常常投自由党候选人的票,但与其说他站在自由党一边是由于信念,还不如说是由于传统。当大主教华丽的四轮马车通过时,也许他是最后一个当街下跪的贵族的成员。他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主张为了祖国的利益,自由党和保守党应该彻底妥协。然而,他在公开的行动中一贯自行其是,以致谁都不把他当做自己人。自由党人把他看做山洞里的哥特人,保守党人认为他几乎是共济会成员,而共济会员们又把他视做替罗马教廷效劳的暗藏的牧师,对他深恶痛绝。对他的批评不那么愤恨的人也认为,他只不过是全民族被无休止的内战血泊淹没之时的一名在花会中逍遥自在的贵族而已。

只有两件事同他的这一形象不符。一件是他把家搬到了暴发户区,新居是用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古老的宫殿式的楼房换来的,那座楼房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这个家族的邸宅;另一件是和一位既无名望又无财产的本地美女联姻,从而遭到那些有着长长姓名的夫人们的暗中嘲笑。鉴于那位姑娘的“高贵出身”和“气质”,她们无法不相信她比她们所有的人都更为优越。乌尔比诺医生对那些议论和许多其它有关他公开形象的议论,一向心中有数,而且知道他自己正是那个正在消亡中的姓氏的最后一个主角,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的子女是家族中两个平平庸庸的人。儿子同他一样,是个医生,就像历代的所有长子一样,毫无建树,年过五十,连个儿子都没有。女儿和新奥尔良银行一个善良的职员结了婚,已进入更年期,膝下有三个女儿,没有一个男孩。在历史的长河里,他的氏族血统将由此而中断,这使他伤心不已,可是更令这位医生躁心的是在他死后费尔米纳的孤独的生活。没有他,她如何打发日子!

那场悲剧震撼了医生的全家人,也影响到了全城,百姓们都走到大街上,想把事情打听个究竟。全市宣布致哀三天,各种机构和商店都降了半旗,所有教堂的钟声都在不停地敲响,直到死者的尸体在家庭陵园里入葬。美术学院一个班的学生,做了一个遗体的真容模型,以便为将来塑半身像留下个模特儿。但是,这计划刚开始便被取消,人们都这样认为,那个逼真地塑出了医生最后一到恐怖神情的真容模型有失庄重。一个凑巧打这儿经过的欧洲艺术名家画了一幅伤感现实主义的大油画,再现了乌尔比诺医生在梯子上伸手捕捉鹦鹉的致命的一刹那。画面上唯一与原来事实不符的是,一他穿的不是无领衬衣和用绿色吊带系着的裤子,而是戴着蘑菇帽,穿着霍乱流行期报上经常刊登的版画人物身上的黑呢大礼服。这幅画在乌尔比诺医生逝世几个月之后陈列在一个名叫“金铃裆”的大画廊里,让民众一饱眼福;尔后又挂在公私机关的墙上展出,这些机关都认为应向这位杰出的贵族表示敬意。最后,这幅画陈列在美术学院,并为此在那儿举行了第二次葬礼。又过了多年,美术学校的学生把它拿到大学广场上烧掉了,他们把它看做一种美学的象征,也把它看做一个令人厌恶的时代的象征。

费尔米纳从成为未亡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像她丈夫担心的那样孤独和无用。她下了决心,毫不妥协,不允许利用她丈夫遗体做任何事情,包括共和国总统拍来的电报都没有用,那个电报命令把尸体放在红箱子里摆在省府会议厅让人们瞻仰。她也以同样冷静的头脑反对在教堂为丈夫守灵。那是大主教亲自要求的,她只答应在举行葬礼弥撒时把尸体移到教堂去。被各种各样的要求弄得手足无措的儿子出来调停,她也仍然毫不动摇地坚持她的农村观念:死者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的家庭。他们应在自己家里喝着苦咖啡,吃着奶酪饼守灵,每个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样哭就怎样哭。他们将免去传统的守灵九昼夜的仪式,在葬礼之后就把大门关闭,除了最知己的客人之外,不接待任何来访者。

家里笼罩着居丧的气氛。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光秃秃的墙壁上只留下挂过画画的痕迹。自家的椅子和从邻居那儿借来的椅子都摆在从客厅到卧室的墙边。除了摆在一个角落里用白床单盖着的钢琴外,大型家具都搬走了。空间似乎扩大了,声音发出鬼怪似的回响。书库的中央,在他父亲的写字台上,躺着医生的遗体,他的脸上带着最后的惊恐表情。他穿着黑斗篷,披着圣塞骑上的战刀。在遗体的旁边,身穿重孝,浑身颤抖,但自制力仍然很强的费尔米纳,忍着悲痛,庄严地接受人们的吊唁,坚持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几乎纹丝不动。十一点钟一过,她便站在门廊上,挥着手帕向丈夫的遗体告别。

自从她听到帕尔多在院子里喊叫,看见老头儿在泥地上奄奄一息地挣扎以来,现在能恢复到控制自如的状态委实不易。当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认为丈夫尚有希望,因为他还睁着眼睛,瞳孔是那样明亮,她从来就没见到过。她恳求上帝至少给她一点时间,以便让他知道,尽管他们之间出现过多次疑云,她却始终在爱着他。她实在不愿他在明了这一点之前就离开人世。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难以抵制的愿望,希望同他重新开始生活,以便互相表达长期压在心头尚未出口的话,把过去没有安排妥当的事情重新做好。但是,在无情的死神面前,她只好投降了。她的痛苦变成了一种盲目的忿怒,她对谁都言词激烈,怒气冲冲,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这倒使她获得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和独自忍受寂寞的勇气。从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做事,不让脸上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迹。唯一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种凄楚的时刻是星期日夜里十一点,当时根据大主教的命令,把还在散发着垫木的气味、打着铜箍、盖着红罩的棺材抬走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命令立即盖棺,在那难以忍受的炎爇天气里,家中那么多花散发出的味道使得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他似乎看到父亲的脖颈上出现了最初的紫色痕迹。他在宁静中仿佛听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人到了这个年纪,活着也烂了一半。”在盖棺之前,费尔米纳摘下结婚戒指,把它戴在亡夫手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手,就象平常她看到他在公共场合信口开河地讲话时做的那样。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对丈夫说。

听了这话,躲藏在社会名流中的费洛轮蒂纳-阿里萨,感到象是在体侧被击了一枪。费尔米纳在最初吊唁的混乱中没有认出他来。其实,在处理那天晚上的紧急事故中,谁都没有他出现得及时,谁都没有他更起作用。是他把满满当当的厨房发排得井井有条,使咖啡得以充分供应。当从邻居借来的椅子不敷应用时,是他从别处弄来了椅子。当室内摆满了花圈时,是他命令把余下的花圈搬到院子里去。他为奥利贝利亚医生请来的客人端去了白兰地,那些客人是在庆祝从业二十五周年的高潮时听到噩耗后急急忙忙地赶到这里来的,他们在芒果树旁围成一圈坐下,继续吃喝作乐。当鹦鹉昂着脑袋张开翅膀半夜出现在饭厅时,他是唯一及时作出反应的人。鹦鹉的出现,使全家人不寒而栗,因为那仿佛是惩罚性的遗赠。阿里萨抓住鹦鹉的脖子,不让它叫出荒唐的话来,并把它放入带罩的鸟笼挂进了马厩。这一切,他做得是如此干净利落,以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介入了别人的家务,相反倒认为他在那个家里遭受厄运的时刻做出了无法估量的贡献。

从表面来看,他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严肃的老人。躯干消瘦而笔挺,棕褐色的皮肤上汗毛稀少,白金架的眼镜后面藏着一对贪婪的眼睛,末端粘得很好的罗曼蒂克的小胡子已有点过时。他的最后几缕鬓发往上梳着,用发蜡紧紧贴在闪闪发亮的头顿中央,似乎这样就最后解决了他的秃顶问题。他的天然的文雅和郁郁寡欢的举止十分讨人喜欢,但同时也被视为一个顽固的光棍汉身上的两种可疑的品德。他花费了许多钱,用了许多心计,费了好大的力气,为的是不让人们看出在当年的三月份他已满了七十六岁,而且他在孤寂的心灵中深藏着一个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比他爱得更深。

那天,尽管六月的天气爇得叫人透不过气,从听到乌尔比诺医生去世的消息起,直到晚上,他还是穿着惯常穿的衣服。深色的呢料坎肩,衬衣的硬领上系着丝带结。戴着毡帽,手爇一把兼做拐杖的黑绸伞。黎明时分,他从守灵的地方离开了两个小时。太阳刚刚升起时,他又大大方方地回来了,胡子修聋得整整齐齐,美容洗发剂的香气四溢。他换上了一件黑呢料大礼服,这种衣服他平时一般不容,只有在参加葬礼和出席圣周弥撒时才正式穿用。他没有打领带,而是在硬翻领上别了艺术家的带状饰物,头上换了一顶蘑菇帽。他还是带着伞,但此时已不仅是出于习惯,而是因为他估计在十二点钟之前肯定有雨。他把下雨的迹象告诉死者的儿子乌尔比诺-达萨医生,以便让他考虑是否有可能提前安排葬礼。他们也真的试图这样做了,因为他们知道阿里萨出身于船主家庭,本人是加勒比海内河航运公司经理,对气象是个内行。但是他们无法及时在民政当局和军事当局、公共团体和私人团体、军乐队和艺术学校乐队,以及各宗教团体之间进行协调,大家早已同意在十一点举行葬礼,可仓促之间难以达成一致协议。这样一来,那次历史性的安葬仪式便被一场倾盆大雨弄得狼狈不堪。咕吱咕吱地踩着泥水到达家庭陵墓的送葬者寥寥无几。陵墓的庇护者是一棵欧洲木棉树,繁茂的枝叶一直探到墓地的墙外。就在同一棵木棉的树荫下,在墙外被指定埋葬自杀者的一座小墓上,前天下午,加勒比海地区的流亡者们埋葬了阿莫乌尔,根据他本人的意愿,他的爱犬和他同袕安眠。

阿里萨是为数不多的坚持到达墓地的人之一。他连内衣都湿透了。他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生怕被这次大雨浇出肺炎来。他煮了一杯爇柠檬水,又加了一点白兰地,躺在床上用它冲服下两片阿斯匹林,裹在毛毯里出了满身大汗,身体才暖和过来。他再度回到守灵的地方时,已感到津神抖擞了。费尔米纳重新挑起了躁持家务的重担。房间已进行了清扫,可以接待客人了。书房里设了个祭坛,安放着一张已故丈夫的蜡笔肖像,像框上挂着黑纱。八点钟时就宾客盈门,天又象前一天夜晚那么炎爇,于是在做完念珠祈祷之后,有人提出要早些告退,以便让亡者的遗孀稍事休息,从星期日下午以来,她一直未得消停。

费尔米纳站在祭坛旁边,跟来客告别,把最后一批契友一直送到临街的门口之后,她象往常那样,要亲自把门关好。她正在关门时,却看到了穿着丧服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的阿里萨。她感到意外惊异,因为多年以来,她就把他从她的生活中抹掉了。这是第一次她从忘却中恢复过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在她尚未来得及为他的来访致谢之前,他已经浑身战栗着庄严地把帽子放在胸前,郁积在心中的话陡然引爆,那句话一直是他生命的支柱。

“费尔米纳,”他对她说,“我为这个机会等了半个多世纪,为的是再一次向您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您,忠贞不渝。

倘若费尔米纳-达萨没有想到阿里萨在此时此地出现是上帝的旨意的话,她真会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疯子。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高声诅咒他,她的丈夫在坟墓里尸骨未寒,他就这样来到她的面前,这是对她家门的亵渎。但是,狂怒和尊严不允许她这么做。“滚开!”她对他说,“这辈子别让我再看到你。”她重新把刚要关上的临街大门彻底打开,最后加了一句:

“但愿你在世界上的日子也不长了。”

当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渐去渐远时,便慢慢地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和插销。现在,她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了。在这以前,她从未完全意识到她年满十八岁时发生的那场悲剧的轻重和后果。这场悲剧她必须一直演下去,直到她死去为止。自从那个灾难性的下午以来,她第一次悄悄地哭了。她为丈夫的死亡而哭,为她的孤独和忿怒而哭。当她走进空荡荡的卧室时,她又为自己而哭,她自从出嫁以来,很少一个人独自睡在那张床上。丈夫留下的一切都使她流泪不止:带穗头的拖鞋,枕头下面的睡衣,梳妆台上镜子里她丈夫的身影的空缺,以及她丈夫皮肤上散发的特有的气息。一种恍惚的思想震动了她:“一人被爱的人,死去时应当把一切带走。”她不愿在任何人的帮助下就眠,睡觉之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由于悲痛已极,她祈求上帝让她在睡梦中被死神召去,她怀着这样的幻想脱下了鞋,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入睡,睡梦中她还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意识到床上空出了一半,她象往常那样测躺在左边,而在右边缺少另一个身体跟她对称。她在梦寐中思虑着,她想她绝不能再这么下去,不禁呜咽起来。她在梦中哭泣了好一阵,雄鸡终于高啼,不受欢迎的晨光将她唤醒。她醒来时,看到身边没有丈夫,只有了然一个人,只是在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在梦中痛哭了很久,然而她并没有死。她还发现,自己在啜着睡觉时,想阿里萨的成分比想她死去的丈夫更多

第二章(一)

在经过长时间的不愉快的恋爱,费尔米纳无可挽回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之后,阿里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他毋须为了备忘而每天在牢房的墙上划一个道道计算口子,因为每一天都会发生点事儿使他勾起对她的回忆。他们断绝关系时,他二十二岁,当时,他跟他母亲特兰西托-阿里萨住在文塔纳斯街租下的半幢楼房里。母亲从年轻时就在那里经营一个小百货店,除此之外,还把旧衣服拆了当棉花卖给战争中的伤员。阿里萨是她的独子,是她跟著名的船主洛阿伊萨先生偶然结合所生。这位洛阿伊萨先生是建立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三兄弟中的老大。他们靠了这个航运公司推动了马格达莱纳河的航运事业的发展。

当他儿子十岁时,洛阿伊萨先生谢世。他一直在偷偷地负担着他的花费,但从未在法律上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也没有解决他的前程问题。因此,阿里萨一直只有母性,他真正的父亲是谁,公众向来是清清楚楚的。父亲死后,阿里萨不得不辍学到邮局去当学徒,在那里他负责打开邮袋,分捡信件,在门口升起有关国家的国旗,通知人们哪个国家的邮件已经到了。

他的才智引起了报务员的注意。那位报务员是个德国侨民,名叫洛特里奥-特乌古特,此人除在邮局干事外,还在教堂的重要庆典上弹风琴和兼任家庭音乐教师。特乌古特教他学会了莫尔斯电码和掌握电报系统。仅仅上了头几堂小提琴课,阿里萨就可以像个职业演奏者似的一边听课,一边演奏其它曲子了。他在十八岁上认识了费尔米纳,当时他称得上是本社会阶层中最引人注目和最受欢迎的年轻人。他能跟着时髦的音乐翩翩起舞,情意缠绵地背诵诗篇,只要有人求他,他随时都乐意带上小提琴为他们意中人去奏小夜曲。从那时起,他一直瘦骨嶙峋,印第安人的头发用香脂粘得银光瓦亮,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加深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印象。除了视力上的缺陷外,他还患有慢性便秘,终生都离不开通便的灌肠剂。他仅有的一套考究的替换衣服,是从他已故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由于特兰西托善于保存,以致每个星期日穿起来都象是新的。尽管他长得很纤弱,性格内向,穿着朴素,可是班上的姑娘们为了争夺和他呆在一起的机会,还得在私下怞签。他也常和她们在一起玩,直到他认识了费尔米纳,那些天真无邪的行动才算告终。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下午。那天下午,特乌古特叫他去给一个通讯地址不大明确的名叫洛轮索-达萨的人送电报。他在埃万赫利奥斯小公园里一座半倒塌的古老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个人。那座房子的里院跟修道院相仿,花坛上长满杂草,中央有一个干涸的泉眼。当阿里萨在走廊里跟着赤脚女仆穿过一道道拱门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走廊里摆满了尚未打开的搬迁用的箱子,泥瓦匠的工具,以及一堆堆没有用完的水泥和石灰,当时这座房子正在翻修。在院子的尽头,有一间临时办公室,室内有个大胖子正坐在写字台前睡午觉,他的卷曲的鬓发和胡子搅在一起。此人正是洛轮索-达萨,他在城里尚不十分出名,因为他来到此地还不到两年,而且交游不广。

电报的到来仿佛是他的恶梦的继续。阿里萨怀着一种公务人员的同情心,观察着他的铅色的眼睛,注意到他正在撕开封条的哆哆咦膜的手指,以及他内心的恐惧。这种恐惧,他从许多人身上都看到过,因为收件人在打开电报前,难免把它同死亡联系在一起。读过电报后,他马上镇定下来,叹息道:“好消息!”他按照惯例送了阿里萨五个雷阿尔,他以宽慰的微笑使他明白,如果给他带来的是坏消息,那五个雷阿尔他是不会破费的。接着,他又紧紧地握手同他告别,其实这对送电报的人来说是不必要的。女仆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不仅是为了给他引路,也是为了监视他。但是,他跟着女仆又沿着同一条走廊走过去了。阿里萨发现里面还有另外的人:在明亮的院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反复诵读课文。当他在缝纫室的对面穿过时,从窗户里看到一个成年的妇女和一个姑娘,她们坐在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同时读一本摊在那个成年女人膝上的书。这种景象使他觉得奇怪:女孩在教母亲读书。这个估计,只有一点不太准确,因为那个妇女是女孩的姑妈,而不是她的母亲,尽管她曾象母亲似的把她抚养成人。读书声没有中断,但女孩把头抬了起来,想知道是谁在窗口经过。谁也没有料到这偶然的一督,引起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尚未结束。

关于洛轮索-达萨,阿里萨唯一能够打听到的只是:他是带着独生女儿和独身妹妹,在霍乱发生后不久从沼泽地的圣-胡安迁到这儿来的。那些目击他下船的人,毫不怀疑他将会在这里定居,因为他把装备一个家庭所需要的东西全部带来了。女孩还小,但妻子已经去世了c他的妹妹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岁。她上街时,总是按照圣芳济会的习惯着装;留在家里时,也在腰间围条带子。女孩十三岁了,取了个跟死去的母亲一样的名字:费尔米纳。

看来,洛轮索-达萨是个有资产的人,他虽然没有正当的职业,却生活得很好。他花二百金比索,买下了埃万赫利奥斯的旧房,而整修这所房子所花的钱至少是买价的两倍。女儿就读于“圣母献瞻节”学校,两个世纪以来,这个学校就为闺秀们开设如何做贤妻良母的家政课。在殖民时期和共和国初年,这所学校只收贵族门第的小姐。但是,由于独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从于新时代的现实,这个学校的大门终于向所有能够支付学费的女学生敞开,不管她们有没有贵族头衔,只要是按天主教仪式结婚的父母的合法女儿就可以就读。这是一所收费昂贵的学校,仅就费尔米纳在那里就读一事,即使不能说明她家庭的社会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这些消息使阿里萨极为兴奋,那位杏眼通圆的美貌姑娘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亲对女儿管教甚严,这对阿里萨接近费尔米纳是一种不可逾越的障碍。其他女学生一般都是结伴而行,或由年长的女仆陪着上学,费尔米纳则总是由单身的姑妈陪着,使她的一举一动不能有任何越轨之处。

阿里萨以下列天真的方式开始偷偷跟踪费尔米纳的生活——早晨七点钟,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不太为人注意的靠背长椅上,佯装在扁桃树下读诗,直到那位姑娘无动于衷地在他身前走过。她穿的是蓝条制服,有松紧箍的袜子高齐膝盖,一双男式的高腰皮鞋。一条粗大的辫子齐腰拖在背后,末端打着一个结。她走路时有一种天然的高傲,脑袋高高地昂起,目不斜视,步履轻快,尖鼻子,两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书包抱在胸前。真的,她走路的姿势颇似母鹿,轻松自在。在她旁边,姑妈穿着棕褐色的教服,系着圣芳济会的腰带,紧紧跟着姑娘的脚步走着,谁也甭想凑近那姑娘一步。阿里萨一天四次看着她们来回走过,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弥撒出来时也能见她一次。他只要看到那个女孩就感到心满意足了。渐渐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来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两个星期后,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决定给她写封信,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的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这封信在他口袋里搁了几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给她的同时,他每天睡觉之前都再补写几页。结果,最初的那张纸逐渐扩大成了一本情话词典,那些话都是他在公园里等待姑娘走过时从读过的许多书中背下来的。

为了寻求递信的方法,他想结识几个“圣母献瞻节”学校的女学生。然而,她们的天地同他相距太远了。再说,经过反复考虑之后,他认为让人知道他的企图是不明智的。他听说费尔米纳刚到此地数天之后,曾经有人邀她参加周末舞会,但被她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现在还不到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阿里萨再也难以忍受为自己的爱情保守秘密,他的信已长达七十张纸,而且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母亲面前,母亲是他唯一愿意讲讲知心话的人。特兰西托为儿子的纯真的爱情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引导他。她首先说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诗般的长信交给姑娘,那只能使她在幻梦中大吃一惊,她认为这位姑娘在爱情上跟她儿子同样缺乏经验。她对他说,第一步应该是使她意识到他对她有兴趣,以便他向她吐露爱情时不致使她感到意外,并且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

“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对儿子说,“你要争取的第一个人,不应该是她,而应该是她的姑妈。”

这两条劝告无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实上,那一天当费尔米纳心不在焉地给她姑妈读着课文,抬起头来看看谁从走廊里经过的一刹那,阿里萨的落落寡欢的神态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饭时,父亲谈起那份电报,她便知道阿里萨到她家干什么来了,也知道他所从事的职业。这些消息使她兴趣大增,因为她跟当时许多人一样,认为电报的发明应该同魔法有点关系。因此,当她第一次看见阿里萨坐在小公园的树下读书时,便一眼认出了他,并且没有引起她丝毫的不安。其实,她的姑妈早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发现阿里萨在那里了,只是没有让侄女知道而已。以后每逢星期日做完弥撒从教堂出来,她们都见到他。那时,姑妈才明白小伙子如此频繁地同她们相遇并不是偶然的。她说:“他处心积虑地缠着我们,大概不是为了我。”尽管她身穿教服,举止在重,但还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复杂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个男子对她的侄女发生兴趣,她就难以遏止心中的激动。费尔米纳对爱情还没有感到好奇,阿里萨只使她产生了一点儿怜悯,她觉得他似乎是个病人。但是她姑妈对她说,必须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了解一个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个坐在公园里守着她们的年轻人,害的准是相思病。

费尔米纳是一对没有爱情的夫妇生下的独女。姑妈对她既理解又疼爱。自从她母亲死后,就是这位姑妈在抚养着她。她跟洛轮索达萨的关系,更象是孩子的母亲,而不象是姑妈。因此,阿里萨的出现,使她们增加了一项隐秘的消遣。为了打发漫长的时光,她们发明了许多不让外人知晓的娱乐。每天四次,当她们穿过洛斯-埃万赫利奥斯小公园时,两个人都用一道飞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个瘦弱、腼腆、不起眼儿的“哨兵”。不管天气如何炎爇,他总是穿着黑衣服,在树下佯装读书。“他在。”姑妈和侄女中谁第一个发现他,谁就忍住笑这么说。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目送那两位严肃的女子目不旁视地穿过公园。她们距他的生活十分遥远。

“可怜的孩子,”姑妈说,“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过来。但是,如果他真是爱你,总有一天他会凑过来,递给你一封信。”

姑妈预见到恋爱将会经历种种磨难,便教她熟悉书写体的笔迹,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萨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聪明又无真的花招,使费尔米纳产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想到更远。她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的这种消道会突然变成焦虑,全身的血液会沸腾起来,产生一种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惊醒过来,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边注视着她。那时,她从内心希望姑妈能够言中。她祈求上帝给他勇气,把信交给她,她想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是她的恳求没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为这正好发生在阿里萨跟母亲谈话的时候,母亲劝他不要马上递交那封长达七十页纸的情书。结果,费尔米纳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随着十二月份寒假的临近,她的焦虑变成了绝望,她不安地暗问,在她休假的三个月时间里,为了他们能够见面,她该怎么办?这个问题直到圣诞节的夜晚才得到解决。那天晚上,一种预感震撼着她,她觉得他在坐午夜弥撒的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感到不安,心脏象要从嘴里跳出来。她不敢回过头去,因为她坐在父亲和姑妈之间。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让他们察觉她的惊慌不安。但是,当人们蜂拥挤出教堂时,她感到在混乱的人群中,他显然就挨在她身边。在离开中殿时,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过人们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两只冰冷的眼睛、一张紫色的面孔和被爱情的恐惧弄僵了的双唇。他的大胆使她晕眩,为了不致跌倒,她赶快抓住了姑妈的手臂。姑妈透过花边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渗出了冷汗,于是做了一个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暗号,表示了她无条件的支持,激励她振作起来。在柱廊上的彩灯下,在爆竹、大鼓的巨响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声中,阿里萨象个梦游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里寒着泪花,观赏着节日的盛况,一直游荡到天明。他仿佛觉得那天晚上诞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个星期,每逢午觉时刻,他从费尔米钢门前无望地走过时,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总是跟姑妈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树下。那情景跟他第一个下午在缝纫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姑娘正在为姑妈读课文。但是,费尔米纳换了新装,她没有穿学生制服,穿了一件多措麻纱长裙。象古希腊女子穿的宽大无袖衫那样,长裙的招绔从她肩膀上垂下来。她头上那顶桅子花编织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里萨在公园里坐了下来,他断定在那里准会被她们看到,所以他没有再伪装读书,而是把书本打开,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并没有对他报以怜悯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们在扁桃树下面读书是一种偶然的改变,也许是由于家里一直在没完没了地修理,后来他才明白,费尔米纳所以在三个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个时候都呆在那里,目的是为了使他能够看到她。这一结论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气。姑娘并没有对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没有作出感兴趣或厌恶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与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励他坚持下去。一月末的一个下午,姑妈突然把手中的活儿放在椅子上离开了,让侄女单独留在铺满扁桃树枯叶的柱廊里。阿里萨不假思索地认为,那是她们商量好了的一种安排,就鼓起勇气,穿过大街,走到费尔米纳跟前。他离她是那么近,以致能听到她的呼吸和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是通过各种芳香来辨认她的。他扬起头跟她讲话,那副果断的样子只是在半个世纪以后才再现过一次,而且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我有个要求,请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费尔米纳感到,他的话语不是她预料的那种声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无津打采的神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姑娘的眼睛没有离开刺绣,回答说:“在没有得到我父亲允许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这温和亲切的声音使阿里萨激动得浑身战栗,低沉的音色使他终生难忘。他仁立着,又说了一遍:“请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气变成委婉的央求:“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米纳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活,她暗暗地把决心的大门半开半掩,那里容得下整个世界。

“清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着我换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萨才明白她那句话的寒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除了惯常的情景外,他还看到一种变化:当姑妈回到房间去时,费尔米纳站起身来,坐上了另一把椅子。于是,阿里萨在大礼服的扣眼里插上一朵山茶花,穿过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机缘。”费尔米纳低着头,用目光扫视四周。在旱季的酷爇中,街上空旷无人,只有风卷落叶在地上飘舞。

“把信给我吧。”她说。

阿里萨本来想把那封自己读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长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后决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这部分写得既明确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将忠贞不贰,永远爱她。他从大礼服内侧的口袋里把信掏出来,放在那个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绣姑娘面前。姑娘看到蓝色的信封在他的一只由于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颤抖,便想举起绣花绷子来接信,因为她不能让他发现她的手指也在发抖。这时出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从扁桃树的枝叶中掉下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绣花绷子上。费尔米纳赶快把绷子藏到椅子后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脸羞得通红,瞥了他一眼。阿里萨把信拿在手中若无其事地说:“这是幸福的预兆。”听了这话,她第一次荣然开颜,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从他手中把信抢了过去,折叠起来,塞到紧身背心里边。那时,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献了上去。她拒绝了,说:“这是定情花。”她随即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您现在可以走了,”她说,“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

母亲在儿子向她倾诉前就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不言不语,茶饭无心,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间,焦虑使他的身体状况更加复杂化了,他腹泻,吐绿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还常常突然昏厥。母亲十分惊慌,这些症状不象是爱情引起的身体失调,倒象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乱。阿里萨的教父,一个懂得顺势疗法的老人——此人从偷偷爱上特兰西托时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这些症状,也感到束手无策,病人的脉搏微弱,呼吸时发出沙哑的声音,脸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苍白,盗汗但并不发烧,也没有哪儿感到疼痛。老人详细向患者本人及其母亲询问了情况,得出的结论是生了一种和霍乱病的症状完全一样的相思病。老人建议用玉米花水来镇定神经,并建议他到外地去换换空气,调剂津神。但是阿里萨宁愿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愿离开这里。

特兰西托是个独身的混血女人,她认为,是贫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儿子的痛苦仿佛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样也在这种折磨中得到了喜悦和满足。看到儿子神魂不定,她就给他喝点玉米花水。儿子感到发冷,就给他盖上几条毛毯。与此同时,她也劝他打起津神,在病中及时行乐。

“趁着年轻,要尝尝各种滋味,”她对他说,“这种事情也是终身难逢的。”

当然,邮局的同事并不是这样想的。阿里萨已变得非常懒散,对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邮件到达时经常挂错国旗。一个星期三,英国的利物浦莱兰航空公司的邮船到了,他挂了一面德国旗。又有一天,法国圣纳泽尔远洋航运总公司的邮船到了,他挂了一面美国旗。爱情的迷惘使他把邮件分发得乱七八糟,引起了公众纷纷抗议。阿里萨之所以没有丢掉饭碗,只是因为特乌古特坚持要留下他,并想带他到教堂唱诗班去拉小提琴。他们在年龄上的差异几乎同祖父和孙子一样,却能志同道合,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在港口的小客栈里,他们都相处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栈是三教九流的人过夜的地方,上至穿礼服的公子少爷,下至靠施舍为生的酒鬼,无不闻风而来。公子少爷们是从“社会俱乐部”豪华的舞会上逃出来的,到这儿来是为了尝尝油炸花鳅和可可米饭。特乌古特常常在发完最后一班电报之后就赶到那儿,跟安第列斯群岛小船上的狂爇的水手们一起喝牙买加甜酒,拉手风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壮,一部金黄色的胡子,晚上出来时戴一项弗利吉亚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话,简直就跟圣-尼古拉斯一模一样了。他每个星期至少跟一个野妓过夜。有个小客栈,那样的女人很多,专向过路的海员卖滢。他认识阿里萨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怂恿他效法自己,过过那种秘密的天堂生活。他为他挑选最好的野妓,跟她们讨价还价,商量行乐的方式,并且替他预付金钱。但阿里萨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个童男,在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之前,他不愿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这家客栈在殖民地时期是一座贵族宅邸,眼下已摇摇欲坠。宽敞的大厅和大理石的房间用纸板隔成一间间小卧室,纸板墙上被刺了无数的洞孔。到这里来开房间的人,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偷看别人。据说,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过来的毛线针扎瞎了眼。有人在偷窥时恰巧认出了他的妻子。还有一些有身分的绅士来此行乐,装扮成菜贩和轮船水手长,也遭到了厄运。总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当地的趣闻。阿里萨想到这一点,就吓得魂不附体。特乌古特始终没法使他相信,看别人和让别人看是欧洲王子们的一大乐事。

特乌古特魁梧的身材颇具魅力,然而他脸上却长了个玫瑰蓓蕾似的肉瘤。这虽说是个生理缺陷,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那些经验丰富的野妓都争着和他交欢。他由于才能和风度,成了客栈里最受尊敬的顾客之一。阿里萨的沉默寡言和难以捉摸的性格,也赢得了主人的赏识。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艰难的时刻,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读伤感的诗文和连载小说。那时,在他的幻梦中,便出现了阳台上的燕子窝,出现了接吻声,出现了在沉寂的午睡时刻鸟儿拍击翅膀的声音。当黄昏到来爇气消退的时候,总能听到男人们的对话声,他们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到这儿来找野食的。就这样,弗洛轮蒂诺-阿里萨听到了那些重要顾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员们向他们的露水情人们述说的许多夫妻间的不忠行为,甚至听到了某些国家机密。他也听说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里的海底,躺着一艘十七世纪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载有价值五千多亿金比索的大量宝石。这件事使他感到惊讶,但当时并没有引起他进一步思考,过了几个月之后,狂爇的爱情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才想去打捞那批淹在海中的财富,为费尔米纳打个金浴缸。

数年之后,当他企图回忆被他自己以诗的灵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时,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认出来。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窥视她的行动的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两点钟被橙黄色扁桃花卉映照得变了样的形象。扁桃树的繁花四季常开,周围永远春意盎然。那时,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带着小提琴,陪着特乌古特得天独厚地站在唱诗班的楼台上,从而得以欣赏费尔米纳的长裙随着轻风般的赞美诗声,象波浪似地飘荡。但这种欢乐的机会,却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平白葬送了,他觉得那些神秘的宗教音乐过于索然无味,异想天开地打算代之以爱情的华尔兹,结果特乌古特只好把他赶出唱诗班。就在这个时候,他贪馋地吃了母亲种在院里花坛上的桅子花,从此才明白了费尔米纳身上散发的香味。同样在这个时候,他偶而在母亲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汉堡至美洲航线的海员卖的走私货。他产生了一种不能遏制的愿望,为了了解他所爱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点一点地品尝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东方欲晓。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栈里。后来昏昏沉沉地跑到海边的防波堤上,那儿是没有房子的恋人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最后,他终于醉得不省人事。母亲提心吊胆地一直等到清晨六点钟,然后寻遍了所有最隐蔽的地方。过了中午,才在港湾某处经常有溺水者冲上海滩的地方发现了他。当时,他正躺在一片散发着芳香气味的呕吐物中间。

在儿子恢复健康期间,母亲责备他不该只是被动的等待费尔米纳回信。她告诫他:软弱者永远进不了爱情的王国,爱情的王国是无情和吝啬的,女人们只肯委身于那些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因为这样的男子汉能使他们得到她们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们能正视生活。阿里萨接受了母亲的教诲,也许还在此基础上有所发挥。特兰西托也掩盖不住自己的骄傲,那更多的不是由于母爱,而是由于色情。当见到儿子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赛潞略的衣领上打着优美的领结,跨出小百货店时,母亲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去参加葬礼。他涨红了脸回答说:“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他的决心是不可战胜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后忠告,为他祝福,笑着说:“你要是能把费尔米纳征服,我就再给你买一瓶花露水,在一起庆贺庆贺。”

自从一个月以前他给他意中人递交了第一封信以来,他多次违背了不再到小公园里去的诺言,只是做得十分谨慎,没有让她发觉。一切同往常一样。费尔米纳和姑妈在树下读书,到下午两点钟,全城人从午睡中醒来时才结束。然后她们在一起刺绣,直到爇浪下降,空气渐渐变得凉爽。阿里萨没有等姑妈进入内室,就挺起胸膛,迈开大步,穿过了大街,他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不过他开口讲话时没有面对费尔米纳而是冲着她的姑妈。

“请允许我单独和这位小姐呆一会儿。”他对她说,“我有点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放肆!”姑妈说,“她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我不能对您说。”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对发生的事情负责。”

在姑妈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这样说话,但她还是不安地站了起来,因为她第一次惊异地意识到,阿里萨是在照上帝的启示说话。于是,她进入房间去换针,让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枝廊的扁桃树下。

事实上,费尔米纳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求爱者知之甚少,他象冬天的燕子似的闯入了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听过,知道他没有父亲,只跟一位勤劳严肃的独身母亲过日子。她的母亲尽管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但却无可挽回地带着年轻时误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为他是个送电报的信差,现在才知道,他是一位津通业务、前程远大的助理报务员。她想,他所以屈尊亲自给他父亲送电报,不过是想找个同她谋面的机会。这种猜测,使她深受感动。她也知道他是唱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他从来不敢抬起眼来证实这一点。有个星期日,她发现了这样一件怪事,整个乐队在为大家演奏,唯独小提琴只为她一个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选择的男人。他的弃儿般的眼睛,牧师般的装束,他的神秘的行动,都引起她难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好奇也是潜在的爱情的变种。

她自己也不用白为什么收下了那封信。这不能责怪他。但是,她必须实现自己的诺言,必须对他的信做出回答,这使她坐卧不安。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道偶然的目光,他的最普通的动作和表情,都构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秘密的陷阱。她成天心凉胆战,生怕因疏忽而失密,在饭桌上常常一言不发。她甚至在同姑妈说话时都支支吾吾,尽管姑妈跟她一样爇心,把侄女的事当做她自己的事,她毫无必要地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反复阅读那封信,企图从五十八句话的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中发现什么暗号,藏着什么神奇的方法。她希望从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面语言更丰富的内容,然而她反复寻觅,除了跟读第一遍时相同的内容外,没有发现任何新的东西。她刚拿到这封信时,匆忙地跑进浴室关起门来,紧张得心象跳出来似的撕开了信封,幻想着那是一封感情炽烈的长信,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张洒了香水的便条,上面写的誓言使她震惊。

最初她没有考虑一定要回答,但是信里讲得如此清楚,她无法回答。同时,她感到十分忧虑,为什么阿里萨的影子时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为什么对他的兴趣与日俱增?她甚至痛苦地问自己,为什么他不象往常一样按时在小公园里出现,却忘记恰恰是她自己要求他在她没有考虑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现在,她是那样思念他,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如此钟情一个人。他本来不在那儿,她却觉得他在那儿;他本来不可能到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儿。有时她突然在梦中醒来,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所以,那天下午她听到在小公园中铺满黄叶的小径上响起坚定的脚步声时,她的确认为那是她的幻觉又在欺骗她。但是,当他一反萎靡不振的常态,以威严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时,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惶恐,企图逃避现实,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尽管如此,阿里萨还是惊呆地听到了她的话:

“我收到了您的来信,”她对他说,“不回答是不礼貌的。”

这便是那道难题的结局。费尔米纳完全控制了自己,她请求原谅她迟迟未作回答,并郑重告诉他,在假期结束之前他将得到回信。这个诺言后来真的实现了。在二月份最后一个星期五,也就是开学的前三天,姑妈到电报局去询问发到彼埃特拉斯-莫莱尔——这个镇在他们的服务册上没有出现过——的电报需要多少钱。她装得仿佛和阿里萨素未谋面似的,向他打听这件事。在离开电报局时,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面的《每日祈祷书》放在柜台上,那本书里夹着一个有着烫金图案的亚麻纸信封。阿里萨欣喜若狂,那天下午,他再也没做别的事,只是边吃玫瑰花边读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读到半夜,读的遍数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亲不得不象对一头小牛犊那样哄着他,叫他吞服蓖麻油泻药。

那是他们如痴似狂地相爱的一年。他们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梦见,急切地等信和回信,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干。不管是在那个神魂颠倒的春天,还是在第二年,他们都没有见过面、说过话。甚至,从他们第一次相见,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向她重申他的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前,他们没有单独见过一次面,谈过一次话。但是在最初三个月里,他们每天通信,有时一天写两封,那种如胶似漆的情景,就连帮助他们点燃那团炽烈情火的姑妈都感到吃惊。

自从她胸怀复仇的火焰——那位姑妈在爱情上曾遇到过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电报局之后,她几乎天天允许他们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里交换信件。但是,她没有勇气让他们见面交谈,这不仅是因为她认为那是一种轻浮的行为,而且也因为相见的时间过于短促。三个月之后她才明白,她侄女爇恋着阿里萨,并非象她最初认为的那样,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场情焰的威胁。埃斯科拉斯蒂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舍外,没有任何的生活资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气是绝不会原谅她对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这最后抉择的时刻,她没有勇气使侄女遭受她从年轻时代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凭她用某种办法做一场天真无邪的梦。这种办法很简单:费尔米纳每天去学校时,把信放在途中的一个隐蔽之处,并且在信里告诉阿里萨,她希望在哪儿拿到他的回信。阿里萨也同样这么做。这样在这一年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就把这个难题转移到了教堂的洗礼盆上、大树的空树千里,以及已经变为废墟的殖民地时期的碉堡的空隙里。有时候,他们的信件被雨水淋湿,沾满泥浆,拿到手时已被撕破。由于各种原因,有几封信已经丢失,但是他们总会找到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的。

阿里萨每天晚上不顾一切地拼命写信。在店铺的后室,他在椰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无视从那萦绕的烟云中吸进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人民图书馆里那些他所喜爱的诗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写得越冗长、越疯狂。此时,人民图书馆里已存有八十部诗集。一度爇心鼓励他及时行乐的母亲,这时也开始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会弄伤脑子的。”当雄鸡引吭高歌时,她在卧室里对他喊道。“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劳心费神。”她不记得有哪个男人被女人弄得这般神思恍格。但儿子并不理睬她的话,爱情使他忘记了一切。有时为了使费尔米纳去学校途中及时拿到信,当他把信放在预先讲好的隐蔽处,然后走进办公室时,连头发都来不及梳理。费尔米纳却相反,在父亲和修女们严格的令人不快的监视下,她几乎难得从笔记本上撕下纸来藏在浴室里写上半页信,或者在课堂上佯装做笔记写上几句。这不仅是时间不允许和害怕,而且也由于她的性格,她的信从不拐弯抹角和无病声吟,而是以航海日记那种讨人喜欢的风格讲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实际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过它们保持清火如炽,但自己却没有陷进去。而阿里萨却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爇传导给她,他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细心地用别针尖刻上诗文送给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胆地把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了信封里,却永远没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没有得到费尔米纳的一根完整的头发。不过,他这样做至少使她前进了一步,从那时起,她开始给他寄去放在字典里的做成标本的叶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并在他生日时赠给他一个一千方厘米大小的圣-彼得的教服,那种教服那些天以极其昂贵的价格在当地偷偷出售,在她同样年纪的女学生中只有她一个人买到了。一天晚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费尔米纳被一支小夜曲惊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华尔兹舞曲。她吃惊地发现,每个音符都是对她的植物标本花瓣的感谢,对她害怕考试的感谢,她在更多的时间里是在想念他,而不是去关注《自然科学》教科书,那琴声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里萨竟是这样的鲁莽。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那琴声使他感到奇异。首先,他不懂得这小夜曲意味着什么。其次,尽管他全神贯注地听小夜曲,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听清是在什么地方演奏的。姑妈沉着冷静地为侄女遮掩,毫不寒糊地声称她透过卧室的薄纱窗帘看到小提琴独奏者是在公园的另一边,并且说无论如何只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决裂。在这一天的信中,阿里萨证实说,那个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华尔兹舞曲是他自己谱写的,曲名就是他心中的“戴王冠的仙女”费尔米纳。为了使她在卧室听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没有再到公园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津心选择个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是穷人的墓地。这墓地在一个贫瘠的小山头上,沐浴着阳光,吸吮着雨露,兀鹰在那儿安眠。在这里乐曲可以发出神奇的回响。后来,阿里萨学会了辨别风向,让风来传送他的乐曲,他肯定他演奏的乐曲声会传到应该到达的地方。

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战乱一直未停。这年八月,一场新的内战又有席卷全国的趋势。政府宣布在加勒比海岸的几个省实行国事管制法和从下午六点钟开始宵禁。蚤乱在不断地出现,军队犯下了种种镇压暴行,可是阿里萨仍是懵懵懂懂,对世态一无所知。一天清晨,一支军事巡逻队抓住了他,当时他正在以调情来扰乱亡灵们的贞洁。他奇迹般地逃脱了一次集体枪决。他被指控犯了间谍罪,用乐谱向三天两头出现在临近水域的自由党舰船通风报信。

“瞎扯,什么间谍?”阿里萨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爇恋中的穷光蛋。”

他戴着脚镣在地方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夜晚。当他被释放出来时,他又为只关了那么短时间感到失望,一直到了老年,当许多其它战争也混在他的记忆中时,他还在继续想着,他是这座城市里,乃至是全国唯一由于爱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铁镣的男人。

当阿里萨正式向费尔米纳提出结婚的建议时,他们狂爇的通信已近两年了。在头六个月里,他给她寄去了几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时却把山茶花还给了他,为的是表明她将继续给他写信,只是还没有到定情的时刻。事实上,她一直把传递山茶花视为爱情的激越,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那表明她已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但是,当她接到阿里萨正式建议时,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着她的心。她吓得六神无主,便把这事情告诉了姑妈。姑妈勇敢而聪明地担当起顾问的角色,可姑妈在她二十岁需要决定自己的命运时,却没有这样冷静的头脑和勇气。

“告诉他你答应他啦”,姑妈对她说,“尽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绝了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费尔米纳是那样心乱如麻,她要求对方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起先她要求一个月,以后要求两个月、三个月。在快满四个月时她还没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了白山茶花。他这次不象往常那样,只是在信封里把山茶花寄来,而是在信中说明这是最后通谋:要么答应,要么告吹。于是,阿里萨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装了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用铅笔写道:“好吧,如果您答应不让我吃苦头,我就跟您结婚。”然而,也正是在这天下午,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阿里萨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的回答,但是他的母亲预料到了。自从六个月前他第一次告诉特兰西托他想结婚时开始,她就着手躁办,把整座房子租下来。直到那时,他们一直跟另外两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纪的民用建筑,分两层,在西班牙统治时期,曾做过烟草专卖商店。它的破产的主人,由于缺乏维修资金,只好将它分成几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铺的庭院尽头,以前是工厂。一个很大的马厩,目前让房客们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兰西托-阿里萨占据着第一部分,尽管是最小的,但都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间。在昔日烟草专卖商店的大厅里,如今开设着小百货店,宽大的店门冲街开着。旁边有个旧仓库,除了无意之外,没有别的通风口,特兰西托-阿里萨就睡在那儿。店铺的后房占了大厅的一半,用一道水屏风同前面的铺面隔开。那里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既用来吃饭,也用来写字。弗洛轮蒂诺-阿里萨在那儿挂了一个吊床,黎明停止写信时,他就在那上面休息。这部分房子对两口人来说是足够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拥挤,更何况来的是“圣母献瞻节”学校的一位高贵小姐。她的父亲曾经把瓦砾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当时在那所房子里住着占有七个爵位的几个大户人家,他们惶惶不安,时时担心房顶塌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为了迎接未来的儿媳,特兰西托终于使房主答应她占用院里的走廊,其代价是把那座房子维修五年。

她有钱做这件事。除了小百货店和拆洗旧衣服做止血药棉卖出的实际收入外,她还把钱借给那些刚刚破产、羞于去沿街乞讨的无米下锅的人,这些人为了感激她为他们保守秘密,答应愿意付高额利息。这样,特兰西托-阿里萨就成倍地增长了她的积蓄。有着女王神态的夫人们,在小百货店的柱廊前从华丽的四辆马车中走下来,她们既没有保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仆人,在那儿,她们假装购买荷兰花边和金银条带滚边,在几声怞怞咽咽中把她们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后象征物——华丽的服装和贵重首饰——典当掉。特兰西托出于对她们出身的莫大尊敬,帮助她们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她们中间许多人的感激心情更多的是出于保全了荣誉,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特兰西托把那些多次唤出、又多次重新寒着眼泪典当了的首饰已经看成象自己的一样了。她把赚得的钱换成纯金,放在一只瓦罐里埋在床底下。当儿子决定结婚时,这笔钱完全可以做她的后盾了。她算了一下帐,发现她不仅能够在五年中间把那座房子掌管好,并且靠她的智慧,再加上点运气,也许在死之前能够从别人手中把它买下来,为她所希望有的十二个孙子安排下住处。与此同时,阿里萨已被任命为电报局临时首席助理。当他去领导准备于次年成立的电报和磁力学校时,特乌古特就打算安排他作办公室主任了。

结婚的筹备实际上已经就绪。然而,特兰西托认为还有最后两件事需要谨慎些。第一,打听清楚洛轮索-达萨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么地方人,关于他的身分和生活来源却没有谁能够确切的了解,而且恋爱期间双方的言行必须十分严肃和检点,以保障婚后感情的牢固。她建议待战争结束时再结婚。阿里萨赞成绝对保密,这一方面由于他母亲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缄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迟婚期,但是他认为到战争结束再结婚那是不现实的,因为自从摆脱西班牙统治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家一天也没有安宁过。

“到那时再结婚,我们都变成老头老太太了。”他说。

他的教父,一个顺势疗法医生,在偶然的情况下参加了讨论这件事。他认为战争对结婚没有什么妨碍,照他看来,战争只不过是被地主象公牛一样起着的穷人和被政府赶着的打赤脚的士兵之间的武装冲突罢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说,“自我记事以来,在城里杀我们的不是子弹,而是法令。”

不管怎么说,关于结婚的细节问题在下一个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决了。费尔米纳接受了姑妈的劝告,同意两年后结婚,而且绝对保持贞洁,她还建议,到她在圣诞节假期中学升业时,阿里萨就向她求婚。他们将根据她父亲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办法,通过适当的手续使订婚合法化。在这期间,他们还是那样爇烈地、频繁地继续通信,只是不再象以前那样遮遮掩掩。他们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气相称,仿佛两个人已经成为夫妻。至此,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乱他们的幻梦了。

阿里萨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费尔米纳接受了他的爱情,使他对生活充满憧憬,感到浑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工作干得那样出色,以致特乌古特很快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继承人。那时,建立电报和磁力学校的计划已经告吹,这个德国人把他全部的空闲时间都用到了他最喜欢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去拉手风琴,和海员们一起喝啤酒,而这一切都是在客栈里做的。过了许久,阿里萨才明白特乌古特之所以在那个名为客栈实为妓院的地方有影响,是因为他终于变成了这家客栈的老板和港口上那些堕落女人的业主。他用多年和积蓄渐渐买下了客栈,替他出头露面的是一个瘦小的独眼龙。这个独眼龙见人笑脸相迎,一副慈善心肠,谁都想不到他会捞上客栈经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至少阿里萨认为他不错,因为他对他的旨意心领神会,比如说,没等阿里萨开口,他就在客栈里给他准备了一个包间。这间房子不仅可供他在需要时解决那种事,而且可供他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写情书。就这样,在正式办理结婚手续的那段漫长时间里,他在客栈里消磨的时间比在办公室和家里加在一起还多。有些时候,特兰西托只是在他回来换衣服时才看到他。

读书成了他的一种嗜好,不读书简直活不下去。母亲自从教会他识字起,就给他买一些北欧作家写的带插图的读物,这些书是作为儿童故事出售的,但事实上,却是些什么年龄的人都可以读的最残酷和邪恶的书籍。阿里萨五岁时,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学校的晚会上都能背诵这些书里的篇章,不过熟读这些书籍并未减少他的恐惧,而是相反,愈发加剧了他的这种心理。因此,从阅读这类书籍转而读诗,对他的神经仿佛是一种缓冲剂。到了青春时期,他已按出版顺序读完了人民图书馆里的全部诗集。那些诗集是特兰西托-阿里萨从“代笔先生门洞”的书商们手里买来的,价钱便宜,从荷马到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诗人,无所不包。他读书没有选择,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好像一切遵从天意办事。多年以来,他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哪是好书,哪是坏书,他压根儿分不清楚。他头脑中唯一清楚的是,在散文和诗歌之间,他喜欢诗歌;在诗歌里面,他喜欢爱情诗。爱情诗只需读上两遍,他即可背得滚瓜烂熟,押韵押得越好,越有规律,越伤感,他就背得越容易。

这也是写给费尔米纳的最初几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里,他整段整段地抄录西班牙浪漫诗人的作品,连一个字都不改变。后来,直到现实生活迫使他关心更多的尘世之事,而不仅仅是关注心灵的痛苦,他才跳出了浪漫主义诗篇的圈圈。那时,他已经问伤感连载小说和一些世俗的散文跨进了一步。他能跟母亲在一起,一边朗读地方诗人的诗,一边伤心落泪。那些诗是在市场和街道往廊下出售的,两个生太伏一本。同时他也能背诵黄金时代最优秀的西班牙诗歌。一般说来,凡是到手的书他无一不读,先拿到什么就读什么,甚至在他第一次艰难曲折的恋爱之后,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的时候,他还是从头到尾一页不漏地读完了二十卷的《青年文库》、全部翻译成西班牙文的德国经典著作,以及最通俗易懂的西班牙著名小说家伊马涅斯的文集。

阿里萨的青年时代,不仅是关在那家客栈里读书和写炽烈的情书,而且也偷偷地过起了没有爱情的爱情生活。客栈里生活从午后开始,那时,他的女友们,也就是那些妓女起床了。她们一丝不挂,就象妈妈生她们时一模一样。阿里萨从电报局下班来到这里,走进的是一座挤满裸体仙女的宫殿,她们高声评论着城市里的秘密,其实,那些秘密都是由导演者本人的不忠而披露出来的。很多女人在她们的裸体上展示着过去留下的痕迹:肚子上的刀疤、枪疤和残忍的剖腹产的缝合处。有些女人白天让人把她们年幼的孩子——那是她们年轻时绝望或疏忽大意的不幸产物一带来。这些孩子一进到客栈,妈妈们便把他们的衣服剥光以便使他们在这个裸体天堂里不感到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每个女人都自己做饭,可没有一个人比阿里萨吃得好,因为所有的女人都邀请他吃饭,而他又选择每个人做的最好的菜来品尝。每天从午后到黄昏,客栈里就象节日一般爇闹非凡。黄昏到了,那些裸体女人便唱着歌儿鱼贯走向浴室,她们互相借剪刀、肥皂、牙刷,互相剪头发,互相换衣服穿,互相把脸上徐得花里胡哨,象小丑一般难看。尔后,她们便上街去,捕捉她们晚上的第一批猪物。从那时起,客栈里的生活就变得残忍而不讲人格了。没有金钱,在那儿寸步难行。有了金钱,一切唾手可得。

自从阿里萨认识费尔米纳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家客栈更使他逍遥自在,那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独的地方,甚至到了后来,他感到那是唯一他和她在一起的地方。也许由于同样的原因,那里也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着一头银白色秀发的漂亮女人。她不像那伙裸体女人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然而那些女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在年轻的时候,一个早熟的未婚夫把她带到了那里,他把她占有了一段时间之后便随意把她抛弃了。不过,尽管她有过这一段经历,她后来的婚姻还是相当美满的。丈夫去世时,她年纪已经大了,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都争着要她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她觉得没有一个地方比住在那个妓女们居住的客栈里更合心意。她年年包租一个房间,不到任何地方去。这使她很快就和阿里萨心心相印了。她对阿里萨很欣赏,说他有一天会成为世界上的著名学者,因为他居然能在那滢荡的天堂里,用读书丰富自己的心灵。而阿里萨竟也是如此喜欢她,不仅爇情地帮助她在市场上买东西,而且常常几个下午都和她一个人谈话。他认为她在爱情上是个有智谋的女人,她在这方面给了他许多指导和启发,尽管他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

如果说,在得到费尔米纳的爱情之前,他没有产生用手去抚摸女人的欲望,那么,当她成了她的正式未婚妻以后,他就更加没有这种想法了。阿里萨和姑娘们共同生活在客栈里,和她们同甘共苦,不管是他,还是她们,互相间保持着友好,都没有越轨的行为。一件意外的事情表明了他的意志坚强和严肃。一天,下午六点钟,当姑娘们穿好衣服准备接待晚上的顾客时,一位负责打扫该层楼地板的女仆走进了他的房间。那是一个未老先衰、神情推泞的年轻女子,在那个裸体女人的天堂里,她就象个宗教游行队伍中穿悔罪服的人。他天天看到她,他觉得他从未引起过她的注意,好象客栈里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那女人拿着管帚,提着垃圾桶,带着专门捡那些不堪入目的胜东西的破布,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停地串来串去。她象往常一样,走进了阿里萨读书的房间,也象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清扫了一遍。为了不打扰他,她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声响。突然,她走到他的床边,他感到有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伸到了他的小腹下面,在那儿摸索着寻找什么,而且终于寻找到了,接着便解他的扣子,与此同时,他感到她的呼吸充满了整个房间。他装作读书,不去理睬她,然而终于抵挡不住她的进攻,只好躲开她。

她很害怕,因为录用她做清扫工时,给她提出的第一个警告就是不能跟顾客胡来。其实无须跟她讲明这件事,因为她跟许多女人一样,卖滢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跟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她有两个儿子,是跟两个不同的丈夫生的,那不是因为她喜欢逢场作戏,而是因为她未能得到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情。她所爱的人跟她睡上两三个晚上就把她甩掉了,在进客栈做工之前,她并没有寻求男人安慰的急切欲望,她生性平和,耐心等待着,并不绝望。然而,那客栈的生活摧毁了她的贞节。’她下午六点钟开始来客栈工作,整个晚上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匆匆忙忙清扫,抢走脏东西和更换床单。男人在寻欢作乐之后丢下的那些“垃圾”,多得难以想象。他们留下呕吐物和眼泪,这在她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留下许多钟情的隐语:血污、排泄物、玻璃球。金表、假牙、放着金色卷发的珍品盒、情书、贸易信函、吊唁信,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信件。有些人回来寻找丢失的东西,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儿无人问津。特乌古特把这些东西锁起来保存好,他心想,那座倒霉的楼房,靠了那成千上万件个人失物,迟早会成为爱情的博物馆。

她工作很繁重,活干得很卖力气,报酬却很低。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啜泣、声吟和床上弹簧的吱吱格格的响声,那些声音是如此爇烈而痛苦地刺激着她的血液,以致天亮时她再也忍耐不住,真想一切不管不顾地跟在街上遇到的随便哪个乞丐或者无家可归的醉汉去睡上一觉。只要他们愿意就行了。一个象阿里萨那样年轻、诚实又没有妻子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来说无疑是上天的馈赠,从一开头她就发现,他跟她一样,需要爱情的抚慰。但是,他象一个木头人儿,对她的急迫心情毫无理解。他一直对费尔米纳保持着童贞,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够使他改变主意

第二章(二)

这就是阿里萨在准备正式办理订婚手续四个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一天清晨六点钟,洛轮索-达萨来到了电报局打听他。由于时间尚早,他还没有上班,达萨便坐在长凳上等他。他要到八点十分才到,所以来访者就把那只沉甸甸的镶著名贵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来回地从一个手指倒到另一个手指上。当他看到阿里萨走进电报局门口时,立即就认出了这个电报局职员,于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说道:

“请跟我来一下,小伙子。这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须得面对面谈上五分钟。”

阿里萨吓得脸色铁青,只好跟他走。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费尔米纳没有找到机会和恰当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发生在前一个星期六。那一天,“圣母献瞻节”学校校长、修女弗兰卡-德啦卢斯象蛇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宇宙起源学基本概念课教室,从肩膀上方窥视女学生,发现费尔米纳装做写笔记,实际上正在练习本上写情书。根据学校的规定,她应该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洛沦索-达萨被紧急招到校长室,他在那儿发现了对女儿管教的漏洞。费尔米纳以她天生的沉着和美德承认了写情书的错误,但是她拒绝说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谁,而且被招到教会法庭时,她再次拒绝供认。这样,教会法庭便批准了开除她学籍的决定。直到那时女儿的卧室仍旧是一所不可侵犯的圣殿,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对女儿的卧室进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夹层底里查出了一个包,里面装着三年间费尔米纳收到的全部情书。她怀着那样的深情收藏着它们,就象阿里萨飞笔疾书他写它们时一样。信上的签名清清楚楚,然而洛轮索-达萨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儿对那个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报务员分身份和爱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洛轮索-达萨确信,没有他妹妹的合谋,女儿同阿里萨之间如此困难的联系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没有做任何解释,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就打发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沼泽地圣-胡安市去了。那个最后离别的镜头,永远留在费尔米纳痛苦的记忆中。那天下午,她穿着灰、褐、白三色相间的教服,发着高烧,站在门廊下问姑妈告别,注视着她的身影在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公园里。可怜的姑妈,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个独身女子的铺盖卷和一个月的生活费。那点钱她用手绢裹着,紧紧地授在手中。后来,费尔米纳一摆脱父亲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区诸省寻找她,向一切可能认识她的人打听她的下落,始终没有得到一点音信。直到几乎三十年之后,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经过了多少人之手才辗转到达她手里的信。这封信告诉她,姑妈已在“上帝雨露”麻疯病院里谢世,享年近一百岁。

洛轮索-达萨没有预见到女儿对他不公正的惩罚,尤其是以她的姑妈作牺牲品,反应是如此的疯狂。他怎会想到,实际上女儿一直把姑妈视为只在记忆中有着模糊印象的亲生妈妈。姑妈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插上门闩,既不吃也不喝。当父亲先是用威胁,尔后显然是用恳求,终于让她把门打开时,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天真无邪的姑娘,而是一个象受了伤的雌豹似的强悍的女人。

他用各种花言巧语诱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样的年纪,爱情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他对她好言相劝,让她把情书退回,并回到学校跪在修女们面前请求宽者。他还向她保证说,他将是第一个帮助她找到出身高贵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爱情永生幸福的人。但是,女儿对他的话根本不加理睬。由于计划失败,洛轮索-达萨终于在星期一吃午饭时勃然大怒了。费尔米纳一边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恶毒的咒骂和亵渎神明的话,一边把砍肉刀架在脖子上。那显然不是作戏。父亲看到她那坚定的神情和呆滞的目光,只好软了下来,不敢再紧逼不放。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决定冒着危险去跟那个可恶的穷小子以男子汉的气概谈上五分钟。他从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在如此不吉利的时刻闯入他生活的人。纯粹由于习惯,他在出门前拿上了左轮手枪,不过他十分小心地将它藏在衬衫下面。

洛轮索-达萨拉着阿里萨的手臂,沿着教堂广场走到教区咖啡馆的拱廊里,邀他在平台上坐下来,阿里萨仍旧没有从惶惑中清醒过来。咖啡馆里还没来其他顾客,一个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厅的磁砖地。大厅的彩色玻璃窗边缘已经破损,上面挂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厅堂里的椅子退朝上地码在大理石桌面上。阿里萨曾经多次看到洛轮索-达萨在那儿赌博,看到他一边跟公共市场上的阿斯图里亚人喝着捅装葡萄酒,一边高声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没完没了的战争,只不过同我们的内战性质不同罢了。有许多次,他想到爱情的宿命论,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他们迟早会相逢,那时的情景会是怎样的?可叹的是这种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双方的相逢已命中注定。他猜想,他一定是个无人能与之相比的吵架能手,这不仅由于费尔米纳早已在信中告诉过他,说她的父亲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赌桌上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也闪烁着凶光。他的整个形象给人以粗俗的印象,丑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说话语气,咕涮似的络腮胡子,粗糙的大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镇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动人的特点——阿里萨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认这一点——就是他走路的姿势跟女儿一模一样,象头母鹿一般。然而,当他指给阿里萨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时,他觉得此人不似乎时他认为的那么凶。洛轮索-达萨请他喝一杯茵香酒,他的神经更加松驰下来,阿里萨从来没有在早晨八点钟喝过酒,但他还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实在需要喝点什么。

果然,洛轮索-达萨只用了五分钟就陈述完自己的理由。他是那样真诚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里萨不知所措,无言以对。洛轮索-达萨说,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这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做骡马生意的人来说,道路是漫长而艰巨的,好在他的盗马贼的名声不象在沼泽地圣-胡安省流传得那样广。他点燃一支赶骡人怞的雪茄烟,叹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坏名声,这比身体不佳给我带来的灾难更为严重。”然而他又说,他的命运的真正秘密却是,在他的骡子中没有一头象他自己那样勤劳、能于和坚韧不拔,即使在最艰难的战争岁月里也是如此。在这种灾难沉重的时刻,人们醒来时看到的是大火后的灰烬和毁坏的田野。女儿从来不知道父亲对她的命运早有考虑,她的表现却象是在跟父亲积极配合。她的头脑是那样的聪明,办事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她自己刚刚学会识字就教父亲念书。刚满十二岁时,她就十分懂事,没有姑妈的帮助,她照样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叹地说:“这是一头金骡子。”女儿小学毕业时,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并且在毕业典礼上获得了荣誉奖。那时她才明白,沼泽地圣-胡安省容纳不下他女儿的种种幻想。于是,他卖掉I土地和全部牲口,带着新的抱负和七万金比索迁到了这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其荣誉已成为过去的城市。在这里,一个漂亮的受过旧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着幸运的婚姻而获得新生。阿里萨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闯入对他咬紧牙关实现自己的计划无疑是一个天外飞来的障碍。“因此,我到这儿来是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洛轮索-达萨说,他把雪茄烟头放在首香酒里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却没有冒烟。最后他用忧伤的声调说:

“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阿里萨一边听着洛轮索-达萨讲述自己女儿的历史,一边慢慢地呷着菌香酒。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但他意识到,不管他说什么都会危及他自身的命运。

“您和她谈过了吗广他问。

“这用不着您管。”洛轮索-达萨说。

“我问您这事,”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觉得事情必须由她来决定。”

“您完全错了,”洛轮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由男人来解决。”

他的声调变得强硬起来,旁边桌上的一个顾客回过头来瞧了瞧他们。阿里萨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视的坚定语调说道:

“无论如何,”他说,“在不知道她怎么想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回答您。否则,那就是背叛。”

这时,洛轮索-达萨在座位上向后靠了靠,他的眼皮发红。湿润了。他的左眼珠的眼窝里转动了一下,向外面歪斜着。他也压低了嗓门。

“您不要逼着我给您一枪。”他说。

阿里萨感到一股冷飓飓的风通过了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的声音没有颤抖,他感到上帝在启示他。

“朝我开枪吧!”他说,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没有比为爱情而死更光荣的事情了。”

洛轮索-达萨不敢正视阿里萨,只是象鹦鹉一样斜着眼瞥了他一下。他象是从牙缝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挤出了四个字:

“婊——子——养——的!”

就在那个星期,他带上女儿去旅行,要让她把过去的事情忘掉。他没有对她做任何解释,气势汹汹地闯进她的房间,乱糟糟的胜胡子上挂着嚼碎的烟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回答说:“去死!”那回答完全象是真的,她吓坏了,她本想以前几天的胆量来对付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带着实心的铜制卡子的皮带,绕了几圈紧紧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怞了一下,其响声象来福枪一般震动了整个房间。费尔米纳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确运用自己的力量。她用两张席子和一个吊床打成铺盖卷,用两个大箱子装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断定这次旅行定是有去无回。在穿衣服之前,她关在浴室里,利用一张卫生纸,给阿里萨匆匆地写7一封告别的短信,然后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辫子齐颈整个儿剪下来,绕在一起放在一个绣着金丝边的丝绒盒子里,连同信件一起设法送到阿里萨手里。

这是一次疯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骡夫们结成一个长队,骑在骡背上,沿着覆盖着片片积雪的高寒山区的崎岖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们有时顶着骄阳前进,有时被十月的几乎是横扫过来的大雨淋得透湿。悬崖峭壁间的水气憋得他们透不过气,使他们昏昏欲睡,打不起半点儿津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头骡子被牛蛇吓得发了疯,带着它的主人,拖着全部鞍索跌下悬崖。另外七头跟它挂在一起的骡子也未能幸免。八头骡子和主人的惨叫声,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还在悬崖下的峡谷里隐隐约约地回荡着。那令人心碎的惨叫声,多少年后都未能从费尔米纳的记忆里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随着骡子一起滚下了山谷。从那场灾难发生,到可怖的惨叫声在谷底消失,那段既象是一瞬间,又象是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她既没有去想那可怜的死去的骡夫,也没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骡子,而是为自己的骡子没有跟那些受难的骡子挂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这是她第一次骑骡子,倘若不是她断定永远再也见不到阿里萨,再也得不到他的书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险恶和无数的艰难困苦她本不会觉得那么难以忍受。从旅行开始,她就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她的父亲也是一副难堪的样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讲话,或者通过别的骡夫给她悄话。他们走运的时候,可以找到一家开设在羊肠小道边上的小客栈,在那里可以买到山队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绝用餐。他们向客栈租用麻布床,上面布满了一片片汗渍和尿迹,脏得令人作呕。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印第安村落里过夜,集体睡在用两排柱子和普棕桐树叶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卧室里。所有到来的人,都有权在那里呆到黎明。费尔米纳整夜都难以合眼,她害怕得浑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听到旅客们在悄悄地忙碌着,把他们的牲口挂在柱子上,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挂起吊床。

傍晚,当头一批行人到来时,村落里是空旷安静的,第二天清晨,那里就变成了嘈杂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挂了一层又一层。山里人蹲在地上打着吃儿。拴着的小山羊晖阵地叫着。斗鸡在主人的背篓中昂起脑袋扑打着翅膀。受过训练的山狗知道战争的危险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头喘着粗气。这些贫困的景象,洛轮索-达萨是司空见惯的,他在这一带做了半辈子生意,几乎每天黎明都会和老朋友相遇。这一切对他的女儿来说,却是极度痛苦的。一驮驮成站鱼具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来就由于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终于破坏了饮食习惯,她不思茶饭。如果说她没有因绝望而发疯的话,那是因为她总是从思念阿里萨中得到一点宽慰。她毫不怀疑,她再也难以回到他的身边去了,她必须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们常常胆战心惊的事就数战争了。从旅行开始,人们就纷纷议论,他们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逻队遭遇。骡夫们教会了他们如何识别自由党和保守党人,以便随机应变。他们常常遇到由一个军官指挥的骑兵小队,他们是来抓兵的,他们把抓到的新兵象牛犊一样拥在一起,让他们跟着马队拼命地奔跑。被这些可怖景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费尔米纳,已经忘记了她心目中的那个传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转向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党派的巡逻队绑架了商队中的两个骡夫,把他们在离印第安人村落大约五公里处的一棵树上吊死。洛轮索-达萨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让人把尸体放下来,按照基督教的礼仪埋葬了他们,以表示庆幸他自己没有遭到同样的厄运。他为此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些绑架者用猎枪筒捣他的肚子,使他从睡梦中惊醒。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涂着黑烟灰的指挥官,用灯笼照着他,问他是自由党人还是保守党人。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洛轮索-达萨说,“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运户指挥官说。他举手向他告别,高声喊道:“国王万岁!”

两天之后,他们走到了美丽的平原上,爇闹非凡的瓦列社帕尔镇就坐落在那里。院里在斗鸡,街角上响着手风琴的乐曲声,骑士们骑在良种马上到处奔跑,爆竹声僻吸啪啪响个不停,洪亮的钟声回荡在镇子的上空。另外,那里正在安装一个焰火发射架。费尔米纳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种欢闹的场面。她们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马科-桑切斯家里。舅舅带领着全部年轻的亲戚,骑着全省最好的良种马,爇爇闹闹地来到公路上迎接他们。在火焰的轰鸣中,他们跟着欢迎的人群在镇里的街道上走着。利西马科-桑切斯家位于大广场上,靠近多次修葺过的殖民时期的教堂,从那些宽大而陰暗的房间,以及从果园前面那道散发着甘蔗酒味的走廊里看去,它更象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厂。

他们刚从马上下来,会客室里就挤满了许多陌生的亲戚,他们那过于爇情的亲昵表示,使费尔米纳心烦意乱,简直难以忍爱。由于骑骡长途跋涉,此刻她浑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还闹着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阵子,没有半点心思去爱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比她大两岁,跟她同样傲视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费尔米纳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过日子。夜晚,她领她走进准备好的卧室,两个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婰部怎么会磨成那个样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红的鲜肉。在她母亲——一位跟丈夫面貌酷紧仿佛跟他是孪生兄妹的温柔女人——的帮助下,她给她安排了坐浴,并用山金车花阿剂为她洗涤伤口,以减轻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这时,五彩缤纷的焰火升空时的巨响在震撼着她家的屋基。

半夜时分,客人们起身告辞,三三两两地各奔西东。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米纳一件马大普兰细布睡衣,让她在那张铺着洁白的床单和摆着羽绒枕头的床上躺下来。床铺立即使费尔米纳产生7一种既喜悦又慌乱的感觉。这一对表姐妹终于单独呆在卧室里了。伊尔德布兰达插上房门,从自己床铺的席子下面怞出一个国家电报局用火漆密封的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诡异的表情,费尔米纳立刻觉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优香涌上心头。她用牙齿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倾诉相思的电报,汇成了一条泪河,她在泪河之中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轮索-达萨犯了个错误,他把出门的事用电报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递给了那群人数众多、错综复杂的散居在全省城乡的亲戚。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全部旅程,而且还建成了一条长长的报务员关系线,循着费尔米纳的行踪,直追到卡博-德拉维拉的最后一个村落。自从他们一家到达瓦列杜帕尔镇之后,他和她就频频传书递筒。洛轮索-达萨一家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最后到了这趟旅行的终点站里约阿查。经过多少岁月,两亲家终于捐弃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们把他当做自己人。他们的吹捧,使洛轮索-达萨飘飘然。这次登门拜访,成了一种亡羊补牢的和解,虽然拜访的目的原本并非如此。原先费尔米纳-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价地反对她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他口若悬河,举止粗鲁,经常走村串户经营显然只能获得蝇头小利的骡子买卖。洛轮索-达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追求的是当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个部族的女人都强悍泼辣,男人都心软而又动辄玩命,对名声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儿的地步。然而,费尔米纳-桑切斯对受阻的爱清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义无反顾的深情,把家里的反对置诸脑后,同他结了婚。这婚事来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测,仿佛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用圣毯来遮盖某种骤然降临的疏忽。

二十五年过去了,洛轮索-达萨并未意识到,他对女儿初恋的顽固态度,正是其本身经历的恶意重复。在那些曾经和他作对的舅子们面前,他悲叹自己的不幸。不过,他怨天尤人浪费掉的时间,都被女儿在自己的爱情中争取回来了。他在舅子们的肥美的土地上阉割小公牛和驯化骡子的时候,女儿在以伊尔德布兰达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随心所欲。伊尔德布兰达长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有妻室儿女的人,好事难成,能够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尔镇长住之后,他们越过百花盛开的草原,跨过景色迷人的苔地,继续在那条山脉的峡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镇,他们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样的欢迎。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所到之处,都有串通一气的表姐妹,电报局都有及时的信息。经过这段旅行,费尔米纳终于明白了,他们到达瓦列杜帕尔镇的那天下午所出现的爇闹景象并非偶然,在那个富足的省份里,每天都跟过节一样。他们对待客人一贯殷勤奋至。客人们天黑到了就有住处,肚子饿了就有饭吃,房子都是敞看门的,总是备有吊床,炉子上的砂锅里备有爇腾腾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电报到达之前就光临。伊尔德布兰达在最后一程一直陪伴着表妹,高高兴兴地指点她,从月经来潮开始对她进行讲解。费尔米纳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觉得成了自己的主人。她觉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了。自由的空气,使她心情恬静、安宁,而且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后来直到垂暮之年,她还在怀念着那次有点邪门的旅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样散完步回家的时候,她心里好似有十五个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对她说,没有爱情可以获得幸福,扼杀爱情也可以获得幸福。这个说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为有个表姐偷听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轮索-达萨的一次谈话。谈话中,洛轮索-达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克莱奥法斯-莫斯科特的万贯家财的唯一继承人的设想。费尔米纳认识这个人。她看见过他在竞技场上骑在他那些无可挑剔的马上表演。金碧辉煌的马被,宛如祭坛上的帷幔。小伙子一表人材,津明能干,迷人的眼睫毛令顽石也会点头赞叹。然而,她把他同忆念中的阿里萨,那个坐在小广场的扁桃树下膝头上捧着诗集的可怜巴巴、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作过比较之后,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在访问过女巫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伊尔德布兰达一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女巫料事如神使她惊讶不已。被父亲的意图吓坏了的费尔米纳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说,她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影响她的永久而美满的婚姻。这个预言重新给了她勇气,她不认为,幸福美满的归宿可能跟一个她并不倾心的人联系在一起。在这个信念的鼓舞下,她放开了心猿意马的通绳,同阿里萨的电报往来,已不再是憧憬和虚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条有理和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频繁。他们订下了日子,确定了方式,发誓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不计较地点和形式,一旦再见面就立即成为眷属。费尔米纳一丝不苟地信守这个诺言,她父亲允许她首次出席成人舞会那天晚上——就是在丰塞卡村举行的那次舞会,她认为不经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应出席舞会是不是贞的。那天晚上,阿里萨住在一个临时栖息的客店里。通知他有加急电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同特乌古特玩牌。

是丰塞卡村的电报员在叫他,这位电报员掐断了途中七个电报站的线路,让费尔米纳请求参加舞会。但在得到许可之后,她却对那简简单单的首肯满腹狐疑,要求证明在线路另一端躁纵发报键的确确实实是阿里萨本人。受宠若惊之下,他编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义向她发誓。”费尔米纳认出了那位神灵和他的暗号,终于参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会,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点,才匆匆换下衣服,赶去望弥撒。这时候,她在箱子底层收藏的信和电报已经比被她父亲从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还学会了已婚女人的行为举止。洛轮索-达萨以为,她的举止的改变,是距离和时间使她恢复了童年时期的顽皮,但他从来没对她提过那桩已经议定了的亲事。自从姑妈被赶走之后,女儿一直对他保持着戒心,现在父女之间的关系终于渐趋融洽,安然相处,谁也不会怀疑这种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阿里萨决定写信告诉她,他正在致力于为她打捞那条有着无数财宝的沉船。他是在那个晴朗的下午想出这个主意的。当时,难以计数的鱼儿被毒鱼草熏得浮出水面,大海好象铺满了铅块,天上的各种鸟儿都对这幕屠杀场面啼鸣不已,渔夫们不得不挥舞船桨把它们吓走,免得它们前来争夺这些违禁的捕获物。毒鱼草只是让鱼儿昏睡,自从殖民地时期开始,使用毒鱼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区渔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制,直到毒鱼草被炸药取代为止。费尔米纳旅行在外的时候,阿里萨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渔民们把盛满昏睡的鱼儿的巨大的拖网拉上小独木舟。捕鱼的时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爇闹的人把钱扔下去,让他们从水底捞起来。这些孩子抱着同样的目的游出去迎接远洋客船。早在恋爱之前,阿里萨就认识他们,但他从来没想到过也许他们能把沉船上的宝贝捞出来。那天下午他产生了这个想法。

欧克利德斯——戏水的孩子之一,在谈了不到十分钟之后,就跟他一样对海底探险雀跃欲试了。阿里萨没有向他透露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只是深入了解了他的潜水和航海能力。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屏住气潜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欧克利德斯说能。他问小孩是否能够独立驾驶一条捕鱼独木舟在暴风雨中不用其它仪器只凭直觉在深海航行,欧克利德斯说行。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在索塔文托群岛最大的那个岛屿西北十六海里处找到一个确切的地点,欧克利德斯说行。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在夜间靠星星辨别航行的方向,欧克利德斯说可以。他问小孩是否愿意为了得到和他帮渔民捕鱼所得同样的日薪而做那一切,欧克利德斯说愿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币。他问小孩是否会对付鲨鱼,欧克利德斯说会,因为他有吓唬鲨鱼的妙法儿。他问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进宗教法庭的刑具里的条件下也保守秘密,欧克利德斯说能。他对什么都不说个不字,而且把是说得那么自信,使人无从置疑。最后,他向阿里萨列出了费用帐单:独木舟的租金,宽叶浆的租金,捕鱼执照的租金——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出海的真实目的。此外,还得带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盏油灯,一把油蜡烛和一只猎人的牛角号,以便在危急的时候呼救。

他约摸有十二岁,机灵麻利,鬼心眼儿不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的身子跟条鳗鱼似的,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从牛眼睛里钻过去,同时顺手牵羊捞点东西。终年日晒风吹,他的皮肤象数过的皮革一样,已经想象不出本色是什么样子了,这使他那两只黄眼睛显得更大。阿里萨立即断定,这个孩子是他去搞这笔横财的冒险事业的最佳同伙。那个礼拜日,两人没办更多手续就开始行动了。

天刚发亮,他们就从渔港起锚出发,“带齐了行头,做好了一切准备。欧克利德斯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那条不离身的游泳裤。阿里萨则身穿长礼服,头戴黑帽,脚登漆皮靴,脖子上系着诗人式蝴蝶结,还带着一本书,以便登上岛之前消磨时间。第一个礼拜日他就发现,欧克利德斯不但是个优秀的潜水员,也是个熟练的水手,他对大海的脾气以及港湾的沉船都了如指掌。他能如数家珍般讲出每条锈迹斑斑的船壳的历史,了解每截浮标的年纪和随便哪堆废墟的来历,说得出西班牙人用来封锁港湾人口的那条铁链有多少环。阿里萨担心他也知道这次探险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怀好意的问题,他发现欧克利德斯对那条沉船一无所知。

自从在那个过路旅店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些财宝的故事开始,阿里萨就尽可能去打听那条帆船的情况。他了解到,圣约瑟号并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边的沉没处。的确如此,圣约瑟号原来是“陆地舰队”的旗舰,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后从巴拿马开到这里来的,那时正在举办闻名道这的波托贝约博览会。在舰上,装载了一部分财宝;三百箱秘鲁白银和维拉克鲁斯白银,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岛搜集到并清点过的珍珠。在这里逗留的漫长的一个月中——那个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间节日——还装上了一笔准备把西班牙王国从贫困中拯救出来的财宝: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绿宝石,三千万枚金币。

“陆地舰队”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组成,从这个港口起航后由一支装备津良的法国舰队护航。但在瓦格尔司令指挥的英国舰队的准确的炮火面前,法国护航舰队未能拯救这次远航成行,英国舰队在港湾出口处的索搭文托群岛伏击了“陆地舰队”。虽然没有确切的记载到底有多少艘船被击沉,又有多少艘逃脱了英国人的炮火,但圣约瑟号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并且可以肯定,旗舰是第一批沉没的船只之一,全体船员和纹丝不动地站在后甲板上的舰长随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货物又都是装载在旗舰上的。

阿里萨从当时的航海日志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线,可以确信,他已经确定了沉船的地点。他们从“小口”的两座要塞中间穿出港湾,航行四小时后进入了群岛的内港池。在躺满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随手捞到沉睡的龙虾。风平浪静,海面清澈,阿里萨觉得自己仿佛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滞流带的尽头,离那个最大岛子两个钟头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点。

骄阳似火,穿长礼服的阿里萨浑身象火烧似的涨得通红。他让欧克利德斯设法潜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里摸到的随便什么东西都给他拿上来。海水清极了,他看见欧克利德斯就跟一条黑不溜秋的鲨鱼似的在水底下游动。一条条蓝色的鲨鱼从他身边游过,碰都没有碰他一下。不大一会儿,他看见欧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里了。正当他想着欧克利德斯该憋不住气了的时候,听见背后响起了说话声。欧克利德斯站在水里,举着双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就这样,他们继续寻找更深的地方,始终向北。他们从爇乎乎的双吻前口福绩头顶上划过,从羞羞答答的鲍鱼头顶上划过,从黛色海蔷我上面划过,最后欧克利德斯明白了他们是在白费时间。

“如果您不说您到底想找什么,我就不知道怎么去找。”他对阿里萨说。

但他还是不告诉他。于是,欧克利德斯建议他把衣服脱了,跟他一块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个天空——满是珊瑚树的海底也好。阿里萨素常总是说,上帝创造大海,只是为了让人们从窗户里看它,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不久,天渐渐暗了,风变得冷飓赌,潮乎乎的。他们正在依靠灯塔辨别方向寻找港口的当儿,天全黑了。进入港湾之前,看见一艘法国远洋船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开过。白色的轮船是个庞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后面拖着鲜美的杏仁羹和无数哆嘟嘟滚开的花菜。

他们白干了三个礼拜日,如果不是阿里萨下决心同欧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们会白白浪费所有的礼拜日。之后,欧克利德斯改变了整个寻找计划,他们沿着帆船的归航道航行。那个地方距离阿里萨确定的地点东面二十多西班牙海里。不到两个月,在海上南塔下雨的一个下午,欧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长时间,独木舟飘走了,欧克利德斯不得不游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追上,阿里萨没能把船划到他跟前。欧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从嘴里掏出两件女人首饰,当做不懈努力的胜利果实拿给弗洛轮蒂诺-阿里萨看。

他那会儿讲的情景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阿里萨拍着胸脯说要学会游泳,钻到尽可能深的地方去,亲眼核实核实。欧克利德斯说,在那里,在仅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里躺着许许多多帆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躺着帆船的地方大极了,一眼望不到头。最奇怪的是,沉在水里的那些船,比海湾里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条船的船壳都要完整。在好几条三桅帆船上,连船帆都是好好的,连船底都瞧得见,看来它们是带着原有的空间和时间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个日子——六月九日,礼拜六——上午十一点的阳光里。想象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过气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最容易分辨出来的,是圣约瑟号,它那喷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国人的炮火打得最惨的。他说,他看见船里头有条三百多岁的章鱼,它的触须从弹孔里伸出来,不过它在餐厅里长得太大了,要放它出来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说,他还看见了穿着军服的舰长,他侧着身子浮在舷楼的游泳池里。还说,他没钻进装载财宝的船舱里是因为他肺里的空气不够用了。这不是证明吗!一个绿宝石耳环,一个链子被硝锈坏了的圣母徽。

这就是阿里萨在费尔米纳回家之前给她往丰塞卡写的一封信里第一次提到财宝的情形。她对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听她爸爸洛轮索-达萨谈过多次。她爸爸为了说服一家德国潜水员公司和他合伙打捞沉在海里的财宝,丧失了时间和金钱。要不是几位历史研究院的研究员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谭是某个盗匪般的总督侵吞王室的财富而编造出来的,他还会继续干下去。总之,费尔米纳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潜不到的,根本不是阿里萨对她说的什么二十公尺。然而,她对他的诗人般的夸张已经习以为常了,还是把捞沉船的冒险事业当作最成功的事情庆祝了一番。然而,当她继续收到那些叙述更加狂爇的细节的书信的时候——写得是那么认真,就跟讲他对她的爱情一样,不得不向伊尔德布兰达吐露了实情,她担心她那着了魔的情人发了疯了。

在这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捞出了不胜枚举的给他的谎话作证据的玩意儿。已经不是再拿着从珊瑚礁里捞到的锈蚀了的耳环和戒指欢蹦乱跳的事情,而是弄钱搞一个大公司来打捞那五十来条船里的取之不尽的财富的事情了。于是,或迟或早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阿里萨要求母亲帮助他把此项冒险进行到底。他母亲只是咬了咬首饰上的金属,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儿,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横财。欧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萨赌咒发誓,他的买卖里没有一丁点儿昧着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个礼拜天他没有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这次上当给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是找到了灯塔这个躲避情场失意的避难所。在深海遇到暴风雨的一天夜里,他坐着欧克利德斯的独木舟来到了灯塔看守所,从此以后,他经常在午后去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灯塔看守人讲那些关于陆地和海洋的无穷无尽的哀闻。这就是他们之间那历尽沧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开端。阿里萨学会了点灯,在电力使用传播到我国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后来用油罐。他还学会了用反光镜来控制灯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几次,在灯塔看守人不在场时,他还留在那里,在灯塔上监视着海面。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利用地平线上的灯光的大小来辨别船只,以及辨别它们用灯光扫射灯塔给他发回来的信号。

白天,尤其是礼拜日,乐趣又有所不同。在总督区——老城的有钱人住在那里——女人使用的海滩是用泥灰墙同男人的海滩隔开的:一个在灯塔右边,另一个在灯塔左边。于是,灯塔看守人安装了一架土望远镜,人们交一文钱就能通过土望远镜观赏女人的海滩。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们,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来了,只是她们穿着带宽荷叶边的游泳装、凉鞋,戴着草帽,把身体遮盖得同穿着便服时差不多,不是那么令人神往就是了。母亲们由于担心邻近海滩的男人们从水底下钻过来勾引她们,穿着去望大弥撒时的那身衣服,戴着羽毛编织的帽子,打着遮阳伞,顶着烈日坐在藤条摇椅上,在岸上监视着。实际上,通过土望远镜能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销魂,但每个礼拜日到那里去争先恐后地租望远镜的顾客还是很多,其目的仅仅在于领略被人围观这淡而无味的果实所能产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萨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这样做与其说是寻欢作乐,不如说是因为闲得无聊。不过,他和灯塔看守人结成莫逆之交,倒并非因为这种外加的吸引力。真实的原因是,自从费尔米纳收回暗许的芳心之后,当他狂爇地到处寻花问柳试图移花接木的时候,除了在灯塔,他没领略过更愉快的足以忘忧的时刻。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喜爱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里试图说服他母亲,后来又想说服叔叔莱昂十二资助他把灯塔买下来。当时,加勒比海沿岸的灯塔属于私人财产,灯塔的主人按照进港船只大小收取税金。阿里萨以为,那是靠灵感致富的唯一的体面方式,但他母亲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钱办这件事的时候,灯塔已经成为国家财产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这些幻想没有一个是毫无用处的。关于帆船的天方夜谭也好,后来关于灯塔的新鲜主意也好,都有助于他减轻思念费尔米纳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了她回来的消息。果然,在里约阿查住了许久之后,洛轮索-达萨决定返回家乡。十二月间,信风阵阵,海面上不是最风平浪静的季节,只有那条老掉牙的轻便船才敢冒险开航。如果碰上逆风,它开了一夜之后还会退回起锚港,果真如此。费尔米纳受了一夜折磨,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把自己捆在舱房的床上,船舱不但狭窄得让人端不过气来,而且又臭又爇,跟小饭店的茅厕一样。船颠簸得非常厉害,好几次她都以为床上的皮带要被扯断了。甲板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舱房传过来的她父亲那老虎般的鼾声,更增加了恐怖气氛。将近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度过的一个不眠之夜而又丝毫没有想到阿里萨。与此相反,此时阿里萨正在店堂后房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那总也过不完的时间,盼望着她的归来。黎明时分,风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变得波平如镜。费尔米纳发现,虽然头昏脑胀,她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的轰隆声吵醒的。她解开床上的皮带,从天窗里探出头去,希望能在港口嘈杂的人群里看到阿里萨。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黄色的棕桐树丛中的海关仓库,是里约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码头,他们的船头天晚上正是从这个地方起钱的。

这一天的其它时间,她都觉得恍如在幻觉中,她仍然在那个一直住到昨天的家里,应酬着那些曾经送别她的相同的客人,说着同样的话。正在重复着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断,这种感觉使她惶惑了。这种重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头路,费尔米纳就不寒而栗,单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够她胆战心凉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种办法,就是骑着骡子沿着悬崖峭壁走两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况更加危险,因为从安第斯山地区的考卡省开始的新内战,正在向这个地区的其他省份蔓延。于是,晚上八点时分,还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亲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们又一次洒下告别的泪水,送给她那些原封不动的、船舱里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临别馈赠。起铺的时候,送行的男人们朝天开枪,为帆船送行。洛轮索-达萨在甲板上用左轮手枪连放五响作为回答。费尔米纳的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整夜都是顺风,大海散发着鲜花的芳香,她没系安全带就酣然入梦了。睡梦中,她又看见了阿里萨,他摘下了她过去常见的那副面孔,那实际上是副假面具,不过那副真实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样。梦中这一不解之谜,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见父亲正在船长的房间里喝兑白兰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变歪了,他脸上没有露出对归程丝毫担心的表情。

他们正在进港。轻便船从停靠在港湾市场里的迷宫似的帆船群中无声地滑行着。市场的臭味,远在好几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闻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雨,遮住了天边的鱼胜白,不久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船帆被雨水浇得耷拉下来的轻便船,穿过“鬼魂湾”,在市场码头跟前抛锚的时候,站在电报局了望台上的阿里萨一眼就认出它来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直到从一份偶然的电报中得知轻便船因遇到打头风而推迟抵港时间。这一天,他从早上四点钟起就在那里守候。他仍然在那里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小艇,它们准备把决定冒着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边来。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从搁浅的小艇上下来,稀里哗啦地趟着泥水爬上码头。等到八点钟,雨仍然下个不住,一个黑人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把费尔米纳从轻便船上接下来,把她抱到岸上。她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阿里萨没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真长大了不少。踏进一直关锁着的家门,她立即动手进行清扫和布置的艰巨工作。接到他们回来的通知后,黑女奴普拉西迪哑即刻从奴隶住的旧茅屋赶回来协助她。费尔米纳已经不再是那个既被父亲溺爱又受他限制的独生女儿,而是一个灰尘山积、蛛网纵横的王国的权威和主妇。只有战无不胜的爱情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她没有气馁,她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简直可以改天换地。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在厨房的备餐间吃鸡蛋奶油饼,喝巧克力的时候,她父亲象在宗教仪式上似的郑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权交给了她。

“我把常用的钥匙交给你吧。”父亲对她说。

已经年满十七周岁的她,郑重地接过了这一权力,她知道,争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一夜无眠。第二天,她打开阳合的窗户,看见小广场上依然滢雨纷罪,看见那位被斩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见那个阿里萨素常捧着诗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长凳的时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来的第一次烦恼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个犹如镜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个她的一切都属于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样想念着阿里萨了。她觉得,自从离家以来,这被虚耗的良辰美景是多么令人惋惜,人生是多么的艰难,她该带着多么深沉的爱去按上帝的旨意爱她的心上人啊。他没有象过去那样冒雨来到小广场,使她颇觉意外,也没接到过他用任匈方式发出的任何表示,甚至连预兆都没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吗?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阵颤栗。不过,她随即又排除了这种不祥的想法,因为眼看就要回来,他们在最近几天的狂爇的电报里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后继续联系的方式。

原来,阿里萨从里约阿查的报务员那里确认费尔米纳他们所乘的轻便船已于礼拜五再度出发之前,他还满以为她没有回来呢。周末,他围着她家的房子转来转去,观察里面的动静。礼拜一黄昏,他看见窗户里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灯光,九点过后,灯光移到了紧靠阳台的那间卧室里,熄了。怀着跟初恋头几夜同样忐忑不安的焦虑,特兰西托一夜没睡着,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起来了。儿子半夜里就到院子里去了,一直没再回屋,家里没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来阿里萨在岸边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着风背着爱情诗,高兴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点钟时,他坐在那个教区咖啡馆的拱门下面,琢磨着如何问费尔米纳表示欢迎,彻夜未眠,使他幻觉丛生。突然,他浑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脏几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从大教堂广场上走过,普拉西迪她挎着买东西的篮子跟着她。她比离别时更高了,身材更加匀称,线条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气质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后,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单是这个变化,就把她的孩子气一扫而光了。阿里萨坐在那儿发呆,那个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视地穿过了广场。然而,那股使他浑身酥软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随她而去。她拐进大教堂旁边的那条街,消失在市场上的人群里。市场上人声鼎沸,发出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他暗中尾随着她,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惊鸿般的身影,举手投足的仪态和她那早临的成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样子。她在人群里矫健的步伐,使他叹为观止。普拉西迪哑不是撞在别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篮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迈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却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随意地从容地走着,不同别人相撞,象似编幅在黑暗里飞翔。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逛过许多次市场,但买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当时由她父亲亲自负责采购家里的用品,不但买家具和食品,而且也买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采购,实现了她童年时代的梦想,她觉得心醉神迷。

对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恒爱情糖浆时的吹嘘,她未加理睬。对躺在屋檐下面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闻。对那个想把一条训练过的鳄鱼卖给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头它顾。她走得很远,看得很细,但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她在这儿停一下,在那儿停一下,只是为了享受那种化游自在、东顾西盼的东趣。每个多少有点东西出售的门洞,她都进去看一下,她发现到处都有吸引人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闻闻箱子里的呢料散发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丝绸裹在身上,对着“金丝商店”那面穿衣镜里自己头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种小家碧玉的模样她欣然发笑,继而又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好笑。在海员商店,她揭开一只盛着大西洋卤鳅鱼的大桶上的盖子,想起了她童年时代在沼泽地的圣-胡安省和在东北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尝了尝带着一股甘草味儿的阿利康特血肠,买了两条留待礼拜六当早点,还买了几大块鳄鱼肉和一袋酒枣。在香料店里,纯粹是为了闻着好玩,她用双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荆芥,随后买了一小包干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买了一小包生姜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气味儿使她喷嚏连连,她笑得满眼泪水走了出来。她在法国药店里买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时候,人们在她的耳朵背后滴了一滴在巴黎风靡一时的香水,又给I她一片怞烟后使用的除味剂。

她买东西是为了好玩,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个当机立断的劲儿,使人以为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她心里明白,她不单是为自己买,也是为他买呀。她买了十二码为他俩做台布用的亚麻布,又买了块举行婚礼时做床单的印花细布,这床单天亮时将洋溢着两人的气息,及以他们俩将在充满柔情蜜意的家里共享的各种佳品。她讨价还价,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体面地争着,直到获得最优惠的价格。她用金币付钱,商店老板们检验金币,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掉在柜台的大理正面上那悦耳的声音,从中取乐。

阿里萨神魂飘荡地盯着她,气吁吁地尾随而行,好几次撞到了女佣的篮子上,女佣对他的道歉报以微笑。她离他极近,他闻到了微风送过来的她的芳馨。当时她没看见他,并非因为她看不见,而是因为她在高视阔步地走路。他觉得她美若无私,勾魂夺魄,没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咱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宽荷叶边一禽一动送来的气息竟没使别人的心跳失常,她的头发扇起的微风,她的似乎在飞翔的双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声也没让所有的人爱得发疯,他简直不可思议。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敢走近她,他怕错失了心醉神迷的时刻。然而,当她走进喧嚣的代笔先生门洞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了,他正在走钢丝,数年来梦寐以求的良机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费尔米纳赞同她的女学友们那个古怪的看法:代笔先生门洞是个诲滢诲盗的地方,顺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禁区。那是个拱门式的长廊,长廊对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车和用毛驴拉的货车,民间交易在这里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嚣震耳。代笔先生门洞这个名字是从殖民地时期流传下来的,从那时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发的书法家们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书写各式各样的文件:受害或申诉的状纸,打官司的辩词,贺帕或挽联,从情窦未开到是蛮之年的各种年龄的情书。当然,嘈杂喧闹的市场臭名远扬,不能归罪于这些书法家,而是因为后来的坚商。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舶带来的许许多多走私冒牌货,从滢秽下流的明信片、村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卢尼亚巫术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银晰冠毛,而是鲜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张开,应有尽有。费尔米纳对街道不大熟悉,没留意这是什么地方,就走进了那个门洞,目的只是找个陰凉地方避一避十一点钟的火辣辣的太阳。

她在那群乱嚷的擦鞋匠、鸟贩、廉价书贩、走方郎中和叫卖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卖甜食的女人以压倒一切的震耳的喊声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萝汁、疯子吃的椰子羹、圣典用的红糖水。不过,她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变化无穷的墨水儿,象血一样红的红墨水儿,色泽忧郁的写挽联的墨水儿,在黑处都看得见的发光的墨水儿,写时看不见颜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现出字迹来的墨水儿。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买一点,好同阿里萨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惊,但她试了几下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随后,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后面的卖甜食的文人跟前,她买了各种不同的甜食,每种六块。她指着瓶子里的甜食,因为干扰的声音太大,她没法让人家听清她的话:六块蛋松,六块白奶酪,六块绿豆糕,六块木薯糕,六块用印有格言的纸包着的巧克力,六块杏仁羹饼干,六块女王点心。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边买边以一种令人心动神驰的姿势把东西放进女佣提着的两只篮子里,对盯着糖浆周围嗡嗡轰叫的苍蝇,对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哗,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爇浪中散发出的一股又一股馊臭的汗味儿,她都毫不在意。一个头戴花头巾的滚圆而漂亮的黑人妇女,笑吟吟地请她品尝一块穿在杀猪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萝块儿,使她从陶醉中醒了过来。她取下那块菠萝,整个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一边用秋水似的眼睛扫视那挨肩擦背的人群。这时,她一阵激动,钉子似的鸽立在原地不动了。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

“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爇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

“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娜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怞出去的树叶标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抱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覆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物之外,不收任何东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他的目的没有达到。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费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钱的天鹅绒套企。阿里萨再没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爱情

第三章(一)

二十八岁的乌尔比诺医生是最受青睐的单身汉。他在巴黎长期旅居后刚刚回来。在巴黎,他进修了内科和外科。从登岸开始,他就充分说明,没有虚度过一寸光陰。他比去的时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学友中,没有第二个人在学术上象他那样一丝不苟和知识渊博,也没有第二个人在跳现代舞蹈或即兴演奏钢琴上比他更棒。他个人的才华和风度令人倾倒,他家里的财富令人羡慕,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彼此暗自较劲儿,对他频送秋波,他也向她们投桃报李,但始终保持着洒脱,求越雷池而魅力犹存,直到妩媚迷人的费尔米纳使他一见钟情。

他总是津津乐道地说,那次恋爱是误诊的结果。他自己也无法相信后来居然成了事实,尤其是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发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他的城市命运上的时刻。他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而且是脱口而出地说,世界上没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节他挽着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觉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纯真的幸福了,火盆里的栗子发出山野的清香,手风琴在忧郁地低吟,爱欲难填的情人们,在露天阳台上没完没了地你亲我吻。然而,他以手抚膺说,拿这一切来换加勒比四月里的一咧,他也不干。当时,他还太年轻,还不知道内心的记忆会把不好的东西抹掉,而把好的东西更加美化,正是因为这种功能,我们才对过去记忆犹新。可是,当他倚在轮船的栏杆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时期留下的老区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见鹤立在屋顶上的秃鹫,看见晾在阳台上的破衣烂衫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才明白了,抑恶扬善的怀乡病,轻而易举地让他上了个大当。

轮船缓缓穿过一片牲畜的浮尸驶进港湾,受不了那股恶臭,大部分旅客都躲进船舱里去了。年轻的医生沿着舷梯弃船登岸,他身穿合体熨贴的三套件驼绒西服,外罩一件长罩衣。脸上蓄的胡子,跟青年时代的帕斯托的一样,分头中间的线条,清晰而白净。他顾盼有度,堪堪盖住了那个虽非不忍卒睛却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领结。码头上几乎空无一人,几个没穿制服的赤脚大兵在值勤,他的两个妹妹、母亲和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在等着接他。虽然他们欢天喜地,他还是觉得他们憔悴而毫无生气。他们谈到危机和内战的时候,仿佛是在谈某种遥远而不关痛痒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语辞闪烁,目光游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动的是他的母亲,她原来是个品貌端庄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风姿绰约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显身手,现在却穿了一身散发着樟脑味儿的经绸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妇模样。儿子的犹豫使她觉察到了自己容貌的变化,她以攻为守抢先问儿子为什么脸色象石蜡似的白里透青。

“这是生活所致,母亲。”他说,“巴黎使人脸色发青。”

后来,靠着母亲坐在关得严严实实的车子里的时候,他觉得爇得透不过气来。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一幕幕触目伤心的景象,使他再也无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变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栖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闻不到了,有的只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发出来的恶臭。他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窄小、更破旧、更凄惨了。街道上的粪便堆里,饥鼠成群,拉车的马也吓得犹豫不前。在从港口到他家这段漫长的路上,在总督区的中心地带,他没发现任何足以和他的乡思相称的东西。他看不下去了,把头扭向后面,免得被他母亲看见,无声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即乌尔维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围那些劫后余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维护得最好的。乌尔比诺医生走进陰暗的前厅,看见内花园尘封的喷泉,银渐在无花的野草丛中乱爬时,心都碎了。他发现,在通向正厅的路上,那条围着铜栏杆的宽阔的台阶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飞,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亲,一位献身津神高于医术的外科医生,死于六年前那场使这个城市陷于灭顶之灾的亚洲霍乱,这幢房子的生气也随之消失。他母亲布兰卡太太,决心终身不除丧服,由于悲痛压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时远近闻名的载歌载舞的晚会和家庭音乐会取消了,代之以下午举行的九日祭。他的两个妹妹,一反活泼的天性和对交际的喜好,变成了修女院的行尸走肉的修女。

回家当晚,慑于黑暗和沉寂,乌尔比诺医生一宵没有入睡。从没有关严的门的缝隙里钻进来了一只石鸟,每打一点钟都在卧室里叫唤。他向圣灵念了三遍玫瑰经,还念了记忆所及的各种驱邪消灾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种经文。从隔壁那个名叫“圣母”的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人的狂喊声,瓮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滴到盆里的响彻各个角落的前喀声,在卧室里迷失了方向的那只石乌的长退在地上的踱步声,以及他对黑暗的天生恐惧和亡父在这座沉睡中的空旷屋子里的陰魂,使他毛骨悚然。五点钟,那只石鸟和邻居的公鸡一起弓项啼鸣的时候,乌尔比诺医生双手合十乞求神圣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废墟的家乡多呆一天了。然而,亲人们的疼爱,礼拜日的郊游,他那个阶层的未字闺秀们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渐渐地,他对十月里的闷爇,对刺鼻的气味,对朋友们的幼稚见解,对“大夫,明儿见,甭担心”都习惯了,最后在习惯的魔力面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对自己的回心转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这里是他的天地,他对自己说,是上帝为他创造的悲惨而压抑的天地,应当随遇而安。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亲的诊所。对那些英国家具,他原封未动。家具笨重而结实,上面的木头在黎明时的寒风中嘎嘎作响。但那些总督时期的学术机构和浪漫派医学机构签发的字据,他把它们通通搬到阁楼上去了,把法国新潮学校的文凭放进了玻璃框。除了一幅医生正在抢救一名裸体女病人的画像和一张用哥特式字体印的古希腊医生的座右铭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图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欧洲各个学校获得的许多各式各样的评语优良的文凭贴了上去,紧靠着他父亲那张仅有的文凭。

他想在慈善医院推行新章法,但这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这是发自年轻人的激情。这所陈旧的医院,顽固地坚持那些早已过时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退儿放在盛着水的盆子里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规定在手术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为他们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无菌躁作的基本条件。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用尝尿的办法来确定尿里是否有糖,象称呼同窗学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图肖,在课堂上郑重警告牛痘有致人于死地的危险,却又对新发明的坐药相信到了令人怀疑的程度,这一切都让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面都同别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津神,他的怪癖般的责任心,在一个人们到处都是风趣成撤的国家,他对诙谐反应迟钝。他那些实际上是他最难能可贵的美德都引起年长同事的妒忌和青年人油腔滑调的嘲笑。

他最感到担忧的,是城里那种可怕的卫生条件。他在各个方面的最高当局之间奔走求助,建议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陰沟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温床,代之以加盖的下水道;脏东西也不能象过去和现在那样泻进市场旁边的海湾里,而应运到远方某处的垃圾堆里去。设备齐全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有带粪坑的厕所,但拥挤在湖边容易窝棚里的人,却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粪便被太阳晒干,化作尘土,随着十二月凉爽宜人的微风,被大家兴冲冲地吸入体内。乌尔比诺医生曾试图在古堡里开办一个义务训练班,让穷人学会修建自备厕所。他曾一无所获地斗争过,禁止在树林里倒垃圾——千百年来,那里已经变成了藏垢纳污的渊源——他主张至少每周收集两次垃圾,拉到没人的地方去烧掉。

他明白,饮水是个致命的危险。想修一条水管,简直成了痴人说梦,因为那些有能力促成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面,藏着多年储存的雨水。那个时期最值钱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瓮,水瓮的石头漏嘴夜以继日地把水滴入水缸。为一了防止有人就着吸水的铝瓢喝水,瓢的边儿是锯齿形的,就象滑稽戏里的王冠一样。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里的水,显得又清又凉,还带有林间山泉的余味儿。但是。乌尔比诺医生并没有被这种自欺欺人的净化所迷惑,他心里清楚,虽然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水瓮底部依然是蛆虫的草生之地。童年时候,为了消磨百无聊赖的时光,他带着近乎神秘的惊奇久久注视那些了了,跟当时许许多多人一样,他确信号了是津灵,是小妖,它们在静静的水底的泥沙里向小姑娘求爱,而且为了爱情,它们会进行疯狂的报复。小时候,他看见过一位名叫拉萨拉阿L德的女教师的房子被弄得支离破碎,因为她斗胆得罪了津灵。他还看见过满街的碎玻璃片儿,为了破坏窗户,津灵们三天三夜运来了成堆的石头。很长时间,他对此信以为真,后来他从学习中知道了子了实际上就是蚊子的幼虫,不过一旦学会了,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从那时候起他就发现,不仅是子了,还有许许多多害虫,都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我们那些天真的石头滤嘴。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毕恭毕敬地认为,城里成千上万的男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拖着的陰囊迹气,全是水池里的清水所赐。乌尔比诺在上小学的路上看见那些店气清人在赤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门口,用扇子给那跟一个在两退中间睡着了的孩子一般大小的睾丸扇风的时候,总免不了有大祸临头的预感。据说,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底气会发出不祥之鸟的叫声;如果在近处点燃一片兀鹰的羽毛,疯气就会使人痛得死去活来。然而,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种倒霉事怨天尤人,因为硕大无朋的陰囊,是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骄傲。乌尔比诺医生从欧洲回来的时候,早已知道这些信仰是毫无科学根据的了,但是这些信仰在当地根深蒂固,不少人因为担心培养大陰囊的方法从此失传,反对在水池中增加矿特质。

跟水质不纯一样,公共市场的卫生状况也令乌尔比诺医生感到担忧。市场是优魂湾正面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优魂湾里。当时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把它描绘成了世界上最琳琅满目的市场之一。确实,市场物资丰富,品种繁多,爇闹极了,但同时也许是最令人担心的。海浪忽东忽西地去而复来,海湾的潮汐把污水沟排进海里的垃圾又涌回地上,市场就躺在自个儿的粪便里。紧靠市场的那个屠宰场,也在那里倾倒脏东西,砍碎的脑袋,腐烂的内脏、牲口的粪便,静静地飘浮在血泊上,暴晒在阳光下。兀鹰、老鼠和狗,为争食挂在货棚房檐下面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阉鸡,还有那晾晒在席子上的阿尔霍纳早豆荚,没完没了地吵闹不休。乌尔比诺医生想整顿这个地方,提出把屠宰场迁走,修一个象他在巴塞罗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种玻璃圆顶的室内市场——那些市场里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吃了都觉得可惜。然而,在他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连对他最言听计从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们是些这样的人:以自己的籍贯为骄傲,炫耀城市的历史功绩,它的文物的价值,它的英雄主义和施旋风光,浑浑噩噩。时光对城市的侵蚀,他们却视而不见,和他们相反,乌尔比诺医生则是以深切的爱和现实的眼光来看待城市的。

“这座城市倒真是难得,”他说,“四百年来我们一直企图毁掉它,却至今没有达到目的。”

然而,大祸临头了。传染性霍乱,在十一周内,创造了我国历史上的死亡记录,而这场霍乱的第一批牺牲者,就是猝然倒毙在市场的几处水坑里的。在此之前,有些地位显赫的人物死后在葬在教堂的墓地里的,与那些落落寡合的主教及教士会信徒为伴,另一些不是那么富的人,则葬在修道院的院子里。穷人们埋在殖民地公墓,公墓在一座迎风的小山上,一条污浊的水渠横在小山和城市中间,水渠上那道泥灰桥的拱形防雨顶盖上,有位未卜先知的市长下令刻上了这么一行字:“入此门者应将一切希望留在门外。”霍乱流行的头两周,公墓就已人满为患。尽管把许许多多不知姓名的显贵人物的枯骨迁进了万人坑,教堂里还是腾不出一个墓袕。没掩盖严实的墓袕里散发出来的水汽,使大教堂里的空气都变稀薄了,大教堂的门三年之中再也没打开过,直到费尔米纳在大弥撒上第一次遇到阿里萨的时候为止。第三周,圣克拉拉修女院的回廓上死尸都堆不下了。一直难到了杨树林里,后来只好把比杨树林大两倍的教堂大菜园改成公墓。在那里,人们挖成深葬墓袕,准备分三层堆理死人,草草安葬,不装棺材。然而,后来连这种办法也不得不放弃了,因为理满了死人的土地变成了一块海绵,一脚踩下去就渗出恶臭难闻的血水。于是,决定在离城市不到一西班牙里的那个名叫“上帝之手”的育肥牧场里掩埋死人,那个牧场后来被命名为“大同公墓”。

自从发布发现霍乱的公告开始,每隔一刻钟。当地驻军营地的碉堡就鸣炮一响,昼夜如此。按民间的迷信说法,火药能辟邪。霍乱在黑人中间流传得最厉害,因为黑人最多,也最穷。不过,实际上霍乱并不管你是什么肤色和何种出身。同突然蔓延开来一样,霍乱又突然停止了,从来没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这倒不是无法统计,而是因为我们最常见的美德之一就是对自己的不幸逆来顺受。

马可奥雷略-乌尔比诺医生,即乌尔比诺医生的父亲,在那些不幸的日子里成了一位人民英雄,同时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牺牲品。根据政府的决定,他亲自制订了抗病战略并亲自领导了抗病斗争。他自报奋勇干预一切社会事务,在瘟疫最猖獗的那些日子里,他成了凌驾一切的权威人士。几年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在查阅那段历史的大事记时,证实他父亲的办法是仁慈重于科学,许多做法是和常理背道而弛的,在很大程度上为瘟疫横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怀着儿子对父亲的同情心证实了这一点——生活逐渐把儿子变成了父亲的父亲,破天荒第一次,他为在父亲铸成错误孤军奋战的时刻没有伴随在父亲周围而感到痛心。不过,他没有贬低父亲的功绩:勤勤恳恳,奋不顾身,尤其是他的孤胆,说明他对城市从飞来横祸中死而复生后人们奉献给他的丰厚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他的名字,理所当然地同其它并不那么光彩的战争中曾出现的不少英雄人物的名字排在了一起。

父亲没有享受到他的荣耀。当他发现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并同情过的别人所患的绝症时,想都没想去徒劳无益地挣扎一番,而是与世隔绝,以免传染别人,他把自己反锁在慈善医院的一间后勤工作室里,对同事们的呼唤和亲人们的哀求充耳不闻,对走廓里地板上挤得满满的垂死挣扎的霍乱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号无动于衷,给妻子儿女们写了一封表露对他们的火爇的爱和困活了一辈子而感谢上苍的信,信中抒发了他对生活的无比的接骨铭心的爇爱。那是一封毫无掩饰的长达二十页的告别信,字迹越来越模糊,看得出他的病是越来越沉重,不必了解写这封信的是何许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写上去的。根据他的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遗体混杂着埋进了公墓,没让任何一个爱他的人看见。

三天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在巴黎收到了电报,当时他正在和朋友们共进晚餐。他提议于一杯香槟酒来纪念他的父亲。他说:“他是个好人。”过后他准会责备自己不成熟:为了不痛哭失声,他逃避现实。可是,三周后他收到了遗书的抄件,他向实际投降了。猛然间,那个他最先认识的人,把他抚养长大并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亲同床共枕、结发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仅仅因为羞于启齿而在写这封信之前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心声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面前了。到那时为止,乌尔比诺医生及其一家,一直视死亡为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别人的父母身上,发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灾难。他们一家是些新陈代谢缓慢的人,没看见他们变老、生病和死去,而是慢慢地在他们的时代烟消云散,变成回忆,变成另一个时代的云雾,直到被忘却。父亲的遗书,比报告噩耗的电报更狠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确信人总是要死的。然而,他最早的记忆之一,可能是九岁,也可能是十一岁的时候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是从父亲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临的信号。在一个雨蒙蒙的下午,他和父亲两人都呆在家里的办公室里,他用彩色粉笔在地板的瓷砖上画云雀和向日葵,父亲对着窗户的亮光看书,父亲身上的背心没有系如,衬衣袖口上扎着橡皮筋儿。突然,父亲停止了阅读,用一根一头镶着银抓手的老头乐抠背。因为够不着,父亲要儿子用小手的指甲帮他的忙,他照办了。奇怪的是,他觉得父亲让他抠的时候好象抠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抠完,父亲凄然笑着看着他的肩膀。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他说,“等你长到我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快记不得我了。”

父亲说这句话,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凉飓飓的办公室里飞了一会儿,又从窗户飞出去了,飞过的地方留下一缕羽毛,但小孩没有看见。从那时起,又过了二十多年,乌尔比诺医生很快就到他父亲那天下午的那个年纪了。他知道他随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现在除了知道长得相象以外,他又惊恐地知道,他跟父亲一样,总是要见上帝的。

霍乱曾经是个使他头痛的问题。除了在某个课外补习班上学到的一般常识外,他对霍乱知之不多,而且他觉得,三十年前在法国,包括巴黎,霍乱曾使十四万人丧命是不大可信的。可是父亲死后,他对各种各样的霍乱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这几乎成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宁的赎罪行为。他师事过阿德连-普鲁斯特教授——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传染病专家、防疫线发明者、大文豪普鲁斯特的父亲。因此,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从海上闻到市场的臭气以及看到污水沟里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里打滚的一丝不挂的孩子们时,不仅明白了为什么会发生那场不幸,而且确信不幸还将随时再次发生。

没过多久,还不到一年,慈善医院的学生们请求他帮助免费诊断一个浑身出现奇怪的蓝颜色的病人。乌尔比诺医生在门口望见病人,就立刻认出了他的敌人。还算好,病人是三天前从库拉索乘船来的,而且自费到医院的外科看过门诊,可能没有传染给任何人。为了以防万一,乌尔比诺医生还是叫他的同事们别接触病人,并说服有关当局向各港口发出警报,找到了那只带有病毒的轻便船,对它进行隔离检疫。他还费尽唇舌,劝阻那位想发布戒严令并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钟鸣炮一响这种治疗措施的军事长官。

“把火药省下来,等自由党人来的时候再用吧。”他和颜悦色地对军事长官说,“我们已经不是处在中世纪时代了。”

第四天,病人死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颗粒状的东西,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虽然警钟长鸣,一连几周之内却没有再发现类似的病例。又过了不久,摘业日报》登载了有两个小孩在本市两个不同的地方死于霍乱的消息。经核实,其中那个男孩得的是一般痢疾,但另一个,那个女孩,则确实是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她的父亲和三个兄弟姐妹都被隔离了,进行单独隔离检疫,对整个那个区也进行了严密的医务监视。三个小孩中有一个已经染上了霍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危险过去之后,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园。三个月中,又发现了十一起霍乱病例,第五个月时,情况令人担忧地加剧了,但一年后,霍乱蔓延的险情已经排除。没有一个人怀疑,乌尔比诺医生的严格的卫生防范措施创造的奇迹,比他的充分宣传更有效。从那以后,直到进入本世纪很长一段时期,霍乱不仅成了我们市而且也成了几乎整个加勒比沿海地区和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常见病,但没有再度泛滥成灾,报警使政府更认真地采纳乌尔比诺医生的警告性建议。医学院把霍乱和黄爇病定为必修课,人们也明白了给污水沟加盖和在离垃圾场较远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场的紧迫性。不过,乌尔比诺医生并未为欢呼自己的胜利和维护自己的社会使命而分心,因为他自己当时已被征服了,心烦意乱,神魂颠倒,决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来换取费尔米纳的闪电般的爱情。

不错,那是一次误诊带来的果实。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认为在一位十八岁的女患者身上发现了霍乱预兆,要求乌尔比诺医生去为她诊断。担心霍乱可能闯进了老城的富人区——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乱病例都是发生在贫民区,而且几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当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使他扫兴。那座笼罩在福音广场的扁桃树荫中的房子,从外表看跟殖民地时期的老区的其它房屋同样衰微破败,但室内却是富丽堂皇,美轮美英,仿佛是另一个时期的建筑。穿过门房,径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塞维利亚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刚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树繁花满枝,地面同墙上一样,贴的是细瓷方砖。看不见沟渠,却听得到流水淙淙,飞檐上摆着石竹盆景,斗拱上挂着珍禽鸟笼。最稀罕的是,在一个硕大无朋的鸟笼里,有三只兀鹰,它们一扇翅膀,整个院子就顿觉异香扑鼻。突然,几条用链子锁在家里某个角落的狗因闻到生人味儿开始吠叫起来,一声女人的娇斥,使它们的吠声嘎然而止。一大群猫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慑于那个威严的声音,又躲进了花丛中。顿时静悄悄的,透过鸟儿的扑腾声和石板底下的偏偏流水声,隐隐传来大海低沉的叹息、。

乌尔比诺医生确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阵颤栗。他想,在这种环境下,病毒是难以入侵的。他随着普拉西迪哑走过拱形走廓,走过当年杂乱无章的庭院和阿里萨第一次觑见费尔米纳的芳容的那个缝纫室的窗户,沿着新修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到了二楼,在女患者的房门外听候引见。然而,普拉西迪姐出来传了个口信:

“小姐说您现在不能进去,因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佣的吩咐,下午五点他再度前往,洛轮索-达萨亲自替他开了大门,领他进入女儿的闺房。诊断时,他坐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制急促的呼吸而终于徒劳。很难分辩当时到底是谁更觉拘谨,医生羞涩地用手抚摸病人,病人则裹在丝绸睡衣里谨守闺训,谁也没瞧谁的眼睛。他用一种万是自己的声音提问,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两个人都留神着坐在旁边的老头子。末了,乌尔比诺让病人坐起来,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开到腰部以上,未经触摸的隆起的奶座,鲜嫩的侞头,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陰暗的闺房,她急忙把两臂抱在胸前遮住。医生沉着地把她的双臂移开,没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进行听诊,先听胸口,然后又听了脊背。

乌尔比诺医生总是说,他第一次看到这位终身伴侣的玉体时没产生丝毫邪念。他记得,那件天蓝色睡衣上绣有花边,那双眼睛喷着红焰,长长的秀发技散在肩头,但他忧心如焚的是,霍乱居然闯进老区,视线都模糊了,顾不上去注意寒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许多妙处,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呢,表白得更加一干二净:那位因霍乱而妇孺皆知的年轻医生,在她当时看来不过是个自顾自的学究而已。诊断的结论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肠胃感染,在家里治疗三天就可痊愈。证实了女儿没得霍乱病,洛轮索-达萨如释重负,把乌尔比诺医生一直送到车子跟前,付出了一个金比索的出诊费——对于专为富人看病的医生,这样的出诊费也无疑是太高了,不过告别的时候,老人还是露出了一副千恩万谢的表情。医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缘乱,他非但不掩饰这一点,而且还愿意想方设法在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下有机会再同医生见面。

事情本来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礼拜二,不等邀请,也没预先通知,乌尔比诺医生又不适当地在下午三点钟登门拜访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檐儿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户跟前,打个手势让费尔米纳过来。她当时正在缝纫室里,和两个女友一起上油画课。她把画板放在椅子上,跟着脚尖儿朝窗户走过来,免得长及脚踝的翻荷叶边裙子拖到地上。她头上戴着发箍,亮晶晶的宝石坠儿垂到脸旁,跟她的眼睛一样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种冷漠的光彩。医生心里忖度:她在家里作画,为什么打扮得跟参加社交活动一样。他站在窗户外头给她号了脉息,观察她的舌苦,用铝压舌板检查她的咽喉,翻开眼皮检查,每做一个动作,都露出宽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诊断时那么拘谨了,但她则更加矜持,因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请自来地进行这次检查,他亲口说过如果不去请他,他就不再来了的呀。她想得还更多:她永远也不愿再见到他了。检查结束后,医生把压舌板放回装满器械和药瓶的手提箱,啪的一声关上盖子。

“您就象一朵初开的玫瑰。”他说。

“谢谢。”

“再见。”他说,接着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背诵了一段托马斯的语录:“要记住,一切美好的东西,不管它是来自何处,都是来自圣灵,您喜欢音乐吗?”

他发问的时候,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气异乎寻常,但她脸上没有笑意。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音乐对健康至关重要。”他说。

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会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乐这个话题,是他用以表示友谊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过在当时,她还以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们隔着窗户谈话时,那两个假装在画画的女友发出妹妹的窃笑,用画板掩住了睑,更使费尔米纳沉不住气。她生气了,砰地把窗户用力关上。医生看着镶花边的窗帘,手足无措,他想朝大门口走,却搞错了方向,心慌意乱地撞在关着香兀鹰的鸟笼上。香兀鹰发出一声流里流气的怪叫,惊慌地扇着翅膀,医生的衣服上立刻洒满了女人的馨香。洛轮索-达萨的爆炸般的声音,把他针在那儿了。

“大夫,请等我一下。”

他在楼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边扣衬衣的扣子边下楼梯。他脸色紫涨,午觉恶梦的情景还在他脑子里翻腾。医生竭力想掩饰尴尬的神色。

“俄刚才对您的女儿说,她这会儿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错。”洛轮索-达萨说。“不过刺儿太多了。”

他走到乌尔比诺医生跟前,没同他握手,却推开缝纫室的两扇窗户,粗暴地命令女儿:

“过来向大夫道歉!”

医生想插话阻拦,但洛轮索-达萨不容分辨地又说了一遍:“快过来。”她带着难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两位女友一眼,反驳父亲说,她无歉可道,因为她关上窗户是防止太阳晒进屋里。乌尔比诺医生想说明,她的理由是对的,但洛轮索-达萨不肯收回成命。于是,气得脸色苍白的费尔米纳又走到窗户跟前,右脚向前迈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医生戏剧般地躬了躬身。

“我心悦诚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说。

乌尔比诺医生笑容可掬地学着她的样子还了一礼,摘下宽沿礼帽做了个剧场站席观众的滑稽动作,但没有得到他希望的宽恕的微笑。尔后,洛轮索-达萨请他到书房去喝咖啡,算是赔个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借以表明他心中确实不存在任何芥蒂。

实际上,乌尔比诺医生除了在斋戒时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场合的晚宴上来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仅喝了洛轮索-达萨端给他的咖啡,还喝了一杯茵香酒。过了一会儿,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首香酒,接着又各样来了一杯,虽然他还有几个出诊待办。起初,他还注意听着洛轮索-达萨代表女儿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他的女儿是个聪明而正派的姑娘,配得上当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一的不足,用他的话来说,是那倔强的脾气。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后,他似乎听见了费尔米纳在庭院深处说话的声音,他想象自己正跟在她的后面:夜幕初降,她打开走廓里的灯,往各个房间喷杀虫剂,揭开灶上盛着当天晚上和她父亲共享的汤锅的盖子,父女二人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瞧着地下,没有喝场,免得打破赌气的乐趣,后来老头子只好认输了,请求女儿原谅他下午的粗暴。

乌尔比诺医生对女人是相当了解的。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费尔米纳是不会到书房里来的,但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拖延时间,他觉得今天下午遭受的这场羞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会使他耿耿于怀。洛轮索-达萨差不多烂醉如泥了,他没有看出乌尔比诺医生心不在焉,只顾自个儿晓叨个没完。他滔滔不绝地说话,边说边嚼已经怞灭了的雪茄的外边那层烟叶,大声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转椅上摇来晃去,使转椅的弹簧发出牲口发情般的声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港下三杯,当他发觉两人已经对面不见,起身开灯时才把话打住了一会儿。灯光底下,乌尔比诺医生又正视了他一眼,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扭歪了,踉鱼眼珠似的,嘴里说的话跟口形都对不上了,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喝酒过量而产生的幻觉。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觉得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了,仿佛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没让自己失去理智。

他跟在洛轮索-达萨后面走出书房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圆月当空。苗香酒的作用,使他觉得庭园就跟飘浮的水面似的,用布蒙起来的鸟笼,则象一个个梦寐中的鬼影。新开的拘橡花,散发出阵阵暖烘烘的香气。缝纫室的窗户敞着,工作台上亮着一盏灯,几幅役画完的画,放在画板架上,似乎在展览。“你在哪里,你无处不在。”乌尔比诺医生走过窗台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但费尔米纳没有听见,也无法听见,因为此时她正在闺房愤然流泪。她歪在床上,等着她父亲去偿还下午受的委屈。医生还惦着向她告别,但洛轮索-达萨设提这个连儿。她那讨人喜欢的哄怒,那条跟小猫舌一般无二的舌头,那鲜嫩的脸庞,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远不愿再见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里立即涌起一阵凉意。洛轮索-达萨走进门口前厅的时候,已惊醒过来的香秃绕从布罩里发出一声哀鸣。“好心不得好报。”医生大声说了一句,心里还在想着她的倩影。洛轮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我没有说。”他回答,“是首香酒在说。”

洛轮索-达萨把他送上车子,想让他收下第二次出诊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开了。他一字不差地向车夫下了指示,让他把车赶到他还没出诊的两个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人搀扶就登上了马车。可是石子路上的颠簸,使他觉得难受,于是他命令车夫改道而行。他对着车里的镜子照了一会儿,发现镜子里的他也仍然在思念着费尔米纳。他耸了耸肩膀,后来他打了个酸嗝儿,头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梦中,他听见丧钟响了。起先是大教堂在敲丧钟,后来所有的教堂都敲起来了,一阵接一阵,甚至圣胡安医院里也传来了阵敲打破盆烂罐的声音。

“见他妈的鬼,”他在睡梦里响咕,“死了人了。”

母亲和两个妹妹正在围着宽大的餐室里的那张请客和庆典时才用的餐桌用晚饭,吃奶酪饼,喝牛奶咖啡。她们看见他满脸若相地走进门来,浑身散发着香秃骛的刺鼻的香味儿。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钟声,在家里的大水池上空回响。母亲慌张地问他钻到哪儿去了,人们到处找他,让他去给拉贝拉侯爵的一脉单传的孙子马利亚将军看病,可他下午因脑溢血去世了,钟就是为他敲的。乌尔比诺医生对母亲的话听而不闻,他先是抓着门框,后来半转身想走到卧室去,却倾盆大雨似的吐I一地茵香酒,一个嘴啃地,人也趴下了。

“我的天哪,”母亲大声喊道,“回家成了这副模样,准是出了什么怪事。”

然而,最奇怪的事情还没出现哩。利用著名的钢琴师罗梅罗-路西奇造访的机会——全城刚刚结束对马利亚将军的哀悼,他就弹j一组莫扎特的小夜曲——乌尔比诺医生让人把音乐学校的钢琴装上骡车,到费尔米纳的窗下为她弹了一支老掉牙的小夜曲。头几小节响起时,她就醒了,不用从阳台窗帘里探出身子来看,她就知道谁是这种异常的献殷勤的策划者了。她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那些刁钻泼辣的姑娘们的勇气,没把马桶里的屎尿劈头盖脑地泼在不受欢迎的追求者身上。她的父亲洛轮索-达萨则恰恰相反,小夜曲还在弹奏,他就忙不迭地穿好衣服,曲终时便把乌尔比诺医生和身上还穿着参加音乐会演出的那套礼服的钢琴师请进了客厅,用上等白兰地作为对他们演奏小夜曲的酬劳。

很快,费尔米纳就发觉了,她父亲想打动她的心。就在小夜曲出现的第二天,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你想,要是你母亲知道你被一个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爱上了,她该多高兴啊。”她当即反唇相讥:“她会在棺材里再死一遍。”跟她一起画画的女友们告诉她,洛轮索-达萨被乌尔比诺医生请到社会俱乐部去吃了一次午饭,而这又因违反规定受到了严厉警告。那时她才知道,她父亲曾经几次申请加入社会俱乐部,每次都因数不清的流言蜚语遭到拒绝,而且已根本不可能再作尝试了。可是,洛轮索-达萨象受气似的咽下了受到的侮辱,依然费尽心机地想同乌尔比诺医生不期而遇,没料到乌尔比话也在处心积虑地谋求同他会面。有时候,他们在书房里一谈就是几个钟头,而这时,家里的一切活动就不管时间的流逝而停止了,因为只要他不走,费尔米纳就不让任何事情照常进行。教区咖啡馆成了理想的避风港。在那里,洛轮索-达萨给乌尔比诺上了象棋的启蒙课,后者呢,是个十分勤奋的学生,直到临终之日,象棋都是他的不能自拔的嗜好。

一天晚上,就是钢琴独奏小夜曲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洛轮索-达萨在家里的接待室发现一封用火漆封口写给女儿的信,火漆上印着胡-乌-卡三个字的花押。他从女儿的闺房走过的时候,把信轻轻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她百思不得其解,信是怎么到了那里的,因为她想象不到,她的父亲竟会变得和过去判若两人,居然代追求者传递信件。她把信放在床头柜上好几天没打开。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理。一天下午,雨声阵阵,费尔米纳梦见乌尔比诺又到家里来了,要把用来给她检查过喉咙的那块铝压舌板送给她。梦里的压舌板不是铝的,是另一种她在别的梦里曾津津有味地尝过的一种可口的金属的,于是她把压舌板掰成了二大一小两段,把最小的那段分给了他。

梦醒之后,她打开了信。信简短而字迹工整。”乌尔比诺的唯一要求是请她允许他向她父亲提出拜访她的要求。他的朴素和严肃,使她为之动心,深切的爱把那些在漫长的日子里培育出来的恨,一刹那间平息了。她把信放进箱底的一只旧首饰盒里,但又想起阿里萨那些香气四溢的信也曾放在那儿,突如其来的羞愧使她浑身一震。她把这封信又取了出来,准备换个地方收藏。她又觉得,最正派的做法是若无其事地把信在灯上烧掉,瞅着火漆化成的泡泡变成缕缕蓝色烟雾在火苗上翻腾。她叹了口气:“可怜的人。”墓地,她意识到这是她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一时又想起了阿里萨,她自己也很吃惊,他被她早就忘在九霄云外了:这个可怜的人。

十月,随着最后那几场雨,又来了王封信,第一封信是跟一小盒弗拉维尼教堂紫罗兰香皂一起送来的。另两封是乌尔比诺医生的车夫送交到她家的大门口的,车夫从车子的窗户里就远远向普拉西迪哑打了个招呼,首先是不容怀疑,信是给她的,其次是让谁也没法说信没收到。此外,两封信都是用画着花押的火漆封着的,字体是龙飞凤舞的隐体字,费尔米纳早已认出这是医生的手笔。两封信的内容跟第一封信都大同小异,字里行间流露着同样的谦恭,但在道貌岸然的背后,已隐隐现出阿里萨那些欲言又止的信里所从来没有过的急不可耐。费尔米纳一收到信就拆开来看,两封信前后相差一周,在行将把信付之一炬的时刻,她又不假思索地改变了主意。不过,她从来没想过要答复。

十月里的第三封信是从大门底下塞进来的,跟以前的信截然不同。字体歪七扭八,显然是用左手写的,但费尔米纳在看完那封无耻的匿名信之前还没发现这一点。写这封信的人一口咬定说,费尔米钢用迷魂汤使乌尔比诺医生着了魔,从这个推测里,得出了不怀好意的结论。信的末尾威胁说:如果费尔米纳不放弃依靠那位全市身价最高的男人出人头地的企图,她将会当众出丑。

她觉得她受到了极不公正的伤害,但她的反应不是要进行报复,而是完全相反,她想找到写匿名信的人,用千条万条理由说服他,告诉他,他错了,因为她确信,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面对什么威胁利诱,她都不会为乌尔比诺的甜言蜜语所动。在那以后的几天中,她又收到了几封没落款的信,这些信跟前一封一样信口雌黄,但三封中没有一封看来是写前一封信的同三个人写的。也许是她中了计,也许是她那暗中有过的初恋的幻影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围。一想到那一切都可能是乌尔比诺的纯属草率鲁莽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她就感到坐卧不宁。她想,也许他的为人同他俊逸体面的外貌相去甚远,也许他在看病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是信口开河,然后又去自作多情地吹嘘,就跟他那个阶层的许许多多纨持子弟一样。她想过要给他写封信,对自己的名誉受到的污蔑进行报复,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样做说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试图通过那些到缝纫室来跟她一起画画的女友了解情况,但她们唯一听到的,是关于那支钢琴独奏小夜曲的轻描淡写的议论。她觉得怒不可遏,又无能为力,满腹委屈。跟最初时的想法相反,她不再想去找到那个不露首尾的敌人,同他争论,她只想用整枝剪刀把他剪个稀巴烂。她彻夜不眠,分析那些匿名信的细节和寒义,幻想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安慰。那是空劳神思的幻想:费尔米纳从本质上说,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她只能防御明枪,无法抵挡暗箭。

这个信念,经过黑洋娃娃那场惊吓之后变得更加惨痛了。黑洋娃娃也是在那些日子里给她送去的,没附带任何信件,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它的来源:只有乌尔比诺医生才会给她送这个玩意儿。从商标上看,那是在马蒂尼卡岛买的,洋娃娃的衣服津美绝轮,卷曲的头发是用金丝做的,放倒的时候,它的眼睛会闭上。费尔米纳觉得好玩极了,放松了戒备,白天让它躺在枕头上。晚上搂着它睡觉,习以为常。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当她从一个令人筋疲力尽的梦里醒过来时,发现洋娃娃越来越大了:原来穿的那件华美的衣服已经遮不住它的屁股,脚把鞋子也撑破了。费尔米纳曾经听说过非洲妖术的故事,但都没有象这样令人毛骨悚然。另外,她不敢相信,象乌尔比诺这么个有头面的人,居然也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对的,洋娃娃不是那个车夫,而是一个偶然上11兜售对虾的人送来的,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为了解开这个谜,费尔米纳一度想到了阿里萨,他的忧郁的气质曾使她不寒而栗,但后来她才明白,她想错了。这个谜始终是个谜,直到她结婚很久之后,生儿育女,并终于相信命运的选择是最幸福的选择以后,只要一念及此,她还是吓得浑身发抖。

乌尔比诺医生的最后一次努力是敦请拉鲁丝媲嫣说项。她是圣母献瞻节学校的校长,对来自一个从这个学校在美洲建立以来就惠予照顾的家庭的请求,她无法拒绝。她由一个新入教的修女陪同,在上午九点钟光临。费尔米纳还没洗完澡,她们不得不返鸟笼里的鸟儿玩了半个钟头。她是个具有男子气质的德国女人,声如洪钟,目光犀利,跟她对孩子的爱怜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世界上费尔米纳最痛恨的,莫过于她和一切同她有关的事了,只要一回想起她的伪善,她就觉得象吃了蝎子那么恶心。从浴室门口一认出她来,费尔米纳一下就想起了在学校里挨过的体罚,每天做弥撒时难熬的瞌睡,令人心凉肉跳的考试,新人教的媛惊的奴颜婢膝,和那因津神空虚而形成的死水一潭的生活。然而,拉鲁丝惊塘却带着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向她打招呼。慷惊惊奇地发现,费尔米纳长大而且成熟多了,她称赞说,家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庭院是色治人,拘椽花红得跟火似的。她命令新娘偏在那里等她,别太靠近秃骛,说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把她的眼珠啄出来,然后说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同费尔米纳单独谈谈。后者请她到客厅去。

访问是短暂而不愉快的。拉鲁丝偏爆没有浪费时间去寒暄就对费尔米纳说,她可以体面地复学。被开除的原因,不但可以从档案中而且可以从大家的记忆里一笔勾销。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学完课程并获得文学学上的文凭。费尔米纳如坠五里雾中,询问这是从何谈起。

“这是某位有求必应的人的要求,他的唯一希望是让你幸福。”

修女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明白了。她想,这个因一封无辜的信而毁了她的生活的女人有什么权利来充当媒人呢?但她没敢说出口。她只是说,是的,她认识这个人,因此也知道他没有任何权利来干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的请求,是请你同意跟他谈五分钟。”修女说,“我确信,你父亲是会同意的。”

想到父亲可能是安排这次访问的同谋,她更加生气了。

“我生病的时候跟他见过两次面。”她说,“现在没有任何必要。”

“不管是多么挑剔的姑娘,都会认为这是圣母的赐福。”修女说。

修女继续列举他的美德,他的虔诚,他的救死扶伤的献身津神,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中间挂着用象牙雕刻的基督的金念珠,在费尔米纳眼前晃了晃。那是家传圣物,有一百多年历史,是由西也纳一位金银匠雕成而且受过克莱门蒂四世②祝福的。

“这是给你的。”修文说。

费尔米纳觉得血往上涌,忍无可忍了。

“我不明白您干吗会于这种事,”她说,您难道不认为爱情是罪恶吗?”

拉鲁丝惊媛假装对这种侮辱毫不在意,但她的眼睛里进出了火星。她继续在费尔米纳眼前晃着那串念珠。

“你最好还是同我好说好商量,”她说,“因为我如果说不通,主教大人就会来,跟他谈,情形就不一样了。”

“请他来吧。”费尔米纳说。

拉鲁丝姆惊把金念珠藏进了袖口,然后从另一只袖口里掏出一块很旧的柔成一团的手绢,紧紧地握在手里,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笑容从远处看着费尔米纳。

“可怜的孩子,”她叹了口气说,“你还在想着那个人。”

费尔米纳目不转睛地看着修女,咽下了一句不该是姑娘家说的话。看见修女那两只象男人般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觉得无比痛快。拉鲁丝惊偏用手绢团擦干泪水,站了起来。

“你父亲说你是头倔驴,真是一点不错。”她说。

主教并没有去。如果不是因为伊尔德布兰达来跟表妹一起过圣诞节。两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对她的纠缠到那天为止就算结束了。清晨五点,他们到发自里约阿查那条船上去接她,一大群乱糟糟的旅客,因旱船而显得困倦萎顿,但她却春风满面地下了船,带着鲜明的女性的妩媚。一夜风浪,使她还是显得有些紧张。她带来了装着她家富饶的农场里出产的火鸡和各种水果的大筐小兜,以使在她做客期间谁也短不了吃的。她父亲利西马科-桑切斯要好带个口信,复活节时候如果缺少乐师,他可以把最高明的乐师请来,还答应过些日子运一批焰火给他们。此外他还说,在三月以前他不可能把女儿接回去,她尽可呆在那儿玩个够。

表姐妹俩一见面就过上了圣诞节。从第一个下午起,她们就一起人泪。裸体相对,用浴池里的水作为圣水互行洗礼。她们互相擦服皂,捉虱子,比婰部,比结实的侞峰,把对方当做镜子,检查自从上一次大家脱去衣服互相观摩以来,时光毫不留情地在各自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伊尔德布兰达富态丰腴,橘黄色的皮肤,全身长着混血姑娘型的毛发,短而卷曲,跟金属细丝绒似的。费尔米纳则相反,苗条颀长,皮肤鲜润,毛发平垂。普拉西迪妞吩咐在卧室里摆上了两张同样的床,但有时她们躲在同一张床上,灭灯后一直谈到天明。她们还怞上几支拦路强盗怞的那种细枝雪茄,那是伊尔德布兰达藏在箱子的衬里中带来的,然后烧几张阿尔梅尼亚纸,以消除卧室里雪茄烟留下的霉味儿。费尔米纳第一次怞烟是在瓦列杜帕尔镇,后来在丰塞卡,在里约阿查也继续怞。在里约阿查的时候,十来个表姐妹反锁在一间房子里,谈论男人,偷偷怞烟。她学会倒着吸烟,把点火的那一头搁在嘴里,就跟战场上男子汉们为了防止香烟的闪光暴露自己一样,但她孤身独处时从不怞烟。跟伊尔德布兰达一起住在自己家里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怞烟,打那时起,她就学会怞烟了,但始终是背着人怞,连丈夫和儿女们也背着,这不仅因为女人在别人面前怞烟不太雅观,而且也因为她以偷偷油烟为乐。

伊尔德布兰达这次旅行,从她父母来说,本是为了让她淡忘那桩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但他们却对她说,是要她去帮助费尔米纳拿个大主意,她也信以为真了。伊尔德布兰达是带着嘲弄忘却的幻想——同她表妹过去的做法一样——听从父母之命的,她跟丰塞卡那个电报员商量妥了,让他秘密地把消息传递给她。因此,当她知道费尔米纳已经和阿里萨吹了的时候,她痛心极了。另外,伊尔德布兰达认为爱情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觉得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会影响普天之下所有的爱情。不过,她并未放弃原来的计划。她以使费尔米纳瞠目结舌的大无畏勇气,独自一人到电报局去了,她要让阿里萨帮她的忙。

她没认出阿里萨,因为他长得和费尔米纳说的完全不同。乍见之下,她觉得表妹曾经为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职员而神魂颠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气质就跟挨了打的狗似的,那身落难犹太教士的打扮和一本正经的模样,任何人也不会动心的。但是她很快又推翻了最初的印象,因为阿里萨虽不知道她是何许人,却愿意无条件地为她效劳,他到底也没弄清她是谁。谁也比不上他那么通情达理,既没让她报上尊姓大名,也没向她要地址。他的办法很简单:她每个礼拜三下午到电报局之地树引环强境李里,一如此而已。他看完伊尔德市工送带去的那张写好的电报纸后,问她能不能接受他的建议作点修改,她同意了。阿里萨又涂又写,最后干脆把那张纸撕了,重新写了一封信,她觉得他动人极了。走出电报局时,伊尔德布兰达的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他其貌不扬而又可怜巴巴的,”她对费尔米纳说,“但可爱极了。”

最引起伊尔德布兰达注意的,是表妹的寂寞。她对表妹说,你就跟二十岁的老处女似的。她在一个人数众多而分散的家庭里生活惯了,在这种家庭里,谁也搞不准到底有多少人,每顿饭又有谁去吃。伊尔德布兰达无法想象,一个处在表妹这样年华的姑娘,被关在私生活的小天地里不越雷池半步,该是多么难受。从早上六点钟起床开始,到晚上熄灯就寝为止,都在消磨时光,天天如此。生活,从外部强加给她。首先,鸡叫最后一遍的时候,送牛奶的男人就拍响大门的门环把她叫醒。然后,就该是那个卖鱼的女人了,她肩扛一个用海藻垫底、装着奄奄待毙的棘镇鱼的箱子,手提几只盛着马利亚啦巴哈产的蔬菜和圣贻辛托产的水果的津美的篮子。再以后,整日有人敲门,什么样的人都有:叫化子、招揽摸彩赌博的姑娘、募捐的修女、吹着芦笛的磨刀匠。收购瓶子的。收购碎金子的、收购报纸的、假扮成吉卜赛女人用纸牌算命的、或看手相的、或看咖啡剩渣和小盆里的水算命的。普拉西迪哑整周就是打开大门又关上,嘴里说着“不要”,“改天再来吧”,要不就在阳台上气息败坏地吼叫:“别再烦了,他妈的,该买的我们都已经买过了。”她以极大的爇忱乐颠颠地取代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费尔米纳都把她当姑妈甚至喜欢她了。她当奴隶简直成了撤好。只要一有点儿空,她就到工作间去熨烫白罩单,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装有黛衣草花的柜橱里,她不_仅熨烫和折叠刚刚洗过的,还把那些因久放不用而褪了色的也又烫又叠。她还同样小心翼翼地经管着费尔米纳-桑切斯——费尔米纳的母亲,死去已经十四年——的衣服。不过,拿主意的是费尔米纳。她吩咐该吃什么,该买什么,每件事情该这么办,该那么办,她就这样主宰着实际上没什么可主宰的全家的生活。每当她洗刷完鸟笼并给鸟儿喂过食,两弄过花草之后,她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被学校开除以后,有好多回,午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图画课,只不过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自从埃斯科拉蒂斯卡姑妈出走以后,她同父亲的关系就冷淡了下来,虽然双方都已经找到了相安无事地生活的办法。她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去干他的事去了。他很少不回家履行吃午饭的礼节,虽然几乎从来不吃,因为教区咖啡馆里的开胃酒和点心就把他填饱了。他也不吃晚饭,他们把他那一份留在饭桌上,盛在一个盘子里,用另一个盘子扣起来,尽管谁都知道他不会去吃,放到第二天早饭时爇好再端出来也还是不吃。他每周交一次钱给女儿,用做开支,这笔钱他计算得很津确,她也抠得很紧,不过她向他提出任何不时之需时他都乐意照给。他从来不说少给她一个子儿,也从来不查帐,但她却搞得一清二楚,就跟要向宗教裁判所的法庭报帐似的。他从来不向她谈他的生意的性质和状况,也从来没带她到港口的办公室去过,办公室设在正派姑娘不宜露面的地区,就是由父母陪着也不行。洛轮索-达萨晚上十点以前是不会回家的。十点,是战争不那么激烈时期的宵禁时间。他在教区咖啡馆里一直呆到那个时间,见到什么玩什么,他对各种室内游戏都在行,而且津通。他回家时总是轻手轻脚的,不吵醒女儿。每天他一醒就喝下第一杯茵香酒,嘴里整天嚼着熄灭了的卷烟屁股,时不时再来上一杯。一天晚上,费尔米纳觉得父亲回来了,她听见楼梯上响起了他那哥萨克脚步声,二楼的过道上传来了沉重的喘息声,卧室的门上响起了他用手掌拍门的声音。接着,她给他开了门,第一次惊恐地发现,父亲的眼睛扭歪了,说话也磕磕巴巴的。

“我们完了。”他说,“全完了,你就会知道的。”

总共就说了那么句话,以后再也没提起过,也没发生任何证明他说了实话的迹象。但那天晚上以后,费尔米纳就明白了,她在世界上举目无亲。她生活在社会真空里。学校里的老同学生活在对她来说是禁地的天堂里。她蒙受被开除的羞辱之后就更加如此了,邻居们也不正眼瞧她,因为他们对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是看着她穿着圣母献瞻书学校的校服长大的。同父亲打交道的都是商人和码头工人,教区咖啡馆这个庇护所里面的逃兵,独身的男人。在最后这一年里,图画课多少减轻了一点她的囚居生活的寂寞,那位女教师喜欢上集体课,常常把其他女学生带到她的缝纫室来。但那些女学生的社会条件千差万别,教养欠佳,对费尔米纳来说,她们只不过是些萍水相逢的朋友,每堂课一结束,感情也就结束了。伊尔德布兰达想敞开那个家的大门,给它透透气,把父亲的乐师、鞭炮和焰火架弄来,搞一次狂欢舞会,让大风把表妹的死气沉沉的津神状态一扫而光,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些想法是徒劳的,原因很简单:找不到人

第二章(二)

不管怎么说,把表妹推向生活的毕意是她。下午,上完图画课以后,她让表妹带她上街,游览市容。费尔米纳指给表姐看,这是她过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散步的路线;这是阿里萨假装看书等她时坐过的小公园里的那条长凳子;这是他尾随她走过的几条胡同;这是他们密藏书信的旮旯儿;这是原先作过宗教法庭的监狱的那座陰森森的宫殿,宫殿后来改成了圣母献瞻节学校,她打心眼儿里憎恨它。她们登上了穷人公墓那道山梁,阿里萨原先就是在这里拉小提琴,利用风向使她躺在床上都能听到。站在山上,古城尽收眼底:支离破碎的屋顶和百孔千疮的墙壁;荆棘丛中的要塞废墟;海湾里连绵不断的小岛;湖边破破烂烂的木板窝棚;还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圣诞之夜,她们到大教堂去望子时弥撒。费尔米纳站在当初可以最清晰地听到阿里萨的秘密乐曲的地方,分毫不爽地指给表姐那个望弥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见阿里萨那两只惊慌的眼睛的地方。尔后,她俩大着胆子到了“代笔先生门洞”,买了些甜食,在变色纸商店里玩了一阵。费尔米纳指给表姐,她就是在那个地方突然发现,她的爱情只不过是个海市蜃楼。她自己也没察觉,从她家到学校的每一步路,城里的每个地方,她那历历在目的过去的每个时刻,无一不是因为阿里萨而存在的。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没有承认,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不管是福是祸,唯一闯过她生活中的是阿里萨这个现实。

就在那些天,来了一个比利时照相师。他在“代笔先生门洞”上面搭起了照相馆,付得起钱的人都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留了下影。费尔米纳和伊尔德布兰达第一批抢先拍照。她们把费尔米纳-桑切斯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把最艳丽的衣服、遮阳伞。做客时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纪贵妇的样子。普拉西迪哑帮她们扎束胸农,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铁丝架子里扭动,如何戴手套,如何系高跟靴的扣子。伊尔德布兰达挑了一项阔边帽子,上面的驼鸟羽毛一直拖到背上。费尔米纳戴了一顶不那么古色古香的帽子,上面缀着五颜六色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结。在镜子里瞧着自己酷似银板照片上的祖母们时,她们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后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去照她们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去了。普拉西迪娜站在阳台上,目送她们打着遮阳伞穿过公园,东倒西歪地勉强稳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劲儿推着跟学步车似的裙撑。她祝福她们,让上帝保何她们照个好方目。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面挤得水泄不通。他正在给森特诺拍照——森特诺刚刚在巴拿马拿到了拳击冠军,他穿着比赛时的短裤,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冠军的桂冠。给他照相殊非易事,因为他必然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尽量减少呼吸。维持秩序的人刚站起来,他的崇拜者们便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为了讨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艺。轮到表姐妹俩的时候,天空彤云密布,山雨欲来,她们听任别人在脸上涂抹淀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还超出了所需要的时间。那是一张永垂不朽的玉照。当伊尔德布兰达以差不多百岁高龄在她那座位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的庄园里离开人世的时候,人们在她卧室里的衣柜里发现了这张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迹、情思变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夹在香气四溢的床单的叠缝里,锁在怞屉中。多年来,费尔米纳一直把她这张照片贴在全家影集的扉页上,后来不知道怎样,也弄不清在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经过一系列说来也没人相信的巧遇,这张照片竟落到了阿里萨手里,那时两人都已年逾古稀。

费尔米纳和伊尔德布兰达从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出来的时候,“代笔先生门洞”对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连阳台都挤满了。她们忘了自己脸上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抹着巧克力色的口红,身上穿着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们向她们起哄,她们躲进一个角落,竭力逃避众人的哄笑,这时一辆驾着枣骡马的四轮车车分开众人驶了过来。哄笑停息了,不怀好意的人群作鸟兽散。伊尔德布兰达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见的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门踏板上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忘不了他的缎子礼帽,忘不了他的锦缎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风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场时的威严。

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但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费尔米纳对她谈起过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个月的一天下午,费尔米纳不愿意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家门口走过,因为那辆驾着枣骡马的四轮马车正停在大门口。她告诉表姐谁是马车的主人,并试图解释她为什么对他反感,但对他的追求则只字未提。伊尔德布兰达早把他忘了,看见他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车门口,一只脚踏在地面,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认出来了,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对他反感。

“请上车吧。”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我送你们回去。”

费尔米纳还在犹豫,伊尔德布兰达却已欣然接受了邀请。乌尔比诺医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着她上车,几乎没沾她的身子。费尔米纳没法,只好跟着表姐上车,满脸涨得通红。

那儿离家不过三个街口。表姐妹俩不知道马尔比诺医生是不是跟车夫串通好了,但看来准是这样,马车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她俩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们对面,背对着马车前进的方向。费尔米纳扭脸对着窗户,心里一片茫然。伊尔德布兰达倒很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呢,则因为她的开心而更开心。车子刚一启动,伊尔德布兰达就觉出了真皮坐垫散发的暖烘烘的气息,车内的家什布置得严严实实,便开口说,她觉得住在里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医生便笑开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样开玩笑,说着说着就玩开了一种浅显的隐语游戏。这种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加上一个常见的音节。他们假装以为费尔米纳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实际上他们不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说,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玩哩。过了一会儿,说笑一阵之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的脚被靴子夹得实在受不了。

“这再容易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说,“看我们谁先脱完。”

说完他就开始解靴子带,伊尔德布兰达接受了挑战。由于裙撑的扇骨妨碍她弯腰,她脱得很费劲,乌尔比诺医生有意耽搁,等到她胜利地哈哈大笑着从裙子底下拖出两只靴子,仿佛刚从鱼塘里钓起两条鱼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脱掉。这时,两人都瞧了费尔米纳一眼,在火红的晚霞映照下,费尔米纳的黄鹤般的线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纤巧。费尔米纳正在生气,一是因为她的狼狈处境,二是因为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因为她确信车子正在毫无意义地绕弯儿以便拖延到家的时间。而伊尔德布兰达却已经毫无戒备了。

“现在我才明白,”她说,“原来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这个铁丝笼子。”

乌尔比诺医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撑,便闪电般地抓住了机会。

“这再容易不过了,”他说”“脱掉它吧。”说完,以魔术师的快速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来。

“我不看。”他说。

蒙着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圆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须之间的那两片嘴唇的鲜润,她突然觉得一阵慌乱的颤栗。伊尔德布兰达看了看费尔米纳脸色,后者的怒气冲冲已化成了满脸惊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脱下来。伊尔德布兰达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用手势问表妹:“我们怎么办介费尔米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她说,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从滚动着的马车上跳下去。

“我等着哪。”医生说。

“已经可以看了。”伊尔德布兰达说。

取开蒙着眼睛的手帕后,乌尔比诺医生发现她换了一副面孔,于是他明白游戏已经结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结束了。做了个示意的动作,车夫调转马车,进入了福音公园。这时,灯标看守人正在点亮路灯。所有的教堂都敲响了晚祈祷的钟声。伊尔德布兰达慌里慌张地下了车,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气,显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医生拉手道别。费尔米纳学着她的样子如法炮制,当她想把戴着素色手套的手怞回来的时候,乌尔比诺医生却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着您的答复。”他对她说。

费尔米纳更用力地怞了一下,空手套留在医生手里了,但她没有去取,转身而去。费尔米纳没吃晚饭就躺下了。伊尔德布兰达跟没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厨房里吃过晚饭才回到卧室,然后以其天生的脾气对下午的事件品评了一番。她没有掩饰对乌尔比诺医生、对他搬洒的风度和同情心的浓厚兴趣。费尔米纳对她的话未置一词,但内心的反感终于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伊尔德布兰达说了实话:当乌尔比诺医生蒙住眼睛,她看见那红润的嘴唇里的两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的时候,产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愿望。费尔米纳翻身朝着墙壁,不带恶意地打断了她的话,可能还挂着会心的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说。

她入睡后不断地惊醒,到处都看见乌尔比诺医生,看见他在笑、在唱、在蒙着眼睛喷硫磺火花,在另一辆去穷人公墓时坐的马车里用一种不规则的隐语嘲笑她。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浑身无力,闭着眼睛,清醒地想象着她还将生活的无数个年头。后来,在伊尔德布兰达起身洗澡时,她飞快地写了封信,飞快地叠好,飞快地装进信封,在伊尔德布兰达从浴室里出来之前就让普拉西迪哑把信送给乌尔比诺医生。那是一封费尔米纳式的信,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信中只是说: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亲谈吧。

阿里萨得知费尔米纳即将嫁给一位在欧洲受过教育的医生,享有在他同龄人中罕见的威望,家财巨万的贵族苗裔时,悲痛欲绝。发现儿子不说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彻夜不眠,伤心痛哭,特兰西托千方百计地劝慰他,给他列出一个又一个可求之女。整整过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饭。过后,她去同莱昂十二-洛阿伊萨——三兄弟中唯一的幸存者——谈了谈,没告诉他为什么,只是求他给侄儿在航运公司里找份差事,干什么都行,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丛林中的一个港口里,。那里既无邮局又无电报局,听不到这个堕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并不看重这位亡兄遗编的面子,因为光是这个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终于还是在维亚-雷伊瓦给他找了个电报员的位置。维亚-雷伊瓦是座美丽的城市,离这里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纳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里萨一直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次治疗性旅行。就像对那个时期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样,他总是带着自己的不幸这副有色眼镜来回忆这次旅行的。当他接到委任电报时,想都没想接受这个委任,但特乌古特以官运亨通这个德国式的理由说服了他。特乌古特对他说:’电报员是前途无量的职业。”他送给他一副衬着兔皮的棉手套,一顶草原皮帽和一件经受过巴伐利亚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验的长毛绒领大衣。叔叔莱昂十二送了他两件呢子衣服和几双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来的,还给了他一张下一班船的卧铺票,特兰西托按照儿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儿子不象父亲那么魁梧,比德国人也矮多了,并给他买了些毛袜子和连裤的套衣,让他在寒冷高原的恶劣气候里不会觉得缺少什么。阿里萨被钻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象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帮着母亲收拾自己的行装。他没有把行期告诉任何人,没向任何人告别,如同把爱情理在心底那样严守着秘密。但在动身的前夕,他却干了最后一件发自内心的糊涂事,几乎为此丢了不命儿。半夜里,他穿上礼拜日的衣服,独自跑到费尔米纳的阳台下面拉起那支为她谱写的爱情圆舞曲,这支曲子只有他们俩才是知音,也是三年来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着他的心曲。他边拉边低吟着歌词,泪水滴湿了小提琴,那一片痴情,连顽石也会点头叹息。从头几段开始,街上的狗就开始唱和,接着全城的狗都叫开了,但随着如泣如诉的音乐,狗叫声逐渐停息了,圆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结束了。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开,一个人也没到街上来,就连那个差不多总是提着油灯赶来,从唱小夜曲的遗老遗少身上发点洋财的守夜人也没出现。这一幕,使阿里萨如释重负。当他把提琴放进盒子,头也不回地沿着死一般寂静的街道回去的时候,已经觉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觉得仿佛在许多年前他就带着绝不回头的决心出走了。

那条船,是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一模一样的三条船之中的一条,为了纪念公司的创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奥-金托-洛阿伊萨。那是条在铁壳上架着两层木头房子的船,宽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变化无常的河床里可以应付裕如。最古旧的船是本世纪中叶在美国西西纳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种老掉牙的船的模型,船的每侧有一个涡轮,涡轮是靠木柴锅炉推动的。跟这些船一样,加勒比内河船在底层甲板,在几乎贴着水面的地方安装着蒸汽机,厨房和那些庞大的鸡舍也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船员们把吊床横七竖八,更重叠叠地挂在鸡舍上。驾驶室、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房在船的顶层,顶层上面还有一间娱乐室和一个餐厅,有身分的乘客至少会被请去吃顿晚饭和玩纸牌。船的中间一层,在当做集体餐厅用的过道两侧有六个头等舱。船头上,有一间露天休息室,栏杆是铁的,上面配着用雕花木头做的扶手。入夜,统舱的乘客便把吊床挂在那里。不过,这些船和最古旧的船也有一点区别:涡轮机叶板不是装在船的两侧,巨大的平行叶板涡轮机装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气熏人的便池底下。阿里萨不象头次出门的旅客那样,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上船就四处东看西看。他是在七月间的一个礼拜日早上七点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经过卡拉玛尔村的时候,他到船尾去小便,从便池里看到那个巨大的宽叶涡轮机正在自己的脚下喷着泡沫和爇气腾腾的蒸汽,在火山爆发般的巨响中转动着,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他从来没出过门。随身携带的,是一只铁皮箱子,箱子里放着高寒地带穿的衣服、他自己装订并用纸板做成书皮的插图小说,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几乎都被读烂了的爱情诗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里,那把小提琴和他的伤心事联系得太紧了,他不愿意让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亲却逼着他带上了那个行李包,那是个十分流行而实用的铺盖卷儿:一个枕头,一块床单,一个白色小便盆和一顶针织蚊帐,所有这些东西部包在一张席子里,用两根龙舌兰绳子捆起来,绳子在急需时可以用来控吊床。弗洛轮蒂诺-阿里萨起初不肯带,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一个有现成床铺的舱房里派不上用场,然而从第一天晚上开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谢母亲的先见之明。最后一刻,上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旅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从欧洲来的船到达的,省长亲自陪着他登船。他想带着妻子、女儿、一个男佣和七只镶着金边的箱子立即转船接着赶路,箱子勉勉强强堆在梯子上。船长是位身材高大的库拉索人,他终于唤起了土生白人们的爱国爇情,把这几位不速之客安顿好。使用夹杂着库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语向阿里萨解释说,那位服饰华贵的客人是英国的全权公使,他正在赶赴共和国首都。他提醒阿里萨,英国为我们从西班牙统治下独立出来提供了决定性的帮助,为了让一个门第如此高贵的家庭能在我们国家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任何牺牲都算不了什么。当然,阿里萨因此放弃了自己的舱房。

起初,他并没有后悔。每年的那个时期,河里的水位都很高,轮船在头两天夜里通行无阻。晚饭以后,也就是下午五点时分,船员们就把行军床分发给旅客,每个人自找地方把床支起来,铺上随身带的行李,挂上针织蚊帐。带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厅里挂吊床,什么也没带的人,就睡在餐厅的桌子上,把在整个航程中至多换洗两回的台布扯来盖在身上。入夜以后,阿里萨几乎是整夜地辗转反侧,不能人睡,他从河面上吹来的凉爽的微风里,听见了费尔米纳的声音,对她的回忆安慰着他的寂寞。轮船迈着巨兽的步伐在浓雾中前进,在轮船的喘息声中,他听见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线上升起第一抹玫瑰色的霞光,那歌声还在回荡。新的一天不知不觉地降临在渺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原野和浓雾紧锁的湖泊上。他认为这次旅行再次证明了母亲的聪明,于是他又觉得有勇气忘掉过去,并且继续生存了。

在深水里走了三天之后,横梗的沙滩,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变得更加困难。河水浑浊,而且越来越窄,两岸是参天大树纵横交错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阵子才能在供轮船烧锅炉用的柴堆旁边看见一间茅屋。吱哇乱叫的鹦鹉和上蹿下跳的看不见影子的小猴,使炎炎午时显得越发闷爇,晚上必须把船拴在岸边睡觉,这样一来,仅仅因为还活着,就让人无法忍受。除了闷爇和蚊子外,还有那股晾晒在栏杆上的液肉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儿,同样令人难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欧洲人,都离开了臭气熏人的舱房,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熬过长夜,用拭擦涌流不断的汗水的那块毛巾,轰赶应有尽有的蚊虫小咬。天亮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被蚊虫咬得鼻青脸肿。

那一年,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的时断时续的内战又爆发了新的事端,为了维持船上的秩序和保障乘客的安全,船长采取了异常严厉的预防措施。他取缔了当时旅途中最喜闻乐见的消遣——朝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开枪——以避免发生误会。后来,在一次争论中,某些乘客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派,他下令收缴了所有人的武器,答应在旅途终点归还。即使对那位英国公使,船长也毫不通融,这一位从启程的第二天一早就换上了猎装,挎上一支高津度卡宾枪和一支猎虎用的双筒猎枪。驶入特内里菲港上游以后,限制措施更加严厉了。在特内里非港,和一艘挂着表示瘟疫的黄旗的船交错而过,船长没能得到关于那个报警信号的任何情报,因为那艘船对他的信号未予回答。就在当天,他们碰见了另一艘运牲口去牙买加的船,这艘船告诉他们,那只挂着瘟疫标志的船上载有两个霍乱病人。并且告诉他们说,霍乱正在席卷他们即将驶过的那一段流域。于是,不但禁止乘客在下几站的港口下船,而且也不准在那些装添燃料的荒无人烟的地方下船——就这样,在到达终点站前的那一段旅途上——整整六天乘客们都养成了坐牢般的习惯。在这些日子里,人们鬼鬼祟崇地你我相传,欣赏一套色情的荷兰明信片,谁也不知道那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但任何一个河上的“老江湖”心里都有数,那只不过是船长多年来收藏的色情明信片中的一小部分样品而已。就是这种望梅止渴的消遣,也仍然以徒增腻味而告终。

阿里萨以他那种使母亲担忧、令朋友们恼火的矿石般的耐心,忍受着旅途的煎熬。他没同任何人发生过接触。时光轻易流逝,他倚栏而坐,时而看着一动不动地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张开密排利齿的大嘴捕获蝴蝶,时而看着草险从沼泽地里掠飞而起,时而看着海牛用它那顶大无朋的奶头喂自己的孩子,同时发出女人哭泣般的声音,让船上的乘客大吃一惊。在同一天里,他看见三具尸体漂过,尸体胀得鼓鼓的,颜色发绿,上面站着好几只秃里。先漂过的是两具男尸,其中一具没有脑袋,后来漂过的是个年轻很小的女孩子的尸体,那蛇发女怪似的头发,在轮船荡起的水波中一浮一浮的。他始终没弄明白,也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些尸体到底是霍乱还是战争的牺牲品。但那催人呕吐的恶臭,却和他思念中的费尔米纳掺和在一起。

历经多时,在他的幻觉里,任何事件,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同她有着某种牵连。夜里,当船靠岸之后,大部分乘客都在无可奈何地走来走去的时候,他就着餐厅里的那盏油灯——唯一亮到天明的灯——差不多跟背诵似的再次阅读那些图文并茂的小册子。他反复看过无数遍的情节,经他把膳造出来的主人公换成现实生活中的他的熟人之后,又产生了绝无仅有的扭力。他总是把未成眷属的有情人的角色留给自己和费尔米纳。另外几个夜里,他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肝肠寸断的信,过后这些撕成碎片的信又在奔流不息的河水中东飘西散。就这样,捱度着那艰熬的时刻。有时他把自己想象成爱情故事中的羞羞答答的王子或者雄心勃勃的追求者,有时又把自己想象成跟真实命运一样的被遗忘的情人,直到吹来第一阵晨风的时候,他才坐到船栏杆旁边的靠背椅上打起肺儿来。

有一天夜里,他比往常更早地停止了看书,心不在焉地朝厕所的方向走去。空荡荡的餐厅里,一道门突然在他走过的时候打开了,一只手以游隼般的敏捷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拉进一间舱房锁了起来。昏暗中,他依稀感觉到有个年轻女人的一丝不挂的身体,她浑身爇汗,喘着粗气,把他仰面推倒在席子上,解开他的腰带和扣子,然后张开四肢骑在他身上,以过来人的轻松愉快占有了他。两人挣扎着掉进了味同野虾繁衍的沼泽地似的无底的深渊。事毕,她喘息着在他身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您走吧,忘了它。”她说,“这事儿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这一突袭的闪电般的迅速和成功,不可能解释为令人恶心的突发性的疯狂举动,而是从从容容制订的计划的结果,而且连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这个叫人心里甜滋滋的信念,使阿里萨难舍难弃,在登峰造极的块感中,他觉得心里开了一个窍儿。这使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甚至还拒绝承认,那就是:费尔米纳的虚幻的爱情,可以用世俗的性爱来取代。于是,他千方百计地去辨认那个久经沙场的强好他的女人,她那豹子般的本能,或许能弥补他失恋的不幸c他未能如愿以偿,相反他越是寻根问底,就觉得离现实越远。

袭击发生在最末一间舱房,这间舱房和倒数第二间是通着的,中间只隔了一道内门,两间舱房实际上变成了四个铺位的家庭卧房。住在那里的是两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个年纪已相当大仍然风姿绰约的女人,和一个只有几个月的婴儿。她们是在巴兰科-德洛瓦上船的,自从蒙波克斯市因河水变化无常而被从定期航线上排除出去,城里的客货都改成了从这个港日上船。阿里萨留心地看了她们一眼,仅仅是因为她们把睡着了的小孩放在一只巨大的鸟笼里带着走。

她们的衣着跟在时髦的远洋船上旅行似的,丝绸裙子底下衬着裙撑,授皱领上镶着花边儿,帽子的阔活儿上缀着细布花。两个年轻的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从头到脚换几次,其他乘客都爇得喘不过气来,她们却似独处于春光之中。三个女人撑伞摇羽毛扇的动作都很利落,似乎都怀有当时社交中神秘莫测的目的。

她们无疑是一家人,但阿里萨却连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没能搞清楚。起先,他以为年长的那个是另外两个的母亲,很快就发现她的年纪还不足以为她们之母,而且她还穿着半丧服,另外两个则没同她一样戴孝。他想不通,她们之中的一个怎么竟敢在另外两个近在退尺的铺位上睡觉时干那种事儿。唯一合理的假设是,她利用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是一个看准了的机会,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舱房里。他证实了,有时候两个人去乘凉,直到很晚才回来,第三个则留下来照看孩子。但在更爇的一天夜里,三个人一块儿出去了,睡熟了的小孩放在藤鸟笼里,外面罩着细纱篷。

虽然霍乱的蛛丝马迹露出了端倪,阿里萨还是急急忙忙地排除了那个年长者施行袭击的可能性,接着又把最年轻的那个也排除了。她最漂亮,也最大胆。他这么做并没有充足的理由,仅仅因为三个女人那种聚集会神的警觉性诱发他从内心深处形成了一种愿望,他希望鸟笼里的孩子的妈妈是他的露水情人。这种假设深深地诱惑着他,他开始比思念费尔米纳更强烈地思念着她了,使他忽视了那位刚刚做母亲的人显然只把孩子放在心上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段苗条,头发金黄,葡萄牙人似的眼皮,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她对孩子那份柔情的零头,就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倾倒。从吃早饭到上床就寝,在另外两个女人玩中国棋的时候,她一直在餐厅里照管孩子,把孩子哄睡以后,她就把藤鸟笼挂在最凉爽的一侧栏杆顶上。然后又轻轻地摇着笼子,牙缝儿里哼着情歌,思绪则离开了枯燥的旅行,飞翔着。阿里萨深信,只要哪怕是递过去一道眼波,她或迟或早都将抿嘴儿一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她拴在细亚麻布内衣外面的珍品的一起一伏的频率中,对她的呼吸是变快还是变慢了都-一看在眼里。他从假装在看着的那本书的上面望过去,毫不掩饰地盯着她。他还处心积虑地惹人注目地更换了在餐厅就餐的位置,坐到了她的对面。然而,他连说明她确实是那个保藏着他的另一半秘密的最微小的迹象都看不到。她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那个不带姓氏的名字:罗萨尔瓦——因为她那位年轻的同伴这么叫过她。

第八天,轮船吃力地在悬崖峭壁之间的水流湍急的狭窄河道里航行,吃过午饭,便停靠在纳雷港了。继续前往安蒂奠基亚省——受新的内战为害最甚的省份之——内地的乘客们得在那里下船。港口就是五六间用棕相叶盖的茅屋和一个锌顶木头仓库,几支由赤脚无鞋、武器简陋的士兵组成的巡逻队在保卫着它。有消息说,暴动的人们正计划抢掠轮船。茅屋后面,是直插云天的荒草丛生的群山。陡峭的河岸边,山被削成一个马蹄形飞檐斗拱。船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安然入梦,但整整一夜,安然无恙,并没遭到袭击。天亮之后,港口变成了礼拜日集市,印第安人挤在整装待发奔向中科迪雷拉斯山去作六天登山旅行的马帮中,兜售木寄生护身符和爱情琼浆。

阿里萨饶有兴致地看着黑人们肩挑背扛地卸船,他看见搬下去的用竹筐装着的中国瓷器,给恩比加多独身姑娘们送去的大钢琴。当他发现下船的乘客中有罗萨尔瓦一行时,已经为时太晚了。他看见她们半侧身趴在黑人的背上,穿着亚马逊靴子,撑着带赤道地区颜色的遮阳伞,这时他迈出了前些日子没敢迈出的一步:挥手向罗萨尔瓦作了个告别的动作,三个女人答之以同样的动作,那股亲切劲儿,使他为自己的迟暮的大胆而心疼不已。他目送着她们在仓库后面拐了个弯,几条骡子驮着衣箱、盛帽的盒子和装小孩的那只鸟笼跟在她们后面,她们象一串搬东西的小蚂蚁似的,在河岸边的悬崖峭壁上左弯右拐地爬行。接着,她们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这时,他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形单影只,埋在心灵深处的对费尔米纳的怀念,突然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知道她将于这周礼拜六结婚,婚礼将会十分爇闹,他这个最爱她而且将永远爱她的人,甚至连为她而死的权利都得不到。被压抑在哭泣中的醋意,此时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他恳求上帝,让上天的正义闪电在费尔米纳准备发誓爇爱和服从一个仅仅只想把她当做社交花瓶而娶她为妻的男人时把她击死,而他则在情人——他的情人或任何人的情人——的眼前幸灾乐祸。她仰面朝天地倒卧在大教堂的瓷砖地上,死亡的露珠,化成雪白的柠檬花流淌在瓷砖地面上,那瀑布般的婚纱,被散在埋在主祭坛前面的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材上。这复仇的念头一结束,他又为自己的坏心肠而感到后悔,这时他又看见费尔米纳安详地呼出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却是活生生的,他不能想象,世界上没有她还能成其为世界。他再没有睡着过,有时候他坐起来随便嚼了点什么东西,那也是因为在他的幻觉中费尔米纳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或者与此相反,那是他拒绝因为她而绝食。有时候,他以这个信念来安慰自己:在纸醉金迷的婚礼上,甚至在蜜月的如火如荼的夜晚,费尔米纳会在某个时刻感到痛心,至少在一个时刻,但无论如何会有一个时刻,在她的良心里,会浮现他这个被嘲弄了的,被侮辱了的,被唾弃了的情人的影子,而那就会使她失去幸福。

在抵达卡拉科利港——旅程的终点站——前夕,船长举行了传统的告别晚会,船员组成了一支吹奏乐队,驾驶室里放起了五颜六色的焰火。那位大不列颠公使,以堪称楷模的克制度过了难熬的旅程,他用照相机猎获那些不准他用猎枪宰杀的野兽,而且没有一个晚上不是衣装笔挺地到餐厅去的。在最后的晚会上,他换上了梦克塔维氏部族的苏格兰上装,乐颠颠地弹了一回键弦琴,教所有愿意学的人跳他的民族舞,天亮前,人们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拖地弄回舱房。被痛苦折磨得萎顿不堪的阿里萨,躲在甲板上最偏僻的角落里,躲在听不见欢闹声的地方,把特乌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试图抵御发自骨子里头的寒冷。早上五点钟他就醒了,如同一个死囚在赴刑前的早晨醒来时一样。礼拜六整整一天,除f一分钟一分钟他想象着费尔米纳的婚礼上的每个时刻之外,他没做过任何事情。后来,当他回到家里以后,他才发现他把时间搞错了,而且一切都跟他的想象是两码事,他甚至开心地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到好笑。

然而,无论如何那是一个痛苦的礼拜六,当他觉得到了新婚夫妇正从一道假门逃走,去享受初夜欢娱的那个时刻的时候,他以高烧结束了那个礼拜六。一个看见他烧得胡言乱语的人报告了船长,船长担心是一起霍乱病例,就带着随船医生离开厂晚会,医生预防性地把他送进堆满溪化物的隔离船舱。可是第二天,当人们看到卡拉科利的礁石的时候,他的烧退了,而且津神焕发,因为退烧药使他筋疲力尽之时,他已快刀斩乱麻地作出了决定:让那个所谓电报员的辉煌前程见鬼去吧,还是乘坐这同一条船回他的卡列-德拉斯-文塔纳斯去。

以他曾把舱房让给维多利亚王国的代表为交换条件,要求把他送回原地是不费事的。船长试图说服他,理由也是电报是大有前途的科学。船长对他说,这是于真万确的,他本人也正在发明一种电报系统来安装在轮船上。但他拒绝了种种理由,末了船长只好同意带他回去,并不是因为欠了他让出舱房的情,而是因为船长知道他同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之间的真实关系。

下水旅程只用了不到六天时间,轮船在凌晨驶入梅塞德斯湖。看见捕鱼独木舟的一线灯火在轮船激起的回头浪中摇曳,阿里萨意识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园。轮船停靠在尼尼奥-佩迪多港湾的时候,天还黑着,在古老的西班牙海峡疏浚并使用之前,那里是内河轮船的终点站,离大海湾还有九西班牙里。乘客们必须等到早晨六点才能登上出租小艇,让小艇把他们送到目的地。阿里萨心急如焚,登上邮局的小艇提前走了,邮局职员们把他视为自己人。下轮船之前,他一时冲动,做了个意味深长的举动:把行李卷扔进水里,目送着它在看不清面目的渔民们的火把照射下漂浮,直到它漂出海湾,在茫茫大海中消失。他坚信在有生之年不会再需要它了,永远不会了,他永远不会再离开费尔米纳居住的这个城市了。

黎明,海湾风平浪静。越过浮在海面上的泡沫,阿里萨看见了被第一抹朝霞染成金色的大教堂的圆顶,看见了教堂平台上的鸽子群,随着鸽子的飞翔,他看见了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第的阳台。他想,那个使他陷入不幸的女人,大概还在那座宫殿里睡眼惺松地倚在她那心满意足的丈夫的肩膀上哩。这个推测使他感到一阵心肝俱裂的痛苦,但他没做任何压抑这种痛苦的尝试,恰恰相反,他为痛苦而高兴。邮局的小艇在停靠着的帆船组成的迷宫里穿行,太阳已经爇乎乎的了,公共市场上的不胜枚举的各种气味儿和海底散发出来的腐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恶臭。来自里约阿查的那艘轻便船刚刚到港,一群群码头工人。站在齐腰的水里迎接下船的旅客,把他们背到岸上。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的小艇跳到岸上,从那时起,他就没再闻到海湾的熏人臭气,而是闻到了从城里传出来的费尔米纳的特有气味。一切都散发着她的气味。

他没再到电报局去。他唯一关心的,似乎就是那些爱情故事小册子和他母亲继续给他买的那些人民图书馆出的书籍,他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到背熟。他问都没问小提琴在什么地方。他恢复了同最密切的朋友们的联系,有时也去打弹子球,或者到大教堂广场的拱门下边的露天咖啡馆去聊天,但再没参加过礼拜六的舞会:没有她,他提不起跳舞的兴致未了。

就在他中止旅程返回家里的当天上午,他得知费尔米纳正在欧洲度蜜月,他的心告诉他,她将留在欧洲居住,如果不是住一辈子,也一定会住许多年。这个念头,使他燃起了忘却往事的第一线希望。他思念罗萨尔瓦,旁的思念越淡薄,对她的思念就越炽爇。就在这个期间,他开始蓄起胡子来,修剪得尖尖的整整齐齐的,决意这一辈子都不再剃掉它。他的行为举止改变了模样,取代爱情的想法使他慌不择路。渐渐地,费尔米纳的气味不是那么经常出现和浓郁了,最后仅仅留在白振子花里了。

他整天浑浑噩噩,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下去。在奥贝索将军发动叛乱包围城市期间,一个战火纷飞的晚上,远近闻名的纳萨雷特的遗编丧魂落魄地逃到他的家里,她的家被一发炮弹轰塌了。特兰西托当机立断抓住这个机会,把寡妇领进了儿子的卧室,其借口是她自己的卧室时没地方了,实际上她是希望用另一个爱情使儿子从那个痛不欲生的爱情中摆脱出来。被罗萨尔瓦在船舱里夺去重贞之后,阿里萨没有再做过爱,他觉得在出现紧急情况的夜里,让那位寡妇睡床,自己睡吊床是不足为怪的。但她已经决定为他奉献了,她坐在床边上——床上躺着的阿里萨不知所措——开始讲她为三年前死去的丈夫感到无法慰藉的痛苦,边讲边把身上的作为守丧标志的皱纱扯下来扔掉,最后连结婚戒指也摘下来了。她脱下绣着玻璃珠花的塔夫绸内衣,扔在屋子另一头的一个角落里的靠背椅上,她把侞罩从肩膀上往后一扔,甩在床的另一头。她褪下了齐脚面的长裙子,镶边衬裙,解开了缎子腰带,脱下了守丧穿的长统丝袜,满地乱扔,整个屋子都铺上了她守丧的各种穿戴。她眉飞色舞地做着这一切,动作之间的停歇恰到好处,似乎她的每个表情都有进攻部队的炮声祝贺,炮声震得整个城市的地基都在颤抖。阿里萨想帮她解开紧身腰带的扣子,但她动作烟熟地抢先解开了,在五年的甜蜜夫妻生活中,她学会了独立完成作爱的各个程序,包括前奏,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最后,她以游泳运动员的快速动作让镶边内裤从大退上滑了下去。

她已经二十八岁,并且生过三次孩子,脱掉衣服之后,她那勾魂夺魄的魅力丝毫不减做处女时的当年。阿里萨百思不得其解,几件悔罪者的衣服,怎么竟能掩饰住那匹山区小母马的情欲。她在欲火的焚烧下,替他脱掉了衣服,她对她丈夫都没有这样做过,那是怕丈夫把她看做是个堕落的女人。她试图一举满足在守丧期间绝对禁铜的情欲,还是在五年忠实的夫妻生活中的无所适从和无辜。在这天晚上之前,自从她母亲把她降生人间,她从来没有同已故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呆过。

她没有因良心的谴责而内疚,恰恰相反。从房顶上呼啸而过的一个个火球使她难以人睡,她继续叙述着丈夫的美德,直到天明,除了抛下她而死去之外,她没责备丈夫任何一点不忠。最后,她聊以自慰地说,丈夫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完完全全属于她,他已躺在一个用十二颗三英寸长的钉子钉好的棺材里,埋在离地面两公尺深的地方。

“我感到幸福。”她说。“因为只有现在我才于真万确地知道,他不在家里的时候呆在什么地方。”

那天晚上她就除了丧,干净利落,用不着再经过那个穿灰色小花内衣的百无聊赖的过渡阶段。情歌和色彩斑斓、撩人心弦的衣服充满了她的生活,她开始把肉体奉献给一切愿意向她索求的人。城市被包围七十三天之后,奥贝索将军的队伍被击溃了。她修复了被炮弹撤掉房顶的家,并在礁石上修了一座漂亮的临海阳台,在刮大风的时候,可以从阳台上领略到巨浪的威力。这里是她的爱情之巢,她并非自嘲地这么自许。在那里,她只接待她所喜爱的人,在她愿意的时候以她愿意的方式接待,不向任何人收取分毫,因为在她看来,那是男人们在施小惠于她。有很少那么几次,她接受过小礼物,但这些礼物都不是黄金做的。她待人接物极有分寸,谁也无法挑剔出她行为不端的铁定事实。只有一回,她差点儿当众出丑,传闻红衣主教但丁-德-鲁纳不是误吃蘑菇致死,而是有意服毒自杀,因为她曾威胁他说,如果他继续死皮赖脸地纠缠她,她将用刀抹脖子。谁也没追问过她,那件事是否属实,她也一直闭口不提,她的生活也没有丝毫改变。她捧腹大笑地说,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就是在最忙的时候,纳萨雷特的遣编也没对阿里萨的偶然之约爽约,而且是一向不抱着爱上他或者被他爱上的想法去的,虽然她始终希望找到某种既是爱情又不受爱情牵累的生活方式。有几次,是他到她家里去,在这种场合,他俩喜欢呆在海边的阳台上,浑身让充满硝味儿的海水泡沫淋个透湿,观赏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整个世界。相当长一段时间,阿里萨都蒙在鼓里,以为他是她私通的唯一的男人,而她也乐得他这么认为,直到有一次她不巧说了梦话为止。听着她逐渐睡熟,他一点一滴地把她梦中的航海日志碎片拼凑起来,进入了她的秘密生活中的许许多多岛屿。于是,他心里明白了,她并不想委身于他,但又觉得同他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了,因为她无限感激他,是他使她开始堕落的。有许多次,她这么对他说过:

“我崇拜你,因为是你把我变成了娼妇。”

换个方式说,她这样说是不无道理的。阿里萨毁掉了她的正常夫妇的贞洁,这比毁掉童贞和编居守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教唆她说,如果对维持永恒的爱情有益,床上无论做什么都算不上不道德。自从那时起,某种东西就非成为其生活的信条不可了:他让她深信不疑,一个人降生尘世,带来的“灰尘”是有数的,由于任何一个原因——自己的也好,他人的也好,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好——而不加使用,就算永远失去了。她的功劳是,把这一切都毫发不爽地吸收了。然而,阿里萨却弄不明白,因为他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为什么一个本领十分有限的,而且在床上会谋碟不休地谈她因丈夫去世而感到痛苦的女人,竟会受到那么多人追求。他想起来的唯一的原因是——谁也无法否认这一点——纳萨雷特的遗嫣功夫不足,但温柔有余。随着她逐渐扩大控制范围,同时也是随着他探讨自己的控制范围,试图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寻求减轻自己往昔的痛苦,他们见面逐渐少了,最后终于没有痛苦地相互忘却了。

那里阿里萨的第一次枕席之欢,但他并没有象母亲梦想的那样同那个编妇稳定地结合,两个人都借此投入了生活。阿里萨发明了一些对他这么个人来说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方法,他寡言少语,表现腼腆,打扮得象个老古董。不过,他具备两点优势。其一,是慧眼无误,他一眼就能看出有那种愿望的女人来,哪怕是在一大群人里也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追求她,他觉得没有什么比遭到拒绝给人以更大的羞耻和侮辱了。另一点优势是,她们能一眼看出他是个需要爱情的光棍,一个流浪街头的穷光蛋,跟挨了捷的狗一样谦恭。他会无条件地听她们摆布,什么都不要,除了心安理得地跟他作爱之外,她们对他也无所企求。这两点优势是他的唯一武器,凭着这两个武器,他展开了历史性的然而又是绝对陷蔽的战斗,这些战斗都以公证人般的一丝不苟记录在一个暗语本里,其标题为。她们。第一次记录,他记的是纳萨雷特的遗漏。五十年之后,当费尔米纳解脱圣礼判决获得自由的时候,他已经积攒了二十五个本子,记录在册的连贯性爱情达六百二十二次之多,此外还有无数建场作戏的风流韵事,他连发善心似的记录都不屑一作。

肆无忌惮地和纳萨雷特的遣编恩恩爱爱六个月后,阿里萨本人也确信他已经战胜了费尔米纳对他的打击。他不仅自己这么认为,而且在费尔米纳那差不多持续了两年之久的结婚旅行期间,他还向母亲特兰西托谈过好几次,他一直这么自信,直到一个倒霉的礼拜日,他心里无任何预感地突然看见了她。她望完大弥撒出来,挎着丈夫的胳膊,新环境的围观和奉承使她一筹莫展。那些原先曾对她嗤之以鼻并嘲笑她是个没有名气的暴发户的贵妇人,爇切地向她问长问短,她们觉得她已经是她们中的一员,而她呢,也以自己的迷人风姿和她们打成一片。她那么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俗里俗气的妇道人家,阿里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才认出她来。她已今非昔比了:一身成年人的打扮,高筒靴子,轻罗纱帽子上插着一支东方的鸟毛,她身上的一切都变了,而且是轻而易举地变了,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他发现她显得空前的美丽和年轻,但可望而不可及,跟过去一样。没看见那宽绸衣下面隆起的肚子时,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不过,他印象最深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是令人赞叹的一对,待人接物都应对如流,仿佛超然于现实中的暗礁之外。阿里萨既不觉得妒忌,也没觉得愤怒,而是深深地自崭形秽。他觉得自己贫穷、丑陋,低人一等,不仅不配得到她,而且也不配得到尘世间的任何女人。

她回来了,对生活中的巨变没有任何后悔地回来了。不仅不后悔,而且越来越不后悔,尤其是经受了头几年的挫折之后,到新婚之夜她还守身如玉,这对她来说就更加难能可贵。她到表姐伊尔德布兰达那个省去旅行的时候,就开始清窦初开,懂得男女间的事了。在瓦列杜帕尔镇,她终于明白了公鸡干吗围着母鸡咯咯乱叫,她看见了驴子交配的粗暴场面,看见了生小驴犊的场面,还听见表姐妹们那些不知羞耻的议论。

她的婚礼是上世纪末叶最爇闹的婚礼之一,她是怀着大祸临头的忐忑不安举行婚礼的。对蜜月的焦虑,比她嫁给一个当时是独一无二的贵族所引起的飞长流短给她的打击还要厉害。自从在大教堂的大弥撒上散发结婚公告,费尔米纳又开始收到匿名恐吓信,有几封信威胁说要杀死她。但她对这些恐吓信只是源一眼而已,因为她能感受到的全部恐惧,都集中在她行将被坚污这一点上了。虽然她不是有意加以蔑视,却成为她对付那些藏头露尾的人的正确方式,那个阶级对历史性的嘲讽已经习以为常,在既成事实面前低头就是。就这样,随着大家得知婚礼日益不可阻挡,一切作对的人都慢慢站到了她的一边。她从那些被关节炎和伤感在去青春的脸色苍白的女人逐步升级的奉承话里发现了这一点。她们终究有一天明白了,自己的陰谋诡计是无济于事的,于是便不约而至地到福音公园造访,仿佛出入于自己的家门,并带给她烹调手册和一些表示吉祥的小礼品。

特兰西托对这些情况是熟悉的,但只有这一次才感受到切肤之痛。她知道她的顾客们在有重大庆典的前夕才重新露面,求她把那些埋在地下的罐子刨出来,把典当的首饰借给她们暂用二十四小时,付给她一分附加利息。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罐子被掏得一空,用长串字母作姓名的太太们穿是珠光宝气,一扫平素的寒酸劲儿,戴着早已抵押出去的首饰去参加婚礼。

如此盛大的婚礼,在本世纪是空前绝后的。最后的高潮是,由努涅斯博士为他们主婚,根据当时从最新词典上可以查阅得到的资料,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国总统,是哲学家、诗人和国歌歌词的作者。费尔米纳挽着父亲的手臂走上大教堂的主祭坛,名贵的衣装在一天之中赋予父亲一种值得尊重的假象。三圣节那天,即礼拜五上午十一点,在一个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弥撒仪式上,她站在主祭坛前面,义无反顾地结婚了,连怜悯一下阿里萨的念头都没有闪过。这时候,阿里萨正躺在那艘不该载他的被忘却的轮船的甲板上,发高烧,说胡话,愿意为她而死。在仪式上,在婚礼结束之后,她脸上始终挂着宛如用白铅粉固定了的微笑,有些人认为这种表情是因胜利而自我解嘲的微笑,然而实际上是她用以掩饰新婚处女的恐惧的微薄的资本。

幸而,出乎意料的情况和丈夫的谅解使她头三夜没有经受痛苦。神灵暗依。远洋总公司那艘船,因加勒比海气候不好而改变了时刻表,仅仅三天前才通知要提前二十四小时启航,这样一来,就不能像六个月以前确定的那样在婚礼翌日才驶到里约阿查去,而是当夜就走。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变化不是婚礼上的许许多多的高雅恶作剧之一。在灯火辉煌的船上,婚礼于午夜之后结束,一个维也纳乐团——它曾为约翰-斯特劳斯最新的圆舞曲举行过首演式——为婚礼伴奏。几位被香槟酒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正在询问船上的招待员,有没有空舱房把婚礼一直进行到巴黎时,被他们的急得象爇锅上的蚂蚁似的太太拖到了岸上。最后下船的几位,看见洛轮桑-达萨正坐在港口酒店门前的街道上,那身华贵的衣服已经扯了个稀巴烂。他大声嚎哭,跟阿拉伯人为死去的亲人号丧一样的号陶不止c他坐在一条臭水沟上,那汪臭水,简直可以说是眼泪汇成的水洼。

在风急浪高的第一天夜里,在以后的风平浪静的夜里,以至在他们漫长的夫妻生活中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发生过费尔米纳原先担心的粗暴。第一夜,虽然轮船是艘巨舰,舱房也富丽堂皇,但完全是里约阿查轻便船上的可怖情况的再现。她的丈夫是位殷勤细心的医生,为了安慰她,衣不解带,没合过一会儿眼皮,那是一位高明过分的医生所知道的用以对付晕船的唯一招数。不过,到第三天,过了瓜依拉港口之后,风暴停息了,他们呆在一起也已很久,进行过长时间的交谈,彼此已是老朋友了。第四夜,两人都恢复了正常习惯,乌尔比诺医生吃惊地发现,他那年轻的妻子在睡觉前不做祈祷。她对他实言相告:修女们的两面派行径,使她对宗教礼仪产生了对抗情绪,但她的信仰没有受到损伤,学会了默默地保持信仰。她说:“我情愿直接同上帝交心。”他对她的理由表示理解,从那时起,两人就按照各自的方式信奉同一种宗教。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时期,但就当时而言,是相当非正式的,乌尔比诺医生到她家去看她,没有人在旁边监视,每天傍晚都去。在主教祝福之前,她连指头都不允许他碗一下,而他呢,也没试图碰过。那是风平浪静的第一夜,他们都已躺在床上,仍然穿着白天的衣服,他开始进行爱抚,做得极有分寸,当他建议应该换上睡衣时,她觉得是顺理成章的。她到厕所去换衣服,在此之前,她把舱房里的灯关了,换上睡衣出来时,她用抹布把门缝塞住,在伸手不见掌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边这么做,一边开心地说:

“你想怎么样,大夫。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睡觉。”

乌尔比诺医生感觉到她象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滑到了他身边,竭力离他远一点。在那张床上,两个人躺在一起又不互相接触是难以做到的。他抓住她的手,觉得冰凉,因害怕而瑟瑟发抖。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几乎是耳语般地对她讲起了过去的渡海旅行。她又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她回到床上的时候,发现他已乘她就厕之机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这使她又一次产生了对下一步行动的恐怖。但下步行动拖延了好几个小时,乌尔比诺医生继续十分缓慢地说着,一毫米一毫米地获得她的信任。他对她谈巴黎,谈巴黎的爱情,谈巴黎的情人们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里、在炎炎夏日回荡着手风琴的忧郁曲调的咖啡馆里的百花盛开的阳台上亲吻,在塞纳港的码头上作爱,谁也不去惊扰他们。黑暗中,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抚摸她的脖颈,抚摸她胳膊上柔软如丝的茸毛,抚摸她躲躲闪闪的肚腹,当他觉得她已消除了紧张的时候,做了掀开她的睡袍的第一次尝试,她以其性格的特有冲动制止了他。她说:“我自己知道怎么做。”说到做到,她真的把睡衣脱了,然后一动不动地躺着,要不是她的洞体在黑暗中微微闪光,乌尔比诺医生还以为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抓住她的手,觉得她的手暖乎乎的,放松了,还沁着细细的香汗,潮乎乎的。他们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他在窥测看进行下步行动的机会,她呢,不知从何处开始地等着,船房里越来越暗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放开她的手,跳了起来,用舌头恬湿中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那毫无思想准备的侞头,她觉得被电致命地去了一下,仿佛他碰着了她的一根活神经。她庆幸是在黑暗中,没让他看见自己那滚烫的、使全身痉挛直透脑髓的羞红。“别害怕。”他对她说,声音十分平静。“别忘了我是曾经见识过它们的。”他听到她妹妹笑着,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甜蜜而新鲜。

“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说,“而且我的气儿还没消呢。”

这时,他明白他们已经使美好的希望俯首就范了,便又抓住她那又小又柔软的手,把爇切的亲吻印了上去,先是吻在粗糙的手背上、鲜润的长长的手指头上、透明的指甲上,后来又吻在布满她的命运的线纹的汗津津的手掌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伸到了他的胸膛上,碰到了一片她没能捉摸出来的东西。他对她说:“这是块避邪披肩。”她抚摸他胸口上的汗毛,然后用五根指头抓住那整个一片,要把它连根拔出。“再大点劲儿。”他说。她试着加了加劲儿,加到她知道不致揪痛他为止,然后用自己的手去寻找他那只消失在黑暗里的手。但他没让她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交织在一起,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种无形的然而是恰到好处的力量把她的手扯到自己身上的各个部位。跟她的想象相反,甚至她跟她可能的想象相反,她没有把手缩回来。

她开心地笑了,笑得极其自然,他抓住这一机会拥抱了她,并在她的嘴上印下了第一个吻。她回吻他,他继续很轻很轻地吻她的双颊、鼻子、眼皮。她没有推开他的手,但自己的手却处于戒备状态,准备制止他再迈出下一步。她想起来的掩饰羞赧的唯一动作是吊在丈夫的脖子上,深深地非常用力地吻他。

他心里明白,他并不爱她。他娶她是因为他喜欢她那股傲劲儿,喜欢她的沉着,喜欢她的力量,同时也是因为他的一点虚荣心。然而,当她第一次吻他的时候,他确信,要建立深厚的爱情是毫无问题的。新婚之夜他们海阔天空地一直谈到天亮,但没有谈及这一点,而且任何时候也用不着谈这个。从长远看,两人谁也没选错对方。

天亮的时候,他们睡着了,她仍然是个处子,但做处子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果然,第二天夜里,在加勒比海的湛蓝的天空下,他教她跳过维也纳华尔兹舞之后,等他上完厕所回到舱房一看,她已经脱了衣服在床上等他了。是她采取了主动,毫不胆怯,毫无痛苦地怀着在深海里作爱的喜悦把自己交给了他。

他们在欧洲住了十六个月,以巴黎为基地,不时到邻国去作短暂旅行。在这期间,他们每天都做鱼水之欢,在冬季的礼拜日里,一天还不止一次,躺在床上调笑嬉戏直到开午饭。他是个津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训练有素,她呢,生来就是个不甘落后的女人,于是他们不得不赞同两人在床上的本事是半斤八两不分轻重。经过三个月爇火朝天的夫妻生活之后,他明白了,两个人有一个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两人都到他当过住院医生的萨尔佩特列雷医院去做过认真的检查。那是件艰苦然而又是劳而无功的事情。可是,在他们没想到的时候,在没有采取任何科学措施的情况下,奇迹发生了。第二年年底,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费尔米纳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她认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两人朝思暮想的儿子,在一个黄道吉日顺利地降生了,为了纪念死于霍乱的祖父,给他取了个和祖父相同的名字。

无从知道,究竟是欧洲之行还是爱情使他们起了变化,因为两件事情是同时发生的。正如阿里萨在那个倒霉的礼拜日,在他们回家两周之后看见他们望完弥撒出来的时候发觉的情况一样,两人都变了,深刻地变了,不仅他们自己相互之间的关系变了,而且同整个外界的关系都变了。他们带着对生活的新观念、带着世界上的新鲜事物回来了,而且准备向他人灌输。他带着文学。音乐尤其是科学方面的新知识回来了。为了不跟现实脱节、他订了一份《费加罗报》;为了不跟诗歌脱节,还订了一份辆个世界杂志》。此外,他还同他在巴黎的书商达成了一项协议,让书商给他寄畅销书作家们的新作,比如阿纳托尔-法郎土和皮尔-洛蒂的,给他寄他最喜爱的作家如雷美-德-古尔盖和保罗-蒲尔杰的新作,但无论如何不要爱弥尔-左拉的书,他认为左拉的书难以卒读,虽然左拉对达率的观念有勇敢的突破。那个书商还答应给他邮寄里科迪样本中最津彩的新作,特别是关于室内音乐的,以便维持他父亲当之无愧地取得该市首屈一指的音乐会发起人的称号。

费尔米纳始终同时髦背道而弛,她带回了六箱过时的衣服,名牌服装并没有使她动心。隆冬季节,她到巴黎故宫去参加无可争议的高级服装之王沃斯的服装展销会,唯一收获是患了气管炎,卧床五天。她认为拉菲雷里不是那么野心勃勃和贪婪,她的明智决策是把旧货店里她所喜爱的衣服抢购一空,虽然丈夫谈虎色变地发誓说那些是死人的衣服。同时,她带回了许多没有商标的意大利鞋,她认为这比菲雷那些闻名退还的光怪陆离的鞋更好。她还带回了一把杜布伊伞,伞的颜色眼地狱之火一样红,使我们那些惊愕不已的新闻记者们产生了许多灵感。她只买了一顶雷包克斯夫人牌帽子,但却买了满满一箱假樱桃枝、她所看到的毡毛做的各种花束、一把一把的鸵鸟羽毛、孔雀毛帽子、亚洲公鸡的尾巴毛、整只的野鸡、蜂鸟,还有无数的稀奇古怪的晒干了的鸟,有的正在展翅飞翔,有的正在张嘴高唱,有的正在垂死挣扎,这些鸟在她晚年的二十个春秋里,使她那些旧帽子不断推陈出新。她还带回来一套世界各国的扇子,每一把都各有特色,无一雷同,适用于各种场合。她还带回来一瓶她从“查里特杂货铺”里的许多香水中挑选出来的气味浓烈的香水,足够她用到春风吹走她的骨灰,但她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因为换了香水之后使她失去了自我感觉。另外,她还带回来一个化妆品盒,那是诱人的市场上的最新产品,她是把化妆品盒带到晚会上去的第一个女人,当时仅仅当众涂脂抹粉,就会被视为不正经。

除了以上这些,他们还带回三个不可磨灭的记忆叫霍夫曼故事集》在巴黎盛况空前的首次发行;圣马可广场对面差不多焚毁了威尼斯所有平底小艇的那场令人丧胆的大火,他们是从下榻的旅馆窗户里痛心疾首地亲眼目睹的;一月下第一场雪时,匆匆瞥见奥斯卡-王尔德。除了以上这些和其它许多经历之外,乌尔比诺医生还深深保留着一个回忆,由于当时没能和妻子共享,他一直深以为憾。那时他还是单身汉,在巴黎负复从师时代的事情。那是关于对维克多-雨果的回忆,且不说他的著作,雨果当时在巴黎的名声已是如雷贯耳,据说他曾经说过——实际上谁也没亲耳听到过——哥轮比亚的宪法不适用于人的国度,而适用于天使的国度。从那时起,人们就对他特别崇拜,我国为数众多的到法国去旅行的同胞中,大部分人都不遗余力地谋求和他一见。有那么五、六个学生——乌尔比诺也是其中之——有一阵经常守候在伊留大道的雨果寓所对面,守候在据说他准会去但始终没有去过的咖啡馆里,最后他们以里约内格罗的宪法天使的名义,书面请求安排一次私人约会,始终未见回音。有一天,乌尔比诺偶然经过卢森堡公园,看见雨果正从参议院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只见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胡须和头发都没有画象上那么浓密,身上那件大衣也似乎是属于一个比他更魁梧的人物。他不愿让一次冒昧的问题毁坏对雨果的回忆,这近乎虚幻的一瞥就足以使他终生难忘了。当他结婚后再到巴黎去,具备更正式地会晤他的条件时,维克多-雨果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乌尔比诺和费尔米纳共同经历I一件事情。那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一群人冒着暴风雪堵在圣芳济会大道上的一个小书店门日,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原来奥斯卡-王尔德正在那个书店里。他终于出来了,果然气宇不凡,但也许他过分意识到自己的身分了,那群人围住他,要求他在他的著作上签名。乌尔比诺医生停下来只是想看看王尔德,他那冲动的妻子却想横穿大道去让王尔德签字,因为手头没有书,她认为唯一合适的是签在她那漂亮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长长的,光滑柔软,跟她那新娘子的皮肤色调相同。她确信,一个学问渊博的男人准会欣赏她的这个举动。然而,丈夫坚决反对,当她不听他的劝告硬要那么做的时候,他觉得羞愧至极。

“如果你穿过这条街,”他对她说,“那么你回来的时候就只能看见我的尸体了。”

那是她的某种天性,结婚前一年,她照样大大咧咧地到处东游西走,就跟她从小在陰沉的大沼泽地的圣-胡安省贫民区里逛来逛去一样,仿佛她生来就知道那样做似的。她和陌生人自来熟的本事,使丈夫目瞪口呆,而且她还具备用西班牙语在任何地方同任何人交流思想的神奇本领。“语言吗,当你去卖东西的时候,那是应该懂的。”她笑着以讥讽的语调说,“如果是买东西,懂不懂倒没关系。”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快而且那么欢天喜地就适应了巴黎的日常生活,虽然巴黎陰雨绵绵,她在心中还是爱上了它。不过,当她不胜重负地带着各式各样的经历,被旅行搞得筋疲力尽,因怀孕而昏昏欲睡地回到家乡的时候,人们在港口首先问她对迷人的欧洲印象如何时,她只用加勒比地区隐语的四个字就概括了十六个月的幸福生活:

“更爇闹吧。”

第四章

阿里萨在大教堂的庭院里看见怀孕六个月、俨然一派上流社会太太模样的费尔米纳的那一天,就下了争取名气和财富以便无愧于得到她的坚定不移的决心。他甚至不顾她已是有夫之妇这个障碍,因为他同时就打定了主意,仿佛这件事取决于乌尔比诺医生总得呜呼哀哉。他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如何死去,但却把这作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列入了计划,他决心既不着急也不张扬地等待,一直等到世界的末日。

他从头做起。他不经通报就来到了叔叔莱昂十二——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办公室里,表示他愿意听从差遣。叔叔对他随随便便就放弃了在莱伊瓦村当电报员这份美差颇为不满,但他相信侄子的话,人不是从一出娘胎就一成不变的,生活会迫使他再三再四地自我脱胎换骨。另外,哥哥的遗孀又在头一年里死去了,带着终天之恨死去了,但没有留下遗产。于是,他还是给了这个浪子侄儿一份差事。

莱昂十二的决定是独特的。这个黑良心的商人躯壳里有一种深藏不露的疯子般的脾气,他可以在瓜西拉的荒漠中泉水涌流般地吐柠檬酒,也可以用撕心裂肺的歌声“在这黑暗的坟墓里”使人们在葬礼中哭得惊天动地。他一头想发,厚嘴唇象农牧之神那样向前突出,再添上一把七弦琴和一顶桂冠,他就跟基督教神话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君尼禄一模一样了。除了经管他那些百孔千疮的仅仅因为死神的疏忽而仍然浮在水面上的船只和处理河运中日益繁重的各种问题以外,他把全部空余时间用来丰富他的抒情歌曲。在葬礼上唱歌,是他最喜爱不过的事情。他的噪子跟划船的苦役犯似的,没受过任何正规训练,但唱来很是动人。某人对他说过,恩里科-卡卢梭的声音可以震碎花瓶,多年来他一意模仿他,甚至想用声音震碎玻璃窗。他的朋友们给他带回在世界各国旅行时找到的最薄的花瓶,专门组织晚会,以便他最终实现他的最高梦想,但始终没有如愿以偿。不过,就象伟大的卡卢梭震碎两耳细颈玻璃瓶一样,他那雷鸣般的声音里有一种柔情,可以震碎听众的心,这就是他在葬礼中备受欢迎的原因。只有一次,他异想天开地唱起了“当你升上天堂”这首美国卢锡安纳州的优美的催人泪下的挽歌时,被牧师喝住了,牧师无法理解这种宗教改革。

就这样,高唱低吟着意大利那不勒斯歌剧和小夜曲,他的创造能力和战无不胜的事业心使他成了内河运输最繁荣时期的彪炳显赫的人物。跟已故的两位兄长一样,他是白手起家的,虽然带着私生子的烙印,而且始终没有人认领过他们,他们都发迹到显赫的程度。他们是当时所谓“柜台显贵”的出类拔萃的人物,商业俱乐部就是“柜台显贵”们的庇护所。然而,即使在拥有可以过着跟他模样相似的罗马皇帝的生活的资本时,为了便于工作,叔叔莱昂十二仍然领着妻子和三个儿子住在老城,过着节俭的日子,挤在一座简陋的房子里,却无法去掉人们不公正地加在他头上的贪心不足的恶名。他唯一的奢侈就更简单:一幢离办公室二西班牙里的海滨房子,里面除了六条手工做的凳子、一个水瓮和一张挂在阳台上以便星期天躺着思考问题的吊床之外,没有别的家具。有人说他是富翁,但谁也没有他自我形容得确切。

“富翁倒不是,”他说,“我是个有钱的穷人,这压根儿是两码事儿。”

这种古怪脾气——某人某次曾经在一次演说中赞扬它是大智若愚——使他一眼就看出了过去和今后谁也没有看出过的阿里萨身上的那种东西。自从面色忧郁、虚度了二十七岁光陰的阿里萨到他办公室去要工作那天起,他就让他经受了可以使最硬的铁汉子屈服的军营式的严酷考验。但他没能使侄子知难而退。叔叔莱昂十二从来没有怀疑过,侄子的坚忍并非源于糊口谋生的需要,也不是继承了父亲的冷峻,而是来自一种爱情方面的野心,这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的任何艰难困苦都无法摧毁这种坚忍。

最不顺利的是头几年。他被任命为总经理室抄写员,那显然是因神设庙地为他安排的。是特乌古特——他是叔叔莱昂十二过去的音乐教师——劝莱昂十二给侄子找份抄抄写写的差事,因为他是个不知疲倦的大量阅读文学作品的人,’虽然看的坏书比好书还多。叔叔莱昂十二对于侄子看坏书这事不予理会,特乌古特也曾经说过他自己是唱歌唱得最差的学生,他还不是唱得坟墓里的石碑都为之潸然下泪嘛。不管怎么说,德国人最漫不经心地说出的这一点是说准了,阿里萨写任何东西都感情奔放,把正式文件写得跟情书似的。尽管他力图避免,还是把装船货单写得合厌押韵,日常商业函件更散发着抒情气息,减少了权威性。有一天,叔叔亲自到他的办公室去,拿着一叠他没有勇气签上自己名字的信函,给他下了最后通谋。

“要是你没本事写出一封象样的商业信函,那你就到码头上扫垃圾去吧。”叔叔对他说。

阿里萨接受了挑战。他尽最大努力学习商业行文的简洁明了,跟过去模仿时髦诗人一样,专心致志地模仿公证档案里的模式。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空间时间都是在“代笔先生门洞”里度过的,他帮助那些胸无点墨的恋人写情书,发泄积蓄在心中的无法在写海关报告时使用的堆山似海的情话。六个月过去了,他费尽了心机。还是没能把那不可救药的天鹅的脖子扭过来。叔叔莱昂十二第二次训斥他的时候,他服了,但依然有些不识人间烟火。

“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爱情。”他说。

“糟糕的是,”叔叔对他说,“没有航运就没有爱情。”

叔叔实践了派他去码头上清扫垃圾的威胁性命令,并为他留了一条后路,告诉他,干好了,就一步步提升他,直到使他找到合适的归宿。果然如此。任何工作,不管是多么艰巨还是多么令人难堪,都没有使他倒下,薪金的微薄也没使他灰心丧气,在骄横傲慢的上级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时刻丧失过无畏的本能。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过错的,所有跟他共过事的人,都吃过他那貌似软弱实则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独断专行的苦头。正如叔叔莱昂十二预见和希望的那样,在三十年的牺牲和顽强奋斗中,他熟悉了公司的第一个秘密。他担任过所有的职务,在所有的岗位上,他都显示了令人赞叹的能力。他研究了那神秘的经线中的每一条线络,都和诗歌的脉络有着许许多多的共同之处。但是,他没能取得那梦寐以求的战争勋章:写一封过得去的商业函件。的确,一封也没写成。他没有设想过,甚至也没有察觉过,通过自己的生活,他证明了父亲的看法——父亲直到最后一息还一再说,没有任何人的嗅觉比诗人更灵敏,没有任何石匠比诗人更顽强,没有任何经理比诗人更老谋深算和危险了。这一点,至少叔叔莱昂十二对他说过,叔叔在心里没事儿的时候总是对他说他的父亲,叔叔把他父亲那种与其说是企业家不如说是梦想家的思想传给了他。

叔叔告诉他,他父亲皮奥-金托-洛阿伊萨把办公室基本上当成了娱乐场而不是工作间,他总是把办公室里的事情安排成礼拜日离家上班,借口说要接待或遣送一条船。更是甚者,他让人在仓库的院子里安装了一只废锅炉,上面装了一个汽笛,假如妻子在注意他,就有人按航行信号拉响那只汽笛。叔叔莱昂十二心里琢磨了一下,阿里萨脑子里已经形成了这么一个概念:在一个闷爇的礼拜日下午,半掩半开的办公室里的写字台上正在进行某种勾当,父亲的妻子在家里侧耳倾听,一艘从来没动来窝的轮船上响着告别的汽笛。等她发现这一切,要指责丈夫的可耻行为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死了。她比丈夫晚故去许多年,没有儿子的痛苦使她身心交瘁,祈祷的时候,她一直恳求上帝永远诅咒那个私生子。

父亲的形象震动了阿里萨。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经商不大在行,他做内河运输买卖破了产,是因为大哥跟一个德国海军准将密切合作,德国准将是内河航运事业的先驱。几个兄弟都是同胞共母的私生子,母亲是厨娘,兄弟几个是她跟不同的男人所生,除叔叔莱昂十二的名字是以降生时正在执政的教皇的名字命名的外,其余几个的名字都是在她的姓氏后面加上一个从圣徒列传中随意选来的教皇的名字。名叫弗洛轮蒂诺的那个人,是所有哥儿几个的外祖父,弗洛轮蒂诺这个名字,超越了整整一代教皇,传给了特兰西托-阿里萨的儿子。

弗洛轮蒂诺-阿里萨一直保存着一个他父亲写爱情诗的笔记本,其中有些诗是从特兰西托身上获得灵感的,每首诗的眉题都点缀着受伤的心。有两件事使他颇感意外。其一,是父亲那独特的字体,竟跟他的一模一样,可他却是从一本字帖上的许多字体中挑选他最喜欢的字体学来的呀。其二,是找到了一句他以为是自己的座右铭,但他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就把这句话写在一个本子里了: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

他还看到了他父亲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圣菲照的,照片上的父亲很年轻,就跟他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年龄一样,父亲身穿大衣,仿佛钻进了一只狗熊的身体里。他靠在一座雕像的墩座上,雕像只剩下松开的绑退那部分了。站在父亲旁边的那个小孩就是叔叔莱昂十二,他头上戴着一顶船长小帽。在另一张照片上,父亲和一群战士在一起,从父亲身上,他知道那是连年战火中的哪一次战争,父亲的猎枪最长,胡子里的火药味儿从浑身上下散发出来。跟几兄弟一样,父亲是自由党人和共济会会员,然而他却希望儿子进神学院。阿里萨没觉得象人们所说的那样他和父亲长得很象,据叔叔莱昂十二说,父亲也讨厌情书般的文件。总之,照片上的父亲不象他,也跟他记忆中的父亲不一样,跟母亲描绘的模样也不同——因为爱,母亲美化了父亲的形象——更跟叔叔莱昂十二以其善意的冷酷丑化了的父亲的形象不同。不过,许多年之后,阿里萨对镜梳头时发现了这种相似之处,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象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他不记得父亲住在文塔纳斯街。仿佛听说过有段时间他在那里过夜,那是他和特兰西托刚刚相爱之时,但自从他出生以后,父亲就没再去看过她。

洗礼登记在许多年里一直是我们唯一有效的身分证,阿里萨的洗礼登记——在圣-托里维奥颁发的——只是说,他是一个名叫特兰西托的未婚私生女的私生子。洗礼登记上没出现父亲的名字,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在秘密地供养儿子。这种社会地位,使神学院对阿里萨关上了大门,同时也使他逃脱了在我国最残酷的战争年代服兵役的义务,因为他是一个未婚母亲的独生子。

每周礼拜五,放学之后,他都坐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办公室门口,翻看那本看了千百遍的一翻直掉渣儿的动物画册。父亲身穿那件后来母亲特兰西托不得不改给他穿的明子大衣走进办公室去,看都不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跟祭坛上的福音书作者圣约翰一模一样。好几个钟头过去了,父亲出来的时候,悄悄地把下一周生活费递给他。父子俩不说一句话,不仅因为父亲不想说,而且也因为他害怕父亲。一天,等了比平常长得多的时间以后,父亲出来了,给钱的时候对他说:

“拿着,以后别再来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后来他才知道,叔叔莱昂十二——他比父亲小十来岁——继续在给特兰西托送钱。父亲患腹痛病不治去世之后,是叔叔在照料母亲。他没留下片纸只字,也没来得及采取任何维护独生子——这个野孩子——的措施。

阿里萨的悲剧在于,他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做抄写员的时期,放不下自己的抒情之怀,他念念不忘费尔米纳,也始终没学会在起草文稿的时候放下对她的思念。后来,他调任别的职务时,依然情思潮涌,在百无聊赖中,只好把爱情送给那些目不识丁的恋人,在“代笔先生门洞”替他们无偿代写情书。一下班,他就到“代笔先生门洞”去,慢腾腾地脱下外衣,把它搭在椅子靠背上,戴上袖套免得弄脏了衬衣袖子,为了更好地思考,把背心的扣子也解开了。有时候,他一直写到深更半夜,以使人神魂颠倒的书信让那些失恋的人重新振作起来。有些日子,他碰到跟儿子闹翻了的贪婪女人,坚持要领取抚恤金的老兵,被人偷了东西想向政府申诉的人,磨破了嘴皮也难使他们满意,因为他唯一能打动别人的,就是他写的情书。对新主顾,他连问题都用不着问,只要一看他们的白眼球,就明白他们的心理状态。他一封接着一封地写爇情洋溢的情信,万无一失的方式就是写信的时候始终想着费尔米纳,除她之外什么也不想。第一个月之后,他不得不建立预约制度,免得心急如焚的恋人们使他难以招架。

对那个时期最愉快的回忆,是关于一个羞答答的姑娘,她几乎是个小女孩,颤抖着求他替她给刚收到的一封无法抗拒的信作复。阿里萨认出,那正是他头一天下午写出的一封信。根据女孩子的激情和年龄,他用不同的方式写了一封信,字迹也象是她的,他能够根据不同情况,按照个人的性格特点模仿各种笔迹。他纵情畅想,假如费尔米纳对他的爱情能象那位六神无主的小姑娘对她的追求者一样,将会给他写出什么样的回信。自然,两天之后,他得以写第一封信时的文体、口气和抒发爱情的方式,替小伙子再写回信。就这样,他自个儿对自个儿进行了火爇的书信往来。不出一个月,两人分别去向他道谢,感谢他一手包办的在男朋友的信中提出的、女孩子在回信中爇情地接受了的建议:结婚。

他们生了第一个儿子之后,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双方才发现自己的信是由同一位代笔先生捉刀的,两人第一次联袂到达“代笔先生门洞”,敦请他给新生儿当教父。由于梦想成为现实,阿里萨兴奋异常。他在百忙中挤出时间写了一首诗:“恋人的秘书”。这首诗比当时以二十文的价钱在门洞里出售的、被全市半数以上市民倒背如流的另一首诗更富有诗意,内容也更加广泛。他把幻想中费尔米纳和他相会的一幕幕情景理好顺序,每一幕都根据他认为可能的种种模式,写出了情景交融的来信和复信。最后,他写成了上千封信,分为三集,每集都象科瓦鲁维亚斯字典那么厚,但城里的出版商谁也不肯冒险为他出版,只好在家里束之高阁,特兰西托断然拒绝把罐子从地下创出来,免得将一生积蓄浪费在出版这些信件的疯狂举动上。若干年后,等到阿里萨自己有钱出版这部书时,那些情书早已过时厂,他好不容易才承认了这一现实。

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迈出最初几步并在“代笔先生门洞”无偿代笔写信的时候,他年轻时代的朋友们就确信他在逐渐疏远他们,而且一去不回头了。果然如此,他刚从溯河而上的那次旅行归来时,还抱着冲淡对费尔米纳的思念的希望,访问了某些朋友,跟他们一起打弹子球,参加他一生中的最后的几次舞会,无动于衷地听任姑娘们嘲笑,干各种他认为有助于让他恢复本来面目的事情。后来,叔叔莱昂十二聘他为职员以后,他开始和同事们一起,在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终于,他和同事们的话题只限于航运公司,而且提到航运公司时也不说全称,只用其缩写字母C-F-C,到了这个时候,同事们就把他视为自己人了。他甚至连吃饭的方式都改变了。在此以前,他在饭桌上是随随便便没有规律的,从那时起直到他临终之时,他却天天一样,而且大为节省:早饭是一大杯纯咖啡,午饭是一块炖鱼加白米饭,睡觉前来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小块儿奶酪。他每时每刻,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场合都喝纯咖啡,一天喝三十杯。那是跟原油一样的饮料,他总愿自个儿动手煮,把咖啡灌在暖瓶里,暖瓶伸手就够得着。同他自己坚定的愿望和殷切地努力相反,他与遭受到爱情的致命打击以前已判若两人了。

实际上,他根本不可能再是从前的地了。夺回费尔米纳是他一生的唯一目标,而且他坚信或迟或早总能得到她。他说服了特兰西托继续整修房子,以便在发生奇迹的时候随时可以迎接她到家里来。跟对待出版“恋人的秘书”这一建议的反应完全不同,特兰西托此时前进了一大步:她用现金买下了房子,并着手全面翻修。他们把原来的卧室翻修成一间会客厅,在顶层另修了一间供夫妇二人住的卧室和另一间供可能降生的儿女们住的房间,两间房都很宽敞,光线也很好。在原先是卷烟厂的那片空地上,修了一座宽阔的花园,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玫瑰,那是阿里萨利用清晨的闲暇时间亲自动手种的。唯一原封未动的,是那间当铺,那是不忘过去的见证。阿里萨原先住的后房,还跟过去一样,吊床还挂着,大写字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书,不过他住到顶层那间拟作夫妇卧室的房间里去了。这间房子是全家最宽敞、最凉快的,还有一个内阳台,海风徐来,玫瑰飘香,晚上呆在阳台上无比的惬意,不过也是最符合阿里萨的苦行僧清苦标准的。墙面光秃秃的,而且粗糙不平,那是用生石灰抹的。除了一张如同苦役犯用的床,一个床头柜,柜上放着一个插蜡烛的玻璃瓶,一个旧衣柜,一只水罐,一只澡盆和一只洗脸盆外,没有别的家具。

修整房屋的工程持续了将近三年,正好和城市的恢复期互相巧合。当时航运和转口贸易激增,这两个因素造就了殖民地时期的繁荣,并使那里在两个多世纪内成了美洲的门户。然而,这也是特兰西托表现出患了不治之症的前期症候的时期。她的老主顾们光临她的当铺时,她已显得越来越老、越来越憔悴和津神恍惚了,她跟她们打了半辈子交道,现在却认不出她们来了,要不就把她们的事情张冠李戴。这对她这类生意来说是十分严重的,因为她所从事的生意历来不签任何字据,信誉只凭口说,一句话就是保证,而且照例被认可。起初,她以为是耳朵聋了,但很快就发现,显然是记忆力出了毛病,才使她丢三拉四。于是,她把当铺关了,除了利用理在地下的罐子里的财富,翻修房子,配置家具之外,还剩下了许多全市最贵重的古老首饰,这些首饰的主人无力把它们赎还。

阿里萨不得不同时兼顾许多事情,却从未削弱他加紧偷偷猎取女人的劲头。他跟纳萨雷特的遗孀做了一阵露水夫妻,打开了寻花觅柳的道路,好几年中,他继续干着勾外夜间无主的小鸟的勾当,幻想借此来减轻失去费尔米纳的痛苦。到了后来,已经说不清他绝望地发泄滢欲的习惯,到底是出于心理的需要,还是一种生理上的恶习了。他到小客栈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仅因为他的兴趣有所转移,而且,还因为他不愿意被熟人们认出。有三次,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他采用了过去没有干过的简便做法:把担心被认出来的女友打扮成男人,装起嘻嘻哈哈的夜猫子一起到旅馆去。但至少有两次被人发现,原来他和那位所谓男友进旅馆后不是到酒吧间而是直奔房间。这就使阿里萨的相当狼藉的名声彻底完蛋了。后来,他只去过很少几次,但已不是为了重演故技,而是恰恰相反,是为了找个避难所,以便在纵欲过度中喘一口气。

不进小客栈并非对那种事洗手不干。下午五点来钟光景,刚离开办公室,他就象老鹰叼小鸡儿似的到处捕猎。起初,他满足于黑夜的恩赐。他在公园里和女佣,在市场上和女黑人,在海滩上和交际花,在来自新奥尔良的轮船上同美国女人勾搭,把她们带到礁石上去,在那里,从太阳下山开始,半个城市的人都在于那种事。把她们带到一切能干那种事的地方去,有时甚至还带到没法干那种事的地方去,有不少回,他不得不急匆匆地钻进漆黑的门厅,在大门背后不拘方式地干那种事。

灯塔一直是个幸福的避护所,垂暮之年万念俱灰的时候,他仍然在依恋地怀念灯塔,那是个痛快行事的好地方,尤其在晚上。他曾经想过,他那个时期的风流勾当,在信号灯的一问一答中可能让海员们看到了一点什么。他继续到灯塔去,比到任何别的地方都去得更勤,他的朋友——灯塔看守人——欢天喜地地接待他,那张傻里傻气的脸,使担惊受怕的小鸟们如释重负。灯塔下面有一间房子,紧靠着撞在峭壁上发现雷鸣般涛声的海浪,在那间房子里,爱意更加浓烈,因为有一种遇难的感觉。爱的狂潮之夜过去之后,阿里萨更喜欢到灯塔上面去,因为在那里能俯瞰全城和海上以及远处的湖泊里的万盏渔灯。

在这段时间里,形成了他关于女人的身体状况和恋爱的能力之间的关系的浅显理论。他对这些不成熟的观察作了记载,想为“恋人的秘书”写个实用续集,阿乌森西娜-桑坦德尔以其老狗的智慧把他弄了个颠三倒四,使他的妙论彻底破产。于是,这项计划也跟出版“恋人的秘书”的计划一样成了泡影。

阿乌森西娘有过二十年正常的夫妻生活,生过三个儿子,儿子们都已成家并且生儿育女。她自诩为全市最有福气的祖母。始终没有弄清楚,是她抛弃了丈夫还是丈夫抛弃了她,或者是两人同时互相抛弃。丈夫和他原来的情人一块儿过去了,她自由自在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敞开大门接待内河轮船的船长拉罗萨,她过去曾经在夜晚打开后门接待过他许多次。正是船长本人,不假思索地把阿里萨带到她的家里。

船长把他带去吃午饭,船长还带去一大瓶家酿的烧酒和做一顿木薯香蕉肉汤的最上乘的调料、这种菜只能用农家母鸡、带骨嫩牛肉、吃残渣剩饭长大的猪的肉和沿河村子里的蔬菜才能做出来。阿里萨一开始就对可口的佳肴和女主人的绰约风姿不大在意。只是对那个漂亮的家赞不绝口。他喜欢那座明亮、凉爽的房子,里面有四个朝海的大窗户,从背后可以把整个古城尽收眼底。他喜欢那些光华夺目的摆设,这些装饰品使会客厅扑朔迷离而又令人望而生畏。津美的工艺品应有尽有,都是罗森多-德-拉罗萨船长出航时一件件带回来的,屋子里已经摆得没有余地了。临海阳台,坐落在围墙上,阳台上养着一只马来西亚白鹦鹉,羽毛白得令人难以置信,沉思似的一动不动,使人难以理解,那是阿里萨从未见过的最美的动物。

拉罗萨因客人的情绪高涨而兴高采烈,他详尽地向客人介绍每件东西的来历,一边讲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不停地饮酒。他长得跟块钢筋水泥似的:身躯庞大,除脑袋光秃秃外,浑身是毛,一部山羊胡子跟把大刷子似的,声如洪钟——只有这个人才能有这么大的声音。他举止十分文雅,却嗜酒成瘾。就餐前,他已喝了半瓶酒,身子摔倒在放杯子和瓶子的托盘上,杯子、瓶子发出一阵清脆的破裂声。阿马森西娜只好请阿里萨帮忙,把他那跟搁浅的鲸鱼似的失去知觉的身体拖到床上去,给这位睡着了的船长脱去衣服。然后,两人心里同时闪过一个感谢这个鬼使神差的安排的念头,接着心照不宣地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去亲爇。在七年多的时间里,当船长出外航行的时候,他们一有机会就在一起。没有被撞上的危险,因为船长具有优秀海员的习惯,到港的时候会用船上的汽笛发出通知,哪怕是在早晨也无一例外。先用三声长笛通知妻子和九个儿女,然后用两下短促而忧郁的笛声通知情妇。

阿乌森西姬年近半百,长得也不年轻,她的情欲却不减当年。根据轮船的航程,阿里萨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而且总是不事先通知,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想去的时候就去,没有一次她不是在等着他。

在他们相识两年之后的一个礼拜日,他到她家去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脱他的衣服,而是摘下他的眼镜,吻他。阿里萨知道,她开始爱上他了。自从第一天起,他在那座房子里就过得很舒坦,他喜欢那座房子,把它视为己有,但每次他没有在那里呆过两小时以上,也从来没有在那里睡过觉,只吃过一回饭,那是她向他发出了正式邀请。实际上,他只是为她而去的,总是带着唯一的礼物——一朵孤零零的玫瑰,到下一次不可预见的机会为止,他连面都不露一下。在她摘下他的眼镜吻他的那个礼拜日,两人在船长那张巨大的床上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午睡醒来,阿里萨还记得听到过白鹦鹉的叫声,那刺耳的破锣似的叫声,和它的美丽的外表格格不入。在炎爇的下午四时,万籁俱静,透过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得见古城的侧面,下午的太阳,照射着它的脊背,照射着它的建筑物的金色尖顶,照射着金光灿灿的直通牙买加的大海。阿乌林西娜伸出大胆的手,阿里萨把她的手推开了。他说:“现在不行!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好象有人在瞧着我们。”她又以其幸福的笑声使白鹦鹉尖叫起来。她说:“这种借口,就是宙斯的老婆也不会相信。”当然,她也是不会相信的,但她同意了他的意见,两人又默默地亲爇了好大一会儿。五点,太阳仍然老高,她从床上跳起来,一丝不挂,头上扎着那根绸带,到厨房里去找点什么喝的,刚到卧室外面还没迈出一步就惊慌地叫了起来。

简直无法相信。家里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些吊灯了。其余的,包括签着姓名的家具、印度地毯、雕塑和哥白林挂毯,难以计数的宝石和贵重金属做的小玩意儿,一切使她家成为全市最漂亮、最富丽堂皇的家庭之一的摆设,一切的一切,直至那只神一般的白鹦鹉,都不翼而飞了。没有打扰他们,从临海阳台上运走了他们的东西。剩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几间房子和四个打开了的窗户,还有就是在紧贴里面的墙壁上用粗刷子写的一句话:因为堕落,这种事儿就会落到你的头上。拉罗萨船长一直没法理解,阿乌森西娜干吗不去报案,也没想法同收购赃物的商人联系,并且还不准别人提这件倒霉事儿。

阿里萨继续到被洗劫一空的那座房子里去看她,家具只剩下强盗们忘在厨房里的三把皮椅子和他们当时所在的那间卧室里的东西。不过,他不象过去那样经常去看她了,这并非出于她所猜测的原因,家里遭到了洗劫,而是因为本世纪初出现了骡车这个新鲜玩意儿。骡车是他别出心裁地猎取孤鸟的极乐世界。他每天乘坐四次,两次到办公室,两次回家,有时候是真的在车里看文件或书报,大部分时间则是以看东西做幌子,去为以后的优会建立初步联系。后来,叔叔莱昂十二拨给他一辆两匹踉总统拉斐尔-努涅斯的骡子一样的披着金色马衣的栗色骡子拉的车,他时常怀念他乘坐骡拉驿车、手到揭来他于花花公子风流勾当的那个时代。他的想法不无道理:份情的最大敌人,莫过于等在门口的那辆车子。他几乎一直把骡子藏在家里,步行去猎取女人,免得在地上留下车辙。正因为如此,他十分怀念那些驾着老气横秋的。掉了毛的骡子的驿车。在驿车里,他只要斜着眼睛瞟那么一下,就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爱情。然而,在无数个令人心醉的回忆里,他难以忘却一个无依无靠的鸟儿,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同她在一起只度过了一个痛快的半夜,但只那么一幕,就足以使他后半辈子对狂欢节的无辜混乱头疼了。

她在狂欢的人群中的勇敢的举动,引起了坐在驿车里的他的注意。她看来不出二十岁,如果不是装扮成残疾人的样子,看不出她对狂欢有多大劲头。她的头发颜色很淡,长长的,平平的,自然地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普普通通的长衫。对街上震耳欲聋的音乐,一把把撒向空中的大米粉,驿车走过时向坐车的人撒的红红绿绿的水——拉车的骡子在那疯狂的三天里都用淀粉涂得通身雪白,头上戴着花冠——她都完全无动于衷。利用那个混乱场面,阿里萨提出请她吃冰淇淋,他没想花更大的代价。她看了他一眼,并不感到意外。她说;“我很乐意接受,但是我要警告你,我是个疯子。”对她的回答,他付之一笑,随即带她到冰淇淋店的阳台上去看彩车队伍。过后,他穿上一件租来的带风帽的外衣,两人到海关广场接进了跳舞的人群,象初恋的情人似的翩翩起舞。在喧嚣的夜晚,她益发心醉神迷,跳得跟个舞蹈家似的。在跳舞的人群里,她显得富有创造性而无所顾忌,舞姿优美,令人心荡神驰。

“你缠着我,还不知道是干了件什么蠢事呢。”她在如火如荼地狂欢着的人群里大声喊叫着说,“我是个疯人院里的疯子。”

阿里萨觉得,那天晚上他又回到了遭受失恋痛苦之前的纯洁而欢乐的境地。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么轻易到手的幸福是不可能持续多长时间的,他在这方面教训多于经验。于是,在夜晚的高潮开始减退之前——高潮总是在分发过化装最佳奖后就开始减退——他对姑娘建议说,到灯塔上去看日出吧。她高兴地接受了建议,但又说等发完奖品再去。

阿里萨确信,耽误这一会儿,真是救了他一条命。一点不错。当姑娘刚向他示意去灯塔的时候,“圣母”疯人院的两个如狼似虎的看守和一个女看守就扑到了她的身上。自从她下午三点钟逃走之后,他们就到处找她,不仅仅是他们三个人,而且动员了政府当局的全部力量。她用从花匠手里夺过来的砍刀砍死了一个守卫,把另外两个砍成了重伤,因为她想出来参加狂欢节舞会。谁也没想到她竟会在大街上跳舞,都以为她藏到什么人家里去了,他们搜查了成千上万家,连地下蓄水池都搜过了。

带她走可不容易。她拿出藏在侞罩里的整枝剪刀自卫,六个大男人刚把拘束衣给她套上,拥挤在海关广场上的人群就兴高采烈地鼓掌和起哄,以为这血腥的逮捕也是狂欢节里层出不穷的闹剧之一。阿里萨当时心里象刀绞似的,从礼拜三圣诞节那天开始,他就提着一盒英国巧克力到圣母街转悠,想把巧克力递给她。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从窗户里对着他辱骂或哀求的女囚,用巧克力盒子返她们,希望能侥幸看到她也从铁窗里面出现。但他始终没有再见到过她。数日之后,有一天当他从驿车上下来的时候,一个跟父亲一起走的小女孩向他要一块他提着的盒子里的巧克力。父亲训斥女儿,并向阿里萨道歉。他把整盒巧克力都给了那个小姑娘,心里想他这样做会把他从一切痛苦中拯救出来。随后,他在小女孩的爸爸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让他不要介意。

“这是送给一个见鬼去了的情人的。”他对他说。

作为命运的补偿,阿里萨认识卡西亚妮也是在骡拉驿车上,她实际上是他一生中真正爱过的女人,虽然他和她都始终没有意识到,他们也一直没有过枕席之欢。他坐下午五点的驿车回家,看到她之前他就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实实在在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好象被手指戳了一下似的。他抬起头看见了她,她坐在对面最远的地方,在其余乘客中有如鹤立鸡群。她迎着他的目光,继续厚颜无耻地盯着他。他只能象在第一次想象时那么想象她:黑姑娘,年轻而漂亮,但毫无疑问,是个婊子。他把她从生活中抹掉了,他觉得最不值得的就是拿钱买爱情,他从来没有买过。

阿里萨在停车广场下了驿车,那是驿车的终点站。他三步并做两步地穿过迷宫似的卖货摊朝前走,母亲在等他六点钟回去。穿出人群之后,他听见背后响起了一阵女人的鞋后跟落在石头地面上的欢快的啦啦声,他回头看了一眼,以便确认他已经猜到了的情况:是她。她的打扮和画中女奴一般,穿一条宽荷叶边裙子,两手以跳舞的姿势牵起裙角,迈过街上的水坑,敞口领开得连肩膀都露了出来,脖子上挂着一串花花绿绿的项链,头上裹着一条白头巾。他在小客栈里见识过她这样的人。时常是这样,到了下午六点,她们肚子里还只装着早饭时,她们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肉体当做拦路贼的刀来使,扯着嗓子对在街上碰到的第一个男人调情。要么做婊子,要么就饿肚子。为了进行一次最后的验证,阿里萨拐了个弯,走进空无一人的那条名叫麦仙翁的小巷子。她尾随着他,越跟越紧。这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双手拄着雨伞站在人行道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搞错了,美人儿。”他说,“我不会给你的。”

“当然会啦,”她说,“从你脸上瞧得出来。”

阿里萨想起了他小时候听见那位他们家的家庭医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在谈到他的慢性便秘时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的人分成两大类:会拉屎的和不会拉屎的。”根据这一论断,这位医生提出了一整套关于性格的理论,他认为这比星占学还要津确。然而随着阅历的增长,阿里萨以另一种方式提出了这个理论:“世界上的人分成两大类:会嫖的和不会嫖的。”他对后一种人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对这些人来讲,越轨行为仿佛是不可思议的。他们把男女之间的那些事看得神乎其神,仿佛是他们刚刚发明的。相反,经常干这种事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他们心安理得,守口如瓶,因为他们知道,谨慎关系着他们的生命。他们不谈论自己的豪举,不委托任何人牵线搭桥,装做对这事漠不关心到了极点,甚至落得个性无能,或者性冷,尤其是象阿里萨这样被人说成是假女人的名声,他们也无所谓。不过,这种陰差阳错正中他们的下怀,因为这种差错也保护着他们。这是个绝密的共济会,全世界的会员都互相认识,并不需要共同语言。正是这样,阿里萨对那个姑娘的回答才不感到意外:她和他是一丘之貉,因此她才知道他明白她的想法。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他的良心每日每时都这么提醒他,直到他离开人间那一天。她想向他要求的,并非爱情,更不是卖钱的爱情,而是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找一份儿工作,随便干点什么,挣多少钱都可以。阿里萨对自己的行为很内疚,便把她带去见了人事处长,人事处长给她在总务处安排了一个最低下的工作,她认真、谦卑而兢兢业业地干了三年。

从创立时起,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办公室就在码头跟前,和在海湾对面的远洋船只港口以及鬼魂湾市场的锚地毫不搭界。那是一座木结构楼房,房顶是用锌皮做的人字顶,唯一的阳台很长,用支在楼正面的柱子撑着,楼房四面开着好几个钉着铁丝网的窗户,从窗户里可以象看挂在墙上的图表似的看到靠在码头上的全部船只。创建公司的德国人修这座楼的时候,把锌皮顶漆成了红色,把木头墙壁漆成了雪白色,整座楼也有点象一艘内河船只。后来,整个楼都漆成了蓝色,阿里萨到公司里工作的那一阵,楼宇变成了一个灰尘山积的大棚子,说不清到度是什么颜色了,锈迹斑斑的房顶,原先的锌板上用新锌板打了些补丁。楼房后面有个用粗铁丝围起来的铺着碎石子的院子,院子里有两座显得更新一些的大仓库,仓库后面是一条堵死了的河沟,又脏又臭,半个世纪航运积累的垃圾在河沟里腐烂:古老的旧船的废墟,其中有由西蒙-博利瓦尔剪彩下水的只有一个烟筒的原始船只,也有几条相当新的、舱房里已经装有电风扇的船。旧船大部分都已经拆过了,上面的材料用在了别的船上,但不少船只的状况还相当不错,似乎只要给它们涂上点漆就可以开去航行,用不着惊吓住在船里的派晰和除去覆盖在船上使它们显得更加可怜巴巴的巨大的黄色野花。

楼房的顶层是管理处,房间小而舒适,装备齐全,跟轮船的仓房似的,它是造船工程师修建的。餐厅的尽头里,叔叔莱昂十二跟普通职员一样,在一间和所有的办公室毫无区别的办公室里办公,唯一的区别是,在他的写字台上,每天早晨都有一束插在一个玻璃瓶里的随便什么样的香花。楼房的底层是旅客集中之处,里面有个候船室,候船室里摆着几条粗木凳,一个卖船票和办理行李托运的阳台。在所有办公室的后面,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总务处,单是总务处这个名字,就给人以一个职资寒糊的印象,公司其它部门没有解决的所有问题都送到总务处来不了了之。卡西亚妮就在那里,坐在一张放在堆码着的玉米袋子和没法处理的文件堆里的学生课桌后面。那天,叔叔莱昂十二亲自到那里去了,看看这个总务处到底能起点什么作用。在那里当众和所有职员进行交谈。在三个小时的理论上的建议和具体调查之后,他忧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考虑了许久,确信没有找到堆积如山的案件的任何解决办法,而是完全相反,又发现了些无法解决的各种各样的新问题。

第二天,阿里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卡西亚妮留的一张条子,要求研究一下,如果认为合适的话,看完以后呈送他的叔叔。她是头天下午在视察时唯一未说话的人。她有意识地注意到了自己的照顾性雇员的身分,但在那张条子上她说明了,她一言不发并不是对事情漠不关心,而是为了尊重处里有身分的职员。条子写得如此言简意赅。叔叔莱昂十二设想进行一次深刻改组,但卡西亚妮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简单,所谓总务处实际上不存在:它是装那些其它处推卸下来的令人头疼然而又无足轻重的问题的垃圾桶。因此解决办法就是,撤销总务处,把问题通到原先把它推出来的各处室去解决。

叔叔莱昂十二对卡西亚妮是何许人毫无印象,也不记得在头天下午的会议上看见过她,但他看了条子之后,就把她叫到办公室,关起门来同她谈了两个小时。按照他厂解人的方式,他们的谈话各方面都有所涉及。条子是平平常常的,但是有助于问题的解决,产生了渴望已久的效果。不过,叔叔莱昂十二对此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小学毕业之后,她只在制帽学校上过学。另外,她正在家里采用一种速成方法无师自通地学习英语,三个月前,她开始上夜校学习打字。打字是个大有前途的新职业,就象过去说电报员大有前途,或再平时候说蒸汽机大有前途是一样的。

她谈完话出去的时候,叔叔莱昂十-二已经开始象他后来一直称呼她的那样,管她叫同名人莱昂娜了。根据莱昂娜-卡西亚妮的建议,他当机立断地决定撤销总务处,把问题分别退回原来制造这些问题的人那里去解决,并为她设置了一个既没有名称也没有具体职能的职位,实际上就是他的私人助理。这天下午,果断地撤销了总务处之后,叔叔莱昂十二问阿里萨,是从哪儿把卡西亚妮搞来的,阿里萨如实作了回答。

“那么请你到驿车去一下,把象她一样的姑娘统统给我带来。”叔叔对他说,“有两个或三个这样的姑娘,我们就能把你那只大帆船打捞起来了。”

阿里萨把这句话当成了叔叔莱昂十二独特的玩笑,但第二天他就发现,六个月以前拨给他的那辆车子不见了,取消他的车子是为了让他继续在驿车上寻找隐藏着的人才。卡西亚妮呢,原先的小心谨慎很快就一扫而光,头三年里将颇为狡猾地隐在内心深处的浑身解数都使厂出来。又过了三年,她把一切情况都掌握了,在往后的四年间,她已经快提升到秘书长了,但她拒绝担任秘书长,因为她只比阿里萨低一级。到那时为止,她依然听命于他,她愿意继续这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阿里萨本人也没有察觉,是他在听从她的命令。事情是这样的,他只不过是在总经理室里执行她提出的建议,以便帮助他战胜自己那些不露首尾的敌人的陰谋诡计

第五章(一)

卡西亚妮具有把秘密玩弄于掌股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远知道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出现在什么地方。她津力过人,不声不响,又聪明又温柔。然而,在关键时刻,尽管她内心痛苦,却表现出钢铁般的性格。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动过肝火。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扫清阶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用血去洗——让阿里萨爬到他不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于不可遏制的权欲,她不择手段地那么干着,但她实际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报恩。她的决心如此之大,使阿里萨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搅得晕头转向了,在一个不幸的时刻,他曾经想去挡住她的道儿,因为他以为她在挡住他的道儿。卡西亚妮使他重新清醒过来。

“您别搞错了。”她对他说,“您要我走,我就离开这里,不过请您好好想一想。”

阿里萨的确还没有想过。于是,他尽可能前前后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终于向她缴械投降。实际上,在公司内部危机四伏的那场肮脏的战争中,在提心吊胆的寻花问柳的灾难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对费尔米纳的幻想中,面对那个在白爇化的明争暗斗中弄得屎一身、爱一身的泼辣的黑姑娘,阿里萨的冷漠的内心没有一刻平静过。他曾多次黯然伤心,因为她实际上不是他认识她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种贱人,否则他会把自己的原则忘得一净,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宝,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觉。卡西亚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驿车上的时候一样,依然满不在乎地穿着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着疯子的头巾,戴着骨雕的耳坠和手镯,戴着那串项链,根根手指上都戴着假宝石戒指。总之,还是流浪街头的那个卡西亚妮。时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点儿痕迹,更使她平添了几分颜色。她熟透了,女性的妙处更加使人销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温爇的身体,随着成熟显得更加丰满了。阿里萨在十年中没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来为自己在初次见面时所犯的错误赎罪。她呢,在各方面都帮了他的忙,唯独在这方面没有帮过他。

一天晚上,阿里萨工作到了深夜——母亲去世后他经常如此——正要出门的时候,他看见卡西亚妮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他没敲门就推了进去。她果然在那里,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出神地沉思着,表情严肃,新配的眼镜使她带上了学究的气息。阿里萨心里激起了一阵幸福的颤栗:就他们两人在楼里,码头上空无一人,城市已进入梦乡,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墨一样的海,一艘轮船发出凄凉的声吟,它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到港。阿里萨双手拄着雨伞,跟他在那条名叫麦仙翁的小巷子里挡住她的去路时一模一样,但这次是为了不让她看出他的膝盖在微微发抖。

“告诉我,亲爱的卡西亚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她并不感到意外,异常镇静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目瞪口呆。

她还从来没有用“你”称呼过他。

“唉,阿里萨呀,”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太迟了:在骡马驿车上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后来她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但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真的,帮他干了那么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当之后,为他忍受了那么多的无耻行径之后,她在生活中已经超过了他,尽管他比她年长了二十岁:她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爱着他,她情愿继续爱他而不是欺骗他,虽然不得不突如其来地让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对他说,“我会觉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儿子在一起睡觉。”

最后的否认不是出自自己之口,这一点使阿里萨觉得芒刺在背。他历来以为,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是在等待别人再坚持,然后才作最后的决定,但跟她打交道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错误的风险了。他轻轻松松地走了,甚至还带了一点颇为难得的痛快。从这天晚上以后,他们之间可能出现的任何陰影都顺顺当当地冰释了,而且阿里萨也终于明白,他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觉。

阿里萨只向卡西亚妮透露了他跟费尔米纳的秘密。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知道这个秘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已开始把这件事置之记忆之外了。其中有三个已铁定地进了坟墓:一个是他母亲,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这个秘密从记忆中抹去了;第二个是普拉西迪姬,她长期侍候那个几乎被她视为女儿的人,直到高寿才与世长辞;第三个是那位终身难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经把他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失在祈祷书里递给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可能还活在世上。至于洛轮索-达萨,当时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为了女儿不被开除,也许曾经向修女德拉鲁丝透露过,但修女不大可能扩散这个秘密。还有伊尔德布兰达以及费尔米纳其他一些野里野气的表姐妹们。

阿里萨不知道,乌尔比诺医生也应该包括在这张知情人的名单之中。伊尔德布兰达在头几年十分频繁的来访中,有一次曾经向医生透露过这个秘密。不过,她是非常偶然地在一个很不适当的时候提到这件事的,而乌尔比诺医生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左耳进,右耳出。伊尔德布兰达是把阿里萨作为一个据她认为可能在猜灯谜时独占鳌头的隐姓埋名的诗人而提到的。乌尔比诺医生半天没想起阿里萨是谁,她便对他说——其实并不是非说不可,但她说这个的时候没怀一点儿恶意——阿里萨就是费尔米纳出嫁以前唯一的情人。她对医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确信这件事是完全无可非议而且又是昙花一现的,甚至可以令人惋惜。乌尔比诺医生瞧都不瞧她就反唇相讥说:“我不知道这个家伙还是一位诗人哪。”随即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跟其它事情一起抹去了,因为他的职业已经使他养成了从轮理道德的角度对事情随见随忘的习惯。

阿里萨发觉,掌握这个秘密的人,除他母亲之外都是属于费尔米纳那一方的,而在他这一方却只有自己一人。他独自背着这重如大山的包袱,许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但当时谁也不配得到这种信任。卡西亚妮是唯一可信赖的人,只差选定方式和时机了。就在他思索这个问题的那个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乌尔比诺医生爬上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陡峭的楼梯上来了。为了战胜下午三点钟的闷爇,他爬一级歇一会儿,走到阿里萨的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汗水把裤子都湿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一场飓风就要来了。”阿里萨在那里见过他好多回,每回都是来找叔叔莱昂十二的,但过去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这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种关系。

那段时间,也正是乌尔比诺医生度过了职业难关,几乎象个叫化子似的拿着帽子挨门挨户地为他的艺术活动寻求资助的时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赞助者之一自始至终是莱昂十二,后者当时正巧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的弹簧靠背椅上刚刚开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分钟午觉。阿里萨请乌尔比诺医生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坐一会儿,他的办公室紧挨着叔叔莱昂十二的办公室,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叔叔的办公室的前厅。

他们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打过照面,但从来没有面对面地呆过,阿里萨又一次恶心地感到自愧弗如。漫长的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来,并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纯咖啡。乌尔比诺医生一杯也没接受。他说:“咖啡是毒药。”说完又继续和另一个人接着谈论别的问题,并不担心他的话被旁人听见。阿里萨如坐针毡。医生天生俊逸,谈吐流畅而津确,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樟脑味儿,他英气逼人,谈话左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轻薄的言辞,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变得庄重了。突然,医生冷不丁儿把话锋一转:

“您喜欢音乐吗?”

阿里萨感到措手不及。说真的,城里演出的音乐会或歌剧,他场场必到,但他觉得自己无法象行家那样谈论音乐。对流行音乐,”尤其是对伤感圆舞曲,他是心领神会的,这些音乐跟他年轻时的所作所为,跟他偷偷写的诗比起来,可以说是异曲同工,这不能否认。他只要随便听那么一遍,就连上帝的威力也无法把整夜整夜浮现在他脑子中的旋律抹掉。但这不成其为对一位内行提出的十分严肃的问题的严肃的回答。

“我喜欢加德尔。”他说。

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有数了。“不错,”他说,“现在正时髦。”他向阿里萨强调,现在能弄来的节目,同上个世纪那些津彩的节目不可同日而语,真令人寒心。事情是这样的:为了请肖邦三重奏乐团到喜剧剧院来演出,他兜售长期票已经一年了,但政界诸公,谁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许人也。而就在那个月里,拉蒙-卡拉尔特匪警剧团、马诺洛-普雷萨小歌剧说唱剧团和桑塔内拉斯家庭剧团的票都卖光了,这些剧团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哑剧——滑稽剧杂拌儿剧团,演员们就在舞台上利用灯光暗转的一瞬间换衣服。连那个自称可以和过去的女舞蹈家怫列斯-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尔泰剧团,乃至那令人作呕的乌尔苏斯剧团——演一个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斗一条吕底亚公牛的事——的票都卖光了。然而,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欧洲人现在不是正在又一次进行野蛮战争吗?我们在半个世纪内经过九次内战以后却开始过上太平日子了。九场内战,说到底,只是一场,始终是那一场。这篇引人入胜的演说,最引起阿里萨注意的地方,不是别的,而是有可能恢复猜灯谜,那是乌尔比诺医生发起的最轰动、影响最深远的一项活动,阿里萨不得不咬住舌头,免得忍不住开口告诉医生说,他本人正是那一年一度的比赛的参加者,这项比赛当时已经开始吸引从国内到加勒比地区其它国家的许多大名鼎鼎的诗人。

谈话方兴未艾,空气中的爇浪突然凉了下来,一场钻来绕去的大风暴把门窗吹得乒乒乓乓,办公室从地基开始咯吱咯吱乱响,仿佛飘在水面上的一叶扁舟。乌尔比诺医生似乎没有察觉这个情况,他顺便提了几句六月份疯狂肆虐的强台风后,就冷不丁风马牛不相及地谈起了他的妻子。他不仅把她视为最爇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视为他的动议的灵魂。他说:“没有她我将一事无成。”阿里萨冷漠地听着这一切,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担心自己的声音失态,什么也没敢出口。不过,听了两三句话之后,他就全然明白了:乌尔比诺医生尽管参加了许许多多劳神费力的活动,却仍然有用不完的时间来崇拜他的妻子,爇烈的程度几乎和他相同,这个事实使他迷惘了。但他没有作出反应,因为从他的心里冒出了一股傻气。他的心告诉他,他和他的情敌是同一种命运的牺牲品,共同遭受爱上同一个女人的不幸,他们是挂在同一个车套里的两头牲口。在过去的漫长的二十七年当中,阿里萨第一次觉得心里被刀扎了似的痛楚。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那个令人崇拜的男人必须死去。

飓风刮到远处去了,在仅仅十五分钟以内,它已把濒湖的几个区夷为平地,把半边城市吹得房倒屋塌。乌尔比诺医生再次对叔叔莱昂十二的慷慨捐献表示满意,没等风雨完全停息就告辞了。因为心不在焉,他将阿里萨借给他的那把个人专用的雨伞也带走了。阿里萨不但毫不介意,而且还暗自高兴,他在捉摸,如果费尔米纳知道雨伞的主人是谁,将会作何感想。卡西亚妮经过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同医生会见的激情之中,他觉得这是向她吐露秘密的唯一机会了,跟捅掉使他不得安宁的燕子窝一样,要么现在就下决心,要么永远也别捐。他先问她对乌尔比诺医生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这个人揽的事很多,也许有点过分,不过我想,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停了一会儿,她又沉思了一下,用她又尖又大的牙齿——高个儿黑女人的牙齿——把铅笔的橡皮头一块块地啃下来,最后耸了耸肩膀,打算把这件与之无关的事情一笔勾销。

“也许他所以干那么多的事儿,”她说,“就是为了免得去想。”

阿里萨试图打断她的话。

“可惜的是,他必须死掉。”他说。

“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说。

“不错,”他接口说,“但这个人比所有的人都更应该死。”

她压根没弄明白,又耸了耸肩膀,没有答腔,走了。这时,阿里萨明白了,在将来的某个还说不准的晚上,当他有幸和费尔米纳躺在一起时,他就可以对她说,他甚至对这位唯一有权知道的人也没透露过他的爱情的秘密。不,永远也不能透露,连向卡西亚妮也不能透露,这倒不是他不愿意向她打开珍藏这个秘密的匣子,而是直到那个时刻他才察觉,打开匣子的钥匙被丢掉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使他震动的还不是这件事。回首青年时代,往事历历在目,每年四月十五日,喧声震耳的灯谜赛会都在安的列斯大厅里举行。他始终是主角之一,但也象在几乎所有的场合一样,他始终是个不露面的主角。二十四年前,从开幕比赛起,他参加过好几次,他从来没中过奖,哪怕中个末等奖。不过,他不在乎,他参加并非出于获奖的野心,而是因为灯谜赛对他具有额外的吸引力:第一次比赛就是由费尔米纳负责打开那些火漆封口的信套,由她宣读比赛获奖者的名单,从那时起,他就决定要参加以后每年的竞赛了。

第一次灯谜竞赛的那一天夜里,阿里萨躲在半明半暗的靠背椅子后面,焦虑的心情使那朵插在西装翻领扣眼儿里的鲜艳的山茶花也在微微颤抖。他看见费尔米纳正站在古老的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打开那三个火漆封着的信套。他在心里琢磨,当她发现他是“金兰花”奖的获奖者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胸有成竹,她准能认得出他的笔迹来。到了那一瞬间,小公园杏树下面度过的那些如花似锦的黄昏,书信里的振子花的芳香,微风轻拂的早晨为戴王冠的仙女演奏的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懂的圆舞曲,都会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可惜,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更糟糕的是,“金兰花”奖——全国诗歌奖中的最高奖,被一个中国移民夺走了。

促使作出那非同小可的决定的雷鸣般的欢呼声,使人对竞赛的严肃性产生了怀疑。但评判是公正的,评奖委员会一致认为那是一首出类拔萃的十四行诗。

没有一个人相信,获奖的那首十四行诗的作者竟会是个中国人。他是上个世纪末在修筑两洋运河期间为了逃避吞噬巴拿马的那场黄爇病横祸,和其他许多中国人一起到这里来享其天年的。他们说的是中国话,他们在此地生存着、繁衍着,他们内部完全一模一样,谁也分辨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起初总数不到十人,其中有几个带着妻子儿女和准备食用的狗,但没过几年,这些悄悄地越过海关入境的中国人已挤满了港口附近的四条小巷。他们中间的年轻人匆匆忙忙地变成了儿孙满堂的风烛残年的家长,谁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时间衰老的。人们凭直觉把他们分成两类:好的中国人和坏的中国人。坏的中国人躲在港口的陰暗角落里,象国王似的吃喝,或者坐在桌子上对着一盘葵花籽烩老鼠肉较然死去,人们怀疑他们是些拐卖女人和无所不卖的人贩子。好的中国人是那些开洗衣店的,他们继承了一种神圣的科学,把旧衬衣退还顾客时洗得比新衬衣还要干净,领口和袖口熨得就象刚刚摊平的圣饼。在灯谜赛上击败七十二名训练有素的对手的,就是这些好中国人中的一员。

费尔米纳头昏脑涨地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谁也没听懂。不仅因为那是个闻所未闻的名字,而且说来说去谁也拿不准中国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好在大可不必为此荣神,那位获奖的中国人已经从包厢后面出现了,脸上挂着中国人提早回家时那种会心的微笑。他对获胜十拿九稳,特意穿着那件过春节时才穿的黄色丝绸衬衣去了。在不相信他是作者的人们的震耳嘘声中,他接过那朵十八K的金兰花幸福地吻了吻。他在中央站了一会儿,象他们的圣母——显然不如我们的圣母那么做作——的使徒那样镇静自如。当起哄声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他把获奖的诗句念了一遍。谁也没有听懂。但当又一阵嘘声停歇时,费尔米纳用动人的失了音的嗓子冷静地重新朗读了一遍,第一句诗就使人惊叹叫绝。那是一首最正统的高蹈派十四行诗,完美无缺,通篇贯穿着一股沁人肌肤的灵感,仿佛是一位高手帮他捉刀的。唯一有点道理的解释是,某位大诗人有意要同这个灯谜赛开个玩笑,而这位中国人则抱着至死不泄露秘密的决。已去帮他开这个玩笑。商报——我们的传统报纸,试图挽救公民的声誉,发表了一篇与其说是引经据典不如说是生吞活剥的关于中国人的悠久历史,他们在加勒比地区的文化影响以及他们有资格参加灯谜赛的杂文。杂文的作者毫不怀疑十四行诗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称是作者的人,他直截了当地从题目开始引证:

《中国人人皆诗人》。陰谋的策划者们——如果有过陰谋的话——就跟这个秘密一起烂在坟墓里了。获奖的这位中国人活到东方人的天年后死了,至死没有作出交代。他和那朵金兰花一起,装进棺材埋葬了,但也带着没有获得有生之年唯一渴望的东西的痛苦,他唯一的渴念是诗人的令名。为此之故,报界又抛出了早已被忘却的灯谜事件,并配上由手捧金杯的臃肿少女组成的插图,再版了那首十四行诗,诗界的守护神借此机会恢复事情的本来面目:新的一代觉得那首十四行诗味同嚼蜡,由此证明那首诗的确出自这位已故的中国人的手笔。

在阿里萨的记忆中,始终把那天坐在他旁边的一位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和这幕闹剧联系在一起。竞赛开始的时候他还注意过她,后来由于在胆战心惊地等待,又把她忘记了。她那珍珠母般的白皙皮肤,富态女人身上飘出来的馨香,她那用一朵假洋玉兰花遮掩着的女高音歌唱家般的巨大的胸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把身体裹得很紧的黑天鹅绒长袍,黑得跟她那急颠颠。爇辣辣的眼珠似的。她的头发更黑,用一把吉卜赛女郎的梳子别在后颈上。耳朵上垂着耳环,脖子上挂着跟耳环风格相同的项链,根根手指上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所有的首饰都是用闪闪发亮的泡泡钉做的,右脸颊上有颗痣,用口红涂抹过了。在最后那阵嘈杂的掌声中,她带着发自内心的抑郁,看了看阿里萨。

“相信我吧,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她对他说。

阿里萨浑身一震,倒不是被这种应该得到的同情所感到,而是由于有人洞悉他的秘密而吃惊。她向他说明:

“我在开奖时发现,当时你领口上的那朵花在不住地颤动。”

她拿出手中的长毛绒出茶花向他示意,并向他敞开了心扉:

“因此我才把我那一朵摘了下来。”她说。

本来阿里萨眼看就要因受挫而掉泪了,但出于夜生活狩猎者的直觉,津神陡然一振。

“让咱们找个地方去同声一哭吧。”他对她说。

他陪她回家。走到剧院大门口时,差不多已是午夜。街上人迹责无,他劝说她请他去喝杯白兰地,一起欣赏她提到过的十多年来积累起来的关于社交活动的剪报和照片集。这种花招在当时已经不新鲜了,但这一次他是被动的,因为在他们离开国家剧院的时候她就谈起她的影集。他们进了她的家。阿里萨在客厅里首先观察到的是,卧室的门正敞开着,床很大,铺设华丽,古铜色的床上铺着织锦锻床罩。他惶然了。她大概察觉到他的神情,赶快抢在他前面穿过客厅,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请他在一张用印花家具布做的长沙发上坐下,沙发上有只猫在睡觉。她把那叠影集放到客厅中间的桌子上。阿里萨慢条斯理地翻着影集,一边在看眼前的东西,一边主要在思考着下几步的行动。他突然抬起视线,看见她两眼已经泪汪汪。他劝她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吧,不必害臊,因为哭最能减轻痛苦,但又建议她松开侞罩再哭。他忙不迭地去帮她,因为侞罩是用一条长长的十字带缝制的,紧紧地捆在背上。他还没来得及帮她解完带子,侞罩就由于内部的压力而自行松开了,高耸如山的奶头自由自在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是在最顺手的场合也从来没有消除初次恐惧心理的阿里萨大着胆子用手指轻轻地摩掌她的脖子,她发出一声惯受溺爱的小姑娘的声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没有停止哭泣。他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但不等他亲第二日她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她的身子硕大无朋,如饥似渴,爇气烘烘,两人搂抱着在地上打起滚来。沙发上的猫被惊醒了,一下跳在他们身上。他们象初出茅庐心慌意乱的雏儿一样,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只狂怒的猫上,而没有去注意他们正在做的这件事所可能带来的灾祸上。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他们又继续在一起厮混,持续了好几年。

他爱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周岁了,而他还不满三十岁。她叫萨拉-诺丽埃佳,年轻时曾以一本关于穷人的爱情诗集在某次竞赛中获奖,尽管有过一刻钟的春风得意,那本诗集却始终没有出版。她在公立学校里以讲授礼仪和公民课为生,住在泥沙混杂的格茨玛尼老区“请人巷”的一幢租来的房子里。她曾经有过好几个逢场作戏的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没有和她缔结姻缘的幻想,因为在她那个环境和她那个时代,男人很少会想到同跟他睡过觉的女人订亲。自从她的第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她曾以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全部痴情去爱过他——在预定的举行婚礼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诺言,把她置于被遗弃的未婚妻——或者按照当时的术语,叫做“被用过的未婚姑娘”——的尬尴境地之后,她自己早就不抱这种幻想了。这第一次经历虽然残酷而短暂,但给她留下的并不是苦恼,而是一种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还是不嫁人,不管是没有上帝还是没有王法,要没有个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虽然她和他一样无拘无束,也许还不反对把他们的关系公开,但阿里萨从一开始就把这设计成了一种偷鸡摸狗的关系。他从侧门溜进去,几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在黎明前跟着脚尖儿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户众多的房子里,不管怎么防范,邻居们表面上似乎不大知情,实际上相当了解底细。然而,阿里萨还是要维持那种表面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这么搞的。他从来没有失误,不管是和她还是和任何别的女人,都没有留下过什么把柄。确实只有一次,他留下过可能招致后患的痕迹,或者说,留下了书面的招供,几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装成是费尔米纳的终身伴侣,一个不太忠实但换而不舍的丈夫,他不断在为摆脱夫妻枷锁奋斗,但又没有背叛过她。

这种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错、一帆风顺。特兰西托本人至死都确信这位在爱情中产生又为了爱情而被抚养大的儿子,以为他既然在年轻时遭受过第一次挫折,就不会在任何形式的爱情面前动心。然而,许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怀好意的人,却了解他的鬼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对奇装异服以及对各种稀奇古怪的洗涤剂的爱好,于是不约而同地怀疑,他并非对爱情不动心,而是对女人不动心。阿里萨知道他们对他有这种看法,但从来没作任何辩解。萨拉-诺丽埃佳对此也不在意。和阿里萨爱过的无数其他女人一样,甚至和那些并不爱他但使他心满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满意足的女人一样,她知道他只不过是个露水男人而已。

后来,他爱什么时候到她家里去就什么时候去,尤其喜欢在礼拜日早晨去,礼拜日早晨环境更安静。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不管是要紧的还是不要紧的,全身心地在那张历史悠久的宽大的床上使他满意。那张床总是铺得好好的在等着他。在那张床上,她从来不许讲究礼仪形式。阿里萨怎么也想不透,一个不是过来人的未婚女子,对男人的事情为什么能无所不知。他也琢磨不透,她怎么能那样风情万种、胜任愉快地使唤自己那大海豚似的柔软的身体,仿佛是在水中移动似的。她辩解说: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就一辈子也不会。阿里萨顿觉兴味大减,心里想,她或许比此时装出来的样子更要久经沙场了。但他又不得不表示,他相信她的话,因为他对她说过那句他对所有的情人说过的话: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他们最不喜欢的许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让那只狂怒的猫呆在床上。萨拉-诺丽埃佳常常给猫修剪指甲,免得他们被猫爪抓个稀巴烂。

然而,几乎跟她喜欢在床上闹到津疲力尽一样,她还喜欢把疲乏奉献给对诗歌的崇拜。她不仅对那个时代的爱情诗记得惊人的清楚——新出版的爱情诗,手工装订的小册子,卖二文钱一本——而且还把她最欣赏的那些诗钉在墙壁上,随时放声朗读。她把礼仪和公民课教材编成十一音节的对偶诗,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样,可惜没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诵成癖,有时在倒凤颠鸾那一刻还在继续喊叫着朗诵。阿里萨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在她嘴上一吮,就象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们水侞交融那个时候,阿里萨们心自问过:哪种状态可能是所谓爱情,到底是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呢,还是在礼拜日的宁静的下午?萨拉-诺丽埃佳以一个浅显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爱情。她说:“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萨拉-诺丽埃佳觉得这个定义适用于那首叫做不同的爱情的诗。那首诗是他们用四只手谱写的,她拿这首诗参加了第五届灯谜竞赛,满以为别人拿不出这种别出心裁的诗参加灯谜。但她又一次榜上无名。

阿里萨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怨气冲天。她心里有股无名火,断定是费尔米纳搞了鬼,使她的诗不能中奖。阿里萨没有睬她。从发奖开始,他就心情沉郁,他很久没有见到费尔米纳了,那天晚上,他觉得她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为人之母的人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闻,他知道她的儿子早就上学了。不过,从年龄上看,过去还不太明显,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气喘吁吁,念获奖名单时的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记忆,在萨拉-诺丽埃佳进厨房拾掇的时候又浏览了一遍灯谜的影集。他看了杂志的图片,在门洞里作为纪念品出售的发黄的明信片,仿佛是在回顾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时为止,他一直想当然地觉得,世界在变,风俗、时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就是她没有变。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在费尔米纳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当他自己只顾守株待兔的时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从来没同任何人谈过费尔米纳,因为他知道,当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没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这天晚上,他跟过去许多次一样,在浏览影集的时候,萨拉-诺丽埃佳心里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个能使爇血变得冰凉的结论。

“她是个婊子。”她说。

她走过阿里萨的身边,看见一副费尔米纳在一次面具舞会上化装成黑豹的图片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里萨就会知道她指的是谁。担心她揭出搅乱他的生活的老底来,阿里萨急忙进行了有分寸的辩护。他提醒她说,他只是拐了几个弯才认识费尔米纳的,他们从来没超出过点头招呼的界限,他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但他肯定说,她是个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过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龙门的。

“通过和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的利害关系的婚姻和施舍。”萨拉-诺丽埃佳截断了他的话,“这是当婊子的最下贱的做法。”

阿里萨的母亲为了安慰他的失恋,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虽然没有这样粗鲁,但说得同样斩钉截铁。阿里萨一阵慌乱,直透骨髓,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反驳萨拉-诺丽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话,直想绕开话题。但萨拉-诺丽埃佳怒气未消,不让他打岔。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直觉,她认定费尔米纳是阻挠她得奖的陰谋的罪魁祸首。这一点当然没有理由成立,因为她们互不相识,从来没见过面,而且就算费尔米纳了解竞赛的幕后情况,也无权作出授奖的决定。萨拉-诺丽埃佳不容置辩地说:“我们女人的感觉是很灵的。”说完就停止了争论。

从这时起,阿里萨就对她另眼相看了。对她来说,岁月也在流逝。她的丰腴的身体不知不觉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怞泣中姗姗来迟,她的眼皮也开始出现陈年痛苦的陰影。她已经是人老珠黄了。另外,因失败面怒火中烧,她没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兰地。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样了。两人正在吃椰油炒饭,她试图细算那首两人合作但后来没有中选的诗到底谁写了几行,以便一旦知道获奖,两人该各分几片金兰花的花瓣。做这种无聊的游戏对他们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里萨却利用这个机会去恬刚裂开的伤口,他们在这场鸡毛蒜皮的争论中纠缠不休,各自爱情的五年来的积怨终于解决了。

差十分十二点的时候,萨拉-诺丽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给挂钟上弦,把闹铃对好了。也许她是想无声地告诉他,他该走了。阿里萨觉得,他必须赶紧把这种没有爱情的关系一刀两断,他在伺机采取主动,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让萨拉-诺丽埃佳请他躺到床上去,对他说别走吧,我们中间的一切误会都已经烟消云散了,等上完弦以后,她就会请他去坐在她身边。可是,她却离得远远的,在会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里萨把被白兰地浸湿了的食指伸出去,让她吮,往常他总爱这么做。这次她躲开了。

“现在不。”她说,“我在等一个人。”

自从被费尔米纳拒绝以后,阿里萨就学乖了,使总是使自己处在作最后决定的主动地位。如果是在不那么痛苦的情况下,他肯定会去纠缠萨拉-诺丽埃佳,确信会和她到床上去搂抱打滚,度过那个夜晚,因为他相信,一个女人和男人睡过一次党,她就会继续在这个男人愿意的时候和他睡,只要这个男人懂得返她就行。基于这个信念,他忍受了一切,就是在最肮脏的爱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只要是能不给生下来就是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后决心的机会,但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忍无可忍的伤害,便把白兰地一饮而尽,尽可能表现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辞而别了。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萨拉-诺丽埃佳虽然不是阿里萨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却是和他保持最长久最稳定关系的女人之一。他发现,跟萨拉-诺丽埃佳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在床上的时候过得痛快,但永远无法用她来替代费尔米纳,便又开始去干独来独往地在夜间猎取女人的勾当。他把时间和最大限度的津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萨拉-诺丽埃佳一度创造了使他减轻对费尔米纳的思念的奇迹。至少,不看见费尔米纳他也可以活着。这跟过去是不同的,过去他随时会停下手里干着的事情,到他预感她有可能出现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意想不到的那些街头巷尾,甚至到现实中并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同萨拉-诺丽埃佳决裂之后,对费尔米纳的思念又苏醒过来了,使他坐卧不宁。他又一次觉得,仿佛自己又坐在小公园里,看着永远看不完的书。但这一次,这种感觉因盼望乌尔比诺医生立即一命归陰而更加强烈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注定他会把幸福带给一个寡妇,而寡妇也会把幸福带给他,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准备。在独来独往地猎取女人的生涯中,阿里萨对寡妇们了若指掌,他知道到处都是幸福的寡妇。他见过她们表示愿意装进丈夫那口棺材里活活埋掉,免得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去对付今后的恶运,但随着她们对新的处境的逐渐适应,她们又返老还童了。起初,她们象幻影般地住在空荡荡的住宅里,向女佣们倾诉衷曲,俄沂地躺在枕头上不想起床,在无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后依然无所事事。为了消磨时间,她们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钉上过去从来没言时间去钉的扣子,为领口和袖日上蜡,把它们熨得平平整整。她们继续在浴室里为丈夫摆上肥皂,铺上带有丈夫姓氏缩写的床罩,在饭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摆上刀叉盘子,好象他们会死而复生,没有通知就突然返回家来,就跟他们活着的时候经常这么做似的。然而,在不仅忘却了丈夫的姓氏,而且也忘却了自己的身分之后,她们在独自去做弥撒时又慢慢觉得自己成了自我意志的主宰了,而这一切都是以一个信念——一个在处女时代就存在的幻想——作为交换条件的。只有她们才知道,她们发疯地爱着的那个人——也许他也爱着她们——的分量,但她们得继续抚养他,给他喂奶,给他换湿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语言哄他们,鼓励他们早晨出门的时候别胆怯,直到最后一息。然而,当她们看见他在自己的怂恿下真的出去闯荡世界的时候,她们又提心吊胆起来,害怕他永远也回不来了。这就是生活。爱情,如果真有爱情的话,那是另一回事,另一个生命。

在孤独的寂寞中,相反,寡妇们发现,老老实实地生活全凭身体的指挥,饿了才吃,不用说假话而爱,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妇道而装睡,有权占有整张床席,没有人同她争一半床单,一半空气。一半属于她的夜晚,甚至睡梦也是自由自在的,该醒的时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里萨碰见寡妇们做完五点钟的弥撒出来。一身黑衣,肩上披着寡妇的黑纱。晨曦中,他看见她们穿街过巷,迈着碎步从一条人行道走上另一条人行道——那是小鸟般的步伐,因为单是贴近男人身边走过,就会玷污她们的名誉。然而他坚信,没有慰藉的寡妇,更甚于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种子撒到她们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触过许许多多寡妇,从纳萨雷特的遗孀开始,使他懂得,结过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后是何等幸福。到当时为止对他来说还纯粹是个幻想的东西,亏了这些寡妇,把它变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没有理由认为,费尔米纳和其他寡妇有什么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会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她心中不会有对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陰影,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去发现两度幸福的另一种幸福,一种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时每刻变成奇迹的普通的爱情,另一种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污泥而不染地洁身自好地保留下来的爱情。

要是他怀疑过费尔米纳在他的如意算盘中离得是多么遥远,也许他不会那么爇情贲涨。费尔米纳还只刚刚看见一个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恰恰没有突变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现。在那个时代,做个有钱人有许多好处,当然也有许多坏处。但普天下有一半人梦寐以求的是尽可能永远做个有钱人。因为不成熟,费尔米纳拒绝了阿里萨,她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当时,她闹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隐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许多年之后,也就是在行将进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关于阿里萨的谈话中发现了。参加谈话的人都知道,阿里萨是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继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词地说自己见过他许多次,甚至跟他打过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是副什么模样。这时,费尔米纳发现了妨碍她爱他的没有意识到的原因。她说:“他好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是的,他是某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人了解过。不过,当她在抵御乌尔比诺医生——医生是个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时候,她却被罪过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种感觉。当她觉得这种感觉向她袭来的时候,她被一种慌乱抓住了,只有碰见能减轻她良心的压力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慌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在厨房里打碎了一只盘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门缝里挤了一根手指头,她总是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归咎于他:“都是你。”虽然她对谁是肇事者并不关心,也并不确信自己是无辜的,反正能把罪过推开就够了。

这个陰影非常明显,势将危及家庭的和谐,乌尔比诺医生及时地发现了。他发现后,就赶忙对妻子说:“别难过,亲爱的,那是我的错。”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决定,而且他深信,发生这种事情的根源都是因为一种罪过的感觉。然而,理清阿里萨这团乱麻,不是一句宽心话就能解决的。长达好几个月之久,早晨,费尔米钢打开阳台的窗户,就得使劲赶走脑子里那个坐在优静的小公园里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见了曾经属于他的那棵树,那条不大显眼的长凳子,他正坐在那里看书,思念她,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户关上,长叹一声:‘可怜的人。”甚至她还伤心地抱怨过,阿里萨怎么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顽固呢,当时,后悔已经太晚了。有那么几次,她还亡羊补牢地期待着一封永远没有收到的信。当她必须作出嫁给乌尔比诺医生的决定时,她发觉,既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阿里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实际上,他对医生和对阿里萨同样不大喜欢,而且对医生更缺乏了解,医生的信没有他信里那种火爇的感情,也没有象他那样做过那么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确,乌尔比诺医生的追求,从来不是以爱情的语言来表达的。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献尘世间的东西:保障,和谐,幸福。这些数字一旦相加,也许等于爱情,近乎是爱情吧?但是,这些又不是爱情。这些疑虑使她心乱如麻,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说来说去,她对乌尔比诺医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象而不是太不象她爸爸梦寐以求地为女儿找的那个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词父亲狼狈为坚的小子,虽然实际上他不是,费尔米纳确信,自从看见他第二次走进她的家门,不请自来地为她诊断的时候起,就已经是了。同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谈话,使她心里更乱了。处在自己的牺牲者的地位上,表姐倾向阿里萨,甚至忘记了也许洛轮索-达萨把她请来是为了让她扩大有利于乌尔比诺医生的影响。只有上帝才知道,当表姐到电报局去找阿里萨的时候,费尔米纳作了多大努力才没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见他一次,把疑虑澄清,同他单独谈谈,深刻地了解他,以便确信她在冲动中作出的决定不会把她推向一个更严重的境况,即在同父母单枪匹马地进行的战争中投降。但她投降了,在一生中的关键的一分钟里投降了,她一点儿也没考虑那个追求者的英俊的外貌,他的祖传的财富,他少年得志的声誉,以及他实际美德中的任何一点,而是因为担心错过机会。她眼看就要满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是向命运屈服的秘密界限,这一点使她慌了手脚。这空前绝后的一分钟,就足以使她作出了上帝和人的金科玉律中规定的决定,至死方休。于是,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她毫不内疚地做了理智向她指示的最正经的事情:用不带泪水的海绵在对阿里萨的记忆上一抹,把它全部擦掉了,在这个记忆原先占据的地方,她让它长上了一片茂盛的罂粟花。唯一做了的另一件事是,她比平常更深地叹息了一声——最后的一声:“可怜的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虑从旅行结婚回来就开始出现了。他们还没打开箱子,家具包装还没拆开,准备供她做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主妇之用的十一箱东西还没取出来,她就差点儿昏死过去,因为她发觉,她成了这个错误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个不是囚徒的人关在一起。六年之后她才出了牢笼。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绝望地忍受着婆婆的刁难,小姑的愚昧——她们没有在这个牢笼中活活烂掉,是因为关进牢笼已经成为她们心中的天经地义的事了。

甘心屈服于家庭礼教的乌尔比诺医生,对她的恳求装聋作哑。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的无限的适应能力将会使一切就绪。母亲的衰老使他心疼,营堂健在的喜悦,换个时代的话,会使最没信心的人也会产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错,那位漂亮、聪明、在她那个环境里少见的敏感的女性,将近四十年来一直是她的人间天堂里的灵魂的主宰。编局使她痛苦到了只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变得刻薄尖酸,视所有的人为敌。她的退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因丈夫睁着眼睛在一次黑人起义中丢了老命而怨恨——她自己就这么说,而本来唯一正确的牺牲应该是为了她而生存下去。说到底,费尔米纳的美满的婚姻,就只维持到结婚旅行那段时间,而那个唯一能帮助她免遭最后的灭顶之灾的人,又在母亲的威严面前吓得噤若寒蝉。对那个所谓母亲不久人世的欺骗,费尔米纳怪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几个呆头呆脑的小姑子和那疯疯癫癫的婆婆。她到此时才发现,在学术权威和陶醉尘世乐趣的背后,她竟嫁了个不可救药的懦夫——一个因自己姓氏的社会分量才显得轩昂不凡的可怜虫,但已为时太晚了。

她把希望寄托在初生的儿子身上。感觉到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她为摆脱某种不是自己的东西而觉得轻松。但是当助产婆把赤条条的、浑身是粘液和血的肮里肮脏的脖子上缠着脐带的儿子抱给她看,她自己觉得对那个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小惠子一点儿也不喜欢时,竟把自己也吓坏了。可是,在独坐宫殿的孤寂中,她渐渐认识了他。母子相互认识了,她欣喜若狂地发现:儿女不是因为是儿女,而是因为爱怜和抚养才成为亲人。在那个不幸的家庭里,除了儿子之外,她谁的气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花园,没有窗户的巨大的房间里凝滞不动的时间,都使她感到压抑。漫漫长夜里,从邻近的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人的叫声,使她觉得自己也要疯了。每天都要布置宴请用的桌子,铺上绣花台布,摆上银餐具和灵堂里的蜡烛,让五个鬼影子似的人坐下来用一杯加奶咖啡和奶酪饼当晚饭吃的习惯,使她觉得羞耻。她诅咒傍晚的念珠祈祷,诅咒饭前经,诅咒对她拿刀叉的姿势、象街上的女人似的撩开神秘的大步走路、穿得象马戏团演员、对待丈夫的爇情方式、乃至不用头巾遮住胸部就给小孩喂奶等等没完没了的指责。当她刚刚按照英国的新派做法,邀请人们下午五点来喝茶、吃皇家饼干和花味甜食的时候,婆婆唐娜-布兰卡就扬言,反对在她家里用药来代替奶酪巧克力和木薯面包圈儿发汗。连做梦都免不了挨骂。一天早晨,费尔米纳说她梦见一陌生男人赤身裸体地在宫殿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撤及,唐娜-布兰卡涩声涩气地打断她的话说:

“正经女人不可能做这种梦。”

除了始终觉得是寄人篱下之外,还有两件更倒霉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种做法的茄子。唐娜为了表示对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准改变这一习惯,而费尔米钢又拒不食用。她从小就讨厌茄子,在尝茄子味道之前就讨厌,因为她觉得茄子的颜色跟毒药似的。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在她的生活里有一点变得对她有利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在吃饭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她父亲强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锅为六个人准备的茄子。那一次,她以为她要死了,起先是没完没了他呕吐嚼碎了的茄子,后来又被灌了一碗罐油,来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记忆中,两种东西只是同一种泻药,不仅害怕它们的味道,而且害怕它们都是毒药,使她把茄子和德油混为一谈了。在卡萨杜埃罗侯爵府的催人呕吐的午餐上,她只好移开视线,免得想起程油使她吐得死去活来的情景。

另一件倒霉事是竖琴。一天,善于洞察媳妇肺腑的唐娜开口说道:“我不相信正经女人不会弹钢琴。”对这道慈谕,甚至她的儿子也想提出异议,因为他童年最贪玩的那些年头,就是在钢琴课堂这个牢笼里度过的,尽管他长大成人之后曾经感谢让他上了钢琴课。他难以想象,年已二十五岁,又是那么一种性格的妻子,关在钢琴课堂上怎么受得了。但母亲思准的仅仅是,把钢琴换成竖琴,其不近清理的理由是,竖琴是天使的乐器。于是,从维也纳运来了一架津美绝轮的竖琴,跟黄金做的一样,能发出金子般的声音。后来,一场火劫之后,这架钢琴成了市博物馆最珍贵的文物之一,费尔米纳忍受了这种无形的监禁,试图以最后的牺牲来阻止关系的恶化。起初,她向一位专门从蒙波斯请来的教师学琴,十五天后,这位教师猝然长逝,她又跟着培训班的乐师学了几年,教师嘴里喷出的坟墓里的气息,使竖琴学生们掩口不迭。

她对自己的逆来顺受感到惊讶。虽然在内心深处,在同丈夫调情逗趣或发生龈塘中她都不承认这一点,但她还是比自己想象还要更快地适应了对新处境的既妥协又不满的矛盾状态。她曾经有一句标榜自己我行我素的口头禅:“刮风的时候就让扇子见他妈的鬼大吧。”但后来,她一方面出于对自己轻而易举地取得的优越地位的珍惜,一方面又担心出丑和横遭讽刺,便决心忍受一切,包括羞辱,只希望上帝终有一天大发慈悲接唐娜归天。而唐娜则在祈祷中不遗余力地恳求上帝让死神同她见面。

乌尔比诺医生借口处于危机时刻,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没有把心自问,母亲和妻子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和她们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驰。他不承认和妻子冲突的根源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气氛,他认为那是婚姻的本质造成的:婚姻是个只有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创造。两个还不大了解的人,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连性别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块儿过日子,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共同面对两种也许是大相径庭的命运,这是大悖科学常理的。他说:“夫妻之间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饭之前又必须重新制造。”据他说,他们夫妇间的问题更是如此,那是在两个有着天渊之别的阶级之间产生的,而且又是在一个依然梦想回到总督时代的城市里产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点稀泥,如果存在这种稀泥的话,也是跟爱情同样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们夫妇之间,成婚的时候是没有这种稀泥的,当他们正要创造这种稀泥的时候,命运除了把他们推向现实之外没伸出援助之手

第五章(二)

这就是学弹竖琴期间他们的生活状况。令人回味的偶然现象已经成了往事。当初,她走进浴室帮他洗澡的时候,虽然他们之间已龈龋不断,虽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虽然要受呆头呆脑的妹妹们和生下这些妹妹的母亲的气,他还是有足够的感情来要求她给他抹肥皂。她带着他们之间残存的从欧洲带回来的爱情渣儿为他抹,两人逐渐捐弃前嫌,最后便在地板上滚在一起,浑身糊满香气四溢的肥皂沫,耳朵里听着女佣们在洗涤间里的议论:“他们没再弄出孩子来,是因为他们不生了。”有时候,他们从疯狂的晚会上回来,藏在门背后的对往昔的怀念一下子就把他们击倒了。于是,便爆发一场有滋有味的争吵,一切又跟从前一样,五分钟之后,又成了蜜月时期的纵欲无度的情侣。

可是,除了这种并不多见的情况之外,睡觉的时候,总是有一个比另一个更疲乏。她在浴室里俄延片刻,用香纸卷烟,独自怞,又跟年轻时在家里当姑娘,自己是自己身体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阵一样,自我安慰起来。她总是头疼,也许因为太爇——永远爇,也许因为睡多了,也许月经来潮。月经,没完没了的月经。月经多得不得了,以致乌尔比诺医生竟敢在课堂上说——仅仅是为了吐一吐他的难言苦衷,结婚十年之后,女人的月经最多可达每周三次。

雪上加霜,费尔米纳赶上了早晚要无可挽回地发生的最倒霉的年头:她爸爸那些无本万利而从来没见过人的买卖原形毕露了。省长把乌尔比诺召到办公室里,把他文人的违法行径告诉他,省长一言以敝之:“天人上间的法律,没有一条是这家伙没触犯过的。”其中几个最严重的骗局,是在女婿的权势庇护下搞的,很难想象,女婿和他的妻子会不知道。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明白,唯一需要维护的是自己的名誉,因为那是唯一还没扫地的。于是,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用他的担保掩住了丑闻。就这样,洛轮索-达萨搭上了第一班轮船出国,一去不复返了。他象人们有时为了欺骗思乡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样回到了祖国,但在这种表面现象底下,也有某种真实的东西:一段时间以来,他登上来自祖国的轮船,只是为了喝一杯水仓里运来的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恋恋不舍的拥抱,他一直在抗议说他是无辜的,而且还想让女婿相信,他是某个政治陰谋的替罪羊。他走了,哭着小妞儿走了——他自打费尔米纳一结婚就这么叫她,哭着外孙子走了,哭着他赖以发财致富并获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这里,他凭昧心的买卖起家,把女儿变成了贵妇。他拖着年迈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被他坑害过的人谁也不希望他活得那么久。费尔米纳接到父亲的死讯时,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人们询问,她没有为父亲戴孝,但一连几个月,当她反锁在浴室里吸烟的时候,总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开交,其实她就是为父亲而哭。

两人关系中最荒谬的一点是,在那些不幸的年头里,两人在公众场合却表现得和睦美满。实际上,那几年是他们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敌意中取得胜利的最辉煌的几年。她不愿意如实承认,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见的,因而也是违背常理的。然而,这对费尔米纳来说,是容易应付的。社会生活,曾使费尔米纳产生了种种疑虑,其实那只不过是一连串返祖还原的协议,陈陈相因的礼节,预先想好了的言辞,人们在社会上借此你愚弄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残杀。这个庸俗轻浮的天堂的主要标志,是害怕不了解的人和事。她把这一点概括成了更简单的一句话:“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自从她拖着新娘婚纱那长得没有尽头的尾巴走进万紫千红。香气钦绕、圆舞曲乐声回荡的社会俱乐部大厅,发现那一大群汗流使背的男人和微微发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这个来自异己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胁性人物时,心头便象显影般地发现了这个道理。她刚满二十一岁,除了从家里到学校以外,她几乎没到外面去过。但她向四周扫视一眼,便明白她的敌人不是因仇恨而恐惧,而是因害怕而发呆。她没有再象刚进门时那样去吓唬他们,而是宽宏大度地去帮助他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正如她对各个城市的看法一样,她不觉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丑,而是跟她心里想象的一样,拿巴黎来说吧,虽然陰雨连绵,店铺老板贪吝,车夭言谈粗鲁,但她的记忆中,巴黎始终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并非因为巴黎实际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几年是联系在一起的。至于乌尔比诺医生呢,用别人对付他的那些同样的武器来对付别人,只不过是躁纵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罢了。他们在一切场合露面:郊游,灯谜,文艺演出,募捐舞会,爱国运动,第一次乘坐气球。他们无处不在,而且几乎永远是发起人和主持者。谁也无法想象,在他们过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里,还有谁比他们更幸福,还有哪对夫妇比他们更琴瑟和鸣。

父亲留下的那座房子,给费尔米纳提供了一个逃避家庭宫殿的窒息气氛的避难所。一旦躲开众人的视线,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园去,在那里接待新结识的女友和某些学校或图画班的同学。

在那座房子里,她象个未婚母亲似的消磨宁静的时光。她重新买了香兀骛,捡回野猫,把它们交给普拉西迪哑喂养。普拉西迪虹已经老了,风湿性关节炎使她行动有些不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复活的雄心。费尔米纳又打开了那间缝纫室,那里曾是阿里萨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也曾是乌尔比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以便了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缝纫室变成了回忆往事的神庙。

在一个暑气蒸人的下午,暴风雨降临之前,她去关阳台的窗户,看见阿里萨正坐在小公园里的扁桃树下那条他亲常坐的长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亲用父亲那件上衣改成的衣服,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但她看见的不是她偶尔相逢几次的上了年纪的阿里萨,而是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他了。她不寒而栗,认为那种幻觉是死神的通知,她为之心酸了。她竟开口对自己说,说不定她同他结合是美满的,她单独和他住在那座她以无限的爱为他修葺一新的房子里,正如他以同样的爱为她翻修的房子里一样。单是这个假设,就把她吓坏了,因为这使她发觉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于是,她竭尽全力,迫使丈夫不再闪烁其词地同她争论,同她对抗,同她撕打,同她一起为失去了的天堂号啕大哭,直到鸡叫五遍,曙光透进宫殿的窗帘,太阳变得火一样红。因一宿谈话而面色浮肿,因彻夜不眠而筋疲力尽,因哭干眼泪而心肠变硬了的丈夫,系紧靴带,收缩腰带,束紧还残存的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一切,对她说,她吧,亲爱的,让我们去寻找丢在欧洲的爱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复返。这个决定千真万确,他同大富银行——他的全球财产管理人——达成了立即变卖巨万家财的协议,这些财产从一开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样的买卖、投资和债券中,只有他本人才准确地知道,财产并不象传说的那样无穷无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折成打有印记的黄金,一点一点地汇到国外的银行去,直到不在这冷酷的祖国剩下巴掌大的土地来作为他和妻子的葬身之地为止。

和费尔米纳的想法相反,阿里萨还存在着,还活生生地存在着。当她跟丈夫、儿子一起乘坐黄骡马拉的马车到港口的时候,阿里萨正站在法国远洋船停靠的那个码头上。他看见他们下了船,同在公众场合无数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一样:衣鲜鞋亮。他们领着儿子,儿子已被教育成让人能想象出他长大成人后将是什么样子的模样了,酷肖父亲当年。乌尔比诺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萨打了个招呼:“我们去找回失落了的爱情。”费尔米纳向他点了点头,阿里萨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对他早谢的秃顶没有一点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过去见到的他一样:一个她始终没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里萨也没处在最走运的时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对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厌烦,时光犹如一潭死水。母亲身体恶化到了最后关头,她的记忆力完全消失了:几乎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她甚至转身看着儿子——儿子依然坐在那张沙发上看书——惊慌地问他:“你是谁的儿子?”儿子总是实言相告,但她马上打断地的话。

“那么告诉我,孩子,”她问儿子,“我是谁生的?”

她胖了好几圈儿,动都不能动了,她终日呆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店铺里,从头遍鸡叫起床开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一会儿。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抹上口红,把脸和胳膊涂上灰尘,不管遇到谁,她都问对方,她打扮得象谁。邻居们知道她在等待着同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呀。”这个身分,是引用儿童故事中一个人物的,只有这个身分才能使她满意。她继续颠头晃脑,摇着一大把粉红色的羽毛,然而又重来一遍:戴上纸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给嘴唇涂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铅粉擦在脸上,再一次问离她最近的随便哪一个人:“我打扮得象谁?”她成了邻里的笑料。一天夜里,阿里萨派人把老店铺的柜台和货柜拆了,堵死了临街的那道门,照她描述过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的样子,把她的卧室布置起来,从此以后,她再没有问人家她是谁了。

根据叔叔莱昂十二的建议,阿里萨找了个年岁很大的女人来照顾母亲,但那个可怜的老太婆总是半睡半醒的,有时候给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谁了。于是,阿里萨一出办公室就呆在家里,直到把母亲哄睡为止。他没再到商业俱乐部去玩骨牌,也很长时间没再去找同他常来常往的那几个老相好,因为自从同奥林皮姬-苏莱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会之后,他心里发生了某种极为深刻的变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几场使我们度过难关的暴风雨中,一天下午,阿里萨刚把叔叔莱昂十二送到家,从车里看到一个身材娇小、动作敏捷的姑娘。她身上穿着一件满是细布宽荷叶边的衣服,仿佛披着婚纱。她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因为风吹断了她的雨伞,把她吹得脚不点地地直向海边飘去。他把她救上了车,拐个弯,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庙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满院的鸽宠从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对他说,她嫁给一个杂货商还不到一年。阿里萨在公司的轮船上同他打了许多次照面,他从船上卸下各式各样的陶器来卖,还实装在鸟笼里的鸽子,那些鸟笼的尺寸跟母亲们在内河船上用来放初生婴儿的藤笼一样。从奥林皮妞-苏莱塔整个身躯看来,似乎是生长在养蜂人家里的,婰部丰满,上身扁平,铜丝似的头发,满脸太阳斑,两只骨碌碌乱转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常人更宽,声音尖细——一种只有说俏皮话的时候才用的声音。阿里萨觉得她滑稽有余,诱人不足,送她回家后就把她忘记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员住在一起。

过了几天,阿里萨又在港口看见了她的丈夫,这回他不是卸货,而是装货。轮船起锚的时候,阿里萨清晰地听见了魔鬼般的声音。当天下午,他送叔叔莱昂十二回家之后,佯装偶然地经过奥林皮哑-苏莱塔的家,越过栅栏,看见她正在给咕咕乱叫的鸽子喂食。他在车子里对她喊:“鸽子多少钱一只?”她认出了他,高兴地回答:“不卖。”他问:“那怎么才能弄到一只呢?”她一边继续喂食一边说:“碰见养鸽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时候,用车子把她送回家。”当天晚上,阿里萨回家的时候,带着一份奥林皮她-苏莱塔表示感谢的礼品:一只大退上有个金属圈儿的信鸽。

第二天下午,该喂食的时候,美丽的女郎看见送出去的那只鸽子跟着鸽群回来了,她以为它是逃回来的。但当她抓住它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金属圈儿上缠着一张纸条:一封表示爱慕的信。那是阿里萨第一次留下书面痕迹,而且还不会是最后一次,虽然这一次他留了一手,没有署名。第二天是礼拜三,下午他正要进家门的时候,一个野孩子交给他一个笼子,笼里装着原来那只信鸽,并带给他一个口信:养鸽子的太太让他把这个给他的,还让他告诉他,请他把笼子关好,要不鸽子还会飞掉的,这是最后一次送还给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也许鸽子在路上把信弄丢了,也许养鸽女人故意装傻,也许是把鸽子送回来让他再给放回去。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她照理该在送还鸽子时附封回信。

礼拜六上午,思来想去很久之后,阿里萨又附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把鸽子放了。这一次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那个小孩又给他送来了一个笼子,捎来口信说,再次把飞走的鸽子给他送回来了,前天还给他是出于礼貌,这一次还给他是因为可惜,但如果再让它飞走,就真的不再送回来了。特兰西托逗鸽子玩到深夜,她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把它夹在胳肢窝里,想用儿歌哄它睡觉。突然,她发现鸽子退上的金属圈缠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要没名没姓的人。阿萨萨欣喜若狂地念完纸条,仿佛这是初恋的高潮。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床上翻腾,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班之前,他就把鸽子放了,附上一张规规矩矩地签了名的求爱信,并把花园里一朵最新鲜、最红最香的玫瑰插在金属圈儿里。

好不容易,追求三个月之后,美丽的养鸽女人还是那句话:“我不是这号人。”但她从来没有拒绝收信,也不拒绝赴阿里萨安排的看来是偶然性的约会。他变了:这个从来不抛头露面的情人,这个一毛不拔而又想占有一切的人,这个从来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人,这个藏头露尾的“猎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流的礼品,一趟又一趟大胆地转悠到养鸽女人家去——有两次还是在她的丈夫既没出远门也没上市场的时候去的。从初探风月那时算起,这是他唯一感到被枪矛刺透的一次。

相识六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在一艘靠在码头上重新喷漆的轮船的仓房里相会了。那是一个迷人的下午。奥林皮姬-苏莱塔的爱情活泼愉快,那是叽叽喳喳的养鸽女人的爱情,她喜欢光着身子呆几个小时,慢慢地充满柔情蜜意地想息,跟真正的爱情似的。仓房是拆开的,油漆刚喷了一半,把松节油的香味儿留在一个幸福的下午的记忆里,是使人惬意的。墓地,由于一个奇异的灵感的冲击,阿里萨打开了一个从床铺上伸手够得到的红油漆罐子,蘸湿了食指,在美丽的养鸽女的肚子上写了一行字:“这个姐们儿是我的。”当天晚上,奥林皮哑-苏莱塔没想起肚子上还有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脱下了衣服,丈夫一句话没说,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不动声色,在她穿睡衣的时候,他到浴室里去取出剃刀,把她宰了。

几天之后,阿里萨在潜逃的丈夫被抓回来向报界透露了他犯罪的原因和方式时,才知道了这件事。此后多年,他一直明战心惊地想着那些署了名的信。阿里萨计算着那个杀人犯坐牢的时间——因为经营航运业务,他对阿里萨了若指掌,不过阿里萨最害怕的不是脖子上挨一刀,也不是当众出丑,而是怕费尔米纳知道他的不忠。在等待的那几年里,一天,照料特兰西托的那个老太婆因为一场非季节性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场上呆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回来的时候,发现特兰西托已经死了。她坐在摇椅上,跟往常一样,满身涂得花里胡哨,头上插着花,睁大着眼睛,脸上挂着恶作剧的微笑。当看护她的老太婆发现时,她已死了两个小时了。断气前不久,她把埋在床下瓦罐里的黄金和玉石首饰分给了四邻的小孩,让他们当糖果吃,其中最值钱的东西,后来怎么也找不回来了。阿里萨把她葬在古老的“上帝之手牧场”——当时还被称为霍乱公墓——并在她的墓上种了一株玫瑰花。

头几次到母亲墓前凭吊,阿里萨发现养鸽女奥林皮娘-苏莱塔就埋在附近,没有墓碑,但在墓前的水泥板还没凝固以前,有人用手指头刻下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那准是她的丈夫开的一个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开了的时候,如果眼前没人,他就摘一朵玫瑰放在她的墓上。后来,他干脆把母亲坟上的玫瑰剪下一条裁在她的坟上。两株玫瑰发疯了似的猛长,阿里萨不得不带了大剪刀和其它整枝工具为它们修剪整枝。但玫瑰使他剪不胜剪,数年之后,两株玫瑰象杂草一般在各个坟墓之间蔓延开来。从此,远近闻名的霍乱公墓就叫做玫瑰公墓了,直到一位对人民的智慧不愿正视的市长在一天夜里砍掉玫瑰丛,在公墓人口的拱门上挂了一块共和国的牌子,牌上大书:万民公墓。

母亲死后,阿里萨重新沉溺于迷乱颠狂的活动:上班;同一拍即合的相好们津确地轮流优会;到商业俱乐部打骨牌;反复阅读早已看得烂熟的爱情小说;每逢礼拜日则上墓地去。浮浪子弟的行为令人堕落而又令人可怕,但使他忘却了年龄的增长。然而,在十二月里的一个礼拜日,面对战胜了大剪刀的玫瑰丛,他看见站在刚架设起来的电线上的燕子时,突然发觉母亲去世以来已经过了许多年了,奥林皮娜-苏莱塔被杀害以来过了更长的时间,而距费尔米纳给他回信,表示同意,声称将永远爱他那个遥远的十二月里的下午,则逝去了更长的岁月。那天下午以前,他逍遥自在,仿佛时间流逝只是对他人而言。就在刚过去的头一周里,他在街上碰见了由于他代写情书而成着属的上千对夫妇中的一对,却没把他们的大儿子即他的干儿子认出来。他用一句惯用的俏皮话来轻描淡写地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家伙,都长成大人了!”

即使在身体向他发出告急信号之后,他也还是照样胡混,因为他一直结实得象块石头。特兰西托常常说:“我儿子除了霍乱以外没得过病。”她把相思病和霍乱混为一谈,在她丧失记忆力之前很久就是这样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是错了:她儿子已经在暗地里得过六次淋病,——据医生说其实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只是在治疗失败之后反复出现而已。此外,他还得过一次淋巴腺炎,四次龟头炎和六次陰囊炎,但不管是他还是其他男人,都不会把这当成疾病,他们是把这些当做战利品的。

刚满四十岁,他就因为身体各部分的不可名状的疼痛而去看医生。进行了反复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我:“年岁不饶人哪。”他回家之后,甚至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些痛痒是否同他的生活有某种关系。他的过去的唯一参数点,是同费尔米纳的朝露般的爱情,只有同她有关的事才同他的生活有关。看见燕子蹲在电线上的那天下午,他从最早的记忆开始,回顾了自己的过去,回顾了一次次逢场作戏的爱情,回顾了为爬上发号施令的位置而必须越过的无数暗礁,回顾了使他产生不顾一切地要同费尔米纳结合的万死不辞的决心的种种往事。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发现光陰流逝。一阵冰凉的战栗使他眼前发黑,不由得把手里的种花工具一扔。亏得靠在公墓的围墙上,才没因衰老的第一次打击而倒下去。

“真糟糕,”他惊恐地自语道,“三十年了!”

正是这样,当然,对费尔米纳来说,同样也过去三十年了,但这三十年对她来说是一生中最愉快、最令人回味的三十年。在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里的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已经扔进记忆的垃圾堆了。她住在位于曼加市的新居里,守着一个假如她要重新挑选,她会舍弃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选她的丈夫,生了一个正在医学院继承祖业的儿子,还有一个跟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有时使她以为仿佛是自己的再版的女儿,她成了自己的命运的绝对主人。继那次本意不再回乡、以免再过那没完没了的提心吊胆的日子的倒霉的旅行之后,她又到欧洲去了三次。

也许上帝终于听到了某个人的祷告:在巴黎住了两年之后,正当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刚刚开始寻找废墟里残存的爱情之时,半夜到达的一封电报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唐娜-布兰卡业已病危。报告死讯的那封电报旋即接路而至。他们立即启程回国。费尔米纳下船时,身上的丧服已经遮不住她的大肚子了。她又怀孕了,一点不错,婆婆的死讯产生了一首幸灾乐祸的民歌,末尾的叠句在当年颇为流行:

美人去巴黎,

巴黎有点啥?

腹中空空去,

回来就生娃。

虽然歌词粗鄙,但直到许多年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在心津痛快的时候,总是在社会俱乐部里点唱这首歌。

关于闻名遗迹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存亡及其徽记,从来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它最初以适当的价钱卖给了市财政厅。后来,当一位荷兰考古学家在那里东挖西挖以便考证哥轮布的真正的坟墓——第五座坟——就在侯爵府里的时候,它又以高价转卖给了中央政府。乌尔比诺医生的姐妹们进了萨莱西亚纳修女院,过着死水般的囚禁生活。在曼加别墅竣工之前,费尔米纳一直住在她父亲的老屋里。她一搬进别墅就当家做主,把旅行结婚时带回来的英国家具和在重修旧好旅行后订来的补充家具都搬了进去。从第一天起,她就把亲自到来自安的列斯的帆船上买回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鸟儿带回去,摆满了家里各个角落。她,和重新属于她的丈夫,和长大了不少的儿子,和在国外回来后第四个月诞生的取名为奥费利亚的女儿,一起搬了进去。乌尔比诺医生懂得,本来面目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了,因为他希冀的那份爱情,大部分已被妻子给了儿女,但他渐渐习惯于享受剩余爱情而自得其乐。朝思暮想的夫唱妇随,在最没想到的时候实现了。一天晚宴,上一道费尔米纳没搞清楚的美味佳肴,她要了不少,觉得味胜山珍海味,便又要了同第一次相等的一份,只是为了顾全面子,才没好意思要第三份。正当她为此遗憾不已的时候,却听说刚才那两大碟美食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服了输。从那天起,在曼加别墅里就跟在卡萨尔杜埃罗府里一样,三天两头桌子上出现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每种做法都使她脾胃大开。乌尔比诺医生在老年时代的闲暇中常常津津乐道,他真希望能再生一个女儿,给她起个他心爱的名字:茄子-乌尔比诺。

费尔米纳想通了,私生活跟社会生活相反,是变化无常和不可预见的。找出儿童和成年人之间的差别,对她来说殊非易事,但分析来分析去,她还是更喜欢儿童,因为儿童的观念更真实。她的思想刚刚成熟,刚刚抛弃了形形色色的幻想,便又因始终没有成为她过去憧憬的人而开始惋惜了。年轻时代,她在福音公园里经常想当一个甚至没敢对自己说出的人:高级女佣。在社交场合,。她成了最受宠爱,最受恭维因而也最疑神疑鬼的女人,但她没有在任何方面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也没比在治家方面更少自我原谅。她一直觉得在过一种受丈夫施舍的生活:丈夫是这座他自己建造而且也仅仅为他自己建造的幸福的帝国的绝对君主。她知道丈夫爱她胜于一切,胜于爱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他所以爱她,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让她为他尽神圣的义务。

如果说有某种东西在折磨她的话,那就是一日三餐。因为不仅三顿饭必须按时开,必须做得无可挑剔,而且必须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还不许问她爱吃什么。如果问她——跟家庭礼节中无数的毫无用处的客套一样,-他会继续看报,连眼皮也不抬地问答说:

“随便。”

他说的是真心话,说得和颜悦色,因为他觉得没有比他更不专横的丈夫了。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并不“随便”,一定要合他的口味,不得有半点差池:牛肉不能是牛肉味儿,鱼不能是鱼味儿,猪肉不能有斑点,鸡不能有一根毛。就是在不是吃芦笋的季节,也得不计价钱地为他去搞,好让他闻自己的带香味儿的尿的水汽而陶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的寸步不让的主角。只要有一丝怀疑,他就会把桌L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做得没有感情。”在这方面,他灵感潮涌。有几次,他刚刚尝了尝甘菊药茶,就把茶推了开去,只说一句话:“这玩意儿有股窗户味儿。”她和女佣们都惊讶不已,因为谁也没听说过有人喝过烧开了的窗户水,但当她们想弄明白,尝了尝药茶的时候,心里明白了,是有股窗户味儿。

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丈夫,从来不捡任何掉在地上的东西,也从来不关灯,不关门。

早晨,天还没有亮,他的衣服上如果掉了一颗扣子,她便听见他这么说:“一个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

每天,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爇汤的时候,他都要可怕地号叫一声——后来谁也不害怕了——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到我离开你们的那一天,你们就会明白,是因为这种唇焦舌燥的日子让我过腻了。”他断言,偏偏在他服了泻药而不能吃饭的时候,她们才在饭菜上格外下功夫。他一口咬定这是妻子在捣鬼,后来,妻子不陪他一块儿服泻药,他便拒绝服药。

他的不通情理使她烦造了,她在过生日那天,向他要了一件奇怪的礼物:由他负责管一天家务。他欣然接受了,而且真的从无一亮便上任了。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但忘了她不喜欢吃煎鸡蛋,也不喝加奶的咖啡。接着,他下令做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餐,吩咐收拾屋子,费尽心机,想管得比她更出色,但没到中午,就不得不面无愧色地投降了。他发现自己对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一无所知,尤其是厨房里的东西。女佣们也串通一气,作弄他,闹得他把一切都翻了个底朝天。十点了,还没决定该做什么午饭,因为家里的卫生还没有搞完,卧室也还没收拾,厕所没刷,卫生纸忘了放,床单忘了换,忘了派车去接孩子,而且把女佣们的职责也张冠李戴了:他命令厨娘去整理床铺,让收拾房间的女佣去做饭。十一点,客人眼看要到了,家里还是一团糟。费尔米纳只好重新执政。她笑得半死,但没有露出她曾想过的得意之色,而是对丈夫在管家方面毫无本事表示同情。他以老生常谈的理由为自己解围:“我管家总比你治病强。”

然而,教训是有益的,不仅仅对他而言,随着星移斗换,两人从不同的途径得出了明智的结论,不可能换个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换个方式相爱:世界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了。

在新生活锦上添花的那段时间,费尔米纳在好几个公众场合看见过阿里萨,越经常见到他,他的职位就升得越高。但她看见他时已经很自然了,不止一次还因心不在焉而忘了同他打招呼。她经常听见别人谈论他,因为在商界,他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小心而又势不可挡的升迁,是个开口必谈的话题。她看到,他的仪态更籁洒了,矫柔做作的拘谨变成了对人敬而远之的清高,稍稍发胖使他的身材显得更为适中,模样年轻对他有利,他对自己空空如也的秃头也大大方方地采取了措施。唯一和时代潮流背道而驰的,是不修边幅:外套很不合身,帽子始终是那一项,领带是他母亲店里那些专门卖给诗人的条形领带,雨伞破旧不堪。费尔米纳逐渐习惯了用另一种方式去看他,后来,就不把他同那个坐在福音公园窗下为她伤感的面色忧郁的青年联系在一起了。但无论如何,她看见他时从来不是无动于衷的,听到关于他的好消息时她总是感到高兴,因为这也多少减轻了她的罪责。

然而,当她自认为已经把他完全从记忆中抹去时,他又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成了她怀旧的优灵。那是暮年的前兆,每当听到雨前的雷声,她就觉得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不可弥补的事。十月间,每天下午三点钟从维亚努埃瓦山传来的那声孤零零的震耳欲聋而分秒不差的雷声,成了她不可愈合的伤痕,年复一年,雷声唤起的记忆越来越鲜明。新的记忆几天后就在脑中模糊了,但多年前在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家乡的旅行却活龙活现,晃如发生在昨日,一幕幕往事宛然在目。她还记得那个名叫马纳乌雷的小镇,坐落在山上,唯一的街道笔直而翠绿。她记得那里的吉祥鸟,记得那座吓人的房子,每天,她都穿着那件浸透了皮特拉模拉莱斯的永远也流不干的泪水的睡衣醒来,皮特拉模拉莱斯就是在她睡的那张床上殉情身亡的。她还记得当时的番石榴的味道,后来就再没有那种味道的番石榴了。她记得,在圣胡安-塞萨尔镇,她在金光灿灿的下午和那群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表姐妹们一起去散步,走近电报局的时候,她的心哈哈地跳个不住,分不清哪是雨声,哪是心跳的声音,她咬紧牙关,免得心从嘴里跳出来。她想方设法卖掉了父亲的房子,因为她无法忍受回忆少年时代的痛苦,无法忍受在阳台上看见满目凄凉的小公园,无法忍受振子花在炎爇的夜晚散发的潮湿的香气,无法忍受在那个决定命运的二月的下午照的那张古装夫人照片使她感到的恐怖,无法忍受不管她把脸转向何处都会唤起她对那个时代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又是和对阿里萨的回忆纠缠在一起的。不过,她始终保持了足够的镇静,记住那些回忆不是爱,也不是后悔,而是曾使她伤心落泪的烦恼。她不知道,她正在受到使阿里萨的难以数计的爱害者失身的同情心的同样的威胁。

她和丈夫相依为命。当时,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那个时期,因为他比她年长十岁,独自在衰老的深渊中挣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男人,是他们二人中较弱的一个。后来,他们完全心心相印了,在成亲不到三十年的时候,就象成了分成两半的一个人似的,经常为对方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或发生一个抢先把另一个想说的话公之于众的滑稽的事故而不快。他们共同克服了日常生活中的误解,说来就来的抱怨,互相取笑打诨,并不时过上一刻其乐无穷的夫妻生活。那是他们相亲相爱最为得体的时期,没有匆忙,没有过度,双方都更明白并更感谢他们对夫妻生活中的急流险滩取得的胜利。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带来性命攸关的考验,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经到了彼岸。

为了庆祝新世纪的到来,组织了一次全新的公众活动节目。其中最值得纪念的是气球首航。这是乌尔比诺医生无穷无尽的首创津神的成果。全市二分之一的人口聚集在阿尔塞纳尔海滨,观赏这个挂着彩旗的网球上天,它将把第一批邮件运往东北一百六十七公里处的沼泽地圣-胡安市去。乌尔比诺医生伉俪同飞行师以及其他六位贵宾一起登上柳条编的悬舱。他们带了一封省长致圣-胡安市政府的贺信,信中称此次通航为史无前例的首次空邮。《商业日报》记者向乌尔比诺医生采访,问他如不幸遇难,将留下什么遗言。医生不假思索地作了肯定将遭万人唾骂的回答。

“我认为,”他说,“十九世纪使所有的人都有所改变,唯独我们置身事外。”

气球冉冉上升。人们情绪激昂,高唱国歌。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阿里萨发现自己的观点正与某君相同,此君认为这种冒险对妇女太不适合,更不用说对费尔米纳这样年岁的太太了。但无论如何。乘坐气球并不那么危险,至少就感觉而言,既不危险,也不沉闷。气球在蓝宝中平静地飞行,凭着柔和的顺风,飞得很稳,很低,先是沿着雪山的峰顶,然后进入大沼泽的上空,最后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象上帝那样从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纳城的废墟。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三百年来,它的居民抗御了英国的包围和海盗的蚤扰,如今却由于对霍乱的恐惧而被遗弃。他们看到了完好无缺的城墙,看到了杂草丛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量吞没的古堡、石殿、金祭坛,也看到了祭坛上由于瘟疫、无人照料而被腐蚀的历任总督雕像。

他们飞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时,看到了涂着红红绿绿颜色的水上人家,饲养雷晰的小棚,湖心花园里连绵不断的凤仙花,以及令人赏心悦目的棉科植物。听到大声呼喊以后,数百名赤条条的孩子从窗口,从屋顶,从他们以惊人的本领驾驶的独木舟上,纷纷跃入水中。他们象鲜鱼般地潜入水中,打捞气球上那位戴羽毛帽的“仙女”投给他们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装在用蜡封口的水瓶里的咳嗽药水。

飞过郁郁葱葱的香蕉种植园时,费尔米纳想起了自己三、四岁时携着母亲的手在林间散步的情景。当时的母亲,在同她一样穿麦斯林纱衣的其他妇女中,也仿佛是个孩子。大家都打着白色的伞,戴着纱帽。飞行师一直在通过望远镜观察世界,他说:“这里好象没有生物。”他把望远镜递给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种植园里的牛车、铁轨、地界和干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尸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地的村镇中肆虐。医生一边议论,一边继续朝镜筒里张望。

“看来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枪。”

飞过浪花飞溅的海滩以后,他们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爇的沙滩上,开裂的硝石地面烫得象烈火一般,市政府当局的人士正在那里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阳伞,别无其它足以蔽荫。小学生们随着歌声挥舞小旗。前来迎接的还有戴金纸后冠的美女,他们手中的鲜花已被太阳烤焦。盖拉镇的舞蹈女郎们也来了,这个镇子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华的所在,费尔米纳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乡,以便印下自己最初而遥远的回忆,但在瘟疫的威慑下只得作罢。乌尔比诺医生递交了那封历史性的贺信,可借此信被放错了地方,它的下落从此无从查考。全体随行人员几乎被催眠似的演说所窒息。飞行师想使气球再度起飞,没有成功。大家只好骑上螺子转赴老镇渡口,那儿是沼泽与大海的会合处。费尔米纳断言,她幼年曾随母亲乘牛车路过这个地方,她长大后曾多次向父亲提到这件事,但父亲生前一直固执地认为没有这种可能。

“我也记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父亲告诉她,“但那至少是你出生之前五年的事。”

三天以后,这支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点。天色已晚,一阵风暴弄得他们狼狈不堪,但象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自然,阿里萨也出现在欢迎的人群之中,他从费尔米纳脸上辨出了恐惧的印记。但当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表演会上看到她时,她已毫无倦容了。费尔米纳骑的是一辆不同寻常的两轮脚踏车,说得确切一点,更象是一种马戏团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轮上,但后轮很小,几乎难以支撑。对她所穿的红花边灯笼裤,太太们议论纷纷,绅士们困惑不解;但对她摘熟的车技,个个赞不绝口。

这一次,同过去一样,对阿里萨来说,费尔米纳都是一个突如其来旋即转瞬即逝的形象。每当他企图去试探自己的命运时,她总是迅速隐没了,只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痛苦。这些形象,记录着他生命的节奏,使他体会到光陰的残酷。时光在无情的流逝,他不仅在自己身上察觉到一百,也从费尔米纳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中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阿里萨走进堂-桑乔饭店——这是一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找了个旮旯坐下,他单独到这里来吃点心的时候总是这样。突然,在餐厅尽头的大镜中看到了费尔米纳。她和丈夫以及其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过镜子欣赏她的绰约风姿,她非常洒脱,象焰火爆炸般谈笑风生,噙在眼里的激动的爇泪,更使她显得神采奕奕:爱丽思又从镜中现身了。

阿里萨屏息凝神地尽情观察,看她进食,看她拒饮,也看她同堂-桑乔四世打趣。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个多小时之内,他心族摇曳,始终没有被她察觉。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目送她杂在那群人中珊珊离去。他们几乎在他身边擦过去,以致尽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发出香气,他还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气息。

从这天晚上起,几乎有一年的时间,他死气白赖地缠住那家饭店的主人,他愿意出钱,愿意办事,愿意献出他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只求饭店的主人把那面镜子卖给他。可这谈何容易!因为堂-桑乔老头相信一种传说:这个镜框是维也纳的细木工匠一手雕刻的,和玛丽姬-安托涅塔收藏的镜框同属一对,是绝无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后者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坚持再三,饭店的主人终于同意转让,阿里萨就把这面大镜子放在他家的客厅里,倒不是看上镜框的做工津致,而是因为他情人的形象曾经占领这面镜子的内部空间达两小时之久。

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米纳时,她几乎总是挽着丈夫的手臂,他们十分和谐地在自己特有的环境中活动,颇有一种逞罗人特有的令人惊异的温顺劲儿。只有在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夫妻俩的表现才有所不同。真的,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显得既爇烈又亲切,有时还拍拍他的肩膀。费尔米纳则相反,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循规蹈矩,严肃得不容他看出她还在顾念旧情的任何痕迹。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尽全力要缩小相互间的距离时,她总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过了好久他才敢于设想,那种冷漠其实只是抗拒恐惧心理的保护层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轮船的命名礼仪式上,也就是阿里萨第一次作为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副董事长,代表叔叔莱昂十二同本市全体显贵一起,出席这一礼仪时突然悟到这一点的。这一巧合,使这次活动具有一种特别在严的气氛。

阿里萨在船厅里忙着接待客人,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沥青的气味。这时,码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也奏起了凯旋曲。他看见这位梦寐以求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透着是后般的成熟的风采,在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穿过时,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生俱来的激动和战栗。人们从窗户里暴风雨般地向乌尔比诺夫妇抛洒彩带和花瓣,他们则招手回报人们的欢呼。费尔米纳容光焕发,使人不敢逼视,她的高跟小鞋,狐尾周围,钟形帽子,一身金黄色的王室装束,在米宾中显得无与轮比。

阿里萨和省府要员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鞭炮声中站在舰桥上迎候他们。汽笛三声长鸣,使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自如的神态,同列队接待的人-一致意,使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尔后是省长夫妇、市长夫妇,以及刚到任的一位来自安第斯的军事长官。紧接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穿黑色呢服的阿里萨,侧身于如此众多的知名人士之中,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费尔米纳向军事长官打过招呼以后,对向她伸过手来的阿里萨仿佛迟疑了一下。长官很愿意为他们介绍,就问她是否同这位绅士相识。她不置可否,只是带着沙龙式的微笑将手伸向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已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还会继续出现,阿里萨一向将它领会为费尔米纳个性的特有表现。然而,那天下午,他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这种残酷的冷漠是不是在掩盖着一场爱情的风暴。

这种设想激起了他对旧清的眷念,使他无法平静。他又回到费尔米纳别墅的周围徘徊,感到和多年前在福音公园里的漫步同样亲切。现在,他的意图不是让她看到自己,而是要使自己能够看到她,知道她还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在新的条件下,他要使自己的行动不被人察觉是困难的。

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岛上,一条蓝色的运河把它同古老的城市隔开。岛上灌木丛生,是殖民地时期恋人们周末的藏身之所。西班牙人建的石桥已在几年前被拆除,新建了一座空心水泥桥,以便骡车能够通过。当时,拉-曼加区的居民们不得不忍受一种设计不周的折磨:本市的第一座电站同他们相距咫尺,隆隆的响声仿佛是连续不断的地震,使他们难以成眠。连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使人把电站迁到更远的地方去,尽管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看来在那里盖电厂是出于上帝的旨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天晚上,电厂锅炉爆炸,声响令人毛骨悚然。锅炉腾空而起,飞过新建的房屋,越过半座城市,摧毁了古老而又好客的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大回廊。那座已变成废墟的建筑年初已被遗弃,但是锅炉还是造成了四名犯人的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地方监狱逃出来的,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栖身。

那一片优静的郊区,本来有着美妙的谈情说爱的传统,然而一经成为高级住宅区,对无技可依的恋人们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泥泞难行,整年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住宅掩映在树木成荫的花园之中,摩西式的平台取代了往昔的飞檐阳台,仿佛是故意同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还好,当时流行一种专供下午游览乘坐的单马四轮带篷车,终点是一块高地;从那儿眺望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还清楚,还可以看到悄悄游来窥视海滩的鲨鱼。每星期四,白色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时,几乎伸手可及。阿里萨在办公室紧张地工作一天之后,经常祖上一辆四轮马车。在炎爇的月份,人们通常都把车篷折起,他却总是独自一个人藏在座位深处,不愿惹人注意。他随时向车夫发出命令,要他拉到意料不到的地方,为的是不让车夫察觉他有什么歹心。实际上,他在出游时唯一感兴趣的,只是那幢半掩映在枝叶繁茂的芭蕉和芒果树中的粉红色大理石结构的房子,有点象美国路易斯安娜州棉区的田园别墅的走了样的复制品。

费尔米纳的子女们差不多在下午五点以前回家,阿里萨看着他们坐自备马车回来,然后又看见乌尔比诺医生的例行出诊。尽管在那儿几乎转悠了一年,他却没能见到他所渴望的迹象出现。

六月的一个下午,大雨倾盆而下,他仍然坚持这一独自出行的计划。马在泥泞中滑倒了。阿里萨恐惧地意识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米纳别墅的对面,他慌了,不顾这种惊慌可能被车夫发现,紧张地向他恳求道:

“这儿不能停!别的地方都行,千万别停在这儿!”

车夫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阿里萨急忙从车上下来,羞愧地站在那里,听任大雨浇淋,直到来了别的同样的车,应诺他上车,才回了家。他在车外等候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佣见到他在齐膝的泥中挨淋,女佣递给他一把伞,请他到平台上去躲一躲。阿里萨做梦也没想到会遇上那么好的运气,不过那个下午,他死也不愿让费尔米纳看见他那样的狼狈相。

乌尔比诺一家住在老城时,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从家里步行到大教堂听八点钟的弥撒。对他们来说,听弥撒与其说是宗教礼节,倒不如说是世俗社交。搬家后的最初几年,礼拜天他们仍乘车到大教堂去听弥撒,有时也在公园的棕桐树下,在友人的聚谈会上呆一阵子。但是,当拉-曼加区建立了教士会神学院的礼拜堂以后,便只在非常隆重的场合才到大教堂去。神学院的教堂建得不坏,而且有自己的海滩和公墓。阿里萨对这些变化毫无所知,在教区咖啡馆平台上白等了几个星期天,直到第三次弥撒结束,人们一批批地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搞错了,就转上新教堂。八月的四个星期天,他都在那儿见到了乌尔比诺大夫带着子女准时出席八点钟的弥撒。唯独没见费尔米纳露面。一个星期天,他去参观教堂附近的公墓,拉慢加的这两位居民们也在那里为自己建造豪华的墓地。在冬天的木棉树下一见那座讲究的坟墓,阿里萨的心就不禁怦然跳动。墓已经建成,灵堂上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窗,陈列着大理石天使像,全家的集体墓碑上写着金字,自然也有唐娜-费尔米纳-达萨-德乌尔比诺-德拉卡耶这个名字,接着是丈夫的名字,墓志铭是“同享安描”。

那一年的其它时间,费尔米纳没有参加任何民众的和社交的活动,连圣诞节活动也没有参加,而在圣诞节活动中,她和丈夫通常总是最有气派的贵宾和主角。最引人注意的是她在歌剧表演季节开幕式上依然缺席。幕间休息时,阿里萨发现有人在不指名地议论她。他们说,有人在六月里的一天夜里看到她乘古纳德公司的远洋轮到巴拿马去了,上船时脸上蒙着黑纱,以免被人看出那种说不出口的病正在慢慢地吞噬着她的生命。有人问,到底是什么病如此可怕,竟使这位显赫的夫人也一筹莫展,得到的回答是凄楚的:

“象她这样高贵的夫人,不可能害别的病,只能是肺结核。”

阿里萨知道,他们家乡的有钱人不病则已,一病就是大病;也可能突然死去,而且几乎总是在盛大节日前后,结果由于哀悼活动,把节日也冲掉了;要么在令人讨厌的慢性病中折磨得奄奄一息,其病患的内情到头来还是人人皆知。到巴拿马去优居,几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活动。

他们在基督再临派的医院中一切听从上帝摆布。那所医院是个巨大的白色大棚,坐落在冲积平原上,环境十分优静。在那儿,病人们失去了对自己残生的概念,生活在孤独的病室中,谁也说不清那石炭酸气味是健康的气味还是死亡的气味。康复的人带着五颜六色的礼物回到家乡,慷慨地广为馈赠,自己则不无烦恼地争取继续活下去。有的人回来时,肚子上落下了手术疤痕,伤口仿佛是用修鞋匠的麻绳缝合的,使人觉得那种手术实在太野蛮。他们在家人面前撩起衬衣,将它与别的死于过分幸福的人们的伤疤互相比较。余下的日子,他们就来回讲述在三氯甲烷的驱使下如何看见天使出现的幻觉。相反,从来没有人了解那些没有生还的人的想法,在这些人中,最悲惨的莫过于那些死于肺结核的人了。他们的死亡,更多的是由于凄风苦雨,而不是由于疾病本身的折磨。

到底是死是生,二者必居其一,阿里萨真不知道该为费尔米纳选择何种结局。但是,他首先想了解的是实情,哪怕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实情。可是,尽管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最后还是没有得到她的下落。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哪怕能告诉他一点迹象,以便让他判断传言的真实程度。内河航船是他主管的天地,那里对他没有任何隐情,任何秘密。可是,谁也没听说过什么戴黑面纱的女人。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许多事,尤其是富人的事,在发生之前就满城风雨了,唯独这件事竟无人知晓。然而,也没有人对费尔米纳的失踪做过什么解释。阿里萨继续在拉-曼加区徘徊,心不在焉地到神学院教堂听弥撒,参加一些本来不感兴趣的公众活动。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上述传说似乎越来越可信了。乌尔比诺家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唯独主妇不在。

在东奔西跑的打听中,他又得到了一些以前并不了解,或者说他并不想去打听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洛轮索-达萨在他的诞生地——西班牙坎塔布连的乡间逝世。

多年前他曾在教区咖啡馆爇闹异常的象棋赛中见过他,由于说话过多,他的嗓音日渐沙哑,而且随着沉入令人不悦的老年的流沙之中,他日益发胖,皮肤变得皱皱巴巴,活象老松树皮。从上世纪那次不愉快的茵芹酒早餐起,他们再也没说过话。

阿里萨断定,洛轮索-达萨对他仍旧怀恨在心,尽管他已经给女儿找到了一个有钱的丈夫,从而也使自己活了下来。阿里萨执著地要得到关于费尔米纳健康状况的确定无误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区咖啡馆去,想找到她的父亲。咖啡馆里正在举行历史性的比赛: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对局。就这样,他才听到了洛轮索-达萨故去的消息的。尽管他仍然没有得到有关费尔米纳的消息,由于幸灾乐祸,他还是由衷的高兴。最后,他把费尔米纳得了不治之症的说法当直接受下来,并用一句人所共知的谚语来安慰自己:

女人得病,津神永生。

在他完全泄气的日子里,他只好这么想:如果费尔米纳真的死了,无论如何消息总会传到他耳朵里来的。

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费尔米纳的死讯,因为她还活着,而且是健康地活着,就在她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达成协议后悄然离去的。他们结婚二十五年,夫妻关系一直是很稳定的,可在这次不和时,两个人都象未成年孩子似的乱了方寸,纠缠不休。真是想不到,他们年纪已经大了,日子过得很平静,不仅孩子已经出世,而且都在长大成人,很有教养,前程似锦,他们都满以为在夫妻关系上不会再隐藏着什么危机,可以和和睦睦地进入晚年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危机却突然发生了。那件事对两个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们不愿照加勒比地区传统的方式,用吵吵嚷嚷的哭闹和请人调解,而想采用欧洲国家的聪明办法。可是,由于他们的想法不切实际,争来争去,末了,既不是什么欧洲的办法,也不同于美洲的办法。费尔米纳决定出走,她不明白是什么理由,也不明白是什么目的,只是纯粹想赌气。乌尔比诺医生说服不了她,因为他受着良心的谴责

第五章(三)

费尔米纳确实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隐秘,面戴守孝的黑纱,但登上的不是古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而是开往沼泽地圣-胡安市的普通船。圣-胡安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里度过了青年时代。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还乡之情越来越浓。她不顾丈夫的意见和当时的风俗习惯,除了一位十五岁的由她家的女仆照料长大的养女之外,没有带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预先通知了各船船长及各个港口当局。当她作出那一轻率的决定时,她对儿女们说,要到伊尔德布兰达姨妈那儿调整三个月,但内心已决定长期留在那儿。乌尔比诺大夫十分了解她倔强的脾气,他感到万分难过,但还是低声F气地答应下来,将它视为上帝对自己沉重罪过的惩罚、可是,当轮船的灯光还没有在他们眼前消失时,他们已在感到懊悔了。

他们虽然保持着形式上的通信,谈谈儿女们的情况及家中的其他事情,但是几乎两年过去了,谁也没有找到一条回头之路,每一条解决矛盾的道路都被他们的自尊心堵死了。孩子们第二年学校放假时到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去,费尔米纳尽力表现自己对新的生活很能适应,至少乌尔比诺医生从孩子们的信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那些日子里,里约阿查的主教正骑着他那头著名的披金绣边马农的白骡子在那一带爇情地巡行。来自远方的朝圣者、手风琴手、食品小贩和卖护身符的人纷纷跟在主教后面。有三天的时间,庄园里云集着残疾人和各种患不治之症的人。这些人实际上并不是来听主教博学的讲道和请求赦罪的,而是来向骡子乞求赐福的,据说这匹骡子能背着主人做出种种奇迹。主教过去是个普普通通的牧师,当年就是乌尔比诺家的熟人。一天中午,他从讲道的地方逃到伊尔德布兰达庄园来吃午饭。午饭中间,他们只谈了些尘世的事。吃过午饭,他把费尔米纳叫到一边,想听听她的忏悔。但是她既客气又坚定地拒绝了。理由很明确,她没有什么好反悔的。尽管那不是她的目的,但她起码也意识到了,她的这一回答将会传到应该传到的地方去。

乌尔比诺大夫多少有点恬不知耻地说,那两年的痛苦生活,不是他的过错,而是由于妻子的一种坏习惯,她喜欢闻家人和自己脱下的衣服,以便凭气味决定该不该送去洗,尽管粗看上去还很干净。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发现她这一行为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动作会招人非议。丈夫还察觉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关在盥洗室里吸烟,他对这一点倒并不在意,因为她这样出身的女人,常常三三两两地关起门来谈男人,吸烟,喝廉价烧酒,甚至喝得象泥瓦匠那样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但是对她碰到什么衣服就嗅的习惯,他不仅认为不合适,而且认为有害健康。她把丈夫的意见当做玩笑。对丈夫的意见,当她不屑争论时,她都是这么对待的。她说,上帝把勤快的黄鹏鸟的鼻子安到她脸上,不单是为了摆设。一天早上,她上街买东西时,佣人们在家中嚷叫起来,闹得四邻不安,因为她三岁的儿子失踪了,他们找遍了旮旮旯旯,哪里也找不到。她回家时,全家都在惶惶不安。她象鹰犬似的转了两三圈,在谁也想不到的一个衣柜里找到了他。丈夫惊得目瞪口呆,问她怎么会到那儿去找,她回答说:

“衣柜里有股屎味。”

事实上,她不仅能用嗅觉来判断衣服该不该洗,孩子到哪儿去了,而且还用嗅觉来判断她一切生活领域中特别是社会生活领域中的方向。婚后,尤其在婚后初期,乌尔比诺一直在观察她这一点,当时她处在一种业已存在了三百年但使她极端厌恶的环境中,她对一切都是门外汉,然而她在剑锁纵横的珊瑚丛中却能游刃有余,不同任何人发生冲突,这表明她深请世情,有一种超然的本能。这种令人可怕的本领可能出自宿慧,也可能出自一副铁石心肠。不管其来源如何,有时它也会带来祸患。一个倒霉的星期天,在去做弥撒前,费尔米钢又纯粹出于习惯,嗅了嗅丈夫头一天下午穿过的衣服,她立刻惶惶不安起来,觉得同床共枕的丈夫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先嗅外套和坎肩,一边嗅一边从扣眼上摘下短链怀表,从兜里取出自动铅笔、钱包和为数不多的零钱。她把这些东西逐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嗅了没卷边的衬衣。嗅衬衣时,她取下了领带夹、袖口上的黄色的晶扣和假领上的金扣,接着她又嗅了裤子,同时取出了带着十一把钥匙的钥匙圈、带珍珠母外壳的折刀。最后,她嗅了内裤、袜子和绣着字的手绢。毫无疑问,每件衣物上都带有一种他们那么多年共同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气味,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人造香水味,而是人体本身的味道。当时她什么也没有说。此后,她不是每天都能嗅到这种味道的。她所以嗅丈夫的衣服,已不是出于想知道衣服是不是已经脏得该送出去洗了,而是出于一种无法忍耐的五内俱裂的焦虑。

费尔米纳无法从丈夫的习惯来推断他衣服上的气味来自何方。问题不可能出在上午下课以后到午饭之间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她想,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女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刻匆匆忙忙地谈情说爱,更不会接待客人,她们得清扫屋子,整理床铺,上街买东西和做午饭。何况,在那种时候,她们的某个孩子说不定会被砖头打破了脑袋提前从学校回家,如果让孩子看到母亲上午十一点钟赤身裸体地躺在被褥狼藉的房间里,而且更糟糕的是,还和医生在一起,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衣服上的气味只能是在出诊时,或者是晚上下棋、看电影的时候染上的。这种情形就很难弄清了,因为费尔米纳同她的许多女友相反,她过分自负,不愿自己去监视丈夫的行踪,也不会求别人替她这么做。看来,出诊是最适合干这种对妻子不忠的事情的时刻,但最易被人发现。乌尔比诺医生对自己全部病人都有详细的出诊记录,连酬金都有一本细帐,从初诊一直到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画十字,写上一句为他们灵魂祝福的话,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无疏漏。

过了三个星期,费尔米纳有几天没有从丈夫衣服上嗅到那种气味。可是后来又突然出现了,而且一连几天,那种气味特别浓烈。其中有一天是星期日,他们举行家庭舞会。他和她一刻也没有分开,可那气味依然从丈夫的衣服上刺鼻地散发出来。一天下午,她违反她的习惯与愿望,进了丈夫的书房,干了一件她从来不会干的事情。她用一个津致的孟加拉放大镜,查看他近几个月出诊的错综复杂的记录。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走进那间充满杂酚油香露的书房。里边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封面书(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还有学校里各班级的模糊不清的画片、荣誉证书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状的等高仪和匕首。那间书房在她眼里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秘密圣殿,她难得进去,因为它与爱情无关。以前她也去过几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为了处理几件急事。她感到她无权单独进去,更不用说是去进行自己都认为是不体面的搜查了。但她毕竟走了进去。她在搜查时,她的恐惧几乎并不亚于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发现真情,但又怕伤害她的尊严,伤害她天生的自尊心。天哪,那简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她什么也没查清楚。丈夫的病人除去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个人秘密的一部分。病人没有注明身分,认识他们不是凭着面孔,而是凭着病症,凭着眼睛的颜色或心脏诊断书,凭着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尿液中的凝块和夜间高烧时的幻觉。病人们信任她的丈夫。认为有了他,他们才能活着;而实际上,他们是为他而活着。这些人到头来只不过在他开的医生证明书的末尾得到他亲笔写的这么一句话:请你放心,上帝正在门口等你。在徒劳无益地翻了两小时之后,费尔米纳快快地离开了书房,她感到自己受了不正派行为的诱惑。

在幻觉的驱使下,她开始发现丈夫的变化。她发现他说话躲躲闪闪,在桌上食欲不振,在床上无津打采,动辄发火,时不时地以讥讽的口吻训人。他在家中已不象过去那样平静安详,倒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结婚以来,她从来不注意他晚上什么时候回家,现在却连几分几秒都算得清清楚楚。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后又出于心理上的矛盾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伤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觉中惊醒过来,似乎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恶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感到不寒而栗,正象年轻时发现阿里萨来到她的床边时不寒而栗一样,只不过阿里萨的出现与仇恨毫无关系,纯粹出于爱情。再说,这一次,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幻觉:丈夫确实从凌晨两点就醒来了,一直坐在床上看她睡觉。但当她问他为什么时,他却矢口否认,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说:

“该是你在做梦吧。”

经过这天晚上的事和在那段时间里发生的其它一些类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后,费尔米纳感到神思恍惚,简直要发疯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么时候了结,也不知道梦幻从何处开始。最后,她发现丈夫没有出席星期四的圣体节去领圣餐,而且最近几个星期中每个礼拜日都没领过圣餐,更没有腾出时间来进行津神净修。她问他在这些津神修炼方面的不同寻常的变化原因何在时,得到的回答是寒混不清的。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他从八岁第一次领圣餐起,从来没有在一个如此重要的节期不去领圣餐。这样,她意识到丈夫不仅已犯下了严重的罪过,而且他还决心继续犯下去,毫无悔改之意,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不愿去找忏海牧师。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失去爱情而受到煎熬。可是这毕竟是事实。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决意往正在毒害着她的五脏六腑的毒蛇窝里放一把火。她真的这么干了。一天下午,她在平台上补袜子,丈夫午睡刚醒,正在读书。在他快读完的时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儿,将眼镜推到额头上,神态自若地对丈夫说:

“医生。”

他正聚津会神地在读《企鹅岛》,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说。听到妻子在叫,他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作为回答。她继续说:

“你对着我的脸看。”

他照办了。他正戴着老花眼镜,看不清妻子的脸,但他无需摘下眼睛就感觉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着他。

“怎么啦?”他问。

“怎么啦!你自己清楚!”她说。

她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放下眼镜,继续织补她的袜子。乌尔比诺医生明白,长期以来的困惑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同当时他预想的形式相反,她感受到的不是剧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静的打击。他感到如释重负,既然事情迟早要发生,早发生比晚发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优灵已经进入了他的家庭,这是事实。

乌尔比诺医生是四月前同她结识的,当时她正在“广慈医院”的门诊部候诊。一见到她,他就意识到一件无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运中终于发生了。她是个黑白混血姑娘,高高的身材,修长的四肢,优雅文静,细嫩的皮肤,温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红底白点的衣衫,戴一项同样布料的帽子,帽檐很宽,帽影一直渡到眼睛,异常性感。乌尔比诺大夫通常是不看门诊的,只是在有暇路过那里时进去提醒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一下,让他们记住准确的诊断胜过一切药物。这次,他千方百计拖延时间,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进行病情检查时正好在场,并且小心地让他的学生们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意识到他同她过去素不相识。他几乎没望她一眼,却把她的一切资料牢牢记在脑子里。当天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以后,他就按照她在门诊时留下的地址,吩咐车夫驱车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儿,当时正值阳春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凉。

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锌皮屋顶都刷成黄色,窗帘是粗麻布的,廊檐上挂着石竹和裁类植物的花盆。这儿是滨海的马拉-克里安萨沼泽区,房子部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图尔皮亚尔乌在房檐下的笼子里调瞅不已。对面人行道边有所小学校,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迫使车夫拉紧了缰绳,以免使马受惊。真是走运,芭芭拉-林奇小姐认出了医生。她以老相识的姿态同他打招呼,请他去喝咖啡,等乱纷纷的人群过去以后再走。他一反常态,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并且听她谈了她的身世。这正是他从那天早上以来唯一使他感兴趣的事,也是在未来几个月中搅得他坐立不宁,影响到他全身心的事。刚结婚时,有一次,一个朋友当着他妻子的面对他说,他迟早会遇到一场发狂的爇恋,使他们夫妻的稳固关系受到威胁。乌尔比诺医生自以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坚实的道德基础,对这种预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来,这位朋友倒是言中了。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学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师约纳坦叶卜林奇的独生女。这位新教牧师是个瘦小的黑人,经常骑着一匹骡子到沼泽地的贫穷村落去宣扬上帝,但她所信奉的上帝与乌尔比诺大夫的上帝不同,大夫为了蔑视这位上帝,不愿用大写字体来加以表达。林奇小姐讲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句法有时不大通顺,这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岁了。不久前她刚同另一位牧师——他父亲的学生——离了婚。他们两年的婚后生活过得很不痛快,因此她没有再婚的欲望。

她说:“我只爱我饲养的那只图尔皮亚尔鸟,别的什么都不爱。”

可是,乌尔比诺医生是个非常严肃的人,没想到这话是故意对他说的。相反,他糊涂地自问,这么多便利条件凑在一起,会不会是上帝为了以后加倍索取而布下的圈套。然而,他立刻又把这种想法作为神学上的蠢话从脑袋中驱逐出去,因为他当时正处在惶惑之中。

快告别的时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诊断。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欢心,便必须谈病人的病。果然,这个话题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也答应第二天下午四点亲自来为她作一次更详细的检查。她慌了,可是他让她放心,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从来都是只向财主收费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后,他在他的袖珍记事本上写道:“芭芭拉-林奇小姐,马拉-克里安萨沼泽地,星期六,下午四时。几个月后,费尔米纳必将读到那张载有详细的诊断记录。处方及病情发展的卡片。这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这是新奥尔良水果船上迷人歧途的那些女艺术家之一,然而,地址却使她想到住在那里的很可能是个牙买加人,而且显然是个黑女人,于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欢的女人。

乌尔比诺医生星期六提前十分钟赴约,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就跑出来接待他。从在巴黎的时候起,即使要参加一场口试,他也未曾如此紧张过。她躺在麻布床上,第一件柔软的丝织混纺衣服,美极了。她身上表现出的一切都是绝轮的:美人鱼般的大退,令人神魂颠倒的皮肤,迷人的侞房,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整个身躯都散发出一股健康体魄的气息,这就是费尔米纳在丈夫衣服上发现的那种人体的味儿。

林奇小姐看外科门诊是因为患有一点小病,她非常诙谐地称它为“倒霉的绞痛”。可是,乌尔比诺医生认为那是一种非同小可的症候,因而他触摸了她的全部内脏器官,与其说是认真细致,不如说他别有用心。在检查过程中,医生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才智,他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位令人赞叹的女人,她的内脏和她的外表一样美丽。那时,他完全陷于欢愉之中,不再是加勒比海岸最优秀的医生,却成了上帝创造的一个被本能搅得六神无主的可怜的人。在他严格的医疗生涯中,只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情,当时他受到了奇耻大辱,因为愤怒的病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推开,在床上坐了起来,说:“您可以干您愿意干的事,但这样可不行。”林奇小姐则相反,完全听任他的摆布。当她确信医生已不再在为病理而思考时,她说:

“我原以为这是轮理道德所不允许的。”

他浑身是汗,衣服都湿透了,象是刚从池塘里爬出来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脸。

“轮理道德!”他说,“您以为医生都是无动于衷的人吗?”

她感激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原先以为不允许的事,并不意味着不能干。”她说。

“您想,一个声誉卓著的男子,居然看上了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呀!”

“我一刻也忘不了您。”他说。

他这话是以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委实有点令人怜悯。可是她报以一阵狂笑,笑声几乎震撼了整个卧室,使他从窘态中猛醒过来。

“我在医院里一见到您就看出了这一点,大夫。”她说,“我是黑人,但不是笨人。”

乌尔比诺医生要达到目的又谈何容易!林奇小姐要求得到真正的爱,并且既要不损害名誉,又要做到不为人知。她认为,她的这些要求一点也不过分。

她给了乌尔比诺大夫以引诱她的机会,然而即使她一个人在家时,她也未能让他登堂入室。她唯一过头的事,就是允许他重复那任意违反轮理道德的触摸和听诊,但条件是不能走得太远。而他呢,由于不能发泄折磨着他的情欲,便几乎每天都去纠缠她。实际上,他要维持和林奇小姐的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太软弱了,没有勇气及时中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不得不继续往前走下去。他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

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没有规律,随时骑上骡子就出门去。骡背上一边驮着圣经和福音宣传品,另一边驮着食物。可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回来。另外,对面学校学生们读课文时,眼睛总是透过窗户往街上张望,他们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对面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从早上六点起全部门窗都打开了。他们看见林奇小姐往房檐上挂笼子,教图尔皮亚尔乌读他们的课文。看见她包着一块花头巾,一边做家务,一边用她那美妙的加勒比嗓子也在学着朗读课文。然后,他们看见她下午坐在门厅里独自用英语读圣诗。

他们必须选个孩子们不在的时间。只有两个时间有可能;十二点到两点午餐时——这也是大夫午餐的时刻;傍晚孩子们回家时。这后一个时间一向是最好的时间,可那时,大夫的出诊已结束,离回家吃饭只剩下几分钟了。对他来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本身的地位。他不能不驱车前往,然而他的车子人人熟知,并且时刻都应停在门口。他满可以象他社会俱乐部的所有朋友那样买通车夫,把他变成同谋,可这又违反他的习惯。因此,当他拜访林奇小姐的目的已变得十分明显时,穿仆人制服的车夫竟敢对他说,是不是过一阵子再到门口来找他,这样车子就不需停那么长时间了。乌尔比诺医生的反应是出人意料的,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

“从我认识你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了你不应该说的话。”他说,“好吧,权当你没说吧。”

没有办法。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只要医生的车子停在门口,就休想隐瞒病情了。有时,如果距离近,医生自己走路去,或者另租一辆马车、以避免来自不怀好意或轻率的猜测。然而,这种欺骗于事无补,因为给药店开的处方可以使真相大白。到了这等地步,乌尔比诺医生开的处方也只能真假交错,以维护病人神圣的权利,让他们永远带着自己病症的秘密平静地死去。他本来可以为自己的车停在林奇小姐的家门口作出各种冠冕堂皇的解释,但是那种欺骗不会持续很久,更不会象他希望的那样,永远这样下去。

世界对他简直变成了一座地狱,因为一旦首次的疯狂举动得以满足,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乌尔比诺医生永远也不会下决心去冒出丑的风险。在狂爇的胡言乱语中,他什么都可以允诺,可是事后,一切又得留待以后再说了。相反,越是想和她在一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发加深了。他们的会面一次比一次仓促。一次比一次困难。他不再想别的事情,只是天天着急地等待下午这个时刻的到来。他取消了其它所有的约会。他把一切置诸脑后,唯独没有忘记她。但是,随着车子越来越接近马拉-克里安萨沼泽地时,他就越是恳求上帝让他在最后一刻出个什么问题,好迫使他过门而不入。他常常以这种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走向林奇小姐的家。

有时他从街角看到坐在平台上读书的尊敬的林奇先生的棉花似的头发,或者看到他坐在大厅里,向本区读过福音书的孩子们讲解教义,他便感到高兴。那时,他轻松愉快地往家里走,为自己不再偷情而感到庆幸,但过后他马上又渴望所有的时间都能变成下午的五点钟。

当车子过分显眼地停在门口时,他们每次要在一起长时间地厮混就不可能了。到了三个月之后,他们的做法就达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林奇小姐一看见他惊慌失措地进来,二话没说,就赶快进入自己的臣室。每逢他来的时候,她早已采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穿件肥大的裙子,一条漂亮的带荷叶边的牙买加衬裙,不着内衣,也不着短裤。她认为,这样可以帮他克服恐惧心理。可是,她为使他成功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破坏了。他气喘吁吁地跟她走进卧室,汗珠象黄豆粒似地从脸上滚下来。进屋时,他把手杖、药箱、巴拿马草帽等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弄得叮当作响,然后便拖着裤子,连上衣的扣子都来不及解开,鞋都来不及脱就心惊胆战地做起爱来,没有尽兴就惦着离开。当他重新系上衣扣的时候,她还觉得只是刚刚开了个头。然而,他恪守给自己规定的框框:做完一切,不超过做一次静脉注射的时间。然后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恨不得死去,他诅咒自己缺乏勇气,不敢向费尔米纳吐露隐情,和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绝裂。

他没有进晚餐,下意识地在做着祈祷。当妻子睡前在屋里把一切整理好时,他在床上佯装读午睡时翻阅的书籍,他一面捧着书打瞌睡,一面慢慢地沉溺在林奇小姐的不可避免的丛莽中,沉溺在她躺卧着的树林的蒸汽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那时,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想到的就只有明天下午五点差五分这个时间,想到她在等他。除此之外,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早在几年前,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体大不如过去。他承认那只是些症候。这些症候,他在书上读到过,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得到了证实。有些上了年纪的患者,原来并没有什么严重疾病,可突然一下子他们开始说自己患起了各种疾病,就跟医书上描述的综合症一模一样,实际上那些症候都只不过是津神幻觉罢了。他的拉萨尔博特列雷儿科临床课的老师曾劝他把儿科作为他最重要的专业。因为小孩子是最老实的,只有确实病了时才说有病,他们向医生陈述病症时不会用通常的词语,只讲具体症状,没有半点虚假。成人则相反,到一定年龄之后,有时只有症状而无实病,或者是,病很严重,可症状却不怎么明显。他用缓冲剂来为这些病人治疗,以延长他们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暮年,他们对自己的疾病已经习以为常,对慢性病或常犯的小病也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乌尔比诺医生不能理解的是,象他这样的医生,自以为什么都见过,居然征服不了无病怕病这种忧虑不安的心清。更糟的是,他完全从职业的偏见出发,本来可能已经病了,却不相信。还在四十岁时,他就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在课堂上说:“我在生活中唯一需要的是有个人理解我。”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宫时,他已经不能把这句话当做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实的或虚的病症,现在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形状,无须压摸就可以说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肾脏已经出了毛病,发出了睡猫般的哼叫。他感到胆囊在闪闪发光,感到血液在动脉里嗡嗡鸣响。有时,他早上醒来感到自己就象一条透不过气来的鱼儿。有时感到心脏里充满了水;有时感到双脚不听使唤;有时又感到象在学校军事躁练时那样,忽而出现一次心跳间歇。这些症状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最后他终于感到恢复了健康,因为上帝是伟大的。可是,他不是象对待他的病人那样,让自己服用缓冲剂,而是让自已经受恐惧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岁也是一样。

他求助费尔米纳,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刚刚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

这件事发生在她打断他下午的阅读,要他对着她的眼睛凝视之后,当时他第一次发现他的事情已经败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样发现的,因为要说费尔米纳仅仅用嗅觉发现了这件事,那是难以想象的。不管怎么说,许久以来,这个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于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电话刚安上不久,几对看上去关系很稳定的夫妻就由于匿名电话离了婚。许多家庭由于害怕关系破裂而不再使用电话,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绝安装电话。乌尔比诺大夫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强,对于通过匿名电话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会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难想象有哪个人竟如此大胆,在向她控告这件事时通报自己的真实姓名。相对说,他害怕的是那种传统办法:一个无名氏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张条来,这可能要遭殃,不仅可以保证发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还可以由于他高贵的血统而把这件事神秘地与神圣的上帝联系在一起。

妒嫉从不光顾他的家,这是三十多年平静的夫妻生活中,乌尔比诺医生曾多次在公众面前自我夸耀的话。就是在现在,这话也一点不假,他就象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点燃。然而,他不知道,一个如此自负、自尊而又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的被证实了的不忠行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视她的眼睛之后,除了重新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的惶恐外,没有别的举动。他一面想着对策,一面仍然装着误入小说里阿尔卡岛上秀丽的河川之中。费尔米纳也没有再说什么。织补完袜跟,她将东西乱糟糟地扔进针线盒,去厨房吩咐做晚饭,然后上卧室去。那时,乌尔比诺医生下定决心,下午五时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远爱她的许诺,单独为她找一所僻静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与她偷情的幻想,恩爱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爱情的烈火中他对她的允诺,都将永远结束了。林奇小姐从他那儿得到的最后的东西就是一个绿宝石头饰。那是车夫交给她的,他既没有给她留话,也没有给她纸条。那头饰放在一个用药笺包着的小盒子里,使车夫以为那是急救药品。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去看过她,连偶尔一次也没有。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这一决定是多么的痛苦。他一个人在盥洗室里不知洒下多少辛酸的泪水,才摆脱了内心的磨难而勉强活着。五点钟时,他没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忏悔牧师前做了深深的忏悔。第二个星期日,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去领了圣餐,但是他的灵魂终于复趋平静。

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断的当天晚上,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对费尔米纳重述了他一连串痛苦的失眠,一阵阵内心针扎似的疼痛,使他欲哭无泪,以及其它一些难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当时,每逢他跟她讲起这些情况时,总是把它归咎为年老体衰。他必须把这些话找一个人发泄出来,要不然他会憋死——这也是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么说,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这是夫妻之间的习惯。

费尔米纳一边接过他脱下的衣服,一边专注地听他讲述,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她嗅闻着每一件衣服,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她把衣服随意一团,然后扔进装衣服的柳条筐里。她没有发现异样的味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明天又有了。在寝室对面的小圣坛面前跪下来祈祷之前,他以一声悲怆而诚实的叹息结束了对病症的叙述,说:“我觉得我要死了。”

费尔米钢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回答说:

“也许这样最好,果真如此,我们两人也就安宁了。”

几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时,他也曾讲过类似死的问题,她给了他一个同样粗暴的回答。乌尔比诺医生把它归因于女人的残酷无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为如此,地球才依然围着太阳转,因为当时他不知道她总是筑起一道愤怒的屏障,免得让他看出她的恐惧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那天晚上却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这确实发自内心的冲动。乌尔比诺想到这一点,真是惊恐万分。后来,他听得她在黑暗中嘤嘤而泣,并且咬着枕头不让他听见。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为他知道,她不会由于疾病或内心痛苦哭泣。她只有在十分激怒时才会这样做。如果这种激怒又是由于他的过错引起,那更会哭得没完没了。她越哭越气,她不能原谅她自己这种伤心落泪的软弱。他不敢去安慰她,他知道那等于去安慰一头被长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没有勇气告诉她,引起她伤心哭泣的根源已经消失了,而且也从他的脑海里永远抹掉了。

疲劳把他征服了几分钟。他醒来时,她已点着了蜡烛,烛光十分暗淡,她没有入睡,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时候,她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多年来在她心灵深处积下的沉渣,被妒嫉重新搅动起来了,而且浮出了表面。她一下子变老了。看着她利那间出现的皱纹和干瘪的双唇,灰白的头发,他不禁怦然心动。他鼓起勇气对她说,已经两点多了,她应该入睡了。她背过身去,但声音里已听不出一丝怒气。

“我有权知道她是谁。”

他向她讲出了一切,心里着实轻松了不少,他认为事情已为她所知,她只是想核对一下细节而已。当然,事情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在他讲述时,她又重新哭泣起来,而且不是象起初那样轻松哭泣,而是哭得泪流满面。那带苦咸味的眼泪在她宽大的睡衣里燃烧着、烤灼着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断然否定一切,但他没有这样做,她因受侮辱而勃然大怒,以最恶毒的语言大喊大叫地咒骂这个社会有那么多婊子养的无所顾忌地践踏别人的名誉,即使面对他不忠的铁的证据,他也面不改色,严然象一个男子汉。当他告诉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忏悔牧师时,她更是怒上加怒。从中学时代起,她就认为教堂里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启示的美德。这是他们和睦的家庭中的一项根本的分歧。在过去的共同生活中他们都回避了这一点,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许忏悔牧师介入到他们的隐私中来,这实在走得太远了,因为那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还把她也址了进去。

“这等于把事情通报给城门楼下一个卖狗皮膏药的人。”她说。

对她来说,这可算到了头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忏悔完,她的名声就会到处传开。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侮辱比起羞愧、愤怒和丈夫无情无义的偷情,更加令她难以忍受。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竟然去跟一个黑女人去偷情。他纠正说,是个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是,那时他用词再津确也无用,她已经作出结论了。

“反正是一路货!”她说,“现在我才明白了,原来是黑女人的气味。”

这事发生在某个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时,费尔米纳登上了开往大沼泽地圣-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轮船。她随身带了一只箱子,由养女作伴,蒙着面纱,以避免和相识的人们见面,特别是避免他们问起她的丈夫。两人事先商定,乌尔比诺不去港口送行。他们不厌其烦地整整谈了三天,最后决定她去费洛雷斯-德马利亚镇——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坐落在那里——使她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深思熟虑,然后做出最后的选择。儿女们知道母亲前往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但不了解内因,许久以来,他们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机会到那里去,但未能成行。乌尔比诺医生绞尽脑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个邪恶的社会没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测。他把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如果说阿里萨对费尔米纳的出走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的话,那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这种迹象,而并不是由于他缺乏通风报信的渠道。文夭丝毫也不怀疑,妻子一旦怒气平息,就会回到家中来。可是,她走时断言说,她的怒气永远不会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一过火的决定,与其说是气恼的结果,还不如说是思乡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后,她曾数次回欧洲去,虽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却有充分的时间去体验幸福。她见过世面,也学会了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维,可自从那次乘气球旅行失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大沼泽地圣-胡安市。回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所居住的省份,对她来说即使晚了一些,也还是带有点弥补的性质。她并非由于夫妻关系上的灾难才作出这个决定,而是考虑已久。所以,单单想到回忆一下少年时代的爱恋,也能使她从不幸中得到安慰。

她和养女在大沼泽地圣-胡安市下船之后,凭着她刚强的性格,她不顾别人的种种警告,还是重游了那座城市。她想从圣-胡安市到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话去,目的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人们传说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临终时睡的床。据说那张床跟孩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车登程之前,由于她有证件,市府民政兼军事长官邀请她剩坐了官方带篷马车。

下午两点,疲惫不堪的费尔米纳又重新看到了她亲爱的故乡。故乡的街道,看上去更象那长满青苔的坑坑洼洼的河滩。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华的住宅,门上雕刻着带有花纹的国徽,百叶窗是铜制的,陰暗的大厅里传出阵阵响亮而单调的钢琴声,充满着忧郁和悲伤。费尔米纳的母亲新婚时曾在有钱人家教女孩子们弹过钢琴,声音仿佛与此相似。她看到了空空荡荡的广场,那儿没有一棵树,有的只是烤人的碎石子。有着深色车篷的马车整齐地排列着,马儿站在那儿打盹。这时,开往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诺的火车也投入了她的眼帘。在大教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着青石连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门,以及许多年后,当她已经失去对事物的记忆力时,阿尔瓦洛将在那儿出世的寝室的窗户。她想起了她到处寻找不着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想到姑妈,便想起了阿里萨,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园的扁桃树下拿着的诗集。她偶尔回忆起中学时代不愉快的岁月时,也总是想到他。她哪调许久,怎么也认不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认为,在那儿过去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个猪圈。从街角过来就是妓女街,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妓女此刻正在门廊下午睡,等待着邮车经过时给她们带点什么。这里已不是她的故乡了!

从下船逛市区开始,费尔米纳就用面纱遮住半个脸,这并非因为担心有人认出她,因为这儿谁都不认识她,而是由于从火车站到公墓,一路上到处可见在阳光暴晒下的肿胀的陈尸。市府民政兼军事长官对她说:

“这是霍乱。”

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阳烤灼下的一具具尸体嘴里冒出的白沫。但是她发现,没有一具尸体象乘汽球飞行时看到的那样,脑后有致命枪击。

“是的,”长官说,“上帝也在改进自己的方法。”

从大沼泽地圣潮安市到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诺的古老榨糖厂,只有五十公里,可是那列黄色火车却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车司机跟老乘客们是朋友,这些人时不时地央求他停车,以便去舒展一下躯体,在香蕉公司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走走,男人们则脱光衣服,在清澈见底的冰凉的河水中洗个澡。河水是从山上倾泻下来的。肚子饿了,他们就到牧场上去挤牛奶喝。到达目的地时,费尔米纳已经被沿途惨景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没有兴致去欣赏解放者临死前挂吊床的那几棵巨大的罗望子树,也没有心情去证实临终时他的睡床是否象人们跟她说的那样。后来,她还是勉强去看了一眼。解放者临终前的睡床实在太窄小了,连七个月的婴儿也难以容身,更不用说这位荣耀满身的伟人了。不过,有一个看上去十分了解内情的参观者说,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实上,人们是让国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费尔米纳对离家以来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压抑,以致在以后的旅途中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回忆过去的旅行。她过去对沿途的村镇是何等怀念啊,可现在她竭力想避开它们。说真的,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应当避开那些村镇。

当她避开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抄捷径走着的时候,她听到了手风琴声,听到了斗鸡场的喊叫声,听到了象是打仗又象是游乐所射出的铅丸声。当她迫不得已要穿过某个村镇时,她就用面纱遮住脸,以便依旧回想着它过去的风貌。

一天晚上,在摆脱了对往事的许多回忆之后,她来到了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看到表姐在门口等她时,她几乎昏厥过去,因为那就象在一面真实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身边有好几个不服管教的儿女。她的这些儿女,不是与她仍然无望地爱着的那个男人生的,而是与一位富有的退役军人生的。在万般无奈之余,她同他结了婚,而他却疯狂地爱着她。可是,在她被摧毁了的身体内部,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津神世界。

费尔米纳在农村呆了几天,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情绪逐渐稳定下来。除了星期日去望弥撒外,她从不出庄园。星期回去望弥撒时,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日女友们的孙儿辈,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们。这些姑娘跟她们的母亲年轻时同样迷人。她们站在牛车上,唱着歌儿,直奔位于山谷深处的传经布道的教堂。费尔米纳只是这一次经过了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上一次由于她不感兴趣没有去,然而当她看到这个镇子时,她完全被它迷住了。问题是,过后每当她回忆起这个镇子时,眼前浮现的不是那诱人的实累而是她到这个小镇子前的想象。

乌尔比诺大夫在接到里约阿查主教的通知后,决定亲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结论是,妻子之所以迟迟不回家,并非由于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个借口下台阶。于是,他给伊尔德布兰达写了封信,后者回信告诉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几乎想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没有通知费尔米纳就赶到她表姐的庄园去。上午十一点,费尔米纳正在厨房做茄子馅饼,忽然听到短工们的喊声。马的嘶鸣声和对空开枪声,接着,门厅里传来了坚定的脚步声和男子的说话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乐不可支,来不及多想,胡乱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语道:

“谢谢,我的上帝,谢谢,你真慈悲!”

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叫她准备饭菜,但并没有告诉她到底谁来吃饭。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馅饼,想到自己还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丑,脸上被阳光晒得脱去了一层皮,想到他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为赶来接她而后悔,她一时六神无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仓促地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整了整头发和衣衫,借助母亲生下她时给予她的全部矜持,稳住了那纷乱的心绪去迎接那前来的男子。她迈着母鹿般轻盈的步伐,昂着头,目光炯炯,仰起好斗的鼻子,走出了厨房。她为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当然也并非象他想象得那样容易,因为在她决定同他高高兴兴地回家的同时,也决心平静地向他讨还债务——他这一生给她带来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第五章(四)

大约在费尔米纳离家后两年光景,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奇事。在特兰西托看来,那就是对上帝的不恭。阿里萨对电影的发明并不特别看重,但是卡西亚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亚》隆重的首映式,他还是顺从地去了。

影片是在诗人卡布列莱-德安农希奥写的脚本基础上拍摄的。堂-加利莱奥-达扎特的大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佳宾贵客,有些晚上,他们更多的是欣赏满天灿烂的星斗,而不是银幕上无声的恋人。这天晚上院子里依旧坐得满满的。卡西亚妮激动地注视着故事情节的起伏和发展,然而,阿里萨却因为剧情的沉闷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后,有一个女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我的上帝,这比得场病的时间还长哪!”

这是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在黑暗中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太响,因为当地尚未时兴用钢琴给无声电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观众只听到放映机转动时发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声。阿里萨只有在最困难的情况下才记起上帝,可是,这次他却对上帝表示了真诚的感谢。因为,对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对那个自从那个下午在一个铺满枯叶的小道上的优静的公园里她发出的声音,他记忆犹新:“您走吧,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这句话一直留在他的心间,这声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会即刻辨认出来。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着,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他感觉到她那温爇而均匀的呼气,他带着深厚的爱拼命吸着在她健康的肌体内经过净化呼出的空气。他觉得她并不象他在最近几个月里无限惆怅地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蛀虫所毁坏。他想着她的绚丽的青春时代,想着她穿着智慧女神式的长衫、腹部微隆起怀着第一个儿子的时代。尽管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触及着他的灵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电影中的对对情侣时该作何感想:她是否认为那一双双情侣应该爱,而且他们的爱应该比现实生活中的爱更少经历一些痛苦。电影快放映完时,他忽然无比兴奋地意识到,他从未同他的心上人离得那么近,也从未跟她在一起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灯亮之后,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自己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座位。当他漫不经心地回转身去扣着坎肩扣子时——电影放映时他一直敞着怀——四个人离得那样近,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好互相问候了。

乌尔比诺向卡西亚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后以惯常的谦恭握了握阿里萨的手。费尔米纳向他们美尔一笑,那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无论如何,她见过他们多次,认识他们,因而无须介绍。卡西亚妮向费尔米纳也报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妩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萨却不知所措,因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颠倒了。

她变得象另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当时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迹象,更没有其它疾病的征兆,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和美丽的线条。显然,最近两年的遭遇使她象在严酷的生活中度过了十年。她两边弯曲着的短发技在脸上,使人看了恰到好处,但原来的古铜色已代之以银白色。那双美丽的披针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镜后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萨看见她离开座位,在人群中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去。他感到十分惊诧,她为什么在公共场所蒙着块穷人的头巾和穿着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为惊诧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告诉她朝哪里走,即是如此,由于估计错误,她还是险些儿在大门的高台阶上跌倒。

阿里萨对年龄给行动带来的那些困难十分敏感。他还在年轻的时候,在公园里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观看相互换扶着过街的一对对老人。这是生活课程,对他预测自己衰老的规律很有参考价值。看电影的那天晚上,象乌尔比诺医生这般年纪的男人,仿佛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们出现第一批白发后,象是显得更加威严,更加聪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与此同时,他们的妻子却变得萎顿憔悴,需要抓住他们的手臂行走。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身体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齐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时他们的妻子却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导求乞的盲人似地拉着他们丈夫的胳膊,为他们引路。为了不伤害他们男子汉的自尊心,有什么事情,就在他们耳边悄悄地提醒,让他们注意,大门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央有个洼坑,横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具乞丐的尸体,等等。她们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街道,就象是他们生命最后航程中的唯一航标。阿里萨在这面生活的镜子里多次照过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莫过于到了需要女人搀扶着的倒霉年龄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弃对费尔米纳的希望。

同费尔米纳的见面驱走了阿里萨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卡西亚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过老城。他们的脚步踏在石子路上,发出马掌一样的响声。阳台上时而传出断续的话语声,卧室的唱唱私语以及被虚幻的音响神奇化了的爱的怞泣。沉睡着的大街小巷中则散发出一种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米纳的爱吐露给卡西业妮。他们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象一对老年情人一样,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着爱情,她想着卡比利亚的妩媚的英姿,而他却想着自己的不幸。有个男人在海关广场边的阳台上唱歌,歌声在整个空间回荡:当我穿过茫茫大海的时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时候,阿里萨本来应该在卡西亚妮家门口跟她告别,可他要她请他到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头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这样回答:“假如你现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要是现在,无论如何他是会去的,不管他事后是否会食言。此时,卡西亚妮很痛快地邀请了他。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找到了一个尚未诞生就已经完结的爱情的庇护所。卡西亚妮的父母已经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发了财,也在那里成家立业。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当阿里萨还在爇恋着她,希望她成为自己的情人的时候,在得到她双亲同意后,经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时在那里直到深夜。他对修缮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贡献,以致最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电影的这天晚上,他感到客厅里象是清除了对他的一切记忆。家具全部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画。他想,这么大的变动,其意图无非是想把他从记忆中永远抹掉,想说明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存在过。客厅里的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他由于被遗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脱口而出:“您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着身斟酒,一面说,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为公猫是不认人的。

两人紧紧地靠着倚在沙发上,谈起他们自己,谈起某个下午发生了一件事——骡拉有轨车,当时他们还互不相识。他们一直是在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时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们没有谈过别的事情。

在交谈时。阿里萨把手放到了她的大退上,开始轻轻地抚摩起来,有如清场老手。她顺从了他,可连一下出于礼貌的颤动都没有。只是当他试图走得更远时,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试图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规矩点,”她说,“我早就发现你并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还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机灵、健壮、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推倒,三抓两扯地剥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暂而疯狂的爱。她仰面躺在石头上,浑身都是伤痕,可是她真希望那个男子永远留下来,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怀里为爱情死去为止。她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她确信,根据他的体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够在千千万万的人中间将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对一切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假如您凑巧遇上一个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里十一点半在防波堤上强坚了一个可怜的过路女人的话,就请您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这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弹。她把事情告诉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最后她绝望了。阿里萨本人也听她絮叨过多次,就象听到一艘夜间启航的轮船告别声一般。钟敲凌晨两点,他们每人都喝了三杯白兰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对此,我并不感到难过。

“好哇,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我们总算克制住了,算我这只老虎跟你无缘。”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这之前,关于费尔米纳患肺结核病的可怕传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费尔米纳已经无药可救,肯定会走在丈夫的前头。可是,当他看见她从电影场出口处磕磕绊绊地走出时,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领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这是个预兆,是最可怕的预兆,因为这种预兆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后面给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岁月,幸运的、希望的岁月。可是,在地平线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满想象中的病灾的茫茫大海,失眠后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黄昏时的死亡。他想,过去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开始图谋与他作对了。曾几何时,他因怕遇不测,战战兢地去赴一次冒险的优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那儿门没有上挂,铰练刚刚上过油,显然,这是给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没声地进去。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后悔了,担心给一个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无可弥补的损害,因而,他思念那个他从上个世纪等起,一直不发一声失望的叹息地等到本世纪的那个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可是,说不定那个女人在来不及伸出胳膊扶着他穿过一个个圆形的坟包和长满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并帮他平安地到达另一个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经溘然长逝了。

事实上,按照当时的观点,阿里萨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周岁。他认为,这五十六年是他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是个充满爱情诗篇的时代。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象他那样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样的年龄又变得象个年轻人,不管事实如此,还是他自认为那样。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难为情地承认,他们还在为上一个世纪的一件难堪事而偷偷哭泣。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不好的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不同的穿着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着方式从少年时即开始,一直持续到进坟墓为止。这与其说是年龄的标志,倒不如说是社会尊严的象征。青年人的衣着如果跟他们的祖父母一样,并且早早戴上眼镜,那就更会受人尊敬。三十岁用手杖,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女人来说,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不超过二十二岁;二是作老处女永远独身的年龄。另外的女人,结婚的,作母亲的,编剧的,当祖母的,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们不按已逝的年月来计算自己的年龄,而是按离死还有多久来计算自己的年龄。

相反,阿里萨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从小就象个老头儿——这的确是个奇特现象——但他对种种衰老的迹象却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开始,那是出于一种需要。特兰西托将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长礼服拆洗后重新缝制好,让他穿着到学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头上给他戴的是父亲的官员礼帽,尽管在里边塞了一圈棉花,仍旧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和母亲一样头发是银白色的,又直又粗,和猪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没有一点个人特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多次发生内订和进行更迭,学校的要求逐渐地不象从前那般严格了。公立学校甚至已完全不讲究学生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走进课堂时身上还散发着街垒战的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机智勇敢得到的叛乱军官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徽章,腰带上挂着明显与身分相符的武器。在游戏时,他们动不动就拔枪打架。要是老师在考卷上不给好分,他们就以枪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预备役军官上校,一枪就打死了宗教社团教长胡安-埃尔米塔修士,因为修立在教义问答课上说上帝是保守党正式党员。

同时,遭遇不幸的大户人家子女的穿着跟古时亲王一样,而一些十分贫穷的孩子则打着赤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们之中,阿里萨无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并未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最使他难过的是,他在街上听到有人对他喊:“穷鬼,丑八怪,你什么都甭想得到。”不管怎么说,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从那时起,对他的余生也好,对他神秘莫测和郁郁寡欢的性格脾气也好,都是适宜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次给了他重要职位时,他让别人按自己的身材给自己做了几件与父亲当年的衣服一个式样的服装。他象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深切地怀念父亲,其实,他父亲象基督一样,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三岁时就死去了。就这样,由于穿着,阿里萨一直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因此,那位对一切都毫无顾忌、象匆匆过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里希达-苏列塔,从结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她更喜欢他把衣服脱光,因为光着身子他就象年轻了三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弥补这一点。首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别的款式的衣服。其次,当时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轻些,除非再次从衣柜里取出他们的短裤和见习水手的帽子来。第三,他也不可能摆脱当时人们对老年人所持的观念。这样,当他看见费尔米纳在电影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处时,几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恶的死神将无可挽回他在那场激烈的爱情战争中战胜他。这个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那时,他一直跟他的秃顶作顽强的斗争,这场斗争是伟大的,但完全是徒劳的。他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头几根头发起,他就意识到自己注定要终身吃苦。这种苦头是生就一头浓发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他顽强地抵抗了几年。凡是防止秃顶的方法他都用过,不管是用药物,还是求神弄鬼。为了保住头发,他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他把农历书上的条文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人家说过,头发的生长与庄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关系。他的头发都秃光时,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发师了,而是换了一个刚从外地来的人。此人只在满月时理发。可是,新理发师刚刚表现出一些高明手艺,就被从安第列斯群岛前来追捕的几个警察戴上镣铐抓走了,人们发现他是个强坚幼女犯。

那个时期,阿里萨把在加勒比地区报纸上看到的全部有关治疗秃顶的广告都剪了下来。其中一个广告上登了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显的比较。第一张,头发秃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张是浓密的头发赛过狮子。第一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前,第二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后。六年中,他一共试用了一百多种药,这还没有把在药瓶商标上看到的辅助方法计算在内。然而,他唯一的收获是,其中一种药使他患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蒂尼卡的假圣人们将其称为北方蜡螟,因为它在黑暗中发出一种磷光。最后,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场上叫卖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药和在“代笔先生门洞”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药以及东方汤剂,但是当他发现上当受骗时,他已经变得象个东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内战”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一个按尺寸大小用头发做假发的意大利人。假发价格昂贵,但意大利人的保险期只有三个月。即使如此,绝大多数有钱的秃顶者还是愿意前去一试。阿里萨是第一批愿意试验的人之一。他试戴了一个假发套,上面的假发跟他原来的头发十分相似,以致他担心心情的变化会使它竖起来。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头发安在活人头上。他只是希望他的头发很快秃光,以便使他没有时间尝到头发变白的痛苦。

有一天,内河航运公司的码头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伙子,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爇烈地拥抱了他,在码头工人的一片起哄声中,他摘掉了阿里萨的帽子,对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个响吻。

“秃得妙极了!”他喊道。

这天晚上,他请别人把他长在两鬓和后脑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这样,他在四十八岁时便彻底接受了绝对秃头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头上长出毛茬的地方都涂满肥皂,将它们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样光滑。那时,他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帽子,因为秃头给他以裸体的感觉,这在他看来是有失体面的。当他对秃头完全不再理会之后,他倒也把秃头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听人们这么说过,可他总是把这当着秃头者们的纯粹幻想而加以蔑视。后来,他又适应了新的习惯,将右侧仅有的几根长发拢在头顶上,许久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是戴着让人看了难受的老头帽。即使在当地称为窄边帽的鞭靶帽时兴起来之后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里萨失去牙齿却不是由于自然灾害,而是由于某个江湖牙科医生决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鲁莽行动。由于害怕脚踏牙钻,阿里萨尽管经常牙痛,也一直没有去着牙科大夫。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亲听到他在隔壁房间痛得整夜声吟,非常担心,她觉得那声音跟从前那些已经在她记忆中消失了的哼哼声完全相同。但是,当她让他张开嘴看看什么地方疼时,她发现他的牙床已经发炎,并且化了脓。

叔父莱昂十二让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医生,他是个打着绑退和穿着马裤的高个黑种人,他带着一个工头用的内装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裢,活动在内河轮船上。他是个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镇的可怕的旅行代办人,他只向阿里萨口腔内瞧了一眼,就判定阿里萨连剩下的几颗好牙齿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后引起新的麻烦。跟秃顶相反,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忧虑,他只是担心没有麻醉拔牙会大量出血,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装假牙的建议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为,第一,在回忆少年时代的事情时,他记起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此人将两颔取下放到桌子上,让它们自己说话。第二,这可以使从小就折磨着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种痛苦的滋味跟爱情的痛苦没什么两样。他没有把拔掉牙齿看成同秃顶一样是对老年人形象的伤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胶的气味虽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矫形后的牙齿微微一笑,倒也给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顺从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红的牙钳给他带来的灾难,而且以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经受了拔牙恢复期的考验。

叔父莱昂十二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象是要给他自己做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是他在沿马格达莱纳河的一次航行中培养起来的,同时也来自于他对歌剧的酷爱。

一个皓月当空之夜,船抵达加马拉港,他跟一个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在船长的指挥台栏杆那儿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动物唤醒。他差点儿赌赢。船沿着河流航行,在苍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觉到沼泽地里隆驾拍击翅膀声,鳄鱼甩动尾巴声,炸鱼跳到陆地上的怪声,但是当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时,他担心歌声的高亢会使他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于是最后呼了一口气。结果,假牙从嘴里飞了出来,沉没于水中。

为了给他装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费港滞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无缺。可是返航时,叔父莱昂十二试图给船长解释前一副假牙是怎么丢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闷爇的空气,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并把高音尽力拖长,想把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晒着太阳在那儿看着轮船通过的鳄鱼吓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随之沉入流水之中。

从此,他在家中各个地方,写字台怞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都放着他的假牙。另外,他在外面吃饭时,在衣兜里放一个盛咳嗽药片的小瓶,里面也放了一副假牙。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时他吃烤肉把牙闹坏了。

担心侄子也会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莱昂十二请阿多奈医生一次给他做两副假牙:一副是价格便宜的,平时在办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备用的,点上一点儿真金,一笑金灿灿的,好不神气。在人们手持鲜花走向街头的一个星期天,在节日钟声的喧嚣中,阿里萨终于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人群中间,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这事发生在母亲去世之后,阿里萨孤身一人住在家中,这样的环境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么多窗户,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他c临窗的那条街道却并不引人瞩目,行人寥寥无几。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一了使费尔米纳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萨在他津力最旺盛的岁月,为了不玷污自家的声誉,宁愿失去许多良机,也拒绝同别的女人交往。

幸运的是,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每爬上一级,就意味着得到某些新的特权,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权。对他来说,最有用的特权之一是,在门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节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办公室。当时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长的宝座。有一次,他正与一个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谈情说爱,这时,门突然开了,叔父莱昂十二伸进头来,象是走错了办公室。他透过眼镜看着惊慌失措的侄儿。“他妈的,”叔叔不紧不慢地说,“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货!”在重新关门前,他目光茫然地说:

“那么,您,小姐,请继续吧。不用难过,我以我的名义向您发誓,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可是办公室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使得阿里萨再也无法工作下去。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他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形吊扇。锁匠们没有预先通知他就赶来了,他们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干了一阵,在门上安了一个锁,可以在里边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但不说要干什么。装饰工拿走了印花窗帘式样,以便检查一下是否与墙的颜色相配。接下去一个星期,他们又从窗户里塞进一个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双人沙发,因为从门里进不去。工人们突然袭击前来干活,看来那些不恭不敬的行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谁要是提出抗议,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公司董事会的命令。”阿里萨不大明白,这些突然袭击,是出于叔父的好意,还在在干涉他越轨的恋爱,抑或是为了让他反省自己的恶行而采取的一种独特方式?他没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寒意。

实际上叔父莱昂十二是鼓励他做个正派人,因为他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他侄儿的习惯与众不同,有点古怪。这使他很痛心,因为这是他想把侄儿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的一个障碍。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曾过了持续六十年的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总是守在家里,并以此为荣。他膝下有四儿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却出现罕见的波折。这种波折在他同时代的小说里是司空见惯的,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的提升,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女儿对内河航运事业毫无兴趣,她宁愿眼睁睁地从五十公尺高的窗户上望着林德森一艘艘轮船毁掉。莱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这等地步,因为有人相信这种传说,认为,阿里萨其貌不扬,心意不善,又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凑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

当叔父遵照医嘱违心地引退之后,阿里萨开始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约会。他乘着在城是刚刚出现的公共汽车——这种汽车起动时曲柄的后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个司机的胳臂整个打掉了——到庄园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老头子躺在用丝线绣着自己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后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个古老的奴隶庄园,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阿里萨跟他叔父的谈话内容向来都是有关内河航运的事宜。在那漫长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时,死神总是象一个看不见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莱昂十二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内河航运公司落到与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国内企业主手中。

“这从来就是一种互相保密、互相争夺的生意。”他说。

“如果航运公司被吃喝玩乐的公子少爷们掌握,他们转手就会把它送给德国人的。”

他的担心是与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政治信条相一致的,虽然他说得并不对路。

“我就要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了一切变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体位置的变化。但是,唯独没有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变化。”他说,“在这个国家里,一次一次地制定新宪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个月发生一次新战争,可我们仍然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共济会会员,他们将一切祸福都归罪于联邦制的失败。对于这种见解,莱昂向来嗤之以鼻,说:

“‘千日之战’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

阿里萨从不过问政治,叔父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谈,在他听起来跟听大海的浪涛声一样,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运事业的政策上他却毫不寒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认为濒于破产边缘的内河航运事业的落后,只有用主动放弃蒸汽轮船的垄断特权的办法才能解决。这种垄断特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为然地说:“这种胡说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莱昂娜老太婆从无政府主义者小说里搬到你脑瓜里来的。”

叔父莱昂十二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阿里萨的观点是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布-埃尔伯尔斯的经验之谈。此人用他无止境的个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类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认为埃尔伯尔斯的失败并非由于他的特权,而是由于他同时作出了过多的许诺,签定了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协议,几乎家是把全国各地的责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设施、地面联运道和运输工具等,他都包了下来。

“另外,”他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激烈反对也是举足轻重的。”

大部分股东认为,那种争执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们认为,老头的固执是顺理成章的,这并非因为象人们平常随意说的那样,是由于老头上了年纪,不再象往昔那样深谋远虑,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就象把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中取得的胜利品统统扔进垃圾堆一样。那次战役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在英雄时代跟全世界的强大对手进行的。因此,当他紧紧地把权利抓在手中时,股东们谁都不敢试图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谁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可是,没想到阿里萨经过多次思索之后,一天下午在庄园里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叔父莱昂十二却突然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他留个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这件事。

在事业方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连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风不减当年,头发依然油光移亮,思维依然敏捷无比,但对那些可能对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计避而不见。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维也纳摇椅上,慢条斯理地摇晃着,每天遥望着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打发着日子。摇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女仆时刻为他备好煮爇的黑咖啡和一杯盛着两副假牙的碳酸氢盐水。他平时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很少会见朋友,即使有人来访,他也只谈内河航行开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还有一个新的话题,就是希望阿里萨成亲。他几次向他表示了这个愿望,而且用的是同样的话。

“我要是年轻五十岁的话,”他对他说,“我就和我的相好莱昂娜结婚。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里萨一想到他多年惨淡经营的事业,由于这个意外的条件,有可能在最后毁于一旦,就不免胆战心惊起来。他宁愿辞职,宁愿放弃一切,宁愿去死,也不愿做负心人,把费尔米纳忘掉。好在叔父莱昂十二没有坚持。满九十二周岁时,他便指定了侄儿为他的唯一继承人,最后退出了航运公司。

六个月以后,股东们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萨为航运公司董事会董事长兼总经理。在他就职那天,引退的老莱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请求大家原谅他坐在摇椅上讲话,他即席发表了一个象挽歌一样的简短演说。他说,依托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两个意外的事件开始和结束的。第一件事是,当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时,在图巴科镇曾将他抱在怀里。另一件事是,他扫除了命运给他设置的全部障碍,终于找到了一个与他企业相称的继承人。最后,他力图使这场戏富有真实性,结束说: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是,为那么多人的葬礼唱过歌,但是,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葬礼唱过歌。”

当然,仪式结束时,他唱了《托斯卡》选段《永别了,生活》。他最喜欢清唱。没有伴奏,声音依然显得有力。阿里萨非常感动,他表示感谢时几乎没有让人感觉到他的颤抖的声音。在过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经到达了生活的顶峰,他要一如既往,靠着费尔米纳这一坚强的津神文柱,肩负起自己的使命,不仅决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体魄。

话虽这么说,可那天晚上,当卡西亚妮为他举行家庭欢庆会时,他想着的却不仅仅是费尔米纳,而是所有的情人。她们中间,有的已长眠在公墓,只是通过阿里萨栽在她们坟墓上面的玫瑰怀念着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们的丈夫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别的女人。在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想同时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习惯一个人生活,没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单。所以,即使在他最艰难的年代,最倒霉的时刻,他都与多年的无数情人保持了某种哪怕是最疏远的关系,永远追逐着她们生活的足迹。

就这样,那在晚上他想起厂罗萨尔瓦,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气扬地夺走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样使他痛苦。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她穿着麦斯林薄纱衣服,戴着饰有飘带的帽子,在船舷上摇晃着盛孩子的笼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几次准备去找她,虽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一了解她姓什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确信能在某个地方的兰花丛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于在最后一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便,或者由于不适时宜地改变初衷,在轮船即将启航的头几分钟,旅行又推迟了,原因都是与费尔米纳有点关联。

他想起纳萨雷特的道编。这是唯一亵渎彭塔纳斯大街上他母亲的家的女人,尽管不是他,而是特兰西托让她进去的。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清场老手,但她充满了温情,简直可以和费尔米纳相比,所以阿里萨对她比对所有其他女人都给予了更多的谅解。她那较之她的温情的力量更难驾驭的水性杨花的禀性,使他们两人注定都要成为不忠诚的人。由于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几乎在三十年中他们始终没有忘掉对方c他们双方不忠诚,但不背信弃义。另外,她还是阿里萨唯一为之出头露面的女人。当得知她已经去世并将由慈善机构掩埋的消息时,他主动出钱替她安葬,并单独出席了葬礼。

他想起了他爱过的寡妇。首先是普鲁登希败-皮特雷,她是他至今还活在世上的最早的情人,因为她两次守寡,人称“双料寡妇”。之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个普鲁登希姐,这是阿雷利亚诺的遗编。这个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来,使他不得不在她家多呆一会儿,等她重新缝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苏尼加的遗嘱。她爱他爱得发狂,为了占有他,她差一点在他睡梦中用修剪树枝的大剪刀将他的睾丸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尔法洛。他们的爱情虽说是昙花一现,但很深沉。她是应邀前来音乐学校讲授半年弦乐课的。在月光溶溶的夜晚,她便来到阿里萨的家中,在平台上用大提琴演奏最优美的组曲,跟他在一起过夜。

从第一个月夜起,他们就象初恋那样相爱,但是安赫雷斯-阿尔法洛的爱情象柳絮一样。不久,她带着大提琴,以女性的温柔和轻狂,登上一艘不明国籍的远洋轮,一去不复返。在平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挥着白手绢告别的手势,那白手绢宛如地平线上的一只孤独、悲凄的鸽子,象赛诗会上诗句里描绘的那样。

阿里萨跟她学会了他无意中多次经历过的事情,这就是说,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而且是以同样痛苦的心情爱着她们所有的人,不背弃任何一个。当他孤单地置身于码头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时,他在内心怒不可遏地说:“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道别的痛苦使他爇泪盈眶,但是轮船刚在天进消失,对费尔米纳的思念又占据了他全部的空间。

他想起了安德雷娜-瓦龙。上个星期他还从她家门前经过,但是她浴室窗户上透出的橘黄色灯光,提醒他不能过去,因为里面有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不知道。安德雷娜-瓦龙是个轻狂的女人,对这类事毫不在意。

在阿里萨的所有女人的名单中,她是唯一靠出卖肉体过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没有老鸨管她。她在黄金时代宾客盈门,红极一时。人们给她送了个代号,称她为“大众的圣母”。她曾使省长和海军上将拜倒裙下,也曾目睹一些高级将领和文化名人伏在她肩上哭泣。在这些人中间,有的确实值得别人尊敬,有的则不尽然。有一件事倒是千真万确的,雷耶斯总统在对该城进行两次访问之间的匆匆半小时中,就指定给她一份终身养老金,以表彰她对财政部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其实,她未曾在财政部受雇过一天。虽然她的不名誉行为众所周知,但谁也不敢拿出真凭实据将它公诸于世,因为她那些地位显赫的情人们象保护自己生命一样保护着她。他们知道,丑闻一旦披露,损失更大的是他们,而不是她。阿里萨为她而改变了自己一向不付钱的原则,而她也为阿里萨破了例,原来她即使跟丈夫睡觉也绝不会免费的。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只象征性地收费,每次一个比索,但她不亲手接钱,他也不把钱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钱放在一个小猪形状的储蓄罐里,攒够了就到“代笔先生门洞”那儿去买一些海外运来的小玩意儿。

在如此众多的冒险经历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尝到点苦涩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异的萨拉-诺丽埃佳。此人最后在“耶稣”津神病院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儿,她不停地朗诵极度滢秽的暮年诗,以致不得不把她隔离,以免她把别的疯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阿里萨把同这个女人的缘分视作一种幸运。然而,当他全部负起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重任后,他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津力去寻花问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费尔米纳是不可代替的。渐渐地他也就只限于去看那些已经结交的女人。尽可能和她们交往,能得到多少欢乐算多少欢乐。在她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这样做下去。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当乌尔比诺死去时,他就只剩下一个情妇了。这位情妇刚满十四岁,她所具备的一切是直到那时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过的,这使阿里萨重新陷入狂爇之中。

她叫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两年前由故乡帕德雷海港来到这儿。来时她带着家信,请阿里萨做她的校外监护人。他们确有亲缘关系。她来此是享受政府奖学金,接受高等师范教育。

她带着行李和一只小铁皮衣箱,穿着白色短靴,扎着金黄色的辫子从船上走了下来。从这时起,阿里萨就强烈地预感到,今后的星期日,他们都将在一起。她还是个孩子,尖尖的牙齿,小退象小学生那样还没有长毛。他立刻意识到,她将很快成为怎样的女人。

于是,在这整整的一年中,他经常和她厮混在一起。星期六,带她去看马戏;星期天,带她去逛公园,吃冰糕;黄昏时让她象儿童一般玩得欢天喜地。他从此赢得了她的信任和爱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逐渐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诈地牵着她走进自己秘密的屠宰场。对她来说,天堂的大门为她打开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寒苞的花蕾瞬时绽开,她在幸福的边缘漂游。这对她的求学是一种切实的鼓励,为了不失去周末离校的机会,她一直保持着班上等一名的位置。对他来说,这是老年港湾中最隐蔽的角落。在经历这么多年成熟的爱情之后,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调情虽说有点牵强,但也不无变态的情趣。

他们一致商定:她表现得跟自己实际身分一样,一个愿意在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的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导下开创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认真地表现得象他在生活中最怕的人物:年迈新郎。虽然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女孩不仅在年龄、制服、发辫和母鹿似的步态,甚至连高傲任性的脾气,都跟费尔米纳一楼一样,但他从未把她与费尔米纳等量齐观。还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爱来代替费尔米纳的想法,也彻底从他的脑海中扫除了。他喜欢她的模样。就因为她的模样,他终于以老年人的一切痴心地狂爇地爱着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来往六。七次之后,对两个人来说,除了星期日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没有别的欢乐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从寄宿学校接出来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哈得逊牌小轿车去找她。在陰天,他有时取下车篷带着她沿海岸兜风。他戴着令人不快的帽子,她用两只手拉着校服上的海员帽不让风吹跑,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跟她说过,没有必要时,不要跟她的校外监护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尝过的东西,也不要靠他呼气太近,因为老年病是会传染的。可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是亲戚,这是尽人皆知的。再说,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这可以使他们避免任何猜疑。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时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刚刚在一起。阿里萨不得不竭力压住内心的惊恐。在他年轻的时候,敲丧钟的仪式是包括在葬礼的价格之中的,只有一贫如洗的人得不到这种礼节。可是,在最近一次战争之后,处于两个世纪衔接阶段的保守党政府加强了它的殖民时期的习俗,讲排场的葬礼是如此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这笔钱。

塔尔科勒-德-鲁纳大主教死的时候,全省的钟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众们是如此惊惧,结果他的继承人就从葬礼中将敲丧钟这一条取消,只有在死了显赫人物时才这样做。因而,当阿里萨在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听见教堂敲起丧钟时,他感到象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时期的一个优灵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丧钟——从看到费尔米纳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听完大弥撒出来的那个星期天起。

“他妈的!”他在昏暗中咕哝道,“大教堂敲丧钟,该是哪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

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终于醒来了。

“可能是为圣灵降临节敲钟吧。”她说。

阿里萨对敲钟的事儿不是内行,对教堂里的事务更是门外汉。自从跟一个教了他电报学的德国人一块在唱诗班拉小提琴以来,他再没去听过弥散。关于这个德国人的去向,他一直没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这事他知道,的确,市里死了人,要举行葬礼。一个加勒比难民使团那天上午到过他家,告诉他,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那天清早在他的照相室去世。阿里萨不是他的挚友,但是其他许多加勒比难民的好友,这一些人一直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公众活动,尤其是葬礼。但他敢断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敲的,因为他是一个非教徒,顽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何况又是自杀的。

“不!”他说,“这样的丧钟只能是为省长以上的人物敲的。”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射进来,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嫩白的身躯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纹。她年轻轻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们吃过午饭后,在叶式吊扇十面躺着迷迷糊糊地睡午觉。吊扇的嗡嗡声掩盖不住在晒得滚烫的锌板屋顶上行走的兀鹰噼啪作响的脚步声。阿里萨爱她象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样。但对这个姑娘的爱却带有更多的焦虑,因为他相信,她在高等学校毕业时,他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这间房子象一个船舱,木板条墙壁跟轮船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涂过油漆。但是,下午四点钟时,它比船舱更加闷爇烤火,爇气透过金属屋顶反照进来,床上的吊扇也无济于事。那不是正式的寝室,而是专为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办公室后面盖的一个陆地船舱,唯一的目的就是给年事已高的阿里萨提供一个理想的爱巢。平日,码头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车吱吱嘎嘎作响,港内轮船的汽笛声震耳欲聋,那儿很难睡觉。然而,对这个女孩来说,在这里过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圣灵降临节那天,他们俩本来想一起呆到晚祷前五分钟,因为那时她就得会寄宿学校了,但丧钟忽然使阿里萨想起他已答应前去参加的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葬礼,于是他比惯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样,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给女孩编独辫,然后把她抱上桌子,给她系她自己总是系不好的鞋带。他恭恭敬敬地帮她,她也允许他帮她,就象是一种义务。从最初几天接触起,他们便都忘记了他们年龄的差异,互相充满信赖,仿佛是一对夫妻。这对夫妻一生中互相隐瞒了那么多事情,以致现在已没有什么好互相诉说的了。

那天是个假日,办公室关着。门里边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码头上只停着一艘船,锅炉还熄了火。天气闷爇,预示着要下雨,这是今年的头几场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着星期日的宁静,似乎置身在风和日丽的月份里。从这里到周围比在船舱的荫凉处更加使人感到闷爇,丧钟的鸣响更令人悲怆,虽然至今尚不知为谁而鸣。阿里萨和女孩来到了满处堆放硝石的院子里,那里昔日曾经是西班牙人贩卖黑奴的港口,至今还留着磅秤及奴隶交易所用的锈蚀了的铁器。汽车在仓库的荫凉处等着他们,他们落坐之后,才把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的司机叫醒。汽车在密密的铁丝网圈着的仓库后调了个头,穿过了优灵湾老市场的空地。空地上,几个几乎赤裸着身子的人在玩球。随后,汽车在一片飞扬的爇尘中驶离了内河港口。阿里萨认为丧钟不可能是为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马尔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鸣响使他产生了疑问。他把手搭在司机肩上,凑近他的耳朵,喊着问他是在为谁敲钟。

“那个医生,就是留山羊胡子的那家伙!”司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里萨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机说的是谁。但是,当司机跟他讲了医生是怎么死去的,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为那不象是真的,因为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死更象他的为人,而没有一种死比这样的死与他心目中的那个人更不相称了。尽管看来似乎荒唐,但死者确实是他:本城年纪最大、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他不仅是优秀的医生,而且由于许多其它功绩还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岁,为了去捉鹦鹉从芒果树干上摔下来,跌断脊梁骨而身亡。

自从费尔米纳结婚时起,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听到这一消息。但是,这个时刻真的来到时,他却并没有感到喜悦和激动——那种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预见的胜利的喜悦和激动——而是内心被一种恐怖撕裂着:他异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了,丧钟也会这样敲的。

汽车在石头街道上颠簸着前进,坐在阿里萨旁边的阿美利卡-维库尼亚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呆了,她问他出了什么事。阿里萨用冰凉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为了跟你讲这些事情,我真愿意再活五十岁。”

他忘记了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葬礼。车子停在寄宿学校大门口,他匆忙将女孩收下,答应下礼拜六再来接她,然后便命令司机开往乌尔比诺医生家中去。他看到临近的街道上停着许许多多的汽车和出租车,房子对面站着一大群看爇闹的人。拉西德斯-奥利贝利亚医生的客人们在欢庆会进行到高潮时得到这一不幸消息,如今纷纷赶到。整个家中都挤满了人,要动一动实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萨终于打开一条通道,来到了一层楼的寝室。他路起脚尖,从堵在门口的人头上望过去。看见乌尔比诺躺在床上,脸上的神情就象他第一次听人讲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时那样,他象是在死亡的羞辱之中挣扎过来的。木匠刚刚量过棺材的尺寸。费尔米纳坐在他旁边,穿着为参加午宴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装,神情茫然,默无一言。

阿里萨从完全献身于这一无畏的爱情事业的青年时代起,就连那一时刻的最微小的细节都预计到了。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并不过多地去注意是用什么方式得的。

为了她,他细心周密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及外貌,这在同时代的其他男子汉看来真是太没有男子气I。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象他一刻也不气馁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乌尔比诺医生的死,终于使事情变得对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够的勇气,在费尔米纳嫣居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贞不渝永远爱她的誓言。

他明白,那是一个轻率的行动,缺乏起码的方式与时间观念。他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定要马上行动。他曾设想过,甚至多次设想过。用一种不那么莽撞的方式做这件事,但命运之神却不容他有另外的选择。他从那个筹办丧事的家中走出来时,心情是痛苦的,因为他使她处于跟自己同样激动的状态。但是没有力量能阻止他这样做,他觉得那个残酷之夜,早就记录在两个人的命运之中了。

在此后的两个星期中,他没有睡过一个整夜的觉。他反复地绝望地问自己,失去了丈夫,费尔米纳此刻会在哪儿,她在想什么,丈夫把可怕的负担放在她的肩上,她将怎样打发今后的日子。

他患了一次严重的便秘,肚皮胀得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缓解剂,当然,这不会比灌肠利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来,阿里萨更能忍受老病,因为从年轻时代起他就了解它们,可现在老病一齐向他袭来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没上班之后,他重新在办公室露面。卡西亚妮看到他如此苍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惊。但是他劝她不必担心,说那是因为他又象往常那样失眠了。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紧牙关,他心中淤积着多年的痛楚。

大雨没有给他提供一丝阳光的空隙让他思考。在恍惚中又过了一个星期,思绪茫然,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面,吃饭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寻觅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标记。但是,从星期五开始,他无缘无故地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征兆,表明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无用的,无须再继续下去,事情已经到头了。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纳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门厅前的水洼里。他立即认出了湿信封上那刚劲有力的字体,生活中如此多的变化也未能改变那种笔迹。他甚至以为嗅到了夜间凋谢的桅子花的香味,因为心灵从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诉他了一切,那就是半个世纪来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着的信

第六章(一)

费尔米纳不能想象,她那封在气得发昏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信,居然被阿里萨认做一封情书。她在那封信里发泄了全部的激怒,情绪激烈,语带讥讽,令人难以忍受,何况还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来,跟她受的伤害和侮辱相比,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这是她两个星期忍辱负重的最后一个行动,以便使自己安宁下来,适应新的环境。她想再次成为原来的费尔米纳,收回半个世纪奴仆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让出的一切。这种奴仆般的生活无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连一点印迹都没给她留下。她象是在别人家里游荡的优灵,那房子瞬间变得宽大而凄凉,她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到处徘徊,不断痛苦地自问,谁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还是她这个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个人孤单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里,她无法抑制内心里对他的怨恨。他的一切都使她伤心落泪:枕头下的睡衣,象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对他站在镜子前脱衣服的形象——常常在她准备上床时——的回忆,以及他的皮肤的气味——这味道在他死后很长时间还顽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边做边停,拍拍额头,因为突然想起了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时刻都有许多只有他才能回答的问题钻进她的脑子里。有一次他告诉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胶的人,能感觉到他们失去的退上的疼痛和痉挛。如今她也有这类感觉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边。

编剧的第一个早晨,她在床上还没睁眼就翻了个身,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再睡,正是这时,她才觉得他死了。只有此时她才意识到他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夜。在餐桌上,她倒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感到孤单,而是由于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个已不存在的人一块用餐。她等女儿奥费利亚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从新奥尔良回家后再重新坐在桌子前吃饭,但不是通常的那张桌子,而是一张她让人临时摆在廊里的较小的桌子。她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做顿饭。饥饿时,随便走进厨房,把勺子伸进锅里,随便吃一点什么,也不使用盘子,而是一边吃,一边站在小炉子跟前和女仆们说话。她们是她唯一喜欢和更合得来的人。

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不管她在哪儿,也不管她做什么事情,都会使她回忆起他来。虽然在她看来,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也想尽量不沉溺于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将一切触发她回忆起已故丈夫的东西,都从家中清除干净,在失去丈夫的情况下,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旧在这家里住下去的方法。

这是一次彻底的大清除。儿子同意将书房的书籍全部拿走,好让她把书房改为缝纫室——她从结婚以后一直没有这样的房间。女儿则同意拿走一些家具和许多她认为很适于在新奥尔良古董行拍卖的东西,这一切使费尔米纳感到宽慰。但她后来知道旅行结婚时所买的东西已成为古董商的文物,又觉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顾佣人们沉默的惊讶,也不管左邻右舍或在那几天中来陪她的朋友们的困惑不解,让人在房后的空地上点起一堆火,把能使她回忆起丈夫的东西一古脑儿烧掉:其中有从上一个世纪以来本城最昂贵最考究的衣服,最津致的皮鞋,比像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后一次从上面起身的摇椅,以及无数与他的生活紧紧相连并已成为他本人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件事,这不仅仅为了卫生,并且也坚信丈夫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同意她这么做,因为他曾好几次向她表示,死后愿意火化,而不愿被装进针得严密合缝的黑洞洞的雪松木棺材。当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许这么做。他曾大着胆子试探过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可能性,但是大主教给了他一个断然否定的答案:这是彻头彻尾的幻想,教会不允许在公墓中设置焚尸炉,哪怕专供异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乌尔比诺医生想得出来建造这样的焚尸炉外,别人谁也想不到。费尔米纳没有忘记丈夫的那种恐惧,即使在最初几个钟头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没有忘记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缝透亮,以此作为对丈夫的安慰。

无论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劳无益的行动。费尔米纳很快就发现,对亡夫的记忆是如此牢固,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毁后,她不但仍旧十分怀念她所爱的丈夫的许多东西,尤为烦心的是她仿佛时刻都听到丈夫起身时发出的那种响声。这些回忆使她摆脱了忧伤。她超脱一切,下决心在回忆已故丈夫中继续生活下去,就当他没有死一样。她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仍然不是味儿,但是会逐渐好起来的。

果然,过了三周,她开始看见最初的几道光线了。可是,随着光线的增加和越来越明亮,她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邪恶的优灵,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宁。那个优灵,已经不是那个当年在“福音”公园偷偷窥视她的令人怜悯的优灵——使她在步入老年后还经常温情地回忆着的优灵,而是那个穿着折磨人的长礼服,把帽子压在胸前的令人深恶痛绝的优灵,他的愚蠢的冒失行为弄得她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实在无法不想他。自从她十八岁拒婚以后,她始终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种子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当那优灵在附近的时候,她感到仇恨随之在空中飘荡。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遗体旁的鲜花还散发着优香,她认为他那粗鄙的言行只不过是第一步,天晓得这后面隐藏着多少陰险的复仇企图。

他顽固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礼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她想起他时,使劲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坚定的动作,终于把他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可是,赶走的愤怒旋即恢复,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会记得他。于是,她终于为旧情所战胜,鼓起勇气,开始回忆那个未能实现的爱情的梦幻般的时光。她尽力回想当时的小公园、折断的扁桃树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爱的长靠背椅是什么样子,似乎这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貌。一切都变了,树被砍走,黄叶铺成的地毯也已不见。在被新首的英雄塑像处,人们重新树起了另一个人的塑像,他身着华丽制服,无名无姓,没有日期,也没有对塑像的说明。塑像下有一个很有气派的墩座,里边安装着本地段的电力控制装置——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经被卖掉,在省政府手里毁坏得七零八落。

想象出当时阿里萨的样子,对她并非易事,但要认出雨中那个无依无靠、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跟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陈腐的虚弱多病的老头儿是一个人就更不容易。这个人完全不顾她的处境,对她的痛苦没有起码的尊重,而是用一种烈火般的侮辱来煎熬她的灵魂,这就逼得她说不出话,透不过气来。

她在弗洛雷斯-德马利亚庄园呆了一段时间,忘却了林奇小姐给她带来的倒霉时刻后回家不久,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来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显得幸福快活,由大儿子陪着。这儿子跟他父亲一样,曾当过陆军上校,可是由于他屠杀大沼泽地圣-胡安香蕉园工人的不体面举动,受到父亲的斥责。表姐妹两人相见过多次,每次时光都在回想他们相识的日子中慢慢过去。在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任何时候都更怀念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纪,不禁百感交集。

为了回忆往事,她带了一张她们装扮古代资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时摄影师在年轻的乌尔比诺看中任性的费尔米纳的那个下午给她们拍摄的。费尔米纳自己的那张已经丢失,伊尔德布兰达这张也已消褪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透过那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认出她们当年年轻、漂亮的风姿,可惜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了。

要想使伊尔德布兰达不谈起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将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回想起自从她拍出第一封电报后,再也无法从心中把他那个注定被恋人遗忘的忧伤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费尔米纳曾和他见过许多次面,但没跟他说过话,她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爱过的那一个人。关于他的消息统统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物的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朵里一样。人们说他从未结婚,因为他跟别人的习惯不一样,可这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对传言她向来不理会,还因为许多男子的这类事常常被传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里萨仍坚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装,用他的奇特的洗涤剂。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体面的方式开辟了一条生活之路之后,仍旧使人感到神秘和费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来的那位阿里萨。当伊尔德布兰达叹息“可怜的人儿,他受了多少苦哟”时,总是感到惊讶。因为好久以来她看到他时,已经没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从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看电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情。他跟一个黑种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保养有方,举止潇洒。她没想到,由于林奇小姐突然闯进了她的私生活,发生变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从此时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继续观察着他。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去那儿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认为那表明他对她的怨恨已经烟消云散:那是一个原谅与忘却往事的行动。所以,当他戏剧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爱情时,她大为惊奇。她认为到了她和阿里萨这种年纪,除了凑合着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为丈夫举行了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巨大愤怒不但丝毫没有消除,而且还在继续增加,甚至当她感到无力控制的时候,这怒气还朝各个方向扩散开来。更在甚者,她努力减弱对亡夫的回忆,但腾出的记忆空间却逐步以一种无情的方式被隐藏着对阿里萨的记忆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据。就这样,她总是被迫地想着他,越想他就越气,越气就越想他,她觉得实在无法忍受,简直要发疯了。于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写字台前,给阿里萨激动地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骂了一通,并且无情地向他挑战,有意识地做了这件她漫长的一生中最不名誉的事情之后,她才感到了宽慰。

对阿里萨来说,那三个星期也是极度痛苦的。在向费尔米纳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沿着当天下午被洪水冲坏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游荡,不时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把那只抵挡了他半个多世纪的围困的老虎杀死,现在该拿这张老虎皮怎么办?由于洪水的凶猛冲击,城市处于紧张状态。在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从洪水中随便携出点什么东西来。阿里萨觉得大众的那场灾难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是,空气是平静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突然,在无比的沉寂中,阿里萨听出了许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亚妮在同一时间、同一街角听到的那个男声唱:

“我从桥头回来,满脸沾满泪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歌那天晚上与死亡有点关系,但只是对阿里萨来说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象当年那样如此思念特兰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聪明的话语和用纸花打扮起来的愚弄人的美女的发式。每当他处于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这对他是无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师范学校,去寻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见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寝室的一长溜窗户上有灯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象老祖父一样疯狂地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个睡得正香的象他孙女服的女孩从散发着她的鼻息的摇篮里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亚妮独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在任何时候,她都愿意给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门,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聪明,他们又爱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怀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伤的真实原因。在荒凉的城市中,他象夜游神似的走着,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去找“双料寡妇”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比找任何别的女人更合适。她比他小十岁。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相识。他们一度没有来往,只是因为她不愿让他看见她现时那副样子:半失眠,老态龙钟。

一想到她,阿里萨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纳斯大街,在一个卖东西的拎包里装了两瓶欧波尔图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后再去看她,实际上他连她是不是在原来的家里,是不是一个人独处,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暗号,听到他用指甲抓门她就明白是他来了。开始用这个暗号时他们自以为还年轻,但实际并非如此。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开门。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伞挂在臂上,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线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她借着金属眼镜架闪出的灯笼般的光亮,立刻认出了他。看上去他象个双手还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吧!”他说。

为了找个话题,这是他说的唯一的话。他很吃惊,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老了这么多,同时他意识到,她也会同样这么看他。但是,他随即又想,过上一会儿,当两个人都从久别重逢的最初惊愕中恢复过来以后,又会慢慢发觉对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伤痕,重新觉得都还是象四十年前刚认识时那般年轻。这么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象参加了葬礼。”她说。

确实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样,从十一点钟起就呆在窗前,观看着自德鲁纳大主教死后所见到的最大、最豪华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那震撼大地的炮声,乱哄哄的军乐声,以及盖过从头一天起就敲个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杂在一起的钟声的葬歌声,将她从午睡中吵醒。她从阳台上看见了穿着仪仗队制服并骑着马的军人,宗教社团,学校队伍,当局人士乘坐的长长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游车,戴着帽檐插着羽毛的头盔、披着金马披的马拖着的马车,用一等历史性的炮架拖着的盖着旗帜的黄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后的一溜老式敞篷马车,它们载着花圈,显得十分活跃。午后不久,这支送葬队伍刚从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的阳台前过去,大雨便倾盆而下,人们惊逃四散。

“真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说。

“死可没有荒唐的寒义。”他说,然后又伤感地补充道,“在我们这种年纪更是如此。”

他们坐在平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看着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环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看着远处航船上五颜六色的灯火闪烁不止。他们一边享受着暴风雨后吹来的暖和而带香气的轻风,一边喝着欧波尔图葡萄酒,吃着泡菜和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从一个大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三十五岁守寡,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类似的夜晚。阿里萨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哪怕是按小时把男人租来。但他们两人建立起了一种看上去比实际更严肃、更持久的关系。

虽然她从来没有暗示过,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她早就会和他举行第二次婚礼了,哪怕是等于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知道要顺从他的吝啬,适应他未老先衰的萎颓,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话也说回来,没有比他更乐意让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此需要爱。可是,世界上也没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对他的爱每次都适可而止,以不干预他自由地去爱费尔米纳的决心为界线。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重新与一个来此做三个月生意和旅行的商业代理人结婚后,仍旧保持了许多年。她跟这个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是阿里萨的。

他们只顾交谈,不管时间,因为两人年轻时就习惯了共同分担他们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纪,失眠对他们就更无所谓。虽然阿里萨几乎从不超过两杯,可今夜他已喝过三杯还没有缓过气来。他大汗淋漓,“双料寡妇”劝他脱掉外衣、坎肩和长裤,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全部脱去,怕什么,归根结底,他们赤身裸体比穿着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说,要是她脱他也脱,可她不愿意。许久以前,她照过一次大衣柜镜子,突然明白,她已没有勇气让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体了。

阿里萨很兴奋,喝了四杯欧波尔图葡萄酒还没平静下来。他继续谈着过去,谈着对过去的美好回忆,许多年以来这是他唯一的话题,他渴望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一条途径,来发泄自己郁积在心头的烦闷,使自己轻松下来。这是他们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讲出来。当他看到天边最初的几道亮光时,便试图以平静的方式跟“双料寡妇”亲近。他似乎偶然地问她:“你现在成了寡妇,又上了年纪,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结婚,你将怎么办?”她笑得脸上起了皱纹,反过来问他道:

“你指的是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阿里萨总是忘记,他最不应该不知道女人们对问题的隐秘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普鲁维登西亚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针见血的叫人胆寒的话弄得慌了手脚,赶快否认道:“我说的是你。”她又笑了:“骗你的婊子娘去吧!愿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为快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他,还是别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多年久别之后,仅仅为了喝欧波尔图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面包而在凌晨三点钟叫醒她的。她说:“这事只有一个人极端痛苦时才做得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次你可错了。”他说,“今晚我来的目的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唱歌。”

“那我们就唱吧!”她说。

于是,他开始以动听的声音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没有你,我可怎么活。”这一夜就到此结束了。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么神机妙算,他没敢跟她玩那种禁止的游戏。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里开着六月里最后一株变种大丽花,显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还笼罩在夜幕里,去赶五点早弥撒的寡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赶过去。那时,为了避开相遇,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条人行道上去,以免她们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泪。这些眼泪不是象他认为的那样,自半夜一直忍着的眼泪,而是从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起就强咽着的眼泪。

他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看到对面有个耀眼的大窗户。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和女佣们在花园里玩球的声音使他回到现实中来。原来他是在母亲的床上,母亲的卧室原封未动地保存着,他常常在那儿睡觉,在孤独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时候,这样可以减少一点寂寞,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床对面是堂-桑乔客店的那面大镜子,只要一看见它,也就等于看见了映在里面的费尔米纳。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为只有这一天,司机才从寄宿学校把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睡不着,费尔米纳在满面怒容地注视着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洒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胡子。一走出卧室,他就从二层楼的走廊上看到了那个穿制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来接球,那迷人的神态有多少个星期六曾使他激动得发抖,可这天早上却没使他在感情上有丝毫波动,他让她跟他一块走。他带她到了美洲冷饮店,那儿挤满了带着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们。阿美利卡-维库尼亚要了一个几层不同颜色的冰激凌,放在一只大玻璃杯中。这是她最喜欢的冰激凌,也是店里最畅销的,因为它能散发一种神奇的烟雾。阿里萨一边喝黑咖啡,一边看着她。她在用一把很长的小勺吃冰激凌,吃得很干净,连底都没有剩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对她说:

“我要结婚了。”

她捏着勺子,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马上镇静下来,笑了笑。

“骗人,”她说,“老头子不会结婚的。”

那个下午,他们在公园一块看了木偶戏,在防波堤的炸鱼摊上吃了午饭,看了刚到本城的一个马戏团的笼子里的猛兽。在城门那儿买了带到学校去的各种各样的甜食。在城里他们乘敞篷汽车转了几圈,这是为了让她逐渐习惯这样的概念:他现在是她的监护人,而不是她的情夫。尔后,在一阵不停的倾盆大雨中,在敲晚祷钟时他把她准时送到了寄宿学校。星期天,他没有露面,但给她派了汽车,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游。从前一个星期开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人年龄的差距。那天晚上他决心给费尔米纳写封请求谅解的信,哪怕口气硬一些也可以。实际上这封信他第二天才写。星期一,正好在他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后,他被大雨浇得象个落汤鸡似的走进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来信。

那是晚上八点。两个女佣都已躺下,她们点着走廊里唯一的一盏“长明灯”,以便让阿里萨照着亮走进寝室。他知道,他的简单乏味的晚餐已经摆在饭厅的桌子上。但是,多少天以来,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常常胡乱吃点东西作罢。由于看到信,仅有的一点饿意也因为心情激动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着,费了好大劲才点看了寝室的灯。他把泡湿了的信放在床上,点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然后,象惯常那样,竭力装得没事似的,使自己平静下来,脱下湿透了的外套,挂到符背上,又脱下坎肩叠好放在外套上。接着,他解下黑丝带和当今已不流行的赛瑞格衣领,把衬衣。扣也解到齐腰处,松开了腰带,使呼吸畅通。最后,。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户旁去吹干。他突然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处了。他紧张万分,找到时反而吃了一惊,因为他已不记得将信放到床上去了。打开信以前,他先用手绢把信封擦干,注意不让他的名字被黑水湮开。在拆信的同时,他意识到,已经有第三者知情了,因为乌尔比诺的遗憾在丈夫刚刚死了三个星期就匆忙地写信给她的社交范围以外的人,没有通过邮寄,也没有让别人亲自交到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象写匿名便条一样从门缝里塞进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谁,对这样的事儿都会注意的。信封上的浆糊已被水浸湿,不用拆就开了,但里面还是干的,密密麻麻地写了三页,没有抬头,签名是她婚后所用名字的头几个字母。

他倚在床上,飞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惊奇的与其说是信的内容,毋宁说是信的语气,还没看到第二页,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着的挨骂的信。他将信展开,放在床头柜的台灯下,然后脱下湿迹难的鞋子和袜子,关上大灯,最后带上岩羚羊皮护须罩,未解农就躺下来,枕在用来当靠背的两个大枕头上,他继续读着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接着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为止。最后他将信放在床头柜的怞屉里,仰面躺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四个小时以内,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曾照过的镜子,大气不出,象死人一样。午夜十二点整,他到厨房去煮了一壶浓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寝室,将假牙放进硼酸水里,这硼酸水时刻都放在床头柜上。他又象一块大理石一般躺下来,隔一会儿变换一下姿势,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女佣送来满满一壶咖啡为止。

这时候,阿里萨已心中有数,知道该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实上,他读了那些谴责他的话并不感到难过,也无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难辨个水落石出。他了解费尔米纳的性格和问题的关键,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封信本身给了他机会,并且承认他有权作答复。说得更明确些,是她要他答复。这样,生活现在就处于他想把她带去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就取决于他了,而他确信,他那半个多世纪的地狱生活还会给他以极其严重的考验,他准备带着更大的爇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爱情去面对这些考验,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接到费尔米纳的回信后五天,他来到办公室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周围出现了一种不常见的现象,没有打字机的响声,而寂静比噼噼啪啪雨点般的打字声更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那是暂时的停顿,当那爆豆般的声音重新开始响起来时,阿里萨不由自主地推开卡西亚妮的办公室的门。他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机前,那打字机象个活人似的听从她指尖的使唤,她发觉有人在窥视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门口瞥了一眼,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把那段文字打完。

“请告诉我一件事,我亲爱的母狮,”阿里萨问,“要是你收到一封极不礼貌的情书,你将作何感想?”

她平日对什么都不在乎,可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天哪!”她惊呼道,“你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难以作出回答。其实,在这之前,阿里萨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于是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冒险到底。在职员善意的嘲笑中,他将办公室的一架打字机搬到了家里。“老鹦鹉学不会说话。”职员说。卡西亚妮对任何新鲜事儿都爱凑爇闹,自告奋勇教他打字。

但是,从洛塔里奥-特玛古特想按乐谱教他拉小提琴时起,他就反对全面系统的学习方法。当时治塔里奥曾吓唬他说,至少要学一年。能进职业乐队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头地,每天起码练六小时。然而,他让母亲给他买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奥给他指出的五项基本规则,练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队表演,也能在穷人公墓那里给费尔米纳演奏小夜曲,让清风传授给她。如果在二十岁能学会拉小提琴,那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他不懂为什么到了七十六岁就不能学会只用一个指头即可躁纵打字机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记熟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时间学会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时间在撕坏了半令纸后打出了第一封准确无误的信。在信的开头他放了庄严的称呼:夫人,而自己的签名则用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象在年轻时洒了香水的信一样。他将信邮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饰,这是给新寡的女人写信必须遵守的规矩。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

这封信写了六页,它和过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样,无论是语调、文风还是修辞,都和初恋时的情书边然不同。他的论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写得最恰如其分的商业函件。如果在数年之后,用打字机打私人信件几乎被认为是一种侮辱,然而在当时,打字机还是办公室里一种没有自己轮理道德的“动物”,在家庭里广泛使用它尚未载入都市的史册。用打字机书写更象是一种大胆的改革行动,费尔米纳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在她收到阿里萨四十多封信后给他写的第二封信中,一开头就首先请求他原谅他的字体难以辨认,因为她没有比钢笔更先进的书写工具。

阿里萨在信中根本没有提起她寄给他的那封问罪的信,而是从一开始就想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开导她,对过去的恋情丝毫不涉及。总之,过去的事只字不提,一切从头开始。更确切地说,那是根据自己对男女之间关系的观点和经验以及关于人生的广泛思索得出的结论。他曾经想把这些内容写出来作为津书大全》一书的补充。只是此时,他把这种思考遮掩在一种长者的风度之后,有如老人的回忆录,以便不叫人明显地看出那份爱情文献的实质。他先按旧模式起草了许多底稿,为了不费时费力加以修改,他把它们干脆付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规的疏忽,些微的怀念之情,都可能搅起她心中对往事的痛苦回忆。虽然他预料她在鼓起勇气撕开第一封信之前会把一百封信退给他,可他还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发生。因此,他象筹划一次决战那样,反复斟酌信中的每一个措辞。一切都需与从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个经历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兴趣。这封信应该是一种丧失理智的幻想,能给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气,把一个阶级的偏见扔进垃圾堆里。这个阶级不是她出身的阶级,但最后变得比任何其他阶级更象她出身的阶级。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且爱情本身就应该有始有终。

他清楚地意识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复,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封信没有退回来,以后的信也没有退回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焦急。时间越长,越是不见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写信的多少,开始取决于他打字的熟练程度。最初每周一封,后来每周二封,最后是每日一封了。他对邮电事业从开创时代至今所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由于这种进步,他可以天天去邮局给同一个人发信,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也不必为找人送信冒风险。派一个职员去买够一个月用的邮票,然后将信塞进老城的任何一个信箱中,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习惯纳入他的生活常现了:他利用夜间失眠的时间写信,第二天去办公室时在街角的信箱前让司机停车一分钟,亲自下车去投寄。他从不让司机代他做这件事。一个雨天的早晨,司机想代他投寄,被他婉言拒绝。有时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带一封信,而是同时带上数封信出门,以便显得自然些。司机不知情,其实其它的信都是阿里萨寄给自己的一张张白纸。只有作为监护人,每月末给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谈谈对女孩的津神状态、健康状况以及学习成绩的印象。除此之外,他从未与任何人有私人通信关系。

从第一个月起,他就开始编号,每封信开头都象报纸上的连载文章那样,对前一封作个小结,生怕费尔米纳不懂信件的连贯性。此外,每日写一封信时,他还将带哀悼标记的信封换成了白色长信封,从而赋予这些信件以一般商业信函的格式。从一开始他就耐心地准备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验,至少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使他能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费时间之前,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着,不象年轻时候那样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个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执在等待着。他在内河航运公司没有别的事可想,也没有别的事可干,等待费尔米纳的信就是一切。他确信自己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后天或者更晚,费尔米纳最终会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妇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时他依然会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男子气概。

与此同时,阿里萨仍旧过着正常的生活。他预料会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着手修缮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来的女主人相称。他按照自己的许诺,又去看了几次普鲁登西亚-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尽管年龄不饶人,他还是爱她。这几次,有的是在夜间百无聊赖的时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门开着的时候去的。他照常从安德雷亚-瓦龙的门前走过,有一夜他发现她浴室的灯关着,他又走了进去。

唯一的妨碍是他与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关系。他再次向司机重申了他的命令,让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到寄宿学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头一次没有去,她对这一变化感到十分不悦。他将她委托给女佣,让她们带她去看下午的电影,听儿童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参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学去玩,以避开把她带到办公室的那座隐蔽的天堂去。从第一次带她去那儿之后,她就老想再去。他从未发现,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内成熟。从他去帕德雷港湾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时候起,至今已过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么想使这一变化进展得缓慢一些,对她来说仍是残忍的,而且她不懂得这个变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饮店他告诉她,他要结婚,道出了真情,她当时惶惶不安,但过后她又觉得此话实在荒唐,不可能,于是一会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他的表现象是真的,而且对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释,好象他不是比她大六十岁,而是比她小六十岁。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萨看见她在他的寝室里试着打字。她打得不错,她在学校里有这门课。她已经打了多半页纸,在某个段落有几句话显然反映了她的津神状态。阿里萨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他那男子的爇气,断断续续的呼吸以及农服上的香气,顿时使她惶惑起来。她已经不是那个刚到的小孩子了。那时,他给她脱衣服,象哄婴儿似的哄着:喂,小鞋脱下来给小熊穿!真乖,把小衬衣脱下来给小狗穿!听话,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脸上轻轻吻一下。可现在不是了。不!现在她已是个地地道道喜欢采取主动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费尔米纳。六个月过去了,什么音信也没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他坠落到另一种失眠的荒野。他想,费尔米纳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会把信打开,也一定会看到和当年其它信上一样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实际上,她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里。以后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样处理,连拆都不拆。总之,不管他绞尽脑汁写出多少信,在她手里都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间,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连用什么颜色的墨水写的都不想知道。要说有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只能是她。

阿里萨感到,老年的光陰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无底的地下蓄水池,记忆力就从那里排走了。他的智慧将慢慢地耗尽。在拉-曼加别墅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才明白,年轻时的那一套,难以敲开被丧事封死了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找一个电话号码,偶然看到了她的电话。他拨了电话,电话铃响了许多次,最后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严肃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没说话,把电话挂了,但是那无限遥远的抓不住的声音却刺疼了他的。乙。

那几天,卡西亚妮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请到了家里。阿里萨心不在焉,把鸡汤撒在身上,她将餐巾在水杯中蘸湿,给他擦干净衣领,然后给他戴上一个围嘴,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来。他真象个老娃娃。在用餐时,她发现他好几次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泪水。喝咖啡时,他端着杯子就睡着了,她想轻轻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他羞愧地惊醒说:“我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卡西亚妮夜里躺下时吃惊地想,他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一周年时,家属发出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纪念弥撒,地点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萨已经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这促使他决定去参加纪念弥撒,即使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是一次奢华而不那么感人的社交活动。头几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传的座位,靠背上的铜牌刻着主人的名字。阿里萨是最初到达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费尔米纳必经之路上省个位子。他想,最佳位置应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于的后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穷亲戚们的大厅里去。从那儿他看见费尔米纳由儿子搀扶着走进来,没戴首饰,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的长衫,一大排纽扣从脖子一直到脚尖,象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一块卡斯蒂亚饰边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妇那样戴着挂面纱的帽子,就连许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种挂面纱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脸上闪着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灯下显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纪和她儿子一般大。阿里萨站立着,指尖扶在长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觉过去,因为他觉得,他与她不是仅仅隔开七步之远的距离,而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象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习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费尔米纳以其社交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说:

“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上泛起红晕,感到爇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说:“这是另一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她一连看了三遍。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思想曾经多次象夜间的小鸟似的在她头上扑扇着翅膀掠过,但是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却四散飞走,只留下一片羽毛。这些创见就摆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简单明了,就象她自己也曾乐意说出来的那样。她又一次感到难过,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不能和他一块探讨,就象每天睡觉以前评说当天的某些事情那样。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阿里萨,他有着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这与其年轻时狂爇的信件和整个一生的可怜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话别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眼中那种受圣灵启示的男子一样。这么一想,她又象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确信那封信并非重复守灵的那天晚上的粗鲁话语,而是一种打算勾销过去的十分高尚的行为。

以后的信终于使她平静下来。但她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阅读之后,还是把它付之一炬,尽管在烧掉后她逐渐感到一种无法消除的内疚。就这样,当她开始收到编号的信时,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将信毁掉的道德上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她最初的意图并非是把信留给自己,而是等待机会将信还给阿里萨。她认为,对人类那么有用的东西不该丢失。糟糕的是,随着时日的流逝,她还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愿使自己难堪,也不愿写一封信解释——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把信还给他。

第一年守寡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对丈夫的纯洁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活动,不再妨碍她考虑隐私,也不再妨碍她有某些实实在在的想法,而是变成了一种指导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有时,在她确实需要他的地方,她会看到他,不象是一个优灵,而象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她相信他就在那里,还活着,但没有了男子的怪病,没有家长式的指手画脚的苛求,也没有总是要求她以他爱她的方式爱他:不分场合的亲吻,日日夜夜的叙情。确信这一点,使她受到鼓舞。因为这样她就比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望她的爱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愿望。实际上,他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一天,她大失所望,曾这样对他喊道:“你没有看到我是多么不幸吗?”他以他特有的动作摘下眼镜,既不愠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无真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她,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知道了他那惊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的关系。”从守寡最初感到寂寞时开始,她理解了,那句话并不象她当时所想的那样隐藏着卑劣的威胁,而是给他们两人提供了充满幸福的时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环球旅行中,费尔米纳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她买东西常常出于一时冲动,可丈夫也乐得找出恰当的理由来满足她。这些东西不论在罗马。巴黎、轮敦的玻璃橱窗里,还是在那摩天大楼已开始日益增多,查尔斯顿舞曲震天响的纽约市的玻璃橱窗里,都是美丽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带回五。六个大立柜,立柜上挂着耀眼的金属领,四角包着铜皮,就象神话故事中的棺材一样。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迹的主人,然而这些东西平时锁着并不值钱,只有被她社交范围内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间,才显示出它们的珍贵。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炫耀而置,哪怕让别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开始衰老前很久,就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所里的高傲和虚荣心,人们常常听到她在家中这么说:“这么多破烂,真得好好处理一下,否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乌尔比诺大夫嘲笑她这种想法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他知道,如果腾出空来,很快又会被新添置的东西占据。但是她仍坚持,因为的确没有立锥之地了,何况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实用的,如挂着的衬衣、柔成一难压在厨房柜子里的欧式冬大衣,都是长期没用过的。于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时,她感到津神很好,就开始翻箱倒柜,掏空了衣箱,最后拆除了阁楼,对那一堆堆过时的衣服来了一次大扫荡,还有那些根本没有机会戴的时髦的帽子,欧洲艺术家按女皇加冕时穿的式样来设计的鞋子,也都-一作了处理。其实这种鞋子,在这儿是受到高贵小姐们鄙视的,因为它跟黑种女人在市场上买来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样的。整个上午,家里平台都处于紧急状态,一阵阵刺鼻的樟脑球味简直令人难以呼吸。最后她看到那么多扔在地上的丝绸、织锦和金银丝带以及黄狐狸尾巴都要扔进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还有许多人没饭吃,”她说,“把这些东西烧掉真是罪过啊!”

于是焚烧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地推迟了,东西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从特许的位置换到用老马厩改成的剩余物资仓库。同时,腾出来的地方,正如乌尔比诺医生所说,开始又满满地放上了新的东西。这些东西只要放在衣柜里一小会儿后便永远放在里面了,最后则被投入火堆。她说:“应该想出个办法处理那些没有一点用处但又弃之可惜的东西。”正是这样,各种东西以使她自己都惧怕的贪婪,抢占着家里的空间,而人则被挤到角落中去,直到费尔米纳将它们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为止。她并不象自己认为的那样有条有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绝招,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乌尔比诺逝世那天,人们不得不腾出半间书房,把东西堆在宿舍里,以便有个地方守灵。

死神从这个家中经过,使问题得到了最后解决。烧掉丈夫的衣服,费尔米纳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安,而且她以同样的勇气继续每隔一段时间就点起一堆大火,把一切都扔进去,不管新的还是旧的,也不考虑富人的妒忌和将要饿死的穷人的报复。最后,她让人把芒果树连根刨出,半点儿不幸的痕迹也不留下,并将活着的鹦鹉赠给新建的市博物馆。只有那时,她才感到能舒畅地呼吸。她现在住在一个她一直梦想的家里,宽敞、舒适,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女儿奥费利亚陪她三个月后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儿子带着孩子们星期天来家里吃午餐,其它时间有空才来。费尔米纳亲近的女友们,在她最忧伤的时刻过去后,开始来她家串门,在光秃秃的院子对面玩牌,烹调和品尝新菜,让她适应没有他也照样存在的贪婪世界的隐秘生活。来得最经常的女友之一是鲁克雷希哑,这是一个守旧的贵族,费尔米纳一直跟她很好。自乌尔比诺死后,她对费尔米纳更加亲近。被关节炎弄得身体僵硬和对自己放荡生活感到懊丧的鲁克雷希姬,不仅是她当时最好的伴侣,而且还时常向她询问有关本城正在酝酿的城建规划的有关问题。这使她感到自己还是有用的,而不是凭借丈夫的影子自己才受人敬重。然而,人们从来没有象此时那样把她与她丈夫紧紧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不再象往常那样称呼她婚前的名字费尔米纳-达萨,而开始叫她乌尔比诺的遗媒了。

她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随着丈夫逝世一周年的临近,她觉得自己渐渐地进人一种舒服、清新、安静的环境之中——无可非议的风景优美的地方。当时她还不十分清楚,后来几年中也没有很好地意识到,阿里萨写在信中的见解,对她恢复津神的平静帮了多大的忙。正是这些与她的经历相符的见解,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静地迎接老年面临的一切。纪念弥撒上的相遇是一次意外机会,阿里萨从此知道,由于他那些鼓励性的信,她也准备忘却过去

第六章(二)

两天以后,她收到了他一封与过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书的,写在亚麻布纸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见。还是和最初几封信一样,是花体字。和从前一样热情奔放,但是只写了简单的一段,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谢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于别人的。读过这封信,费尔米纳连续几天非常激动。下一个礼拜四,她便胸怀坦然地去问那个鲁克雷希应,是否由于偶然的机会认识内河轮船的老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鲁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说:“是个放荡的魔鬼。”她还重复了通常的说法,说他人很好,从来不找女人。她有一个秘密住处,将夜间在码头上追到的男孩子带到那儿去。费尔米纳从记事起就听到这样的传说,她不相信,也从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听到鲁克雷希婉如此确信无疑地重复这种说法的时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有一个时期,人们传说鲁克雷希灰也是个兴趣与众不同的人。费尔米纳告诉鲁克雷希姬,她从小就认识阿里萨,并说,她记得,他的母亲在彭塔纳斯大街开一个小百货店,在内战期间还收购旧衬衣和床单,拆了作为急救棉出售。最后,她满有把握地下结论说:“这是个正经人,处世十分谨慎。”她如此冲动,以致鲁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说法:“归根结底,人家也这么说我。”费尔米纳没有兴趣去问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仅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热情地保护他。她继续想念着他,尤其是当邮差来过而没有把信带来的时候。

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消息了,有一天,一个女佣惊恐地轻轻把她在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佣说,‘佛洛伦蒂诺先生来了。”

真的来了。费尔米纳的第一个反映是惶恐。她想,这不行,让他改日找个合适的时间来吧,她现在无法接待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但是她马上镇定下来,吩咐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后再去见他。阿里萨在下午三时烈火般的阳光下站在门口等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已准备好费尔米纳的婉言拒绝,这一信念倒也使他复归平静。可是传出来的口信使他大为震惊,走进大厅凉爽的荫影之中时,他几乎没时间想一想正在经历的奇迹,腹部立刻充满了疼痛难忍的气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来,脑海里又顽固地出现了第一封情书落上鸟粪的该死的回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阵寒颤过去后,他决心接受此时的任何不幸,只要鸟粪别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虽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来肚子还是有三、四次公开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这些情况下,以及在其它万分紧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喜欢在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来不及怀疑:他想着随便祈祷一句想得起来的话,但怎么也找不出来。小时候,有个小孩曾教会他用五头打鸟时嘴里念叨的非常灵验的几句话:“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脑壳,要你的命。”第一次带着一个新弹弓上山时,他试了试,乌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应该与另一件事有些关系的,于是就以祈祷的热情重复这几句话,可没有取得同样的效果。肠子象一根螺旋轴似的绞动,迫使他从椅子上立起来,肚子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了抱怨声,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仆被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样的脸色吓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太热了。”她打开窗子,以为这样会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阳正巧射到他的脸上,他们不得不把窗户又关上。他心中清楚,连一分钟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时,费尔米纳在萌影中突然出现了,看到他这样,她也吓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脱掉。”她说。

肚子绞得疼痛难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会听到他肚子里的叽哩咕嗜声。他强忍住了,说了个“不”字,并且走过去问何时再能见她。她站在那儿,迷惑不解地说:“您不已经在这儿了吗?”她请他跟她到院子里的花坛上去,那儿稍微凉快些。他以在她看来更似一种遗憾的叹息般的声调说:

“求求您,明天我来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鲁克雷希她定期串门的日子,然后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辩的决定:“后天下午五时。”阿里萨对她表示了感谢,举着帽子作了一个匆忙道别的姿势,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厅中央,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汽车的响声开始在大厅的尽头消失。阿里萨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找了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势,闭上双眼,放松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来。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样。司机为他开车多年,对此毫不惊讶,但是到了家门口,司机在为他打开车门时却对他说:

“您得小心,弗洛伦蒂诺先生,这象是霍乱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当星期五下午女仆领着阿里萨通过阴暗的大厅进入院内的花坛时,他感谢上帝的恩赐c他看见费尔米纳坐在一张两人小桌旁。她问他要什么茶,巧克力还是咖啡。阿里萨要了杯又烫又浓的咖啡。她吩咐女仆说:“我跟平常一样。”所谓跟平常一样,就是喝混杂起来的各种东方浓饮料,那是专为午睡后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时,他也喝完了咖啡。他们谈起了几件事,又几次把话题打断,这并非因为他们真的对这些新的话题感兴趣,而是因为他们想避开另外一些不管他还是她都不敢触及的话题。两人都有点害怕,他们都不知道在那个还弥漫着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盘格式的花坛上,在离开年轻时代已如此遥远之后,对面临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是半个世纪后,两人首次那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长时间平静地互相观望着。他们都看出了其中奥妙:他们已成为两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厂对一个短暂的过去的回忆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过去已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已经消失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有可能已经成了他们的孩子。她想,他最终会相信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将会把他从他不合时宜的言行中解救出来。

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愿涉及的话题,她问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关内河航行的事务。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他作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内河航行过一次,而且那时他与公司尚无任何关系。她不知缘由,以为他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她。她也不了解内河航运的情况。她丈夫对安第斯山地的空气很反感,找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高山对心脏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险呀,人们的狡诈呀,集权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们跑遍了半个世界,但却不了解自己的国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机,两名驾驶员,载着六名旅客和邮袋,象铝做的蚂炸一样,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从这个村镇飞到另一个村镇。阿里萨评论说:“就象个空中棺材。”她参加过首次气球旅行,一点都未受惊,但她几乎不敢相信,敢于冒那份险的居然是她。她说:“变得不一样I。”她是想说,是她发生I变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

飞机的响声常常让她吃惊。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时看见匕机低飞进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只巨大的兀饺似的,擦着拉-曼加地区的房顶飞过去,在邻近一棵树上碰下I一块翼翅,挂到f电线上。这样,费尔米纳还是没有感觉到飞机的存在。最近几年,她连去领略曼萨尼略港湾美景的兴趣都没有。在那儿,警卫艇把越来越多的渔船和游船赶走,让水上飞机停泊。因而,她这么老了,人家选她带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兴兴飞来的夏尔-林德贝格时,她不理解,一个如此魁梧和英俊、头发如此金黄的男子,在这么个象皱白铁皮的。由两名机械师推着尾巴帮助起飞的器械里,怎么能升起来呀!这么一架小小的飞机竟能容得下八个人,她反来复去地琢磨,怎么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听人说过,乘内河船旅行是件很惬意的事,因为它们不象海轮那么晃动,可有另外一些更严重的危险,象遇到沙滩轮船搁浅和强盗抢劫之类。

阿里萨告诉她,那都是过去的传奇故事。现在的轮船上,有舞厅,有象旅馆房间一般宽敞豪华的寝舱,寝舱里有卫生间和电风扇。最后一次内战以后,武装抢劫的事就再没有发生过。他还踌躇满志地对她说,这些进步可以说全都归功于他主张的航行自由,鼓励竞争。因为竞争打破了从前的独家经营,出现了三家航运公司。它们都很活跃,很繁荣。然而,航空事业的飞速发展构成了对整个内河航运事业的真正威胁。她试图安慰他,说,轮船永远会存在下去,因为飞机似乎是违背自然的,愿意钻进那玩意儿去的疯子毕竟不多。最后,阿里萨谈到了邮政的发展,不管是在运输还是在分发方面,他想引她谈起他的信,但是没有达到目的。

可是,不一会儿,机会来到了。他们谈话已离题很远。这时,女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交给费尔米纳一封刚刚由邮差送来的急信。这类快递邮政开创不久,跟电报使用同一个分类系统。她象往常那样,一时找不到看信的眼镜,阿里萨很平静。

“不必了吧,”他说,“信是我写的。”

这话不假,那封信是他头天写的,当时他为第一次见面的失败感到一种难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压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谅他没有事先得到允许就去拜访的莽撞行为,并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经周祥考虑他就把信扔进了邮筒。当他清醒过来时,要取回信件为时已晚。然而,他觉得没有必要作那么多解释。只是请求费尔米纳别看信了。

“当然。”她说,“信归根到底是属于发信人的。不是吗?”

他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是的,”他说,“因而,当关系破裂时,首先退还的就是信。”

她没有留神他的用意,将信还给他说:“有信不读是件憾事,因为从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说得那么自然,使他大为惊讶。他对她说:“您想象不到我现在是多么幸福!”但是她又换了个话题,整个下午他没能再提起那封信。

过了六点,家里的灯都亮起来了,他告辞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费尔米纳二十岁时的多变的性格和无法预料的反抗,他没有理由认为她已经改变了。因而,他壮起胆子,真诚而谦恭地问她,改日能否再来。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预料。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以后,星期二,他没有通知就到了费尔米纳家里。她没等仆人送上茶来,就跟他谈起了他那些信对她何等有用。他说,严格地说起来,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一个个情节。她也那么理解。因此,假设他不认为是一种轻蔑的话,她想把信还给他,以便把它们派更好的用场。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艰难的日子里给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说得那么热忱,那么感激,也许还怀着深情,以致阿里萨敢于在迈出坚定的一步的基础上,又往前跃进了一大步。

“我们从前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从前”是个忌讳的词儿。她觉得过去那个虚幻的天使又来到一I身边,她想避开他,但他更加单刀直入地说:“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是这么称呼的。”她对此话感到不悦,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觉。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前进。虽然碰到的软钉子告诉他,她仍如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已学会用温和的表情来掩饰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说,“过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世上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可我没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没有喝,用过去一样的毫不掩饰的神眼在责备他。

“我别无他求,”她说。“我都满七十二岁了。”

阿里萨受到沉重一击。他真想找一句话马上驳斥她。但是他年龄过大,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从未因为这样短暂的交谈而感到如此疲劳。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动脉都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他感到老朽、悲伤和无用。他着急得想哭,以致无法说出话来。他们在充满预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当她又开始讲话时,已经是要求文仆去拿信夹了。他差点儿没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为他有复写的一份,但回头一想,留复写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高尚。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前,他建议在下一个星期二同一个时间再见面。费尔米纳心想是否应该答应他。

“我不知道老见面有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过有什么意思。”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时他又去了,以后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为到了第二个月未,每个星期的见面已变成两个人的习惯了。去时,阿里萨总带上喝茶的英国点心、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在远洋轮上的美味咸肉、咸鱼。有一个星期二,他给她带去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笔先生门洞”一家明信片拍卖摊上以一角五分钱买下的。费尔米纳不明白照片怎样会落到那里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说是一桩爱情的奇迹吧。一天早上,阿里萨在剪花园里的玫瑰时,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时要给费尔米纳带上一朵。由于给一个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的,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欢其它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费尔米纳觉得白玫瑰花不是别有用心的礼物,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从此丰富了他们星期二会面的内容。每当阿里萨手持白玫瑰花到来时,她已在茶几的中央准备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个礼拜二,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他象是出于偶然地问道:

“在我们年轻时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说,“可用意不一样,这您知道。”

事情总是这样:他想前进,而她则封死道路。但这一次虽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萨发现,他已击中目标,因为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红晕: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红晕,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时代的红晕。他牵动了她的心,使她对自己不悦起来。阿里萨十分小心地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刺激性的问题,但他如此有礼貌,如此谦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识破,这更增加了她的愤怒。这个星期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她几乎要求他别再来了。可一转念,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还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个星期二,当阿里萨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她们心自问,高兴地发现上星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见面很快扩大到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费尔米纳的儿女也参加过来了。她的儿子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现,而且留下来打牌。阿里萨本来不会玩牌,但是费尔米钢只用一个星期二就教会了他,于是两个人给乌尔比诺-达萨夫妇写了挑战式的邀请书,让他们下个星期二来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变得每次见面都在一块打牌,而且约定好了玩牌时每个人要出的东西。乌尔比诺-达萨及其妻子——她是一位杰出的点心师,每次都带来与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萨还是带在欧洲船只上弄到的新鲜食品。费尔米纳也绞尽脑汁,每个星期都拿出点儿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儿。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进行一次打牌比赛,不是赌钱,但是输者在下一次打牌时要做出点特别贡献。

大家对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的印象是:举止拘谨,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象是突然受惊,不适时的脸红使人担心他的脑子是否健全。但是毫无疑问,并且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阿里萨最关心的别人的议论是对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妻子却相反,活跃,有一种平民百姓的机智,一切都做得适时而恰到好处,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玩牌对手了。跟他们在一起仿佛跟家人在一起一样,阿里萨对爱的无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满足。

一个晚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家门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请他与他共进午餐:“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整,在社会俱乐部。”社会俱乐部象美味的佳肴,但却配着有毒的酒。就是说,它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凭着种种理由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进去:私生子不能进入即是最重要的规定之一。叔父莱昂十二在这方面有过十分令人恼火的经历,阿里萨本人也曾受过侮辱。有一次,他应俱乐部一位创始股东的邀请去吃饭,坐下后又被赶了出来。阿里萨在这位股东的内河航行生意中曾帮过大忙,这位股东也不得不带他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

“我们制定规章的人更该履行这些规章。”他对他说。

虽然如此,阿里萨还是决定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去冒冒险。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对待,尽管没要求他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们二人共进午餐,而且时间很短,规格也较低。阿里萨从头天下午起就对这次会面忧心忡忡,如今随着一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想跟他谈谈他的母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之后,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讲到过他。更让人吃惊的是:费尔米纳为了他,还跟儿子撒了谎。她对儿子说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打她从大沼泽地圣-胡安市来了以后就一块儿玩耍,是他最早教给她读书识字,因而她多年来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从学校出来,常常跟他的母亲特兰西托一呆好几个小时,在百货店里干刺绣活儿,特兰西托是位著名的绣花能手。她此后没有继续跟阿里萨交往,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由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未深谈自己的意图以前,先就老年问题信口开河地说了一通。他认为,要是没有老人的妨碍,这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如同野战军一样,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进。”他预言会有一个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来社会,到那时,人都被隔离在边远城市,不能依靠自己来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独,而要依靠社会。依照医生的观点,他认为到达这个社会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这个美好社会到来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养老院,在那里,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己的兴趣、好恶、怪癖及痛苦结合在一起,避开与后几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说:“老人在老人中间会显得年轻些。”那就是说,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感谢阿里萨在他母亲守寡的孤独中所给予她的良好帮助,并恳求阿里萨,为了他们两位老人的利益,也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继续这样做下去,还请他耐心对待老母亲的怪脾气。这次会面的结果使阿里萨感到异常轻松。“请您放心,”他说,“我比她大四岁,不只现在,而是从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许久就是如此。”然后,他只想痛快地说出来,便以讥讽的口吻提示他。

“在未来的社会中,”他最后说,“大概您这会儿必须去公墓了,您还得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鲜花。”

那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于是他赶快作解释,结果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但阿里萨帮助他解脱出来了。他满面春风,因为他表示,跟乌尔比诺-达萨迟早还要有一次与这次相同的会面。那是为了履行一项不能避免的社会手续:正式向他的母爱求爱。午餐很鼓舞人心,不仅由于原因本身,还因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请求将会多么容易地被乐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费尔米纳的允许,真是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机会了。还有,在那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餐谈话之后,墨守成规的要求已显得多余了。

阿里萨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上下楼梯都特别小心,因为他一向以为,老年是从第一次不太要紧的跌跤开始的,而死亡则随着第二次跌跤而来。他觉得他办公室的楼梯比所有楼梯更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来,爬那道楼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劲儿,不仅要看清楚每道台阶,双手还要扶着栏杆,以免失足坠地。人们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太危险的楼梯,但每次他都推说到下个月再做决定,在他看来,换楼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梯需要很长时间,这并非象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费劲,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一起吃饭,喝了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吃饭时又喝了半杯红葡萄酒,尤其是谈话是如此令人鼓舞,回来后他真是高兴极了,竟然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步跃上第三道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仰面摔倒,没摔死可真是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会是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那么多年中如此热烈地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后仅差一年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脚部和小退打上了石膏,被迫卧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还精神。当医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动弹时,他真不相信会如此不幸。

“别对我这样,大夫,”他恳求道,“我的两个月就象您的十年一样呀/

好几次他试图双手抱着那条塑像般的腿立起来,每次都向现实屈服了。但是,当他终于又用那只仍感疼痛的脚重新开始走路、脊背还露着鲜肉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以一次意外的跌躁奖励7他的坚贞和恒心。

最恼火的日子是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减轻了,大夫的预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午,四个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费尔米纳而耿耿于怀。然而,在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后,他还是向现实屈服了,于是便给她写了封请求原谅的信。这是一封手写的信,写在香纸上,用的是发光墨水,以便她在暗处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着脸皮,添油加醋,以戏剧的方式夸大事实,企图激起她的同情心。她两天后给他回了信,写得很有感情,十分亲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热恋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机会又给她写了一封信。当她第二次给他回信时,他决定要永远超越每星期吞吞吐吐交谈的极限,并且借口要掌握公司每天的工作进程,在床前装了电话。他请总机接线员接通那个从他第一次打电话后就牢记在心头的三位数字的号码。由于距离遥远,那银铃般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神秘而又紧张。但他听出来了,那是他的情人的声音,只是三两句通常的问候之后就跟他“再见”了。阿里萨为她的冷漠感到伤。乙:他们又如开头时一样了。

然而,两天后,收到了费尔米纳的一封信,信中恳求他别再给她打电话了。她的理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电话屈指可数,都是通过一位接线员接通,这接线员熟悉所有用户,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奇闻轶事,而且不管用户在家与否,在哪儿她都找得到。工作效率太高也有不好的一面,她掌握用户的全部谈话,了解他们私生活的秘密,掩饰得最好的戏剧性谈话也瞒不过她的耳朵,她有时甚至介入用户的对话,发表自己的观点,或安抚他们的情绪,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另一方面,那一年中创办了一份晚报叫《任义报》,唯一的宗旨是抨击那些名门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无顾忌。那是报纸主人的报复,因为他的儿子们未被获准加入社会俱乐部。虽然自己的生活光明磊落,但费尔米纳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对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过信件这一不合时代潮流的方式与阿里萨保持联系。他们的信件来往是如此频繁和紧张,以致阿里萨忘记了自己的脚和床铺对自己的惩罚,忘记了一切,专心一意地伏在医院里专供病人吃饭用的那种轻便小桌上写信。

他们之间又以“你”相称了,又重新象在从前的信中那样交换对他们生活的看法。但是阿里萨又一次试图超速前进:他用大头针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信里寄给了她。两天后信被退了回来,没有半个字的评论。费尔米纳不能不这样做,她认为那都是小孩子们的事。尤其阿里萨还坚持要回忆他们在福音小公园中朗诵伤感诗句的那些黄昏、上学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树下刺绣诸如此类的事情的时候,她就更感到那是孩子们做的事了。她怀着内心的痛苦,将他放到应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个在人所共知的评论中象是偶然的问题:“你为什么坚持要谈不存在的事情呢?”后来她又责怪他那无视自然规律、徒劳无益地不服老的顽固性。据她看,这就是他鲁莽行事和过去经常遭到失败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个如此善于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在她孤苦伶订的守寡生活中给了她莫大的支持,可当他把这些思考应用于自己的生活中时,却象一个孩子似的幼稚得作茧自缚起来。于是两个人倒了个个儿。是她努力给他以新的勇气使他看到未来。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难以理解的话:让时光流逝,当会看到时光给我们带来的东西。但是,他从不会象地那样是个好学生。被迫卧床不动,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光阴在飞速消失,想同她见面的狂热的愿望,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的心情比他所预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惨不幸。他第一次开始理智地想到死的现实。

卡西亚妮每两天来帮他洗一洗澡,换换睡衣。她给他灌肠,给他拿尿壶,给他在脊背的溃烂处敷山金车花药,还遵照医嘱给他按摩以免不活动给他带来别的更严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来替换她,那年十二月她将获得教师称号,阿里萨答应由内河航运公司出钱让她到阿拉巴乌去上高等学校。这部分是为了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尤其是为了不遭到她的责怪,也为了免去应该向她作出的解释。他永远想象不到她在寄宿学校的失眠之夜,在没有他的周末,在没有他的生活中所经受的痛苦。因为他从来想不到她多么爱他!他从学校的一封正式来信中得知,她以名列前茅跌到了最后一名,而且期末考试几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监护人的责任:为了逃避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受到谴责,他未向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父母报告任何情况,也没有跟姑娘本人提及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话,她会争辩说她的失败也有他一份责任。于是,他干脆一切听其自然。他没有意识到,他已开始把种种事情推迟,盼望着死亡来解决他的一切问题。

不仅这两位前来照料他的女人,而且连阿里萨本人也对他的巨大变化感到吃惊。十年以前,他在家里的楼梯后面采取突然的方式袭击了一个女佣,当时她穿着衣服站立在那儿,他以比菲律宾公鸡还灵敏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她达到了心摇神荡的境界。他不得不送她一幢带家具的房子,才使她发誓不露真情,而说使她失节者是一个连吻都未吻过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亲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能手,强迫她与这个未婚夫结了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这同一个人,几个月前还使他爱得发颤的两个女人,“这会儿把他翻来覆去,给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干,给他全身按摩,他却没有任何动情的反应,也没有舒畅的呼吸。对于他的这种无能,两个女人各有各的解释。卡西亚妮认为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则归结为一种她难以捕捉到迹象的内因。只有他知道真情,而且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称。无论如何,这是不公正的,她们无微不至地侍奉他却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细心的照料却对一切无动于衷。

仅仅三个星期二阿里萨没有来访,费尔米纳便发觉自己需要他了。她与经常来信的朋友们相处甚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早已忘却了丈夫的习惯,她们在一起过得更愉快了。鲁克雷希哑因耳疾去巴拿马治疗,一个月后回来时疼痛减轻了许多,可在耳朵上放了个小助听器,反而使她听力不如以前了。费尔米纳是对她所答非所问、说话乱打岔最有耐心的朋友,使鲁克雷希败十分高兴,每天说不定哪会儿就到费尔米纳家中来了。但是,费尔米纳盼望同阿里萨一起度过的那些平静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正如阿里萨坚持认为的那样,对过去的记忆拯救不了未来。相反,它更加使费尔米纳坚信,二十岁时那种年轻人的狂热行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爱情。尽管她生性坦率,她还是无意向他表明这一点,无论是通过信件还是当面。她也没有勇气告诉他,在了解了他写在纸上的对老年的种种思考,并从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后,她认为他信中的缠绵悱恻是多么虚伪,他那抒情诗般的谎言是如何地贬低了他,他那固执地要把过去失去的东西收回来的想法对于他的事业是多么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没有一行字,他自己令人厌恶的年轻时代中没有一刻钟曾使她感到一个星期二的下午由于没有他在身旁而显得如此漫长,如此孤独,如此难以忍受。

有一次,她一时心血来潮,把丈夫在某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送给她的落地式电唱收音两用机搬到了马厩里去。这台两用机他们曾打算送给博物馆,因为是本城的第二架。在服丧期间,她曾决心不再用它,因为象她这种门第的寡妇,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是不能听任何音乐的,即便私下也不行。但是,过了第三个无聊的星期二之后,她又让人将两用机搬回了大厅,她不愿象从前那样欣赏里奥班巴广播电台的情意缠绵的歌曲,而是为了以古巴圣地亚哥催人泪下的小说来消磨她无事可干的空闲时间。她这样做是对的,自从女儿出生以后,她就开始丢掉丈夫从新婚旅行时就努力在她身上培养的读书习惯,而随着眼力的逐渐衰退,这一习惯她也完全丢弃了。她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好几个月都不知眼镜放在何处。

她对古巴圣地亚哥广播小说喜欢得着了谜,天天焦急地等待这一联播节目。有时她也听听新闻,了解一下天下大事。偶尔她一个人在家时,她便将音量放到最低,遥远而清晰地听听圣多明各的梅伦盖舞曲或波多黎各的普列纳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电台的声音,声音又大又清楚,就跟在邻居家里似的。这家电台广播了一条令人心碎的消息、:两个从四十年前开始就在同一个地方重温他们的蜜月的老人,被带他们去游玩的船夫用浆打死了,为的是抢走他们身上所带的十四个美元。当鲁克雷希姐给她讲述了发表在当地报上的事情的全部过程时,她的感触就更为深刻了。警察发现两个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岁,男的八十四岁,他们是一对情人,四十年来,一直偷偷地在一块度假,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配偶,夫妻关系稳定而幸福,且有众多的子女。

在听广播小说时,费尔米纳从来没哭过,此时她却不得不强忍住泪水。在接着而来的信中,阿里萨将这条消息的简报寄给了她,但没做任何评论。

这不是费尔米纳的最后泪水。本等阿里萨六十无伤愈出门,《任义报》就用整个第一版的篇幅登出了所谓乌尔比诺医生与鲁克雷希姬私通的事,并且登了他们的照片。费尔米纳推测着他们私通的细节、次数,方式以及丈夫与他们蔗糖厂的黑人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时的细节。用血红的大字体登出来的这篇报道,象一声灾难性轰雷,震动厂本地散居的贵族阶层。报道中没有一行字是真实的:乌尔比诺医生与鲁克雷希娘结婚前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结婚后仍是如此,但从来不是情人。不管怎么说,发表这篇文章不象是为了玷污乌尔比诺医生的名声,因为想起他,人人都会肃然起敬,而是为了损害鲁克雷希她的丈夫,上个星期他被选为社会俱乐部主任。丑闻没过几个小时就被压下去了。鲁克雷希娘再也未去拜访费尔米纳。费尔米纳认为这等于默认了这一过错。

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费尔米纳也未能免遭她那个阶级对她的攻击。《任义报》对她的薄弱之点肆意进行了攻击,这就是她父亲的生意。当父亲被迫出走时,她仅了解他的可疑生意的一段插曲,那是普拉西迪姬告诉她的。后来,当乌尔比诺医生会见省长证实了那件事时,她才相信父亲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两名政府的警察带着搜查令,到了她在福音公园的家,从上到下严格搜了一遍,然而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最后他们命令打开费尔米纳原来住的房间里的那个带镜子的衣柜。当时只有普拉西迪姐一人在家,又无法告知任何人,她便以没有钥匙为由拒绝打开。那时,一个警察用左轮手枪柄砸碎了门上的玻璃,发现镜子与木板之间塞满了一百美元一张的假钞票。这是一连串跟踪行动的终点,证明了洛伦索-达萨是一笔巨大的国际交易的最后一个环节。这是一次巧妙的诈骗行为,纸币上还带有原钞票的水印:将原值一美元的纸币经过魔术般的化学处理抹去旧版面,印成了一百美元面值的纸币。洛伦索-达萨辩解说,衣柜是女儿结婚后很久才买来的,买来时纸币就应该已藏在里边。但是,警察证实那衣柜从费尔米纳上中学时就在那儿。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把那些假钱藏入镜子里。这就是乌尔比诺医生与省长说定将岳文送回故土以掩盖丑行后告诉妻子的唯一情况。但报纸上讲的比这要多得多。

报纸说,上一世纪如此频繁的内战中的一次,洛伦索-达萨曾经是自由党人总统阿吉列奥-帕拉政府与一个名叫约瑟夫-克-科泽尼奥夫斯基的波兰人之间的牵线人。后者乘控法国国旗的圣安东尼号商船在此逗留数月,试图做成一笔不明不白的武器生意。这位后来以约瑟夫-孔拉德的名字闻名于世的科泽尼奥夫斯基不知怎么与洛伦索-达萨接上了头。洛伦索-达萨用政府的钱买下了这批武器,他持有政府的委任状和正式收据,而且是用纯金支付的。根据报纸的说法,洛伦索-达萨硬说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袭中丢失了,其实那次偷袭根本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他是以双倍的价钱把武器卖给了保守党人,供他们跟政府作战。

任义报》还说,洛伦索-达萨以很低的价钱买下了英国军队多余的一批皮靴,那时正值拉斐尔-雷耶斯将军建立了海军。仅此一项交易,他在六个月中就把财富增加了一倍。报纸说,当货物到达港口时,洛伦索-达萨拒收,因为运来的全是右脚的靴子。当海关按现行法律将这批货物拍卖时,又是只有他一个人去购卖,所以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征性价格成交。与此同时,他的一个同伙以相同的条件买下了另一批左脚穿的靴子,那是在里约阿查到港的。两批靴子配在一起后,洛伦索-达萨便利用与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亲戚关系,以百分之两千的利润卖给了新建的海军。

《任义报》的报道最后说,洛伦索-达萨上世纪末离开大沼泽地圣-胡安市并非象他喜欢说的那样,是为了给女儿的未来寻找更好环境,而是由于被发现在他兴隆的烟草生意中掺假,他在进口烟中掺进剁碎的纸屑,干得如此巧妙,连最精明的吸烟者都未曾察觉而受骗。报纸还披露了他与一家地下国际企业的联系。这家企业在上世纪末最后赚钱的业务就是从巴拿马非法引进中国移民。相反,那项如此损他名誉的。人们议论纷纷的贩买骡子的生意,倒象是他所做过的唯一诚实的生意。

当阿里萨伤势未意,生平第一次用手杖代替雨伞出门时,他首先去看的就是费尔米纳。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年龄使她的皮肤皱皱巴巴,悲愤的心情使她痛不欲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阿里萨养伤期间曾两次去看望他,告诉了他《任义报》的两篇文章使他母亲多么的痛苦和沮丧。看了第一篇文章,她对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愤想已极,几乎失去了理智,以致放弃了每月在星期天去家墓祭奠的习惯,因为他在棺材里听不到她的高声辱骂,她感到肺都气炸了,她要和死人进行决斗。至于鲁克雷希妞,她让愿意带口信的人告诉她,在那么多睡过她的床的人中间,起码有一个男子汉,她应该为此心满意足了。有关洛伦索-达萨的文章,不知道哪方面对她影响更大,是文章本身,还是发现她父亲的真正身分为时过晚。但是,不管是两者之一,或者两者兼备,反正足以使她垂头丧气了。那为她的容颜大增光彩的灰白色头发,此时变得象黄玉米缨子,那双美丽的母豹眼睛,即使在她暴怒时也不再象昔日那般晶莹发亮。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不想活下去的决心:本来,吸烟的习惯她早就放弃了,不管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或采取其它什么方式,可现在她居然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吸起烟来,而且吸得很凶,开始是吸她自己卷的烟,这是她一直喜欢抽的烟,后来就吸市上最普通常见的烟,因为她已没有时间和耐心去卷了。一个男人,假若不是阿里萨,肯定会问自己,象他这样一位如驴一般生着褥疮的破腿老人,象费尔米纳这样一位除了死亡之外不再渴望别的幸福的女人,未来能给予他们什么呢?可阿里萨不这么想,他从瓦砾中夺回了一线希望之光,他认为费尔米纳的灾难使她显得气度不凡,暴怒使她更为美丽动人,对人世的怨恨必将使她恢复二十岁时的倔强性格。

她感激阿里萨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理由,那两篇污蔑性的文章发表后,阿里萨给《任义报》去了一封抗议信,提出报纸应对发表的文章负道德责任,对别人的名誉应该尊重。此信未能在该报发表,但他将信抄了一份寄给加勒比海岸历史最久、态度最严肃的报纸摘报》。这家报纸在头版以显著位置把它登了出来。信上的笔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说得那么透沏,那么尖锐,写得那么感人,以致被读者认为是出自省内最有名的作家之手。那是大洋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但传得很远,听起来很深沉。费尔米纳无须打听就知道作者是谁,她看出了阿里萨的一些观点,甚至看出他有关道德见解的原话。因此,尽管她心灰意懒,她还是怀着一种重新复苏的亲切感接待了他。就在这段时间,一个星期六下午,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单独一人在彭塔纳斯大街的寝室中,无意中在一个没上锁的柜子里发现了阿里萨打字信的副本及费尔米纳手写的信。

阿里萨的重新登门,大大振奋了费尔米纳的精神,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甚感高兴。他的妹妹奥费利亚却相反,当她得知费尔米纳与一个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种奇怪的友谊,立刻乘新奥尔良第一艘运输水果的轮船返回来。回家的第一周她就看出了阿里萨在这个家里的作用,并且发现他跟母亲喊喊喳喳一直到深夜,有时还象两个情人似的发生暂短的争执。对这一切,她真是怕极了。在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看来,两位孤独老人情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却认为那是一种秘密同居的放荡行为。奥费利亚总是这样,她更象祖母布兰卡夫人,仿佛是布兰卡夫人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孙女。她跟她一样出类拔萃,跟她一样自负,跟她一样为偏见所左右。在她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存在白努无假的友谊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年仅五岁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八十岁的女人了。有一次她和哥哥激烈争论时说,阿里萨就差没有最后到她母亲的寡妇床上去安慰她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没有勇气与她对峙,在她面前,他从没有过这种勇气,但是他的妻子插了进来,以平静的语调解释说。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奥费利亚听了这话之后气得暴跳如雷。

“我们这种年纪谈爱情已属可笑,”她冲着她喊道,“到他们这种年纪还谈爱情,简直是卑鄙。”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动,坚持要把阿里萨从家中赶出去。她的话终于传到了费尔米纳的耳朵里。象平常一样,费尔米纳不愿佣人们听到她们的谈话,她把女儿叫到寝室去,让她把那指责性的话重说一遍。奥费利亚的话依然是那么严厉,她说,她敢肯定,阿里萨是个浪子,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这个家来是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对家庭名声的损害要比洛伦索-达萨的种种卑劣行为和乌尔比诺的天真冒险更为严重。费尔米纳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地听她讲述。但是,待她讲完时,她可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难过的是没有力气油价一顿鞭子,你如此大胆放肆,心术不正,实在该这样收拾你。”她说,“但是,你必须马上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在面对我母亲的尸骨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没有什么力量能说服她。这样,奥费利亚就只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从那儿她通过有身分的人向母亲带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谅。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连儿子的调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软。最后,她对一向与之保持某种庸俗同谋关系的儿媳妇吐露出真情:“当年就因为我同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关系,人们糟践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幸福,因为我们太年轻了,而现在,人们又想把这幕剧重演,因为我们太老了。”想到自己青春年华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烟蒂点着了另一支烟,终于将折磨她五脏六腑的毒汁清除干净了。

“去它的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趣性的话,那就是再也没有人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没有什么办法。当奥费利亚最后确信她的一切请求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就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她从母亲那儿唯一得到的是跟她道别,在她多次恳求后,费尔米纳答应了这件事,但不允许她进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亲发了誓的,对她来说,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母亲的尸骨是唯一干净的东西。

在最后几次造访中,他们常常谈到船只。有一次,阿里萨向费尔米纳发出正式邀请,请她乘船沿河做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车,即可到达共和国首都。他们象同时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样,把首都仍称做圣菲,其实这个名字只是上个世纪才用的。费尔米纳还保留着丈夫的坏毛病,不想去游览那座冰冷阴郁的城市。有人告诉她,在那座城市里,女人们除去听五点钟的弥撒外,都足不出户,即使在公共事务场所也不能进冷饮店。而且,街上时时刻刻都挤满送葬队伍,从驮骡钉铁掌的年代起地面上就留下了一个个的小坑,简直比巴黎还糟糕。相反,河流却强烈地吸引着她,她想看看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想在夜间被海牛的女人般的哭声惊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纪,又是个孤身一人的寡妇,去做如此艰难的旅行总有点不大现实。

后来,当她决心没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时,阿里萨又重申了他的邀请,那时她觉得可能性大了些。后来,由于报上文章的事,她痛骂她的父亲,怨恨她的丈夫,多年来她把鲁克雷希妞一直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时发现了她的虚伪的阿谀奉承,自然更是怒火冲天。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儿发生了争吵,结果,她自己都觉得在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了。一个下午,她一面喝着那各种茶叶泡的饮料,一面看一眼院子里的泥塘,在那儿,她的不幸之树再也不会重新发芽了。

“我想离开这个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远不再回来。”她说。

“你乘船去吧。”阿里萨说。

费尔米纳沉思地瞅了他一眼。

“好的,你看看办吧,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说。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从未认真考虑过这次旅行,如今话已出口,她就当真事对待了。儿子和儿媳听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表示理解母亲的心情。阿里萨忙不迭地说明,费尔米纳在他的船上将作为贵宾接待,给她专门布置一间寝室,让她过得跟家里一样舒适,服务将是无可挑剔的,船长亲自负责她的安全及生活。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他给她送去了路线图、绚丽的黄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赞颂马格达莱纳河昔日天堂的诗篇。那些诗是有才华的旅客写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杰出的诗篇,马格达莱纳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心绪好的时候就翻一翻这些东西。

“你用不着象哄小孩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自己决定要去,并不是对风景有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她妻子陪伴她时,她断然拒绝了:“我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别人照顾。”她自己收拾行装。一想到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途,她感到是一次很好的休息,除了不可少的东西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带。只带了五、六件棉布衣服、梳洗用品。一双上下船穿的鞋和路上穿的拖鞋,仅此而已。这样的旅行,也是她一生中的幻梦

第六章(三)

一八二四年一月,内河航运创造人,海军准将胡安-贝尔纳尔多-埃尔伯尔斯注册了第一艘航行在马格达莱纳河上的蒸汽轮船,那是艘四十马力的原始玩艺儿,取名“忠诚号”。一个多世纪之后,一个七月七日的下午六点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妻子陪费尔米纳登上了那艘将带她做首次沿河旅行的轮船。这是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船,阿里萨为纪念其光荣的前辈,将它命名为“新忠诚号”。费尔米纳永远不能相信,那个对他们来说如此意味深长的名字纯属历史的偶然,而并非阿里萨长斯浪漫主义的又一杰作。

不管怎么说,与其它一切老式和新式的内河航船不同,“新忠诚号”紧靠船长舱有一个宽敞而舒适的辅助舱。舱里有一个摆着五颜六色竹制家具的会客厅,一个完全用中国图案装饰起来的双人卧室,一个带浴缸及淋浴设备的卫生间,一个宽敞的带顶了望台,它十分广阔,吊着的颜类植物,船的前方及两侧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套无声响的制冷设备,可以保持整个环境不受外界声音的影响,温度不高不低,总象春天。这个豪华房间被称为“总统舱”,因为到当时为止已有三位共和国总统旅行时住在那儿。这一船舱不是用来赚钱,而是留给高官和贵人使用。阿里萨当了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董事长后马上让人造此寝舱,公开说法是为了上述目的,但他内心想的是,迟早它会成为他与费尔米纳结婚旅行的幸福的庇护所,对此他充满信心。

这一日子终于来到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分占据了“总统舱”。船长用香核和熏鲑鱼款待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夫人,还有阿里萨。船长叫迭戈-萨马利塔诺,他身着白色亚麻布制服,从靴子尖直到用金丝线绣着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徽章的帽子,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显得很有教养。与其他内河航船船长一样,他有一个结实得象木棉树般的体魄,果断而洪亮的声音,以及弗洛轮萨红衣主教的派头。

晚上七点,拉了第一道启程汽笛。费尔米纳感到汽笛声震得她的左耳疼痛难忍。头天晚上做了些梦,尽是些恶兆,她不敢去解释。大清早她就让人把她带到当时叫做拉-曼加公墓附近的神学院公墓去。她站在丈夫的墓袕前自言自语,对他进行合乎清理的责备,把那些憋在心中的话全部倾吐出来,然后与已故的丈夫和解。接着她向他述说了旅行计划,并说了再“再见”,以示道别。象她每次去欧洲旅行那样,她不想把外出的事告诉任何人,以避免没完没了的送行。虽然她作过多次旅行,但仍感到象第一次出行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不安也在增加。一上了船,就觉得象是被遗弃了,心中十分凄凉,她真想单独呆在一处痛流快快地哭一场。

响起最后一道汽笛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爽快地跟费尔米纳告别。阿里萨陪他们走到下船跳板那儿。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妻子后边为他让路,只有这时,他才明白了阿里萨也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掩饰不住自己的惶恐。

“可是,这事我们不知道呀!”他说。阿里萨向他出示了他的寝般的钥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让他明白他占用的是公共甲板上的一个普通舱。然而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并不觉得这就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向妻子投去一道遇难者的目光,象是为自己的惶”恐寻找一个支撑点,但是他遇到的是冰冷的目光。她以非常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对他说:“你也……?”是的,他也象妹妹奥费利亚一样,认为爱情有其年龄界限,过了这个界限,就开始不体面了。可是他善于适时作出反应。他与阿里萨握手告别,那握手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无可奈何。

阿里萨从大厅栏杆那儿看看他们下船。正如他所等待与期望的那样,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在登上汽车之前,背转身来看了看他,而他则挥手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向他挥了挥手。他继续站在栏杆那儿,直到车子在货场院子里的尘埃中消失。然后他进到自己的寝舱,穿上一套更适合在船长私人餐室里吃登船后第一顿晚餐的衣服。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而且迭戈-萨马利塔诺船长以其四十年河上生涯的内容丰富的故事为这个夜晚加了调料。但是,费尔米纳不得不费老大劲儿才装出了开心惬意的样子。虽然八点钟就拉过了最后一道启航汽笛,送行的人也都下了船,撤了搭板,但是轮船还是在船长吃完饭走上指挥台上开始躁作后才开航的。费尔米纳及阿里萨站在大厅的栏杆旁,往外眺望。以辨别城市灯光取乐的喧嚷的旅客,跟他们挤在一起。就这样,轮船慢慢地开出港湾,驶入看不清的水道及布满点点渔灯的沼泽地,最后终于在以马格达莱纳河宽阔的主航道上自由自在地加速行进了。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支流行的民间乐曲,旅客一片欢腾,舞会乱哄哄地开始了。

费尔米纳宁愿躲在客舱里。整个晚上她默无一言,阿里萨也听任她去安静地遐想,只是在舱前向她道别时打扰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困意,只感到有点冷。她建议两个人一起在舱房了望台前坐一会,看一着河流。阿里萨抱了两个藤椅到栏杆边,关了灯,给她披上条毛毯,尔后坐到她身边。她从他送的小盒子里取出烟叶卷了支烟。她熟练的卷烟技术令人吃惊。她悠悠地吸着,烟雾留在口中,也不说话。接着又卷了两支,不间断地吸着。阿里萨则是一口接一口地唤了两暖壶苦咖啡。

城市的亮光在天边消失了。从黑乎乎的了望台看去,河流平缓而安静,“月光下)沿岸的牧场变成了闪着磷光的平原。时而可见大堆大堆的黄火旁有间草屋,告诉人们,那儿可以买到供轮船用的木柴。阿里萨对青年时作的那次旅行尚有记忆,而沿河所见使那些记忆陡然复苏,象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他给费尔米纳讲了一些当时的情景,以为可以振作她的情绪,但是她只是吸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阿里萨放弃自己的回忆,让她独自去想自己的心事。这当儿她仍旧不停地卷烟、点烟、吸烟,直到将盒子里的烟叶全部卷完、吸光。

半夜过后,音乐停止,喧哗的旅客们散去,只听到入睡时的窃窃私语。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在黑暗的了望台上了,两颗心在一起跳动,两个人和轮船行驶的节奏在一起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费尔米纳。她在出神,表情神秘,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侧影上,显得柔和而甜蜜。他发现她在无声地啜泣。可是,他没有象她希望的那样去安慰她或等着她的眼泪流尽,而是吓得慌了神儿。

“你是想一个人呆着吗?”他问。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头,摸索着寻找另外一只手。他找到了,那只手正等着他。在同一瞬间,两个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两只手中哪一只都不是他们接触之前所想象的那样,而是两只老骨头的手。但是,过了片刻,就变成他们想象的手了。她以动词的现在时开始讲述已故的丈夫,就象他仍然活在世上。阿里萨明白,对她来说,也到了这样的时刻,她要带着庄重、崇高和无法遏制的活下去的愿望自问,她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没有主人的爱情。

费尔米纳为了不把手从他的手中怞出来,只好停止吸烟。她沉溺在理解的爇望之中。她不能想象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当她回忆起她的生活时,想的更多的都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满意和高兴。他们有那么多相互理解的事,那么多毫无意义的争执,那么多没解决好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是无法相信,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口角和令人不悦的事,居然还能如此幸福,天哪,实际上连这是不是爱情也不晓得!”讲出了内心的话,费尔米纳感到心情异常忧郁。轮船行驶得十分缓慢,有如一只伺机觅食的巨大动物在悄悄爬行。费尔米纳从忧虑中苏醒了。

“现在,你走吧!”她说。

阿里萨紧握她的手,向她俯过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面颊。但是,她躲开了他,并以沙哑而温柔的声音说:

“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走出来,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听见他渐渐消失的声音。费尔米纳又点了一支烟。一面吸着,一面看到了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整洁的麻布衣服,带着职业的庄严和明显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礼的爱。从另一条过去的船上挥舞着白帽子向她做再见的手势。“我们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见的奴隶。”有一次他这么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没有她跳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任何她不能对付的道德:一切都见鬼去吧。”费尔米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着阿里萨,不是福音公园中那个神情忧郁的哨兵阿里萨,那个阿里萨已激不起她的一丝怀念之情了,而是此时的阿里萨,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实的阿里萨,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却没有及时识别出来。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向天边映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进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阿里萨知道第二天从何处重新开始。

阿里萨知道第二天该怎么办。费尔米纳告诉船上的伤者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要惊动她。当她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已摆着一个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样的新鲜,还挂着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还有一封阿里萨的信,有好多页,说明他跟她道别后一直在写。这是一封冷静的信,只是述说了自从头天晚上以来的心情,没有涉及别的事。它象其它的信一样抒情,象所有信那样字斟句酌,但是以现实为基础。费尔米纳读着读着害臊起来,心跳得厉害。信的结尾恳求她,在她准备就绪后通知船上的侍者,因为船长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表演一下轮船躁作。

十一点,她已作好了准备,洗过澡,身上飘溢着香皂的气味,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灰色薄棉布寡妇服,已从头夜的折磨中完全恢复过来。她让那位穿着洁白衣服专门为船长服务的侍者送来一份早餐,但没有捎信让他们来找自己。她自个儿走上了甲板。万里无云的天空闪着耀眼的光芒,她看见阿里萨正在指挥台上跟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不仅因为此时她对他已另眼相看,而且还因为他的确变了。他一反常态,脱下他穿了一辈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双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裤,上衣还是开领短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的名字。头上还戴一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近视镜框里放上了养目镜片。很明显,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为那次旅行刚刚特意买来的,只有那条很旧的棕色腰带除外。费尔米纳一见那腰带,就象在自己的汤中发现了一只死苍蝇。一想到那身打扮显然是给她看的,她的双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变得象一块红布。她跟他打招呼时显得有些慌乱,看到她的慌乱他就更慌乱,他们同时意识到两个人表现得跟一对未婚夫妻一样,就变得更加慌乱,而当两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时就变得愈发慌乱,以致船长萨马利塔诺察觉到之一点,对他们有点可怜了。为了把他们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他给他们讲解指挥系统躁作和轮船机械原理,整整讲了两个钟头。马格达莱纳河此段没有河岸,宽阔的河滩一直伸延到天边。轮船航行得十分缓慢。这里的水与入海D处的浊水截然不同,静静地流着,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阳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费尔米纳记得那一个布满沙洲的三角洲。

“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船长对她说。

阿里萨确实对变化感到惊奇。当第二天航行变得愈发困难时他就更惊奇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的马格达莱纳河的原河道,现在只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了。萨马利塔诺船长给他们解释说,五十年的滥伐森林把河流毁了。轮船的锅炉吞没了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感到压抑的大树参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费尔米纳再也看不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将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在河岸峭壁上张着大口装死,伺机扑捉蝴蝶的鳄鱼捕杀光了;随着繁茂枝叶的完结,鹦鹉的喧嚣,长尾猴及其发疯般的吼叫也逐渐销声匿迹了;有着巨大的侞房给幼畜喂奶、在河滩上象女人一样伤心协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猎取乐的猎人用装甲子弹打尽杀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象是些由于在爱情上行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这样一个神话:海牛是动物界中唯一只有雌没有雄的动物。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虽然有禁止射杀海牛的法律,但有些人还是常常这样干。一个身带合法证件的美国北卡罗来纳洲的猎人,违背他的命令,用他那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准确地射击打碎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诲牛痛苦得发了疯,伏在母海牛尸体上哭叫。船长让人将那“孤儿”弄到船上来自己照管,而把那猎手扔在荒滩上与被他杀害的母海牛作伴。由于外交上的抗议,他坐了六个月的牢,几乎丢了航行许可证。但是从牢中出来以后,不管是遇到多少次类似事件,他仍准备这么干。然而,那件市成了一段历史性的插曲:那只海牛孤儿在巴兰卡斯的圣-尼科拉斯稀有动物园中长大,并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这条河上所见到的最后一头海牛。

“当我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乘我的船,好叫我再将他扔在荒滩上。”

费尔米纳本来对船长没有好感,听了这个慈悲心肠的伟大的故事后却深为感动,以致认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摆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对,旅行侧开始,往后她会有足够的机会发觉自己的正确。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呆到吃午饭的时候,那时刚刚过了卡拉玛尔镇。这个镇子几年前非常繁荣,娱乐活动不断,如今街道却变得荒凉冷落,成了一个在废墟上的港口。从船上只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摇着手绢在岸边向船上的人打手势。费尔米纳不理解为何不让这个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淹死鬼的魂灵,在那儿打手势是想引诱船只航行到对岸危险的旋涡中去。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经过,在阳光下费尔米纳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怀疑事实上那个女人并不存在,但她觉得她有些面熟。

那是一个漫长而炎爇的日子。费尔米纳吃过午饭就回到舱里去睡她不可缺的午觉,但是由于耳痛没有睡好。当这条船在老巴兰卡上边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与另一条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轮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时,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动,耳疾更加严重了。阿里萨在大厅里生着打了个盹儿,大部分没买客舱票的旅客也象半夜一样在那儿睡觉。他梦见罗莎尔芭在一个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单身旅行,穿着上世纪蒙波斯地方的服装,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挂在廊檐下的柳条筐里睡午觉。这是一个即费解又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一面与船长及两名旅客打骨牌,一面在回味这个梦。

太阳落山,炎爇稍退。轮船上又活跃了。旅客们象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样,刚刚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钻出来,坐在大厅的藤椅L等着开晚饭。一个传者,在人们嘲弄的掌声中,摇着教堂司事铃,从甲板一头走到另一头,宣布晚饭五点开始,人们吃饭时,乐队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一直持续到半夜。

费尔米纳由于耳痛没有胃口吃晚饭。她看到了第一次从岸上给锅炉送来的木柴。那是在一个光秃秃的悬崖上,除在堆在那儿的树干外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照料着这项买卖。在很长一段距离内好象再没有看见什么。费尔米纳觉得那是一次漫长而枯燥无味的停留,这在欧洲远洋轮上是不可想象的。了望台内安有冷气设备,依旧闷爇难忍。轮船重新起锚之后,音乐也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从一所孤零零的房子的孤零零的窗户中射出了孤零零的灯光。港口办公室没按惯例给轮船亮出载货还是载客的信号,因而轮船也没致意就驶过了。

整个下午,费尔米纳都在自问,阿里萨将会用什么办法不敲她的舱门而见到她。八点钟以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走进过道,希望以一种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方式碰到他。她无须走多远就达到了目的,阿里萨正在走廊的一张长靠背椅子上,沉默不语,神情悲伤,象在福音公园里一样,在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一遍遍地问自己怎样才能见到她。两个人露出了相同的吃惊表情,但两人都知道那是装出来的。他们一起走上了一等舱甲板,在那儿踱步。甲板上挤满了年轻人和吵吵嚷嚷的大学生,他们已到了假期的最后阶段,希望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把剩余的津力消耗掉。在餐厅里,阿里萨和费尔米纳象大学生一样站在柜台前喝了一瓶冷饮,后者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可怕的境地中,惊叫道:“多可怕呀!”阿里萨问她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我在想那可怜的老人,”她说,“就是在游艇上被桨打死的两位老人。”

两人在昏暗的了望台上没有任何打扰地进行了一次长谈后,音乐停了,他们便去睡觉。没有月亮,天空陰沉,天边在打闪,不时地照亮他们,但却不闻雷声。阿里萨为她卷了烟,她只吸了四根,那是在耳痛减轻的时候。当轮船与其它轮船相遇,或减缓速度,以试探河水深浅而拉响汽笛的时候,她的耳痛便又加剧,折磨得她不敢再吸烟。他告诉她,他在赛诗会上、气球旅行时和杂技两轮脚踏车上见过她,当时他心情是多么地激动,他全年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公共喜庆活动的到来,目的只是为了看到她。她也见过他许多次,但从未想到,他在那儿仅仅是为了看她。然而,当她差不多在一年前读到他的信时,她突然暗暗自问,他为什么从未参加赛诗会呢?如果参加,他肯定会获胜的。阿里萨在她面前撤I谎,说那些诗是写给她看的,专门给她写的,除她之外,就只有他自己读到那些诗。那时是她采取了主动,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手,但不象前天晚上那样。一只手等待另一只手慢慢抓住它,而是一下子突然抓住。阿里萨刹时惊呆了,心也变得冰冷。

“女人多怪呀!”他说。

她发出了一阵深沉的笑,象小鸽子一般,但转而又想起了游艇上的老人来。那是上帝的旨意,那个形象将会一直追随着她。这天晚上她居然能经受得住,因为她觉得平静、轻松,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

摆脱了一切负疚之感。她真愿整夜留在那儿,不说话,把他冰冷的汗渍渍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剧痛。所以,当音乐停下来,普通舱的旅客在大厅里忙碌了一阵控好吊床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愿望更强烈。她知道,只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耳痛马上可以减轻,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她感到自己了解他,就象跟他生活了一辈子一样。她相信,只要往回走能减轻她的疼痛的话,他是会立即下令把船开回港口的。

阿里萨早已预料到这天晚上事情会这样发生,于是便退了出去。已经走到了舱门口,他试图在告别时吻她一下,但她给了他左脸。他坚持着要右脸,并且呼吸已断断续续,她只好依了他,而巴那股撒娇的劲儿,远在她的中学时代都未见过。那时他再次坚持,而地则用双唇迎接了他。她浑身颤抖,她力图用笑声抑制这种颤抖,自从新婚之夜以来,她从来没这样笑过。

“我的上帝!”她说,“在船上我真够疯的!”

阿里萨震惊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说过的那样,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当他在睡着的旅客的吊床迷宫中寻找着道路向自己的舱房走去时,想到自己比她还大四岁,应该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她准会以同样的激动察觉到了,于是便得到了安慰。这是人发酵的味儿,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闻到过,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炮筒子纳萨雷特的道编曾十分粗俗地对他说过:“我们都有兀螳味了。”两人都能相互忍受,因为他们是半斤八两,我的味儿跟你的味儿抵消。但是,对阿美利卡-维库尼亚他却常常很当心,她的孩童味道总是激起他母亲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要紧的是,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那天下午将祈祷书放在电报局的柜台上起,今天夜晚是阿里萨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都有点害怕了。

五点钟,他开始入睡,轮船上的会计在桑布拉诺港将他唤醒,交给了他一份加急电报。电报是前一天发出的,由卡西亚妮签署。那是一封可怕的电报,只有一行字: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早上十一点钟,他通过电报与卡西亚妮联系,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从他离开邮电局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重新躁作发报机。由于期末考试不及格,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极端苦闷,便喝了一瓶从校医务室偷来的鸦片配。阿里萨知道,那消息并不完全确实。可是,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文字,从而使某个人为她的这一决定受到谴责。她家里的人此时正从帕德雷港赶来,那是卡西亚妮通知他们的,葬礼将在当天下午五时举行。阿里萨松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那件事的回忆折磨自己。虽然在余生中那一回忆会时常不合时宜地突然再现,如同老伤疤的刺痛一般,但他还是将它从脑海中抹掉一厂。

后来的日子又是炎爇而漫长的。河水变得浑浊起来,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两岸已不见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这种大树当年曾使阿里萨感到吃惊。现在看到的只是枯焦的平地,被轮船锅炉吞没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残迹,以及被上帝遗弃的村镇的瓦砾。这些村镇的街道,即使在最干旱的季节里,也被水浸泡着。晚间使他们难以成眠的,不是河滩上海牛的美人鱼般的歌声,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尸的恶臭。虽然没有战争,也没有瘟疫,但是有膨胀起来的浮尸在河里漂过。有一次,船长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奉命告诉旅客,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过去每到中午最闷爇的时刻,鹦鹉便吱吱喳喳地吵闹起来,长尾猴便嗷嗷地长鸣起来,现在这一切都无声无息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荒芜了的大地的寂静。

供应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远,结果“新忠诚”号航行到第四天就断了燃料,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几乎一个星期。与此同时,船上一伙一伙人深入到浮着灰烬的沼泽中去寻找最后剩下来的零星树木。没有别的木柴了,樵夫们离开了他们的树在,以逃避地主老爷们的残暴,逃避从天而降的霍乱,逃避政府坚持用转移注意力的法令掩盖的不明显的战事。闲得无聊的旅客们进行游泳比赛,组织出征打猎。回来时带着活鼠晰,将它们剖开肚子,取出一串串通明的软蛋,然后又用打背包的针将它们的肚子缝合。他们把成串的鼠绒蛋晾在轮船栏杆上。邻近村镇上的穷妓女们追随出征队的足迹,在河岸两边的悬崖上临时支起帐篷,带去音乐和食品,在搁浅的船对面欢闹。

在就任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董事长以前很久,阿里萨就不断接到关于河流状况受到严重破坏的报告,可是他几乎连看都不看。他安慰股东们说:“别担心,等木柴用光了,就会有烧油的船了。”他一直被费尔米纳弄得无津打采,从来没为此事动过脑筋,当察觉到实情时,已无计可施了,又不能去开辟一条新河。晚上,即使在水位最高的时候,也必须停下船来方能睡觉。这时,连活着这件起码的事情都变得难以忍受了。大部分旅客,尤其欧洲人,脱开肮脏的舱室,到甲板上走来走去地过夜,用擦拭没完没了地流淌的汗水的毛巾驱赶着各种毒虫。第二天黎明,他们津疲力尽,身上被咬得肿起大包。十九世纪初叶的一个英国旅行者在谈到那甚至可能延续五十天的独木舟和骑驴结合的旅行时,曾这样写道:“这是一个人所能进行的最糟糕、最不舒服的国外旅行了。”蒸汽轮船开航的头八十年,情况有了改变,后来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将永远如此。鳄鱼吃掉了最后一只蝴蝶,母海牛绝迹了,在村镇,鹦鹉、长尾猴也都不见了,一切都完了。

“没问题。”船长笑着说,“再有几年,我们就将在干涸的河道上开着豪华汽车来了。”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头三天还处在了望台的封闭的柔和的春天般的环境里。但是,一旦实行木柴配给制,冷气系统就失掉了,一总统舱”同样变成了大蒸笼。靠着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河风纳凉,费尔比纳尚能度过晚上的难关,她需要用毛巾不断地赶蚊虫,因为在停船时虫子太多,喷杀虫剂已毫无用处。费尔米纳耳朵痛得再也不能忍受,可一天早上醒来时,突然疼痛完全停止了,仿佛一只叫炸了肚皮的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到了晚上,她才发现左耳听不见了。阿里萨从这边跟她讲话时,她得转过头来才听得清他说些什么。她没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反正到了这个年纪到处是毛病,再加一个也无所谓。

无论如何,船的延误对他们来说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里萨有一次看到这么一句话:“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和高尚。”“总统舱”中的潮湿使他们隐入一种超越现实的昏睡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无须你问我点什么,我问你点什么,爱起来就更容易。他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在栏杆的靠背椅上拉着手、亲吻,深醉在欢乐之中。第三个昏昏欲睡的夜晚,她备了一瓶菌香酒等他。过去,她与表姐伊尔德布兰达在一起曾偷偷喝过这种酒。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与自己格格不久的女友们一块唱了。她需要头脑有一点糊涂,以便不要过分清醒地去考虑自己的命运。可是阿里萨却以为,她是为了鼓起勇气走最后一步。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鼓足勇气用指尖去摸她那干瘪的脖颈,象装有金属骨架一样的胸部,塌陷的婰部和老母鹿般的大退。她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听凭他抚摩,没有颤抖,嘴里不时吸一口烟,呷一口酒。当他摸到她的小肚子时,她的肚皮里已经灌满茵香酒了。

“如果我们一定要于那种事,那就干吧!”她说,“不过得象大人那样干。”

她将他带到卧室去,亮着灯,开始大大方方地脱衣服。阿里萨仰面躺在床上,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到手的猎获物了。费尔米纳对他说:“你别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一看你就不会喜欢了。”她说。

他看了她一眼,看见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象一模一样,她的肩膀满是皱纹,侞房耷拉着,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她用刚刚脱下来的紧身汗衫盖住胸部,把灯关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脱衣服,脱一件就往她身上扔一件,她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一件件给他扔回去。

他们仰面躺了好长一会。随着醉意消失,他越来越焦虑了。她却十分安静,近乎丧失了意志,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象每次喝茵香酒失态那样傻笑起来。他们谈着,目的在于消磨时间。谈他们自己,谈各自不同的生活,谈他们赤裸裸地躺在一只轮船的黑咕隆步的船房里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性——他们本来应该去思考等死的问题!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女人,一个也没有,在这个城里,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证实之前就会家喻户晓的。她是偶然给他提起这件事的,而他则立即作了回答,声音一点也不寒糊:

“那是因为我在为你保留着童身。”

虽然可能真是如此,可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因为他的情书就是用这类句子写成的。那些情书不是因其内容而有价值,而是由于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欢他说这话的勇气。而阿里萨这时则突然暗暗自问那件他从来也没敢问过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绝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喜欢秘密冒险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计谋,冲动,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内疚。但他没有问她。他做得对。有一个时期,本来她与教会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了,而忏悔牧师偏偏不着边际地问她是否有过对丈夫的不忠行为。她没有回答就站起来,没有做完忏悔,也没有告别,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后,她再也没去找这个牧师,也没找别的牧师去做忏悔。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几乎连吃饭都不出舱门。萨马利塔诺船长凭着本能就能发现他船上任何企图保守的隐秘,每天早上都给他们送上白玫瑰,给他们播送他们那个时代的华尔兹小夜曲,吩咐给他们准备加入刺激性佐料的开玩笑性质的饭菜。

如果不是船长写了个条子通知他们,航行十一天之后,这天午餐后就将到达最后一个港口“黄金港”的话,他们是不会想到从船舱里走出来的。费尔米纳和阿里萨从船舱里看到一大片在黄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高高耸立的房子,于是他们理解了港口名字的来历。然而,当感到爇得象锅炉般的空气,看到大街上熔化的沥青时,他们就颇不以为然了。再说,轮船也没有停泊在那儿,而是停靠在对岸,那里是通往圣菲的铁路总站。

旅客们一下船,他们就离开了庇护所。费尔米纳在空旷的大厅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新鲜空气,两个人从船上了望着在火车厢中寻找自己行李的乱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车有如一个玩具。可以想见,这些人是来自欧洲,尤其是女人,她们身上的北欧人的大衣和上一个世纪的帽子,跟灰尘飞扬的炎爇的伏天显得十分不和谐。有一些女人的头发上装饰着美丽的土豆花,由于天爇,已开始蔫了。列车在梦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他们刚刚从安第斯平原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上加勒比地区的衣服。

在喧闹的市场上,一位面目可悲的老人正从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里往外掏小鸡。他穿着一件该是别人丢弃的破旧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摘下了帽子,将它翻开放在码头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往里扔个硬币,同时开始从衣兜里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雏鸡,仿佛小鸡是在他手指间繁殖出来的。一时间,码头上到处是一片跑动着的小鸡了,它们瞅瞅地叫着,急匆匆的旅客们把它们踩在脚下还不知道。费尔米纳被这种象是为欢迎她而出现的奇观迷住了,连回程的旅客何时开始上船都没有发觉。她的快活日子结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间,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一些还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动中陪过她的朋友,于是她赶快又躲进舱里去。阿里萨发现她惊恐不安。她宁愿死也不愿在丈夫死后这么短的时间中所进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让自己熟悉的人发现。她的沮丧对阿里萨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应要想出某种办法来保护她,而不是让她象坐牢一样,总是呆在舱房里。

当他们在船长专用餐厅吃晚餐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来,船长在为一个问题感到不安,并想跟阿里萨进行讨论,但他一直躲开他,理由总是一句话:“这些-嗦事卡西亚妮处理得比我强。”但这一次他却听进去了。事情是,轮船上行时装货物,下行候却跑空船,而载客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载货有利,付的钱多,又不用吃饭。”他说。费尔米纳晚饭吃得很没滋味。对两个男人关于票价的讨论感到厌烦。但是,阿里萨一直跟船长讨论到最后,终于提出了一个在船长看来有可能使他得救的问题。

“我们来作一个假设,”他说,“能否作一次直达航行,不装货物,不运旅客,也不在任何一个港口靠岸?”

船长说,这只是假设而已。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阿里萨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括运货合同、载客合同、邮政合同及许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必须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条件,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处于隔离检疫期,升起黄色旗,并作紧急航行。由于在河上多次发现霍乱病人,萨马利塔诺船长曾几次这样做,虽然过后卫生当局强迫医生签署了普通痢疾证明、另外,在这条河流的历史上,许多次曾升起过标志瘟疫的黄色旗,为的是逃税\不接受不愿捎载的旅客和避免不恰当的检查。阿里萨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费尔米纳的手。

“那好。”他说,“就这么办?”

船长吃了一惊,转瞬间,凭着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这条船该由我指挥,但您指挥我们大家,”他说,“那么,如果您说了算数的话,就请给我一份书面的命令,我们马上就启航。”

他说话当然是算数的。阿里萨签署了命令。归根结底,谁都知道虽然卫生当局打如意算盘,霍乱时期尚未过去。至于轮船,不成问题:已经装上的少许货物可以转到别的船上,对旅客就说是机器出了事故,请他们在这天凌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这些事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说是卑鄙的,但在阿里萨看来,既然为了爱情,也就没有什么不合法的。船长唯一请求的是在纳雷港停一下,让一个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隐私。

这样,“新忠诚”号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锚了,没货,也没载客,大桅杆上标志霍乱的黄色旗啦啦啦啦地飘扬。傍晚,他们在纳雷港让一个比船长还高大结实的女人上了船。她异乎寻常的美丽,只差一把胡子就可以受聘到马戏团里表演了。她叫塞奈达-内维斯,但船长叫她“我的魔女”:一个老情人。他常常在一个港口把她带上,在另一个港口把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旋涡之中。在那个令人伤心触目的地方,阿里萨对罗莎尔色的怀念不禁油然而生。这时,他看见开往恩维加多的火车正在艰难地沿着当年驮骡走过的山路往上爬行着。天空突然落下了亚马逊河地区的瓢泼大雨,而且在整个未来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谁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娱乐活动连续不断,势不可挡。那天晚上,作为个人对欢乐的贡献,费尔米纳在船员们的欢呼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道他们从未尝过的新菜,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之茄”。

白天,他们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觉睡得又长又酣,醒来时个个疲惫不堪。太阳刚到西方,乐队即开始演奏,他们吃娃鱼,喝首香酒,吃饱了仍不停口。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轻,顺流,水好,源头下了大雨,那个星期及整个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涨的河水冲着轮船风驰电掣般地前进。有些村镇向他们开炮,表示要驱赶霍乱,而他们则以一声凄惨的汽笛表示感谢。任何公司和他们相遇的船只都向他们发出同情的信号。在梅塞德斯出生地马岗格镇,加足了以后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

费尔米纳的那只好耳朵也开始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把她吓了一跳。但是喝曹秀酒的第二天,两只耳朵同时听到时就好多了。她发觉,玫瑰花比过去更香了,鸟儿黎明时比从前叫得更加动听了,上帝制造了一只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马拉梅克河滩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船的方向,他们终于看见了一头巨大的海牛,它正在把一头小海牛抱在怀里喂奶。不管是阿里萨还是费尔米纳,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多么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帮他灌肠,让他多睡会儿,自己早早起来为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丢掉眼镜的问题解决了,因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镜看书和缝补衣服。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看见他正在暗中缝衬衣上的纽扣,没等他再说那句“需要有两个老婆”的口头禅,她就把活儿抢到了自己手里。相反,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只是给她拔火罐来消除背痛。

阿里萨则用乐队的小提琴重新开始抒发他的旧情。只用了半天工夫,他便能为她演奏“戴王冠的仙女”这支华尔兹舞曲了。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拉这只舞曲,直到大家强迫他停下来。一天夜里,费尔米纳平生第一次突然在窒息中醒来。她想哭,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痛苦,因为她想起了被船工用奖活活打死的游艇上那两位老人。相反,她对那不停的大雨却完全无动于衷,她想巴黎也许并非象自己感觉的那样陰郁,圣菲的大街上也许并没有那么多葬礼,这种想法为时已晚。将来再与阿里萨一块旅行的梦想,在她的脑际涌现出来:疯狂的旅行,不带那么多行李,不进行社交活动,换言之,纯粹的爱情旅行。

旅行结束的前夜,他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会,晚会上装饰了纸花环,还挂了彩灯。黄昏时分,雨停了。船长和塞奈达搂得紧紧地跳了最初的几个博莱罗舞。在那些年月里,博莱罗舞曲已开始令人心醉。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米纳建议一块亲亲爇爇地跳个意味深长的华尔兹舞,她拒绝了。然而,整个晚上她都用脑袋和鞋跟和着舞曲的节拍打点儿,甚至有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坐着就跳起舞来。与此同时,船长和他的魔女也如胶似漆地在陰影中跳着博莱罗舞。费尔米纳喝了那么多茵香酒,以致大家只好扶着她上楼梯,她突然又终又笑,惊动了周围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舱房,便在温柔的香气中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叙着旧情,这旧情将作为对那次发疯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记忆永远留在他们的脑海中。跟船长和塞奈达所猜想的相反,他们的感觉不象新婚夫妇,更不象晚遇的情人。那颇象一下越过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艰苦磨难,未经任河曲折,而直接奔向了爱巢。他们象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年夫妻那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阱,超脱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鲁的嘲弄,到达了爱情的彼岸。因为长期共同的经历使他们明白,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爱情就是爱情,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由于喝了茵香酒感到脑袋剧烈的疼痛。同时,她感到小说意乱,因为她似乎看到乌尔比诺医生又回来了,比从树上滑下来时胖了些,年轻了些,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商香酒的作用,而是由于马上就要到家厂。

“就要跟死一样了。”她说。

阿里萨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地有这种想法,这意味着他回家后再也不能活下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再适应另一个不同于船舱的家,吃不同于船上的饭菜,投身于一种对他们来说永远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样了。他无法再入睡,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勺下。一会儿,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事情如一把利剑似地刺伤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给曲起来。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直哭到流尽最后一满眼泪。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承认他曾经是多么地爱她。

当他们穿好衣服起来准备下船时,当年西班牙人的关口水道和沼泽地已被抛在后面,轮船开始在海湾里的废弃的破船和贮油池之间行驶了。这是一个星期四,灿烂的阳光在总督城房舍的金色圆顶上空升起,但是费尔米纳从船栏上却忍受不了这天堂一般威严的地方的恶臭和被鼠晰糟蹋了的堡垒的高傲:现实生活的可怖。无论是他还是她,不用说,都未曾感到这么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们在饭厅里找到了船长,他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与他平常的干净洒脱的仪表很不协调:胡子没刮,眼睛因失眠而布满血丝,衣服被前天夜间的汗水渍湿,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还不时打着带茵香酒味的嗝儿。塞奈达还睡着。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早餐。这时,一艘港口卫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们停船。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喊叫着回答武装巡逻队的问语。他们想了解船上是什么样的瘟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长回答只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乱,但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不管是应该在“黄金港”上船的人,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没与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长不满意,命令他们离开港湾,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泽地等到下午二点,同时准备办理隔离手续。船长放了一个鞭炮,打了个手势,让领航员绕了个圈子,掉转船头回沼泽地去了。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餐桌上听到了一切,但是船长象是满不在乎。他继续默默地吃着饭,一举一动都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连维护内河船长美誉的礼貌和修养都不顾了。他用刀尖划开了四个煎鸡蛋,在盘子里用油炸青香蕉片蘸着,大块大块地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着。费尔米纳和阿里萨看着他,一言不发,象在学校里坐在凳子上等着宣读期末考试评分一样。在船长与卫生巡逻队对话时,他们没有作声,对自己的命运,他们一点数也没有。但两人都知道,船长在为他俩着想,这从他蹦蹦跳跳的太阳袕可以看出来。

在船长吃光那盘鸡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时,轮船离开了港湾。锅炉静悄悄的,船在港汉里划破水面,穿过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莲花和心脏形状的大荷叶,回沼泽地去了。水面上侧身漂浮着的死鱼闪烁着光芒,那是被偷偷开船进来的渔民用炸药炸死的,陆地和水上的鸟儿在它们上空盘旋着,发出尖利的叫声。加勒比海的风随着乌儿的喧闹,从窗户中吹进来,费尔米纳感到她的血液在沸腾,并且阵阵发疼。右边,马格达莱纳河的潮淹区的水浑浊而缓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边。

当盘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时候,船长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种放肆无礼的行话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把内河航运船长为人赞美的好名声彻底毁坏I。他不是为他们抱不平,也不是为任河人,而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怒气c在一连串粗鲁的咒骂之后,他的结论是,挂霍乱旗所陷进的困境,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了。

阿里萨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说完,然后从窗户中看了看航海罗盘的刻度盘,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际,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远能航行的河水,说: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黄金港’去!”

费尔米纳震惊了,因为她听出了昔日圣灵所启发的那种声音。于是她瞅了一眼船长:他就是命运之神。但船长没有看见她,他被阿里萨冲动的巨大威力惊呆了。

“您这话当真?”他问。

“从我出生起。”阿里萨说,“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话当过儿戏。”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萨,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爱。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未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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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凡的一生

他生命的核心是个奥秘——

野猪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比尔起身翻过山脊,顺着猎物的踪迹到了大峡谷的谷底。他边跑边在想,如何用最佳的办法将这些像猪一样的动物赶到上面的平地去,让他的几个朋友能看准了打中它们。

突然,巨大的爆炸震动了大地。拖把桶大小的石头从峡谷山坡滚落下去,灰尘向空中扬起。霎那间,比尔还以为有人打中了他。当他朝西面的天空看去时,看见一座白色的金字塔快速向他飞来,比超音速飞机还要快。这时,他意识到那是一群天使。这些大能的天使身披白色的战袍,翅膀向后仰起,胳膊伸向前方。比尔深抽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气,这些天使已经围在他四周,他们不是用手,而是用别的方式将他举到了空中。

——一个奥秘!它的时候已经到来!

超凡的一生:

威廉·伯兰罕的一生

第六部:

先知与启示

(1960—1965)

欧文·乔金森 著

版权所有? 2010

保留所有权。如果没有取得作者的书面许可,书内的所有内容不可以任何方式复制。

国际标准图书编号0-xxxxxxx-5-4

出版:

超自然基督教书籍

邮箱:695美国华盛顿州古力城,99115号

致谢

众所周知,在这么一项大工程上,我怀着感激之心答谢许多人的帮助。首先,我要感谢佩里·格林最初的鼓励和支持。我也要感谢大卫·巴克利,金杰·金 [Jinjoo Kim],安东· 利亚仇维克 [Anton Liachovic],桑德拉·迈尔斯,杰·韦伯 [Jay Weber]等其他人,他们花了很多时间编辑和校对这六册丛书的手稿。我们把他们的建议纳入了书中,因此提高了这本传记的精确性,并使它成为更完美的书籍。其次,感谢史蒂文和凯西·斯图 [Kathie Strooh],他们为那些喜欢听不喜欢看的人给这本传记录了音。当然,肯定也要感谢翻译者们,他们把将这本传记翻译成:中文、芬兰文、法文、德文、印度文、韩文、挪威文、葡萄牙文、俄文、西班牙文、越南文及其他语言。最后,我要感谢主耶稣基督永远不变的爱和看顾,让我用20年的时间完成了这本威廉·伯兰罕传记。

——欧文·乔金森 2010年

感谢神!常率领我们在基督里夸胜,并藉着我们在各处显扬那因认识基督而有的香气。

——哥林多后书2:14(新英皇钦定本)

目录

前言?xiii

耶稣基督的启示?18

神本性的诠释?47

旷野异象的应验?70

来福枪爆炸?95

关于天使的异象?116

这位君王的剑?138

七印的揭开?153

最后的大试探?203

训道如雷?222

停住暴风雪?243

地震?267

以利以谢的使命?291

鸽子与鹰?329

最后的日子?351

编后记?382

尾注与资料来源??387

参考文献?406

索引?408

简介

第六册是我写的《威廉·伯兰罕传记》最后的14章。一些人写了约96页的书,我却写了96章的书。当1987年开始这项工程时,本没打算写这么长的传记。我原本是想写一篇400页左右的文章,但后来在研究阶段中,发现了很多极其引人的资料,很难决定将哪些放进书中,将哪些省略掉;因此,我决定写得尽量详尽,研究完以后再做删减。

到1993年,我已经写到500页了,含括了威廉·伯兰罕从1909年到1950年那段时间的生活。他是1965年12月去世的,所以我知道还有很多内容要写。但我需要得到些对此项工作的反馈,于是寄了一份写好的稿子给佩里·格林,他是亚利桑那州图森市图森礼拜堂的牧师。因为佩里·格林是威廉·伯兰罕的好朋友,我认为他会做出忠实的评论。

当手稿寄到亚利桑那州图森时,佩里·格林没在那里,他的秘书将手稿放到了他的桌上。当天晚些时候,他去办公室查收邮件时,看到了那手稿,并读了第一页。后来他告诉我,他坐在桌前读了一个通宵,把500页全读完了。几天后,他给我打电话,将他的想法告诉了我,结果,他成了我第一个书籍发行人。佩里·格林的意见是:这本传记完成一部分就发行一部分。这是个好主意,因为我还得花17年才能完成整个工程。

在《超凡的一生:威廉·伯兰罕传记》这套丛书中,与前五册相比,第六册花了更长的时间。第一、二、三、四、五册主要是由故事组成的——发生了某某事等等。写这些故事时,我只要把能找到的事例都收集起来,挑选出要用的例子,按照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然后再尽可能清楚地写出来。有时我需要做些实地调查,但次数很少。可是写第六册就不同了。真的,这一册除了充满了他生命中的奇妙故事,还拥有更多。我之所以给第六册起名为《先知与启示》,是因为从1960年到1965年这段时间,若非藉着他的教导,就无法明白他生命中一些戏剧性的事件。还有,我同时也牢记这点,我是在写传记,而不是在写教义性的论文。我想做的就是专注于故事,不因解释教义而离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的选择是:对他的重要讲道进行总结。

要将这些选好的讲道进行总结,终归会是一件很费时的工作。首先,我得查考他在这个时间段内所有的讲道,然后再决定将哪些内容写进这本传记中。接着,我再通读一遍这些选好的讲道,找到中心主题,将要点总结出来。常常我将讲道文本中一些编辑过的引文写进书里,让读者能明白伯兰罕是怎样表达这些内容的(在本书背面列出了引文出处,让那些想逐字阅读的人可以找到它们)。这种方法在极大的程度上能保持故事情节平稳地向前发展。威廉·伯兰罕传讲过两套教义,但是,我对此做了更详尽的编辑,因为那是他信息的轴心。1960年12月,他做了关于七个教会时代的系列教导,1963年3月,他传讲了关于七印的信息,这两个主题都在《启示录》这本书里。在总结这两套教义时,我尽可能写得简明扼要,同时也能通顺。

今天,据我所知,已有几百万人相信威廉·伯兰罕带来了一个从神而来、要传给世人的信息。当然,这本书不能完全代表这信息,因为一篇概述不可能完全代表全部的内容。全部的内容才是那根本,但一个好的概述能让人的模糊记忆变得清晰,也能激起人新的兴趣。这也是从一个广泛主题中得到一个概貌的最佳方式。我已经尽我所能写下一个准确、适中的概述。我希望这本书能够鼓励你更深入地查考威廉·伯兰罕的信息。

在编写《超凡的一生:威廉·伯兰罕传记》的23年中,我花了将近12000个小时。写了超过44万字,尽力去透视他的一生,但我仍然觉得没有将他故事中应写到的写出来。事实上,对他非凡的经历和信息,我只是碰到了一点皮毛。也许这就是当约翰写完他的朋友—拿撒勒人耶稣传记后所感受到的。约翰用了以下这些话来结束他的传记:

耶稣所行的事还有许多,若是一一的都写出来,我想所写的书,就是世界也容不下了。阿们!(约21:25)

也许当这个诗人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思想过这节经文:?

?世上海洋当作墨水,诸天穹苍作为纸张,

?世上万茎用作笔杆,全球文人集合苦干,

?竭尽智力描绘神爱,海洋墨水用干,

?案卷虽长像天连天,仍难描述尽详。

就像这首诗里的一个文人,一个使用文字处理器的文人,我花了20多年的时间描述了神在这个人生命中所表达的爱。关于基督徒应该如何生活,威廉·伯兰罕是一个典范。他的讲道内容最先吸引我的是,他比任何我所听过的人都更加高举耶稣基督。我仍然有那样的感觉。威廉·伯兰罕向我显明了:耶稣基督此时就在这里,并且耶稣热切地顾念你和我。谁还能留下比这更伟大的遗产呢!

——欧文·乔金森2010年

前言

威廉·伯兰罕不是历史上第一个说曾与天使交谈过的人;若是有人曾与天使交谈过,也极少有人能显示比他更多的证据以说明这种说法是真实的。在1946年到1954年间,他曾对着几百万的人证实了耶稣基督超自然的福音,不是通过收音机或电视,而是直接通过在美国、欧洲、非洲和印度举行的大型布道会。那些参加过他信心医治大会的人,都很稀奇他那辨明人心意念的恩赐,以及随之而来的预言与神迹。在这八年期间,他带领了50多万人相信了基督。超过百万的人藉着他的祷告得了医治。除此之外,他的事工鼓舞了几百名男女开始他们自己的信心医治事工。

令人费解的是,到了1954年年底,威廉·伯兰罕感到了不满意。他认为,他的超自然恩赐本该给基督教世界带领一场革命,打破宗派的壁垒,带领所有的基督徒在属灵里、宗旨上和教义上的合一,但这些却没有实现。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太多的基督徒未明白圣经预言,尤其是那些涉及到他们个人生活的预言。更糟糕的是,许多基督徒甚至未明白信心的一些基本点,像耶稣基督是谁,他的应许是什么,他对他子民的生活有怎样的期望。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布道大会中,比尔开始教导更多的教义,但这一决定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1955年,参加他信心医治大会的人数急剧下降。很显然,只要人们不用改变自己的想法,那么他们就喜欢那些奇迹。有些人认为,他应该专注在神的医治上,让那些受过更多教育的人来教导教义。到1955年年底,在一次加利福尼亚州的布道大会上,出席人数竟少得可怜,以至于威廉·伯兰罕都想要放弃传道工作了。但神显了一个异象给他,对他过去的事工做了解释,并说到他未来的事工将会更大,于是这改变了他的主意。

在这个异象中,比尔正在湖边钓鱼。天使告诉他要怎样才能钓到更大的鱼。抛线后,比尔应该轻轻的拉线,那样会吸引小鱼追逐鱼饵。然后,应该稍微用力的拉线,吓走小鱼,这样就会吸引更大的鱼的注意。他的第三次拉动应该快而有力,把钩子牢牢的勾在那些战利品般的大鱼颌骨上。

这异象是他事工的一个寓意。天使解释了始于1946年的第一次拉动,当时,比尔通过触摸人的手来探测由细菌性疾病所发出的振动,以此辨明它是什么疾病。第二次拉动始于1949年,那时他开始通过在异象中看到病人的行为来辨明他们的疾病和其它问题。而他事工的第三次拉动也即将到来。

然后,异象中的场景变了。此时比尔站在空中,俯瞰着一群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帐篷或大教堂里。看起来像是一次信心医治的大会,只是规模更大。有一栋小型木房子立在讲台的右边。火柱降到那所小房子里,主的天使对他说:“我将会在那里见你,这是第三次拉动,但不像你事工的前两次拉动。这第三次拉动将不会是个公开的展示。”

1958年1月间,威廉·伯兰罕在爱荷华州的滑铁卢城举办了一场信心医治大会。在传道人早餐会上,他说到了1933年的那一天,有一道超自然的光在他的上方出现,有个声音说:“正如施洗约翰被差遣预告耶稣基督的第一次到来,你也被差遣带着一个信息预告他的第二次到来。”然后他告诉那些传道人们关于1946年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有位天使向他显现,告诉他,神已分派他带给世人一个医治的恩赐。比尔引用使徒保罗的话,说:“我故此没有违背那从天上来的异象。”(使徒行传26:13-19)他还说话的时候,有十个传道人推开椅子、离开桌子,抓起外套,走入了外面的寒冬中。这一事件反射出他在全国许多布道大会中正在发生的事,那就是,兴趣日趋减少。

在从滑铁卢赶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了一个异象:一个测量员把一根木桩打进他在印第安纳州杰弗逊维尔的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在这异象中,他看见一个小伙子开着推土机鲁莽地穿过他的院子。比尔示意他停在一边,问他为什么要把院子弄得一团乱。这年轻人对他出言无礼,还想伸手打他。比尔躲过了一击,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就在那时,主的天使出现并说:“绕开这个!当你看到那木桩在你家前院大门旁打下去的时候,就往西走!”突然,比尔看到他一家人坐进由一队马匹拉动的有棚马车上。当他爬上马车夫的座位接过缰绳时,这辆有棚的马车变成了他家的轿车,一辆现代的福特旅行车。

五年后,一个测量员把一根木桩打进了比尔家前院大门旁的地里,为市政府拓宽尤恩街做准备。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82章

耶稣基督的启示

1960-1961

1960年5月8日,星期天早上,威廉?伯兰罕遇到了他不寻常的一生中一次最奇特的经历。大约7点钟,他从梦中醒来,那个梦让他想到了天堂。这使他想知道还剩多少年可以服事主耶稣。他只有51岁,然而他爸爸52岁就去世了。查尔斯·伯兰罕一向是个酒鬼,喝酒使他身体很差、导致了早死;而比尔却一生从未喝过酒。此外,比尔也知道,不管怎样他也已经过了人生的一半。神要他做的事,他都已经做了吗?

他正思考想知道死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时,他听见一个无形的声音问到:“你想越过时间的帷幕去看吗?”

比尔回答说:“那会对我大有帮助。”

刚一眨眼的功夫,他从床上被举了起来,穿过了分隔今世和来世的一层薄纱。在那儿,他看见一个乐园,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围绕着他,他们都在喊“我们宝贵的弟兄!”比尔很惊讶的得知这些人是他带领归主的,是已在基督里死了的人,他们正在等待耶稣把他们带回地上的那时刻到来——总之,那是一个用和平和仁慈来统治的被改善后的地球。比尔本不想离开那乐园返回他的旧家;但是神在地上还有一个工作需要他去完成,所以他必须回去。[295威廉·伯兰罕在他的一生中见过几十万的异象,并且他说这个经历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他所见过的异象。参见《超凡的一生》:第五部,第81章,更详细的解释了这个事件。]

经历过此事件的两周后,他对他的教会说到了关于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对比。他说:“那个地方要美好得多。说实话(我以目击者的身份说这点),当今生完结后,我们就进入那超出人所能想象的地。如果这里有任何陌生人,我祈求神让你们不要认为我是个狂热分子。我想诚实的告诉你们这是事实。讲述那些不真实的事对我会有什么好处呢?保罗被提到第三层天,他看到了他不便提说的事。[296 哥林多后书12:2-4]但他的确常在说这件事:神为爱他之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297 哥林多前书2:9(新英王钦定本)]

“与那乐园相比,我们是住在一个垃圾场里,一堆充满着闷烧污秽的垃圾堆里。即使我们自己没有受它的污染,但还是生活在其中,闻着来自罪的余烬散发出的烟味。当我年轻的时候,在一家电力公司工作,有时我必须经过城市垃圾场去抄表。我害怕走那条路,因为那味道太可怕了,尤其是当垃圾堆燃烧的时候。与我所见的乐园相比,地上的生活就像城市的垃圾场一样的糟糕。从属灵上说,处处都可闻到罪的臭气。但是在的另一个世界,只要越过了死河,那边吹着清新的风,一切都是爱、和平、喜乐并永恒的生命。

“但是现在我们还在争战中。我们不要躺下,说,我要快点到那边去。让我们尽力带每个能带的人去那里。”

因着比尔这次超越死亡的经历,他得到了灵感,连续讲了四场涉及基督徒产业的道:《以弗所书对应约书亚记》、《神众子的显现》、《在基督里的位置》、《儿子的名分》。他所强调的不在未来,而是神给他的儿女在今世的资源,让他们预备自己未来的家。他也强调了信徒在基督里的安全和保障。1960年5月,他在杰弗逊维尔伯兰罕堂传讲了这四篇信息。这会堂是他唯一感到能自由教导更深基督信仰和教义的地方。他说:“我想让听这些磁带的人记住,这信息是给我的教会的。当我出去在各种会众面前传讲福音的道时,我尽量作个绅士,我一直照着人们那种‘脱脂牛奶’式的想法去给他们喂奶。但到了真正要将真理说出来时,我就会在这里说出来。”

1960年7月,在太平洋西北地区,他开始了一系列的信心医治大会。他用了八个晚上在俄勒冈州的克拉马斯福尔斯讲道,用了四个晚上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雷克波特讲道,然后向北开了400英里,在华盛顿州亚基马举办了八天的大会。如今,因着神赐给他更多的力量,他的特别恩赐能被持续得更久,因此在每天晚上在祷告队列中便能辨明更多人的心思意念。结果,他比以往的几年更加的努力。每晚也会陷入更深的疲倦中,有时甚至不记得他是在哪个城镇讲道。在艰苦的西北部传道旅行结束后,他感到筋疲力尽,担心无法从那里爬出来。

吉恩·高德和利奥·梅西尔跟着他一起为聚会录音,并在回家的路上轮流开车,这样比尔可以睡一下,但他总是难以入睡。在华盛顿州东部的某处,他让利奥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比尔离开公路走了几步,跪在树下祷告说:“主啊,如果你将我恢复过来,再次健康强壮,我答应你,我愿意重新审视我的事工。求你让我知道实情是什么,这样我可以弄清我对人们的使命。”

像往常一样,当他回到杰弗逊维尔时,由于许多人想要他为他们祷告,所以他不能在家休息。因此,第二天,比尔朝东南方向开了200英里到了肯塔基州的埃尔克霍恩城,花几天时间和他的朋友查理和内莉·考克斯在一起。查理·考克斯是班克斯·伍德的小舅子,露比·伍德是查理的姐姐。考克斯一家人住在乡村,离肯塔基州与弗吉尼亚州州界只有几英里的路。比尔在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山脚下漫游了几天,打松鼠,放松自己,思考并祷告。他想到1946年的那天晚上,主的天使第一次与他面对面相见,告诉他,他受命将一个神医治的恩赐带到全世界。天使告诉他,他将会被赐予两个迹象来证明他是从神那里被差来的。他很快就藉着这个迹象的特征和实际运用发现第一个迹象是什么——握住病人的手,感受到他们那致命的疾病从他的手臂流到心上而引发的颤动。在他事工的初期,一个晚上要为几百人祷告,最后他感到头晕眼花、筋疲力尽,几乎要昏过去。接着第二个迹象来到,结果他的身体消耗比第一个迹象更厉害。当圣灵的恩膏开始辨明人的问题时,每个异象都会消耗他很多的体力,所以他一晚上只能为大约15到20个人祷告。多年来,他常常祈求神除去这个阻碍,并赐给他力量,使他每晚的信心医治大会能为更多的人祷告。在1955年的2月,神向他显示了一个异象:有一位穿着棕色连衣裙的女士抱着一个将死的婴儿。这异象向他显示那个婴儿将要得到医治。然后主的天使说:“当你看见这异象应验时,你的事工将要改变。”

1959年春天,比尔在芝加哥举办信心医治聚会时,那位穿着棕色连衣裙的女士从祷告队列中经过,正如异象所预言的一样。她的孩子一得医治,比尔感到了一股巨大的能量。接下来的异象没有像以前一样消耗那么多的精力,并且从那时起,每晚的聚会,他就能为更多的人祷告了。

神所赐的这能量带来的结果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没错,他用这更大的精力可以在既定的晚上为更多的人祷告。但是似乎有无穷尽的人需要祷告。每次聚会到了某个点,他的体力就不行了。在亚基马的最后一次大会中,他每晚看见多达五十个异象!这五十个超自然的辨明,每个都是完全准确的。五十个奇迹岂是比十五个奇迹更能使人在神的应许上建立信心吗?不,没有。在亚基马,当他最终消耗掉体力不能继续祷告队列的时候,仍然有几百人在要求更多超自然的辨明。

现在,当他坐在肯塔基山上的一角,望着太阳从阿巴拉契亚山脉那里升起时,他意识到他偏离了起初的使命。神起初委派他为病人祷告,那天使说,如果他能使人们相信他,就没有疾病可以阻挡他的祷告。但由于自己卑微的地位,他断言人们不会相信他,然后神便加了两个迹象来证明他的使命。但是迹象并不是终点,它只是指向一个终点。现在他能看到他的错误了,他一直强调的是路标而不是使命。改变他的重点的时候到了。比尔祷告说:“神啊,怜悯我。让我起来,再试一次。主啊,请帮助我。让我引领这些人,把他们放在你的话语中,使我们可以越过约旦河到达应许之地,在那里,神那伟大得赎的教会将得救、不再犯罪。”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比尔漫步在绿色的山间,穿过成片的树林。他会走走停停,时而漫步,时而坐下来,祷告、思考、放松自己。他走回查理的屋子时,内莉正把晚餐摆放在桌子上。比尔打算第二天就回家。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大约早上3点钟,他起来祷告。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在房间里慢慢的踱来踱去。突然他颤抖起来。他抬头看,惊呆了,他看到一个黑色、丑陋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并不像非洲黑人那样黑,他的肤色更像是炭灰色,而且满脸皱纹,皮肤像熟铁一样粗糙。那人猛地向他扑来,用一双大手将他的喉咙掐住。比尔要挣脱那铁腕,但是无法挣脱出来。慢慢的,他感觉到他的气将要窒息了。然后,他意识到他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于是他拼命的将小刀刺入那黑色人的肚子里,但是他的小刀片不能穿透那金属般的皮肤。在最后可能的一刻,似乎他只剩下几秒钟可活了,这时,一束亮光在房间里闪烁,使得那黑色人退了回去。不知怎地(比尔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主耶稣介入进来并且救了他。

经过一阵惊吓,他的心仍在怦怦直跳,比尔坐在床边琢磨着这个异象。他相信,这个黑色、丑陋、金属般皮肤的人,代表着政府指控他的那个税案。联邦政府说,他欠了他所有聚会捐款的个人所得税,即使用于大会的每一块钱都没有入他的私人银行账户。尽管他没有做任何不道德和违法的事,但联邦调查员一直试图证明他做过。截至目前,这个案件已经拖了五年,(从属灵上说)这使得他的事工受到了压力。现在他知道,无论怎样,主会将他从政府令人窒息的捆绑中解救出来。

随着夏天进入到了冬天,九月似乎不情愿让炎热的八月离开。一个炎热潮湿的夜晚,比尔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难以入睡。1960年9月6日星期二早上,大约3点钟,他下了床,到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慢慢的在客厅走来走去,一直祷告,边走边看着地板。正如在他生命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在他看见之前,他就感觉到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进入房间里。一阵颤抖穿过了他的脊骨。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上发出明亮白光的男人。这人不是他祷告时常常来到他面前的那位主的天使。比尔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他的出现使他感到害怕,就像两周前那个黑色人使他害怕一样,只是在不同的方面。在这个男人面前,比尔不觉得受到威胁。当这位圣者说话时,屋子就在震动。比尔感觉到眩晕,没有完全听准他说的话。这人所说的,要么是:再过七天,你将要像摩西那样站立,要么是:你必像摩西一样。或者是跟摩西有关的事。

第二个星期天(1960年9月11日),比尔讲了一篇道,命名为《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自从1952年,当他看见那无形的手降到他的房间,把圣经的书页翻开,翻到约书亚记第一章,指到2至9节,从那时起,他就想要传讲这篇道了。多年来,比尔经常阅读这段经文,并相信它们对于他的事工有着特殊的意义。但是这个星期天是他第一次使用它们作为讲道的主题经文。他读到:“我的仆人摩西死了。现在你要起来,和众百姓过这约旦河,往我所要赐给以色列人的地去……你平生的日子,必无一人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你当刚强壮胆!因为你必使这百姓承受那地为业,就是我向他们列祖起誓应许赐给他们的地。”

比尔说:“约书亚知道这吩咐是伟大的,但是只要他被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带着这保障,他就会无所畏惧(我们也可以说是毫无顾虑)。所以如果我们被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永生神的教会在信心上也能毫无顾虑,无所畏惧。神说:‘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他没有撇下摩西和约书亚,他也不会撇下我们,他必与我们同在。”

比尔教导说,实际上约书亚要做的事情比摩西还要多。约书亚必须一步一步地夺取应许之地,同时公平地给百姓分地。摩西率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的奴役,他预表耶稣基督拯救他的儿女脱离罪的奴役。约书亚带领以色列人过约旦河进入应许之地,他预表圣灵带领基督徒进入圣灵充满的生命中,在那里,尽管撒但使尽浑身解数要击败他们,但他们依然可以照着神的道过得胜的生活。约书亚所进入的应许之地不是预表天堂,也不是预表基督作王的千禧年,不可能是,因为以色列人还得一步步地夺取那地。征服这应许之地是预表基督徒为了承受神的一切应许而作的争战,从受圣灵的洗到耶稣基督新妇的被提。

比尔提到摩西是如何犯过错误,然而神仍然使用他,因为他受命执行他的任务。然后,比尔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告诉他的会众,主曾经是怎样向他显示他一直在强调路标过于强调终点。在他多年的福音传道期间,神给了他三个特定的使命。第一个使命是把神医治的恩赐带给全世界的人。第二个使命是做传道的工夫,以纯正的道理为重点。第三个使命是向教会指出她的属灵产业。所加上的第三个使命并没有改变其它两个使命。不知怎地,他稍有偏离了原先的使命,这使命就是为病人祷告:只要祷告就是了。比尔说:“神永不背弃他给的使命。我在世界各地连续14年行了这辨明恩赐,直到现在我已看到上万个异象;病例也许有一百万个;我问你们,你们有没有看到它没成就过?没有,先生。如果这路标不会落空,这使命岂不是更不会落空吗?这路标是较次要的部分。所以,如果这个指向城市的路标总是在告诉你城市在那里,那么,如果你到达那城市,那城市岂不更会在那里吗?这使命就是这样。”

“现在我的事工正在改变,它已经改变了。当我觉得是神的带领时,我仍然会使用这辨明的恩赐,但是,我会越来越多地只是为病人按手祷告。我要执行我的使命。我为此等待了很久,但是现在,我相信我们正准备夺取这应许之地。”

“要相信而活着!要相信,病得痊愈!我不能使人相信,你们必须自己去相信。我已经告诉你们真理。这14年之久,藉着神的道、藉着主的使者、藉着他的神迹奇事,神已证实了它这是真理。如果现在他们不信,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信了。但是这个时刻已经来到,我对停留在山上已经厌倦了。我要过约旦河去,要进入神丰富的应许中。”

那年秋天晚些时候,威廉·伯兰罕和班克斯·伍德开车去肯塔基州的埃尔克霍恩城。查理·考克斯邀请他们去他家小住一段时间。比尔想在1960年的狩猎季节结束前再打几天松鼠。一天早晨,班克斯开车带他到一片树林里,那里离查理家约有4英里。正当班克斯开车离开时,比尔听到远处林子边有狗在吠,那狗正离他而去,几分钟过后,那刺耳的吠声越来越小了。

他想,如果有人带着狗经过这儿,那我暂时就没必要去打了。松鼠都会藏在洞里。我只要坐下来等它们出来就行了。

他从猎袋中拿出他的圣经,背靠着篱笆杆,坐在干草地上。他还没打开圣经,就听到了一个声音说:“起来,到那个你称为运动员洼谷的地方,我要在那里对你说话。”

他顺从的站了起来,向运动员洼谷走去,大概有1英里的路。没有一张地图称这个地方为运动员洼谷,这是他自己给起的名字。他曾经在那里打松鼠时,看到有16只松鼠蹲在一棵树上。他打了限数后,把其余的留下,不打了,那就是运动员做的事情。

这天,当他到了运动员洼谷,却连一只松鼠都没找到。比尔坐到一棵橡树下,期待神能马上向他说话。但几分钟过去了,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有风吹过枯枝和搅动地上干叶子而发出类似口哨的声音。他的耳朵因为寒冷而感到刺痛。他俯伏在一堆叶子上,向神祷告。半小时后,他坐了起来,背靠在橡树上。他周围的小树林还是异常的寂静,还有些神秘感。他能感到圣灵就在远处走着,和大自然的韵律一致,产生共鸣,声音像是在说一个完美的数学等式:

二………乘.…….二……等于……四;

(越来越近……)

二……乘…….二…等于…四;

(声音加强了….)

二…..乘....二...等于..四;

二乘二等于四!

突然,比尔听到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声音和他听到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一样的清晰。那是一个很低沉的声音,语气和语调都恰到好处,那声音说:“去读《玛拉基书》4章。”

比尔翻开圣经到《玛拉基书》4章,大拇指紧紧的按在那页上,防止寒风吹翻了那页。那一章很短,只有六节经文。他大声的读了第五节和第六节经文:“看哪,耶和华大而可畏之日未到以前,我必差遣先知以利亚到你们那里去。他必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儿女的心转向父亲,免得我来咒诅遍地。”

“是的,”他沉思了一会:“我相信这经文。但是这两句经文是什么意思呢:他必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儿女的心转向父亲?”

他又翻到《路加福音》1章17节,读到了天使说的关于施洗约翰的预言:“他(约翰)必有以利亚的心志能力,行在主(耶稣)的前面,叫为父的心转向儿女……(他从心里感到兴奋)叫悖逆的人转从义人的智慧……”。那就是他的答案了!就像花儿绽开它的花瓣来展示它的美丽,这些经文也启示了这个真理!施洗约翰确实是使父的心转向儿女,也就是说,他引导犹太人将注意力离开他们祖先遗留下来的信心,而转向一个崭新的,在神的儿子耶稣基督里得释放的信心。但是在《路加福音》1章17节,当天使引用《玛拉基书》4章6节时,天使停在了第6节的中间部分。他没有读完那节,因为《玛拉基书》4章6节其余的部分不适用于约翰的事工。那是为将要来的以利亚预备的,他将使儿女的心转向父亲,也就是说,这位末期的以利亚将会把末世基督徒的心转回到使徒父亲在新约教会中建立起来的信心上。

那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法利赛人问约翰他是不是以利亚时,约翰说他不是(《约翰福音》1章19-23节)。约翰的意思是说,他不是《玛拉基书》4章6节后半部分里的以利亚。他不是预备基督第二次到来的那个以利亚。那位以利亚将在神大而可畏之日未到以前到来。在那以后,地球将像燃烧的火炉。

耶稣也谈到了两个将要分别来到的以利亚:“他的门徒就问耶稣说,文士为什么说,以利亚必须先来。耶稣回答说,以利亚固然先来,并要复兴万事。只是我告诉你们,以利亚已经来了,人却不认识他,竟任意待他。人子也将要这样受他们的害。门徒这才明白耶稣所说的,是指着施洗的约翰(马太福音17章10-13节(英皇钦定本圣经))。”当耶稣说这话的时候,约翰已经死了。那么,当耶稣说“以利亚固然先来,并要复兴万事”,他是说到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此外,施洗约翰并没有复兴万事。他是个使者,宣告弥赛亚的到来。这位未来的以利亚将会有一个恢复的事工,就在基督第二次到来前。

那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比尔听到那个独特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中。那个声音说:“阅读《启示录》第一章,第二章和第三章。”

比尔翻开圣经的最后一卷,开始照着声音所指示的阅读起来。一节一节的读,一些新的灵感好像从书页中向他跳出来。就像太阳突然升得很高,就将云雾烧掉了。现在他能很清楚的看到每节经文的意思。

他回到杰弗逊维尔后,在12月初安排了一周特殊的聚会,这样他可以分享神显明给他的话。在间隔的几周内,比尔通过查看约瑟夫和布伦德本特的著作,加深了对历史的理解,他还查看了希斯洛普的《两个巴比伦》、福克斯的《殉道者》、黑兹尔坦写的教会历史书《教会发展始末》还有很多其它的关于基督教历史的书籍,例如《前尼西亚教父》、《尼西亚教父和后尼西亚教父》和天主教的论述《我们的信仰实录》。

1960年12月4日星期天的早晨,在伯兰罕堂里,比尔从《启示录》第一章开始一系列的传讲,引出约翰异象的背景及目的。这周里的其余几天,他传讲了《启示录》2章和3章,每晚再讲解一个教会时代。

比尔教导说:耶稣基督就是《启示录》这卷书的作者,约翰只是将公元95-96年里临到他的一系列异象中所看到的写了下来。在这期间,约翰被关押在拔摩岛上,那是爱琴海的一个小岛,靠近现今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边界处。约翰说:“当主日我被圣灵感动(启示录1:10)。”比尔解释说在这经文中的主日不是指一周的第七天。恰恰相反,主日是在人类历史中的一个时间点,那时耶稣基督下来,以有形的样式管理这世界,成就《启示录》11章15节的话:“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他要作王,直到永永远远。”

在他第一个异象里,耶稣的门徒约翰看到耶稣基督,就像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一样。约翰看到耶稣右手拿着七星,在七个金灯台中间行走。他的白发和脸面在纯净的白光中闪耀,但是他的舌头好像两刃的剑,眼睛有火焰在燃烧。约翰一看到耶稣,就害怕的扑倒在地。

周日的晚上,比尔讲到:“今早,我们讲到了耶稣基督的启示这个主题,神向我们启示,他一直是那位至高的神,是那伟大的“我是”。在《启示录》第1章,我们注意到这点,它是谁的启示?耶稣基督的启示。他启示他自己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他启示了他是天上的神,不是三位一体的神,乃是独一的神。他在第1章里四次提到了这个,所以,这决不会有错误。首先,你要知道,耶稣不只是一位先知;他不是小一点的神;也不是次一级的神;他就是神!因此,这启示已经出来了。今晚,我们还要接着这个话题,来查考他本体的七重荣形。当我们教导这些话语时,愿神帮助我们。我已经从历史的角度查考过了,但等着,等我上了讲台、得到启示后再对你们讲。”

“所有启示中最大的就是我们主耶稣基督至高神性的启示。直到你相信这个,才能到达最初的根基。彼得说,‘悔改,然后明白他的神性;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叫你们的罪得赦,然后你就准备进入灵里(使徒行传2:38)’。你首先要知道的就是基督的神性。耶稣说,我是阿拉法,是俄梅戛;我是A到Z;除我以外再没有别的。我在太初,也将在末后。我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启1:8)。想想这句话。那就是号声所说的。注意了!约翰。你已经进入灵里,有些东西就要启示给你了。”它是什么?它是所有启示中的第一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哦,罪人,俯伏吧,现在悔改吧!免得太迟了)。首先,主让约翰知道谁正在靠近他。是这王耶稣吗?是君王神吗?是君王圣灵吗?他说:“我是这一切;我是A到Z。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不死的,是永恒的那位。”再过一会儿,我们要看看他的七重荣形,看看那时他是什么。

在耶稣启示他至高的神性后,他告诉约翰,七灯台就是七个教会,他手中的七星就是七个教会的使者。然后他给每一个教会都写了一封信。这些教会都是位于小亚西亚的外邦人的教会(外邦人这一单词的意思是:不是犹太人)。这些特定教会的状况,将会与末了到来前基督信仰所经历的7个不同时期一一对应。因此,这些信预言了给外邦教会的七个教会时代。耶稣在每一时代都对他的跟随者说话,给他们鼓励,并在需要的时候责备他们。他也对每一个时代虚假教会中的人说话,那些人宣称自己是基督徒,但是他们却不是。

耶稣的信以这样开始:“你要写信给以弗所教会的使者,说……”那意思是说每个教会时代都有一位天使,天使这个词就是使者的意思。这些人不是天上的使者。先知约翰是不需要给天上的天使写信的。是的,这些天使是人,一个时代一个使者。比尔将教会时代和使者按着历史的顺序排列如下:

1. 启示录2:1-7以弗所教会时代 主后53-170 保罗

2. 启示录2:8-11 士每拿教会时代 主后170-312爱任纽

3. 启示录2:12-17别迦摩教会时代 主后312-606马丁

4. 启示录2:18-29推雅推喇教会时代 主后606-1520 哥伦巴

5. 启示录3:1-6撒狄教会时代 主后1520-1750路德

6. 启示录3:7-13 非拉铁非教会时代 主后1750-1906卫斯理

7. 启示录3:14-22老底嘉教会时代 主后1906-???? 以利亚

第一个教会时代的使者是保罗。就在他悔改信主归于基督信仰后,主讲到保罗:“他是我所拣选的器皿,要在外邦人面前宣扬我的名(《使徒行传》9:15 )。”起初,保罗传福音给犹太人。当他们拒绝他传的信息时,他说:“神的道先讲给你们原是应当的,只因你们弃绝这道,断定自己不配得永生,我们就转向外邦人去。因为主曾这样吩咐我们说,我已经立你作外邦人的光,叫你施行救恩直到地极(《使徒行传》13:46-47)。”保罗在小亚西亚全地建立了外邦教会。他也通过书信确立了基督徒的信仰。在写给罗马人的信中,他提到:“我对你们外邦人说这话;因我是外邦人的使徒,所以敬重我的职分(《罗马书》11:13)。”

第一个教会时代开始于主后53年。当保罗在以弗所建立教会的时候,他向12个信徒教导了基督徒的基本教义,从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开始,然后是受圣灵的属灵的洗(《使徒行传》 19:1-12。)。以弗所的意思是“松懈,漂移”,最初,第一个教会时代跟随保罗藉着耶稣基督而来的启示所得的福音;但后来基督徒偏离了,听信了其他传不同福音的教师(《加拉太书》1:6-24, 2:1-10)。那就是为什么耶稣对第一个教会时代说:“有一件事我要责备你,就是你把起初的爱心离弃了(《启示录》 2:4 )。”他也称赞了一些他们的好品质:“然而你还有一件可取的事,就是你恨恶尼哥拉一党人的行为,这也是我所恨恶的(《启示录》2:6 )。”

“尼哥拉”一词是由两个希腊词组合而成的:“尼哥”,意思是“征服或推翻”;“拉斯”,意思是“平信徒”。就是说普通的基督徒,他们不是正式的传道人。这些尼哥拉一党人用人的领导来代替圣灵的引导,来逐渐征服平信徒。这样的改变怎么会发生在一个由神自己所开始的教会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比尔引用《创世纪》来表明:起初,神所采取的每一次行动都产生了带着不同行为事项的两兄弟。就像该隐和亚伯、 以扫和雅各、以实玛利和以撒。在每一个事例中,其中一个是神真正的种子,然而另一个则不是;而且两兄弟都称自己爱神。耶稣的事工产生了西门彼得和加略人犹大。同样的,第一个教会时代也产生了带着不同行为事项的两兄弟般的会众。不论你称呼他们:是信徒还是表面信徒,或是属灵的还是属肉体的基督徒,或是真葡萄树还是假葡萄树,或是麦子还是稗子,或是聪明还是愚拙的童女,一切都归结到一件事上:一个兄弟是藉着属灵的经历而重生的;另一个是被头脑的想法说服的。换句话说,一个兄弟是被圣灵充满的,而另一个则不是。尼哥拉的灵就是这样偷偷潜入教会里的。一些人是因为知识上的原因或是政治上的利益成了基督徒,而不是拥有属灵的经历。这其中的一些人建立了领导的等级制度来控制他们的弟兄们。撒但利用这些属肉体的基督徒和他们的政治体系来慢慢潜入教会。

带着祷告而查考历史,比尔确认了其它六个教会时代的使者。保罗(的教义)是他(确定教会使者)的圣经的准则。因为保罗是给第一个教会时代的使者,那持守保罗的福音最为接近的人,一定是他所在教会时代的使者。按着这个标准,里昂的主教爱任纽被确认为是第二个教会时代的使者。爱任纽是圣徒保罗的学生。他的《反对异端》一书,影响了许多在他那个时代的基督徒来持守保罗的教导,而不是和与保罗的教导相反的教师一起走迷了路。

在士每拿教会时代期间(主后170-312年),撒但从两个方向来攻击基督徒—从外面的迫害和从内部的迷惑。到目前为止,迷惑是撒但最毒的武器。不管爱任纽和其他的人多么努力,假的葡萄树却越长越壮。最后,在罗马皇帝康斯坦丁的代表下取得了胜利,就是那些为了政治利益而拥护基督教的人,使其成为了国教。

始于第一个教会时代的尼哥拉一党人的行为,在第三个教会时代或别迦摩教会时代已经成为一个成形的教义(《启示录》2:15)。现在国教已经组织成了由神职人员组成的等级制度:教皇、红衣主教、主教和神父。康斯坦丁称这个国教为天主教会,意思是普世教会。始于主后325年的尼西亚会议,从上到下制定了教会的教义,并通过利用整个政府的力量来立法。最糟糕的是,康斯坦丁影响了教会,使基督教和异教混合在一起,他试图在他统治的帝国里创建一个可以吸引每一个人的宗教。天主教其实就是基督教的一个异教形式。法国图尔的马丁,他是别迦摩教会时代的使者,勇敢的抵制这个杂交的教会。因为天主教教会控制了学圣经的中心,使得真葡萄树持守使徒们的教训变得越来越难。这个阶段是为黑暗时代而准备的。

推雅推喇教会时代开始于主后606年前后,一直持续了900多年。历史学家有时候称这个时期为黑暗时代,恰恰因为这样,神话语的光变得如此暗淡,几乎完全暗了。罗马天主教会发展成为很严密的组织,并且在欧洲占着主导的地位,他们使神的道远离大众来维持手中的权力,他们用教条、迷信和恐惧来统治百姓。然而,甚至连这个黑暗都符合神总体的计划。耶稣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约翰福音》12:24 (新英皇钦定本))。种植在第一个教会时代里的神话语的种子,现在已经枯萎腐烂了,但是从那原本的种子里,一个地下的教会已经发了芽,扎了根。苏格兰的哥伦巴,是给第四个教会时代的使者,他证明了甚至是在幽暗的环境下,真教会、神的真种子也可以而且将会持守并克服种种困难。

最终,被埋在地下的真实的谷粒向空中迸出了一个嫩绿色的芽。撒狄时代开始于主后1517年左右,当时它的使者—名叫马丁·路德的年轻神甫写下他对罗马天主教的投诉,并将写的投诉钉在了德国维登堡万圣会教堂的大门上。随后进行的公开辩论,轰动了整个基督教世界。几个世纪以来,天主教会教导人们靠着做某些特定的行为来赚得他们的救恩。路德对此表示反对。他在圣徒保罗的信中读到:“你们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赐的。也不是出于行为,免得有人自夸(《以弗所书》2:8-9)。”路德赞成保罗所说的,救恩是唯独来自对耶稣基督的信心(《罗马书1:17; 《加拉太书》3:11;《希伯来书》10:38)。不幸的是,路德的追随者犯了导致天主教会败亡的同样错误:他们组织成一个将圣灵排除在外的领导体系。结果,耶稣对撒狄教会时代说:“我知道你的行为,按名你是活的,其实是死的(《启示录3:1 (新英皇钦定本)。”最后,路德教会时代受到出于政治动机的领导人的压迫,和罗马天主教会一样都在属灵上死了。

非拉铁非教会时代开始于1750年前后。它的使者是约翰·卫斯理,他是英国圣公会的一个牧师。1738年,卫斯理听到有人读马丁·路德为保罗写给罗马人的书信所作的前言。保罗和路德的书信启发了卫斯理接受在耶稣基督里得救的信心。卫斯理用他的余生将这得救的信心传递给英国千千万万的人民,还通过传教士的计划到世界的其它地方传扬这个信息。这就是为什么耶稣对非拉铁非教会时代说:“我知道你的行为。看哪,我在你面前给你一个敞开的门,是无人能关的(《启示录》3:8 (新英皇钦定本))。”然而,卫斯理在路德的信息上又加了一个层次。卫斯理传讲:救恩藉着在耶稣里的信心临到个人后,个人必须继续进入到成圣。换句话说,那些真正接受耶稣基督作为他们救主的人必会过着成圣,圣洁的生活(《约翰福音》17:17; 《帖撒罗尼迦前书4:3-4, 5:23;《帖撒罗尼迦后书》2:13; 《雅各书》2:17-20; 《彼得前书》1:2 )。由于卫斯理对敬虔的有条理的研究方法,他的跟随者自称为循道会信徒(译注:亦即卫理公会信徒)。他们最终自己形成了一个教派。他们采用罗马天主教的教会管理系统的变体,卫理公会允许由人的领导来取代圣灵,这样就限制了神的灵的引导。

老底嘉教会时代开始于1906年,当时在加利福尼亚洛杉矶的阿苏萨街布道团里,神将圣灵的恩赐恢复给了一小群人。

318从那一小群的基督徒开始,圣灵的恩赐迅速的传播到各个教会,引起了全世界的复兴,成为现今的五旬节运动。可悲的是,从这样的应许开始的运动,最终因建立宗派而重蹈了以前时代的覆辙。这些五旬节派信徒组织了他们的运动,竖起它们教义的围栏,把篱笆柱嵌入到混凝土中,然后关闭所有的大门。所以圣灵无法带他们远离这条路到更高的地面上。耶稣斥责老底嘉教会时代,说到:“你既如温水,也不冷也不热,所以我必从我口中把你吐出去。你说:我是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

‖319第七个教会时代组织的如此严密,所以耶稣描绘自己站在外面,想要进去。“看哪,我站在门外叩门,若有听见我声音就开门的,我要进到他那里去,我与他,他与我一同坐席。”320

319启示录3:16-17(新英皇钦定本)

320启示录3:20(新英皇钦定本)

老底嘉是耶稣基督回到地上之前的最后一个教会时代,是审判的时代。神藉着玛拉基书说到:“看哪,耶和华大而可畏之日未到以前,我必差遣先知以利亚到你们那里去。他必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儿女的心转向父亲……”所以第七个教会时代的使者将会拥有以利亚的灵,正如施洗约翰一样。

比尔教导说:“当这位伟大的以利亚在这个时代的末期出现时,他要带着这个五旬节的信息,使儿女转向父亲的信心。他将责备老底嘉的基督徒,因为他们没有持守起初那同样的信心。”

“我常常在想,会不会这个人就是一个传道人?以利亚行的全部是神迹,没有讲道。但是当他的灵临到约翰,它做的全部是讲道,没有神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耶稣将在他以后来,耶稣就会行神迹。《玛拉基书》说到:但向你们敬畏我名的人必有公义的日头出现,其光线有医治之能。约翰不需要行神迹,他只需要宣告基督的到来。”

结论就是以利亚在末后的时代既要传道也要行神迹。比尔继续把以利亚讲完。

“像约翰一样,这末时的以利亚将会被误解。在主面前他将是这样一个大而有能的人,以致一些人将把他误认为弥赛亚。以利亚会有什么样的特性呢?首先,他将是一位大能的先知,忠心持守神的道,因为以利亚是忠心的,约翰也是忠心的。藉着行神迹奇事,他将会使儿女的心转向五旬节父亲的信心。他将恨恶时髦的女人。以利亚恨恶耶洗别,约翰恨恶希罗底。两个人,有着同一种灵的先知,恨恶有组织的宗教,像那些基督教宗派。在他们的灵里,有东西大声的反对那些宗派。”

321路加福音3:15;约翰福音1:19-20, 3:28

“像以利亚和施洗约翰一样,这末时的先知将会是一个喜爱旷野的人,他不会是一个博学的人。提斯比人以利亚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施洗约翰也不是。”‖322

322路加福音1:80

323列王纪上19:1-4;马太11:2-3分别为。注:约翰在监狱里疑惑以先,他已经宣布耶稣是神救赎的羔羊(约翰福音1:29-36)。 324约翰3:22-30(新英皇钦定本)

“这位先知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以利亚和约翰都有喜怒无常的表现:当以利亚从耶洗别那里逃离出来后,非常的沮丧。当约翰坐在希律王的监狱时,他也感到沮丧。”‖323

“第一位以利亚来到时,以色列正要脱离异教的手。约翰也是在拯救的时刻来到。约翰说,‘我不是基督,是奉差遣在他前面的。娶新妇的就是新郎;新郎的朋友站着,听见新郎的声音就甚喜乐。故此,我这喜乐满足了。他必兴旺,我必衰微。’324在主来之前,就在主被显明的那个时候,约翰传道并将自己显明给百姓。”

这周,比尔用一块黑板和白粉笔图示了在每个教会时代显现的光量(属灵的真理)。他在黑板上画了七个圈排成一排,把每个圈用对角线分开,在这些圈子上面用粉笔涂上来表示每个时代的光。第一个圈,代表了第一个教会时代,四分之三是光,四分之一是黑暗。第二个圈大约各占一半。第三个圈包含了四分之一的光和四分之三的黑暗。在第四个教会时代,这个圈几乎是黑的,除了顶端的一小条白光。这个光在第五个教会时代增强了一点,在第六个又增加了一点,但是在第七个教会时代,它又减少了,直到圈的边线完全黑暗为止。

1961年1月8日,星期天的早上,比尔传讲了启示录第四章第三部分,这篇道他称为《怜悯和审判的宝座》。他刚刚讲完他的信息,将要为病人祷告,这时,屋子的后面有火柱出现在空中,缩小成一个光球,看起来像个微型太阳。因为比尔正面对着观众,他是首先看到的。大约有350个人坐在长凳上。他们激动不安的低语,感觉到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出现。然后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见一束光在讲台后面的墙上出现。格拉迪斯·道奇尖叫起来。比尔转身看向他的身后,他身后墙上的光不像屋后那束光那样的强烈,但是除此之外,它所有的特征都是与之相同的。比尔向会众解释,他身后墙上的那束光是屋后那超自然光的反射。他说:“你们看见了一个,但是我看见了两个。”

随后出现了一组异象。比尔边看着这些异象揭示一些事边说话。他说:“有一个人坐在这的外面,在这队列的下面朝着光看去。那光击中了他。他来自印第安纳州的西摩,患了中风。先生,如果你相信,神就会医治你的中风。阿们!现在要相信。”

“女士,你全心的相信吗?如果主神,天地的创造者,让我做一些事情向你证明他是神,那么你愿意全心的相信吗?你由于更年期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耶稣医治了你。”

“坐在她旁边的女士……你也不是从这里来的;你来自肯塔基州的萨默赛特。尽管我与你是陌生人,但我知道,想得痊愈的不是你,乃是你的儿子。他在弗吉尼亚州。他有溃疡,他还有另一个问题,他还未得救。你现在正为他祷告。贝克夫人,回到萨默赛特,并全心的相信,耶稣基督会使你的儿子得痊愈。”

以这种方式,他继续讲了大约15分钟,有规律的从异象中进进出出。在每个异象之间,他看到那超自然的光球在教堂后面不停的变换。它渐渐的变暗,好像日食一样。在他后面的墙上,那反射光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看起来像月食。每次比尔从一个异象中出来时,他看到那圆盘有更多的地方变黑。当他从第三个异象中出来时,屋后的小太阳几乎被阴影覆盖,像起初一样,只有一小部分的光线。另两次的异象中,光又亮了一点点,但是在下一个异象出现后,那光变暗而且完全消失了。七个阶段中的每一个恰好就像是比尔在黑板上已经画出的七个教会时代的圆圈。。比尔解释,从象征性来说,太阳代表了基督,月亮代表了教会。月亮本身是没有光的;它只是反射了太阳的光。同样,教会只是反射了基督的光。

会众中的许多人,包括格拉迪斯?道奇,都看到了讲台后墙上那光的圆缺过程。他们看见了全部七个阶段,最后一个阶段变成了黑暗的日全食。比尔心中以这件事作为从神那里得来的确认,即:他所教导的七个教会时代是正确的。

第83章

神性的解释

1961年

从1961年一月中旬起,威廉·伯兰罕在德克萨斯州的博蒙特讲道一周;然后在凤凰城、图森、亚利桑那州讲了几夜;接下来在加利福尼亚州长滩的神的会第一教堂讲了两个星期。1961年2月11日星期六上午,在洛杉矶的克里夫顿自助餐厅,全福音商人早餐会上,他对几百个人讲话。第二天晚上,他的讲道在电视上被播放出来。

得知要向全国讲演,比尔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分享了一点他从“七个教会时代”中学到的东西。他解释了宗教派别和真正的基督教之间的差别,并揭露了撒旦是如何通过把教会联合起来与欺骗来从里面打击基督。比尔引用约翰福音15:4-5。那里,耶稣说,“你们要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们里面。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树上,自己就不能结果子;你们若不是常在我里面,也是这样。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做什么。”通常这段经文被用来指基督徒男女个人与基督的关系。今天比尔讲得更深入了一步,用来指各个时代,基督教会与基督之间的关系。当个人加入组织并集体选择他们要跟从的人,这些组织就结出了反映他们领导人思想的果子。

为了说明这一点,他描述了一棵不寻常的树,那是他上星期在凤凰城夏里特先生家看到的。这棵树的每个枝子都嫁接着一条不同种类的柑橘类水果,当比尔问这是什么树时,他说这是橙子树,但许多其他的柑橘类枝子被嫁接到了树干上,每个枝子都结它原来树的果子。比尔问夏里特先生是不是下一年每个枝子都会结橙子,夏里特先生告诉他即使树干是橙子树,每个被嫁接的枝子还是会结自己不同的柑橘类水果,橙子、橘子、葡萄柚、柠檬或者酸橙;枝子起初是什么,就决定了它会接什么果子。然而,当树干长出一条新枝时,那枝子会结出更多的橙子。

比尔给洛杉矶的听众做了类比。他说,—— 耶稣基督是生命树。当这棵树在《使徒行传》这卷书长出时,所有枝子都结同一种果子,——那就是,他们长出圣灵充满、相信圣经的基督徒。接下来撒旦潜入了教会,用他的影响力在树干上嫁接了别的枝子。最终这些枝子有了各自的名字,天主教,路德派,卫斯理派,浸礼会,长老会,还有其它的。它们结出了柠檬,葡萄柚,和别的。你看,它用基督教的名字,在母树上茁壮成长,但结出来的却是宗派的果子。但如果橙子树长出另一个自己的枝子,就会像起初一样结出橙子来。

结束讲演后,比尔离开麦克风与他附近的人握手。神召会的总监督站在麦克风附近,大声说:“我认为伯兰罕弟兄真正的意思不是那样。毕竟,难道保罗没说过我们都是嫁接到这棵树上的吗?”比尔转向他说:“不,我的意思就是那样,先生,是这样的,主如此说。保罗的确说过我们是嫁接到本树上的野橄榄。325但是橄榄就是橄榄,不是我说的那些东西。神要的仍然是长在橙子树上的橙子,而不是柠檬、酸橙或 葡萄柚。我是用寓意来讲。”

325 罗马书11:17-24

326 启示录22:18

正在那时,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握住比尔的手,说:“伯兰罕弟兄,我的名字是丹尼·亨利,我只想告诉你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希望这话听起来没有亵渎,你讲的可以做为启示录第23章。”比尔感谢丹尼弟兄的称赞,尽管那话让他有些尴尬,因为启示录只有22章,326神说过不能加添任何东西。但他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他是说比尔的信息完美地契合了圣经。

丹尼·亨利穿着西装,里面是白衬衣。他脖子上打着蝴蝶结。黑头发,下巴棱角分明,英俊得像个电影明星。后来比尔得知他是女演员珍妮·拉赛尔的堂兄。他把一只胳膊搭在比尔肩上问:“伯兰罕弟兄,我能为你祷告吗?”“当然,我的弟兄。”比尔回答到。丹尼用英语只祷告了几句后,他就发出奇怪的音节。他站得离麦克风很近,在餐厅的每个人都听见了这音调优美的语言。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英语。30秒后,丹尼·亨利停止了讲话,眼睛瞪着房间四周,似乎很迷茫。有人问:“那是什么语言?”丹尼回答说:“我不知道。”有其他人说:“他讲的好像是一种未知的语言。”

一个体型健壮的女人坐在附近的桌子边,说:“那不是一种未知的语言;是法语。我知道,因为我出生在瑞士的卢瑟恩,法语是我的母语。我的名字是安妮特·朗,我现在住在路易斯安那州。年轻人,你怎么学会这种特别的法语方言?”“我不知道任何法语,” 丹尼·亨利说,他有点迷茫,“但是上周在凤凰城的商人会上发生了同样的事。在浸兴会他们没有教过我这种东西。”

另一张桌子旁站起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说:“她说得对,那个年轻人讲的是法语方言。我的名字是约翰·威尔基尼,我出生在比利时的利智,因此法语也是我的母语。”从餐厅的角落出来一个英俊的黑头发男人,他上前介绍他自己名叫维克托·勒·杜克斯,是法国人,在纽约的联合国大厦当法语翻译。他说他也明白那年轻人说的话。“等一下,”比尔说,“在任何人讲更多以前,我想让了解法语的这几个人写下这个预言。然后我们对比一下每个人写的。有人拿出纸和笔,这三个人坐在桌旁写下了他们听到的。三个叙述完全一致,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一样。这个预言说:因为你已经选择了这条窄路,艰难的路,因此你走在了你自己的选择中,你作出了正确无误的决定,这正是我的道路。因着这个重大的决定,天上将有巨大的份为你存留。你做出了多么荣耀的决定。这决定本身会带来、并应验在神的爱当中的伟大胜利。

威廉·伯兰罕1961年的4月份大部分都在伊利诺斯州度过。他在布鲁明顿的伊利诺斯州卫斯理大学讲道一周。4月22日星期六,他到达芝加哥,开始为期一周的信心医治大会,这是由全福音商人会发起的。第一次聚会后,他于后半夜返回旅馆房间。暴风雨正肆虐这个城市的上空。闪电雷鸣。比尔正打开行李箱去拿睡衣。突然房间里有些奇怪,充满了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不久,一道光出现在半空中,神的天使走进房间。胳膊交叉在胸前,天使说:“去,站在窗户边。”比尔走到窗边往外看。因为黑暗的玻璃像一面镜子,他既能看到外面的暴风雨,同时又能看到天使的映像。“芝加哥牧师协会已经为你设下陷阱,”天使说,“他们将邀请你在下星期二的早餐会上讲话,到时他们会向你的施洗教义发起挑战。他们希望你会措手不及,使你难堪。一定要去,因为我会与你同在。明天早上亨利·卡尔森会带你去早餐会,你会和汤米·希克斯坐在一起。下面是我想让你告诉他们的……”这扇窗户被雨淋得模糊不清,越来越暗,直到成为了进入另一空间的通道,在那里他能够看到未来。

第二天早上亨利·卡尔森,芝加哥全福音商人会的主管打电话来问比尔。

“伯兰罕弟兄,我可以带你去吃早餐么?”

“好的,卡尔森弟兄。我正好想和汤米·希克斯交谈一下。”

“伯兰罕弟兄,我不知道希克斯弟兄会在那儿。”

“哦,他会在那的。昨晚在异象中主让我看到的,还有更多。对此我会在早餐会时告诉你。”

当他们进入餐厅,汤米·希克斯坐在那儿。他们与他坐在一起。点好饭菜后,卡尔森说:

“伯兰罕弟兄,下星期二上午我安排你在芝加哥牧师协会早餐会讲演。至少有350个牧师到场。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能让他们更好地认识你。”

比尔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是的,听起来像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希克斯弟兄,那天上午你能帮我讲道吗?” 汤米·希克斯差点被一小块土豆噎住。他喝了一大口橙汁,清了清喉咙说 :“哦,伯兰罕弟兄,我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不能?我帮过你很多忙。你是位神学博士。我怎么能以我七年级的水平,向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讲演呢?”比尔说。

亨利·卡尔森的脸变红了,说:“嗯……伯兰罕弟兄……嗯,希克斯弟兄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比尔逼问道。他们没有回答。

比尔说:“你们知道为什么,但你们不想告诉我,是因为这些牧师为我设了一个局,要问我问题。他们计划挑战我的施洗的教义、蛇的后裔、和我对讲方言不是圣灵洗的证据的立场,等等。卡尔森弟兄,为这个早餐,你租了一个有绿色的宴会房间的酒店,是么?”

“你不会得到那地方。”比尔说

“但我已经付过定金了。”卡尔森说。

“我不管,不会订到的。这是主如此说的。我们将在一个房间是棕色的另一个楼里,我将坐在角落的一个桌子旁。米德先生将坐在我的右边,他旁边坐着一个佛教的和尚。尼德博士将坐在我的左边,他旁边坐着一个上年纪的黑人牧师和他的妻子。”比尔继续描述了其他牧师和他们的妻子将坐的位置。

“怜悯!天啊!我认为我不会去。”汤米·希克斯说。

“不,别这样。你见过神的医治,现在看他是如何征战的。”比尔说。

结果证明,收取卡尔森订金的酒店雇员不知道一个管弦乐团已经预定了星期二上午酒店的宴会厅。卡尔森的定金被退还,他不得不把这个牧师早餐会改到了“城乡饭店”。当比尔到达时,看到棕色的墙一点也不惊讶。

亨利·卡尔森很吃惊。早饭后,他走到麦克风前说:“各位,我很荣幸向大家介绍一下伯兰罕弟兄。你可能不同意他的教义,但是关于他我想说一件事,他对自己的信仰毫无惧怕。三天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包括你们许多人坐的位置。现在,伯兰罕弟兄,这里交给你了。

比尔开始读《使徒行传 》26:13-19,那里保罗说:“我故此没有违背那从天上来的迹象。”然后比尔说:“我知道今天上午你们让我到这儿是要挑战我的相关教义。很好,让我们以“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开始。我想让你们指出,圣经中哪一个地方有人是奉主耶稣基督之外的名受洗的。拿着你的圣经,站在我的旁边,来反驳我讲的有关洗礼的任何话。

餐厅中安静一片,甚至没有叉子碰盘子的声音。比尔接着说:“那么如果你不能反驳,为什么不相信呢?至少退到我背后。”

接下来的一小时,比尔解释了他有关水洗的教导,从“神性”开始讲起。

我不是只有耶稣派,也不是三位一体论者,我是一个基督徒。“三位一体”这个词在圣经里找不到。我不相信有三位神。我相信是一位神,有三种职分:父、子、圣灵,即神降世为人,神是旧约中对以色列百姓显现的火柱,即逻各斯,立约的使者,就是基督;因为在《约翰福音》8:58耶稣说:“还没有亚伯拉罕之前,我是。”回到律法之下,他是如此圣洁,以致任何人摸到他和摩西讲话时站的山就会死去。327那同一个神想把他自己带回到他的被造物中。他不能接近他们,因为他们是有罪的,公牛和山羊的血不能带走罪,只能遮盖罪。328因此曾经是火柱的同一个神通过他的儿子成为肉身,住在一个叫耶稣基督的人体内。《歌罗西书》2:9说:“因为神本性一切的丰盛,都有形有体地居住在基督里面。”《提摩太前书》3:16说:“大哉!敬虔的奥秘,无人不以为然,就是神在肉身显现……”在《约翰福音》14章耶稣告诉腓力:“人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父。”《哥林多后书》5:19说:“这就是神在基督里叫世人与自己和好。”

327出埃及记19:10-25; 希伯来书12:18-21

328希伯来书 9:6-9

神不可能是三个人;耶稣也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这两个极端都不对。先知以赛亚说,神自己会给你一个迹象:“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的名为以马内利。”意思是“神与我们同在”。329所以,弥赛亚就是神。然后事情的发生就像以赛亚所预言的那样:伟大的耶和华荫庇了一个女人,创造了一个受精卵在她的体内,那血细胞形成了基督的身体。耶稣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外邦人。我们都被神的宝血救赎。因此,当我们来到祭坛,靠着信心把我们的手放在他的头上,感受他在各各他的撕裂和痛苦,承认我们的罪,相信我们有罪,他代替我们而死。然后他的生命又回到我们身上。圣经说:血里有生命。 330当耶稣死去时,他的血细胞破裂了。这不仅仅是人的血流出来,而是神的生命被释放出来。当信徒藉着信心把手放在神的儿子身上并承认自己的罪,神的生命(不是某个人的生命)就会回到信徒的身上。希腊词这种生命叫左伊,翻译过来就是“永恒的生命”,但字面意思是“神自己的生命”。然后我们就能认出我们是神的儿女。

329以赛亚书 7:14; 马太福音1:23

330 利未记17:11; 约翰福音6:53

神是一个灵……并且创造了小耶和华。他本可以成为一个成年人,但相反他成为一个婴孩——耶和华像孩子一样玩耍;工作时是木匠;耶和华悬在天与地中间,为救赎他的子民而死——不是某个人,而是神自己以儿子的职分为我们而死。然后他成为神住在我们里面。我们是他的一部分。在五旬节那天,火柱分开自己落在他的门徒身上。331在《约翰福音》14:20耶稣说:“到那日你们就知道我在父里面,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

331 使徒行传2:1-4,

现在你们能明白、父子、圣灵了吗?神降世,耶和华神,因为他自己圣洁的律法使他不能接触人类。所以耶和华神为了我们成为罪身,并付出了代价,因此同一个耶和华神能下来住在我们中间。是神在我们之上,在我们之中,住在我们之内——不是三个神,而是一个神。神学家们竭力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一个启示。它必须向你揭示出来。

现在让我们看一下水的洗礼。在《马太福音》28:19耶稣说:“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做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十天后,在《使徒行传》2:38彼得说:“你们各人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叫你们的罪得赦。”这矛盾吗?我相信不矛盾。注意在《马太福音》16章耶稣问他的门徒他们认为他是谁。彼得说:“你是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耶稣说:“西门,你是有福的!因为这不是属血肉的指示你的,乃是我在天上的父指示的。我要把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什么磐石?——在这启示上,“我要建造我的教会,阴间的门不能胜过他。”当耶稣说奉父、子、圣灵的名字施洗时,彼得站在那儿。十天后他完全按照耶稣所说的来做。他有来自神的启示,有天国的钥匙。他知道父不是名字,子不是名字,圣灵不是名字。它们都是称谓,表明他是谁。他是父,他是子,他是圣灵。耶稣说,奉这个名字(单数)施洗,奉父子圣灵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主耶稣基督。

所以,当我施洗时,我意识到所有的部分:他的称谓和他实际的名字。我说:“父啊,因为你差遣我们去万国、使万民做你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字给他们施洗,所以现在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给这个人施洗。”这些涉及了这个争议的所有层面,让我与你们所有人交通。

来总结一下神的奥秘:我相信神我们的父荫庇了一个叫马利亚的童女,并创造出一个血细胞成长为耶稣基督。他是神的儿子,神住在这个肉身的帐篷里 ,把他自己彰显在我们中间。神在基督里叫世人与自己和好。为了赦免我们的罪,那血细胞在各各他破裂了,圣灵从他身上出来,回到他的教会中。现在这圣灵(基督,罗格斯),藉着圣灵的洗住在我们里面——基督分开他自己,把他自己的生命赐给了我们,叫我们成为神的教会。

当聚会结束时,比尔意外地受到这些牧师们热情,甚至有点儿激动地接受。许多人说他的信息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了神性,一些人甚至说他们要到杰弗逊维尔来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在这鼓舞人心的记录中,比尔离开了芝加哥。他接下来的聚会是5月中旬,在加拿大西北部。然后他会继续向北走,和埃迪·彼是羔在加拿大的洛基山打猎一周。

回到1959年秋天,威廉·伯兰罕收到来自加拿大道森克里克市的埃迪·彼是羔牧师的一封信,邀请他去英属哥伦比亚省(俾诗省)的北部打猎。18个月后,比利·保罗·伯兰罕写信给埃迪·彼是羔,说他的父亲想去度假。比利·保罗建议埃迪·彼是羔在阿尔伯塔省的大草原城安排一个短期的信心医治大会,另一次医治大会被安排在1961年春天的英属哥伦比亚省道森克里克市。此后,他们将随埃迪·彼是羔牧师去打猎。埃迪·彼是羔牧师迅速地安排好了一些聚会,并安排好5月份去打猎。

道森克里克和大草原城是两个小城市,坐落在离美国与加拿大边境以北500英里处,与阿尔伯塔省和英属哥伦比亚省的边界线相距75英里(这两个城市位于加拿大大草原的西部边界地带,离洛基山的东边不远)。1961年5月14日,比尔和比利·保罗开车来到大草原城,住进一家两层楼的汽车旅馆。不久他听到敲门声。进到房间的人看起来很年轻。瘦高个儿,头发浓密乌黑,孩子般的脸上笑容灿烂。

比利·保罗介绍说:“爸爸,这是埃迪·彼是羔弟兄。”比尔坐在床边,伸出右手指着说:“你是埃迪·彼是羔弟兄?我以为你50来岁。你还是个孩子。”这个年轻人的脸红了,说:“嗯,我27岁。”尽管相对于牧师工作来说,他还很年轻,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守林员。他在英属哥伦比亚省的北部长大,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势起伏的荒原度过。他在印第安地区做了几年传道工作,然后在道森克里克市的一间小五旬节教会当了三年牧师。他的会众中有一个人叫哈维(巴德·扫斯维克),他刚成为一个合格的导游,在道森克里克北部的400英里大荒原范围内工作。埃迪·彼是羔计划在大草原城和道森克里克市的聚会结束后带比尔去那个荒原打猎。

1961年5月19日星期五,比尔连续三晚在道森克里克的联合教会大楼讲道,那里容纳了几百人。那晚排在祷告队列第一位的是一位老妇人。比尔跟他讲了几分钟,就像耶稣在雅各井旁对那个撒玛利亚妇人讲话一样。当异象来到时,他说:“你站在这里不是为你自己,你是为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男人祷告。他得了癌症。这个男的不住在这个城市,他住在这里北边一个叫福特·圣·约翰的地方。”这个女人瞪大眼睛,点点头,证实确实如此。比尔继续,说:“回去吧,要相信。”

星期六晚上,比尔很快地结束了讲道,便开始为医治祷告。那天晚上,他没有按祷告队列。当异象开始时,他只是指着一个又一个人,确切地说出他们祷告的内容以及他们的需要——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当说到第五个人时,他说:“有一个女士坐在这儿右边,你们能看到她头上的光吗?她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并且胸部有个肿瘤。她来自福特·圣·约翰。她的名字叫阿格尼丝,我不认识你。我一生中从没见过你。如果我说的全正确,请站起来。阿格尼丝站了起来,比尔说:“你得到你所要的了。”

又看了两个异象后,比尔鼓励每一个病人奉主耶稣的名接受医治;他鼓励每个人赞美主耶稣。这个圣所充满了数百人的赞美诗歌:我爱他,我爱他,因为他先爱我;为我付出生命代价,在各各他。突然,比尔又看到一个异象。他的声音刺破了旋律:“怎么了,士兵孩子?你不要去自杀。”观众安静下来听。比尔继续说:“魔鬼在对你撒谎,孩子。你只是得了恐惧症。他在对你撒谎。你如果相信他,他就会把你逼疯。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命令你放弃魔鬼,接受耶稣基督作为你的医治者。回去你会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除了用士兵这个字眼,比尔没有认出这个吸引他注意力的男人。当他从异象中出来,他领着会众又唱了几首歌,然后结束了服侍。两天后,一个解释以非常出人意料的方式来到。

阿拉斯加公路从道森克里克市开始,向西北部的荒原延伸1500英里,直到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这条公路是二战期间被建的,用作军队供给线。尽管被叫做阿拉斯加公路,但它大部分是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内。星期一早上五点钟,埃迪·彼是羔、克里斯·伯格和威廉·伯兰罕沿着阿拉斯加公路朝西北出发,他们的狩猎地有400英里远。

他们开了40英里车,离小城福特·圣·约翰很近,这时比尔说:“星期五晚上在祷告队列中为一个男人祷告的女人就在福特·圣·约翰。” 埃迪·彼是羔说:“伯兰罕弟兄,那个女人是我父母的一个朋友。”我小时候就认识她了。她是克伦德姐妹。

他们的汽车以每小时55英里的速度快速前进着,离福特·圣·约翰还有四分之一英里远。比尔指着他们右边的一个白色的农舍说:“那个男人,就是她为他的生命祷告的,就住在那房子里。” 埃迪·彼是羔吃惊得不能回答,因为伯兰罕不可能知道。在大草原城和道森克里克见识过比尔辨别恩赐的高度精确性,他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其它陈述。这些都很容易被证实。中午,他们在福特·纳尔逊吃午饭,这是一个像荒原中雕刻出来的小镇。他们进入了一家旅馆的小餐厅。在等汤时,他们看见一辆1938年的福特轻型小货车停在了餐馆外面。两个男人下了车,其中有一个高个子年轻人,黑色的头发,穿着美军的列兵制服。

还有一个矮点、年纪较长的人,黄头发,穿着便装。他们进到餐馆。这年纪较长的人朝四周看了看,好像在决定坐在哪里。当他瞥见比尔,他笑了。当这个士兵坐在附近的一张桌子旁时,这个年纪较长的人大步走向比尔的桌子,伸出手兴奋地说:“你好,伯兰罕弟兄。”                                                                                                                “我认识你吗?”(比尔吃惊地伸出手)

“不,但我认识你。我在道森克里克参加了你的聚会。你记得那晚你挑出的那个士兵吗?”

“埃迪弟兄,你记得吗?”(比尔有点迷惑,看着桌子对面问)

“是的,我记得。比尔你说过:你不要去自杀,士兵。是魔鬼对你这样讲的。”(埃迪弟兄说)

“就是这样。”(这位黄头发的老人同意地说)

“就是这个士兵,在过去的十四个月中他试图自杀了三次。军医们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们让我监管他,我开车把他从费尔班克斯弄到你们的聚会中,但他无法进到祷告队列。伯兰罕弟兄,你可以在这为他祷告吗? ”

“当然可以”,比尔说,(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也许你能等一下,让我们吃完午饭。”

“好啊,我们也得吃饭。”(这个人回到他的桌子旁,点了饭)

当比尔吃完饭,走到那个士兵的桌旁,提出要为他在外面祷告。士兵站起来,他们两个离开了餐馆。他们沿着两旁长满树木的人行道走到旅馆的边上。比尔和他讲了几分钟话,想要接触他的灵。“孩子,你要一直记得耶稣为了把你从罪中救赎出来而死去了。”这个士兵看起来既渴望听,同时又出奇地冷漠。过了一会儿,比尔感到了天使在他的右边。于是比尔摘下他陈旧的牛仔帽,和他的牛仔衬衣一起拿在手上。立刻,异象就揭开了这个士兵问题的核心。比尔说:“我看见你有一个可爱的基督徒妻子和两个孩子。但你得了严重的精神病,导致你和年轻男人们发生了同性恋行为。士兵的脸展露出了微笑,他把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三次,他喊道:“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他们走回到他们的车旁,这个士兵对其他人说:“在这个世上,只有我的妻子知道这个人告诉我的一切。他一揭示出我的秘密,我就知道我从罪中得释放了。”

后来他们到了曼口湖附近的露营地。巴德·扫斯维克在等他们。巴德40岁。1961年以前他是道森克里克附近的一个牛仔。就是在那里听完埃迪·彼是羔的讲道后,他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耶稣基督。近来加拿大政府给予了他许可证,可以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大片旷野当狩猎导游。目前他和他的妻子利拉及五个儿子住在公路建筑工人留下的一个木工棚里。比尔·伯兰罕是他的第一个顾客。

那天晚上埃迪·彼是羔在工棚讲了很多他在大草原城和道森克里克见到的神迹奇事。当他告诉他们克伦德夫人为一位住在离福特·圣·约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白色农舍中得了癌症的男人祷告的事时,巴德·扫斯维克说:“我认识住在那所房子里的那个男人。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名叫埃迪·多马,我知道他得癌症快死了。当埃迪·彼是羔听到这个证实后,点了点头。

听他的牧师讲了一个小时他所看到的神在几天前做的神奇的事后,巴德·扫斯维克问比尔是否能看到异象帮助他的弟弟,他现在每天癫痫病发作三、四次。比尔解释说,他不能让异象来;神让异象来完全是根据他至高的旨意。但他确实答应了巴德要为他祷告。

第二天晚上他们五人骑上马进入旷野——巴德·扫斯维克、他18岁的儿子布莱尼、埃迪·彼是羔、克里斯·伯格、和比尔。他们领了一队马驼东西,16匹。起初路比较干,很容易走。

他们骑马穿过长满灌木丛和白杨树的峡谷,沿途分散着许多松树和云杉。在山里越爬越高,他们看到了罗奇波尔松树,道格拉斯冷杉和哥伦比亚云杉。尽管低一点的山谷点缀着色彩斑斓的花朵,高点儿的山峰上还顶着积雪。这就是他们要猎熊的地方,需要在高原上。不幸的是,他们走了三天,吹过来一股切诺基风,迅速地融化了山上的积雪,造成了低处河流涨水,以致不能通行。332

332一股切诺基风是指暖风,常常在冬季吹过美国的西北部地区。

比尔失望地同意了巴德·扫斯维克的建议,不得不返回。上涨的河流和小溪使一部分道路泥泞难走,其中一匹驮马陷进了泥浆,卡住了。比尔下了马,趟过泥浆,把马背上的物品卸下来,在它脖子上套了根绳。把另一端栓到他的马鞍上,于是站在自己的马旁,哄它往前走,把这匹被困的马拖出了泥潭。比尔尽量把衣服上的泥擦了擦,然后骑上马,吆喝这匹驮马上了路。就在那时他看见一个人从空中朝他走过来。比尔拉住缰绳,靠在马鞍上观看。这个人全身痉挛,手舞脚踢,在地上打滚。当这个人的痉挛停止时,比尔看到一个烧着木柴的火炉,和一个燃烧的衬衫。其他的细节使这个故事丰满起来。然后异象就结束了,他又看到了泥泞道路两旁的松树。

比尔策马飞奔,直到他超过马队赶上了巴德·扫斯维克。然后他拉住缰绳,让马慢下来,和巴德的马步子一致。空气中充满了湿润泥土、蓝梅树丛、针叶树、马汗和皮毛的味道。当这两个人肩并肩骑马时,比尔说:

“巴德,我刚知道你的兄弟大约30岁左右,6英尺高。他从三岁起就有癫痫病。是遗传的。你们的祖父也有这种病。”

“是的,比尔,你看到异象了吗?”

“是的,巴德,我有主如此说。让你的兄弟到你的小木屋来。当他一有癫痫症状时,把他身上穿的衬衫投到火炉里,说: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这样做。只要他相信,他不会再犯了。你能相信我以至于照着去做吗?”

“是的,我会去做。”

那天晚上九点他们安下营。天空中还有日光。在那样的纬度,太阳不会落山。大约晚上11点钟,空中昏暗了一个小时,太阳从地平线附近绕了个圈又升了上来。晚饭后,比尔问埃迪是否愿意和他出去走一走。他们带着枪,万一碰上兔子和鹧鸪。

从这次旅程开始,埃迪·彼是羔一直希望有一个机会能和比尔单独呆在一起,这样他就能问他三个有关教义的问题。现在他有机会了,但他不确定怎么问。当他十四岁时,他坐在比尔一场聚会的前排,看见许多神迹,包括使一个对视眼的女孩瞬间可以直视。从此以后,他尊重比尔的事工,通过看各种基督徒杂志文章追随着这事工的进展。但近来他被谣言所困扰,谣言说,比尔在教导非正统的教义。埃迪不能理解,神在信心医治事工上如此大大祝福了威廉·伯兰罕,怎么会在教义上放弃他。他们沿着小路漫步,享受着森林的美景和声音,谈了许多事。过了一会儿他们坐在一根圆木上。比尔说,埃迪弟兄,今天下午当我骑马时,在路上他来到我身边。我相信你有三个问题要问我。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水洗; 第二个是关于神性;第三个是关于蛇的后裔。

埃迪·彼是羔非常吃惊,差点从圆木上滚了下来。他感到好像站在了神的审判座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隐藏。他说:“那是真的,伯兰罕弟兄。我想问你这个问题很久了。”比尔回答了他前两个问题,他很满意,他们的谈话转向了第三个问题。

“伯兰罕弟兄,你怎么能说该隐不是亚当的孩子?《创世纪》4:1说:亚当和他妻子同房,夏娃就怀孕,生了该隐,便说:“耶和华使我得了一个男子。”

“埃迪弟兄,那是真的。所有的生命都来自这位主。但你需要读下面的话,圣经说:‘又生了该隐的兄弟亚伯……’你看见了吗?该隐和亚伯是双胞胎。他们有同一个母亲,但不是同一个父亲。圣经详细地说到亚当和他的妻子同房了一次,然而两个孩子出生了。记住,起初蛇不是爬行动物。起初他是哺乳动物,兽,在血缘关系上与人如此接近以致他能讲话;如此接近以致它的种子可以与人类交合。亚当和夏娃犯罪后,神把蛇变成了爬行动物。在《创世纪》3:15神对蛇说:‘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要彼此为仇。’注意在圣经中该隐和他的兄弟亚伯之间的敌对状况。你所要做的是通过看他们的本性,来弄明白谁是亚当的种子,谁是蛇的种子。所以在起初蛇就把他的基因加到人类的基因上,是基因的混合把兽的本性加到人类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需要靠圣灵来重生。当我们成为基督徒,神就赐给我们新的性情,因为我们老的性情是有瑕疵的。333埃迪弟兄,这些都得靠神的启示而明白。请认真地为此祷告。我相信他会为你揭示出来的。”

333 罗马书 6:6; 哥林多后书 5:16;以弗所书 4:22;歌罗西书 3:10

在第二天傍晚,他们回到巴德·扫斯维克的小木屋。次日早上,他们装备好汽车,朝南进发。巴德跟他们一起到福特·圣·约翰,找到他的兄弟并把他带到他的小木屋。第二天早上,当巴德下到畜栏喂马时,他的兄弟突然发作,在小木屋的木地板上剧烈翻滚。利拉·扫斯维克的第一本能,就是从最近的窗户跳出去。这时,她想起比尔告诉她丈夫的话。尽管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利拉跨在她小叔子的身上猛扯他的衬衫,扣子都扯飞了。最后终于把衬衫拉了下来,于是把它投进了火里,同时说到:“我这样做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他立即就停止了手舞脚踢。一分钟后,他坐着与她交谈,流着汗,但其它都正常了。

第84章

旷野异象的应验

1961

威廉伯兰罕大约于1961年6月1日回到杰弗逊维尔。通常他的野外活动会使他得到更新;但是今年,他晚春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北部狩猎之旅,却使他压抑的回到了家中。他的压抑有几个原因。他在芝加哥牧师协会讲道后,一股奇妙的谦卑与爱的灵充满了他的听众。70位福音传道人会后告诉他,他们打算来杰弗逊维尔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受洗。从那天起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些传道人们一个也没来;也没有一个打电话告诉他为什么不来。他只能猜测他们改变了主意,也许因为他们教会的监督给他们施加了压力。

芝加哥牧师协会只是使他沮丧的部分原因。更多的困扰是,他听到谣言说人们相信他就是实际的耶稣基督。他首次遇到这个问题时,是去年与一些基督徒弟兄钓鱼时。当他们问,他是否是基督、受膏的弥赛亚时,他很吃惊。当然他说不是。他警告他们如果他们散布这样的谎言的话,会毁掉他的事工。他希望那样能止息此事,但其他也有同样想法的人在周围传播着这个谣言。当他为此祷告时,神把他指向《路加福音》3:15,说到当百姓期待基督到来的时候,人们都心里猜疑,想或者约翰是基督。比尔看到了相似的情况。但这些谣言仍在困扰着他,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停息这种错误见解的传播。

一天晚上,在道森克里克,比尔聚完会后正和人们说话时,一个男人走向他,他想要承认他的罪。比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这男人拿出钱包,递给他看一张卡片,说:“威廉·伯兰罕是我的主。”比尔惊呆了,他开始寻问这个男人,直到发现他的确不是在开玩笑。这件事让他非常不安,他为此担忧了好多天。他一直在想,如果他费尽一生为着耶稣基督的荣耀和尊荣,但最终却被认为是敌基督的,那会是怎样的悲剧啊。一想到会有这么可怕的结果,他就受不了。对他来说,与其给这个异端邪说时间去传播,不如现在就死了,岂不是更好?当他到巴德·扫斯维克的小木屋以北的地方时,他想制造一起打猎意外。但这时他想到了他六岁的儿子,于是改变了这个主意。

回到家里,他的痛苦更甚。他了解到,两个参加伯兰罕堂聚会的人也在说道森克里克的那个被蒙骗的男人一样的话。想一想,他自己教会的人也认为他是主耶稣基督!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肯定听见他讲道说耶稣基督是至高的神了。他们却因这信息误会了这个使者;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错把一个人的儿子当成了那个人子。他们荒唐的想法深深地刺痛了比尔的心,使他难以承受。必须采取严厉的措施,即使这意味着他要永远离开他的事工。他关闭了他的办公室,在他的房子上挂上出售的牌子,并取消了当年所有其余的讲道预约。然后告诉每个人远离他,让他一个人待着。

比尔紧张而焦虑地度过了一周,在灵里痛苦地呼喊,他怀疑自己是否要疯了。1961年6月9日星期五,比尔唯一的安慰来了,神向他显示了一个异象。他看见他教会的那两个人站在一个池塘边,与地上一条黄黑相间的小蛇在玩耍。比尔走向他们,警告说那条蛇是有毒的。突然这条蛇向他攻击,咬中了腿部。于是他马上向后跳,然后检查他的伤口。他拉起裤子,露出腿上的皮肤,他看到就在以前被蛇咬的地方旁边,有两个新牙印,血从那里淌出来。刚开始比尔非常担心,然后他发现血很浓,毒液对他没有影响。他抓起来福枪朝蛇的中间射击,它开始剧烈地翻滚、扭动。比尔很费力地想要瞄准它扭动的小头,把它干掉。

其中一个男人说:“不要用你的枪,用那边的那根棍子。”当比尔伸手去拿那根棍子时,那蛇溜进水里,消失在池塘的芦苇中。比尔说:“现在这些弟兄会意识到那蛇有多危险;不过它不能再继续作恶,因为它受了致命伤。星期六上午,他把这个异象告诉他的会众。然后他说:“我一直想成为耶稣基督、我神、救主的一个真正的仆人。尽管我犯过错,然而在我心里我爱他。我总是想让我的事工洁净。但现在一个异端邪说在你们中间兴起,这迫使我要离开这个事工。你们中有些人不把我当成一个弟兄、牧师,而叫我耶稣基督。难道你们没有意识到这样将给我贴上敌基督的标签?与其成为一个敌基督见神的面,我宁愿做一个有始无终的人。我接到来自不同地方的来信和电话,问我是否相信我是基督。弟兄们啊,那是魔鬼可怕、无耻、不敬的谎言!我是你们的弟兄。

今天我希望这错误将受到致命伤,很快消失掉,这样我能重返我的事工。在这之前,我请你们所有人为我祷告。如果你相信我是基督的一个仆人,记得,主如此说:‘那是假的。’是错的,我与此毫无关系。我是你们的弟兄。”

星期一上午,这两个人到比尔家来道歉。他感到了释放和许多安慰,至少可以重新打开他的办公室,并把他的房子从房市上撤单。但他没有答应任何讲道安排,而是选择等待,看神如何带领他。

几周后,神给他看了另外一个异象。在异象中他站在一座山上,可以俯瞰森林边界,与一副连绵不断的山峰低谷的全景图。他看见一只像鹿一样的大动物,站在一个有许多页岩的山坡上。比尔不确定那是什么。但它绝对不是驼鹿,因为驼鹿有板状的鹿角。这个动物更像麋鹿或北美驯鹿,除了颜色是巧克力棕色。他所见过的北美驯鹿都是战舰灰色。这动物的角也很特别。麋鹿的角分出许多尖叉直到主干。而北美驯鹿和驯鹿的角通常在顶端只有较少分枝。北美驯鹿的角的末端更粗些而不是尖的,有些角的两个分枝间是连成一片的,看起来像板型,尤其明显的是眉杈是朝前伸的。异象中这个动物的角像麋鹿是尖的,但分叉却像北美驯鹿。比尔以前从没有见过任何和与之相象的动物。在异象中,比尔近距离射击了那个深棕色的动物。接着,他透过双筒望远镜朝下面的树林看,比尔看到一个穿绿色格子衬衫的男人。但距离太远了分辨不出是谁。顺着路往下走到山腰,他看见一头巨大的毛尖银灰色的灰熊。这头熊向他攻击,他用一把小口径的来福枪射穿了它的心脏。接下来异象中又回到那只有着很特别的角,像鹿一样的动物。比尔看见一个卷尺放在这它头的一只角上,从根部经鹿角主干直到顶端。然后他看见两只小手伸出来把卷尺收好。当异象退去时,他听见主的天使说:“这鹿角将是42英寸长,那头熊将是9英尺高。”

一周后,迈纳·阿根布莱特打电话来,问比尔是否可以在八月份和他一起去阿拉斯加,去帮助他组织两场新的全福音商人团契聚会,一个在费尔班克斯,另一个在安克雷奇。阿根布莱特说他将报销比尔的差旅费,甚至在忙完正事后会带他去猎灰熊。想到他最近看到的异象,这好像是个极好的机会;但当他祷告时,他觉得被阻止了。两天后,他回电话给迈纳·阿根布莱特,说圣灵不让他去,至少不是现在去。

那年的夏末,威廉·伯兰罕传讲了三篇关于但以理遇见天使加百列的信息(但以理书9:20-27)1961年7月30日星期日上午,他传讲了“加百列给但以理的指示”,晚上传讲了“加百列访问但以理的六重目的”。接下来一周后传讲了“但以理书的七十个七”,在那里他揭示了:加百利告诉但以理,弥赛亚的到来,以及告诉我们今天基督如何的第二次到来。

1961年8月25日,比尔、比利·保罗和班克斯、大卫·伍德弟兄去印第安纳州的撒冷附近打松鼠。黎明前,比尔在一个地方与同伴们分开,然后,他开车单独沿着公路前行,这样他就能单独在他喜爱的地方打猎……确切的说,如果他完全是去打猎的话。目前,情况看起来不太乐观。天空中凝固着大块灰色的云,下着毛毛雨,感觉天气会很糟糕。黎明时分,地平线渐渐地亮起来。他沿着牧场边一条熟悉的小道走着。最后这条路把他带进一片L型的树林,一个他以前经常打猎的地方。他沿着山边往西走,跨过一根圆木,这时他的眼角扫到了某样东西,起初他认为是一抹黎明的阳光,再一看他意识到这不可能是阳光,因为这光线是从南边射过来的。他向南看去,看见一个火球在空中燃烧。比尔曾见过那个超自然的光很多次,但他以前从没有见过在它下面的是什么。

山顶上有一个像巨大的碗一样的东西,有两道彩虹从里面出来。这两道彩虹大约30英尺高,并排站着,形成双拱桥形,每条彩虹伸出一个主干,消失在碗里。比尔摘下帽子,放下来福枪,举起双手,向这个景象走了过去。不久,他发现那根本不是双拱彩虹,而是三拱彩虹。第三个彩虹从碗里出来,与另外两个呈120度角。

他在离山顶30英尺处停下。这三个彩虹在扩大、伸张,在薄雾中闪闪发光,好像活的一样。比尔叫着说:“哦神啊,你想让你的仆人知道什么?”一个隆隆的雷声回答说:“旧约的耶和华就是新约的耶稣。他只是从灵到人,变换了面具。仍然信实。”比尔感到麻木讲不出话来,然而同时又感觉到奇妙的满足,比尔朝前靠近了几步。这时三个彩虹都缩进碗里,景象消失了,只剩下火柱停在那里,给比尔足够的时间注意到,这景象与《马可福音》11:23神给他揭示的意思相符。比尔拾起帽子和枪,穿过树林,40分钟后来到那棵悬铃木下,它的四个主枝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爬上主干,坐在这四个主枝组成的架子上开始思想:两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神让我说话创造了三只松鼠,向我显明《马可福音》11:23是真的:“无论何人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他若心里不疑惑,只信他所说的必成,就必给他成了。”比尔摘下他的帽子说:“主,神啊,你仍然是同一位耶稣。你仍然是神。”

那个声音像雾雨一样柔软,充满了树林说:“这次你需要几只松鼠?”比尔说:“跟以前一样,但今天我限制在十点以前。”他看了一下表,大约六点。他拍掉了一只叮在他眼睛旁的蚊子。这个地区的这种蚊子特别厉害,但他忘了带驱蚊水。所以他又说:“除此以外,太阳要在三十分钟内照耀,并且今天再也没有一个蚊子打扰我。”

在他后面有一只松鼠开始叫。比尔观察着树林,发现在75码外的一个大树枝上有一只红色的松鼠。要想瞄准这松树眼睛的话,距离太远了,所以他把瞄准镜从它的身体往上抬高了一点,然后扣动扳机。松鼠倒下了。当比尔走上前去捡时,他并不吃惊地发现,子弹射中了松树的眼睛,因为两年前第一只被创造出来的松鼠,也是打在同一个位置。三十分钟后,太阳驱散了云层,十点差三分,他打到了第三只松鼠。那段时间,他没有听见一只蚊子的嗡嗡声。

之后,比尔讲道说:“旧约的耶和华就是新约的耶稣。他是同一位神,只是改变了他的样式。第二天一个浸信会的牧师对我说:‘你怎么能认为耶稣和神是同一个人呢?’我说:‘这很容易,如果你只让你的思想按照圣经的话走。他们是完全相同的。神是一个灵;耶稣是神蒙住自己的一个身体。’明白吗?我说:‘就像在我家里,对我的妻子来说,我是一个丈夫;对我的女儿来说,我是一个父亲,对我的孙子来说,我是一个祖父。所以,我是丈夫、父亲、和祖父,却是同一个人。我的妻子不能称我为她的父亲或祖父;她只称我为她的丈夫。我的女儿不能称我为她的丈夫或祖父;她是我的孩子。然而这三个职分都是同一个人。就像神——父、子、圣灵只是神在不同时期的称呼。却是同一位神;他只是改变了他的样式。

“在《腓立比书》2章,保罗说:‘耶稣基督本有神的形象,……却取了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在希腊词语中描述为:en morphe (恩莫非)意思是他变换了他自己,他改变了他的面具。334明白么?某个不可见的东西,当它改变时,肉眼才可以看见。就像在多坍的以利沙。先知以利沙的仆人看不见这位先知周围的这些天使,而神改变了天使们的样式(不是让他们下来),这样仆人才能看见了他们。335

334 希腊原文词典解释:morphe(莫非)——人或事物所发出的可视性的一种形势;外在表达的一种调整。

335 列王记下6:1-17

“下面还有一个en morphe(恩莫非) 的例子。当莎士比亚写他伟大的戏剧《麦克白》的时候,有一个人扮演了好几个角色。因此这一个演员必须在剧中改变他的面具和戏服。有时他出场是这个角色,下一次出场则是另一个;但每次都是同一个人。那就像神,他使自己从火柱的形式变成人形式;然后他自己又从人的形式变为灵的形式,以便可以住在人们里面:神在一个人当中,演绎出真正的自己。耶稣基督就是神在人里面扮演他自己。”

1961年9月,威廉·伯兰罕返回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北部,再次尝试在加拿大的落基山脉打猎。他在道森克里克遇见了埃迪?彼是羔,于是与比利·保罗一道向北开车400英里到达巴德·扫斯维克的小木屋。巴德很兴奋地告诉比尔他的兄弟得了医治,他说:“伯兰罕弟兄,自从那天我妻子把他的衬衣扔到火里,他就再也没有发过病了。”比尔说:“只要他相信,他再也不会犯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我在8月份得到的异象。”他描述了那头角足有42英寸高的像鹿一样的动物,并告诉他们,在射死那头毛尖银灰色熊以前他看见一个穿绿格子衬衣的人。但巴德·扫斯维克摸着下巴想了想说:“我想这事恐怕不会发生在这次旅程中。首先,我们不去熊出没的地区,我们要去的是绵羊区域,要高于森林边界。至于那头大鹿,我从没见过像你所描述的那样的动物。”比尔说:“没关系。因为神能做万事。让我问问你们,弟兄们,你们谁有一件绿色格子衬衣?”“我没有。”巴德说。“我过去有一件,但破了,我就扔了。” 埃迪?彼是羔说。“那一定是另外一次打猎旅程,那时我会射到那头熊。它会发生的,你们等着看吧,因为这是主如此说的。”比尔说。

他们骑马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进入高地,并在森林边界附近安营。安营后第二天早上一大早,他们沿着高山的山坡打猎。那天傍晚,在离营地6英里的地方,他们看见一群山地绵羊,包括三头长角的公羊,他们的角都快卷曲成圆圈了。因为天色太晚不能再追捕这群羊,于是猎手们返回营地,他们打算第二天早上早点起来,再回到这个地区捕猎这些还在睡梦中的公羊。

第二天早上,埃迪?彼是羔爬出温暖的睡袋,走到寒冷的帐篷外。他点亮煤油灯,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找他最保暖的衣服。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绿格子旧衬衣叠放在他帆布包的底部——让他惊讶的是因为他已经告诉妻子把它给扔掉。但他的妻子却把这衣服侧边的一个大裂口补好了,并放进包里让他在旅途中穿。于是埃迪穿上它,然后穿上桔黄色外套,拉上前面的拉链走出去,点起营火开始做早饭。四天前比尔描述的那个异象,他早已抛之脑后了。到九点钟,猎手们徒步上了山,到前一天他们见到公羊和绵羊的地方。通过他们的双筒望远镜,他们发现林间有一只公的北美驯鹿。埃迪和布莱尼紧随着它,而比尔和巴德则顺着山脊往上爬,要去寻找那群绵羊。过了一会儿比尔听见一声枪响回荡在山谷。他拿出望远镜,沿着森林边界搜寻,直到看见埃迪桔黄色的外套。埃迪?彼是羔正斜靠在一只公北美驯鹿的尸体上。

比尔满足地斜靠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这样他能休息一会儿并欣赏美丽的秋景。

他的下面是绵延广阔的峡谷,点缀着红、黄、绿色的各种树木,有落叶松、白杨、冷杉、云杉和松树。森林边界附近的颜色大多是矮云杉的蓝绿色和灌木丛的红色。森林边界以上的山坡上铺满了黄色的苔藓和才长了几英寸高的蓝梅树丛。再远处,这些斜坡变成了页岩滑坡,上面是壮丽的花岗岩悬崖。山脉中到处都有冰川,好像冻结的眼泪。戴着他的户外眼镜,比尔正欣赏着这副美丽的全景图,突然他发现就在几英里外有一只大动物。他问道:“巴德,那边那是什么?”巴德眯着眼睛透过双筒望远镜观看,说:“伯兰罕弟兄,那是一头北美驯鹿,但确实与我所见过的都不同。看它那架鹿角上的尖。”

“一头北美驯鹿,嗯?哦,那是上月在异象中我看到的那个动物。让我们去逮到它。”

“我们怎么得到它呢?它离页岩斜坡的这面大约两英里。”

“我不管两英里还是二十英里。它是我的。神把他给我了。”

埃迪和布莱尼正在给埃迪打到的北美驯鹿清内脏、剥皮,比尔和巴德先下到他们那里。他们安排几个年轻人带着驮马沿森林边界去到比尔预定目标下面的峡谷里。然后比尔和巴德徒步走回到那个斜坡。最后路平稳了,他们选择沿着松软的页岩斜坡尽可能安静地行走。到现在他们热得足以脱掉外套了。那只非凡的北美驯鹿一定正在温暖的九月阳光下睡觉,因为比尔一定能在30码内解决它。巴德挠了挠下巴上的络腮胡茬,说:“你说它的角大约42英寸高?”

“确实是42英寸高。”

“我的马鞍袋里有一个卷尺,所以一会儿就知道了。现在,那个毛尖银灰色的灰熊会怎么样呢?”

“大约在这儿周围的某个地方。令我疑惑的是,那个穿绿格子衬衣的人在哪里?”

巴德戴上户外眼镜。“好,让我……比尔弟兄,看看。”

透过他的双筒望远镜,比尔顺着斜坡往下看,看到埃迪、布莱尼和驮马正在几英里外的峡谷谷底等着。埃迪脱下了他的外套,露出那天早上他穿上的绿格子衬衫。比尔说:“一切都就绪了。从这里起到绿格子衬衫之间,我们将会看到一头毛尖银灰色的灰熊。”巴德仍举着他的望远镜,扫视斜坡和山脊。“我不是要怀疑你,我能看见这斜坡的每一英寸,但就是看不见它。”

“它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你会看见的。”

明天他们将会来取这头驯鹿的肉。今天他们两能弄走的只是它的头,比尔计划把这个鹿头清理一下留作纪念。比尔把这个头抗他的肩膀上开始下山。巴德带着两把来复枪跟在他后面。过了一会儿,他们交换了工作。这个驯鹿头的重量超过100磅,背着它很快就累了。他们穿过一片狭窄的冰川,于是停下来喝从冰川滴下的冰水。

“山脊那上面是什么?”比尔问。

为了看到山坡的远处,巴德调了一下他望远镜的焦距。“我敢断言,那是一头毛尖银灰色的灰熊。”

比尔点点头,说:“是它。让我们去逮它吧。”

“你打算用那把小来复枪击毙它吗?”巴德指着比尔的雷明顿721型,点270口径来福枪,怀疑地说,“可能你应该用我的。”

“这是我在异象中使用的,在异象中我一枪就把它撂倒了。”

“我知道你以前击毙过熊,但那些黑熊与这些灰熊没法比。当你打伤它时,它不像其它的动物一样会休克;它会向你冲过来。你最好射击它的胸部。如果你没打中心脏,子弹仍然可能打断他的脊梁骨。

这头熊大概两英里远。当他们悄悄靠近时,这两个猎手溜进一个窄深的峡谷可以藏身走过大部分的距离。他们从这峡谷出来时,那灰熊呆在斜坡上约100码远的地方,正警惕地看着他们。它看起来像一个棕色的干草堆。它的皮毛是深棕色的,紧贴着身体。但毛发的末梢则为银白色;因此名叫银尖。比尔瞄准它的胸部开枪。随着一声猛烈的咆哮,灰熊冲了过来,像一辆军用坦克顺着斜坡向下猛冲,口大张着,嘴唇因咆哮而向后翻,钢牙已经摆好了撕咬的姿势。在比尔有时间再拉枪栓上膛以前,这灰熊轰然倒在离他不到20码远的地方。

巴德脸上所有的健康色都退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哝说:“我可不想带着它。”

他们给这头熊清了内脏,剥了皮,但显然他们没有办法携带熊皮。单单这熊皮就重300磅。他们将不得不叫一匹驮马来单独把它驮走。他们回到放驯鹿头的地方,拿上那头,带着下山,到了埃迪、布莱尼 和驮马队等他们的地方。

比尔兴奋地告诉他们他的两个收获。然后他说:“埃迪弟兄,你告诉我你没有绿格子衬衣。”“我很抱歉,我告诉你错了,伯兰罕弟兄。我妻子把它放进包里,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巴德拿出他的卷尺,跪在那个驯鹿头旁边。他伸出卷尺从角挨近脑壳的底端量到主干顶端,但因为鹿角卷曲,卷尺不断滑落。第二次他又试着量,布莱尼伸出两只手握着尺子的中间。比尔用胳膊碰了碰埃迪的肋骨,小声说:“看,我在异象中看到的那两只小手。”当卷尺放好后,每个人都侧着身看结果。鹿角的顶端确实达到了卷尺的42英寸标记处。

威廉·伯兰罕认为他的这次打猎行程是他这一年的最高峰。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俾诗省)的山间神对他的关心成为摆在他前面悲伤岁月安慰的源泉。他返回到杰弗逊维尔后不久,他的妈妈病了。当比尔到妈妈家去看她时,爱拉·伯兰罕说:“比尔,我想回天家见你的父亲。”查尔斯·伯兰罕于1936年去世,所以她已经守了25年的寡。“妈妈,不要那样说。你还不到70岁。你还可以活很多年。”比尔说。

他为她祷告,但神没有给他看到一个异象可以解除他的忧虑。几周过去了,她的情况更糟。那年秋天他还有几个地方要去,但他都取消了那些行程,呆在离家比较近的地方,以免妈妈需要他。一个星期三下午她不得不去医院。她的医生弄不清她得了什么病,所以比尔继续为她祷告求神医治。星期六当他到医院看她时,他发现他的妈妈下了床,站在窗户边,抬头看着云彩。她没有回头,说:“比尔,我看见你了。”“当然,妈妈,我在这里。”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云彩,声音听起来像在做梦。“你老了,比尔,这么老。你的头发白了,你的胡子很长。你的一个胳膊抱着十字架,另一个胳膊伸向我。”比尔想起那天,就在他成为一个基督徒不久,当时他为他的妈妈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妈妈,耶稣现在对你意味着什么?”

“比尔,他对我比生命更重要。”

爱拉的神秘异象使比尔明白她真的要走了。到下一个星期二,到了她最后的时刻。她住在杰弗逊维尔附近的那些孩子们都到了医院和她呆在一起。比尔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一连好几个小时。有时他说话的时候妈妈会回答他,但最后她没力气,说不出话了。比尔注意到她还有一点力气眨眼睛,所以他说:“妈妈,现在你要走了,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是现在的耶稣对你更甜美,还是当你接受圣灵时的他甜美?如果是现在的他,就快速眨一下眼。”

她快速地眨眼,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爱拉·伯兰罕进入了更高一度的空间。比尔的心在哭泣,他想起他的妈妈一生有多么艰难,她年轻的时候家里太穷了,她努力抚养她的十个孩子那么多年,并度过了大萧条时期。她长久的挣扎现在结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是崭新的、永远幸福的日子。

他告诉所有的弟弟和妹妹:“现在妈妈走了,这个家不一样了。她是我们连在一起的支柱。我怀疑我们还会不会和过去一样经常聚在一起。”

那天剩下的时间他安排了葬礼并和家庭成员进行商议。当晚上回到家时,失去母亲的疼痛仍然压在心他头。

336 坐在书房,他拿起一本新圣经,那是芝加哥的一位女士送给他当礼物的。是英王詹姆士钦定本,圣经中所有耶稣的话都印成红字。比尔祷告说:“天父,你愿意用你的话语给我安慰吗?”他随意打开圣经,立即看见了他要的答案,醒目的红字:“不要哭,她不是死了,是睡着了。”

336 路加福音 8:52

这些话语帮助他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大约8点钟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进入厨房,美达正在做饭。利百加和约瑟正坐在桌旁。不久撒拉也加入了他们。他们都忧愁地吃着。

“奶奶现在在哪里?”约瑟问。你怎么向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死亡呢?

“她的身体在殡仪馆,但她的灵魂升到了天堂。”比尔回答。

“她今天晚上会下来吗?我想她。”

“不,约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当耶稣回来时,她会和他一起回来。”

比尔离开餐桌,走进客厅。突然他的客厅不见了,实际上他的整个房间都不见了。他看起来正站在空中,在一个巨大的圆形露天剧场后面。一大群人坐在座位上,一排排座位呈半圆形逐渐向下倾斜直到中央剧场。舞台前面的前三排座位被移走了,腾出地方给一百个瘸腿残疾的孩子,他们看起来正排队等着祷告。比尔能看见一个男人穿着黑色西服站在台上的讲台后面,在领着会众唱赞美诗。那个领唱的看起来出奇地熟悉。突然间,比尔眼前的景象变了,现在他是台上领着人们唱歌的那个男人。当赞美诗结束时,他注意到一个女士进入到露天剧场的后面,沿着过道朝讲台走来。他估计她是一个名人,因为她经过时人们都站起来并认出了她。她的衣服看上去像二十世纪初妇女穿戴的款式。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和一件白色泡泡袖的女式衬衣,领口很高。她的皮鞋鞋帮到脚踝那么高,她的长头发束了起来,盘在一顶华丽,宽帽檐沿的帽子下。

比尔决定领主日学合唱团再唱一首,给这位名人足够的时间坐下来,然后他再开始讲道。他唱:“带他们进来,带他们进来,带他们从罪田中进来。带他们进来,带他们进来,把小孩子带到耶稣面前来。”这位名人女士到了前面,走上台,站在讲台的旁边。很自然地,人们鼓起掌来。比尔转身问候她。她微微低着头,以至帽帽檐刚好遮住了她的脸。当她抬起头时,比尔吃惊地看到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她正看着他。“妈妈?”他问道。

“是的,比尔。”爱拉微笑着点点头。

在他能说出话以前,这个露天剧场因突然的电闪雷鸣而摇晃起来。雷声过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不用担心你的妈妈。她现在是1906年时的样子。”“1906?”比尔重复说,这时他回到了这个世界。美达站在厨房门口问:“你怎么了,比尔?”

“亲爱的,我看到一个异象,妈妈就站在这儿。我得查查看1906年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些时候,他打开妈妈的圣经,在扉页处她记录了家庭的重要的日子。他发现在这一年爱拉·哈维嫁给了查尔斯·伯兰罕。在1906年他的妈妈成为了他父亲的新娘。她非常年轻,但在美国历史的那个时期的肯塔基州乡间那很平常。现在她是另一种新娘,很多新娘中的一个——主耶稣基督的新妇。比尔知道他会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再次见到她。现在十一月了,印地安纳州的天气开始冷起来,尽管还没有下雪。因为比尔取消了直到年底的所有活动,他决定下个月禁食祷告,看看他1962年的事工要如何安排。1961年11月21日,星期二早上大约三点钟,他下床走进客厅,打开灯跪下来在一张椅子旁祷告。几分钟后,他觉得他的身体在移动。他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自己行走在一张巨大的中东地图上。他看起来正往西走朝着一个蓝色的狭窄地带,那地带与他所走的路在远处交叉。在背景中,他听见有人在唱歌:“我要去到约旦河。”当他走到距离地图上涂有蓝颜色部分的三分之二处,他说:“赞美神,在那河的另一边是巴勒斯坦,那应许之地,在那里每个应许都在等候。”突然他回到了他的客厅,仍跪在他的椅子旁祷告。“我是睡着了还是在做梦?毕竟现在是半夜。”他想。好像神在回答他的问题,他感到他的身体又在移动,从地板升起直到离开这个房间。这次异象把他放到一条笔直狭窄的公路上,那公路穿过被草覆盖的低地。他正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基督徒弟兄一起走。其他人也在沿着这条公路走,每个人看起来都在害怕什么。比尔说:“现在我确定这是一个异象,神在这里。但每个人在害怕什么?”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说:“现在有大危险。有一条可怕的大蛇,当它袭击你时会致命。”

就在那时,他听见有东西穿过长得很高的草地靠近他。他停下来观看,不久他看见一条巨大的黑蛇爬上高速公路来到他前面。比尔认出它是非洲曼巴眼镜蛇,它是世界上最致命的蛇之一。这种蛇行动快,进攻性强,习惯将身子抬离地面,攻击它的猎物身子的较高处或头部。它们的毒液毒性非常强,以至于被曼巴蛇咬到的人很难存活,除非被咬后及时得到抗蛇毒血清治疗。所以,非洲当地人极其害怕曼巴蛇。一次当他在非洲打猎时,他听见一个搬运工人叫喊:“曼巴蛇!”比尔看见这些当地人扔下他们的包裹,匆忙地快速逃离那个危险的地方。在这个异象中,这条曼巴蛇带着邪恶的意图怒视着他,还快速地吐着蛇芯子。刚才还待在他身边的这位基督徒弟兄,现在都害怕地后退了,留下比尔独自面对这致命的威胁。曼巴蛇开始攻击了。刚开始它快速地移动,但当它朝前滑行时,它移动得越来越慢,有东西使它停在离比尔几英尺远的地方。它张开嘴巴,毒牙在颤抖,它还在尽力,但咬不到比尔。它滑行过来,从另一面攻击比尔。同样的事发生了。每次当它爬到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某个神秘的东西使它不能再接近了。最后它放弃了,改变了进攻目标,去攻击比尔的朋友们。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弟兄跳到一边,差点没有避开。这条曼巴蛇继续攻击那个男人,他继续左右跳动逃避攻击。

比尔想:“难怪这条公路上的每个人都吓得要命。”他举起双手祷告:“神啊,怜悯我的弟兄吧。如果这条蛇咬了他,他会毙命的。”他这样说后不久,这曼巴蛇又开始攻击和威胁比尔。就在比尔上面的某个地方,有声音说:“刚强壮胆。你已被授予权柄捆绑它。”

“哦,神啊,我必须做什么?”

“要做到这个,你必须更真诚。”

这曼巴蛇又朝他滑过来。

“神啊,原谅我的不真诚,请帮助我更加的真诚。”

突然一个恩膏临到了比尔,使他全身充满了力量,他能感觉得到。他指着这曼巴蛇说:“撒旦,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捆绑你。”立刻这条蛇蜷成了字符“&”形——像数字8的字符,用来代替单词and[和]。然后这条蛇用它的尾巴缠住自己的喉咙,窒息而死。一缕蓝烟从它嘴里冒出来。现在这个僵硬的尸体像一块脆饼干一样没有危害了。

在他上面的那声音说:“你也能释放它。”

“那么撒旦,这样我就能知道,我释放你。”

这条蛇张开嘴,把蓝烟又吸回肺里。它的鳞片松软下来开始四下扭动,身体舒展开来。接着比尔连忙说:“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再次捆绑你。”

烟又从它嘴里出来,这曼巴蛇又扭成字符“&”形,使它自己窒息,身体变僵硬。

他听见闹钟在他的卧室响。很快他听见美达走到门口,告诉撒拉和利百加该起床了。房间里充满了孩子准备上学时特有的喧闹声。比尔则呆在书房继续思想这个异象。这曼巴蛇看起来在最坏的情况下代表罪。捆绑撒旦的权柄是可以得到的。但还可能有别的意思吗?比尔祷告:“天父,在你的灵离开我以前,我得去送我的孩子上学。你能在你的话语中向我解释异象中你想告诉我的事情吗?”当他打开圣经,他的拇指直接压在《哥林多前书》5:8上——所以我们守这节不可用旧酵,也不可用恶毒邪恶的酵,只用诚实真正的无酵饼。现在他明白了。关于他的未来,他正计划禁食祷告。从灵意讲,身体的禁食是与主的宴席。337神在告诉他,这次禁食期间他必须比以往更加真诚。那意味着他正在接近某件重要的事情。在地图上朝那条河行走,使他想起约书亚怎样领导以色列人到达约旦河,然后凝视着河那边的应许之地,在那应许之地他会给神的子民划分产业。在那时,神对约书亚说:“从今日起,我必使你在以色列众人眼中尊大,使他们知道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338

比尔永远不能忘记那天一只无形的手出现在他房间,翻开圣经的书页指着《约书亚记》的前九节。他怎能忘记呢?他已经把那个异象写在了他的那本《司可福研读版圣经》的扉页上——那本圣经他经常在家和旅途中用。自从1952年异象发生的那天直到现在,他都知道他的事工将在某些地方会与约书亚的事工相似。

337 可能他从《哥林多后书》得知这个5:6-9

338 约书亚记3:7

第二天早上,即1961年11月22日星期三,在闹钟响之前比尔醒了。有个东西在他卧室的角落向他喋喋不休。他翻了一下身,吃惊地发现在角落一个可怕的恶鬼在角落里站着。他看起来像一个尼安德特人,有角长在它头上,它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叽叽呱呱地叫。这没有使他害怕,反而被逗乐了。这恶鬼有点像埃利哦普——他在报纸的连环漫画中见到的穴居人。“美达,”他说,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美达,亲爱的,看那个。”他想了想,决定不叫醒她,那会把她吓死的。他听这恶魔的唠叨越久,他能明白的话就越多。很明显它是在对他讲话,它在控告他,说的好像是:“你没有神给予的任何权柄。你只是一个纸老虎。你根本没有任何权柄。”

比尔说:“撒旦,你冒犯了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从我面前离开。”就像排到下水沟的污水,这恶鬼旋转着变成了一团流动的雾消失了。比尔自在地躺在他的枕头上,享受着突如其来的宁静。这时他感到有一种特别的甜美环绕着他,充满了他的喜乐杯直到满溢。“我猜圣灵是否在接近我?”他想。

从他卧室的另一个角落,一个他曾听过的最甜蜜的声音说:“不要害怕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或说任何话,因为无论你去哪里,耶稣基督永远与你在一起。”

?那天早上,比尔送孩子们去学校后,他穿上最暖和的冬衣,开车到隧道磨坊旷野,徒步上到他的洞里。不管天气怎样寒冷,他必须禁食祷告。某件重大的事正在临近。从他的每个关节、神经和灵里都感觉到了。

第85章

来福枪爆炸

1962年

?1962年1月,迈纳·阿根布莱特打电话给威廉·伯兰罕,问他是否愿意考虑一下某个时间再去瑞士。当比尔说会考虑时,阿根布莱特马上给全福音商人会瑞士分会打电话,要求找一位志愿者在那个国家安排几堂聚会。与此同时,比尔到了美国的西南部,一月份的后半个月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和坦佩讲道。他二月份回到了杰弗逊维尔, 和韦尔奇·埃文斯、弗雷德·索斯曼、班克斯·伍德安排了一次钓鱼旅行。韦尔奇·埃文斯用他的车载着这些人。当他们开车经过肯塔基州时,比尔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他们的目的地是沃夫克里克大坝后面的水库,那里全年对公众开放钓鱼。

?路上比尔做了一个梦或者是一个异象,起初他并不确定。他回忆起那画面,是如此的生动,他想或许它是一个异象。后来,他可能又打盹了,做了一个梦。但他非常确定的是,当时他正在听车里的朋友谈话,瞬间又站在一个木制的码头上凝视着灰绿色的海洋对面。

?迈纳·阿根布莱特站在他的旁边,说:“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艘船,伯兰罕弟兄。”他指着码头边系在柱子上的一艘白色小独木舟说。

?“不,”比尔说:“那还不够。”

?“在海岸附近的浅水里它可以每小时走40英里。”迈纳辩解说。

?“但它不能载我渡过深水的海域。因此我需要一艘大引擎的大船。”

?迈纳耸了耸肩,说:“嗯,你的朋友们正计划乘独木舟渡海。他们告诉我无论你往哪里去,他们都会跟随你。或许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乘坐。”迈纳指着码头的另一边,弗雷德·索斯曼和班克斯·伍德弟兄坐在一艘系在铁塔上的绿色独木舟里。他们的独木舟里载着野营用的器具。阿根布莱特问他们:“你们是船员吗?”

?“是的。”他们回答。

?比尔说:“他们不是。我比他们更了解船,我不会乘那样的小船到深水区去。如果风刮起来,一个大浪就会把他们淹没了。”

? 阿根布莱特挽着比尔的胳膊把他从码头带走,说:“伯兰罕弟兄,他们爱你并相信你。如果你乘轮船渡海,他们会尽力乘那独木舟跟随你,他们会翻船并被淹死。但有一个办法能把他们留在这儿。看到那边的那座建筑物吗?那是整个地区唯一的仓库。如果你在这儿储存很多食物,当你走了以后,他们就会呆在这儿。”

?比尔知道还有一件事:他正在往仓库的货架上储存一箱箱的胡萝卜、马铃薯、洋白菜和其它新鲜的蔬菜。当货架已满时,他给妻子打电话,问她是否想与他一起航行过海。当异象要结束时,美达说她这个时候不想去。

?比尔告诉和他一块儿钓鱼的好朋友他刚才所看到的事,又说:“阿根布莱特弟兄正在瑞士为我安排那些聚会,有事要发生,我不会去。瑞士的那些弟兄们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打算利用我, 但神不允许这事发生。”

?下午晚些时候, 他们到了一个朋友家,要暂住在那里。那天晚上,比尔接到了迈纳·阿根布莱特的电话。迈纳说:“我在瑞士的同事三月中旬在苏黎世安排了为期五天的全福音商人大会。伯兰罕弟兄,和我一起去,并带着你的妻子,因为你不用讲很多道。我想他们只给你安排了一晚上的讲道。大会之后,我会带着你和你的妻子到欧洲旅行,并到巴勒斯坦去看看。”

?比尔告诉他的朋友说他要和美达商量一下,之后会打电话答复他(尽管他已经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他的妻子说了迈纳的计划。因为他们的孩子仍然在上学, 美达说三月份对她来说去欧洲旅行不合适。她很礼貌地说她不想去。

?现在异象中的场景真正地实现了,比尔感到他可以向他的朋友们解释异象的意思。他说那白色小独木舟代表单独一堂聚会。白色意思是好的;是指他去美国沿海任何地方举办一堂聚会都是可以的,但神不想让他只是为了一场聚会去海外。在绿色独木舟里的那两个弟兄代表阿根布莱特弟兄提出带比尔去欧洲和巴勒斯坦旅行。伍德和索斯曼弟兄不是传道人;但是比尔是个传道人。那个仓库是指他在杰弗逊维尔的教会,在那里他可以讲他心里想讲的任何事;在那里他录在磁带上的讲道不仅喂养一天的会众,还可以喂养任何想吃的人。

?所以,那个春天比尔没有去海外,他呆在了离家近的地方,在伯兰罕堂讲了很多篇道,他感觉那能帮助基督徒更亲近神。他传讲了:《与神合一》,《坚持不懈》,《最激烈的争战》,《表达》,《说出道是原本的种子》,《智慧对信心》,《复兴新妇树》,《样样都有》,《释放压力》,《问题与解答》,《与耶稣站在一边》,《末日的传福音事工》。

?在《最激烈的争战》这篇道中(1962年3月11日传讲),他指出:“最初的争战始于天上,天使长米迦勒及其天使跟天使长路西弗及其天使争战。路西弗的军队从天上被赶了出去,因此他们就来到地上继续争战。在地上,路西弗选择人的头脑作为战场。路西弗选择他的武器—用推理的形式来怀疑神的道。相反,神则选择对他道的信心作为武器。每个人都像亚当和夏娃那样有相同的选择:他或她要么相信神的道而存活,要么怀疑神的道而死亡。所以这场最激烈的争战现在仍在各处男女们的头脑里进行。”

?为了使这点更清楚,比尔说:“我并不是在谈论基督教科学派的思想—思想高于物质。当你的头脑接受在神的道里面的生命,那接受的行为会把神的生命带进你里面。不只是你的思想使之成就;而是神的道通过你思想的管道被带进你里面。瞧?你的头脑接受并抓住它。你的灵控制着你的头脑。当你的灵抓住神的道,在那道里面的灵就把生命带给了你。”

?1962年3月18日,他传讲了《说出的道是原本的种子》,这篇长达6小时的教导信息分成两部分,这样他的会众就能休息去吃午饭。早上他说:“我相信我在地上的使命是预告那要来的道,即基督。他本身就有千禧年和其他各样美好的事物,因为他就是那道。”然后他读了《创世记》1:11:“神说:地上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蔬菜,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比尔说:“神说出的每句话都是种子。”为支持这个观点,他读了《路加福音》8章,在那里耶稣讲了一个农民种庄稼的比喻。当他的门徒问他这比喻是什么意思时,耶稣说:“这比喻是指:种子是神的道。”

?比尔进一步扩展这个主题,说:“他的道是种子,他的灵是水。如果神的灵去浇灌这种子,它就会产出这种子的生命。我相信圣经就是道,是全部的真理;耶稣是被彰显出来的道。他和他的道为一,是一样的。他是什么?他就是夏娃应该产出的那后裔,但夏娃因不信神的道而杂交了。圣灵在伊甸园里要浇灌那种子。人被创造并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杂交带来了死亡。夏娃通过古蛇杂交了人类(那个时候古蛇并不是爬行动物,而是与人类基因相似的一种哺乳动物)。现在我们所有人从起初就是杂交的。那就是你们一直死亡的原因。

? “神之所以把自己如此完美地彰显在耶稣里面,是因为耶稣是道的种子,是生命细胞本身。这种子细胞里面有生命。耶稣是神之道的生命细胞。这生命细胞被圣灵浇灌。为了那种子发出生命并产出其他的种子,耶稣必须在各各他破碎。他们将会看见那道并持守它。他赐下他的灵来浇灌那些种子,那会产生一群人,他们不会否认这道里的任何话,因为他们与那原本的种子是一类种子。

? “第一个亚当本该有一个繁衍人类的儿子。夏娃与古蛇杂交生出了一个杂种,并有了生来就要死的一代私生子。然后耶稣来了,他是那正确的种子。他证明了这点。亚当丢失的一切,耶稣都有。瞧?他是正确的儿子。如果夏娃没有听从古蛇生出一个杂种儿子,她最终会生出那正确的孩子的。那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我所相信的。必须要回到这道上。

?“所有神的儿子都必须是一样的。是的,先生。当我们从道和圣灵而生时,它就会再次把我们带回到说出的道,就像耶稣在《约翰福音》3章说的。然后它会把我们带回到起初我们应该在的地方。那就是耶稣基督死去的原因:把我们带回本是神儿子的位置上。”

?午饭后,比尔继续这个主题。他说当亚当来到夏娃那里时,发现她的子宫里已经怀了古蛇的种子。但在夏娃能做那事之前,她得先在她头脑的子宫里接受魔鬼的谎言。她只是怀疑了神的一个字,但那却是一个关键的字。神说:“园中间那棵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否则你必定死。”撒但通过古蛇的嘴来对她推理,说:“你不一定会死;你会变聪明。”[注339 创3]只是加了那一个字,撒但就改变了一切。因为不相信神的道,夏娃失去了她的童贞,人类得到了罪的本性。

?现在把夏娃和马利亚对比一下。夏娃接受错误的话,产生了错误的种子。马利亚被拣选来接受正确的种子。但首先马利亚也得面对撒但,撒但试图让她推理来远离那道。当天使来到马利亚那里,告诉她说她要生一个儿子,马利亚说:“我没有出嫁,怎么有这事呢?”撒但就在那儿,在她耳边低语,撒播怀疑的种子,说以她目前的情况看,这样一个应许是不可能的。按照逻辑法则,撒但有一个很好的论据。但当天使解释说:“圣灵要临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荫庇你。因此所要生的圣者必称为神的儿子。”马利亚立即回答他:“情愿照你的话成就在我身上。” [注340 路1:26-38] 因此经文应验了:“主自己要给你一个兆头;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 [注341 赛7:14]

?耶稣是说出的道的儿子。他不是通过性行为被怀上的,而是通过神说出的道。(在马利亚的子宫里,神既创造了卵子又创造了给卵子受精的精子,所以从基因上讲他完全是人,但他绝对出自神。)既然耶稣不是藉着性来的,耶稣就不必死;但他的确为付清亚当的罪债死了。那是付清罪债的唯一方法。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做到,因为其他每个人都是藉着性生的。像马利亚一样,那些预定有分于耶稣基督新妇的人,要先在他们头脑的子宫里接受神的道。

?尽管比尔一生中讲了数千篇的道,但他很少写作。然而,在他讲这篇道的几天前,圣灵告诉他拿起笔为教会写下一篇信息,就是现在他读的:“这是我想要对你们讲的。根据《创世记》1:11,繁殖的规律是,每个物种都各从其类。所以,神的孩子会像他们的父亲。在这末后的日子,真正的教会(新妇)要来到压顶石那里,当新妇靠近新郎时,她会成为一个超级教会,一个超级族类。在新妇中的人要与他如此相像,甚至要有他的形象。这是为了和他联合。他们会成为一。他们会成为永生神道的彰显。宗派不能生出这个。宗派会生出他们的教条和信条,与道掺杂。那会制造出一个杂交产品。

? “第一个儿子亚当,是神说出的道(一粒种子)。他被赐予一位新妇,为要生出神的另一个儿子。但夏娃因杂交堕落了,并因此导致了亚当的死亡。

?“第二个儿子耶稣,也是神说出的道(种子),像亚当那样他也被赐予了一位新妇。在耶稣能与他的新妇结婚之前,他的新妇也堕落了。像亚当的妻子那样,她被放在了试练中,要么相信神的道得以存活,要么怀疑神的道而死亡。她怀疑并离开了那道,死了。

? “从一小群道的真正种子那里,神要给基督一位可爱的新妇。新妇将是他道的童女,因为新妇不知道人造的教条和信条。通过这新妇的成员,神要应验他应许要在童女身上彰显出来的一切事。

?“那应许的道来到了童女马利亚那里。在《以赛亚书》9:6,神应许他有一天要彰显自己。现在他在这童女身上应验了自己应许的道。注意是一位天使把这信息带给她的,但那天使的信息仍然是神的道。当马利亚接受了天使给她的信息时,神就应验了他应许要在那时发生的一切事。马利亚肉身的子宫预表了今天童女新妇属灵的子宫。就像马利亚所做的,这末日的童女会说:‘情愿照着你的话成就在我身上。’基督是这新妇的头,他们在凡事上顺从他。他们不但爱他,他们也必拥有他的能力。

?“注意父与子之间的和谐。耶稣从不做任何事,除非父先指给他看该做什么(《约翰福音》5:19)。这种和谐会存在于耶稣和他的新妇之间。他指给新妇看他生命的道,然后新妇接受。她从不怀疑那道。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甚至死亡也不能,因为即使种子种在了地里,圣灵的水也必使它长起来。这就是秘密所在。这道在新妇身上就像在马利亚身上一样。新妇有基督的心,因此她知道基督要用他的道来做什么。她奉主的名做事,也就是说她拥有‘主如此说’。然后道通过圣灵的浇灌而发芽并成长直到完成它的意图。

?“在新妇里的这些人只遵行主的旨意。没有人能够让他们做别的。他们拥有‘主如此说’,不然就保持安静。他们知道必须是神在他们里面做工,应验他自己的道。耶稣在世上事奉时他没有完成所有的工作,所以现在他在新妇里面并通过新妇做工。新妇知道这点。基督现在要通过他的新妇来完成他为这特殊时刻而留下的工。

?“所以,让我们像约书亚和迦勒那样站稳。我们的应许之地像他们的一样就在眼前。约书亚名字的意思是‘耶和华救主’。约书亚代表这末世临到教会的领袖,就像保罗作为早期外邦教会的最初领袖一样。迦勒代表那些跟随约书亚的人……”

?这篇文章长达数页,告诉我们摩西和以利亚的生命教导了我们很多关于今天的事情。比尔说:“基督正在给自己娶一位新妇,要用他自己道的种子在新妇头脑的属灵子宫里受孕。他不想要任何的教条和信条与他的道掺杂。他的新妇对他来说必须是童女。

?“人们啊,神祝福你们。听我说。除了神的道我不能相信任何东西。我想让他的道成为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要你们一样做。让你的行路、说话、行动和你所做的其它一切都在神的道里。让基督的心进入你里面,用道使你受孕。如果你让宗派的心进入你里面,你就会从宗派受孕。如果你让基督的心进入你,他不会否认他自己的道,因为他是神。你要从道受孕并相信它。我不在乎他们是否把你踢出去,是否所有的门都向你关闭,你照样要站稳。阿们!”

?1951年威廉·伯兰罕访问非洲,他先用一把威勒比点257口径的来福枪射击。他喜欢这把枪。他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来福枪,但他还没有买一把。他已经有了很多支枪。在他看来,他没有理由花费300美元再买一支来福枪,因为他知道在非洲一些传教士没有鞋穿。[注342:此时伯兰罕弟兄靠每个月从伯兰罕堂领取的400美元薪水生活。]几年来,好几个人提出要为他买一支威勒比大口径来福枪,但他总说不。

?1962年春天,一个叫罗德尼·阿姆斯特朗的人成为了基督徒,开始到伯兰罕堂聚会。阿姆斯特朗是威勒比公司印第安纳州的经销商。当他得知比尔想要一支威勒比点257大口径来福枪,但付不起它的高价时,阿姆斯特朗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法。他从威勒比公司得到一份公告,任何弹膛为点257口径的来福枪都可以改装,使它能接受一个大口径弹药筒,并给它与威勒比大口径枪同样的弹道功能。公司已经测试了这种产品并且保证质量。一般这只用花费40美元,但因为阿姆斯特朗是一个经销商,他只需付15美元就能办好。

?这个主意让比尔很高兴。他已经有了一支口径为点257的来福枪,很少用它。它是一个栓式温彻斯特70型;是一位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朋友作为礼物送给了他儿子比利·保罗的,他不知道比利·保罗是左撇子。因为比利·保罗用左手拉右手栓式枪机有麻烦,比尔便用他的口径为点300的杆式萨维奇步枪换了他儿子的口径为点257的新来福枪。现在比尔急切地想把这支温切斯特70型枪改成他梦想的来福枪—威勒比大口径枪。

?口径是指枪管的内径。口径为点257就意味着枪管的内径为千分之两百五十七一英寸。当威勒比工厂改造比尔的来福枪时,他们没有改变枪管的内径,只是改变了它的长度和枪管弹膛的直径,这样它就能容纳下点257大口径的弹药筒。大口径弹药筒要比一般的弹药筒大,这样就能装更多的火药。结果是子弹更快,弹道更平,提高了枪支本身的准确度。

?1962年4月22日,比尔讲了一篇道,叫做:《复兴新妇树》。一周后即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他的改造来福枪从罗伊威勒比的加利福尼亚工厂出来了。比尔急于试试它,他请班克斯·伍德开车带他去自然保护俱乐部的射击场。一到那儿,他就把一个黑白靶心的靶子钉在50码射程范围的一个木桩上。然后他走回射击线,坐在长凳上,把他的新来福枪的枪托放在木制的枪架上,为了那个目的放在那里。他射了好几轮。班克斯·伍德检查结果,喊着说都射中了靶心。班克斯走回去,比尔来回拉栓式枪机,把另一颗大口径子弹装进弹膛里。如果比尔不是太过兴奋的话,他可能会留意到那个警告标志。射出弹壳里的火药从底座撒出来了一点。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那时他正玩得高兴,并没有想到那意味着什么。当然,火药应该留在紧闭的铜壳底部。事实上,火药出来意味着每次开枪时爆炸会产生回压。

?比尔举起来福枪瞄准,眯着一只眼对着瞄准仪,把十字线对准靶心。像往常一样,他扣动了扳机。随后一阵爆炸声,远超过他所期待的。瞬间他看到火焰冲到空中五英尺高,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他感觉眩晕,像个热气球一样往上升。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他死了吗?几秒钟过后,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仍然站在坚实的地上。吃惊的是,他的手感觉是空的。他的来福枪呢?他能感觉到有血液从他的右眼周围流出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流血的眼上,用另一只手强迫他的左眼睁开。他看到来福枪的碎片散在地上到处都是。枪在他手中确实爆炸了。枪管飞到前面去了,枪机飞到后面去了,木制枪托和扳机装置散架,成了碎片,弹片飞向四面八方。他意识到那个弹片或许打到了他的脸,导致了流血。他在心里祷告:“主耶稣,你是我的医治者,请你止住这血。”又过了几秒钟,血停止从他的眼睛周围溢出。

?班克斯·伍德仍然在射程之外,他还不知道这场事故。比尔想要喊叫,但他喊不出来,因此他挥动他的一只胳膊,直到班克斯注意到他了。班克斯向他跑来,气喘吁吁,看到他朋友的脸上都是血。班克斯抓起比尔的手,把他领到车上,然后匆忙中太多的汽油把汽化器淹了,车发动不起来了。

?庆幸的是,他很快启动了车,把比尔送回家。比尔洗了脸,尽他所能鉴定了自己的伤势。他的脸看起来很糟糕。班克斯给一位眼科专家打电话,他同意马上过来看比尔。

?眼科专家用了他特殊的放大仪器深入地检查了比尔的眼球。他所能告知的是,比尔的眼睛没有损坏。但脸部就不一样了。爆炸把十五块微小的金属碎片呈半月状嵌入了比尔右眼的下方。几块大的碎片伤了他的前额和脸颊。一块小碎片甚至穿过了他的嘴唇,削掉了一颗牙齿。医生取出了所有比尔脸颊和前额里的大碎片,但他说眼睛周围的碎片不能被安全地取出。“它们不会影响你,”他补充道,“伯兰罕先生,这样看,你的眼睛距离那爆炸只有一英寸远,然而,没有一块碎片伤到你的眼球。那是个奇迹。像那样一个爆炸,你真幸运,它没有把你的脑袋从肩膀上削掉。主的天使一定用某种方法保护了你。”

?起初,比尔右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像生的汉堡包一样;但几天后他的皮肤愈合了。多达一周的时间,他经常听到铃响,但最后消失了。较深的伤痕要花上数月才能治愈。

?回到射击场,他找回了枪管、枪机以及他所能找到的其它许多碎片,把它们送回威勒比工厂做分析。结果发现当他们重新配置枪膛时,他们把顶端空间制的有点太大了。来福枪枪膛里的顶端空间是指弹药筒子弹末端与形成枪管膛线的螺旋木前端之间的空隙。这个空隙必须由机器加工到精确地步,偏差一般在千分之二到千分之五英寸的范围内。如果空隙太大,膨胀的气体不能很好被控制。那就是比尔的来福枪的问题所在。基本上说,当他扣下扳机,他的来福枪就成了一个炸弹输送管道。由于枪机的机械装置比钢制枪管要弱,爆炸就会向后而不是向前。

?比尔告诉他的会众:“撒但试图在那儿杀死我,但他不能得逞,除非神在我身上完工了,要我回天家。所以我知道还有更多事神想让我做。”

?1962年6月,比尔感觉从这场事故中恢复差不多了,就开始两个月的讲道旅途,先去了东海岸的北卡罗来纳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然后一路到美国的西海岸。六月份的后两周和七月的头一周期间,他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不同城市讲道。然后他开车往北在华盛顿州的斯波坎讲道一个星期,又在俄勒冈州的撒冷讲道一个星期。到7月24日,他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阿尔伯尼港的五旬节派教会讲道,埃迪·彼是羔当时是那里的牧师。

?总的来讲,比尔1962年夏天的行程非常成功。在大多数的城市,神召会与神的会、联合五旬节派教会、四方会和其他的宗派合作,赞助他的聚会。不过,还比不上他在50年代举办的大型福音布道运动,那时经常有很多的教会合作,成千上万的观众坐满了大礼堂。在他回家后,另一个不同更明显了。他除了收到那些在这些聚会中得医治的人的来信,还收到许多来信抱怨他所传讲的内容。一些人抱怨,因为他传讲三位一体的教义不符合圣经。其他人抱怨,因为他提到了古蛇的后裔。有些人不同意他反对女人讲道的立场。还有一些人感到不安,因为他教导女人应该穿着正派,他们不同意他的正派看法。(他教导女人应该有长头发,她应该穿遮住膝盖的长裙。一个女人不应该穿裤子,短裤或在脸上涂口红或眼影膏。)一位宗派传道人给他来信说:“伯兰罕弟兄,我以前对你有极大的信任,直到我听到你说我的宗派正滑向罪里面。当你那么说时,我和我教会的许多成员走出了你的聚会。”

?比尔感到有点儿灰心。他知道:当他为病人祷告时同一位赐他完美辨别力的神,也在他教导圣经时赐给他属灵的辨别力。那些内容如此简单且合乎逻辑,为什么人们不能明白呢?神保护他的道,不会支持一个谎言。

?八月下旬,比尔花了几天时间在隧道磨坊旷野区的洞穴里祷告。一天早上当他坐在山坡上观看日出时,主向他启示了一些事情,之后他与他的会众分享了。

?1962年9月8日,比尔站在杰弗逊维尔他的讲台后面讲了一篇道,叫做《我现阶段的事工》。他向他的会众提起他给伯兰罕堂安放房角石的那个早上所看见的异象,他如何在十字架脚下栽种了一棵苹果树和一棵李子树,并从两棵树上采摘果子。在异象的最后,主告诉他去读《提摩太后书》4章。那个声音没有具体告诉是《提摩太后书》4章的哪几节。从几年前的那天起,他只读了《提摩太后书》四章的的一到五节,然后就停了。从那天直到近来,他一直把《提摩太后书》4:1-5作为他的使命:“务要传道……并用百般的忍耐,各样的教训,责备人,警戒人,劝勉人。因为时候要到,人必厌烦纯正的道理……掩耳不听真道,偏向荒渺的言语。你却要凡事谨慎,忍受苦难,做传道的工夫,尽你的职分。”比尔相信神给他这些经节来鼓励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刚开始他的事工,为了支持他,因为后来(现在看起来不是这样)有些人开始从他传讲的正确教导上转身走开。像他这样的传福音事工总会埋伏着试探,那会使人感到灰心。

?但保罗给提摩太写了更多内容。在八月份,主让他看到《提摩太后书》4章7-8节也适用于他的事工。“那美好的仗我已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当保罗写这个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坐在罗马监狱里的老人了。想到神再也不会用他了,他以前的很多同工都离弃了他。只用肉眼来看,批评保罗的人有使人信服的理由。但保罗用他属灵的眼睛看他的处境,他看到了他得生命冠冕的时刻正在来临。比尔才53岁,他并没有期望不久死去;但他能看到他的事工与保罗的事工之间的对比。从这世界的角度去看事情,比尔现在的事工跟从前相比已经褪色了。甚至很多的基督徒都认为他已经不行了;因为某些原因神已经离开他了。这些人却没有意识到神总是这样行事的。比尔指出有时候神会允许他的仆人沉入某个低谷,然后神继续向前,用成功给他们的事工加冕。比尔简短地提到这个原则在圣经中的几个例子,像雅各、约瑟、以利亚、但以理和施洗约翰。然后他谈到了至高的例子:耶稣基督。

?当耶稣医治疾病,用鱼和饼使他们得饱,用比喻教导他们时,很多人都很爱他。最后,他把奶瓶放在一边,用福音的干粮来喂他们。耶稣说:“凡不因我跌倒的就有福了。” [注343:太11:6; 路7:23]但当听见他所教导的难懂的事情,许多人跌倒了。举个例子,耶稣说:“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没有生命在你们里面。”听到这话后,群众急剧减少了,以至七十个最亲密的跟随者也离开了他。耶稣转向他的十二个门徒,问:“你们也要离去吗?”但西门彼得回答他,说:“主啊,我们还归从谁呢?你有永生之道。我们也已经信了,又知道你是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 [注344: 约6:47-71]那天后,耶稣的名声大损。批评者或许会争论说耶稣已经失去了神的好感,因为他失去了众人的好感。甚至耶稣挂在十字架上时,喊道:“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注345:太27:46;可15:34]那是他生命中的最低点,最黑暗的时刻,然后他说:“成了。”几天后,神用复活的荣耀给耶稣的事工加冕。[注346:约19:30; 20]

?比尔说:“我相信主某一天要给我的事工加冕。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或是什么时候。当他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我希望他会用这个来给我的事工加冕:让我穿上道的衣服并用他的义给新妇穿上道的衣服。我希望他会给我加冕,让我那天站在那里,像约翰一样说:‘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

?“我要继续忠实于道,直到他在我身上完工了。那就是我的事工今天所在的位置。我不是失败了;而是被洗进神的国里。”

第86章

关于天使的异象

1962年

?1962年10月的一天早晨,威廉·伯兰罕穿上他的工作服,打算去洗停在车道上的汽车。他拿起桶和海绵,刚把手放在前门的门把手上,美达就从厨房出来,看上去很不高兴。她告诉比尔约瑟干了些捣蛋的事。一通抱怨之后,她说:“比尔,我想要你揍他一顿。”

?比尔便放下桶子,走进厨房,和他7岁大的儿子谈了谈。约瑟站在厨房桌边,不安地敲着手指。比尔从桌子边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来,教导儿子他应该怎样行为并服从母亲。

?“我很抱歉,爸爸,”约瑟说,伸出胳膊抱着父亲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拥抱,“请不要打我。”

?“哦,好吧,乔,这次就算了,但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不会的,爸爸,我保证。”

?然后比尔去找美达,告诉她约瑟已经道歉了。美达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比尔敲了敲门。她打开门问:“你揍他了吗?”比尔告诉她为什么自己没有这样做,她厉声说:“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他回去还是做同样的事。太令人失望了。”

?“亲爱的,既然他已经像那样悔改了,我就不能再揍他了。”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每天像我一样跟他打交道!你总是不在家!”她当着比尔的面砰地一声关上门,锁上了。

?“我认为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比尔想,他知道美达平时是多么温柔的一位女人。在他们结婚的20年来,美达以前从没有说过一句生气的话。最近她好像有些焦虑;因为她已经43岁了,比尔不知道她的焦虑是否源于更年期内分泌失调。

?比尔把桶子提到外面,装满肥皂水,开始泡沫四射地擦洗他旅行车的前部。正当他擦洗机罩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去告诉美达读《民数记》第12章。”比尔四周看了看,院子里除了他没别人。他想一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于是又接着忙他的。他又一次听到有人说:“告诉她去读《民数记》第12章。”比尔停了下来,然后继续擦车,但现在他的脑子里开始警惕周围所有的事情。他第三次听到那个声音重复这个命令,这个声音似乎是从空气中传来的,就在他房子旁边的树周围什么地方。

?于是他把毛巾搭在车的机罩上,进了屋,拿起圣经,读《民数记》第12章。这章是说摩西娶了埃塞俄比亚的女人为妻,米利暗为此批评摩西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对摩西的批评令主大为忿怒,便允许撒但用大麻风袭击她。后来摩西为他姐姐祷告,七天之后主医治了她。

?比尔就拿着圣经穿过门厅走到卧室门口。他可以听见美达缝纫机转动的声音。比尔试着转门把手,门还是锁着的。他敲了敲门,叫美达的名字。

?“你想干嘛?”她生硬地说。

?“亲爱的,让我进去。我从神那里有话带给你。”

?他听到门锁打开了,但美达没有打开门。比尔等了一会儿,然后把门打开走进去。他妻子正坐在缝纫机后面,整理着缝纫针下面的布。“美达,你知道我爱你,但是神不喜欢你刚刚对我说的话。当我在洗车的时候,他告诉我让你读《民数记》第12章。”他把圣经递给她。然后她把那章大声地读出来。那里面措辞强烈的语言吓住了她。事实上把他俩都吓住了。她赶紧反复地道歉,然后他们一起跪下来祈求神的怜悯。

?两天以后,美达感觉到身体左侧很疼。她就告诉了比尔,比尔把妻子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上,想能不能借用自己特别的恩赐找出是什么问题。在美达的左卵巢上,他感到了那个他很熟悉的囊肿(感到熟悉是因为早在1949年他就发现到它了),但现在源自这囊肿的震动明显强烈得多。疼痛在继续,美达就去看了医生。医生介绍她去看了路易斯维尔的一位妇科医生,这位医生肯定了比尔的诊断。身体检查显示美达的左卵巢上有一个胡桃大小的囊肿。医生并没有对这点过度在意,因为从医学术语上讲一个封闭的小包,或者里面有液体或半固体物质的小袋都被称为囊肿。大多数囊肿都是良性的。个别囊肿会感染,才会出问题,有时会转变成恶性肿瘤。那位妇科医生建议美达等几个月,看看这个囊肿会如何发展,也许它会自己消失也不一定。

?1962年10月14日上午,威廉·伯兰罕传讲了《完全人的身量》,题目和主题是从《以弗所书》4:11-15中取出来的。他把这段经文和《彼得后书》1:1-8中关于一个好品行的8个方面结合起来:信心、德行、知识、节制、忍耐、虔敬、爱弟兄的心和爱。像许多其它经文一样,这部分的经文有着双重的意义。字面上看,它是指所有基督徒都应该拥有的品行。更深入地看,它是指耶稣基督是完全人,这些都是他品行的特性。在耶稣死而复活以后,他赐圣灵回到他的教会,就是他如今在地上的身体。他开始通过七个教会时代来使这身体完全,第一个时代通过建立对他的道的信心开始,到第二个时代着重德行,就这样继续下去。比尔通过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八层的金字塔来阐述这点。最底层他标注了信心,往上一层是德行,依此类推,一直往上到第七层,在那里他标注了兄弟的爱。在这幅图中,他将第七层平顶和三角形的压顶石之间留下一点空隙。这块压顶石他标注为爱。这压顶石预表耶稣基督自己,教会的元首,他将在教会被提时和自己的身体联合。

?然后,比尔说到了埃及的大金字塔,它是周围所有小金字塔的样板。和其它的小金字塔不同的是,在大金字塔里并没有埋葬任何君王。以诺是个先知,他修建了大金字塔,预表经过漫长的岁月神会在某天差来救赎主和君王。当耶稣基督到来时,这件事发生了。在大金字塔的中心立着君王的内室,从它修建好以后就一直是空着的,预表复活节早晨耶稣的空坟墓。大金字塔的顶层是平的。上面从来没有放过压顶石。不知怎么的,在修建过程中压顶石被弃绝了。大卫王说到过这块石头,后来耶稣引用大卫的这段话:“匠人所弃的石头已作了房角的头块石头。这是主所做的,在我们眼中看为希奇。”[注347:诗118:22-23;太21:42;可12:10;路20:17。])他注意到金字塔是唯一一种房角石和压顶石形状相同的建筑,这一点预表着耶稣既是创立了他的教会,也要使教会完全。

?1962年11月,那件拖了比尔好多年的政府税案最后终于有了结果。比尔的律师奥比森先生打电话给他,说国税局已经提议和解。比尔就开车到他律师的办公室听取政府的提议。他听到的内容差点把他吓死。国税局的律师说如果补缴一万五千美元税款,另加一万美元的罚金,再加上一万五千美元的律师公费,政府就会结案。那样比尔就要承担四万美元的债务!

?“干脆把我一枪毙了算了!”比尔说:“我银行里只有七十五美元。我怎么付得起四万美元呢?我又不能去借,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做抵押品的。即使我能借到钱,我又要怎么还呢?我的薪水一周只有一百美元。不行,我根本不会同意这提议。如果我欠了这笔钱,我会尽我努力去还,但我没欠。如果我有罪,他们干嘛不起诉我?他们已经试了许多年,但没有找到任何依据起诉我。不,除非他们证明我欠这些税,否则我无法付这笔钱。”

?奥比森先生连忙将比尔带到另一间屋子单独和他协商。“伯兰罕弟兄,如果我们不接受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让你上法庭。所有人们为你的布道活动捐献的钱,当你在那些支票上签字以后,国税局就会宣称它们是你自己的钱。当然我们可以证明每一块钱都进了伯兰罕堂的银行账户,并且都用在布道活动开支和其它正当的教会支出上。因为你没有为自己花过一分钱,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赢这场官司。但是,当我们证明这些钱是未经请求的捐献时,国税局可能会要求我们交一种赠与税。可以想象这个案子会再拖五年,要你花费比他们提议的两万五千美元更多的诉讼费。再说了,两万五千美元比起他们原来要的三十五万五千美元少多了。”

?“那我的好名声怎么办呢?我不应该考虑那个的价值吗?”

?“伯兰罕弟兄,政府的律师们的确找不到任何不好的事来反对你。你的生活已经可以作为典范了。可是一旦这个案子诉诸法庭,报纸就会在头版头条上给你的名誉抹黑。当庭审结束你被证明无罪时,他们只会在报纸的第十二页上发一篇很短的报道。大部分人听不到你被无罪开释的事。对你名誉的损害已经铸成了。我建议你还是接受他们的方案。”

?比尔不服地离开了律师办公室。到家后他对妻子说:“把孩子们的脸洗干净,把所有的衣服打包,我们要离开。在我付清政府的钱之前(我并不欠他们的),下半辈子我得做个流浪汉了。”

?美达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她丈夫平静下来。然后她走到他坐的椅子后面,把胳膊放在他的肩膀上,柔声说:“到处跑会有用吗?”

?“美达,所有事情似乎都是一团糟,我一生一直在教导人们付清税款,诚实正派地生活。为什么政府还要和我过不去呢?”

?“比尔,你有没有问过神,他想让你如何应对政府的方案?”

?“哦,”他勉强地说:“我想我至少应该为此祷告。”

?他走进小房间,坐在桌子后,开始祷告。很快,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有趣的想法。在圣经里,几乎每个被呼召到属灵职分里的人,如果撒但无法在道德方面挑剔他,撒但就会利用政府来伤害他。许多这样的例子掠过他的脑海:摩西、但以理、耶利米、施洗约翰、耶稣基督、彼得、保罗、写《启示录》的约翰(所有这些人,政府要么是关监牢,要么是迫害),这个名单在他脑海里还在继续。比尔祷告:“主啊,我该怎么办呢?请从你的道里给我答案。”就在他这样祷告时,神让他想起一个似乎可以应用的圣经故事。一天,人们问耶稣他和他的门徒是否要付圣殿的年税。耶稣对彼得说:“事实上我们不用付这个税的。不过,我们不要触犯他们,你去到海里扔下钩去。你钓上的鱼嘴里会有一块硬币,拿去给他们付我们的税。”[注348:太17:24-27]比尔想:“是这样的,主啊,你在全世界都有鱼行。请告诉我到哪里去得到这笔钱,我会把政府想要的付给他们。 ”

?最近的“鱼行”后来发现是他的老朋友,威廉·道奇[注349:“道奇”这个词的德语发音为“倒”,和英语里的“母牛”发音是谐音。],这个89岁的百万富翁,他住在俄亥俄州的利马,是做纸业起家的。威廉·道奇第一次听说威廉·伯兰罕是在1958年,那年他的妻子格拉迪斯快要死于癌症,有人建议她写封信给在杰弗逊维尔的伯兰罕布道办公室,请求一块免费的祷告布。她就这样做了。就在她打开信封摸到那块祷告布的时候,她感到一个像闪电的东西穿过她的身体。她立即就得到了医治。于是道奇夫妇开车到杰弗逊维尔听比尔讲道,然后就奉耶稣基督的名受了洗。从那时起,他们就经常跟着比尔参加他在全国各地举行的布道会。威廉·道奇说他会很高兴付给比尔他需要的四万美元。

?比尔不愿以礼物的名义接受这笔钱,而以借款的形式接受了。比尔说会在十年内还清,希望能每年付四千美元。威廉·道奇对这笔钱是否偿还无所谓,但因为这项协议对他的朋友很重要就同意了。

?十一月上旬,比尔给国税局签了一张两万五千美元的支票。在支票左下角的备忘录栏中他写到:所有补缴税款已经全额交清。然后把它寄走了。一周过去了。11月22日,他计划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做为期一周的讲道。在动身去什里夫波特之前,他打电话给他的银行,落实一下那张支票是否已经办理。银行出纳员说办理了。比尔挂了电话,安心地出了口气;跑进厨房拥抱他妻子,说:“亲爱的,我自由了!那笔老账已经了结了。现在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了,不管神带领我去哪里。我自由了!哦,当我自己无法做任何事让自己得自由的时候,被赦免,这是何等好的事!”他感觉好极了,就像30年前他接受耶稣作救主的那天一样,他自由了!

?1962年12月的一天,经常去伯兰罕堂的斯特菲夫人来到比尔的家请求祷告。她计划第二天在路易斯安那州动手术,但她很担心手术的后果。前一天晚上她做的一个梦也在搅扰她。她说:“我梦见我正穿越一个西部的大牧场,看见一个老人站在一个大山头上。他头发花白,胡子长长的,穿着白袍子,白袍随着微风摆动。我想知道这人是谁,但我靠近时,我意识到那是以利亚先知站在那座高山上,正望着东方。我决定去见他,就朝那座山跑去,跪在他脚前。他说:‘斯特菲姐妹,你想要什么?’伯兰罕弟兄,那个声音就是你的声音。当我抬起头,那是你站在那里!”

?斯特菲夫人的梦对比尔来说并不惊奇。在她告诉比尔之前,比尔已经在异象里看见同样的景象。当神想用他为别人释梦的时候,这种事总会发生。虽然比尔知道斯特菲夫人的梦的讲解,他还是沉默了一阵。这似乎符合这样一个情形。在过去的两年里,已经有五个人告诉他说他们做了关于他的梦。每一个梦虽然都不一样,但都有着同样的线索。首先,所有这六个梦就把他放在了西方。神似乎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和他说话,让他为什么事做好准备。不过至今他仍然不能把所有的线索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副完整的图画,这让他很困扰。

?第二天,他开车过桥去路易斯维尔拜访斯特菲夫人,她刚做过手术。到目前为止,12月的天气还算温和。但今天气温降到零下,灰色的云层在城市上空盘旋,像是要下雪。到家后,他看见一个测量员的桩子钉在标志着他的车道进口的一个金字塔形状的石柱旁。一个勘测队正在沿街下面一点的地方工作,正通过一个经纬仪测量,并把更多的木桩钉在地上。比尔走过去问领班他们打算做什么。高恩先生打开了一张城市地图,向比尔解释他们下一年会拓宽这条街。

?比尔回到家,刚进门,美达就让他带她去杂货店购物。他们上了旅行车,他把车倒退到尤英道,掉了一个方向,这样车就会经过那个勘测队。这时他看见了雷·金,他的一个邻居,在和那些勘测员一起工作。比尔停下来,摇下车窗:“嗨,泥耳,”比尔说,叫他小时候的绰号:“给我说说你放在我车道旁边的桩子,我想我的财产一起通到了这条街上呢。”

?“比尔,城市打算拓宽这条路。这条路一直到我钉木桩的地方,他们都拥有优先权和地役权。那些木桩朝街方向的所有东西都要移动——篱笆呀,树呀,还有人行道之类的;所有的东西都得移走。这件事也影响了我的院子。”

?“我想保住我的石头柱子,我可能要伍德弟兄帮我移一下了,他是个石匠。”

?雷·金的想法有点不一样。“公路建设的承包商是有义务负责移动的,”他说:“你为什么不让他做呢?”

?比尔开车走了,他在想着金的建议。不知怎么的,对这件事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整个情形他以前经历过。从商店回来后,他把杂货放在厨房的柜子上,然后急忙走进了他的内室,从书架上取出他的异象记录本,他一页一页翻着,直到翻到他在1958年2月记录的异象。

?比尔读道:“一个勘测员的桩子钉在我的物业上……石头挡在我的车道上……平路机和铲车在街上跑来跑去……一个年轻人开着推土机正在毁坏我的前院。”他迅速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在他的朋友吉恩·诺曼组织的一场信心医治大会后,比利·保罗开车把他从爱荷华州的沃特卢送回家时他看见这个异象。他记得在异象里质问那个把他的前院搞得一团糟的年轻人。那人对他说了些无礼的话,比尔把他拽下来打倒在地。然后主的天使警告他:“别理会这事,当你看见桩子钉在你前院大门旁边时,就是你该去西部了。”后来他看见他的家人坐在停在他车道的一辆大篷车上。比尔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赶车。当他啪啪拉着领头马的皮缰绳时,大篷车变成了他的现代福特旅行车,然后异象结束了。

?比尔合上了他的异象记录本。终于那六个梦的有意思的线索组合成了他能理解的形式——它们都指向西部。那个在他车道上的桩子,就像这个长达五年之久异象所预言的,结束了这幅图。比尔把家人召集到他身边,向他们讲了这个异象。然后他指给他们看他们前院的桩子,告诉他们准备好,很快他们就会搬去西部。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吉恩·诺曼(他现在住在亚利桑那州的图森),请他帮自己找一幢可以租的房子或公寓。

?几天后,美达去看了她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的妇科医生,得知她左卵巢的囊肿已经长到柠檬大小了。医生说一定要做手术切除掉。比尔解释说他计划等吉恩·诺曼一为他找好住的地方,他们就搬去西部。

?这妇科医生向他们引见了在图森的妇科医生斯科特,并把美达的病历带去。

?1962年12月22日周六凌晨大约3点钟,比尔起床到厨房去喝杯水。回到床上之前他去看了看他儿子。约瑟睡觉时把毯子踢掉了,比尔又给他盖好,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和温暖的毯子里。大约在凌晨的某个时间,他梦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一根三角棍把一个矮小的女人打倒在地。他猜想这个男人和女人是他的父母,虽然没有一个长得像他真实的父母。当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抽泣时,这高大的男人在她周围大摇大摆地走,很为自己所作的骄傲。这个女人颤抖地站起来。这高大的男人又用他的三角棍重击她的头部,她顺从地卷成一团。在这个梦里,比尔是从远处观看。他想:“我对付不了那个男人,因为他太高大了。要是打架我不会赢的。但他没有权利那样虐待她。”当他看见那男人又打那可怜的小女人时,他实在太气愤了,以至于忘掉了恐惧。站在这个残忍的男人和他的牺牲品之间,比尔说:“你没有权力打她。”突然比尔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了,一直鼓胀,直到他看上去像个巨人。那个女人正试着站起来,男人举起棍子要打她。比尔威胁说:“如果你再打她,你就得和我干一仗。”这个男人估量了一下比尔的肌肉,犹豫了。

?比尔醒了,还在梦境和真实的转换之间震惊着。美达并不在卧室,他听到厨房传来做早饭的声音。透过窗户,他看见小雪花在飘。靠在枕头上,他想:“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呢?奇怪,我会梦到一个女人。”很快一个异象就来解释这个梦了。那个女人代表今天在教会里的基督徒,那男人代表统治教会的宗派体系。那三角棍代表三位一体的错误概念以及伴随着这一概念的不完备的洗礼。每次当会众想站起来接受奉耶稣的名受洗的真理时,他们的教派就用那三位一体的教条打倒他们。多年以来,比尔都不情愿挑战这个系统,因为它太强大了。最后他确实挑战了它,然后他信心的肌肉就长到像《罗马书》第8章31节所说的一样了:“神若帮助我们,谁能敌挡我们呢?”

?这个早晨很奇怪。圣灵好像就在他意识的边缘盘旋,就像一只鸽子在他的视线边缘拍打翅膀。当他转过来去看时,鸽子就退去了,当他要忽略它时,鸽子又回来冲他咕咕叫,所以他一直记得它就在那里。大约9点,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这样就可以不受干扰地寻求神了。他跪在床边祷告,一直到一个异象打开门去到另一个空间。

?从某种程度上说,异象和梦是相似的。它们都是通过神经的化学反映过程,把信息从潜意识转移到明意识,把影像刻印在大脑的某个特定区域。所有的相似点都集中在那里。梦是大脑整理每天搜集到的百万信息的副产品,它将一些信息分类,一些归档,剩下的扔掉。有时候,神确实是将这些图像处理一下发个信息出去,但通常梦只是大脑睡着后的一个自然活动。相反,异象是一个先见清醒时发生的,神超自然地绕开感觉神经,将影像直接送到大脑。比尔有时尝试这样解释,说一个先见可以将他的明意识和潜意识融合在一起。如果用现在的术语,也许它可以描述成“超自然地感应虚拟现实”。从先见的角度说,他就身处在那里——看见、听见并经历了。

?这个他看见的异象把他放在亚利桑那州图森东北部的一个山区。微红的山坡和岩石山脊稀疏地长着多刺的植物。虽然比尔在异象里看不见自己,但他知道他在和他儿子约瑟说话。

?附近一株灌木上站满了小鸟,好像是雀类,栖息在顶上的树枝上。这株灌木的形状使这群小鸟形成了一个金字塔。它们看起来很疲倦,不整齐,甚至身上有战斗留下的伤痕,好像它们已经飞了很长时间的路,已经精疲力竭了。它们在枝头上跳来跳去,不停地鸣叫,好像要对他说些什么。然后一只鸟朝东方飞去,一秒钟后,整群鸟都跟着飞去了,它们飞的时候依旧保持着金字塔的形状。他马上听见了更大翅膀扇动的声音。从西方来了一群灰鸽,成一个V字形从他头上飞过,跟着那群小鸟向东方飞去了。

?在这异象里,比尔弯下身子,从裤腿口取下一棵芒刺。一阵爆炸使大地摇动起来,使那些岩石从山上滚下来。爆炸声听起来就像头顶的雷声,或者也许是一架超音速飞机靠近地面飞行,冲破了音障。比尔朝西方看,看见一个金字塔形状的星座布满了天空。它们越变越大,好像在以一种他不可想象的速度靠近他。然后他意识到那不是星星,而是天使——大有能力的人,翅膀朝后扇,头轻微的转动,穿着白袍,从永恒的领域向他冲过来。他们冲到他面前的速度很快,以至于他都来不及准确地数他们,至少有五个,最多不超过七个。在眨眼之间,他们就包围了他,把他提到他们中间。现在他看不到他们了,但能感觉到他们同在的力量就在他周围。他吓坏了,想:“这肯定是指我要死了。我会在某种爆炸中丧命。”然后他听见约瑟在叫他,他想“不,如果我在那场爆炸中死了, 那么约瑟也会死的。我仍然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此外,死亡的天使是单独到来的。如果来了五位天使,五代表恩典;如果来了七位天使,七代表完成。不管怎么样,它可能是指我的新事工的高潮。”他放声喊到:“主耶稣,你想让我做什么? ”

?突然,比尔看见了他的卧室。是10点钟。他听见美达在转动锁着的门把手并呼叫他。他无法回答,舌头麻木,就像一个牙医给他注射了麻药一样。他整个身体都很软弱无力。

?有时,基督徒谈论主同在的感受,好像那是一种很喜乐的体验。但当他们真正体验到的时候,就会把他的同在和他的祝福弄混了。全能神的实际同在是非常可怕的,会把一个人吓瘫。以赛亚和写《启示录》的约翰都有这种经历,当他们站在那个可怕同在的附近时,觉得快要死了。[注350:赛6:1-5;启1:10-18]比尔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美达不再尝试进屋了。慢慢的,比尔的肌肉不再麻木了。当他恢复到可以站起来的时候,他在地板上散步了30分钟,那个异象让他头晕,他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仍然认为这可能是指他的死亡。怎么可能有人从那场爆炸中存活呢?最后他停下来开始祷告:“主耶稣,如果这个异象是指我很快就会死去,请你告诉我好吗?那我会知道不要告诉我的家人。如果它确实是指我的死亡,请将你的能力重新降在我身上,这样我就知道了。”

?他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但当他站在那里时,他想起那些小鸟可能代表他事工的第一次拉动——他手上的迹象。如果是的话,那么第二群鸟代表他事工的第二次拉动——通过异象辨别人心。可能天使的星座代表着他事工的第三次拉动。他祷告:“主耶稣,如果这次异象并不是指我的死亡,而是指你有一件事要我去做,这些事以后会启示给我,那么把你的能力重新降在我身上吧。”

?那绕着他转的旋风的力量把他从地板上提起来,将他放在房间的角落,他晕晕乎乎的,意识不清。当他回过神来,他正坐着,圣经放在膝盖上,翻到了《罗马书》第九章。他被深深感动要去读这一章的最后四节:

这样,我们可说什么呢?那本来不追求义的外邦人反得了义,就是因信而得的义。但以色列人追求律法的义,反得不着律法的义。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他们不凭着信心求,只凭着行为求,他们正跌在那绊脚石上。就如经上所记:“我在锡安放一块绊脚的石头,跌人的磐石;信靠他的人必不至于羞愧。”

?合上圣经,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现在雪已经把他的院子盖了几英尺厚。他举起手,说:“主神啊,今天对我真是奇怪的一天。这一切事到底是指什么呢?如果那些经文就是你的解释,那让我再去读一遍吧。”他又拿起圣经翻开,用他的右手拇指按着一个页码标记。又翻到了同样的地方:“我在锡安放一块绊脚的石头……”

?1962年12月30日星期天晚上,比尔讲了一篇道:“先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给会众讲了这个他被提到天使星座中间的异象以后,他推测是否这个异象和《启示录》第10章1到7节中所描述的事件有关。

?在《启示录》第10章的第一部分,约翰看见基督(以大力天使的样式)从天而降,披着云彩,头上有虹,脸面像日头,两脚像火柱。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展开的书卷。当他的脚(那些火柱)踏在地上时,他像狮子一样吼叫;约翰立即就听见七雷的声音,但是他被禁止写下那些雷声所说的。然后基督,立约的天使,说:时候到了,第七位天使要来完成揭示神的奥秘,至少是那部分的奥秘,正如神让他的众先知看到的。

?比尔说:“我相信《启示录》第10章第7节里的第七位天使就是《启示录》第3章第14节里第七个教会时代的使者。两处经文都指向同一个人:最后一个教会时代的使者。注意他信息的性质——成全神写在圣经上的所有奥秘。第七位天使拿起改教者和神学家们不能拼在一起的所有遗漏的东西,把它们全都串在一起,成全神所有的奥秘,至少是圣经上写出的奥秘。”

?接下来,比尔读了他的司可福研读圣经对《马太福音》13章关乎神奥秘的注释。司可福牧师写道:圣经中的“奥秘”是 “一个先前所隐藏的真理,现在被神启示了,尽管被启示,它仍旧以一种超自然的因素存在着。”更大的奥秘有:(1)天国的奥秘;(2)以色列人在这个时代被蒙蔽的奥秘;(3)在这时代的末期,还活着的圣徒被接升天的奥秘;(4)新约教会成为一个身体,由犹太人和外邦人组成的奥秘;(5)教会作为基督新妇的奥秘;(6)永活基督的奥秘;(7)神就是基督的奥秘,即基督是神本性一切丰盛的体现,所有给人的属神智慧都存在于他里面;(8)神的敬虔要恢复给人的奥秘;(9)那不法的奥秘[译者注:“那不法的奥秘”是照英文钦定本翻译的。中文和合本译为“那不法的隐意。”](10)七星的奥秘(11)巴比伦的奥秘  。[注351:司可福牧师注释列举的经文参考,分别为:(1)太13:3-50;(2)罗11:25的上下经文;(3)林前15:51-52、帖前4:14-17;(4)弗3:1-11、罗16:25、弗6:19、西4:3;(5)弗5:28-32;(6)加2:20、西1:26-27;(7)西2:2和9、林前2:7;(8)提前3:16;(9)帖后2:7,太13:33;(10)启1:20;(11)启17:5-7。]

?比尔基本上同意这个列表,但觉得司可福先生走得不够远,他又加上:(12)古蛇后裔的奥秘;(13)恩典真正含义的奥秘,恩典并不拘于不光彩;(14)阴间的奥秘。阴间可能会很长,可怕,但它不可能是永恒的,因为永恒的意思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而阴间是被创造出来的,所以也会毁灭;(15)圣灵洗没有感觉的奥秘,那是这位基督在你里面做他做过的同样的事;(16)水洗的奥秘,极端的三位一体观点用父、子、圣灵的称呼施洗,却不明白这些称呼都在主耶稣基督一个人身上成全了;(17)火柱在末世回来并通过最后教会时代的使者揭示出他自己的奥秘;(18)《启示录》中被七印封严的七个奥秘。

?[注释352:威廉·伯兰罕在讲道中并没有给出他加上的这些奥秘的圣经出处,因为他在其它讲道中详细讲解了每一条。如果读者好奇,我在这里列举了一些参考出处。完整的出处全部列举会占用许多页。当然,这些奥秘的启示是在解释里面。(12)创3:14-15;(13)弗2:5-9;雅2:18-24;罗8:28-30;(14)威廉·伯兰罕教导说阴间是真实的,但是没有经文说过阴间是永恒的。《马太福音》18:8和《马可福音》9:45都提到那火会永远燃烧,但没有说过人会永恒的受苦。《启示录》20:14说死亡和阴间都被扔掉火湖中,是第二次的死亡(毁灭)。《帖撒罗尼迦后书》1:9说罪人要受刑罚,就是永远沉沦。当然,一旦他们被摧毁了,这摧毁就是永恒的。罪一定要受到惩罚,否则神就不是公义的。但是一个仁慈的神也会在惩罚中加上合适的限制。如果人们会在阴间永恒的受苦,他们就得有永生。事实上,只有一种永恒的活着的方式,就是接受耶稣作你的救主;(15)约3:1-8;6:28-29;14:12;(16)太28:19;徒2:38;(17)徒26:13-19,启1:11;21:6;22:13。第一个时代有被火柱引导的使者。因为耶稣是开始,是结束 ,他在第一个教会时代所做的事也会在最后一个教会时代做。(18)启6:1-17;8:1。]

?在接下来的讲道中,比尔提到了有关《启示录》第10章的问题。有一天,《启示录》10章的事件会发生。现在是否是时候了?看起来很可能是,但他不确定。人怎么能确定呢?神通过让事情成就来解释他的道。在事情发生之前,人们只能推测预言的含义。在发生之后,就会比较容易看到事件是如何和经文预言相匹配的。

?在讲道的最后,比尔说:“今晚坐在这里的,有人那天也站在俄亥俄河岸,当时那个声音对我说话:‘正如施洗约翰被差遣预告基督的第一次来,你被差遣带着一个信息预告基督的第二次来。’约翰做了什么?约翰说:‘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我的弟兄们,那个时刻已经来临了吗?我不能说它已经来了,我不知道;但我在问你,我想让你们想一想这个问题。那个在异象里的爆炸会做这样巨大的事情直到教会明白神的奥秘吗?它会将儿女的心转向他们的父亲们,就像《玛拉基书》第4章所预言的那样吗?这是末世的迹象吗,先生们?我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看起来非常符合经文。我看见了那些天使,然后像雷一样的爆炸震动了地球。神知道我在告诉你事实。记住,有件事就要发生了。”

?“让我说,因为我要去西部了——这不是说我要离开这个会堂。这是主神赐给我的教会。这是我的总部,我只是顺从那个异象给我的命令去。我儿子比利·保罗会继续做我的秘书。我的办公室还将在教会这里。借着神的帮助,当这事完成后我会在这里传讲七个印;任何我录制的磁带都将在这个教会完成,就在这里,就我所知,这是我能带着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更多的自由来传讲的地方,因为你们信任我,我不知道未来什么样,但我知道谁掌管未来,这是最重要的。”

第87章

独一君王的宝剑

1963年

?亚利桑那州的图森是一个沙漠绿洲,在美国和墨西哥交界往北40英里处。1963年,图森市大约有三十万居民。冬季的几个月,她的人口增长,那时成千上万的游客从寒冷的北部各州过来享受亚利桑那州温暖的气候。因此当地人称他们“雪鸟”。这些“雪鸟”中许多人在春天回到北方,以逃避图桑夏季的酷暑。一些人则一直留了下来,年复一年这城市就变大了。

?1963年1月4日,星期五大约中午,威廉·伯兰罕和家人到达图森。尽管比尔来过图森几次,他仍对这城市宽敞的四车道大街印象深刻。西南部土地广阔,但缺少水源。比尔注意到草坪稀少。许多人用仙人掌和其它可以保存水分的本地植物来点缀他们的院子。大多数房子是砖砌的,有许多是西班牙式的灰泥墙,泥瓦房顶。比尔对图森印象最深的是三面环城高高低低的山脉。图森北部的卡特里那山脉是大陆分界线南端的标志。

?开始伯兰罕一家被诺曼一家留住了。然后吉恩·诺曼领他们到他为他们租的小房子。吉恩怀疑这对一个有五口人的家庭来说太小了,但在比尔指定的价钱范围内,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的房子。比尔对他表示了感谢,全家人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那星期晚些时候,比利·保罗也到了图森,带着他的妻子罗伊丝及他们刚出生的儿子。比利·保罗租了一个两倍大的房子作为家和办公室,在那里他可以协助他父亲的布道工作。

?星期一早上,美达安排孩子们登记入学。利百加16岁了,高一上到一半了。撒拉11岁,六年级。约瑟7岁,二年级。

?不久,比尔为家人租了一个大点儿的房子;有点……实际上,他租了一幢复式公寓套房的两个对门。他的地址是公园大街3908号和3910号。这两套公寓比他在杰弗逊维尔的房子小,但一共有四个卧室,足以让他的家人住得舒适。比起刚开始诺曼弟兄给他们租的房子,现在他们有更多的空间。因为比尔不知道神让他们在这个城市呆多久,这两套公寓现在还适合。如果神告诉他在图森长住下来,他以后可能会找一个更大、更合适的房子。

?1963年1月12日,星期六,比尔开车向北行了100英里,开始在凤凰城地区的12个教会讲道,为期两周。1月27日,星期天下午,他结束了在拉马达旅馆的讲道旅程,在那里他对全福音商人会讲道,主题是《绝对》。他揭示了“绝对”的概念对我们这个社会何等重要,他从棒球比赛的裁判员、十字路口的交通灯讲到美国最高法院的法律裁决。他引用了《腓立比书》1:20-22,那里保罗说:“因我活着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处。”耶稣基督是保罗的“绝对”,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是他所有决定的根据。所以每个基督徒都要如此。比尔说:

?“在这个变化不定的的原子时代,基督徒需要的不止是加入教会的经历。你需要一个锚,一个你知道不会失败的绝对。众教会会失败,人会失败,但基督不可能失败。他是信徒的绝对。 如果基督是你的绝对,你就和他系在一起,和神的道系在一起。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正确的绝对?如果你在圣经中看到某事是基督分派我们去做的,然而有个人告诉你那只是对使徒说的,或者是适用于其他人——如果你相信那个人却不相信圣经,那么基督就不是你的绝对;那个扭曲经文、领你偏离道路的人就是你的绝对了。基督,这道,必须成为你的绝对。不要让任何东西领你偏离这道。当神赐给一个人圣灵,圣灵会让这人面向各各他,把道放在他面前。呐,小蔓藤会从公路的边缘长起来,爬上并缠绕小树,你认为它是没有恶意的。但你首先要知道的,它会紧紧地抓住你,直到把你拉向错误的道路,使你依赖那错误的道路。这俗世的哲学就是这样进到我们中间,直到开始把我们拉向世界。你必须手握神话语的两刃利剑,切断与世俗的一切藕断丝连,这样你才能不偏不倚地站立在神的道上;因为他是终极,那是每个信徒的绝对。”

?“一个被圣灵充满的男人或女人,会用‘阿们’来回应神的每一个应许。有人可能会告诉你:‘神迹的日子过去了;没有像神医治这样的事;圣灵的洗是给别的时代的。’然而你在圣经中看到彼得在五旬节那天说的话,那时他们都觉得扎心,想知道怎么做才能得救。呐,如果答案是加入教会,他就会说:‘你必须找到身体,加入教会。’但他没有那样说。他给他们开了必须照做的确切处方。他说:‘你们各人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叫你们的罪得赦,就必领受所赐的圣灵;因为这应许是给你们和你们的儿女,并一切在远方的人,就是主我们神所召来的。’那就是绝对。圣灵充满的基督徒会一直相信并按照神的道行事。”

?比尔回到图森,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但他的胸口仍能感到有不确定的压力 ,就像一只小公牛把一个牧童往围栏边上挤一样挤压他。比尔可以把它赶走,但它却总是回来。比尔从凤凰城回来没多久的一天早上,他醒得很早,躺在床上思考他的未来,他在想为什么主差他到西部来。他在脑海里回想着他最近的异象,有关一些天使以金字塔的形状临到他。异象从一个爆炸开始。发生这样大的爆炸谁能存活呢?然而,他听到了约瑟叫他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呢?若是主要马上带他回天家的话,他就得安排他的教会来照顾他的家人。或许他们会同意给他的家人一笔养老金。比利·保罗已经28岁,能照顾好他自己了,但比尔为他其余的家人担心,因为他们完全依靠他来谋生。

?他听见有声音在他脑中轻轻说:“到沙宾诺峡谷去。”

?没吃早餐,他就离开公寓,开车去了图森北部的边界,在那里卡特里那山脉陡然升起,让这个城市无法在这个方向扩展。他继续开车沿着与山脉平行的公路朝东走,那山峰在早晨的日光下闪耀好像黄铜。许多峡谷在这个山区呈锯齿状分布。其中的一座峡谷现在是一个国家公园。比尔进入沙宾诺峡谷,开车沿着这条狭窄的公路北上,这公路沿着沙宾诺河。在冬季的几个月,小河里有很多水,莱蒙山上的积雪融化流入了小河。水从一个水塘流入另一水塘,有时像小瀑布流过卵石,有时则从卵石周围流过,浇灌着不同种类的树木——梧桐树、三叶杨、柳树、白蜡树和胡桃树。刚开始小河在他的东边(在他的右边),只走了一英里多的路,他就从石头和混凝土制的桥上九次过河,最后小河在他的左边。不久这公路与小河分离,又蜿蜒了几百英尺,到通往登山小路的停车场为止。

?比尔顺着峡谷东边的小路前行。他现在在树的上方了,听着他下面各个领地的鸟儿在争吵。上面峭壁的某个地方,一只鸽子在向它的同伴咕咕地叫。沙宾诺峡谷西边的山坡正接受着阳光的沐浴,但比尔沿东边的山坡,在高高在上的巨大悬崖的影子下行走。

?这儿的景色是植物的仙境。因为植物都很高,树形仙人掌在较低的山坡上醒目地地挺立着,就像绿色的“棍棒巨人”,伸出胳膊赞美主;但较小的仙人掌也在岩石当中守护着各自的位置。桶状仙人掌炫耀着数百根卷曲成钩状的刺;刺梨仙人掌看起来像一大群带针的乒乓球拍——还有更多的种类。也有沙漠灌木,像牧豆树和假紫荆属树木。这些灌木的枝子上有刺,藏在大量光洁如蜡的小叶子之间。他上面的峡谷山坡达到垂直峭壁的几百英尺高。附在这些岩石顶部的植物非常少。

?徒步旅行20分钟左右后,比尔来到一些悬崖的顶端—— 一群中等山峰远远地耸立在最高峭壁的下面,但仍然离上面峭壁的底部还有很远。他爬到最近的山顶,停下来,在一个与山顶很近相对平坦的地方休息。一对岩石柱在离他很远的上方突了出来,但对于他的目的来讲,这个地方已经是他想爬到的最高地了。他注意到一只鹿沿着他下面的山坡走在一个打猎用的小路上。比尔站在那儿不动,看到那只鹿停在那里,抬起头细听危险的声音。比尔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溪流轻微的咯咯声混杂着微风低沉的声音。突然一阵风把他的帽子刮了下来,帽子往前滚了几英尺,落在一棵蔓仙人掌的枝条上。鹿被这个情形吓了一跳,逃走了。

?比尔捡起帽子,跪在蔓仙人掌旁边祷告。蔓仙人掌是一种灌木,但它没有中心树干;所有的枝条都从地面的一个中心点伸展出来。它的枝子被叶子覆盖着,每片叶子下都藏了一根一英寸长的刺。蔓仙人掌是以色列一种多刺植物的亲属,很久以前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的那天,罗马士兵用它编了一个荆棘冠冕戴在他的头上。

?比尔把他的圣经放在地上,头转向东边的悬崖,把手举过头顶,大声祷告:“主啊,你给我的上次异象中的爆炸是什么意思?那是指我的死吗?我并不怕死,但我需要知道,这样我可以为我的家人准备一下。如果你很快就要带我回‘家’,那就让它在这儿发生吧,没人能找到我尸体的地方。或许某天你会让约瑟发现我的圣经在这儿躺着。”

?突然他感觉到某种坚硬的东西触摸他的右手。他的手指本能地抓住那个物体,要看看那是什么。他惊讶地看到一把两刃的剑握在他的手里,刀刃的尖端朝着天空。他把手放下,细细地查看那剑。剑的护手看起来像金的,剑柄看起来像珍珠。太阳从峡谷东边的地平线升起,升到足够高的位置,透过一个鞍状物照射过来,泛出明亮的光线使剑刃闪耀好像擦亮的银子。它的两刃看起来锋利无比。那短的双刃,比尔感到既有吸引力又有点反感。他一直害怕刀剑,他为没有生活在刀剑的时代感到高兴,那时候剑有时被用来解决争端。

?“这很奇怪。”他说道,在空气中挥动刀刃。“感觉就像和我手握过的任何东西一样真实。为亚伯拉罕创造公羊的同一位神就在我附近的某个地方,是在印第安纳州和肯塔基州为我创造了那些松鼠的同一位神。现在他创造了这把剑。但我要用它来做什么?我知道国王用他们的剑来封英雄为爵士。或许这是指我应该按手在某个人身上并按立他为传道人。”

?他震惊地听到峡谷深处传来隆隆声:“这是独一君王的宝剑。”

?“但为什么给我看一个君王的宝剑?”比尔问,他仍不确定。

?“不是‘一个君王’的宝剑。”那个声音回答并强调那定冠词;“是‘独一君王’的宝剑!”

? 在阳光的闪烁下,那把剑消失了。尽管比尔的手现在空了,但他的心却被充满了。现在他明白了。神是“独一的君王”,“独一君王”的剑就是他的道——圣经,是比尔用来指引他生命的指南针;是他把自己永恒的归宿押注在上面的“绝对”。当他砰砰跳的心平静下来,他感到主在向他轻轻地说话,好像他脑中有个声音说:“不要害怕死亡,这是你事工的第三次拉动。”

?比尔拾起圣经,跑回他的汽车旁,快乐地欢呼叫喊,他的声音在峡谷金色的悬崖壁之间回荡。现在得知那天使的异象并不是指他要死去,至少现在还没有,他很满足。神有更多的事要他先完成。

?几天后,比尔让比利·保罗给每个在伯兰罕布道大会通讯名单上的人寄一张明信片,通知他们从3月17日到24日他会在杰弗逊维尔举办一系列特殊的聚会。他在二月只讲了一次道,那次聚会就在图森,那样他不用旅行到很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番后,他期待在开车回杰弗逊维尔之前去打野猪。

?野猪是美洲本地的动物,从亚利桑那州到阿根廷都能找到。尽管它们长得像猪,但它们在某处骨架和牙齿特征上和真猪不一样。野猪的食物种类多达25种动物,适于在亚利桑那沙漠严酷的环境下存活。它们吃植物、幼小的动物和腐肉。它们有斑点的棕色皮肤能使它们与周围的沙漠融为一体,这使它们对成功狩猎是一个真正的挑战。

?1963年,亚利桑那州的野猪狩猎季节从三月一日(星期五)到三月十日。起初比尔计划在这个季节的开放日打猎。但当他收到一个来自德克萨斯州妇人的长电报时,他的计划变了。妇人请求他到休斯顿去请求法院宽恕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因犯罪正面临着死刑。在报纸上读完这个案件后,比尔觉得如果他不尽力去救这个年轻人的性命,他就再也不能去打猎了。他推迟了他的打猎行程并做了一个到休斯顿的短期旅程计划。他也给在休斯顿的一位牧师打了电话,那牧师曾邀请比尔讲道,如果他去了那个城市的话。

?1963年3月3日星期天,比尔和比利·保罗开车去了德克萨斯州的休斯顿。星期一上午比尔在法院呆了一会儿。[注353:这年轻人不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终身监禁。]星期一晚上比尔在市礼堂讲道,聚会后马上动身回家。朋友们开车把他送回到图森,当时比利·保罗仍然在杰弗逊维尔的东北部。

?3月6日星期三,威廉·伯兰罕、弗雷德·索斯曼和吉恩·诺曼用索斯曼弟兄的小卡车载着他们的来复枪和野营装备。他们沿着高速公路向东走到威尔科克斯,然后北转,开车走在石子路上,直到他们来到了加流诺山脉的东侧。他们与亚利桑那州的日落幽灵镇很近,那里曾经采矿业很兴盛。日落峰在海拔7104英尺,是这个地区的最高点。它在加流诺山脉往东和皮那雷诺山脉往北之间的谷底之上至少2000英尺。

?那天下午他们在一块干地安营,那里悬崖环绕,好像一个巨人的手指呈杯状与地面平行。峡谷的地面被牧豆树点缀着,这给打猎的人在露营时提供了很多阴凉。星期四,比尔看见了一群野猪,他射了一只;但他的朋友那天晚上都回到了营地,子弹仍装在他们的来福枪弹匣内。既然比尔知道这群野猪出没的大概区域,他想第二天他可以帮助弗雷德和吉恩打猎。

?3月8日星期五黎明时分,比尔让弗雷德和吉恩徒步走这边,他走另一边,想把那群野猪赶到他们的方向去。这是一个灌木丛地区,高达10到25英尺高的牧豆树占多数,依赖土壤的深处供给养分。加流诺旷野较高的海拔使这儿的气候太冷了,养不活长臂的树仙人掌;但别的种类非常多,像桶状仙人掌和刺梨仙人掌。植物在峡谷底部长得最茂盛,给了野猪很多藏身之处。比尔徒步到了峡谷顶端的山脊,这样他就可以更容易发现隐藏的动物。现在他眼前是一连串山脊的美景,那些山脊是这段山脉较高的山峰。日落峰在他的南边升起一点,中国峰耸立在北部十英里开外。图森在他的西南方大约40英里远。

?他走了几个小时,有时在较高的地方,有时则在低处的溪谷,还时常停下来用他的双筒望远镜来观察地形。大约8点,他看见吉恩和弗雷德在距他一英里远的地方。弗雷德在峡谷的另一边。比尔向他挥手,弗雷德也挥挥手。太阳在无云的天空照耀,已经烤掉了早晨的寒冷。汗从比尔黑帽子的防汗带上滴下来。他坐在一个岩石上休息,把枪放在大腿上。他看到一个苍耳粘在他的一条裤腿上,便把它摘下来,看着那个捏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带刺的种子。苍耳不是这些沙漠山脉中的普通植物,但不知怎么的,这个种子看起来很熟悉。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峡谷下面有什么在移动。一头公野猪出现在五百码远的一棵刺柏树附近。借着他的双筒望远镜,比尔可以看到大约有二十头野猪在灌木中移动。它们还没有觉察到危险。比尔扔掉手中的苍耳,悄悄离开那个地方。当看不见野猪时,他便站起来,跑着穿过一个山脊,然后踏上一条狩猎小路到了谷底。当他跑的时候,他想了最佳的方法,要把那些像猪的动物赶到谷底,这样他的朋友就能直接射中它们。

?突然一个巨大的爆炸,把地震动了。灰尘升到空中,桶一样大的石块翻滚到峡谷的下面。当时,比尔想到可能有人向他射击。他朝西边的天空望去,看到一个白色的金字塔正以比超音速喷气式飞机还要快的速度接近他。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一群的天使。他们拥有大能,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他们的翅膀向后面扇动,胳膊都向前伸。比尔屏住呼吸,在他呼气前,这些天使包围了他,不知怎么的,(他们不是用手)他们把他提到了空中。好像地球和天空都在他四周旋转,他的意识到了人类感知能力的极限甚至有所超越。总共有七位天使。他的两边分别盘旋着三位天使,他们的姿势往上倾斜,一位天使在上面与他们形成三角形。他右边最底端的那位天使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天使看起来比其他的更加鲜艳,好像在某些方面上他比他的同伴更突出。从左往右数,这个是第七位天使。比尔感到不可思议地被他吸引,好像他们中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突然这位天使举起一把剑说:“回到杰弗逊维尔去,在那儿《启示录》里七个被封印的奥秘要被揭开。”

?天使们温柔地把他迅速放回满是沙砾的谷底;然后他们升到平流层[注:距地表约10至50公里的之间的大气层],停在那儿回头看着他。比尔看到,这些天使改变了外貌,看起来像光——但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地上的或星系的那种光。他们看起来是——超自然的。他们是一种纯净的灵,他们能在一刹那间变成这世界上的身体。比尔看着这七位天使扩散,直到他们融为一片云,看起来像长着羽毛的光环,形状有点儿像三角形。然后他们就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只是从视线中消失了,因为他们的存在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比尔对这事实很肯定。

?天使到达之前,吉恩·诺曼正一边沿着山脊行走,一边看着峡谷下面,在那儿比尔正试图把那群野猪赶出来。吉恩那时没有看到他的朋友,但他大概知道比尔的所在地。吉恩继续用眼忙着搜寻灌木丛,找寻一些动物活动的迹象,希望看到比尔吓跑的野猪。突然,吉恩有种极奇异的感觉临到他,他开始没缘由地哭泣。几分钟后,这种奇异的感觉过去了,他的眼泪止住了。他在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当——隆!那个爆炸吓到了他,导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从他头顶的空中直接传来的。他向上看,猜想可能是声震[注:飞行器超过声速时发出的声音]。可他并没有看到任何飞机;也没有任何喷气式飞机的引擎发出明显的大声音从这个地方经过。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的确看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他看到了两股水蒸汽,或是光或是别的什么……他们相隔有几英里并向上倾斜。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像这样的东西。

?到现在,吉恩已经失去了打猎的兴趣。不知什么原因,他想尽快见到比尔,所以他就向那个方向走去。地面不平坦,那意味着他不能走很快。他必须要非常小心,使他的小腿不会意外地擦到仙人掌,仙人掌会无情地用它们的刺扎他。走了将近半小时后,他到达了那个地方,之前他在那里看到比尔下了峡谷。现在他看到比尔正从陡峭的山坡上来,朝他走来。吉恩向他挥手喊叫,引起他的注意。

? 当他们见面时,比尔问吉恩:“你听到了那个像大爆炸的声音吗?”

?“肯定听到了,比尔弟兄。开始我以为是飞机突破了声障,但那里并没有飞机。我在这里打猎好几年了,以前从来没听过像那样的声音。你认为那是什么呢?”

?“我知道它是什么,吉恩弟兄;但现在不要问我。我以后会告诉你。”

?吉恩放下这个话题,尽管整个下午他的脑海里都是这件事,到了晚上他们一起坐在篝火旁谈话时,他仍在想着它。弗雷德·索斯曼那天上午也听到了那个爆炸声,他也提起了它。比尔并不想谈论它,觉得不是适当的时候和地方。但他确切地知道他下一步必须做什么。

?星期六早上,三个猎人收了帐篷回到了图森。由于他可怕的经历,比尔完全失去了打猎的热情,所以他就用即将去杰弗逊维尔的行程作为理由缩短了他们的打猎旅程。尽管弗雷德和吉恩都没有打到野猪,但那并没有使他们烦恼。他们感到一件大事正在来临,他们很急切地期待八天后的特殊聚会。他们都计划要到那里去。

?3月12日,星期二早晨,四辆汽车组成的旅行队离开图森,向印第安纳州的杰弗逊维尔进发。比尔和吉恩·诺曼开一辆车。索斯曼一家、辛普森一家和马奎尔一家开着他们的车跟在后面。

第88章

七印的揭开

1963年

序文——神在简易中

?1963年3月17日,星期日上午,威廉·伯兰罕站在伯兰罕堂的新讲台后面,开始一系列有关《启示录》第6章和第8章七个被印封住的奥秘的讲道。在他开始讲道之前,他把这座翻新的教堂献给了主。承包商把北墙延伸了30英尺,并在教堂的外墙上贴了红砖。会堂的内墙由木镶板覆盖。一些东西则没有改变。讲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自从1950年起,这张照片就装饰着那面墙。那是在得克萨斯州的休斯顿拍的那张照片的放大版,是那张有火柱悬在威廉·伯兰罕头上的照片。会堂的地板上排列着类似剧院式的座位(单个,但连在一起),20世纪50年代一直就在使用。当然现在有更多的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有人。

?比尔说:“大约30年前,我把这块地方献给了耶稣基督,那时这儿还是一个长满百合花的烂泥塘。百合花是一种奇怪的花,生在泥沼中,必须从泥里水里挣扎出来才得见阳光,展现它的美丽。我认为这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事。从我年轻时,我就注意到池塘的百合花努力伸到水面上,开放花瓣,放射出谷中的百合——耶稣基督的美丽光彩。”他引用《马太福音》11:25-26:

?那时,耶稣说:“父啊,天地的主,我感谢你!因为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父啊,是的,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

?比尔这次讲道的题目是:“神在简易中隐藏自己,又在简易中启示自己。”他说:“许多人因神启示自己的方式而错过了他。对于神应该是什么和神应该做什么,人们有自己的想法。男人和女人们总是颂扬神做过的事,盼望他将做的事,却忽略他正在做的事。他们就是这样错过了他。他们往后看,看他做了多伟大的事,但他们没有看到他是以简易的方式做到的。当他们往前看,看预言要发生的伟大事情;十有八九,事情已经在他们周围发生,它是如此简易,以致人们都没有认出来。”

?比尔用施洗约翰作为一个例子说明这个原则。《以赛亚书》40:3-4预言:预备弥赛亚道路的那个人将会如此大能,他会削平山冈,填平山洼,修好引向基督的每条路。七百年后,一个穿骆驼毛衣服、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约旦河边讲道:“神的国近了,你们要悔改。”约翰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他没有钱,没有威望,没有优雅的言谈举止;然而施洗约翰应验了经上所写关于他的所有预言。[注354:玛3:1;太3:3; 可1:3;路1:76; 3:4;约1:23]约翰的事工是如此简易,以致他那个日子的大多数宗教学者都没看出神所做的工。

?然后比尔转向最伟大的例子:弥赛亚来到以色列。耶稣降生在一个马槽里,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目的的。他被普通人抚养长大,学了普通的木匠活。当他开始他的事工时,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医治病人,教导人们天国的道理。除了他的长袍和凉鞋,他什么都没有。他的生活如此简易,然而他是神给人类最伟大的礼物。为什么那个时代的领袖们没有看出耶稣是基督,是神的受膏者呢?他们错过了他,因为他们在寻找闪光的东西、壮观的东西,适合他们因误解经文所想象出来的画面。他们不明白神是通过应验预言来解释预言的。

?当门徒们意识到这教导他们的夫子确实是那被应许的弥赛亚时,他们问耶稣:“文士为什么说以利亚必须先来?”耶稣回答说:“以利亚已经来了,人却不认识他。”他们没有认出他。[注355:太17:10-13;可9: 11-13]当然,耶稣指的是施洗约翰,以利亚的灵在他身上。比尔说:“我想要稍微震动你们。被提也会同样发生。[注356:林前15:51-52;帖前4:16-17:“被提”指的是在末时的大灾难临到地球以前,基督的新妇被取走。]在审判降临以前,它会以如此简易的方式临到,人们会看见人子,他们会说:‘以利亚不是应该先来吗?不是应该有一个被提吗?’耶稣会回答:‘它已经发生了,只是你们不知道。’那就是神在简易中隐藏自己的方式。”

间隙

?1963年3月17日,星期日晚上,威廉·伯兰罕传讲了七个教会时代和七印之间的间隙。“间隙”这个词的意思是一个缺口或空隙,在这儿指的是《启示录》第4章和5章的地方,它相继发生在《启示录》第2章和3章七个教会时代和6章和8章七个被印封住的奥秘之间。第4章和5章中描述了天上发生的大事,那使基督徒教会的得胜成为可能。基督的新妇在《启示录》第3章的末尾上去赴婚宴,直到第19章才回到地上。因此,新妇没经历大灾难时期。然而,《启示录》第4章和第5章是发生在天上的事情,地球上的事物是受时、空轴影响的,而这些事情则超越了时空。记住,它发生在永恒里。

?在《启示录》第4章,约翰看见神坐在他的宝座上被耀眼的虹围绕着。有闪电和雷轰从他周围发出,神的脸面发光好像美丽珍贵的宝石。宝座周围站着四个独特的活物,每个活物都有六个翅膀和很多眼睛。第一个活物像狮子,第二个像牛犊,第三个脸面像人,第四个像飞鹰。这个大宝座的周围,有二十四位长老坐在小一点的宝座上;大宝座前又有七盏灯点着,这七灯就是神的七灵。

?比尔读到第5章:

? 1我看见坐宝座的右手有书卷,里外都写着字,用七印封严了。2我又看见一位大力的天使大声宣传说:“有谁配展开那书卷,揭开那七印呢?”3在天上、地上、地底下,没有能展开、能观看那书卷的。4因为没有配展开、配观看那书卷的,我就大哭。5长老中有一位对我说:“不要哭!看哪,犹大支派的狮子,大卫的根,他已得胜,能以展开那书卷,揭开那七印。”6我又看见宝座与四活物并长老之中,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杀过的,有七角七眼,就是神的七灵,奉差遣往普天下去的。7这羔羊前来,从坐宝座的右手里拿了书卷。8他既拿了书卷,四活物和二十四位长老就俯伏在羔羊面前,各拿着琴和盛满了香的金炉,这香就是众圣徒的祈祷。9他们唱新歌说:“你配拿书卷,配揭开七印,因为你曾被杀,用自己的血从各族、各方、各民、各国中买了人来,叫他们归于神;10又叫他们成为众王,做祭司,归于神,在地上执掌王权。”

?神在《启示录》第5章中所拿的书卷并不像我们今天的书。它是一个书卷,是单张的羊皮纸或纸莎草纸。[注357:纸莎草纸是一种由像芦苇的水生植物做成;羊皮纸是由动物皮做成。]尽管约翰没有确切地告诉我们这种书卷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我们查考古时的书卷,我们就会看到,作者一般会在书卷完成后卷成一个管状以便储存。如果它是写给一个特殊收件人的,前缘就会滴上一滴热蜡封上,再在蜡上印上印章。印章通常是有雕刻图案的指环。用这种方法会保持内容的隐秘,直到这书卷被授权人打开。

?约翰看到的书卷里外都写着字。外面包括了他在《启示录》第6章和8章里所描述的象征。而里面(当它被卷起来)包括了对这些象征的解释,那就是,这些奥秘的启示。七印是怎样封在这个书卷上的?没人确切知道。或许这印被从内部固定在了缎带上,那带子作为书签从书里伸了出来。或许是七张纸一层层地卷在一起,每一张都有一条缎带捆着,用一滴蜡封上。或许它只是一张书卷被卷了起来,有七滴蜡并排滴在外露的前缘上,封在书卷的主体上(这在当时的罗马文件中很常见。)。外表如何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被做成的,因这书卷是被神的灵封上的。更准确地说,每个奥秘都被神不同方面的灵封上,他宝座前的那七盏灯是象征,实际就是神的七灵。一个印代表一项已完成了的工作。比如,圣灵是一个基督徒身上的印。圣灵把单个的信徒封进了神的国,直到他或她得赎的日子完成。[注358:弗1:13-14; 4:30; 罗8:22-23]另外一个例子在《马太福音》第27和28章中能找到。耶稣埋葬后,罗马士兵给堵住他坟墓入口的石头盖了印。他复活的时候,主的天使(神授权的代理人)把石头滚开,打开了那个印。

?比尔教导,在《启示录》第5章中提到的书卷是那本救赎的书。它是亚当在伊甸园犯罪时所失去的对一切的所有权契约。本来亚当被给予了完全控制这个完美世界的能力。作为神的第一个儿子,他就像是一个业余的神掌管着地球。神也给亚当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但当亚当听从了他妻子的推理,而不是持守神的道时,他就丧失了他的产业——那就是,他永恒生命的权利。死亡进入了这世界,就像神曾警告过他的那样:“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注359:创 2:17]当亚当丧失了永生和掌管一个完美世界的权利时,这所有权契约就回到了原主人——全能神的手里,他用七印封上这书卷来保护它,这样就不会落入撒但的手中。救赎的全部计划都包括在封着七印的书卷之中,它在等着有人接过它、打开印、救赎人类失去的产业的那一天。

?但神在等待救赎的那日到来时,并不是什么也没做。数个世纪中他赐灵感给先知写下了这救赎计划的各个部分;后来这些作品被集结成书,我们称之为圣经。整个教会时代中,敬虔的人要竭力弄明白神的计划,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了成功。然而他们从没有获得完整的画面。显然,耶稣基督是这个计划中的关键因素。他的受死和之后的复活使神的灵进入普通人里面并把他们变成神的儿女成为可能。他的计划的其它方面更难以理解;例如神的本性,信徒得圣灵洗的证据等等其他的教导。神应许到了时候会揭开他伟大的救赎计划的整个画面。

?“救赎”这个动词,意思是通过付一定的赎价重新取得所有权。约翰搜寻整个时空和永恒,有谁能配从神的手中拿到那书卷并揭开那七印呢?旧约的族长没一个能做到——以诺、挪亚、亚伯拉罕、约瑟做不到。旧约的先知没一个能做到——摩西、以利亚、但以理、施洗约翰做不到。新约的使徒没一个能做到——马太、彼得、雅各、包括约翰自己都做不到。教会时代的使者没一个能做到——保罗、爱任纽、马丁·路得、约翰·卫斯理做不到。天上的被造物(像天使和撒拉弗)确实没有犯罪。但神的律法规定:任何救赎者必须是被奴役者的至亲。[注360:利25:47-49; 得3- 4章]看起来神将找不到一个足够好、有足够能力的人来赎回亚当失去的产业。约翰痛苦地哭泣,因为如果找不到那配接过书卷、并揭开救赎计划的人,人类将会永远失丧。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将活得毫无意义。

?二十四位长老中有一位说:“不要哭,约翰!犹大支派中的狮子,大卫的根和后裔,他已得胜。”动词“得胜”意思是角力并战胜。(那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所做的,那时他祷告直到汗像血点从他的身体滴下来。[注361:太26:36-46; 可14:32-42; 路22:39-46 ]他正在战胜他回避十字架的“人的欲望”。)约翰转身,期望看见一头大力的狮子。相反,他看见了一只有七角七眼的羔羊。一些白羊毛被自己的血染红了,好像在征战中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才得胜。然而他已经得胜了!耶稣在每个细节都遵行他父的话语。他配救赎亚当失去的一切。

?约翰往宝座的周围看,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羔羊。他来自哪里?他来自父的宝座,自从他被杀、复活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当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从死里复活以后,就坐在神的右手边,成为一个中保,长远活着,为圣徒代求。他会求神怜悯七个教会时代的圣徒,因为他们不知道整个的救赎计划,行走在他们所知道的光中。但终有一天他作为中保的职责会结束。当最后一个选民得到神的印时,就不再需要中保了。然后基督会转换角色,成为一个审判官。[注362:启19:7-9]施恩座会成为审判座。[注363: 约柜坐落在会幕最神圣的地方,预表基督自己。约柜的盖子叫做施恩座,意思是能找到怜悯的地方。出25:1-22;利16:2; 民7:89; 来9:3-5.]约翰看到那羔羊从坐宝座的右手中拿过那书卷。讲到这里,比尔把他讲道的重点转向《启示录》第10章。他读到:

?1我又看见另有一位大力的天使从天降下,披着云彩,头上有虹,脸面像日头,两脚像火柱。2他手里拿着小书卷,是展开的。他右脚踏海,左脚踏地,3大声呼喊,好像狮子吼叫。呼喊完了,就有七雷发声。4七雷发声之后,我正要写出来,就听见天上有声音说:“七雷所说的,你要封上,不可写出来。”5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6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7但在第七位天使吹号发声的时候,神的奥秘就成全了,正如神所传给他仆人众先知的佳音。

?这位从天降临的天使除了是基督自己不可能是别人,因为他头上有虹,那可以证明他是立约的天使。他手里拿着展开的书(见第二节经文)是《启示录》第5章中被合上的那同一本书。当他起誓时(5, 6,7节),他指着自己起誓,因为没有比他更大的。[注364:来6:13-20 ]他向我们应许:在第七位天使发声的日子里(就是在第七个教会时代的使者传讲信息的日子里),神的奥秘就成全了,至少是天这边预定要知道的奥秘。

?为了完成神的奥秘,这最后一个教会时代的使者也必须是一位先知。作为先知,施洗约翰应验了《玛拉基书》4:5-6的第一部分,因此这末世的先知将应验那预言的最后部分:把儿女的信心恢复到使徒父亲的信心上。这两个先知之间有一个连接点——职责的关联。施洗约翰比先知更大;他也是一个使者,带着一个信息被差来让人们准备弥赛亚的到来。[注365:太11:7-12; 路7:24-28.]施洗约翰向那些愿意听从的人证明了基督。同样,第七个教会时代的使者将是一位先知使者,他的信息也会向那些愿意听从的人证明耶稣基督,并因此使他们的心准备好耶稣基督的第二次到来。

?比尔说:“尽管这本救赎的书在过去的六个教会时代中已经被探究过,但直到末时第七位天使开始说出奥秘时,它才会被完全理解。他会揭开所有这些人探究过的遗留问题,那时这些奥秘会作为神的道从神降下,揭开神的整个启示。然后有关神性及其它的一切疑问就都被解决了。所有的奥秘,像蛇的后裔等等,都会被揭示出来了。

?“我没有捏造。它是‘主如此说。’我根据圣经向你们解释——当第七位天使发出信息时,被神的圣先知们所宣称的神的奥秘就成全了(这里指写下圣经的先知)。在最后一个教会时代的使者发声的时候,整个教会时代中所有被探究的那些遗留问题现在一块儿解决了。当印被揭开、奥秘被揭示时,这位天使(这使者,基督)将降下,头上有虹,一脚踏地一脚踏海。”

?在讲道结束时,比尔提到耶稣讲到的十个童女出去迎接新郎的比喻。[注366:太25:1-13]她们都拿着灯,但只有五个童女是够聪明的,灯里配备了油。当新郎延迟的时候,她们都睡着了。半夜有人喊着说:“看呐,新郎来了,你们出来迎接他!”愚拙的童女以为她们有油,但当她们的灯芯不能点亮时,她们意识到了她们的错误,便冲出去买油。她们去买的时候,新郎到了,那聪明的童女就同他进去坐席。门被关上并且锁上了,结果那些愚拙的童女进不去了。

?比尔教导说:“当这十个童女睡着时,有声音出来,一个声音,一个喊声。发生什么了?所有这些睡着的童女起来,修剪灯芯;这些聪明的童女进去赴婚宴,剩下的则被留下来要经历大灾难期——哭泣,哀嚎,咬牙切齿。[注367:太22:1-14 ]那是被留在外面的教会,不是新妇。新妇进去赴婚宴了。教会和新妇之间有不同之处。

? “为什么这些印要被揭开?在最后一个教会时代,它们要被揭开,启示这些隐藏的真理。为什么?羔羊揭开这些印,并把它们启示给他的新娘,以便为他的王国聚集臣民。瞧?他想把他的臣民带到他那里。

?“当这只被杀的羔羊从永恒中、从父的宝座中出来,走向前,接过他的所有权,施恩座就变成了审判座。然后他成为——不是一个羔羊,而是一头狮子,君王;他呼召他的王后来站在他的旁边。就像保罗写的:‘岂不知圣徒要审判世界吗?’” [注368:林前6:2]当耶稣基督在各各他献上自己时,为救赎我们付上了全价。耶稣挂在那残忍的罗马十字架上,叫道:“成了!”[注369:约19:30]但他仍然必须认领所有那些是他赎买产业的人。当这最后一个人进入这位大牧羊人的羊圈时,他伟大的救赎计划就完成了。

第一印——《启示录》6:1-2

?讲解完天上宝座周围的背景,威廉·伯兰罕准备讲解救赎书卷上、这七印背后的那些奥秘。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他计划用整整一周的时间封闭自己。星期一一大早,他就进入书房,准备这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儿。房间很安静,因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仍然在图森,孩子们还得上学。

?他首先读了《启示录》6:1-2:

?1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2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 “嗯,它是什么呢,主?”当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他问。然后他跪下来祷告。过了一会儿,他拿起圣经,又读这两节经文。它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有些人是如何解释的。近来他读了三本有关《启示录》的书。这三本书都是由杰出的神学家所写,对白马和它的骑士的含义,他们意见一致。在《启示录》的象征手法上,兽代表着权力。一匹白马暗指纯洁、神圣和正义。因此,这白马骑士一定是圣灵,他在第一个教会时代出发,去用耶稣基督的爱征服世界。那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对此祷告了几小时后,关于这个主题比尔还没有得到任何不同的启示,因此他决定从那个角度开始查考第一印。他在桌旁坐下,手中拿着钢笔,整理好他的记事本,很快地翻开圣经,查找支持这个想法的经文。他正要写下第一条笔记,这时房间的气氛改变了。他感觉到圣灵进入房间,之后他看见那火柱悬在他前面。那个超自然的光的出现是在警告他,就像它以前做的一样。比尔对它一直都不习惯。当他观察那永恒的火焰,他看见第一印揭开了,书卷展开到那里为止。他拿出钢笔,开始写。

?星期一晚上,伯兰罕堂的门在六点半打开。七点半比尔准时走出牧师书房,站在讲台后面,问候他的听众。回顾了教会时代和七印之间的间隙后,他快速转入第一个被印封住的奥秘的启示。当约翰看见那羔羊揭开第一印时,约翰听见雷的轰鸣声。简单地说,约翰听见了神的声音。比尔引用《约翰福音》12:23-29证明这点,在那里耶稣大声祷告,一个声音从天上来回答他,但站在耶稣旁边的众人却说他们听见了雷声。

?接下来,宝座周围的四活物之一说:“你来看!”比尔同意那些神学家说在《启示录》中兽代表能力的观点。这四个兽(四活物)像狮子、牛犊、人和飞鹰,代表四福音的能力:《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

?然后他讲到白马和它的骑士。神学家们把这骑士描述成用福音征服第一个教会时代的圣灵,对此,比尔说:“那听起来不错,但这不是真理。我从圣灵得到的启示是——基督和圣灵是同一个人,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所以基督,也就是那羔羊,站在这里,手里拿着书卷;但白马骑士去了那里。因此,这骑士不是圣灵。”

?他继续说:“那是末时要被揭示的一个奥秘,基督怎么可能是三位归入一位里呢?。三位一体论者竭力告诉我们父、子和圣灵是三个不同的人。父、子和圣灵是这同一位的三个彰显——不是三位神,而是三种职分,或者说是同一位神的三种属性。因此,看那些象征,基督怎么能骑着白马出去到那儿,却仍然手中拿着书卷站在这儿呢?这不可能。因此,在白马上的这个人不是基督。”

?如果这白马骑士不是耶稣基督,他是谁呢?比尔教导说:这骑士代表敌基督的灵。这白马是伪装的。为了潜入教会,这骑士假装是正义的。耶稣说:这虚假的灵与圣灵看起来如此相像,以至于除了选民,每个人都会被他的伪装所迷惑。[注370:太24:24;徒20:29]注意:这白马骑士拿着弓,却没有任何箭。他是吓唬人的。他没有属灵的大能。撒但用欺骗手段操纵政治势力。他利用罗马帝国的政治势力杀害了耶稣。当那样没能阻止神的救赎计划,撒但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在基督教传开前消灭那初期的信心。他成功地杀害了大多数的使徒,包括保罗。他甚至煽动罗马皇帝尼禄宣布基督教非法,结果成千上万的基督徒因为他们的信仰而死。但撒但无法阻止这福音的传播。因此他改变了策略,他自己加入了教会。他举荐自己是信徒,有计划地歪曲了保罗所传讲的道。他的目标是从里面征服平信徒。回想整个教会时代的教导,神是怎样憎恨尼哥拉一党人的行为。[注371:启2:6]“尼哥拉”一词的意思是“征服平信徒“。撒但努力消除圣灵在教会的领导地位,要用人的领导取而代之。他收买了某些人,成为凌驾于群众之上的老板。他的长远目标是使一个人成为凌驾于所有其他人之上的老板。他的计划并不是从行为开始的。他在人们中间轻轻地以灵的形式开始,一个倾向于形成组织的灵。他以一个灵开始,然后形成了一个说法,最后成为行为。逐渐地这些行为演变成了教义;最后当罗马帝国皇帝康斯坦丁信奉基督教并使它成为罗马帝国的官方宗教时,这些教义就成为了法律。为了使他巨大帝国的所有市民更加认可这个剧烈的变革,他在基督教的教义中融合了异教信仰的成份,以至于每个人对这个新的宗教都感到舒服。为了管理这个官方的国教,康斯坦丁组织了罗马天主教。在公元325年,他在庇推尼(现在的土耳其)的尼西亚召开了一个会议,教会的教义被讨论并由聚集的主教投票决定。他们一致相信神是三位一体的——就是说,一位神在三个位格中。他们说神的每个位格都和其他两个是平等的。从那点上,错误就呈指数增加。最终,他们选举出一个教皇作为罗马天主教的领袖,让一个人成为凌驾于其他每个人之上的老板,撒但实现了他的目标。

?开始时这白马表现得多么单纯。在约翰的一封书信中,他告诉早期教会:敌基督的灵已经在地上了。[注372:约一2:18]从一开始撒但就渴望像个国王一样被加冕,像神一样被敬拜。但一个灵不可能被加冕。当异教的罗马成为教皇的罗马,教皇被加冕成为罗马天主教帝国的统治者,那么撒但就有了接受王冠的方式。敌基督的灵进入这教皇,他成为假先知,教导虚假的道。随后历史上出现一连串的假先知。罗马天主教会成为《启示录》第17章所讲的大淫妇,她歪曲了道,用她的淫乱——敌基督教义污染了这个世界。(任何反对道的就是敌基督,因为基督就是道。[注373:约1:1])最后这大淫妇有了女儿,她们成了她们母亲的敌基督体系的变异品种。

?末时,那假先知会成为《启示录》第13章所说的兽。在最后的这个大艰难期,这兽将控制整个世界的经济。(基督的新妇这时已经走了,被提赴羔羊的婚宴了。)这最后的教皇将是一个天才,一个超人,他会暂时把世界从政治和经济灾难中挽救出来。罗马天主教会和犹太人会订一个盟约。[注 374:但9:26-27]中东最后表面上会呈现和平局面。有一个时候,这位教皇的政策将发挥很大的作用,以致整个世界的政治和宗教领导人都将会把他们的政权附属在他的领导之下。在《帖撒罗尼迦后书》2:3-12,保罗说:神会允许这些人相信这兽的谎言,神会因他们受迷惑而将他们定罪。《启示录》13:8说:“除了名字记在羔羊生命册上的人,都要拜他。”最后,罗马会打破与犹太人的盟约,这兽的真实本性会显露出来。除了那有兽印记的,没有人能够做买卖。这兽会逼迫甚至杀害那些反对他的人。那余剩的(指愚拙的童女)会抵挡这兽直到死去。比尔说:“记住,敌基督和这兽是同一个灵。”

?比尔总结第一个印的奥秘说:这白马骑士代表这同一个撒但权势的三个阶段(鬼魔的三位一体,如果你想这么称呼的话)。第一,他是敌基督的灵,教导尼哥拉一党人的教义。他是敌基督,因为他反对第一个教会时代使者——保罗的教导。第二,他成为假先知——一个教皇,教导虚假的道;教导罗马天主教会的等级制度,贬低圣经是神在地上的最高权威。第三,他成为兽——在末时撒但的能力会臻完美,化身为一个奸诈、欺骗的超人。

第二印——《启示录》6:3-4

?星期二晚上,威廉·伯兰罕开始讲道,他首先回顾了先前的这一系列讲道,然后展示了他当前主题的背景信息。他提醒会众注意前四个被印封住的奥秘中事件的顺序。每当羔羊揭开一个印,父宝座周围的四活物之一就在天上宣告。每个印中的事件,一旦开始,就继续到结束。当奥秘被打开时,教会时代的使者就会捕捉住那启示的灵,并对教会时代宣讲那启示。它以属灵的战争开始,当那个时代的启示被那时地上的大多数人拒绝时,就以暂时的审判结束。记住,保罗在第一个教会时代建立的真理随后被虚假的教师削弱。因为中世纪教会时代的使者是改教家,不是先知,他们没有完全明白他们竭力要复兴的道。他们的神学留下了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根据《启示录》10:7,第七个教会时代的使者会把这些不确定的教义集中到一起,向教会解释。末时的大多数人会拒绝那最后这位使者,带来最后的审判。听从并接受他信息的人会很少。

?讲道到中途,他读了《启示录》第6章3-4:

?3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4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读完第二印之后,比尔讲解了他得到的启示。这红马骑士和白马骑士是同一位。它又是撒但,只是换了马,也就是,改变了他攻击真实教会的方式。撒但是所有国家政体的头。[注375:太4:8]它操纵教会政体和国家政体,竭力在罗马帝国创造一个允许假先知赢得教会控制权的平台。公元325年,在尼西亚大会上,撒但最后得逞了,教会和国家联合,种下了逐渐成长为罗马天主教会的种子。一旦教会拥有政治权利,它就能对全体人民强行推广他的教义,而且它能迫害甚至杀掉那些不同意它教义的人。红马象征那些基督徒殉道的鲜血,他们死在第一个假先知(达玛苏,公元304年到384年)和随后的假先知们(假基督教会的各个教皇、红衣主教、主教)的刀下 。

?为了最终确定这一点,比尔参考了黑泽尔汀写的基督教会历史——《它是怎么发生的?》,他摘抄了希波的圣奥古斯丁的事迹——这位第四世纪著名的天主教主教曾如何有机会接受圣灵,却拒绝了它。[注376:威廉·伯兰罕 所说的有关希波的圣奥古斯丁的话引自黑泽尔汀的1958年出版的《它是怎么发生的?》278-287页。威廉·伯兰罕提到舒马克写的《光荣的改革》,因此看起来他引用的是舒马克的,但实际上引用的是黑泽尔汀的。有关圣奥古斯丁在对福音派新教基督徒的大迫害这部分讲述是真实的,但那不是因为奥古斯丁直接与这场谋杀有关;而是因为后来罗马天主教领导人用他的话和他的影响力作为杀害持不同意见者的借口。实际上,奥古斯丁可能没有写过那些被认为属于他的无情的言论。奥诺西斯是奥古斯丁的一个学生,他是教皇的一个忠实支持者,根据黑泽尔汀的著作,他可能把一些有关谋杀的言论插入了奥古斯丁的著作。(《它是怎么发生的?》这本书收在信息的软件包中。)]许多年后,罗马教皇对任何读过奥利金著作的人煽动了一场凶残的迫害。(3世纪,奥利金写下了被广泛传阅的著作,揭露了潜入教会的腐败现象。)意大利的一个地方法官写信给奥古斯丁,问他是否认为杀掉那些人是正确的,只是因为他们读了的奥利金的著作。奥古斯丁回答说:“有些人因着他们不虔诚的纷争所该受的惩罚,死在自己点燃的火中,比整个身体燃烧在地狱的永火里要好得多。”

?随后罗马天主教的领导人利用奥古斯丁的言论来证明他们的谋杀行为合理。罗马天主教会制定了一个教义,通过歪曲耶稣在《路加福音》所教导的,使他们的迫害行为合理化。在这段经文中,耶稣讲了一个富人的比喻,他邀请人们参加宴席。当许多人拒绝邀请后时这个富人告诉他的仆人让人坐满他的家,即使是勉强人来赴他的宴席。罗马天主教会这样解释这比喻:如果人们不愿意通过邀请进入第一罗马教会,那么教会可以采取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强迫他们进来,无论这方法多么激烈。

?公元380年,罗马帝国皇帝西奥多修斯发出了第一道法令:“让我们相信父、子、圣灵在一位神里面,在神圣的三位一体里有平等的权威。我们(指罗马的达玛苏教皇,亚历山大的彼得主教,和他自己)下令:支持这种信仰的人被称为天主教基督徒;我们把其它宗教那些愚蠢的追随者定为臭名昭著的异教徒,禁止他们以教会的名义非法聚会。[注377:聚会——指的是一种秘密的非官方聚会,尤其是宗教崇拜。]除了神公义的审判,他们还会受到极重刑罚,我们官方会在天国智慧的引导下适当地给予刑罚。”这个法令打开了最后一道门,允许第二印中那沾满鲜血的红马自由地在地上奔跑数个世纪。这个鬼魔的骑士用他的刀杀掉了数百万个反对他计划的人。舒马克在他的《光荣的改革》这本书中说:到1850年为止,罗马天主教会已经杀害了6800万敢于反对他们教义的人。就像第二印的象征所表明的,撒但有能力从地上夺去太平。

?《启示录》第17章把罗马天主教会描述成骑在朱红色兽上的大淫妇。住在地上的人喝醉了她属灵淫乱的酒。这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喝醉了她所杀害的圣徒的血。在《启示录》中,女人象征教会。《启示录》第17章说:这声名狼藉的女人是那大城,坐落在七座山上,统治着地上的君王。罗马是唯一符合这描述的城市;在这个地方控制整个世界的唯一教会就是罗马天主教会。

?耶稣说:“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 [注378:太26:52]罗马天主教会用一把属世的刀发号施令数个世纪。但圣经也讲到一把属灵的剑最后将毁掉撒但和他在地上的统治。当耶稣基督回来时,有利剑从他口中出来,可以击杀列国。[注 379:启19:13,15]神的道是那最终得胜的属灵的剑。《希伯来书》4:12说:“神的道是活泼的,是有功效的,比一切两刃的剑更快……”

第三印——《启示录》6:5-6

?星期三早上,比尔很早起床祷告,然后读第三印:

?5揭开第三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三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手里拿着天平。6我听见在四活物中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在日光透过窗户以前,圣灵来到那个房间,揭开了把守第三个奥秘的印。比尔用这天的余下时间祷告,并查找圣经中支持的经文。

?星期三晚上,他教导说:先前骑在白马和红马上的那同一位骑士,第三次换了马。黑马象征属灵无知的黑暗。许多世纪以来,罗马天主教会控制着大多数人的属灵思想。天主教会说它的教义是神所赐的。没受过教育的民众没有办法验证这说法,因为没几个人接触过圣经。对真正的基督徒来说,这些年是黑暗时代。中世纪的教会时代,神所拣选的种子如履薄冰地持守他们的信仰;有时他们只是通过灵魂中不安的感觉得知某件事在属灵上有了偏差。

?这个不平衡由那骑士手里所拿的天平来象征。天平是一个称重的工具,由一个有中心支点的横杆组成。两个一模一样的秤盘吊在横杆的两端。当秤盘空时,这横杆完全水平。一个已知的砝码被用来作为标准放在横杆一边的秤盘里。当一个未知重量的东西被放在另一个称盘时,可以跟标准的砝码相比。在天平标准的一边可以加减砝码,直到天平的两边达到完全平衡。这种方法可以准确地确定任何物体的重量。然而,这种度量方法的准确度依赖于所使用的标准砝码的可靠性。一个错误的标准意味着错误的结果。

?如果罗马天主教会用圣经作为他们的标准,就不会出现这些黑暗的年岁。圣经和教会本应该平衡。但罗马天主教会选择用他们教皇的裁决和法令作为他们的标准。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教会领导人被赋予更多控制普通大众的权利。卖小麦和大麦(那是自然生命的必需品)象征了这点。一旦罗马天主教会把教皇当作最高权威,他们发展了他们的传统,例如:连续九天的祷告、告解、赎罪券、弥撒、炼狱,没一个有任何经文的依据。他们也粉饰他们的信条。他们竭力使他们的信条合理,给它们起名叫《使徒信经》等。[注380:罗马天主教会背诵的《使徒信经》是这样的:“我相信神,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我信我主耶稣基督,是神的独生子;因圣灵感孕,由童贞女马利亚所生,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降在阴间;第三天从死人中复活;升天,坐在全能父神的右边;将来必从在那里降临,审判活人死人。我信圣灵,我信圣而公之教会,我信圣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体复活;我信永生。阿们。”(引自:1976年版的《世界百科全书》)]但使徒们从没有说过那信条里的任何话。如果使徒们有任何信条的话,那就是彼得在五旬节那天说的:“你们各人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叫你们的罪得赦,就必领受所赐的圣灵。”[注381:徒2:38]那是所有使徒所传讲的。他们知道彼得握有天国的钥匙。[注382:太16:19]悔改和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才能打开天国的大门。(耶稣说:“我就是羊的门……”)[注383:约10:1-9 ]

?当黑马骑士开始他的行程,对神的儿女来说,这是一个黑暗时期。圣经说一个男人或女人能永远活着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对耶稣基督的信心。[注384:弗2:8;约14:6; 徒2:38-39]天主教会在这个简单的救赎计划中混入了行为,像加入教会、向神父忏悔、告解、向马利亚和死去的圣徒祷告,还有许多其它的条件和要求。因为通往圣经的路被限制,真实的信徒怎么能看见真理呢?神有一个答案。一个声音从宝座周围的四活物中间发出。那是羔羊的声音,说:“油和酒不可糟蹋。”油象征神的圣灵。[注385:利8:12; 亚4:12; 太25:4 ]酒象征神的灵带来的启示的激情。当圣灵向某人显明耶稣是基督,这启示比起自然的酒更会使信徒兴奋。想想那个在雅各的井旁遇见耶稣的撒玛利亚妇人。[注386:约4:1-30]当她意识到耶稣是基督时,她如此兴奋,跑进城里,告诉她认识的每个人,尽管在那种文化下她这样做不符合社会习俗。《使徒行传》有更多的例子。[注387:徒2:1-40; 10:34-48; 19:1-7]在五旬节那天,当圣灵充满120个人,他们冲到街上,告诉他们见到的每个人关于耶稣基督的事。这120个人因他们得到的启示如此兴奋,以致一些旁观者认为他们是新酒灌满了。那是建立教会所得的启示的力量。当羔羊说:“油和酒不可糟蹋。”他的意思是:“不要毁坏‘我是谁’的启示。不要完全熄灭这启示。仍然有一小部分人拥有它。撒但,你可以迫害他们的身体,但不要扼杀那启示。它是一个种子。尽管现在看起来被埋在地里,但最终它会发芽、生长。那些年被剪虫、蝗虫、蝻子和蚂蚱所吃的,我要补偿。”在《约珥书》1:4和2:25中所讲的这四个毁坏者,与《启示录》6章中撒但所骑的四匹马很相似。

第四印——《启示录》6:7-8

?威廉·伯兰罕提醒他的听众,这救赎的书在神创造世界之前就被计划并被写好了。[注388:弗1:4;来4:3;彼前1:18-20; 启13:8; 17:8]神在他的思想里孵育,预想到了他的创造物,预见到了这世界会因撒但而败坏,那邪恶天使妄想与神同等。在有一个氢原子之前,神就拣选了他的新妇并决定献上那羔羊,这样会确保他的选民得赎。撒但不知疲倦地做工想阻止这个救赎计划,但神不可战胜。

?神为什么要打开这七个被印封住的奥秘呢?他这样做是要让他的新娘看到他多爱她,他为她而做的事。当夏娃从神的道上堕落,神就应许要把他的儿女带回到原本的道上。[注389:创3:15]当他的儿女等待这原本的道回来时,神给以色列一个替代品——由仪式和动物祭品组成的赎罪体系。但动物的血只能遮掩罪人;不能除去犯罪的渴望。然而,以色列喜欢上了这替代品。当神的道来到地上化身在耶稣基督这个人身上时,比起真正的赎罪祭,以色列国更喜欢那替代品。他们没有认出那道就活在他们面前。耶稣就是神原本的道,藏在一个真人里——有皮肤、骨头、肌肉、神经、血液、思想、个性,什么都有。耶稣基督来到地上为了一个目的——救赎。当犹太人要求彼拉多把耶稣钉十字架时,他们无意中应验了神在这个世界开始之前就想出的计划。耶稣,那原本的道,成了神献祭的羔羊,他能完全洁净一个人的罪。当他复活时,他证明了这一点。

?比尔说:“这样洁净罪,就像把一滴墨水滴进一桶漂白水中,这滴墨水会分解成它的化学成分,以致那原来的化合物不存在了。”比尔说:“每个重生的信徒(真信徒)都是完美的,在神面前绝对无罪。他不依靠自己所做的工,耶稣的宝血(因为他认的罪已经滴进去了)分解了一切污点。圣经说:‘凡从神生的,就不犯罪,因神的道存在他心里,他也不能犯罪。’[注390:约一3:9] 当耶稣基督的宝血作为漂白水在人和神之间,你怎么能使那人成为罪人呢?耶稣说:‘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注391:太5:48]我们怎么能开始完全呢?耶稣这样要求了。如果他要求了,他就会开一条路让它发生——通过他的宝血。”

?讲了大约一个小时,比尔最后讲到他那晚的主题。他读了《启示录》6:7-8:

?7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8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比尔解释了这灰马如何像它之前的三匹马一样驮着同一位骑士。灰色是白色、红色和黑色的混合色,象征着在末时宗教、政治和魔鬼力量的融合。注意骑在前三匹马上的神秘骑士是如何隐藏身份的。现在,这骑士骑在灰马上,名字叫做死。阴府随着他。就像阴间(指坟墓)随着自然的死亡,地狱(指永远与神隔绝的火湖)总是随着属灵的死亡。撒但创造并奉为真理的组织体系,那个体系实际上是一个属灵死亡的坟墓。比尔强调,他反对的不是组织里的人,而是那控制他们并把他们与它的谬论绑在一起的体系。

?当撒但在这些教会时代里飞扬跋扈时,神并没有睡觉。《以赛亚书》59:19说:“当仇敌像洪水冲来,神的灵会兴起一个标准抵挡他。”守卫神宝座的四活物,是约翰打开前四印时跟他说话的那四兽。它们代表四福音的能力——《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从北、南、东、西四个方向守卫那宝座。此外,他们代表神的能力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分配到七个教会时代,要击败撒但对基督新妇的攻击。

?第一个活物脸面像狮子,显示出耶稣基督的影响,这犹大支派的狮子,在第一个教会时代借助他的道的新鲜启示把他的教会团结在了一起。当撒但竭力歪曲这新的信仰时,基督启示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写下了福音书;接下来基督启示彼得、雅各、约翰和保罗写下了能够永远坚立真理的书信。在早期的教会中,这些门徒的书信被广泛抄录和分发,它们成为基督徒对耶稣基督属灵启示的坚实基础。

?第二个活物脸面像牛。因为牛是一种负重的兽,这个灵适合帮助那些在第二和第三个教会时代受压迫和迫害的基督徒(脸面像牛的活物的影响持续到第四个教会时代。就像教会时代重叠一样,这些防御的灵也彼此重叠。)牛也是一种献祭的兽。牛的灵帮助了那些因为信仰不得不献出生命的基督徒。

?第三个活物脸面像人。这是一个有智慧的灵,敏锐、精明。神用他的这方面本性来启示马丁·路德和其他的改教家去研究圣经;在这样做时,他们挣脱了罗马的直接控制。1440年印刷机被发明,加上随后圣经被翻译成多种普通语言,允许更多的人可以通过自己读神所说的道,用神的道与罗马天主教体系的教义和行为作对比。在这个有智慧的灵的影响下,神的选民在第五个教会时代离开了天主教,在第六个教会时代对圣经的理解继续增多。他们竭尽全力使用他们的智慧,但人的理性只能把教会带到那么远。几个世纪过去了,人们对圣经的解释增多了。基督教运动一再分裂和重组,造成宗教派别不断增多,它们都以圣经为依据。撒但利用这种对自己有利的混乱状态,影响许多基督徒领袖接近真理,但又歪曲了真理,足以使它不是全备的真理。

?但神还有一个兽(能力)在等着,留以备用,直到最后一个教会时代,为了与这种混乱作斗争,并使教会准备好基督的再来。守卫宝座的第四个活物脸面像鹰。因为鹰比别的鸟飞得更高、看得更远,它象征在末时传道的那位外邦先知(他充满了以利亚的灵)。他的工作之一将是把起初使徒的教导带回到教会。[注392:玛4:5-6; ]他不会从一个神学院出来,因为如果是的话,他会倾向于回到他老师教他的东西。就像当初的以利亚,他会站起来反对他那个时代组织起来的宗教体系。这将是一项艰难而孤独的工作。提斯比人以利亚一度认为他是留在以色列的唯一一个忠实神话语的人。这时神告诉他有七千人不屈膝敬拜被歪曲的宗教体系,虽然它控制着那块土地。[注393:王上19:9-18 ]末时也会如此。尽管只有一位末时的外邦先知,在最后的日子里,那同一个鹰的灵会启示一些基督徒相信这先知的信息。即使这样,他们将是少数人——可能只是世界人口的万分之一。

?撒旦用组织的灵歪曲了基督徒教会。当马丁·路德和其他的改教家从这组织的母体挣脱出来,他们拥有了他们那个时代的真理;但他们的许多跟随者留在了之后组织起来的体系中,这把他们引向了死亡。这个教会体系吹嘘她是一个王后,以此假冒基督的新妇。[注394:启18:7 ]最后的较量就在眼前。生与死——这世上两个最大的力量——将在战场上相遇。骑在死亡的灰马上的撒但会和骑在生命纯洁的白马上的耶稣基督争战。撒但的军团(那些相信他的体系的人们)将与神的军队争战。这灰马骑士现在拿着一把刀,那刀代表他能用来杀戮的所有方式,不管是在自然上还是在属灵上。神会用他这把永恒之道的属灵宝剑来击败撒旦。假先知,兽,那些敬拜兽像的人会被击败,以后他们会在火湖里被消灭。[注395:启19 ]因此,地狱不可能是永恒的,地狱最终会在火湖中毁灭。圣经说到那些人会遭受永远审判,永火的报应,并且这些人要遭受永远的沉沦。[注396:来6:2; 犹7; 帖后1:9;]这审判、火和沉沦是永远的,但遭受这审判和沉沦的人不可能是永恒的。只有那些有耶稣基督的圣灵住在他们里面的人才会在永恒中活着。

第五印——《启示录》6:9-10

?星期五早上,比尔在天亮前起床,进入他的书房,读了《启示录》6:9和10:

?9揭开第五印的时候,我看见在祭坛底下,有为神的道、并为作见证被杀之人的灵魂,10大声喊着说:“圣洁真实的主啊,你不审判住在地上的人,给我们伸流血的冤,要到几时呢?”11于是有白衣赐给他们各人,又有话对他们说:“还要安息片时,等着一同作仆人的和他们的弟兄也像他们被杀,满足了数目。”

?比尔对他曾读过的有关第五印的其它解释很赞成:这些人是因为他们的信仰而殉道的基督徒。按照描述的来说,那听起来合理。这时火柱迅速进入房间,驱走了人的推理。当比尔看时,被那个超自然的光惊呆了,一个异象把他推进另一个空间。他看见了那些聚在祭坛周围的灵魂,他知道了他们到底是谁。这异象扩展,给他看其它的人群,包括在末时大灾难期间被盖上印的144,000犹太人。他看见了整个历史期间以利亚的五次来临。他看见了以利亚单独出现了四次。然后比尔看见以利亚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最后的大灾难时期对犹太人讲道,只有这次他不是独自站立。比尔仔细观看,直到他意识到是谁和以利亚站在一起。

?那天晚上,比尔在教会中讲解了他了解到的。这七个印不是严格地按时间前后顺序排列的。前四个印在时间上是连续的;但最后三个印不是。被描述的事件有些重叠。基督的新妇在《启示录》第3章上去赴婚宴,直到第19章和她的新郎——君王耶稣回到地上时才出现。因此,第五和第六印与基督的外邦新妇一点关联都没有。

?注意前四个印是由四个特别的活物来宣告的,但后三个印没有。那是因为基督的新妇在第四印结束后就被从地上提走了。同时神还要从教会提走他保护的灵。[注397:帖后2:7 ]那就是为什么敌基督能在第六印期间自由的运行。

?第五印中所显示的站在神的祭坛周围的这些人是谁?他们不是殉教的基督徒,像如此多的圣经教师所认为的那样。他们被杀不是跟耶稣基督有任何关系;而是,他们是为“神的道,他们所坚持的见证”而殉道。这些人是持守摩西律法的犹太人。这群人包括所有在公元33年基督受死到即将发生的外邦新妇被提之间那些为他们的信仰而殉道的犹太人。注意,他们被赐了白袍。(基督的新妇在接受耶稣基督为他们的救主时就得到了他们的白袍。)也要注意这群人怎样要求报仇,那是在摩西律法下意料之中的反应(在那里严格的正义要求以眼还眼……)[注398:出21:22-25; 利24:19-20; 申19:16-21 ]。一个基督徒不应该寻求报仇。耶稣教导他的跟随者要爱他们的仇敌并饶恕他们。[注399:太5:38-48; 6:12-15; 18:21-35 ]这些犹太人被赐了白袍,是因为神暂时蒙蔽了他们认识真理的眼睛,好让外邦人能有机会进入神的国。《罗马书》11:25说:“以色列人有几分是硬心的,等到外邦人的数目添满了……”在《使徒行传》15:14彼得宣布说:神要从外邦人中选取百姓归于自己名下。

?基督的新妇被提去赴那大婚宴后,留在地上的人将会遭受地球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大灾难。在那期间,当那144,000犹太人接受那两个见证人的信息时,就会被印进神的国里。尽管圣经没有提到这两个见证人的名字,但比尔确认他们是以利亚和摩西。《启示录》11:6说:“这二人有权柄,在他们传道的日子叫天闭塞不下雨;又有权柄叫水变为血,并且能随时随意用各样的灾殃攻击世界。”提斯比人以利亚控制着雨,摩西用灾殃攻击世界。[注400:王上17:1;18章; 出7:19; 8-11]摩西和以利亚离开地球后,他们又出现在变象山上与耶稣交谈,那暗示这两位先知仍有事工要在这地上完成。[注401:太17:1-8; 可9:2-13; 路9:28-36]在大灾难时期,这两个见证人会对犹太人传讲第四位以利亚对最后一个教会时代的外邦人传讲的同一个信息。当144,000犹太人认出耶稣是他们的弥赛亚,他们会哭泣,懊悔他们先前拒绝了他。神会安慰他们说这样做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外邦人能够得救。约瑟在迦南的饥荒期向他的弟兄显明自己的身份的故事,是耶稣把自己显明给末时大灾难期间的144,000犹太人的预表。[注402:创45:1-15 ]注意当约瑟把自己显明给他的弟兄时,他的外邦新妇在宫殿中歇息。

第六印——《启示录》6:12-17

?那整个星期,威廉·伯兰罕平均每晚只睡三个小时。星期六早上,他又在天亮前起床,进入书房,这周他都在那里祷告并学习。他读了《启示录》6:12-17:

?12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巾,满月变红像血,13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14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15地上的君王、臣宰、将军、富户、壮士和一切为奴的、自主的,都藏在山洞和岩石穴里,16向山和岩石说:“倒在我们身上吧!把我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和羔羊的忿怒,17因为他们忿怒的大日到了,谁能站得住呢?”

?这期间,比尔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他的书房。他在隔壁邻居班克斯和鲁比·伍德的家里吃饭;有时班克斯会带他到饭店吃午饭;但他总是匆忙返回他的书房。他不想让任何事使他从他的目标上分心。在星期六半下午时,火柱照亮了他的书房,把他带进了未来,在那里地球在呻吟摇动,好像产难的妇人一样。[注403:赛13:6-11]当这异象离开他,比尔感觉如此震惊,以致几乎不能呼吸。他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外面,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三月凉爽的空气使他的精力恢复了一点儿;熟悉的草坪和树木使他平静了一些;头顶上大片的积云使他平静了很多,最后能以返回书房。他看见了要临到地球的如此可怕的事情,以致他知道对此他不能告诉人们太多,否则会使他们惊吓过度。但在异象中,他也看到从旧的地上生出一个美丽的新地。他想:“神啊,他们不能错过这个。我应该去到会众中间,推他们。耶稣啊,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你说过:‘若不是差我父吸引人,就没有能到我这里来的。’[注404:约6:44]我有一个安慰:你说:‘凡父所赐给我的人,必到我这里来。’”[注405:约6:37;18:9]

?在那晚的聚会上,比尔讲解了第六印怎样对那个拒绝神的救恩计划、充满罪恶的世界施行审判。外邦时代结束了。基督的新妇这时已经从地上离开,被提上去赴婚宴了。神把他的注意力转向那些最后得救赎的犹太人。摩西和第五个以利亚重新出现在以色列,向犹太人传讲那第四个以利亚(第七个教会时代的使者)对外邦新妇传讲的同一个信息。十四万四千正统的犹太教徒那时会接受耶稣基督为他们的弥赛亚。

?第六印使自然界的运转秩序中断。它以极大的地震开始,随后是火山爆发、核战争和可怕的瘟疫。在第六印发生的时间内,出现了《启示录》8到17章所讲的那七个号、三样灾祸和最后的七灾。所有那些拒绝基督的外邦人将试图逃避他的烈怒。对他们来说已经太迟,不能悔改了。当神的恩惠被轻蔑地拒绝时,除了收获他忿怒的各种结果,没有什么剩下了。第六印揭示了那些可拍的结果所达到的程度。

?第六印中还有一个方面对人类的未来很重要。记住,这七个被印封住的奥秘一起构成了救赎的整个计划。前四个奥秘在七个教会时代中重叠,表明神怎样用像狮子、像牛读、像人、像飞鹰的四活物的灵保护基督的新妇,脱离魔鬼试图消灭她的阴谋。在第五印下,过去的教会时代中被蒙蔽的犹太人得到了救赎,在第六印下,十四万四千现代犹太人在最后的大灾难期间得到了救赎。但地球也需要救赎。当撒但引诱夏娃犯罪时,那些果子(该隐和他的后裔)用政治、道德和宗教的腐败污染了人类。几千年过去了,人类同样“成功地”污染了自然界。第六印净化了地球本身。

?因此,第六印有三重目的:(1)它净化了基督新妇被提后留在地上的外邦教会。这些基督徒是《马太福音》25章中的愚拙童女。藉着抵挡兽的印记,他们要洗净他们不信的过犯,将在白色的大审判座前蒙恩。[注406:太25:31-46; 启20:11-12](2)第六印净化了犹太民族。这在《启示录》7章会进一步揭示,在《启示录》8、9、11章七号和三样灾祸之下也会找到。(3)第六印净化了地球。在《启示录》15和16章还会详述,告诉我们装着最后七灾的七碗会如何倾倒在地球上。第六印也包括了《启示录》17、18中发生的事件,有关那大淫妇和她的女儿们(指那些从开始就竭力用冒充的计划来代替、阻挠神的救赎计划的撒但体系)的审判和毁灭。

?《启示录》11章的那两个见证人将掌控这许多的审判。例如,最初的地震后,“日头变黑像毛布。”在《出埃及记》10:21-23,当神告诉摩西向天伸杖,就会有三天的黑暗。这正好发生在神把以色列从在埃及的奴役中拯救出来以前。摩西在末后的日子会再次呼召出黑暗,就在神把那144,000犹太人从属灵的蒙蔽中拯救出来、并接受耶稣基督为他们的弥赛亚以前。

有关印的问题与解答

?1963年3月24日,星期天早上,威廉·伯兰罕告诉他的听众,他以前从没有在神的领域像这一周这样深入地工作。尽管他的信心医治聚会已经产生了大量无与伦比的神迹奇事,但这些聚会的远超过医治和神迹。这周他看见了那同一个灵揭示了真理。他八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单间度过,有时一次就在火柱面前站一个小时。他几乎有点儿吃不消了。人的头脑只能承受有限的压力。他不是为他的灵魂而恐惧。他知道耶稣基督已经永远地救赎了他。虽然如此,基督以光的形式出现——圣灵自己——用神圣的敬畏感抓住了比尔,使他全身麻木不能说话。有一些他在那房间里看到的事,他不敢告诉别人,恐怕导致误解,使一些人陷入狂热状态。

?这天早上,他没有讲第七个印,而是回答了人们在聚会开始前就写在纸上交上来的问题。他曾要求所有的问题都要围绕刚被揭开的那六个奥秘。大多数问题是关于这些印的,但一些人问了一些其它的问题,像神的本性、水洗、结婚和离婚、阴间、预定和蛇的后裔。

?有一个人问那些愚拙的童女在错过被提之后的命运如何。比尔回答说:“她们将在大灾难期间殉道,并在千禧年后复活接受审判,因为圣经说:其余的死人还没有复活,直等那一千年完了。那时还会有另一次复活。那义的和不义的要被基督和他的新妇审判。[注407:太25:31-46; 林前6:2-3;启20章]

?另一个人问到大灾难期间来到犹太人中间的以利亚:“他将是那古时实际的以利亚还是一位有以利亚灵的现代人?”比尔回答:“我不知道。我倾向于相信他会是一个有以利亚的灵恩膏的人,因为圣经说:以利亚的灵降在以利沙身上,以利沙就做了以利亚所做的。[注408: 王下2:1-15 ]我不能确定。我要对你们诚实。我不知道。”

?有人问他是否第一印的打开应验了《帖撒罗尼迦后书》2:3和4——大罪人的显露。比尔回答:“是的。”

第七印——《启示录》8:1

?1963年3月24日,星期天晚上,威廉·伯兰罕恭敬地接近第七个印的奥秘。他读了《启示录》第8章的第一节。

?1羔羊揭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寂静约有二刻。

?那就是它。那就是约翰对这个结束救赎书卷的极重要的奥秘写下的所有话。这里没有象征。尽管在天上没有人说话或活动,但约翰十分清楚时间的流逝。比尔解释说,天上寂静是因为这印必须留作秘密。如果撒但知道放在印下的是什么,他会竭力歪曲它,就像他在过去所做的。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第七个印必须保留它的神秘性。这看似矛盾,但一个线索就在那寂静的时刻里。

?比尔记下了一些有关七印和耶稣在《马太福音》第24章的谈话之间一些有趣的相似处。耶稣和他的门徒经过希律的圣殿。当门徒们正在评论那印象深刻的建筑时,耶稣告诉他们这圣殿将被拆毁。后来,那天他的门徒们问他说他降临和世界末了的迹象是什么。耶稣通过列举必须先发生的各样事情来回答。比尔指出这些事件中的一些与七印相符:

?1.第一印(一个骑士骑在白马上,敌基督的灵出现),与《马太福音》24:4-5相符。耶稣回答说:“你们要谨慎,免得有人迷惑你们。因为将来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说:‘我是基督’,并且要迷惑许多人。”

?2.第二印(同一个骑士骑在红马上,要从地上夺去太平),与《马太福音》24:6相符。“你们也要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总不要惊慌,因为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 3.第三印(同一个骑士骑在黑马上,要称量粮食),与《马太福音》24:7相符。“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多处必有饥荒……”

?4.第四印(同一个骑士骑在灰马上,他的名字叫做死),与《马太福音》24:7-8相符。“……瘟疫和地震。这都是灾难的起头。”

?5.第五印(祭坛下因被谋杀想要报仇的那些魂),与《马太福音》24:9-13相符。“那时,人要把你们陷在患难里,也要杀害你们;你们又要为我的名被万民恨恶,且有好些假先知起来,迷惑多人。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许多人的爱心才渐渐冷淡了。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这天国的福音要传遍天下,对万民作见证,然后末期才来到。”

? 6.第六印(大灾难期间可怕的灾难灾害),与《马太福音》24:29-30相符。“那些日子的灾难一过去,日头就变黑,月亮也不放光,众星要从天上坠落,天势都要震动。那时,人子的兆头要显在天上,地上的万族都要哀哭。你们要看见人子有能力,有大荣耀,驾着天上的云降临。”

?7.尽管耶稣提到了前六印的内容,关于第七印他什么都没说,除了它是一个秘密以外。耶稣说:“但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唯独父知道。” [注409:太24:36 ]

?比尔说:“当这救赎之书的第七个被印封住的奥秘被打开时,天上的万军寂静了半小时。他们对此感到敬畏。为什么?它是什么?我们没有一个知道;但我打算告诉你我对此得到的启示。就像今晚我站在这讲台上一样肯定,我得到的启示是:它包含在三重方式中。靠着神的帮助,我将向你讲解它的一种方式。启示就是:这个奥秘藏在那连续发出洪亮声音的七雷之下。”

?他是指《启示录》第10章中那七个神秘的七雷。它们是约翰听见并理解的那七个声音,然而他被特别吩咐不要写下它们;即使它们在末时会扮演重要角色。

?比尔继续说:“神让这七个声音发出雷声是有原因的。我们发现基督,那羔羊,他手中拿着那书卷,揭开了第七印。但你瞧,它是一个隐藏的奥秘。没有人知道它。那和他在《马太福音》第24章所说的一致:没有人会知道他的降临;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七雷的奥秘。所以,你瞧,它们是有关联的。我们今天就明白那么多。其它的都打开了,但这部分还没有打开。当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我看见了它展现这七雷。我们只能走到这么远。

?“藉着神的恩典,我们讲完了所有这六个曾被封上的印的奥秘;并且我们明白了第七印不会向公众显明。这个奥秘显明的时候还没有到。因此,我们只能知道这么多,至于剩下的奥秘,大概在耶稣为他的新妇再次出现在地上时会让我们明白(或者那时发生的任何事)。让我们祷告,过良好的基督徒生活,盼望他的降临,直到那时。”

?比尔最后讲到他所经历的为这个重要夜晚做准备的许多异象和天使的来访。远在1955年,他就在一个异象中看到他的事工分三个部分(三次拉动),接着是有关那个神秘的帐篷或大会堂的异象。然后有1962年12月天使来访的那个异象,接着是在沙宾诺峡谷独一君王的宝剑来访的异象。最后是几周前在日落峰那七位天使来访的异象。他总结说:“注意这异象是如何把道、历史、教会时代等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我用我最好的理解,根据神的道、这异象、这启示,说:七印的解释是‘主如此说’。”

第89章

最后的大试探

1963年

?威廉·伯兰罕传讲七印期间,他的小舅子詹姆士·弗莱彻·布罗伊卷入了一场事故。比尔离开杰弗逊维尔之前,去为小舅子祷告了。弗莱彻·布罗伊的境况很糟糕。他十来岁时就开始喝酒,从那以后酒精就控制了他的生活。结婚以后他生了两个孩子,但酗酒的毛病最后毁掉了他的婚姻。现在他基本上就是个流浪汉。最近他一直呆在韦德纳的农场,睡在他们的谷仓里,作为交换,为他们做点农场的杂活。

?比尔为他的小舅子祷告后,说:“弗莱彻,我想给你一些钱。”

?“别这样,比尔兄弟。你能猜出我会拿着它去做什么。”

?“那我给你一些衣服吧。我的牧师房里有一些西服,我不再需要它们了,我就把它们给你吧。”

?“别这样,比尔兄弟,”他说,悲伤地摇着头:“我会把衣服当掉,把钱拿去喝醉的。”

?看到弗莱彻糟糕的境况,让比尔想起了去年十月曾做过的一个梦,那段时间他正在杰弗逊维尔传讲“完全人的身量”。在梦里,比尔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一片黑暗、荒凉的地方游荡。没地方去,也没人关心他。外面很冷,他浑身发抖,担心晚上会被冻死。远远的,他看见有一处火焰。他顺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来到一个城市的垃圾场。垃圾在两个相互平行的沟里燃烧。几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就睡在这两堆火之间的地带。

?比尔站在那个无家可归人地带的边缘,想找一个他能躺下睡觉的地方,但他没看到有什么空位置。他的未来看起来没希望了,这时有人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是弗莱彻·布罗伊。

?弗莱彻说:“比尔,我去给你找个地方。我孩子饿的时候,你曾给过他们吃的。现在我来帮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比尔跟着他,跨过好些的人,一直走到一块地方,那地方刚好够他的身子躺下。在弗莱彻离开后,比尔盯着火苗上空寒冷黑暗的夜晚,想:“真是奇怪呀,全能的神曾经让我领导他的教会;他也曾经让我传讲他的福音,目睹上千的灵魂得救。男人女人们从全世界赶过来,要和我说几分钟话。而现在我只是个没人想要的流浪汉。我好冷呀,我该做什么呢?”

?醒过来以后,他想知道这个梦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含义。现在,当他坐着和弗莱彻·布罗伊说话时,他回忆起这个奇怪的梦,但仍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很快在一次他不得不吸取的教训中这个梦的含义变得清晰……

?比尔开车和吉恩·诺曼回亚利桑那州。一路都是比尔在开车。旅途中他不怎么多说话,但当他们穿过亚利桑那州边界线时,他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基督徒歌曲,一直唱到图森。接下来的几周他没做很多事,他太疲倦了,还有点消沉。花了一周沉浸在七位威严天使的同在中以后,回到日常生活就像是在一个很兴奋的假期后回到无趣的工作上一样——真是很难忍受。在那令人兴奋的一周里,他在山顶站着说话,观看耶稣基督启示自己是独自创造万物的至高神,基督显示了万事将如何最终应验他伟大的计划,就是与那些被称为他新妇的人结婚。神的那七灵揭示了圣经写下以来每个世纪圣徒们所好奇的奥秘。从山顶的高峰突然降落到日常工作,这就好像在复兴会上欢喜之后回家漆房子。他思想的转变幅度实在太大了。

?比尔每天祷告,祈求神能向他启示下面该做什么,但没有收到确定的回答。这有点令人沮丧。四月份他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传讲了两场道,在亚利桑那州的谢拉维斯坦讲了一场,还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讲了一场。然后他就休假了,和比利·保罗向北去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罗伊·罗伯森,弗雷德·索斯曼,还有班克斯·伍德和他们在巴德·索斯威克的小屋会合,巴德带着他们骑着马进入山区钓了一周鱼。

?在回家的路上,五个人开着两辆小卡车穿越加拿大。在进入美国以前,车队解散了:罗伯森、索斯曼和伍德继续朝东走最短的路线去杰弗逊维尔。而比尔和他儿子向南去亚利桑那州。在穿过两国边界线后,他们走了四个多小时,在蒙大拿的海伦纳停住,找个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晨四点,他们起床,将那辆小货车预热,天亮前离开了海伦纳。比尔先开车,这样保罗用外套为自己做了个枕头,放在头和边窗之间,迅速睡着了。

?比尔又掉进了度假之前搅扰他的同样的忧伤中。他祷告着:“神啊,为什么你不呼召一个可以将这件事做好的人呢?我很抱歉,主,我辜负了你。我无法让人们听我的话。”窗外山脉、草地和田野掠过,他想:“我现在已经传讲福音30年了。最近的16年里,除了主吩咐我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一直很努力地靠近他,好叫自己不管去哪里还是说什么都在他的旨意之下。每一次事工耶稣基督都证明他自己今天是和昨日同样的那位,但教会的大部分人还是不想跟我来往。好吧,如果他们不想听到我的信息,他们就不听好了,我也不干了。我要去北方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巴德一起当个专业导游好了。我要让美达和孩子们都去到那里度假,当他们到了小木屋,我就说:‘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我们再也不需要去到别处,就呆在这里吧。’我会蓄起胡须,做个真正的山里人,春天和夏天我去钓鱼,秋天打猎,冬天设陷阱。人们说我是个先知,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先知,但是人们还是告诉我说我是。好吧,如果我是先知,那我就应该像以利亚和施洗约翰一样住在旷野里。如果神想让我给人们传个信息,我就开车回到文明社会传讲它,但剩下的时间我还是去钓鱼。”

?小货车的油表显示快没油了。大概七点的样子,比尔开进一个小山镇里的加油站。加满油后,他把车停在一个餐馆前面,叫醒儿子吃早饭。餐馆里已经有十五个人在吃了,一些人坐在服务台前的凳子上,剩下的人坐在靠背很高的座位上,所以他们只有头从座位之间露出来。比尔和比利·保罗坐在一个座位上。当比利·保罗正在往他的薄煎饼上浇糖浆时,比尔注意到一个看上去很粗犷的人穿过公路,朝这间餐馆走来。很快他就进了门,他的黑色马靴踏在地板上卡拉卡拉响,走到服务台前坐下。比尔猜想这个人大概有快六十岁的样子,他穿着蓝色斜纹粗棉布工装裤和蓝色斜纹粗布夹克,黑色的帽子下面有许多白发,脸上长满了白色短粗的胡须。

?这个人给比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想:“这是个真正的男人。不像那些穿着短裤、抽着雪茄、坐在游泳池旁、软绵绵、懒洋洋、挺着大肚子的东部人。这家伙看上去很强壮、粗犷,好像过着一种神想让男人过的生活。”这个坐在台前的陌生人刚点了薄煎饼,这时他肯定是鼻子有点痒,打了个很响的喷嚏,打完也没有表示抱歉。

?比尔推了推他儿子说:“这儿有个男人很合我的心意。事实上,那就是我以后要成为的样子。”

?“哦,爸爸,你不会像那样的,”比利·保罗说,把最后一片煎饼放进嘴里。在他们旁边的座位上,两个老人起来,摇晃着走到收银台前付早餐费。保罗推了推他爸爸,说:“爸爸,这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你和弗莱彻舅舅。”

?这是实话,比尔很震惊。他们确实看起来像他和弗莱彻·布罗伊,更精确地说像他们20年后的样子。只不过这两个人看起来像刚刚挤在营火旁过了一夜的流浪汉,他们的衣服又破又脏。其中一个为两杯咖啡和两个油炸圈饼付了20美分。然后他们抬起无力的腿摇晃着走了出去。比利·保罗机敏地扫了他父亲一眼:“你怎么了?”

?“没什么,”比尔回答,意思是,我无法确切解释。

?回到小货车后,比利·保罗说:“你介意再开一会儿吗?我还是有点瞌睡。”一英里以后比利·保罗睡着了。比尔沿着山路以每小时五十五英里的速度开着。在离最后那个城镇大约20英里远的时候,有人对他说话——并不是他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而是真实的一个声音,有四个窗子的驾驶室的空气里全是这个声音的共鸣声。那不是比利·保罗的声音,而且比利·保罗正靠着门躺着,头枕着外套,一直在利用每一分钟打盹睡觉。

?这个声音说:“如果你执行你的计划,你最终就会像在餐馆里看见的那两个人,变成一个流浪汉,就像你在我给你的那个梦里一样。你的妻子将离开你。她不会像那样生活在山里的。”

?“主啊,我不想像那样结束一生,但我对我现在正在过的生活也不开心。我想做一些不同的事情。如果你呼召我去做一位先知,为什么我不能像你的其他许多先知一样生活在旷野里呢?”

?“那些是旧约的先知。你已经被呼召去到一个比他们更高的职分里。首先,你拥有比他们多的恩赐。你被呼召传讲福音并以使徒的方式为病人祷告。为什么你总是等着我去推动你呢?你的奖赏在哪里呢?就像摩西一样,你处在危险之中,你在对我的百姓失去感情,并忘了我呼召你去做的工作。”

?接下来的一英里很寂静。天开始下雪。比尔打开了雨刮器。

?“比利,”他叫道。儿子没有回答。他提起嗓门,又叫道“比利!”

?比利·保罗昏昏沉沉地说:“干嘛?”

?“几分钟之前你在和我说话吗?”

?“没有呀,怎么了?”

?“有人在和我说话。我以为那是你。”

?比利·保罗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又一英里在寂静中过去了,这期间比尔在想,他差一点就推卸掉了他的责任。绝不再这样了!他问:“主啊,这是什么意思呢?”

?“回到你的事工里,”这个声音说:“当我起初呼召你时,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要去做一个福音传道者的事工吗?我告诉过你:‘正如施洗约翰被差遣预告耶稣基督的第一次到来,你也被差遣带着信息预告他的第二次到来。’约翰比先知大多了,他还是我立约的使者。”[注410:太11:7-11;路7:24-28]

?比尔的脑子被太多的想法阻塞了。随着田野和篱笆桩子飞速掠过,他慢慢明白过来。如果摩西总是独自呆在旷野,他又怎么去影响神的百姓呢?他不可能的。摩西必须去到埃及去为神发挥效应。比尔意识到如果他去到旷野,那么他是不可能为神发挥作用的。他又一次想到他为伯兰罕堂奠基的那个异象。神向他显示了一个有着两排树的果园,代表神性的一神论和三位一体论观点。比尔站在这两种极端的中间,从每排树中的一棵上各折断一根枝子,并在十字架附近种下这些枝子。这些枝子立即就长得很高,高过云端,消失在天空中,然后它们像雨点一样落下大量的果实。接着神向他指出《提摩太后书》4:1-5,指示他:“务要传道。”就是这节同样的经文警告:“……因为时候要到,人必厌烦纯正的道理……”比尔现在知道了这节经文向他揭示了什么。神告诉他要去“……尽你的职分。”他必须继续前进,继续讲道,继续教导。因为在什么地方有人要听到他的声音并相信这福音。

?当他得出这个结论时,那个声音说:“看哪,我要给你一个永远的迹象。朝西面看。“

?比尔看着右侧窗外屹立在公路西侧的群山。“我没看见任何永远的迹象。”

?“你的名字就写在那山上。”

?小货车的驾驶室里好像特别暖和。比尔注意到他的手在冒汗。他慢慢停了下来,想细察那些山顶。

?比利·保罗已经清醒过来了,问:“你在干嘛?”

?“比利,有件事在发生。我知道我的错误在哪里了,我几乎辜负了神。”

?突然公路和群山上叠满了成千上万的人:一些是瞎子,一些是瘸子,一些生病了,或者有别的需求。比尔听见背景中有一个完美的声音在唱歌:

?不洁净!不洁净!麻疯病人在痛苦中哭喊,

?聋子,哑巴在无助中站立;

?高烧在肆虐,疾病紧紧咬住病人。

?这时耶稣来了,驱逐了所有恐惧。

?耶稣一来,撒但的权势就瓦解;

?耶稣一来,泪水就被擦干。

?他赶走了忧伤,让生命充满荣耀。

?耶稣来了,一切都变了

?异象消失后,比尔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摇下窗户,他仔细察看他西面的群山。有两座小山峰,然后是一个大山峰,然后又是小一点的山峰,接着另一座大山峰,最后在一座极高入云的山下面有一座小山峰。比尔说:“主啊,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

?“共有几座山峰?”

?“七座。”

?“你的名字里有多少个字母?”

?“W-i-l-l-i-a-m M-a-r-r-i-o-n B-r-a-n-h-a-m,所有三个名字都是七个字母。”

?“注意有三座比其它都高的山峰。它们代表你事工的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拉动。如果你再怀疑我对你的呼召,就回到这个地方想想我对你说的话。”

?雪花通过打开的窗子落下来,一落到地上就融化了。比尔的眼睛盯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比利·保罗坐起来揉揉眼睛,说:“爸爸,看东面。”

?比尔扭头看东面,看见一个垃圾堆正在公路附近闷烧,升起的一缕灰烟很快就融入进上面灰色的云层里。比尔内心在颤抖,想着自己差一点就酿成大错。

?在图森的逗留期间,威廉·伯兰罕经常光顾在北石大道2555号的神召会中心教会,斯宾塞·威德尔教士是牧师。偶尔比尔和美达·伯兰罕会载上吉恩和马利亚·安·诺曼一起去教会。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早上,比尔和美达很早就来到诺曼的家,吉恩在出发之前邀请他们进屋聊一会儿。比尔坐在起居室的一个沙发上,吉恩坐在一张和沙发相配的椅子上。在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有一份1963年5月17日的《生活》杂志,纽约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的照片就印在封面上,正朝着他的新婚妻子微笑,很高兴的样子。[注411:《生活》杂志1963年5月17日(第54卷第20条)]吉恩拿起杂志,翻开第三页,手指在目录上滑动,直到他看见:

?高处奇怪的迹象

?令人难以置信的月光彩虹和超大云环的照片……………………第111页

?打开111页,他短暂地看了看在夏威夷的夜晚拍下的一张彩虹的彩色照片。说明文字讲这种由月光构成的彩虹以前从来没有人见过(更别说被拍下了),因为必须有稀薄的空气来形成它们。标题是:“月光彩虹……”翻过这张照片,到112页,吉恩读出下一个标题:“神秘的高空云环。”这一页上登载的是从亚利桑那州不同地方拍摄的一片云朵的四张照片。三张小的黑白照片放在右下角。第四张照片占据了这一页的其余部分。在这张大的彩色照片上小束状的云层明亮地发着光,映衬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文章把它称做“一个云环”,但是作者在使用这词时不太严谨,表明云的中间有大量可见的天空。如果云开始是成圆圈状的,它现在已经是延伸成一个有角度的形状了。这片云漂浮在一片贫瘠的荒漠地带上空。在照片上没有其他云层了。

?吉恩把这张照片递给比尔,问到:“你以前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比尔仔细看了看照片,然后说:“我想你注意到了它是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比尔默默读了一下这张照片下面的说明:

?在2月28日的日落时分,一朵巨大的云就像一个巨人吐出的烟圈,出现在亚利桑那州的弗拉格斯塔夫,引发了持续的科学探秘。观察者被这朵云奇怪的形状和巨大的面积所震惊,在亚利桑那州几个分散的地点不同时间拍下了类似这四张一样的照片。图森大气物理学协会的气象学家詹姆士·麦克唐纳德博士收集了这些照片,对它们做了三角计算,他有着令人震惊的发现:这片云至少有26英里高、30英里宽;他说:“实际上更高更大,远远超过正常的云。”这个云环很高,不可能是喷气式飞机造成的,并且据麦克唐纳德博士的判断,当天那里并没有火箭,或者火箭飞机,或者炸弹在做实验。他希望其他任何有这片云的照片的人能把照片寄给他,因为他想得到关于这片26英里高的云更多的线索——在这样的高度是没有可以形成云的水滴存在的。

?合上杂志,他问:“吉恩弟兄,能把这本杂志送给我吗?”

?“当然,比尔弟兄,只管拿走好了。”

?那一周后来的日子,比尔站在房间里,打开《生活》杂志第112页,研究这幅奇异云朵的照片,这片云非常高,不可能是水汽形成的。这页有四张同一物体从散得很开的城市拍下的照片。右边很小的栏目里有三张黑白照片,是6点到6点半之间从亚利桑那州的普雷斯科特、凤凰城、温斯洛拍摄的。在左面,占满了三分之二的页面,是这幅神秘云朵的彩色照片,它是从亚利桑那州弗拉格斯塔夫附近的什么地方拍摄的 。这四张照片显示这片云的环状特征,也就是,一个白色羽毛状的一圈把蓝色的天空围在中央,不过它不是圆形的。从温斯洛角度拍摄的那张上面的这片云是椭圆形的,但其它三张上面都是明显的三角形。

?它对其他人也许是个奥秘,但比尔很确切地知道它是什么。他是在看由七位天使组成的星座的四张照片。这些是三月八日在日落峰附近来到他面前的同样的天使,因为在他们告诉他七印要被揭开以后,他看着他们升起来穿过大气的平流层,形成了和《生活》杂志上登的一模一样的云朵。他又读了一遍这些照片的说明。上面说这片云是在2月28日拍摄的,就是他在日落峰附近看见同样事情的8天前。[注412:关于这片在亚利桑那州上空的云的拍摄和七位天使来到威廉·伯兰罕面前的确切时间有一些误解。在我的尾注和来源中我解释了这样写的原因,为什么对我来说这是囊括所有我们能得到的事实的唯一解释——欧文·乔金森]这是符合圣经的,因为神在地上做最伟大的工作之前常常在天上显出预兆。[注413:出13:21;24;15-18;34:5;40:34-38;利16;2;民9:15-22;代下5:13-14;诗19;1;50:6;97:6;太2:2;24:30;26:64;可13:26; 14:62;徒1:9;来12:1;启1:7; 10:1-7]云的位置似乎也有重要意义,因为它曾出现在日落峰的西面,而他也曾看见天使从西面的天空降下来。?

?但是这片云的彩色大照片上还有其它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什么协同作用的东西他起初无法解释。然后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超自然的声音说:“把它向右转。”

?“我想我是要朝右面看,”比尔沉思地说。他正按照正常的方式垂直拿着杂志。“也许那声音的意思是:把它转向右面。”

?当他把杂志顺时针旋转15度,很惊奇地他看见这朵云变成了耶稣基督的头在俯瞰大地的轮廓。云环里面的天空阴影显示了一张脸的模糊形象。他把目光从杂志上的这张照片转向墙上挂着的海因里希·霍夫曼画的《33岁的基督》画像。他总是在家留着这幅特别的画像,好让他想起他在1933年看见的耶稣的异象。霍夫曼画的的《33岁的基督》看起来是他所见过的画像中最接近耶稣的。现在,由七位天使画出的基督的同样的头在亚利桑那州的上空被拍下了,刊登在《生活》杂志,给整个全世界的人看。

?晚些时候在路易斯安那州什里夫波特的一场讲道中,他谈到了这幅照片。他说:“注意耶稣基督是如何戴着由白色天使组成的发冠,显示我讲的他是神的信息是真理。他是宇宙的至高审判者,是天地的至高审判者。他就是神,不是任何别的东西。他是神借着人的样式表现出来,被称为神的儿子,儿子就是那个面具。我们的信息是绝对正确的,被经文验证,在聚会中被验证,被他的同在验证,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的是一样的。所以这七个印是真理,弟兄们,你们可以不认同他们,但是请坐下来带着开放的心和头脑研究一下它们,让圣灵来带领你。”

? 在孩子们六月份离开学校后,威廉·伯兰罕带着全家回到杰弗逊维尔过夏天。他妻子和孩子们肯定是想他们的老家和朋友们想得要患思乡病了。1963年6月23日星期天,比尔在伯兰罕堂传讲“站在破口”,讲了神是如何阻止他停下事工的想法。他告诉他的会众:“我正在回到事工场。我将顺从神直到死亡将我带走。让我插一句:我想看到耶稣基督没有任何瑕疵地彰显,这点已经通过我的辨明人心的事工发生了。但是有一点要让这里的教会和以后的教会明白:如果神通过一个管道来推动一个人,而除非神告诉这个人,否则他不会移动半步,那么这件事和信心无关,这是神将这个人推向某样东西。我的事工已经建造到了一个地步,没有人可以说任何话来反对它。从此,我必须凭着信心出去。我会祷告,尽我所能地选择,然后出去完成它。我们知道人会犯错,但是神不可能犯错。也许这就是我们一直盼望的那个伟大时刻,也许这本身会实现我们在神爱中的伟大胜利。我知道需要神的爱使人冲到前线,为了百姓站在破口。”

?接下来一周,他在阿肯色州温泉城的五旬节帐篷聚会上传讲了四次。周五晚上的帐篷聚会上,他又一次传讲了《马太福音》第12章42节,在这节里耶稣说,“……在这里有一个人比所罗门更大。”

?这篇讲道将所罗门放在了他心里。星期日早晨,当他开车去东北部的杰弗逊维尔,比尔继续思考着这个以色列古老的统治者所罗门王,以及他的许多妻子和他和平的国度,预表在最后的千禧年里耶稣基督的统治。从灵意上说,耶稣也会有许多妻子(就是各个时代里真正的信徒)。比尔的思绪又飘回到《创世纪》里的第一个婚姻,然后向前穿过圣经,直到神向他揭示了结婚和离婚的含义,这让他很意外。甚至在他回到杰弗逊维尔的牧师住所时,他头脑里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主题。到了晚上他还在清醒地思考着它,想知道有关的真理是否会影响到他的朋友和跟随者。圣灵似乎在对他说,“去传讲结婚和离婚,把你的讲道录制下来,然后把它放一边。”不过,1963年6月30日周日早晨太阳升起时,比尔还是没有准备好传讲这个题目。

?那天早晨他传讲了一篇道,叫做“第三次出埃及”。他的主题出自《出埃及记》3:1-12,里里说火柱在燃烧的荆棘里遇见摩西,告诉他回到埃及将以色列人从奴役中释放出来。当摩西说他无法完成时,神给了他一个迹象。比尔读到:“神说:我必与你同在。你将百姓从埃及领出来之后,你们必在这山上事奉我;这就是我打发你去的证据。”比尔吃惊得停顿了一下,他以前一直没有留意神给了摩西一座山作为永远的迹象,就像神给了他七座山峰作为永远的迹象一样。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后,他继续讲道。

?“出埃及”这个词的意思是:出去;离开或者迁出,通常是指大批量的人。从历史上看,有许多人群曾迁出。比尔讲到三次大的出埃及,这三次都是神以火柱的形式降下来,呼召人们从束缚中出来,把他们带到自由里。当然,第一次是肉身上的出埃及,就是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为奴之地,进入迦南的自由之地。在第一次出埃及中,摩西(神所呼召的先知)被超自然的火柱带领,这样人们就不会搞混到底是谁在带领他们。他们出埃及是藉着宰杀羊羔并把羊羔的血涂抹在门框上,作为他们相信神会保护他们脱离灭命天使的记号,那夜灭命天使巡行埃及地,杀了每个头生的男孩。[注414:出12章]比尔强调了羔羊的血下面是神会见男人或女人的唯一地方。在伊甸园人堕落了以后就是这样,从没有改变过。在古代以色列的时候,神会见人的唯一场所也是在献祭羊羔的血底下。但那只是将来属灵事物的在自然里的预表 。耶稣基督应验了这个预表。今天,神与人会面的唯一地方不是在宗派里、教会组织里或者知识主义里,而是在神羔羊所献的宝血底下。每一个信徒只有在耶稣基督的宝血膏抹下才会有永生。那才是信徒可以团契的地方。

?第二次出埃及是灵意上的。耶稣(神先知)将百姓从宗教体系中呼召出来,这宗教体系是犹太人在摩西的诫命中发展出来的。耶稣呼召疲乏的人进入他的安息。[注415:太11:28-30]他就是信徒的应许之地。他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注416:约14:6]耶稣知道自己是从神出来的,又要归到神那里去。[注417:约13:3]在耶稣受死,埋葬,复活之后,一个名叫大数人扫罗的正前往大马士革,他看见了显现给摩西的同样的火柱。因为扫罗在希伯来圣经上受过良好的训练,他说:“主啊,你是谁?”火柱回答:“我是耶稣。”[注418:徒9:5;26:15]第二次出埃及开始了。和第一次出埃及相同,第二次出埃及也是开始于火柱的显现。就像神使用摩西带领第一次出埃及,神使用了使徒保罗带领第二次出埃及。

?比尔说:“神应许在末世会有第三次出埃及。通过科学证据,以及圣灵的工作和见证,我们今天可以看见这次出埃及:伟大的火柱带着复活耶稣基督的神迹奇事在我们当中运行,将人们从宗派主义中呼召到耶稣基督的同在中,进入一片更好的土地生活。

?“朋友们,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弟兄,不要只因为我说就相信它。你要因为神已经向你证实了它而相信。神在另外两次中所使用的同样的火柱,神今天已经把它带到你们中间并用科学证明了。正如你们知道的,《生活》杂志上个月登载了它的照片。”

?那天晚上他传讲了“你的生命和福音相配吗?”他讲到配得并不是来自你所做的事,而是来自你对耶稣基督为你做的事有信心。在更早的一篇讲道中,他说:“如果有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耶稣基督就是徒然死了。我是借着恩典得救的;”意思是说,恩典来自对基督的信心。[注419:弗2:7-8]

第90章

训道如雷

1963年夏

?“忠实于主的道”,威廉·伯兰罕在杰弗逊维尔宣讲了他的重要教义,他的会众很爱他,可以坐在那儿听一篇两个小时,有时甚至是长达三小时的讲道。如果不是为了给后人录下这些信息,比尔就不会讲那么长的道。比尔感到必须储存灵粮,相信神会按照他的总计划,按时分发灵粮。

?1963年,7月7日星期天早晨,比尔传讲了《起诉》。他通过读《路加福音》23章第33节来开始这篇讲道:“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髑髅地,就在那里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又钉了两个犯人: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从所读经节中他选了几个字作他的主题:“在那里他们钉他十字架。”那里——世界上最圣洁的地方;他们——世界上最虔诚的人们;钉十字架——世界上最可怕的死亡形式;他——世界上最圣洁的人。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使徒行传》2章22-23节,彼得起诉了他的世代,说:“以色列人哪,请听我话:神藉着拿撒勒人耶稣在你们中间施行异能、奇事、神迹,将他证明出来,这是你们自己知道的。他既按着神的旨意先见被交于人,你们就藉着不法之人的手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杀了。”把那天和今天相比较,比尔说:我起诉今天的众教会。我不是起诉罪人;而是起诉教会。我起诉这个世代把耶稣基督第二次钉了十字架。”你会说,这不可能。耶稣不会重钉十字架。《希伯来书》6章4-6节证明了他会:“论到那些已经蒙了光照、尝过天恩的滋味,又于圣灵有份,并尝过神善道的滋味,觉悟来世权能的人,若是离弃道理,就不能叫他们重新懊悔了,因为他们把神的儿子重钉十字架,明明地羞辱他。”

?回头看看第一世纪发生的事。《路加福音》说:“‘在那里’他们钉他十字架。”为什么是耶路撒冷那个世界上最圣洁的地方呢?那里耸立着神的殿;耸立着利未祭司用公牛、山羊、绵羊和鸽子献祭为百姓赎罪的祭坛。记住圣经在这方面的教导——神与敬拜者见面的唯一地方是在一个无罪祭物的血的遮盖下。这些自然羊羔的血,直到神的羔羊耶稣死亡的那一刻都是有效的。就在那一刻,它改变了。片刻间,旧的体系过时了,被一个新的、鲜活的方式所代替——对复活的神的儿子宝血的信心。然而犹太人却继续盲目地依靠他们旧的体系,没有察觉到这个改变。比尔说:“众教会今天在做同样的事。”直到组织起来的宗教被定罪并被证明正在放弃基督的道,从那时起神纯净的道才到来。在他钉十字架的那天,旧的逾越节羊羔废去了,基督成了我们的羔羊。宗派把神的道钉了十字架,并接受教条替代道的那天,就是在那天,道完全生效了。那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在七印被打开的三个月前。)

?在那里“他们”把他钉了十字架。“他们”是谁?“他们”是当时受过最好训练的圣经学者。没有任何人比这些法利赛人、撒都该人、祭司和拉比更了解圣经。他们是那个时候的传道人和神职人员。把人们带向真理是他们的职责。这是多么矛盾啊!他们宣称敬拜神,但是却把他们宣称敬拜的那位神给钉了十字架。今天,同样的事情不是在重演吗?应该更明白的传道人却站在讲台上谴责那道,说:“那是宗教狂热;远离它。”就这样,1963年他们又在把耶稣基督钉十字架,他们就像耶稣时代的那些人一样在犯罪。

?在那里,他们把他“钉了十字架”。他们先是在私下里愚弄他并打了他。然后他们脱光了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挂在了十字架上当众羞辱他。比尔说:“今天他们用他们的教条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竭力把神的道用于某个其它时代,脱掉了福音的衣服和精髓, 他们这样做,就是再一次把他挂在了十字架上。”

?他们为什么把耶稣钉了十架?嫉妒和偏见驱使他们做了这事。想想他所受的试炼。他们又是怎样控告他的?他们因为他破坏了安息日和使他自己成为神而定他的罪。(他就是神;他破坏安息日是因为他是安息日的主。)当时他们找这个是道的人的岔。如今他们又找那通过一个人做工的道的岔。那些门徒是如何认出耶稣是基督的?他们知道,是因为他所行的事证明了他是谁。同样的事情也适用于今天。

?比尔说:“我起诉这群被任命的传道人。他们正用他们的宗派教条把他们向人们宣称所爱所侍奉的神钉在十字架上。我奉主耶稣的名起诉这些传道人,因为他们宣称神迹的日子过去了,说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不正确。因为他们用教条代替了道,我起诉他们再一次把主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他们的手中满了耶稣基督的血。他们面对公众正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从人们手里拿走了他们应该给予人们的东西,而用其它的东西替代——全是为了声望和一张饭票。”

?在那里,他们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耶稣基督是神以肉身的形式彰显出来,为了在那个时代反射出神的道,让那个时代看到神的应许。今天圣灵也是一样。按照书写的道,神的灵竭力找到它可以居住的人,这样它就能对这个时代反射自己,证明耶稣基督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都是一样的。[注420来13:8]耶稣说:“我所做的事,信我的人也要做;并且要做比这更大的事,因为我往父那里去。”[注421约14:12]

?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拒绝神道的任何一部分就是在拒绝基督,因为他就是道。很多基督徒接受天主教派生的用父、子、圣灵的称呼进行施洗的教义;而拒绝了彼得的命令:“你们各人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叫你们的罪得赦,就必领受所赐的圣灵。” [注422徒2:38]一个基督徒女人,怎么能在明白使徒保罗谴责剪头发的教导后却还剪头发呢?[注423林前11:5-15]当圣经说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是主所憎恶的,一个基督徒女人怎么还能穿裤子呢?[注424申22:5]这些只是其中的几点。当虔诚的人们拒绝道的一部分,他们就是有敬虔的外貌,却否认神的大能。[注425提后3:5]

?“所以,”比尔说,“我起诉今天的这帮神职人员。我奉耶稣基督的名,在神道的授权下起诉这个世代:你们正在把他重钉十字架。通过修饰你们的教条,你们把道钉在了十字架上,以至它在人们身上发挥不了应有的效果。” [注426太15:1-9 ]最后,他拿出了与很久以前彼得同样的解决办法。比尔说:“我呼召这个世代悔改并回到道的真理上;回到我们父辈的信心上;回到圣灵那里,因为神从不改变。当他说:‘信的人必有神迹随着他们,’他必须永远持守那道。[注427可16:17-18]那是他的道。”

?他结尾的祷告犹如一个空的器皿,把他自己倾倒给人们,现在他又疲惫又脆弱地站立在神面前。“神啊,”他祷告,“愿有多人找到归回你的道路,那是唯一的生命道路。父啊,你知道我传讲这些东西并不是想让人难受。我是带着爱来传讲它们的。我祷告,神啊,让这些人能够明白并接受纠正。当你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你祷告:‘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瞎眼了,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注428:路23:34]我为今天的这些传道人祷告,他们通过接受他们的教条和宗派教导再一次把道钉在了十字架上,并且用这些东西代替了生命之道;又批评你所印证的真理,我为这些传道人和他们的会众祷告,愿你再次呼召他们来赴婚宴。这次愿他们来,不找任何的借口。

?“我祷告,神啊,不管这些道落在哪儿(在场的人或听录音带的人,)愿圣灵呼召出每个在创世以前就被预定,名字记在羔羊生命册上的人。愿他们听到神今天发出的声音——那个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发出的微小声音:‘这是正路,要行在其间。’[注429:王上19:11-13;赛30:21;耶7:23;西2:6 ]应允它,父啊。我奉耶稣的名求。”

?1963年7月17日,比尔在一篇道中解释了他的动机,叫做《为基督被囚的保罗》。当保罗写信给腓利门时,他用了这个短语作为问候语。尽管保罗写这封信时是在监狱里,但他并不是指他肉身所处的位置。他的意思是他是为耶稣基督的道被囚的,因为基督就是道。爱把保罗与他的救主耶稣基督结合在一起——那爱如此深,以致保罗只能做耶稣的灵叫他做的事。真正遇见主耶稣的男人女人们都可能说出同样的话。

?既然传讲《起诉》的负担卸下了,比尔就开始享受夏日。实际上,他想留在杰弗逊维尔度过这年的余下时间。在这儿,他有一个非常乐意接受他讲道的教会,但在图森,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为家的教会。他按照主的命令去了图森,或许他已经完成了所有主让他在那儿做的工。或许他应该留在杰弗逊维尔,在那儿他可以自由地讲道。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喜欢呆在这个有很多朋友的地方。

?当他把这个想法带给美达,她谨慎地回答:“比尔,我知道神差派你去亚利桑那州,但他还没有让你回来。那让我担心。”

?比尔说:“我主要是想念你和孩子们。我不管去哪儿都会侍奉主。”

?几分钟后,他看到火柱在客厅的墙上写下一些东西。那些闪闪发光的字母消失后很久,那些话语依然印在他的记忆里。主写道:“返回亚利桑那。”

?七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安排了一天时间与20位要求私人会面的人见面。这些人不是他会众当中的成员;他们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陌生人。在第一个私人会面开始前,他花了一个小时祈求智慧。圣灵应允他的祷告,打开了一个进入更快空间的入口,向他显示了那天他将被问到的问题。他把每个问题及其答案写在不同的纸页上,然后把这小本子放在一边。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半个小时。当到了时间,比尔伸手拿起那个小本子,把最上面那一页撕下来递给那个吃惊的人。他们讨论的问题已经写了出来,后面跟着比尔的回答,证明了那些答案来自神。

?1963年7月28日,他传讲了他个人的杰作,题目叫做《基督是神奥秘的启示》。那是神对他的一切教导的顶点。他说:“这篇道解释了为什么我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

?他读了《歌罗西书》1章15至29节作为主题,那里讲到基督……

?15爱子是那不能看见之神的像……16因为万有都是靠他造的……17他在万有之先,万有也靠他而立。18他也是教会全体之首,他是元始,是从死里首先复生的,使他可以在凡事上居首位。19因为父喜欢叫一切的丰盛在他里面居住。20既然藉着他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成就了和平,便藉着他叫万有与自己和好……21你们从前与神隔绝,因着行恶,心里与他为敌。22……叫你们与自己和好,都成了圣洁,没有瑕疵,无可责备,把你们引到自己面前。23只要你们在所信的道上恒心,根基稳固,坚定不移……我保罗也做了这福音的执事。24……并且为基督的身体,就是教会……25我照神为你们所赐给我的职分……要把神的道理传得全备,26这奥秘就是历世历代所隐藏的奥秘,但如今向他的圣徒显明了。27神愿意叫他们知道,这奥秘在外邦人中有何等丰盛的荣耀,就是基督在你们心里成了有荣耀的盼望。28我们传讲他,是用诸般的智慧劝诫各人、教导各人,要把各人在基督里完完全全地引到神面前。29我也为此劳苦,照着他在我里面运用的大能尽心竭力。

?比尔教导,在有原子存在之前,神构思了一个计划,就是成为父亲、儿子和救主来向人类表达他自己;也要成为安慰者、医治者、朋友和良人,最后成为他新妇的丈夫。他以一种奥秘的形式精心策划了这个计划,并使它在各个人类历史时代慢慢展现。整本圣经表达了神在基督里启示他自己的伟大目的。

?比尔说:“基督是整本圣经的最重要的主题。如果你读圣经却没有在每节经文中看到基督,那么就回去再读,因为你错过了一些东西。圣经就是基督。他就是道。当你读到‘起初,神创造……’基督就在那里,瞧?从第一节一直到《启示录》最后的‘阿们’,每个字都在为耶稣基督作见证。”

?他解释了旧约中的每个信徒的行为是如何以某种方式预示基督。例如,摩西爬上西奈山,并从神领受了十诫,那预表耶稣在加利利的一座山上讲道说:“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注430:出20:14;太5:27-28]旧约中献祭的公羊要先被洗净,是约翰在约旦河为耶稣施洗的预表。[注431:出29:15-18;太3:13-15 ]耶稣说:“你们查考圣经,因你们以为内中有永生,给我们作见证的就是这经。”[注432:约5:39]

?当神造了宇宙,他思想里有三重目的。首先,他想通过表达他的属性来向人类启示他自己。作为耶和华神——那位覆盖着整个空间、时间和永恒的神,他做不了这事。因为他是如此的深奥和神秘,没人能明白他。他们如何能理解一个一直存在的存在物呢?所以他就通过成为人子来表达他父亲的属性。那就是为什么耶稣称自己为人子。[注433:例子来自《马太福音》8:20; 9:6; 11:19; 12:8,32,40; 16:13,27,28; 17:9,12,22; 18:11; 20:18,28; 24:27,30,37,39,44; 25:13,31; 26:24,45,64. 其它参考《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神想通过在基督里启示自己来与人类认同。

?其次,神想住在人里面,以便在他称为他新妇的全体信徒中居首位。起初,他能在亚当和夏娃身上这样做;但后来罪把他们与神的面隔绝了。为什么神没有让亚当和夏娃保持洁净呢?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永远表达不了他所有的属性。他是子、救主和医治者,这些属性只能通过基督表达出来。瞧?所有事情都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耶稣基督。神的伟大目的一直都是要启示自己:首先是神本性的一切丰盛都有形有体地居住在基督里;然后居住在那些愿意接受基督圣灵的人里面。这群特殊的人会使耶稣基督在他们的生命中居首位。从起初神就不懈地朝着这个目标做工,好让他能在那群使耶稣基督居首位的人中得荣耀;就是将他高举于万民之上,万物之首。

?神的第三个目的就是把他的王国恢复成伊甸园,好让他的子民能在凉爽的夜晚再次与他同行,像亚当和夏娃堕落之前所做的。为达此目的,神在各个时代把自己表达成父、子、圣灵。父和圣灵是同一个灵。你明白吗?不是三位神;是一位神以三种属性表达自己。神在耶稣基督里表达他自己,他是父、子和圣灵,是神本性一切有形有体的丰盛。[注434:西2:9]现在,神本性一切的丰盛有形有体地居住在他的教会(即他的新妇)里面,她使基督居首位。神的一切,都倾倒在基督里;基督的一切,都倾倒在他的教会里(指单个的信徒,而不是一群。)。

?父亲亲自证实耶稣基督必须居首位。当彼得、雅各和约翰与耶稣一起去山顶,这些门徒看到了一个异象——摩西和以利亚同他们的主站在一起。摩西代表律法,以利亚代表众先知。然后,摩西和以利亚消失了,只剩下耶稣基督独自一人发着光。从云中有声音说话:“这是我的爱子。你们要听他。” [注435:太17:1-5;可9:2-8]

?耶稣基督是神完全的彰显。记得彼得得到他的伟大启示的时刻吗?他说:“你是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耶稣回答:“西门,你是有福的,因为这不是属血肉的指示你的,乃是我在天上的父指示的。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他。” [注436:太16:13-18;可8:27-29 ]注意,耶稣说:“西门,你是有福的。”这启示临到每个单个信徒,从来不是一群人。基督的身份证明是对单个人的——一个如此顺服神的旨意以致道在这个人里面彰显自己的的男人或女人。整个地狱都反对这个教导,但这是真理。

?什么是新生?[注437:约3:1-21; 彼前1:23] 就是你得到耶稣是基督的启示。当耶稣基督(即道)亲自把自己启示给你时,你就重生了。

?基督的身体有很多肢体,每个人都被神的灵单个地引导着,然而他们所有人都和道步调一致。一个人如何成为这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我们不拘是犹太人,是希腊人,是为奴的,是自主的,都从一位圣灵受洗,成了一个身体,饮于一位圣灵。” [注438:林前12:12-14]

?既然耶稣基督是这个身体(就是教会,即新妇)的头,那么,这个新妇身体应该跟随那头,因为教会是他复活的一部分,是那奥秘的一部分。就像神通过耶稣基督启示自己,并藉着道将他复活,所以他现在向他的教会启示自己,藉着同样的道将她复活。新妇是他三重奥秘的一部分。因此,这身体不能认可除道之外的任何其他的领导,因为头和身体是连在一起的。

?耶稣基督在众先知里;他在《诗篇》里;他在历史中;现在他在这里;却也在那将来之事里面,使他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都是一样的。如果他是整本圣经最重要的主题,如果圣经在我们里面,那么他就应该是我们一切所想、所说和所做之事最重要的主题。基督应当是我们生活的最重要的主题。

?在这篇长达四小时的信息末尾,比尔说:“不要忘了神给你的命令,孩子,要彼此相爱。[注439:约3:11,18,23-24;约一4:7, 11-12; 约二5]爱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是对还是错,圣徒还是罪人。如果一个人错了,即使这样也要爱他。不要与他的罪有份,要带着甜蜜——不要带着不悦和指责——要带着甜蜜告诉他:通过耶稣基督安息在你里面的生命盼望已经由圣灵启示给你了。如果你爱他有困难,那么就祷告神帮助你,因为神爱罪人。”

?然后,比尔领着他的会众唱《时常携带耶稣圣名》。唱完第一个合唱部分,他说:“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唱完第二个合唱部分,他说:“一切都在基督里被彰显出来了:神、圣经、教会和其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在基督里被彰显了出来。”唱完第三个合唱部分,他说:“如果你回头看看那个钟,正指向2点整——是第二次拉动的最后时刻;第三次拉动即将来临。”

?第二天(1963年7月29日,星期一)威廉·伯兰罕开车去了芝加哥,从7月31直至8月4日,在那儿他总共讲了七场道。尽管这些聚会是传福音性质的,以祷告队列和超自然的辨别事工结束,他的讲道还是暗示和提及了七印揭开期间他学到的东西。他不能压制或逃避这七个超自然启示对他生命的影响。

?那个夏季剩余的时间,五篇更杰出的讲道如雷般从伯兰罕堂讲坛发出:《联合的时代及其迹象》;《我如何能得胜》;《完全的信心》;《记号》;还有《不顾一切》。在《完全的信心》中,他回到他熟悉的主题,在《马可福音》11章23节,耶稣说:“无论何人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他若心里不疑惑,只信他所说的必成,就必给他成了。”自七印揭开后,这节经文在他的思想中有更加重大的意义。

?1963年9月1日,星期天早晨,他在杰弗逊维尔传讲了《记号》。比尔从《出埃及记》的12章开始读,那里圣经讲到,以色列人最终如何逃离了埃及的奴役。摩西告诉各家要杀一只羊羔,并把羊羔的血涂在他们房子的门框上。摩西说灭命的天使那晚要巡行那地,并击杀埃及所有头生的,包括以色列人的所有头生儿子。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呆在门框上显示有羊羔血的房子里。神说,那血是一个记号;当他看到那血,灭命的天使就会从那房子里的每个人头上越过。

?字典这样定义“记号”这个词:对其它东西可以成为象征、证明、或表达的某个东西;一个标记。在埃及,那晚一只羊羔作为替代品为以色列人头生的而死。门框上的血是一个记号,证明那房子里面的人相信神,藉着他们的信心,他们得救了。他们跟那羊羔的血认同了。

?那天晚上发生在埃及的事件预示了先在旷野会幕里和后来在耶路撒冷石殿中进行的动物献祭。这些动物祭品为那些相信耶和华神的人赎罪,但在所有的事例上,动物的生命不可能回到信徒里面。他们仍带着他们来时同样的本性离开祭祀仪式。那时,血的化学成分作为一个记号,表明敬拜者的罪已被赦免。

?当神的羔羊耶稣基督在大约公元33年藉着罗马的十字架献为祭时,他宝血的化学成分滴在了地上,但在他魂里跳动的灵生命在五旬节那天返回到信徒身上。[注440:约14:16-27; 15:26-27; 16:7;徒2]今天,信徒的记号就是圣灵的洗。那是耶稣基督同样的生命返回到信徒身上。他的同在从一个人的生命中表明基督献祭的宝血藉着信心被涂上,那样的信心是被神所悦纳的。这改变了敬拜者的本性,使信徒成为一个新造的人。记号是永恒的生命;因为那正是神的生命被放进一个人里面。比尔说:“对神全备的道完全顺服能使你有资格接受那记号。首先,悔改并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然后从那儿继续。对道即对基督完全顺服,会把你带进基督里。”

?当把这圣经的教训应用于今天,比尔强调每个人都需要去到记号下面。圣灵的洗不是选项;它是绝对必要的。它是永恒的生命,因为它是神自己的生命进入到信徒里面。很多人想象,神就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对他的孙儿女们百般宠爱。那是一种错误的想法。神没有孙儿女。他是一位父亲,他只有儿女。要成为神的孩子,你必须得重生。你不能在不信中活着,却又期待神的良善能忽视你的罪,无论如何都把你带进天堂。你必须相信神的道,否则就会灭亡。实际上,你可能是一位非常好的人,定期去教堂,在唱诗班唱歌,说方言,甚至传福音,但如果那记号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展示出来,你就会灭亡。神的愤怒是猛烈的,他的审判是永恒的。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在记号下面。在《哥林多前书》12章13节中,保罗告诉我们如何成为基督身体的一部分:“我们都从一位圣灵受洗,成了一个身体……”那就是这信息:进入基督里。当你真正相信神的道时,那记号就会涂在你的生命上。

?晚上的聚会开始时,比尔说:“今天早上的信息是我整个事工中最精彩的信息。我希望你明白了记号的意思。记号是宝血被涂上的迹象。神要求一只祭物,耶稣通过流出他自己的宝血付出了代价。圣灵从他的生命而来。当那血被涂在你身上,圣灵就是记号,表明你的代价已经付清了。神已经接受了你。记号是你和基督作为人在一起:他的生命在你里面,并藉着他的圣灵通过你做工。记号是给富人的,穷人的——任何愿意接受它的人。”

?然后比尔把这个问题置于每个人的脑海里;问题是:“我如何确切地知道我是否拥有记号?”他强调没有特殊的证据。说方言是圣灵的一个恩赐,但并不是圣灵内住的证据。恩赐可以被魔鬼和他的鬼魔所模仿。但如果一个人遵行彼得在《使徒行传》2章中的教导(悔改,然后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并求神赐下那记号,神就有义务履行他的道,应允那个请求。[注441:路11: 9-13; 徒2:38-39 ]比尔鼓励每个人做个自我检查。看看在施洗前你心里所渴望的,再看看施洗后你心里所渴望的。那会告诉你是否已经得到了它。当然,记号会在你里面结出圣灵的果子: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温和、良善、信实、温柔和节制。[注442:加5:22-23]永不改变的是,记号会带领你进入神给你的时代的信息里。比尔解释,这个时代的信息在揭开七个被印封住的奥秘里;而耶稣基督,记号本身,是这一切启示的压顶石。

?星期天晚上,比尔传讲了《不顾一切》这个主题。在这篇讲道中,他指出一个人不顾一切如何能使神为那个人出场。他藉着经文中的例子和他自己在事工中见证过的故事证明了这个原则。在《列王记下》4章中,他从独生子因热中风而死的书念妇人的故事汲取教训。她不顾一切地去到先知以利沙那里,因为她的不顾一切,神让她的儿子死而复活。整个讲道中,比尔的主题一直围绕着“记号”。他指出每个男人和女人让他或她的生命中领受记号是迫切需要。比尔说:“直到神向你说话,你才会不顾一切。哦,教会,起来摇醒自己!捏醒你的良知;此刻就把自己唤醒!我们必须不顾一切,否则就会灭亡!有一些东西正从主那里来到!我知道那就是‘主如此说’。有一些东西正在到来,我们最好不顾一切。因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那是一件攸关生与死的事。”

?第二天早晨,威廉·伯兰罕开车送家人到西部,把湿热的印第安纳之夏留在了身后,朝干燥炎热的亚利桑那之秋进发。接下来的六个月,他在不同的讲道中继续强调《记号》的信息,并在他的余生中不断地提到它。这确实是他传福音事工当中最精彩的部分,因为这篇讲道解释了如何领受圣灵的洗及为什么它是重要的。最后,对每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涂上记号更重要。

?1963年结束前,比尔去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伯特旅行,再次在生命堂讲道。按照杰克·摩尔的请求,比尔在11月27日星期三与12月1日星期天之间,这五天时间内挤出了八篇讲道和一场结婚仪式。这个星期,他又讲了《记号》这个主题。这个主题在他的心中燃烧着,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让人们能明白它。他们必须要有那个记号!

?星期六晚上,他安排了一个快速祷告队列,人们行走在两排传道人中间,当他们经过时,传道人就为他们祷告。为了准备人们对此的信心,比尔讲了一篇道,叫做《去叫醒耶稣》。他从《马可福音》4章35-37节选取他的主题,那里讲到耶稣和他的门徒乘着一艘小船,驶过加利利海。耶稣在船尾睡着了。当他睡着时,一场暴风雨兴起,要倾覆小船。他的门徒叫醒耶稣寻求帮助。耶稣用一个命令就使暴风雨停止了,然后他责备门徒缺乏信心。比尔向他的听众指出,耶稣现在就在那里,他说:“用你的信心触摸他,然后留意看奇迹发生。”

?为了证明这点,比尔打算用神赐给他的辨别恩赐来证明耶稣基督的同在。几百人坐在生命堂里,他仅知道二十几个人的名字。他提到这些人的姓(布莱尔、道奇、埃文斯、弗里兹格、马奎尔、摩尔、索斯曼、斯达茨克列夫和伍德),并让这些朋友和熟人今天晚上不要为他们自己祷告;而是求神向比尔不认识的那些人说话。

?当主的天使出现时,比尔说:“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我看到那光升起来。我左边靠墙坐着的那个男人在为他的肺祷告。他做过几次肺部手术,但没有解决问题。他正在为这件事祷告。你相信吗,先生?你的名字是布福德先生。如果你相信,耶稣就必使你痊愈。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请站起来。”一个有灰色头发,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同时,比尔跟着天使的移动方向,看到它向这房子的后面移动。当它停下时,比尔说:“在后面坐着一位女士。她在为他的丈夫祷告。他是一个酒鬼。我看到他踉踉跄跄。她正在求主释放丈夫。她的名字是摩根太太。请举手。”她举了手。“我对她是个陌生人,但那是事实。告诉我她触摸了什么?”

?那光就是一个天使可见的表达,那个光向听众移去,然后停在了坐在前排的一个妇女上面。比尔说:“在我前面有个女人,她的病情比她所想的要严重得多。她正忍受着痔疮的折磨,那痔疮正在癌变。安德森太太,如果你全心相信,耶稣基督必使你痊愈。”

?“我看到一个男人在这儿坐着,他的生命中有点儿小麻烦。当他年轻时,他就有腮腺炎,那损害了他的心脏。他的孩子们都是男孩儿。他现在想要一个女孩儿。那男的是个传道人。伯德牧师,那是真的,对吗?神应允你的请求,先生。”

?接着他向一位坐在前排的女士说话。“你失去了嗅觉,是吗?女士。”她回答:“是。”他继续说:“你是一位传道人的妻子。你正在为你两个儿子祷告。你的名字是莱格斯姐妹。”

?“是的,”莱格斯姐妹回答道。

?比尔向听众说:“我一生以前从未见过她。你们现在相信主的同在在这里吗?《希伯来书》4章12节岂没有说到,神的道连心中的思念和主意都能辨明吗?耶稣在船上。他就在这里;他的道正在成就他说要做的事——揭示人心中的秘密,把它们显明出来。耶稣基督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是一样的。[注443:来13:8]

第91章

停住暴风雪

1963年秋

?既然暑假结束了,利百加、撒拉和约瑟·伯兰罕于1963年九月返回了各自的学校。一天下午,美达得去商店为孩子们购买衣服和学习用具。比尔开车带她到图森市商业区的彭尼百货商店。当美达在一楼的女装区浏览时,比尔上了自动扶梯到二楼去选一件衬衣。他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后,就坐在扶梯附近的一张椅子上等他的妻子。这商店里挤满了购物者。人流在上、下两个自动扶梯川流不息。这些购物者就像流经血管的红、白细胞,是这个商店的生命血液。这些女人很多留着短发,蓬松的爆炸式,是美国总统的夫人杰奎琳·肯尼迪引领这潮流的。三个十几岁的男孩走上自动扶梯。他们留着蓬乱的长发,刘海垂到眉毛,颇有英国摇滚乐队“甲壳虫”的风范。其中一个男孩长发垂肩。当这三个男孩走出自动扶梯,他们围着一个衬衣衣架,看衬衣的价格标签。

?一个留短发的女人在他们后面走出自动扶梯。她挨着比尔坐在那张椅子上,把她的购物袋放在地板上,朝那三个留长发的男孩歪了一下头,她问:“你对那怎么看?”

?就比尔而言,他认为那些男孩看起来像娘娘腔;但他对这个女人说:“如果你想批评他们,你应该为自己羞愧。和你有权剪掉你的头发一样,他们同样有权让他们的头发长长。根据《圣经》,你们都不应该那样做。”

?这女人对这个回答感到吃惊,拾起她的袋子,走了。那几个留长发的男孩也离开了。比尔留心看更多的人走出上升的扶梯,其他人走上下降的扶梯。那些女人没有几个穿裙子。她们大都穿着长裤或短裤。一些十几岁的女孩穿着狭小的衣服,露出了上身。几乎所有的女人留着短发,比尔感到一阵极大的忧伤掠过,使他近乎作呕。看起来这个世界早已远离了虔诚、圣洁和正派。

?他注意到,大部分时间,这些购物者的脸缺乏表情。他逐渐感觉到所有他们制造出来的喧闹声,他们脚步的咚咚声,包装袋子的沙沙声,彼此的叽咕声,所有这一切“哦……哦……哦……哦……”声,就像一个远处的螺旋桨飞机的声响,或者听起来像一个已发动却没有出发的汽车发动机的震颤声,加上许多正在发动却打不着火的汽车引擎的声音。不,它听起来像别的什么声音,像很久以前他听过的某个声音,但不是很确定。又一个女人走上自动扶梯,她看起来出奇地熟悉。她是一个高加索女人,正在用西班牙语和她旁边的一位拉美籍女人说话。在她角边的眼镜下面,眼睛上面的皮肤涂成了蜥蜴绿。那眼影的颜色触动了比尔记忆中的某个东西。现在他知道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了。突然,他又身在地狱了——那个地狱他在十四岁时去过,那时因枪走火伤了他的腿,他快死了。背景中是同样可怕的“哦……哦……哦……”。这里是同样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人。那同一个女人站在这儿,她的眼睛上抹着可怕的青色,像得了某种疾病引起的溃烂。四十年前他就见过这一切,那时他去了失丧的灵魂所在的地方。他一直不能忘记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至少在这地上时他忘不了。

?他感到虚弱、恶心,他乘电梯下去找他的妻子。美达一看见他就问:“比尔,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不完全是,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现在回家。我觉得像一个死人。”

?美达不解地看了看他,他又加了几句:“这儿发生了一些事儿,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打算等到我能在杰弗逊维尔对教会讲这件事的时候。”

?威廉·伯兰罕1963年的秋天没有安排任何聚会,留出了一段时间进行两次重要的狩猎。九月,比尔、比利·保罗和弗雷德·索斯曼一起,向北旅行去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这次要猎捕大角羊。他们宿营在蟾蜍河边,在阿拉斯加公路442英里附近。那年的早些时候,巴德·索斯威克雇了一个年轻人帮助他进行这些狩猎探险:一个名叫奥斯卡的美国人,他是山地印第安人海狸部落的成员。比尔到达巴德的小木屋的那天,奥斯卡过来问巴德那个信心医治者是否会和他一起去为他的妈妈祷告。她得了心脏病,现在濒临死亡。比尔和巴德跟着奥斯卡到了他的村子。奥斯卡领他们去了一个小屋,他的妈妈躺在那里的床上,苍白而虚弱。她的丈夫和她的很多孩子都在那里。(她有22个孩子。)由于这个快死的女人不会讲英语,她的女儿路易丝为她翻译。比尔和这位母亲交谈,直到接触到了她的灵。然后圣灵揭示了她一生中的私事,令屋里的每个人都感到惊讶。比尔奉耶稣的名求神治愈她。这位母亲的脸放松了,然后沉沉地睡着了。几分钟后她醒来,感觉像一个新的女人。比尔背诵了主祷文,然后他和巴德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奥斯卡就来到巴德的小木屋,以便帮忙装载驮马。到半上午这些猎人骑上马向北进发。因为奥斯卡的村子离他们的路线不远,比尔想在那里停一下,看看奥斯卡的妈妈怎么样了。他发现她和她的女儿正站在小木屋的外面给两匹马装马鞍。最近奥斯卡杀了一只麋鹿,现在这俩女人正打算把它切成条晒干。

?比尔对奥斯卡的姐姐说:“路易丝,昨天晚上当我们背诵主祷文时,你认为它是天主教的祷词;但它不只是给天主教徒的。耶稣教我们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那属于每个基督徒。但今天我不想背诵主祷文,我想和你们一起祷告,感谢神治愈了你的母亲。”

?“我们不再是天主教徒,”路易丝说。“我们所信仰的和你们的一样。我们想要你奉耶稣基督的名为我们施洗。我们想要圣灵。”

?洗礼后,这个猎队又跨上马,向旷野进发。他们的目标是离最近的公路40英里一个山谷。那天晚上在营中,当这些猎人围着篝火吃晚餐时,奥斯卡告诉他们几个月前他丢了几匹小马。那是他的过错,完全是疏忽。巴德·索斯威克责备他说:“奥斯卡,你应该知道不该像那样离开那些马。你肯定把他们弄丢了。此刻熊已经把他们吃掉了。这些家养的马不可能逃脱灰熊。”听到这责备,奥斯卡的脸低垂着。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比尔去哪儿他都跟着。一天傍晚,奥斯卡说:“我能问点儿事儿吗?”

?比尔说:“当然,奥斯卡。什么事?”

?“伯兰罕弟兄,你愿意求神帮助我找到这些小马吗?”比尔不确定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他说:“巴德说此刻熊已经把它们吃掉了。”

?“伯兰罕弟兄,如果你这样求神,我相信神会把我的几匹小马还给我。”

?“你真的相信吗,奥斯卡?”

?“我相信。神医治了我的母亲。神告诉过你那头北美驯鹿在哪里;当没有其他人能看见那头灰熊时,神就指给你看了。神知道我的小马在哪里。他能保护他们,他能告诉你它们在哪里。”

?后来,那天晚上当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圣灵临到了比尔,他看见夜晚突然变成了一个明亮、阳光灿烂的白天。他正朝一个夹在高山之间的峡谷观看。那里,他看见一群马聚在一起。峡谷里积雪如此深,以致这些马不能四处走动。它们看起来很瘦,但除此之外很健康。比尔看见有人穿着雪地靴靠近——当这个人走在深深的积雪上,那边缘又宽又厚的靴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比尔一认出那穿雪地靴的人,就发现自己返回了营地,正盯着噼啪作响的火焰。他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的夜空,说:“奥斯卡,你会找到你的几匹小马。那是‘主如此说。’”

?“在哪儿,伯兰罕弟兄?”

?“我不知道。主没有告诉我。但你会找到它们。它们会站在雪地里。”[注444:1964年6月12日,威廉·伯兰罕收到路易丝的一封来信,信上说近来他的弟弟找到了站在满是积雪的峡谷中的几匹小马,就像比尔所说的情形。事实上,山区的雪太深了,不能把他的小马立即弄出来,所以奥斯卡驾雪橇给它们运送食物。]

?1963年10月期间,比尔去科罗拉多州的落基山脉他通常去的那个地方猎鹿。许多男人和他一起加入了这年的狩猎:韦尔奇·埃文斯和他的儿子罗尼;班克斯·伍德和他的儿子大卫;厄尔和约翰·马丁;杰克·帕尔默,弗农·曼恩,卡尔·惠勒和比利·保罗·伯兰罕。他们在丹佛市西北部大约80英里的克丽姆林小镇加了汽油,买了些杂货。然后他们沿一条大致向北的泥土路前行,那路与激流河谷平行。最后他们来到位于柯拉尔山峰旷野区他们的营地,那里正好在大陆分界线上。他们西边不远处是40号公路上的兔耳关,如此命名是因为兔耳山的最高峰特有的岩层。猎鹿季节将在第二天黎明开始。这十一个男人扎了营,点燃一堆篝火,每个人拔出他们的来复枪,谈起他们的狩猎经历——每个人,除了弗农·曼恩。他带了一根钓鱼竿而不是一把来复枪。比尔告诉弗农他可能会在不远处的一个海狸坝后面抓到一些鳟鱼。太阳落山之前,弗农带了八条鳟鱼返回营地。

?那天夜里气温降至零度以下,早上这些露营者不得不打破那条小河上的冰打一桶水。吃早饭时,他们计划了这一天的打猎行程:就是,谁和谁一起,往哪个方向。比尔喜欢把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和一个不太有经验的猎人配到一起,如果可能的话。

?杰克·帕尔默说:“比尔弟兄,如果你先杀死了你的鹿,继续为我射一只。我会给它贴上标签,收拾清理。我很高兴我不必自己射杀它。比起这项运动我对肉更感兴趣。”

?比尔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几年前他常常为他的打猎小组的其他人捕猎。在五十年代末的一次狩猎期间,他为基督徒商人们射杀了19头麋鹿,然而他们却坐在篝火边谈古论今。那次旅行后,一种负罪感压在他心头;他答应主他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除非有紧急情况,有人迫切需要肉。

?星期二,比尔和比利·保罗认出了大吉姆——一只狡猾的老雄鹿,它逃避比尔很多年了。大吉姆停在两棵松树之间的时间长得足以让比尔把瞄准仪的十字线对准这只动物的心脏。在来复枪的噼啪声中,那雄鹿跳跃着消失在丛林中。比尔确定他已经杀死了鹿,但当他和比利·保罗到达那个地方,那只动物不见了。他们追踪了一个多小时才发现了它的尸体。子弹打得太高了,没能人道地杀死它。比尔对此感到很难过。尽管几天前他在图森测试了这把枪的瞄准器,温度和湿度的变化显然让他的瞄准仪偏离了标记。当他们处理肉时,他们小心地清理了它的头颅。比尔打算把它填充好,装上马。大吉姆头上的每只鹿角惹人注目地长着六个分叉,它的头颅可以制成一个伟大的纪念品。

?10月23日,星期三,碰巧是比尔和美达的第22个结婚纪念日。早上美达在家里为孩子们准备上学时,比尔正握着咖啡杯暖手,注视着他呼出的气体在寒冷的山地空气中凝结。这些猎人很早就离开了营地,每一组去了不同的方向。比尔现在已经射到了他的鹿,他现在扮演着向导的角色,帮助其他的猎人找到他们的鹿。那天上午没有一个人见到鹿。大约中午比尔返回营地。其他的猎人已经回来了。每个人都在谈论着天气。在他们出去打猎时,护林员已经来过他们的营地警告弗农·曼恩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他们打开其中一辆小货车上的收音机,听到播音员描述一股巨大的冷锋从加拿大向南移动,随之而来的是大风雪。天气预报员说气象学家预测这场暴风雪会于明天的某个时候到达科罗拉多州。

?整个上午猎人们一直忙着从这个较高的海拔区撤离。数十辆小货车和吉普车已经从比尔的营地开过去,朝山下进发。比尔向他的猎队解释为什么其他人都要离开。在那个山岭地区,一场暴风雪可能会杀死某个没有准备的人。它一夜之间倾倒出的雪足以完全埋没一座帐篷。取决于这场暴风雪的严重程度,他们有可能被困在这营地很多天。有人安排比尔六天后去图森讲道,但如果他的任何一个朋友想留在这儿打猎,他将会和他们留在一起。厄尔和约翰·马丁,杰克·帕尔默还有卡尔·惠勒决定离开。韦尔奇·埃文斯,班克斯·伍德和弗农·曼恩想留下来,想在暴风雪袭击之前射到一只鹿。(比利·保罗·伯兰罕,大卫·伍德和罗尼·埃文斯被他们父亲的决定所左右)

?比尔和弗农开了30英里车返回克丽姆林镇,为了能买更多的杂货, 以防这场暴风雪把他们困在山里。比尔打电话给美达希望她过一个快乐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他也想知道她那时感觉怎么样。(她左卵巢的囊肿一直不断生长,最近的一次健康检查发现它已经达到了一个葡萄柚的大小,这是真正关心的一个原因。)美达不在家,所以他打电话给埃文斯夫人,让她转告自己的妻子并告诉她说自己在结婚周年纪念日想到了她。在商店时,他买了份晚报。它首页的新闻标题预告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星期四一大早,比尔煮了一锅咖啡,并仔细察看紧靠北方地平线的黑云。早饭后,这些男人们扛着他们的来复枪,计划他们的路线。比尔说:“我会去‘马鞍’,把我找到的任何鹿朝你们的方向赶进山谷。你们一看见有雪花降下就马上回头,因为十五分钟内雪就可能下得极大,以致你看不见前方二十英尺以外的地方。”

?尽管秋季空气寒冷,徒步爬上那个山脊却使比尔出汗了。离营地大约四英里远,他到了那个山脊中他称为“马鞍”的地方,后背凹下去的洼地,他可以容易地穿过那里进入下一个山谷。当他仔细察看环绕他的崎岖不平的柯拉尔众山峰时,一片雪花擦过他的脸颊。不久到处都是鹅毛似的大雪片,被一阵凛冽的北风刮得在他周围四处飞扬。他把来复枪塞在外套下,以防瞄准仪的透镜凝结上一层雾气。熊在暴风雪期间活动,所以他需要保持他的瞄准仪清晰,以防万一。比尔叹息了一声,转身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不到五分钟,银元大的雪花就把地面变得洁白、光滑。那时黑压压的云已经布满了整个天空,一阵呼啸的风把雪吹成斜线型。尽管比尔只能看清他前方二、三十英尺远,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迷路。这山脊会把他引向那条小河,然后他就能顺着那条小河返回营地。

?他沿着山脊往下走了大约半英里,这时他以为他听见有人说:“停下来。返回去。”他继续往下走,以为是风穿过树丛的声音欺骗了他的耳朵;但之后他警觉起来,认真听。透过风的呼啸和哀鸣声,他又听见有人说:“停下。转身回去。”

?突然他的腿像他外套下的来复枪一样毫无知觉。他停下来看了看他的手表。快到10点了。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被雪浸湿的夹香肠三明治,他一边吃一边考虑怎么办。为什么神不顾这暴风雪告诉他返回“马鞍”?这听起来真荒谬。然而他这一生中,神从没把他引向错误的方向。这看起来像过去任何一次一样是要考验他的信心。他转身,慢慢地顺原路上了那个山脊,直到再次站在“马鞍”的底部。雪疯狂地在他周围打旋儿。他想:“我在这里干什么?”

?现在,透过风的哀鸣声,他很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说:“我是创造天地的主。我造了风和雨。大自然听从我。”

?比尔摘下他的牛仔帽,四处观看。神经常从一个大光中对他说话,比尔明白那是火柱。但这儿没有那样超自然的光。那声音好像是来自一片树丛的顶端。

?比尔问:“伟大的耶和华,那是你吗?”

?“我是在加利利海上使风和浪止息的那位。我是告诉你说话那些松鼠就出现的那位。我是神。对这暴风雪说话,它必听从你。”

?因为这些话听起来和圣经一致,他相信这真是他的创造者在对他说话。“我对你深信不疑,主啊。”比尔说:“乌云,雪,冰雹,风,我厌恶你们的降临。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回到你先前所在的地方。我说太阳要立即出来,每天照耀,直到我的打猎行程结束。”

?突然风力改变了。现在它从南边刮过来,驱散了乌云,使它们退回到原来所在之处。雪止住了。一道银色的阳光从云层的洞里穿过来。比尔说出他的命令后不到五分钟,太阳的整个脸都露了出来,融化了地上的雪,把湿气吸进了空气中。蓝天扩展,山坡上水蒸汽弥漫。不久现出了所有的金秋美色。

?比尔因敬畏和尊重而不能动弹。他想:“创造万物的神就在我身边。一切都在他的手中。他接下来会告诉我什么呢?”

?神说:“为什么你不和我走过这旷野呢?”

?“我愿意,主啊,那将是一份荣幸。与你同行是我所能做的最伟大的事。”

?这时风力已经减弱,直到成了宜人的微风。比尔把枪往肩上一背,沿着一条穿过原始丛林的捕猎小径悠闲地缓步下山。当他来到一块空地,他感到阳光穿透他的衣服,温暖着他的皮肤。他又把帽子戴在头上,遮住眼睛。

?他的思绪从主的良善转到了他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和他妻子的良善。他想起美达的最好品性:虔诚,耐心,可靠;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如此努力工作的人。当他外出旅行及去一个又一个福音布道运动场讲道时,她料理屋子,照顾孩子们。很多次他回到家,就像一个磁铁,吸引数十人到他的家里,这给他的家人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那时他会出去,打猎或钓鱼,但主要是为了远离人群,使头脑得到休息。所有这一切,她从未抱怨,除了去年秋天那一次。她是一个如此令人钦佩的女性,一颗真正的钻石。

?如果说她有任何的缺点,也许就是她的羞涩,或者可能她有太多要清洗的了。上一次他在家时,有一天下午他感觉想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只想和她说说话。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因为她在洗衣服,不想停下来。当比尔漫步沿山脊下去,他想:“可能她想让我出去在旅途中,这样她就能把她的活做完。”在内心深处,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主啊,”他说,“你知道昨天是我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如果你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让我去,我想走到那片白杨树林,向我的妻子致敬,作为我们多年幸福婚姻生活的纪念。”

?离“马鞍”不远,立着一小片颤杨,那使比尔想起纽约州阿迪朗达克山的那个地方,他和美达22年前在他们的蜜月兼狩猎旅行时在那儿扎营。每年十月份他都到科罗拉多州的这个地方打猎,他在这个地方逗留,作为向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致敬的一个方式。当他到达那个白杨小树林时,他想到美达从他娶回家的那个黑发女孩改变了很多。她仍是美丽的,但现在她的黑头发里长出了缕缕白发。

?比尔从外套下面掏出来复枪,然后从瞄准仪的圆玻璃中看他的映像。他54岁了,三天没刮下巴,露出了很多白胡子。当他注视时,这些白胡子变黑了,直到他的胡子和他结婚那天早上刮的时候一样黑。他抬起头,惊讶地看见美达正站在他面前的小路上——不是他留在图森的那个女人,而是那个和他走过教堂的通道交换誓言和戒指的黑发女孩儿。

?“发生什么事了?”他想。然后他意识到:“哦,是的,我正在与主同行。”

?这位年轻的美达举起胳膊向他招手。当他往前走时,异象消失了,随之,他的喜乐离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他不能解释的深深的渴望。

?当他到达那个白杨树林,他就趴下,肚子贴在铺了一层厚厚秋叶的地面上。他闭上眼睛,祷告:“亲爱的神,你一直对我如此好。我不配成为你的仆人,但我为有幸侍奉你而感谢你。我对我犯的所有错误感到抱歉。多年来我一直感到一个难以理解的负担,它似乎从未离开过。我想在七印打开后,它会消散,但它没有。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忏悔过了。我甚至不确定这负担的意思。如你愿意,从我心里把这负担拿去好吗?”

?他能听见水在附近滴下,正啪嗒,啪嗒,啪嗒作响。直到他睁开眼睛,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眼泪正落在死去的叶子铺成的地垫上。他坐起来,背靠着一棵树,仔细察看周围的环境。 白杨树属于杨木科。这些像箭一样挺直的白杨树的小树干上包裹着白色的树皮。夏季他们的叶子是浅绿色,但现在它们变成了黄棕色。可能有一半的叶子仍挂在枝头,像小旗一样在微风中飘动。

?有嘎吱、嘎吱、嘎吱踩在叶子上的声音,他转过头。三只鹿进入了这个小树林:一只母鹿和两只快长成的幼鹿。因为鹿不能很好地分辨颜色,它们可能没有注意到比尔用来当帽带儿的红色手帕;但这些警觉的动物不可能看不见他头部的活动,或在浅色白杨树干和叶子的映衬下他的轮廓外形,然而它们看起来并没有因他的存在而惊恐不安。怎么会这样?昨天数十支来复枪响声回响在这些山谷。这些动物应该对他大起疑心才对。

?比尔慢慢地举起他的来复枪,想:“一只鹿是给埃文斯弟兄的,一只是给伍德弟兄的,一个是给曼恩弟兄的。总共需要开三次枪——三秒钟,也可能四秒钟。”这时他阻止了自己。“我不能这样做。我答应过主我不再为其他人猎鹿,所以我不会那么做。”这些鹿走得离他如此近以致于如果他倾一下身,伸出胳膊,就能碰到它们。它们溜达到这个小树林的边缘,然后,令人费解的是,它们转身,又从他身边走过去。一个念头在他的脑中大声说:“杀掉它们!主已经把它们交到你的手中了!”比尔用经文的例子反驳这个念头:“一天晚上,扫罗王在大卫藏身的洞口睡着时,有人对大卫说了同样的话。但大卫拒绝那样做。[注445:《撒母耳记上》24 ]我也不会杀这些鹿。”他大声说:“鹿妈妈,你的生命在我的手中,但我不会伤害你。带着你的孩子走吧。”

?母鹿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支起耳朵,轻摇着尾巴,然后随意地领着它的孩子出了这片小树林。

?从他上面的某个地方,那个威严的声音说:“你记得你对我的许诺。我也记得我对你的应许:我总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那难以理解的负担立即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接下来的四天里,他队里的所有猎人都射到了鹿。打猎期间天气一直晴朗暖和。在返回文明世界的路上,他们在一个加油站停下要加满油缸。和油站主人闲谈时,比尔说“我们有很好的天气打猎,尽管山地相当干燥。他们本来有雨或雪可以用了。”

?油站主人挠挠头,说:“你知道,这一带发生了最奇特的事。上个星期气象预报员说我们会有一场暴风雪。星期四开始下雪,然后突然停了。当我读星期五的报纸要看发生了什么事,天气预报员说不知道。他们被难住了。”

?“那确实听起来很奇怪。”比尔说,因为觉得不应该再说了,他要先告诉他的教会。

?在十一月中旬,比尔安排了在纽约讲道一周。这个城市的几个五旬节派教会赞助这场福音布道运动。从图森开车到纽约期间,1963年11月8日,星期五,大约中午比尔停在杰弗逊维尔。俄曼·内维尔自然地邀请他在星期日讲道。上午聚会期间,比尔在伯兰罕堂告诉会众,他如何坐在彭尼百货商店里,却不知怎么发现自己身在地狱。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但他有一些想法。他把这篇道叫做“现今在监狱中的魂”,其中,他选择遵循他传讲“先生,这是末日的迹象吗?”这篇道时相似的方式——那就是,他查找经文,看看某天会发生什么事,并推测我们离那天可能有多近。

?在《马太福音》24章第36和37节,耶稣说:“但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唯独父知道。挪亚的日子怎样,人子降临也要怎样。”比尔现在知道,第36节是第七印的一个参考。那使比尔带着新的领悟查考了第37节直到这章的结尾。挪亚的日子与末时是何等相似啊?挪亚警告人们悔改他们邪恶的行为,转向神,进入他建造的方舟以逃离即将到来的洪水。因为这听起来如此荒诞,以致古代社会不相信他。挪亚花了120年建造了他的方舟。然后挪亚带着他的家人进入方舟,神把门关上了。圣经说挪亚在天开始下雨之前在方舟里等了七天。[注446:创7:6-10]这七天期间,方舟外面的每个人像往常一样继续他们的生活,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错过了逃离毁灭的机会。进入安全的唯一通道被关闭了。

?挪亚方舟是基督的预表,他是人的灵魂唯一的安全之所。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以后,他的身体被安放在坟墓的那些时辰,他的魂下到阴间,向那些在监狱里的魂传道。为什么?他是在向死亡和阴间宣告他的胜利。彼得说耶稣下到阴间是向那些曾经拒绝挪亚信息的人传道。[注447:彼前3:18-20]

?“挪亚的日子怎样……”比尔惊叹人能带着把那样的本性从远古走到今天。很明显,挪亚日子的邪恶和今天社会的罪恶和腐败极其相似。但相似之处会不会也包括通往方舟的门即将关闭和信徒在神开始审判之前暂时在方舟里等候呢?

?《启示录》第5章显示了基督即神的羔羊,从父手中拿过救赎书卷。那救赎书卷包含要得救的每个人的名字。《启示录》第13章8节说,在创立世界之前,神的羔羊就在神的思想中被杀了,那时神就把他儿女的名字写在了救赎书卷里。

?当人开始寄居在地上时就迷了路,与神隔绝了。耶稣基督,神的羔羊,大约公元33年在罗马的十字架上献上了自己,为救赎人类付出了完全的代价。但那些被预定得赎的人还有很多没有出生。所以,耶稣从死里复活以后,他坐在神和人之间中保的位置,直到最后一个神预定的儿女出生、接受耶稣、然后重生。当神的最后一个孩子领受圣灵,基督将不再做中保的工作。

?比尔明白1963年3月发生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那时神的羔羊揭开了七印,比尔想知道是否通往方舟之门正在关闭的过程中。第七印指出了一段时间,一个神秘的半小时的寂静,其中详情神保守秘密。耶稣说他是进入神国的唯一之门。[注448:约10:1-18]那个通道已经为外邦人开放了大约2000年。比尔说在打开第七印和吹响第七号之间的某个时刻,进入神怜悯的那扇门将永远关闭。基督作为神的羔羊的事工将结束。当他回到以色列,他的脚再次接触橄榄山时,他将被称为犹大支派的狮子。

?在这篇道中,比尔没有强调惧怕;他在一再强调这个决定性的问题:你重生了吗?如果你重生了,你的新本性会把你领到神给你的时代的信息里。教会剩下的人将在此期间睡觉。在某个时候,通往方舟的门会关闭。那些留在外面的人将会呆在他们为自己选择的一种监狱里。

?比尔作见证:“我看见了两个地方的异象——失丧者在的地方和得救者在的地方。任何人都决不要进入失丧者在的那个地方。人的头脑不能理解它是多么可怕!无论是谁正在听我的声音,如果你还没有得救,现在就悔改,把你的灵魂交给神。加入得赎者的行列。我想要你最终进入得赎者平安居住的那个蒙福的地方。那个地方远远超过我们的语言所能描述的完美概念。[注449:林前2:9; 林后12:1-4; 启21-22章]因为神是我的审判者,我郑重地相信我曾去过这两个地方。我正在告诉你们真理。”

?那天傍晚,比尔传讲了“那在你们里面的”。在这篇道中,他告诉他的会众关于他在科罗拉多州的狩猎行程,在那里他对那暴风雪说话,暴风雪听从了他。他又强调了《马可福音》11:23的重要性——你若对这座山说:‘挪开此地,投在海里!’心里不疑惑,它就会发生。比尔说:“巴不得我们能意识到下面这节经文的意思:‘那在你们里面的,比那在世界上的更大。’[注450:约一4:4]我们知道这是真理,但我们没有真正地明白它。在你里面的什么更大?是基督,那受膏者!在基督里面的神也在你里面。所以,如果他在你里面,那就不再是你在活着,而是他在你里面活。瞧?那并不意味着他必须通过每个信徒来行神迹。当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时,他是那个唯一行神迹的以色列人。其余人只是跟从他的信息。但神在你里面,就像他在耶稣基督里。记住,神的一切,他都倾倒在基督里;基督的一切,他都倾倒在他的教会里。”

?从纽约市回来,11月23和24日,比尔在杰弗逊维尔度过周末。星期天上午在伯兰罕堂他传讲了“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我怎么办他呢?”提到罗马巡抚本丢·彼拉多所问的问题。[注451:太27:22]他的观点是这样的:不要太急着去谴责彼拉多,因为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我怎么办他呢?那天晚上他传讲了“三种信徒”,指出世人可以被分成三群人:信徒,假信徒,不信者。假信徒是那些说他们信仰神、但他们生命的果子却与他们所说的不一致的人。

?后来那晚他决定打电话给他的妻子。因为时区的不同(印第安纳州比亚利桑那州晚两个小时),他估计她还醒着。比尔关心美达的健康。在过去的12个月中,她左卵巢的囊肿从核桃大小长到了葡萄柚大小。他们曾一起祷告一个超自然的医治,但目前他们的祷告还没有得到应允。比尔知道他们不能等更长的时间。斯科特医生催促他们在它转成恶性之前动手术把这个囊肿切除。

?比尔不是反对医生;事实上他常常在他的听众面前高度评价他们。但他总是提醒人们神是唯一的医治者,医生只是辅助神对我们实施医治的自然进程。

?当美达接到电话时,她很快“分享”了她的坏消息。“哦,比尔,迄今为止这是最糟糕的一周。我几乎动不了。我的一边肿得太厉害了,突出来两英寸了。我的裙子碰一下这个地方,我就受不了。这周的大部分时间我一直躺着。”

?“你与医生的下一次预约是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诺曼姐妹打算带我去。”

?“亲爱的,”比尔说,“你觉得你能等几周做那个手术吗?把孩子们带回杰弗逊维尔过圣诞节很美妙。那么圣诞节后你可以把那个肿瘤切除。”

?“我会问斯科特医生是否允许。”

?“明天早上我要动身去路易斯安那州。我得花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什里夫波特。”

?她说:“星期三晚上聚会后打电话给我,你可以把我们所有朋友的情况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比尔在客厅那个铺着垫子的脚凳前面跪下来祷告。很多年来,他一直住在杰弗逊维尔的牧师住宅,每次他离开家进行福音布道活动,他离开前,他的家人都聚在这个脚凳周围和他一起祷告。这天早上,他简要地为即将到来的布道活动作了祷告,然后把祷告重点放在美达的痛苦上。

?“主耶稣,我祈求你怜悯她。不要让那个肿瘤转成恶性。主啊,那天早上她说的话不是有意的。她从未抱怨过我的旅行、传道、打猎及钓鱼。她总是洗净我的衣服,为我的出发做好准备。她对我的帮助极大,我深深地爱着她。如果那个囊肿必须切除,让医生等到一月份再做。但我仍求你行神迹,不做手术就医治她。为生孩子她已经被切开几次了。我不愿看到她再做一次手术。”

?比尔感觉他听到有人说:“站起来!”由于他是房间里唯一的人,他认为他是想象的,所以,他继续祷告。然后,他又听见那声音说:“站起来!”他看着挂在墙上的耶稣画像,那是海因里西·霍夫曼所画油画的印刷品。比尔喜欢在这个画像下祷告,因为它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有助于提醒他耶稣真的在听他所说的每句话。现在他看见火柱映照在保护这画像的玻璃封面上。他第三次听见了那声音命令他:“站起来!”

?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向一团在客厅中间燃烧的火焰。他的胸部感到憋闷,他喘着气,想呼吸足够的氧气。从火焰中间出来一个声音说:“无论你说什么,那事都必成就。”然后火柱像是折叠起来,直到消失了。

?这房间如此寂静无声,一个假信徒可能会怀疑某件超自然的事发生了。但威廉·伯兰罕是一个信徒,他没有心思去怀疑主耶稣。他说:“在医生的手接触我的妻子之前,神的手要把那肿瘤拿去,它甚至找不到了。”

?怀着对美达会痊愈的信心,比尔开车去了比利·保罗和路易丝暂住的房子,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开车向南去了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星期三晚上聚会完后,他们聚在电话旁给在图森的美达打电话。比尔对他的儿子说:“你听听看事情是否是按照我所说过的方式发生的。”

?当美达接到电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甜蜜而快乐。她说:“比尔,我有件神奇的事要告诉你。那囊肿没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走进检查室时,我的一侧身子疼得厉害,几乎不能走路,诺曼姐妹不得不帮助我上了检查台。斯科特医生一进到房间里,我就感觉一股寒流经过我的全身,我的这侧身体停止了疼痛。当斯科特医生寻找那个囊肿时,它不在那儿了。他又进行了各项检查,但找不到囊肿了。”

第92章

地 震

1964年

?在1964年的前四个月里,威廉·伯兰罕在这些地方讲道: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加利福尼亚州的贝克尔斯菲尔德和图莱尔、德克萨斯州的达拉斯和博蒙特、路易斯安那州的德纳姆斯普林斯和巴吞鲁日、密西西比州的路易斯维尔、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以及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之后他返回了在亚利桑那州图森的家。不管是在全福音商人大会上讲道还是在福音布道大会上讲道,比尔在讲道中都提及他在七印揭开期间所学到的东西。

?罗伊·博德斯现在担任他布道会的经理。比尔邀请他二月底一起去狩猎,说他们要去打野猪,他告诉罗伊去邀请他想要的任何人跟他们同去。罗伊·博德斯很快就邀请了他的朋友道格拉斯·麦克休斯,是加利福尼亚州圣何塞一个教会的牧师。麦克休斯曾经参加过比尔的一些福音布道大会,他甚至帮助赞助伯兰罕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次布道大会,但他自己从未和比尔个别见面,所以他很高兴有这次机会和他一起呆几天。道格拉斯·麦克休斯无法想象这次狩猎会在什么程度上改变他的生活。

?1964年2月5日,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贝克尔斯菲尔德市,比尔传讲了“神是他自己的解释者”。这个简单而又深刻的原则可以帮助基督徒明白圣经里所有的预言。他通过许多例子来阐述这个主题,例如《以赛亚书》7:14,那里神说有一天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意思是神与我们同在)。犹太学者为这段经文的意思争辩了几个世纪,但有一天一个叫马利亚的童女没有出嫁就怀孕了,九个月后她给她的新生儿子取名叫耶稣。不管以前的理论如何,《以赛亚书》7:14现在被解释了。神通过使它成就亲自解释了它。

?那是两千年前应验的一个预言。作为一个现代的例子,他引述《路加福音》17:28-30:“又好像罗得的日子;人又吃又喝,又买又卖,又耕种又盖造。到罗得出所多玛的那日,就有火与硫磺从天上降下来,把他们全都灭了。人子显现的日子也要这样。”显然,这节经文指的是在末日所有的罪恶要淹没地球,古代所多玛人和他们对同性恋的欲望就是例证。比尔看到了这节经文中比这明显含义更深刻的意义。当罗得住在所多玛时,亚伯拉罕住在远离这座罪恶之城的山上。有一天神进入一个肉身里,造访了亚伯拉罕。他们一起吃了饭,然后神告诉亚伯拉罕来年他要从他的妻子撒拉生一个儿子。当时撒拉正在帐棚里,听见这段对话。因为她已经89岁了,她认为外面的那个男人在开玩笑,她就对这个笑话轻声地笑了。神背对着她的帐棚,不可能看见她的脸,读出她的表情,但他知道撒拉的意念。他问亚伯拉罕:“撒拉为什么笑呢?在耶和华岂有难成的事吗?”[注452:创18-19章]耶稣应许这个情节会在末世重演:神以人的肉身显现。它要怎么发生呢?在事实发生之前,人们可以猜测它会怎样发生;但在事实发生之后,他们就不应该争论神对他自己话语的解释。(不幸的是,许多人确实因为不相信神的解释而跟神争论。)自从亚伯拉罕的日子,就一直没有一个主要的犹太人或基督徒领袖名字结尾是H-A-M的,直到现代。二十世纪最有名的福音传道人可能就是葛培理。注意,葛培理有六个字母,六是人的数字。(人在第六日被创造。)亚伯拉罕有七个字母,七是神完全的数字。[注453:参见尾注和文献]

?在这次聚会将要结束的时候,威廉·伯兰罕要求那些有祷告卡的人在他的右面排成一列。一位妇女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她走上前来,站在这位福音传道人面前。比尔说:“我不认识这妇人,我要转过去背对她,这样你们就不会认为我是在试图读她的表情。”他就转了过去,然后开始祷告,同时麦克风将他的祷告放了出来:“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神,请让大家今晚知道我是在讲有关你的真理,让你的仆人能够挪开自己的想法,好让你可以为了你的荣耀使用我的身体。我奉神的儿子耶稣的名祷告。阿们!”他的身体还是背对着这位女士,他说:“这位在我身后的女士如果不得到医治很快就会死亡。她的乳房有癌症,肺部也有。最近,另一位福音传道人为她祷告过,但是她在挣扎,想要通过信心得到医治。这是主如此说。”他转过来面对妇人:“女士,那是真的吗?”

?她回答:“是的,全都是事实。”

?“继续相信,你必痊愈。”

?祷告队伍里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比尔已经讲了他的要点,没有背对她,而是问:“你相信神能够向我揭示你出了什么问题吗?”女孩点点头。他说:“你并不是为了你自己站在这里;你来是为了你的弟弟,他正在北部的一个城市,加利福尼亚州图莱尔的一所医院里。他得了白血病,医生已经任凭他死,他已经毫无希望了。你相信吗?”

?“是的,”她哭了起来。

?“拿起你手上的那块手帕,放在你弟弟身上。不要疑惑——只要相信。阿们!”

?比尔对会众说:“今晚之前我一生从没有见过这位年轻的女士。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些?他做不到。这是耶稣基督应许末日要在这里,要向亚伯拉罕的后裔印证自己的神,就像他曾在所多玛毁灭之前将对亚伯拉罕所做的一样。亚伯拉罕的后裔,接受你的迹象!它并不在巴比伦那里,它并不在宗派的世界那里,它就在你们中间。那些不在外面那个混乱中的人,请相信它!”

?第二天晚上在贝克尔斯菲尔德市,他传讲了一篇道,叫做“似非而是”。似非而是指那些第一眼看好像和一般的常识相矛盾,但却是真的东西。圣经中充满了似非而是。比尔举了几个例子,提到约书亚怎样命令太阳和月亮停止一整天,好让他能完成一场重要的征战。[注454:书10:13]参孙如何用驴腮骨杀了一千个非利士人。[注455:士15:15]参孙还把城门从链条上拔起抬到一座山上。[注456:士16:3]一个叫大卫的男孩杀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士歌利亚,尽管这个歌利亚体型比大卫大两倍多,还穿戴着铠甲。[注457:撒上17章]

?然后比尔讲到最大的似非而是。他说:“这是一个似非而是,一个女人怎么能不出嫁就怀上孩子呢?这是个似非而是,神,永恒的那一位,他充满了所有的时间和永恒,下来成为一个在马槽里哇哇哭的小婴儿。神在马利亚的子宫里创造了一个血细胞,就是他自己的儿子,耶稣基督。神住在那里,在基督里证实自己。那就是神,以马内利。耶稣说:‘我与父原为一。我父住在我里面。’神在基督里使世人与自己和好。耶稣就是那个身体,那个帐棚,神就是住在他里面的灵。那是个是非而是,他死在十字架上,神怎样成为人,好让他像人一样死去,来救赎他自己的创造物。他必须这样做。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拯救我们。如果耶稣不是神,而是别的什么人,我们就失丧了。”

?比尔并没有就此结束,他又提到其它的似非而是,例如圣灵的洗,在五旬节那天被引入了教会里;[注458:徒2章]向我们旧的本性死去(我们的罪和我们自己的想法),好让我们新的本性能在基督里成长;[注459:罗6:6;林后5:17;弗4:20-24;西3:9-10]最后是教会的被提(基督的新妇被带去参加羔羊的婚宴)[注460:林前15:50-54;帖前4:16-17;启19:9]。在这些似非而是中,他还加进了他自己见异象、辨明人心、医治、神迹和预言的事工。

?道格拉斯·麦克休斯因为得了绝症,正在失明。他请求他的弟弟格伦开车带他从加利福尼亚州到亚利桑那州,参加威廉·伯兰罕的狩猎旅行。离开之前,他们的妈妈给他们看长在她脚趾之间的肿瘤,肿瘤在不断长大。她说:“如果有机会,请你求伯兰罕弟兄为我祷告,求神将这些肿瘤拿走。”道格拉斯说:“妈妈,我已经决定不用自己的问题打扰伯兰罕弟兄。我知道他去旷野是为了从聚会的压力中放松,所以我不想说任何事或者做任何事干扰到他的私人空间。”

?1964年2月27日星期四,超过一打的人聚集在图森东北部的日落峰比尔常去的冬季营地。这里面大部分的人是比尔认识的——像罗伊·罗伯森、班克斯·伍德、华莱士·麦卡纳利,还有罗伊·博德斯。其中有几个人他那天早晨第一次见到,包括道格拉斯·麦克休斯。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搭建帐篷,然后分成小的狩猎队,向不同方向进发。那天晚上,他们围着营火坐在折叠椅上听比尔跟他们讲去年就在这座山上遇见他的七位天使的事。地上有许多牧豆树枝用来烧火,火堆就在峡谷底部铺满碎石的地面上两块相互斜靠的岩石附近。这两块岩石后面五十英尺远就是峡谷高高耸起的岩壁,大约有100英尺高,岩壁由砂岩构成,镶嵌在里面的鹅卵石分散在一层一层略带粉色的岩石带上。悬崖围成一个大半圆环绕着这些露营者。他们的帐篷基本上被挤到岩壁表面的一个凹处,就好像一个浅浅的箱形峡谷。

?星期六比尔让班克斯·伍德做他的狩猎伙伴。他们去到了比尔去年遇见七位天使的方向。当他们在爬一座山的又长又陡的坡时,比尔回头看,注意到班克斯的脸很红,他想可能攀登对他的朋友来说太费劲了,比尔停下来等他赶上来,然后他问班克斯感觉怎么样。

?班克斯说:“这座山我爬起来没问题,不过我担心我的妻子。我离开家的时候,她生病了。”

?比尔转过脸又看着小径。在他迈步之前,他感觉到了主的天使的同在,并听到一个声音说:“捡起那块岩石扔在空中。”他弯下腰,从他的脚附近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岩石,朝下挥了挥,就径直抛上去了。当岩石落下来的时候,他说:“主如此说:‘有件大事即将发生。’”

?班克斯问道:“是什么呢,伯兰罕弟兄?是不是指我妻子的病要得医治了?”

?“我不清楚,但我确实知道24小时内你会见到神的荣耀。”

?到了星期六晚上,并不是所有的猎人都打到了野猪,不过,没人想第二天继续狩猎了。1964年3月1日,星期天凌晨,天气晴冷,没有一丝风摇动帐篷周围灌木丛的叶子。到太阳照到峡谷岩壁边时,天气已经暖和多了。早饭之后大家开始拆帐篷,大家似乎并不急着离开。道格拉斯·麦克休斯拿出他的8毫米电影摄影机拍摄这次活动,他把胳膊肘支在班克斯·伍德的小卡车车罩上来稳定摄像机。不远处在一棵牧豆树的阴影下,比尔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他戴着老花镜,正用一把螺丝刀调整一个人来福枪的瞄准镜。突然他抬起头说:“麦克休斯弟兄,你能过来一下吗?”

?道格拉斯·麦克休斯对这个要求感到很意外,他关掉摄像机,走到牧豆树那里。比尔摘掉眼镜,说:“你妈妈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她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脚有点毛病。在她的脚趾之间长了肿瘤,她计划做外科手术摘除肿瘤。麦克休斯弟兄,我告诉你,主如此说:‘她不用再做那个手术了。’”

?营地的每一个人都停下他们所做的活,听比尔讲话。他继续说:“我看见一个魁梧的医生检查你的眼睛。我听见他说你的眼睛有病毒性感染。他已经治疗你的眼睛有2年了,现在他对你无能为力了。他说你会失明,但主如此说:‘你不会失明。’”

?就像这些话听上去那么特别一样,一个猎人在那个时候吹响了赶兔子用的口哨。尖锐的响声在他们身后峡谷岩壁上回响。比尔伸手到自己衬衣口袋里,掏出自己赶兔子用的口哨,饱吸一口气也吹响了。然后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笑起来,缓解了刚刚让每个人停下来的压力。露营者又回到他们的工作中。比利·保罗把他的支帐篷的支柱拆掉。比尔放下他在调试的来福枪,捡起一把铁锹走到营火跟前,营火还在冒烟。他撒下一铁锨土压灭余火,放下铁锨,对罗伊·罗宾森说:“有件事要发生了,不要兴奋,也不要害怕,快点走开。”

?当罗伊·罗宾森从原来的位置跑开以后,一声呼啸声让每一个人抬头看。比尔摘下他的帽子紧紧抓在手上。漏斗形状的一缕风直直冲进峡谷里。它没有碰到峡谷的地面,而是停在了比尔头上几英尺高的地方,削掉了最近的牧豆树的顶部。轰轰声好像打雷,旋风升到峡谷上部,然后又冲下来,这一次离峡谷岩壁更近了。砂岩壁爆炸了,小石头和土像雨一样浇到帐篷地。这股旋风第三次升起来然后冲下来,然后又升起进入天空,当它离开地球时就像一阵打雷声

?当灰尘落干净了,比尔抬起头望着峡谷的岩壁。岩壁的表面有大约3英尺深、20英尺宽、40英尺高的一部分已经被那股旋风削掉了,将淡粉色未风化的砂岩底部露了出来。比尔又戴上他的牛仔帽,弯腰捡起纸板,餐巾纸和其它一些被旋风刮到营地四周的小东西。其他人帮助他。当比尔工作时,他注意到被风从岩壁上削下来的岩石都呈三角形,就像三面的金字塔。营地收拾好以后,他拿着他的点22来福枪出去走了走。回来后,他把来福枪靠在牧豆树上,然后向道格拉斯·麦克休斯走去,麦克休斯正站在冷却的营火旁的大岩石边上。比尔友好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问道:“你的眼睛现在感觉怎么样?”

?“伯兰罕弟兄,它们不再难受了,而且在这次旅途中我是第一次不用再带墨镜了。”

?比尔有意地点点头,“当我在和你说关于你妈妈的事时,你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些细节的吗?”

?“真不知道。”

?“我看见你妈妈坐在你旁边。我看见她把袜子脱下来,给你看她趾头之间的肿瘤。我听见她说:‘如果你有机会,请伯兰罕弟兄为我祷告。’马上主的天使就站在你和我之间说:‘从这些人中离开。我有话对你讲。’”

?罗伊·罗宾森就站在附近,听见这话。他问:“伯兰罕弟兄,主告诉了你什么?”

?“那股旋风是一个预言的迹象。主如此说:‘时间就要到了。审判要击打地球,就从美国的西海岸开始。’”

?27天以后,事情就像他预言的那样发生了。1964年3月27日,星期五下午5点36分,一场特大地震袭击了阿拉斯加。里氏9.2级的地震,这是北美洲历史上最强的一次地震,相当于几千颗原子弹的能量震动阿拉斯加南部海岸长达数分钟。震中就在安克雷奇市东南部75英里(120公里),靠近威廉王子湾海滨处。爆破声以一小时几千英里的速度穿过地球。冲击波撕开,搅动,在地表裂开了一个500英里的弧状破坏圈。公路大块大块地以30英尺的幅度升起或者下陷。房屋被撕开,有一些沉入了大海。这次地震摧毁了安克雷奇市中心商业区三十个街区。同时附近的山脉发生了大面积雪崩。接着,海啸从海洋里冲上来,海底升降,引发巨大的波浪,冲击海滨。波浪毁坏了上百艘在阿拉斯加港停泊的渔船。一些船被卷上陆地然后被岩石和树木碰成碎片,还有一些船完好地被冲上街面,其它船被冲到海里,再也找不到了。就这次地震带来的毁坏而言,相对来说很少人丧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地震发生的时间(下午5点36分大部分人都在家中。)。1964年在阿拉斯加的20万人中,只有15人因地震遇难,另外110人死于地震引起的海啸。与之相反的是,财产损失巨大,大致有3.11亿美元。客观地看这个数字,1964年阿拉斯加州的农业、工业、矿业的收入合在一起,只有六千七百万美元。

?阿拉斯加大地震发生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五。这是巧合(或者说有预言性的),19个世纪之前的同一天,耶稣被钉十字架,“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注461:太27:50-51]

?1964年的四月对这个福音传道人来说是一个忙碌的月份。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威廉·伯兰罕在密西西比州的路易斯维尔讲了5场道。9号到12号他在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讲道。4月15日他第一次来到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在坦帕他4天传讲了5场,第一场是《各个世代都证实基督是一样的》,那个星期他讲的最后一场道是《庭审》。

?在《庭审》这篇讲道中,比尔将麦凯礼堂变成了一个法庭,他要求他的听众作为陪审员。在法庭上被审查的案子是:这个世界对抗神的应许。撒但是检察官,代表这个世界的观点。撒但的三个主要证人是不信先生、怀疑先生和无耐心先生。为神的应许辩护的律师是圣灵。这次庭审特别审查的应许是在《马可福音》16:17-18,“信的人必有神迹随着他们,就是奉我的名赶鬼;说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当然控方的三个证人给出了许多神的应许不可信的理由。然后辩护律师叫了他的三个证人做见证——先知挪亚、摩西和约书亚。他们见证了神是如何持守了他曾对他们做的每个应许。

?在讲道的最后。比尔说:“检察官先生,今天下午我可以在这里叫出一千个证人见证神持守了他的道。这里有一个真正的圣灵聚会和神真正的能力!有一个真正的应许,当信徒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耶稣说:‘所多玛的日子怎样,人子显现的日子也要怎样。注意主的天使以人的样式来到。他背对着帐篷,却告诉亚伯拉罕撒拉在想什么。耶稣说这件事会重演。现在,如果我已经传讲了真理,就让神来证实那是真理,就让做了应许的神今天来印证它。我挑战你思想你的疾病或者苦难,祈求神揭示你心中的秘密。如果我不是完全站在经文所说的话上,我怎么敢做这样的挑战?我想要本庭看见耶稣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是一样的,他持守了他的应许。他应许在末日要显现为人子。”

?停顿了一会儿,比尔指着在礼堂中间的一个男人:“坐在那里的一个男人正患痔疮。我一生以前从未见过你。坐在你旁边的是你的妻子。她的头上长了一个囊肿。你相信神会告诉我你是谁吗?如果神仍然是道,道知晓人心中的秘密。你们是亨特先生和太太。如果是,请举手。”亨特先生和太太各自将手高高举起好让会众都看见。

?比尔立即指向了一位离他近一点的人。“有个男人低着头坐在这里,正在为他和他的妻子哭求。他妻子今天下午不在这里,正在害病。我对你是个陌生人,是吗?你妻子得了妇科病。你的名字是史密斯先生。你相信神会使她痊愈吗?如果是,请像这样上下挥一挥手。”当史密斯先生挥手的时候,比尔对他的会众说:“我挑战你们相信耶稣基督以人子的样式显现在肉身里。”

?他又指着会众中的一个人,“这里有一位女士得了高血压。你相信神会告诉我你是谁吗?他们叫你黛西。现在请全心相信耶稣基督必将你所渴望的赐给你。”

?他又辨明:“这里有一个男人心中对他得了糖尿病的儿子有负担。你妻子就坐在你旁边哭泣。她对她得了心脏并发症的妹妹有负担。你们的名字是西克尔斯先生和太太。如果是,如果我对你们是个陌生人,请站起来。”西克尔斯夫妇站了起来。

?比尔说:“这是什么?是神的道在末世的应验!检察官,我想要你知道神的道是真实的。神在33年前就告诉了我这一点,我一直都在等待;而它今天下午在这里得到了应验。神持守他的道!现在陪审团要做出决定了。你们相信神是清白的,他持守了他的道吗?从今以后你们的所作所为将说明你们的裁决是什么。”

?这是一篇精彩的讲道——圣经中任何一个人物都被包括进来作为辩护证人。不过这篇讲道真正的力量是留给每位听众回答的令人沉思的问题。你在证人席上的时候又如何呢?你能见证神今天也持守了他的应许吗?

?当比尔在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时,参加他聚会的李·维尔和佩里·格林和他谈起李想写的一本小册子——一本他计划命名为《二十世纪的先知》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的第一部分会讨论关于预告耶稣基督第二次到来的先知使者的末世的经文;最后一部分将说明威廉·伯兰罕的事工是如何应验了那些经文。如果比尔允许,李·维尔会写这本小册子,佩里·格林会出资让它出版。

?比尔说他们可以做这件事。然后比尔给李一个盒子,装有关于七个教会时代的十篇讲道还未编辑的文字。他说:“当你做这件事时,看看对这些文字你能做什么。 ”

?自从1960年比尔传讲了七个教会时代以来,他一直想把这些教导编成书。他所录制下来的关于教会时代的讲道长达23个小时。1962年乔治亚州蒂夫顿的路得·萨姆纳坐在一个打字机后面,将整个系列讲道打成了文字,每听完一句就停下录音机,好让她能逐字逐句地把它们打印出来。经过七周一丝不苟的工作,她把十篇讲道,加起来大约800页的文字稿递给了比尔。

?那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比尔知道那也只是写一本书漫长工作的第一步。现在他需要英文水平很好的人来编辑这些手稿,修正他的语法,整理他的语句,和他一起把新的、适当的内容加进去。1963年12月,他曾问过亚拿·珍妮·普赖斯是否愿意为他做这项工作。亚拿·珍妮是比尔在路易斯安那州什里夫波特的老朋友杰克·摩尔的女儿,许多年来亚拿·珍妮一直为《医治之声》杂志做编辑,这份工作磨练了她的写作技巧,同时也给了她一些关于比尔信心医治事工的知识。1950年,她曾帮助高登·林赛编辑《威廉·伯兰罕:一个从神那里来的人》一书。亚拿·珍妮拥有极大的信心相信比尔是神的一个仆人。不过,当她读到他的七个教会时代的讲道手稿时,她明确她不能正确处理它们所包含的深奥的圣经教导。

?当亚拿·珍妮告诉比尔她不能帮他的时候,他很失望。这时,他不知道还能去请求谁,他考虑放弃这个计划。现在,在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他向李·维尔和佩里·格林解释了在他脑子里关于这本书的样子。在读完手稿后,李·维尔表示愿意把它们转变成书,条件是比尔同意校对他所写的内容。比尔很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整个1964年,威廉·伯兰罕在两个重要的主题上讲道。在整个北美洲他教导人们耶稣到底是谁,人们如何能辨认出他的同在。自从他传讲了《基督是神奥秘的启示》以后,他的主题就变成了耶稣基督的启示——耶稣就是神在肉身里,现在他是神以圣灵的样式里,将他自己显现在他的百姓中。他第二个主题是——神总是通过先知宣布一个重要的历史转变,[注462:摩3:7;来1:1-2;启19:10]基督徒中只有少数人会认出这一点,并作出相应的行动。威廉·伯兰罕相信他就生活在一个过渡阶段,在这个阶段第七个教会时代要结束。他不知道对外邦人来说还剩多少时间,但他相信新妇被提去赴婚宴的时刻就是外邦人的时代结束的时刻,那时耶稣基督要向以色列的犹太人启示自己。

?从加利福尼亚州到佛罗里达州,比尔充满激情地传讲这两个重要的主题。数十次他在讲道中传讲了耶稣基督的神性,类似的题目有:《他们的眼睛明亮了,这才认出他来》(提到两个在耶稣复活后和他一起去以马忤斯的人),《这时耶稣来了并呼叫》(讲的是拉撒路靠耶稣的命令复活),《在这里有一人比所罗门更大》(将所罗门王和耶稣王相比——头一位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但第二位是万王之王),《海上的见证》(耶稣的门徒在海上交流他们看到和听到的事),《神以他的特性来确认自己》,《在各个时代都显明自己的基督》,《辨认不出神的同在》,《耶稣是谁》,《大能的神在我们面前揭开帕子》,《被验证了的神的杰作》。

?比尔将第二个主题穿插在这些讲道中的许多地方,但有时候他在像这样题目的讲道中强调它:《迹象的声音》,《这个时代的圣经迹象》。

?在《迹象的声音》中,比尔指出神如何通过超自然的迹象来印证自己的先知,而且每一个迹象后面都有一个声音。这个超自然的迹象引人注目,引起注意,令人敬畏。但最重要的部分是迹象后面的声音。迹象后面的声音传达了神的道,正是这个道,如果人们相信它,就能给信徒带来永生。

?比尔举了一个年轻犹太法利赛人,大数的扫罗为例。一开始扫罗极力反对耶稣基督。扫罗去到大马士革是为了逮捕基督徒,这时他看见了一个超自然的光在他头上。那道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如果他所经历的就这些,他就不会知道光是什么意思。光中有一个声音发出来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扫罗问:“主啊,你是谁?”[注463:徒9:1-16;22:1-16;26:9-18]。当这个声音回答“我是耶稣,”扫罗震惊了!他曾经那么确信他是正确的;但现在,因为那个声音,他知道他以前全都错了。通过相信迹象的声音,扫罗的生命转向了真理,他的灵魂得救了。扫罗变成了使徒保罗。他的转变成了历代每一个信徒遵循的属灵样板,特别是今天。?

?1964年6月,在孩子们离开学校以后,比尔又一次带着全家去到杰弗逊维尔过夏天。在伯兰罕堂讲道时,他更详细地解释了他这两个主题,比他在全国其他教会传讲得更详细。他的讲道《神揭开帕子》,强调了耶稣基督的神性。在《认出你的时代及其信息》这篇讲道中,他解释了人们如何跟神在他们的时代特别行的事步调一致。

?比尔计划在七月中旬安排一周特别的聚会,计划花七个晚上传讲《启示录》第8、9和11章隐藏在七号里的奥秘。他计划每天晚上讲一个号,照他传讲七印的同样方式,希望当他传讲时神向他启示每个号。当他为准备这些聚会而查考并祷告时,圣灵警告他不要对这些号挖得太深。他就顺从地取消了这些特别的聚会。7月19日,星期天早晨,在伯兰罕堂讲道时,他在一篇叫《吹号节》的道中解释了原因。

?在旧约中,吹号节是犹太年中七个节期中的第五个:它们是有次序的:逾越节、无酵节、初熟节、五旬节、吹号节、赎罪节、住棚节。每一个节期都是在庆祝犹太人宗教生活的某个方面,(看得更深一点)而且每一个节期其实象征了耶稣基督生命的某个方面。吹号节是在九月末,或者十月初(取决于月亮的位相),九天之后就是赎罪节。在吹号节期间,以色列百姓安息了,吹号角并献祭,希望神能悦纳。[注464:利23:23-25;民29:1-6]比尔教导说吹号节的目的就是呼唤犹太人来到他们的赎罪日。然后他把这个事实放在整个救赎计划里面。当耶稣在地上行走在犹太人当中时,犹太人弃绝了他们的弥赛亚。这给了外邦人一个得救的机会。不过,日子很快就要到了,144,000犹太人要认出他们的错误。神要使用《启示录》第11章的两个见证人来完成这个奇迹。这两个人要在其他事中揭示《启示录》第8、9和11章隐藏在七个号里面的奥秘,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要把耶稣基督揭示给剩余的犹太人。因此,七个号的启示要把现代的以色列人呼唤到他们真正的赎罪日里。换句话说,这七个号就是给犹太人的,而七个印是给外邦人的——耶稣基督最后阐释的启示。比尔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更多地解释七个号的原因。它们根本不适用于外邦教会。它们是给剩余的犹太人的,这样他们只能从那七个奥秘的揭开中得到帮助。

?在1964年7月5日传讲的《杰作》这篇道中,比尔描绘了米开朗基罗雕刻的摩西雕像。米开朗基罗是在1505年开始这项工程的,40年以后才完成。它开始于这位雕刻家头脑中的一个念头,结束于一个大理石雕像,这座雕像是如此的精美细致,甚至摩西手背上肌腱的凸出部分都很清楚。在米开朗基罗把他杰作的最后一片石屑削去以后,在一阵灵感冲动之下他用木槌敲击了一下那完美的大腿,喊了一声“说话!”一块大理石从雕像上飞了出去,在雕像上留下了唯一的瑕疵。

?比尔说:“在我看来,使它成为杰作的就是那个瑕疵。”他使用这个故事作为他打基础的形式,从圣经中倒出了许多具体的例子。神也构思了一件艺术品。他塑造了一个由分子和原子,还有星云和星星组成的宇宙,然后创造了星球,包括地球。在地球上他创造了动物和植物,设计了一个美丽的花园。最后,他创造了一个人—亚当,亚当是神的第一件杰作。然后继续实施自己的灵感,神敲击了亚当的肋旁,取出了一根肋骨,用这根肋骨为他第一个儿子造了一个新妇。因为夏娃是原本造物的副产品,她有一个弱点——怀疑。她不相信神的计划。这成为神第一件杰作的瑕疵,这瑕疵允许死亡进入世界。但是等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几千年后,耶稣基督降生了。他是一个完全的孩子——神最终的杰作。33年后,神告诉彼得、雅各和约翰,“这是我的爱子。当他说话时,你们要听他。”[注465:]此后不久,神击打了他的杰作,允许耶稣死在十字架上,好应验预言,“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被神击打苦待了。哪知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注466:赛53:4-6]

?当耶稣从死里复活以后,他以圣灵的形式回到地上,在七个教会时代召集一位新妇。基督的新妇就是那个让神的艺术品成为杰作的瑕疵。很快就会有一天,这个伟大的雕塑家要修复那块从他完美创造上敲下来的石头。然后新郎和新娘要回到一个比伊甸园更好的理想世界。

?1964年12月5日,比尔扩展了这个主题。在《被验证了的神的杰作》这篇讲道中,他说:“我们的经历不是要和某些信条、教条或者一些教会宗派相配,而是要和神的道—耶稣基督相配。耶稣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他激发雕塑家在各各他敲打了他。这是一个真正的杰作。米开朗基罗击打摩西的雕像只是一个预表。如果耶稣只是过着一种更好的生活,他可能会像今天那些传讲一个社会福音的传道人一样。耶稣是先知,但他比先知大多了。他是神,他是以马内利。当神在各各他击打他的儿子,就是这击打使他对你我成了一个杰作。如果他没有被击打,无论他使多少死人复活,或者传讲了多伟大的道都没有什么用。他是有史以来站在地上唯一一个神可以为了其他人而击打的人。完全的人为了不完全的人而受击打。因着亚当而堕落的整个受造物都藉着耶稣基督被救赎了。

?“神的杰作经受了试炼。他是如何做到的?他通过道做到的,他说:‘经上记的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注467:太4:1-11;路4:1-13]哦,基督徒朋友,要穿上神全副的军装。不要带着一些信条的想法,或者你所支持的东西站在后面。当你去和敌人交战时,要穿上神全副的军装,就像我们的主所做的。他显示了最软弱的基督徒只要藉着使用道就能战胜撒但。耶稣有能力,他本可以随心所欲击打撒但,但是他没有使用它。他只是将道拿来,用道击败了撒但。耶稣说:‘经上记着说,经上记着说;’每一处他都说:‘经上记着说。’所以他靠神的道击败了撒但。”?

?1964年8月2日,比尔传讲了《天上新郎和地上新妇将来的住处》。他指出新妇将来的住处不是天上的某个仙境,它就在地上,不过不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充满痛苦,蚊虫疟疾泛滥的陆地。相反,它将是一个被净化焚烧过的地球,重新种植成原先在伊甸园里的花园的样子。就好像人的救恩有三个阶段一样,地球的救恩也有三个阶段。人的救恩的第一阶段是当他悔改,在水中受洗。第二阶段是当他过着顺从神的道的生活而成圣。最后,圣灵的洗用神的灵火充满他,使他在基督耶稣里成为一个新造的人。现在他重生了,他穿上了他天父的品行。同样,地球也要经历三个阶段得到它的救赎。在挪亚的日子地接受了洗礼,当时洪水将地完全覆盖了。耶稣—活的道,将他的血滴在地上使地成圣。很快地球将在大灾难后接受火的洗礼。然后神的灵要住在这个世界上,度过和平繁荣的一千年。

?比尔还解释了约翰看见从天降到地上的神的圣城。[注468:启21:2]约翰说这城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光源,因为耶稣基督的荣耀就是它的光。[注469:启21:23]唯一的可能方式就是这城是金字塔的形状,神的宝座在它的顶部。耶稣基督将是那座伟大金字塔的房角石,应验《诗篇》118:22和23:“匠人所弃的石头已成了房角的头块石头。这是耶和华所做的,在我们眼中看为希奇。”以及《撒迦利亚书》4:7:“……他必搬出一块石头,安在殿顶上。人且大声欢呼说:‘愿恩惠恩惠归与这殿!’”

第93章

以利以谢的使命

1965年

?1964年秋季,威廉·伯兰罕获得了捕猎美洲狮的许可证。1965年1月,他开车前往亚利桑那州东北角的山区,在那里他联系到一个名叫道森·赖利的年轻人。道森靠卖狩猎用具和做向导为生,专门追踪山狮。这些大型猫科动物住在西部的山区。在北部各州人们常称它为美洲狮,在南部各州则称之为美洲豹。美洲狮以其伶俐智慧、行踪难觅而闻名;猎手要找到它们是一项真正的挑战,除非用狗来追踪它们的气味。

?比尔和道森骑着马、领着驮马进入山区,搭了一个营地。第二天他们骑马穿过几个小山谷,搜寻美洲狮出现的迹象。第三天一大早,这些狗就嗅到了气味。起初这些猎人不知道是不是美洲狮,直到道森在小河边发现一个地方,那里有它经过时爪子留下的足迹。整个上午他们都在追踪那头狮子,沿着它的踪迹在林木稠密的山谷追踪了20英里。下午晚些时候这头美洲狮进入了更高的地区。这里干燥、多岩石的地面使这些狗更难追踪它的气味。在一个地方他们暂时失去了它的踪迹,那里一个山谷分成几个陡峭的峡谷。这些猎人短暂地分开,每个人去不同的峡谷,看看他们能否再找出这头狮子的踪迹。道森带着所有的四条狗。

?比尔沿着峡谷往上走,到半路停下来,以便能用双筒望远镜来观察他上面的岩石。这峡谷的一边仍然阳光灿烂;另一边却笼罩在阴影中,积雪点点。他认真地察看了那阴影处,希望看到动静。他看到一头郊狼,但他今天不是来捕猎郊狼的。

?当太阳朝地平线落下时,这些阴影处伸长了。在峡谷斜坡上泥土充足的地方,美国黄松和四针松占据了这个地区。但很多地方岩石太多而不允许很多植物生长。他下了马,在枯干河底的沙地上寻找踪迹。突然,一头美洲狮刺耳的叫声穿透了下午的空气,音调忽高忽低。那叫声从上面的峡谷回荡下来,说明比尔找对了路。

?他的后脊梁哆嗦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意识到有某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他想起了他12岁时写的一首诗。

??我孤独,哦,多么孤独,远离西南部;

??在那里,影子投在山峦的深处。

??我能看到潜伏的郊狼在紫色的暮霭中;

??我能听见大灰狼在长角牛吃草的地方叫喊。

??在峡谷的某处,我能听见狮子的哀鸣,

??在亚利桑那州一带的卡特里那山谷。

?四十多年后,他在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边界附近的一个峡谷里,倾听一头山狮的叫喊。他认为这不是巧合,也不是梦想成真。他觉得这是神在引导他生活的又一个确据,并且从他儿时就在引导。在太阳落到山峰下之前,比尔射杀了那头狮子。(后来他得知那是迄今为止亚利桑那州捕杀到的最大的美洲狮。)他仔细地剥了皮,因为他想把它填充好,并制成标本。他想把这头美洲狮陈列在他新的私室里,那会是一个不错的狩猎战利品。

?最近比尔和美达在圣卡特里那山脉附近的图森北部边缘买了一座房子。它是一座中等大小的三卧室平顶房,位于一块长满仙人掌的一英亩大小的土地上。在这块山坡空地,向南可以看到图森的美丽风景,向北可以看到美丽的山地美景。目前他的家人仍住在公园大街的二联式的公寓套房里。在他们搬家之前,他们需要对他们的新家做一些改建,包括在这房子的西边加盖一间。班克斯·伍德来到图森帮助罗伊·博德斯加盖这间房子。它将用作书房或私室:一个大得足以容纳比尔所有狩猎战利品的单间。这间私室和那座房子分开,只是通过一条走廊连接起来。这个建造方案要求开大窗户面向北方的山脉。他刚刚射杀的美洲狮将与他为私室所设计的乡村装饰极为相配。

?迪马·莎卡林是全福音商人国际团契的主席,已经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安排了一次大会,在1965年1月的第三周。迪马请住在凤凰城的卡尔·威廉斯准备这次大会,并安排所有的事宜。卡尔·威廉斯是这个组织的国际秘书或财务主管,还是凤凰城分会的主席。卡尔想邀请威廉·伯兰罕在今年的大会上讲道,就像他过去讲了很多次一样。但卡尔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个想法。一些董事会成员认为威廉·伯兰罕讲道时冒犯了很多人。在大会开始之前他们举行的董事会上,一位董事提议同一个大会不能连续两年让同一个人讲道。另一位董事赞成这个提议。卡尔·威廉斯说:“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再也不想让威廉·伯兰罕回到凤凰城大会了。但我想让你们明白一件事:如果你们把伯兰罕弟兄清出凤凰城大会,那我也走。”因为卡尔的管理技能帮助这个组织摆脱了债务,他有足够的影响力自行其事——至少这次。那个提议撤消了。

?卡尔·威廉斯有很好的理由对比尔的事工毫不动摇地忠诚。20世纪40年代期间,卡尔膝盖受关节炎的困扰,最后疼得他只能用拐杖走路。在那十年的末尾,他参加了比尔在凤凰城的第一场信心医治大会。在那个美妙的夜晚,比尔的讲道激励卡尔去相信耶稣基督能治愈他的关节炎。他一瘸一拐地上前,和其他人一起站在祷告队列中,排队等候。当比尔奉耶稣的名为他祷告时,他扔掉了拐杖,绕着圣堂走动,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从痛苦中得释放了。自从那时他就正常地走路了,只是偶尔感觉到困扰每个老年人的普通酸痛和刺痛。

?董事会结束后,卡尔·威廉斯打电话给比尔,问他能不能从1月17日到23日在凤凰城大会上讲道。卡尔没有提起任何有关一些董事试图把他关在门外的事。

?“好,”比尔回答,“我很高兴为你们讲道。你们要我哪几天讲道?”

?“我为你安排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的晚上,还有星期六上午和星期天晚上。”

?挂断电话前,比尔说:“卡尔弟兄,你像那样支持我,我很感激。

?最近,美达·伯兰罕送给她丈夫一本新圣经。很多年来比尔一直用司可福研读本圣经(英皇钦定本),耶稣的话都用红字印刷的。比尔并不同意司可福博士的所有注解,但他发现其中有一些是有帮助的。他很喜欢这本圣经,因为早在他1946年的福音布道事工中,他就开始使用它,到现在它对比尔已经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熟悉。通过在页码上的位置和通过查看参考数字一样,他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许多他最喜欢的经节。他带着这本圣经走遍北美,进入墨西哥,跨过大西洋到达英格兰和斯堪的纳维亚,走遍欧洲,南下到非洲,进入印度。它在比尔手中摸起来很舒服,像一双破旧的烂手套——一双很久以前就应丢弃、用新的取而代之的手套。他实在是把这本圣经用得太破旧了。现在他得小心地打开它,否则松散的书页就会掉到地板上。好几次,美达建议他用一本新圣经,但他不情愿和他的老朋友分开。美达突发灵感,给他买了一本新的司可福研读本圣经当作圣诞礼物——一本和他原来的那本一模一样的圣经。

?比尔带着这两本圣经参加凤凰城的全福音商人大会,但这一周期间和星期六上午他讲道时继续用他的旧圣经。星期六晚上在他的酒店房间,他还在用他的旧圣经,他找到第二天要用的主题,在笔记上写下这些参考经文的数字:《约翰福音》16:20-21:“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痛哭、哀号,世人倒要喜乐。你们将要忧愁,然而你们的忧愁要变为喜乐。妇人生产的时候就忧愁,因为她的时候到了;既生了孩子,就不再记念那苦楚,因为欢喜世上生了一个人。”

?星期天上午全福音商人大会在拉马达旅馆的大宴会厅举行。那天上午当比尔离开他的酒店房间时,他最后决定换成他的新圣经。他把他的旧圣经留在桌子上,拿起新圣经和笔记本,下楼去参加这场大会。几首歌过后,卡尔·威廉斯把聚会交给他的朋友。比尔站在指挥台后面,向聚集在宴会厅的男人女人问候。然后他让人们打开圣经翻到《约翰福音》16章,在他读20、21节的时候跟着读。比尔匆匆查看了一下《约翰福音》,找到第16章的开头,他期望在右手边右下角的地方找到它。他翻到这一页,找到了第20节,读:“我不但为这些人祈求,也为那些因他们的话信我的人祈求……”意识到这不是他要找的经文,当他翻回一页寻找方位时,他向他的听众道歉。在这一页的右下角有《约翰福音》第16章的标题。当他小心地把那一页翻过去,左手边的那页和他预期要找到的不一致。他慌乱地把那几页来回地翻了几次,然后对他的听众说:“我的妻子给了我一本新圣经,这一页印错了。”

?一个名叫斯坦利主教的天主教神甫坐在指挥台附近,红袍外面穿着精心制作的法衣。他是美国迦勒底天主教会的大主教。斯坦利主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指挥台,把他的圣经递给比尔,说:“这是神的作为。为什么这样是有原因的。神会向你显明这个原因。它很奇妙。”

?比尔接过这本圣经,感谢了斯坦利主教,找到他要找的经文,大声读到:“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痛哭、哀号,世人倒要喜乐。你们将要忧愁,然而你们的忧愁要变为喜乐。妇人生产的时候就忧愁,因为她的时候到了;既生了孩子,就不再记念那苦楚,因为欢喜世上生了一个人。”

?他合上这本借来的圣经,把它递还了那个神甫。

?在这篇叫做“阵痛”的讲道中,比尔把我们这个世界比作怀孕正在努力生产的妇人。这妇人经历剧烈的阵痛,越临近生产阵痛越剧烈。同样我们的世界在20世纪也经历了一些剧烈的阵痛——首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既然我们有了原子弹,人类在第三次战争中将不会幸存——据我们现在所知,至少文明无法幸存。但这一天就要到来。《启示录》把这叫做大灾难,或神忿怒的酒醡;它包含七位天使倒在地上、盛满神大怒的七碗。[注470:《启示录》 7:14; 14:19; 15:7 和16 章]它是神在所有那些拒绝或歪曲他道的人身上给我们报仇的时候。然而,从最后的阵痛而生的是一个新的地球——一个被净化的地球,适合耶稣基督(那应许之子)居住其上,和他的新妇(那些来自每个教会时代重生的基督徒们)一同做王。

?尽管在星期天的聚会结束后全福音商人大会还将继续几个晚上,但比尔开车带着家人返回了图森,因为他的孩子们第二天还得上学。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停在一家餐馆吃晚餐。比尔还在想着他的新圣经中的印刷错误。美达觉得很尴尬,因为她觉得她给了比尔一本有瑕疵的圣经。她说她一生中从没有像比尔在查找经文的那几分钟时那样紧张。现在在餐馆里,比尔打开他的新圣经更仔细地检查。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那根本不是印刷错误;而是两张超薄的书页完全粘在了一起,以致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页。比尔回想起那个主教告诉他的话:“这是神的作为。为什么这样是有原因的。神必指给你看原因。它很奇妙。”突然,《路加福音》的一个故事进了他的脑海;就像一道闪电球,那原因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星期一比尔开车到凤凰城听里德博士在全福音商人大会上的讲道。聚会前,当比尔和卡尔·威廉斯交谈时,他分享了主昨晚在餐馆显明给他的东西。这给卡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要比尔把这个分享给大会的每个人。在里德博士传讲那晚的信息之前,比尔得以有10分钟的时间站在指挥台上。所以,星期一晚上比尔又站在指挥台后面,向这个由基督徒商人及其妻子组成的跨宗派团体讲话。在提醒他们昨天那个有趣的意外后,他把他们引向《路加福音》4:16-30。当耶稣造访他的家乡拿撒勒,安息日他去到会堂。一位拉比把先知以赛亚的书交给他。耶稣打开经卷,翻到第61章,读了第一句的部分经文:“主耶和华的灵在我身上,因为耶和华用膏膏我,叫我传好消息给谦卑的人;差遣我医好伤心的人,报告被掳的得释放,被囚的出监牢;报告耶和华的恩年。”然后耶稣把书卷起来,交还执事,对在房间的那些人说:“今天这经应验在你们耳中了。”比尔指出耶稣只读了那经文的一部分。在我们的现代圣经中,在《以赛亚书》第61章第一句话是第1、2、3节经文。耶稣读了整个第一节经文,但只读了第二节经文的第一部分。他为什么没有读完那一句话呢?他停下来是因为那句话的剩余部分不适用于那个历史时刻;那适用于末时。但今天,它适用了。某一天,耶稣基督一定会报告“我们神报仇的日子”,就像《以赛亚书》61:2所预言的。

?“那难道不正是昨天发生的事吗?”比尔问他的听众。

?他引用了《路加福音》17:30,再次强调他相信他正活在耶稣预言他要来的时代——人子显现的日子。如果那是真的,那么1965年1月24日,星期天的晚上,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那位“人子”用……“一位人子”报告“我们神报仇的日子。”

?神让他的圣经两页粘在一起,然后从一位神甫那儿借了一本圣经,为了让比尔看见《以赛亚书》61:2和《路加福音》4:17之间的联系。他没有说模棱两可的话,他对他的听众说:“今天这经应验在你们耳中了!”

?凤凰城大会结束后,他安排的下一场聚会是1965年2月6日在亚利桑那州的弗拉格斯塔夫,聚会之前,比尔在家待了两周。此时他心里有几件事情。加盖他的私室占据了他的一些思绪;但那不是他最关心的事。在设计阶段,他必须做许多的决定;但现在除了偶尔回答一个问题,在他的私室上他没有多少事可做。在这个项目的建造阶段,班克斯·伍德和罗伊·博德斯全权负责。

?最近,比尔花了大量的时间想要准备让他的《七个教会时代》出版。他把副本给了佛罗里达州坦帕的李·维尔之后,他多次和李交通,有时是通过电话,有时是通过录在磁带上的有声信件,回答具体问题和提出大致建议。李主要靠他自己搜寻背景信息,并把十篇讲道编辑成书。在1964年的后八个月期间,佩里·格林每周寄48美元给李,支持他写作;李每月大约寄给比尔一章完成的。呐,在1965年1月,这部书差不多完成了。比尔花费数小时查看底稿,添加或纠正。比尔信任李会保证语法正确;而他在尽力使教义清晰、精确。

?在1965年1月的最后一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件事。多年来,男人和女人们一直问他有关结婚和离婚的问题。有时候一个基督徒男人会问他自己能否和不信的妻子离婚,去娶另一个女人。有时候一个基督徒女人会问他自己能否和不信的丈夫离婚,嫁给另一个男人。各人的情况千差万别,但当他把这些情况融合到一起,它们都是同样的基本问题。许多基督徒看起来对离婚的问题很困惑,在困惑中他们有时会犯错。早在1963年6月,在他从阿肯色州的温泉城回家的路上,主已经向他揭示了结婚和离婚的真理。那时圣灵告诉他去传讲这个主题,并把他的讲道录下来;但他一直推延,担心那个真理可能会伤害到很多他亲爱的朋友们;他们在这个生活领域已经犯了错误。另一方面,他不能不遵从圣灵的引导。他进退两难,他觉得灵里催促去对此做一件事。一天,当他开车前往他的新家检查他的私室进度时,他看着不远处的北部山脉,他的眼睛聚焦在“手指岩”。突然,比尔听见圣灵向他低语:“爬上那座山,在那儿我要对你说话。”

?他顺从地开车向北,一直开到停车场,踏上通往皮马峡谷的小径。在到达峡谷入口之前,他顺着小径走了半英里。在那儿这小径分叉了,一条路继续沿“皮马峡谷”向上延伸,另一条路朝着“手指岩”延伸。他选择了通往“手指岩”的那条路。这条小路陡峭上升,他努力走路,不一会儿就出汗了。沿着这斜坡的许多岩石闪烁着云母的亮光。绿色的小壁虎蜥蜴在阴暗处飞奔。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绿皮树和各种仙人掌长在较低的斜坡上,但当他爬得更高时,叶子深绿的四针松占据了有土壤的地方。他在斜坡高处停下来,停在上升并与“手指岩”融为一体的悬崖底部附近。“手指岩”的尖端隐约出现在他上方几百英尺高的地方。尽管“手指岩”不是这山脊的最高点,但它很独特,且引人注意。它看起来像一个人的拳头,其中一根手指笔直地指向天空。比尔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图森峡谷。东边矗立着林康山脉,向南他看见了圣丽塔山,地平线上看起来围绕着蓝绿色的雾霭。比尔的新家坐落在离这儿只有几英里远的地方。这时他的思绪回来了,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便祷告起来。

?比尔相信婚约比很多人所认识的要严肃得多。比尔把它看作耶稣基督和他新妇的预表。《旧约》中很多地方预示了这种结合。例如,所罗门王有许多妻子,一个王,但有很多王后,这预表耶稣基督和他的教会。比尔不相信基督徒之间应有一夫多妻制。尽管《旧约》看起来容忍多个妻子存在,但当耶稣说“起初并不是这样……”时,他纠正了这种记录。伊甸园的模式是每个基督徒婚姻需要遵从的原型——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直到有一方死去。[注471:《罗马书》7:1-3; 《哥林多前书》7:1-16 ]如果他们离婚了,他们没有犯罪;但是,如果这个离婚的女人又嫁给另一个男人,耶稣说她就活在淫乱中;因为她有两个丈夫,即使她只和一个生活在一起。

?有婚姻问题的人们常问比尔有关离婚的问题。这些问题中有些比其它的容易回答。也许最棘手的问题来自那些在成为基督徒之前离了婚又再结婚的人们。比尔知道这些人中有一些人是多么紧密地跟从他的教导。如果他传讲有关结婚和离婚的真理,这些人中的一些人要结束他们的婚姻才能跟神和好吗?他要负拆散他们家庭的责任吗?当他坐在“手指岩”正下方的斜坡上时,这负担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像一股迫近的旋风。他往上看,惊讶地倒吸一口气。一束琥珀色的火焰从空中降下。在他能把这口气呼出来之前,火焰覆盖在他上方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比尔看到那束超自然的火焰在“手指岩”上面升起又降落了三次。当火焰消失在空中时,主的天使对他说话,给了他有关结婚和离婚问题的答案。

?他从“手指岩”下来后,在他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他的汽车快没油了。他停下来去他的朋友韦尔奇·埃文斯开的加油站加满油箱。一个在加油站工作的年轻人说:“伯兰罕弟兄,一个小时前你在那座山上,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罗尼?你看见了什么?”

?“我能给你指出你刚才待的确切位置。” 罗尼指着这个城市北部的山峰方向。“你上到了‘手指岩’那儿。我叫妈妈,我们一起观看一朵明亮的淡红色云朵升起又降下。我告诉妈妈:‘伯兰罕弟兄一定坐在那儿的某个地方,神正在对他说话。’”

?当比尔的孩子们放学回到家,比尔听见了同样的事。一些老师让孩子们到教室外面,观看盘旋在“手指岩”上空的似火的琥珀色云朵。他们观察到在它消失之前,它在空中升起又降落了三次。

?比尔打电话给杰弗逊维尔的俄曼·内维尔,安排了几场聚会,是从1965年的2月17日到21日,即星期三晚上一直到星期日。他返回印第安纳州,按照以下顺序讲道:《躲避耶和华的人》、《种子与壳不能同受产业》、《今天这经应验了》(是他在凤凰城所作见证的扩大版)、《神选择的敬拜场所》、《结婚与离婚》和《这个麦基洗德是谁?》

?1965年2月21日,星期日上午,他传讲了《结婚与离婚》。比尔知道他只能在伯兰罕堂讲这个敏感的主题,因为在那里他完全有表达的自由。甚至那时他还在担心他必须讲得朴实,他认真地选择他的词汇,因为在他的听众中有妇女和孩子。这次讲道期间,比尔特别提到基督徒往往从两个不同方面看离婚。一些人相信一个男人只能结一次婚,除非他的妻子死了,在那种情况下可以自由再婚。另外一些人相信如果配偶的一方犯了淫乱,一个男人可以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再婚;或者妻子可以和丈夫离婚,然后再婚。比尔说这两派观点都拥有一些真理,这两派观点任何一个都可能使人们走上极端,跌倒在地。像通常一样,律法主义和加尔文主义都没打中目标。[注472:加尔文主义(就像威廉·伯兰罕在这里所用的)是自由教义,它坚决主张一旦你宣称耶稣基督救赎了你,你就可以过你想过的任何生活;无论你犯了什么罪,你都不可能失丧。]真理位于中间。他用自己的婚姻作为例子。神的律法教导他要对妻子保持忠诚,但他对妻子忠诚,不只是因为神说他必须。他那么爱他的妻子,以致他不想做任何伤害她的事,那就是他保持忠诚的原因。

?接着他读了《马太福音》19:1-9,在那里法利赛人问了耶稣关于离婚的问题。耶稣说,起初神打算让每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然后法利赛人问耶稣为什么摩西引进了离婚。耶稣说那是因为人的心硬,但起初并不是这样。耶稣说,除了淫乱之外因任何原因与他的妻子离婚的男人都导致她犯了淫乱。(为什么?因为她会再嫁,这就让她有了两个丈夫,即使她只和一个生活在一起。)所以,男人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也犯了淫乱罪。

?比尔最后讲到了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因为夏娃不在原本的造物中,她容易受魔鬼通过古蛇告诉她的谎言的影响,(起初古蛇不是爬行动物,而是一只聪明的哺乳动物,就是所谓的介于灵长类动物和人类之间那失掉的一环。)夏娃违背了神的命令,顺从了古蛇的建议,犯了淫乱,把死亡带进了这个世界。但我们不能指责亚当和夏娃,因为今天的每个男人和女人都面临同样的选择——选择成为神王冠上的宝石还是他脚上的一根刺。

?最后比尔得出他的结论——那天神在“手指岩”告诉他的东西。他说:“我只是在对我的那群人讲;这个信息只是给他们的。小子们,我在这里是要帮助你们。我是你们的朋友。你可能认为我是在反对你们,但我爱你们。这是件极其强烈的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出来。当我的会众中有结过两次或三次婚的男人和女人,我会怎么做呢?他们迷茫了,因为有人教导了他们错误的东西。他们没有继续等候主,耶稣说:‘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不是半醉的地方法官或一些倒退的传道人配合的婚姻;我所讲的是神配合的婚姻:当你有从神来的直接启示,某人是你的妻子(或某人是你的丈夫),那人在你的余生都是你的。但人撮合的婚姻可能会被拆散。”

?比尔重复说:“在神面前为我见证这点:这只是给我的那群人的。因被曲解的神学,你们一些男人、女人们结了两次婚。如果关于结婚和离婚,神给了摩西和保罗特别的允许,神不应该允许我做同样的事吗?[注473:《马太福音》19:7; 《哥林多前书》7:6, 保罗在那里说(讲到结婚这个主题):我说这话,原是准你们的,不是命你们的。]我这样说是藉着他在山上的云朵和他引领我到如今的信息的印证。你们已经犯了那错误的男人,继续你们的生活,和你的妻子平安地生活,只是不要再那么做了。(一个男人有不止一个活着的妻子)起初并不是这样,末了将不会这样。但在现代的状况下,如果你和她在一起很快乐,那么就和她生活在一起,照着神的训诫抚养你们的孩子;但如果你再这样做,求神怜悯你!你要教育你的孩子永远不做那样的事。神在那座山上为我作证使我能这样说:‘让他们继续生活,只是不要再犯罪了。’这是一个超自然的启示,因为七印揭开了,这样这个问题不会留下悬念了。”[注474:如果关于结婚和离婚你有疑问,不要根据这篇讲道的摘要做出改变生命的决定。要虔诚地查阅威廉·伯兰罕讲道的全文——《结婚与离婚》,除这篇讲道以外,还有1965年4月29日的《新妇的拣选》(O.A.J) ]

?在《这个麦基洗德是谁?》的讲道中,比尔解决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创世记》第14章讲了所多玛城如何被以拦(波斯)王洗劫。罗得和他的妻子、孩子被掳,并被带到了北方。亚伯拉罕集合了一个318人组成的作战部队追击以拦王,在战斗中击败了他。这样亚伯拉罕就把他的侄子从奴役状态中解救了出来。这场战役后,一位名叫麦基洗德的祭司迎接亚伯拉罕,为他祝福,然后和他一起吃饼、喝酒。[注475:这是大婚宴的预表,在那里争战结束后,耶稣和他的新妇吃饼、喝酒。《马可福音》14:22-25]作为报答,亚伯拉罕拿出十分之一给麦基洗德,他所有的十分之一给他。仅仅从《创世记》的描述看,这个故事就够难理解了;但在《希伯来书》第7章,保罗写道:麦基洗德是平安王和仁义王,他无父、无母、无生之始、无命之终。这个神秘的人是谁?比尔解释说:麦基洗德一定是神自己,因为只有神没有开始。麦基洗德是神道的形体,向亚伯拉罕显现是为了预示耶稣基督。他不像我们在《新约》中看到的耶稣,因为耶稣有父、有母。而这个人无父也无母。耶稣有开始,而这个人却没有;耶稣献出了生命,而这个人没有,因为他就是生命。然而他们之间有紧密的联系。

?为了解释这种联系,比尔回到了宇宙的起初,那时神和他的思想独自存在。神是一个灵。在设计好宇宙后,灵的神说话了。他的话成了逻各斯,或神的道。道是一个公开表达出来的思想。灵的神没有我们可以认出的形态。最初,他的思想没有我们可以看到的形态。但他一用道表达他的思想,在那个意义上,他就有了能被认出的形态,尽管起初周围没有任何东西看见它。从灵的神出来的逻各斯就是道的形体,或道的身体。神道的形体不是肉体;而是一个超自然的身体。但既然他的思想被表达出来了,他的显现就可以成为肉体。那就是在亚伯拉罕的时代所发生的事。比尔解释说麦基洗德是神化身在耶稣基督里的两千年前道的神在肉身中向亚伯拉罕显现。因此亚伯拉罕看见了在神成为人形之前的基督的显现。后来,当神化身成人,在人类中间行走,耶稣对犹太人说:“你们的祖宗亚伯拉罕欢欢喜喜地仰望我的日子。既看见了,就快乐。”犹太人对他说:“你还没有五十岁,岂见过亚伯拉罕呢?”耶稣对他们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还没有亚伯拉罕,就有了我。” [注476:《约翰福音》8:56-58 ]

?这卷《希伯来书》解释了当耶稣为人类的罪被献祭时,利未的祭司职任(神在摩西时代创立的)怎样走到了尽头。从那天起,神通过麦基洗德的祭司职任服侍他的子民——耶稣基督成了最卓越的大祭司。[注477:《希伯来书》4:17,一直到10:22 ]

?所有这些听起来很抽象,过于专业了;直到比尔解释了每个重生的基督徒也有一个道的形体。他们必须有道的形体,因为起初他们就在神的思想里。那使他们在本质上有神的各种属性。当耶稣基督降生在地上,他就带着道的形体。那就是为什么他是一个完全人,因为他从未偏离父的道。他不可能偏离,因为他和神的道是同一位。神其他的孩子生来没有道的形体,所以他们可能要经历试炼的检验,并可能藉着他们对耶稣基督的信心战胜不信的罪。当一个男人(或女人)最后意识到神的道是喂养饥饿灵魂的真正食物时,他只是从他道的形体那里听到。现在他知道在这个生命之外他有一个道的身体正等着他。这是《哥林多后书》5:1的意思,那里说:“我们原知道,我们这地上的帐棚若拆毁了,必得神所造,不是人手所造,在天上永存的房屋。”在千禧年期间和之后的永远,神的孩子们将活在肉体与道的形体的联合中。比尔指出将来人的存在状态是活在一个荣耀的身体中。

?1965年4月,威廉·伯兰罕看见了一个令他既兴奋又害怕的异象。一天,神的灵把他从家里举起,放在一个升起的平台上,就像一个阅兵场的检阅台。他面向西看着那落日。这检阅台位于一个山顶上——这座山又大又圆,以致除了它的边缘之外的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神的天使站在他的右肩膀后面。比尔不能把头转过来看天使,但他知道天使在那儿,因为那天使宣告说:“新妇在这里。”

?空气中回响着节拍坚定的行军曲,听起来像某首轻快的教会圣歌:“信徒如同精兵,奋勇向前行,十字架为旗号,先路导我程。”从比尔的右边,一队年轻的女士走进视线中,列队行进在检阅台前。这些女士看起来如此美丽、纯洁——是基督徒女人应该显示出的完美榜样。他们所有人都留着长发,全都穿着长裙子。除了这些相似之处,每一个人都很独特。他们穿着传统的民族服装,表明耶稣基督从世界各地拣选了他的新妇。比尔觉得很高兴,相信他的福音布道工作已经起了作用,把这个美丽的新妇带给基督。

?这些女士经过检阅台后,她们围在他后面。当最后一个女士走出他的视线时,那天使说:“现在现代教会将走过来接受检阅。”

?音乐改变了。那激动人心的基督徒献身的圣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布吉伍吉”或摇滚类型的音乐,那刺痛了比尔的神经。那天使说:“首先是来自亚洲的教会将走过来接受检阅。”

?当比尔看见那个亚洲的现代教会时,他惊恐地倒吸了一口气,怀疑她怎能声称自己是基督的新妇。她剪着短发,脸上涂着口红和眼影。她的穿着不堪入目,她跳着舞走过检阅台,跟着那可怕的音乐性感地扭动。其他种族的女人跟着她的样子,跳着舞走过检阅台,代表来自印度、非洲、欧洲和世界其它地方的现代教会。当她经过时,那天使宣布了每个教会的国籍。看起来每个女人都比在她之前出现的更糟。她们所有人都剪着短发,脸上化着妆,都穿着下流。她们都随着音乐摇摆,好像得了偏头痛一样颤动。比尔觉得一阵恶心。

?那天使宣布:“现在来自美国的教会要走过来接受检阅。”

?当比尔看见那个代表美国现代教会的女人时,他几乎昏厥了。那女人几乎是赤裸的。她的腰部前面围着一块看起来像大象皮的东西。当她放荡地经过检阅台时,她笑着随音乐扭动、摇摆。

?比尔的灵陷入绝望中。美国基督教小姐是他曾见过的最淫秽的一群女人。他想:“我尽了最大努力传道,竭尽全力说服人们为基督而活,而这就是我能献给基督最好的东西吗?”接着他祷告说:“神啊,我是一个应受谴责的人。我还不如现在就辞职。我没有必要再试了。我辜负了你。”

?当现代教会的队列跳着舞朝这座山的边缘直奔时,那刺耳的音乐声减弱了。她们跟随着那音乐,看起来就像一支在检阅场的军乐队跟着一小队快速挥舞着指挥棒的军乐队指挥。就像在检阅场,另一支乐队似乎正从比尔的右边接近检阅台。当这曲新音乐声音变大时,他意识到这是他起先听见的同一首,曲调像是:“信徒如同精兵,奋勇向前行,十字架为旗号,先路导我程。”他的耳朵听起来舒服多了。一束微小的希望火苗在他的心里闪烁。他屏住呼吸看谁要来了,但他不被允许转动他的头。很快另一队女人走进视线中。他得到了极大的宽慰,看到这是他起先看到的同一群女人,每个人都正派地穿着她的民族服装。当她们经过检阅台时,这些敬虔的女人开始升到空中,每走一步就升得更高,好像她们是在爬一个看不见的楼梯,走上云端。同时,那些有不正派的女人跳着舞走到山的边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那些敬虔的女人们齐步前进,好像她们正听从一个看不见的教官的声音。比尔想:“我根本没有辜负主。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在末时将有一位基督新妇。”

?接着他看见这些敬虔的女人们中有两个人朝那些现代教会看过去。看起来要破坏她们的整齐行列,她们的步伐和别人的不合拍。

?“别那么做,姐妹们!”比尔喊道,“不要走乱步伐!待在队列里!”

?异象离开了他。

?迪马·莎卡林相信神能通过人们做工,来行神迹并通过预言指引人们。他的祖父于1855年离开亚美尼亚(土耳其),因为当时一个年轻的基督徒预言一场无法形容的灾难即将到来;所以这个家族躲过了1915年的那场大灾难,那时奥斯曼帝国有系统地杀害了一百五十万的亚美尼亚人。莎卡林家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州,开了一个牛奶厂,逐渐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在1906年的阿苏萨街复兴运动中他们也成为了五旬节派基督徒。

?早在20世纪40年代,当比尔首次探访加利福尼亚时,迪马·莎卡林就与伯兰罕布道会有密切联系。多年来,迪马帮助赞助了比尔的几场信心医治布道会,并在这些大会期间看见神行了成百上千的神迹。当人们离座走上比尔实施辨别恩赐并为他们祷告的讲台时,有时迪马会当引座员,从祷告行列的人群中收集祷告卡。当比尔通过他的超自然恩赐给出诊断时,迪马总是将这些人写在他们祷告卡上的内容跟比尔通过超自然恩赐对他们作出的诊断核对。迪马从没有看到那辨别力犯过一个错,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当迪马的妈妈快去世时,他让比尔来到医院为他妈妈祷告。当比尔祷告过后,莎卡林夫人从病床上坐起来;又健健康康地活了好几年。

?1963年,迪马·莎卡林的妹妹弗洛伦斯被诊断出了癌症。尽管她才39岁,那癌症已经到了她的医生都无能为力的地步。很自然地,迪马想要比尔祈求神在他妹妹的生命中行神迹。当比尔开始祷告时,神显示给他一个异象:弗洛伦斯正在逃避某个试图杀死她的东西。她跳到床上,尖叫着寻求比尔的帮助。在异象中,比尔朝她跑过去,但在比尔到达她的身边以前她就死了。床旁边的钟向他显示了时间。比尔难过地告诉迪马他的妹妹将不会活着见到主的到来,而是要在某个凌晨的2到3点之间去世。

?1965年4月29日,星期四晚上,比尔在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市的比尔特摩酒店给全福音商人团契讲道。在讲道之前,弗洛伦斯·莎卡林(现在42岁)演唱了一首优美的独唱,触动了那个房间里的每个心灵。那首歌更加伤感,因为大多数听众知道她和癌症作斗争的事。突然一个五旬节派男人用一种未知的方言说话;然后另一个五旬节派的男人把它翻了出来,说:“主如此说:‘锡安的女儿啊,你不要害怕,你不要担心,因为你将活着看见主的到来。’”

?赞同的低语声传遍房间。但比利·保罗·伯兰罕被这个预言弄得很困惑,因为他记得他父亲说过弗洛伦斯不会活着见到主的到来。

?尽管这个宴会厅挤满了人,比尔留意着那个更大的听众群。一台录音机的两个卷轴正在转动,所以他知道他传讲的《拣选新妇》要远远地传过这个房间的四壁墙。他从《创世记》24章选取他的主题,那里亚伯拉罕正在为他的儿子以撒寻找新妇。亚伯拉罕对他所生活的迦南地不敬虔部落的漂亮女人没有深刻的印象。他希望在他家乡的亲戚中间找到一个合适的新妇。因为亚伯拉罕太老了不能旅行,他委派他最老的仆人以利以谢去完成这项任务。当以利以谢到达拿鹤城外的一口井边,他祷告说:“耶和华我主人亚伯拉罕的神啊……我向哪一个女子说:‘请你拿下水瓶来,给我水喝,’她若说:‘请喝,我也给你的骆驼喝,’愿那女子就作你所预定给你仆人以撒的妻。这样,我便知道你施恩给我主人了。”事情就按他所祷告的发生了。利百加接受了以利以谢的邀请。她打水给它们喝的那些骆驼驮着利百加到了她将来的丈夫以撒身边。这个爱情故事是基督和他新妇的美丽预表。(信徒打水给他喝的同一位圣灵要把他们带到他们天国的新郎身边。)

?我们在生活中做出的许多选择,没有什么选择比我们对婚姻伴侣的选择对我们的影响更深。除了救恩之外,一个好妻子是神能给一个男人的最好的东西;但就像所罗门说的:一个不好的妻子如同朽烂在她丈夫的骨中。[注478:《箴言》12:4; 也见《箴言》18:22; 19:13; 21:19; 27:15, 31:10 和 30.]一个好妻子是最适合她丈夫的人,她与他的性格互为补充,并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一个男人在选择之前应该祷告。他不应该把他的决定建立在一个女人外在美的基础上;他应该寻找有基督徒品性的内在美。外在美可能会蒙骗人。(记住,路西弗如此美丽,他使三分之一的天使相信并跟随他。)内在美会永远存留。如果一个男人遇见一个重生的女人,他们两个陷入爱河,并且他们都为此祷告;他们觉得这是神的意愿,那么他们就该结婚。一个男人选择要娶的那个女人的品性反映出他自己的品性和抱负。毕竟她要帮助他建立一个未来的家。

?这些自然的准则有重要的属灵用途。当一个男人为他的家人选择一个要参加的教会,他不应该选择一幢美丽的建筑物,一个花哨的唱诗班,或这个教会发起多少团体活动。他应该寻找一个传讲全备福音的教会,一个把圣经当作最终权威的教会。

?就像男人不是为女人创造的,但女人是为男人创造的;所以基督不是为教会设立的,而教会是为基督设立的。[注479:《哥林多前书》 11:9; 《以弗所书》5:21-32]在这个时代耶稣基督会拣选谁作为他的新妇呢?他会拣选被圣灵充满并尊重他的道的男人和女人们。

?比尔说:“耶稣只做神所喜悦的事,就是说,他荣耀并显明神的道。他的新妇将必须有同样的品性。新妇不可能从宗派中被拣选出来。每个宗派都有一个董事会,他们告诉他们的成员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很多时候它和真道相差十万八千里。神从没有打算通过教皇、红衣主教、主教、神甫或长老来领导他的教会。他派了圣灵来领导他的教会。耶稣说:‘当保惠师(圣灵)来了,他必启示我告诉你们的话,并引导你们进入一切的真理。’[注480:《约翰福音》 14:16-26; 16:12-15]现代教会憎恨那个计划,所以她怎能是基督的新妇呢?当今天的基督徒选择属于一个宗派时,这反映了他们对神的道可怜的理解力。我不是要伤害你们的感情,但我想讲得更深点,直到你们愿意仰望它。”

?比尔告诉他们有关他看见基督新妇和现代教会在检阅中的异象。当他讲道快结束时,他感到一个奇怪的冲动,想要自由地讲话,直到他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男人们,看看你所服侍的信条。你的教会确实和神的道一致吗?女人们,照照镜子,不是你们教会的镜子,而是神的道的镜子,看看你是否有资格成为耶稣基督属灵的新妇。你的生命样式确实像神的婚姻证书(圣经)所说必须成为的样子吗?传道人们,问问你们自己同样的事。你软化你所传讲的道,顾惜某人的情感,让他们不会把你赶出教会吗?教会成员,如果你的教会不符合神的道的要求,就从它里面出来,进到基督里。那是一个严肃的警告。你不知道这个城市什么时候会沉入海底。”

?比尔的告诫变成了一个预言。“洛杉矶啊,你这个宣称是天使之城的城市,你已经把自己高举上了天,把你污秽的时尚和肮脏的电影传到了全世界……不管你的教会多好,记住,有一天你会躺在这个海底。你下面的地就像一个蜂巢。神的忿怒正在你下面喷发。我不知道在这片沙滩沉下去、远处的那个海洋滑向内陆一直到索尔顿湖之前他还会等多久。[注481:索尔顿湖是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帝王谷的一个大湖,在洛杉矶东南部大约150英里处。索尔顿湖位于海平面以下。]它会比庞贝古城的最后一天更糟糕。[注482:庞贝是意大利的一个城市,于公元79年被毁,当时维苏威火山爆发,把这个城市和它的居民埋在了火山灰下面。]悔改吧,洛杉矶!悔改吧,剩余的人,转向神!他忿怒的时刻就要临到这个地球。趁着有时间逃走的时候逃命吧,进到基督里吧!”

?在听众的哭泣声和悔改声中,比尔做了结束祷告。然后他又说:“我的弟兄姊妹们,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如果你相信我是主的先知——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这样说,但我感觉到某种奇特的警告。我不是这样子的。你知道我不是这样子的。我通常不像这样举止。我很犹豫传讲那个信息,但现在它已经被说出来了;在审判的那日它会作为证据站立在那里,证明我已经讲了真理。那是‘主如此说’。”

?“五旬节派信徒啊,为你们的生命逃跑吧。逃到祭坛的角,在太迟以前哭喊吧;因为时刻将到,那时你再哭泣也没有用了。记住,以扫切求得回他的长子继承权,却得不着。[注483:《希伯来书》12:14-17]我把你们交托……哦,全福音商人会的成员,我全心地爱着你们,今晚我把你们交托给耶稣基督。逃向他。永远不要让魔鬼把你的心变凉而远离道。持守这道,直到你们被圣灵充满;这样你们男人女人们就会改正过来,虔诚地生活。如果你说你已经得到了圣灵,却与道不一致,那就是另一个灵在你里面。神的灵在他的道上。基督的新妇必须是受膏的道。”

?聚会结束后,比尔觉得失去了知觉,有点儿茫然;就像在祷告队列期间,当异象耗尽他的能量时他所感觉到的样子。但今晚他没有看见异象。别的什么东西动了他的舌头。比尔·保罗和厄尔·威廉斯(他是卡尔·威廉斯的儿子)一人扶着比尔的一只胳膊,把他领出了这座楼。比尔走路时头向后倾斜,眼睛半闭。他没有拖着脚步,但他看起来也不是完全清楚他周围的环境。当比尔上了车,他的头朝前摆动,他的眼睛盯着他的儿子,说:“保罗,我告诉了那些人什么?我来这儿不是要有意伤害他们。”“你说的对,爸爸,”比利·保罗回答,“你没有说任何伤害他们的话。”

?在他们开车返回图森的路上,比尔告诉他的儿子他记不起来他最后部分讲道所说的话。比利·保罗告诉他说他怎样预言了洛杉矶某天会沉入海底。

?接着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比尔问他的儿子是否那就是他看起来如此忧郁的原因。比利·保罗提醒他的父亲关于那个翻译那未知方语的人,他预言说弗洛伦斯·莎卡林会活着见到主的到来。比利·保罗犹豫了一下,然后表达了他的困惑 。

?“爸爸,你说她不会活着见到主的到来,而是会在某个凌晨2点到3点之间去世。”

?“儿子,我所能说的就是:主没有显示给我和我已经说过的话有任何不同的事。” [注484:弗洛伦斯·莎卡林死于1965年9月10日凌晨的2:45。]

?后来那天晚上比尔读了《马太福音》11:23,那里耶稣预言说:“迦百农啊,你已经升到天上,将来必坠落阴间。因为在你那里所行的异能,若行在所多玛,它还可以存到今日。”他查阅了圣经词典,了解到一场地震把所多玛送入了死海海底;迦百农也是遭到了地震的毁灭。

?自从1951年威廉·伯兰罕探访南非以来,他一直想返回那里,花更多的时间给那些土著人讲道。他喜欢他们接受他信息的方式——简单的信心,却产生了巨大的结果;这不仅体现在医治和神迹上,而且体现在为耶稣基督而改变的生命上。他感觉他在非洲的事工还没有完成。多年来他没有资金支持在非洲举行更多的信心医治布道会。后来有人许诺给他资金支持,但那时他办不下来签证。他怀疑是来自南非宗教领袖的阻挠,他们通过他们的全国委员会运用许多政治力量施加影响。在1965年比尔又申请了去南非和莫桑比克的签证。两个签证都批准了;然而它们是有限制的签证,允许他去打猎,但不允许他举行任何宗教聚会。很明显南非的政治动乱一触即发。政府官员担心任何大型的土著人聚会(记住,1951年数万的土著人参加了他在德班举行的聚会)都可能引起骚动。尽管对这个限制很失望,他还是为他自己和比利·保罗买了飞机票。

?1965年5月26日,他们在南非的约翰内斯堡着陆。西德尼·杰克逊在机场迎接他。几天后他们三个人飞往了莫桑比克海岸的贝拉,他们在那儿雇了一个向导,并为一个为期三周的狩猎旅行准备装备。他们租了一辆兰德陆虎(英国越野车商标名),那是一辆英格兰生产的四轮驱动四方卡车。他们把储备物资装上兰德陆虎,开车向西行驶了150英里进入一些荒原地带。非洲的热带稀树大草原由各处分布着带刺、长着小叶子树木的亚热带草原组成。大群食草动物迁移时穿过这个热带大草原,像大象、长颈鹿、斑马、角马、野山羊,还有其它动物。许多食肉动物在这些兽群中掠食,例如:狮子、豹子、猎豹、鬣狗、豺、鹰、猎鹰和秃鹫。

?三周来比尔和他的同伴们住在丛林地带,白天打猎;傍晚点起篝火做饭;夜里睡在帐篷里。每隔几天他们就把他们的营地迁到一个新地点。一天下午大约5点钟,比尔看见了一个异象:两个黑皮肤的土著人用担架抬着另一个土著人。在这个异象中很明显那个病人得了接触性传染病。

?当这个异象消失时,比尔走到西德尼·杰克逊的帐篷,说:“杰克逊弟兄,过一小会儿,他们将带一个正遭受天花折磨的男人到这里。据我所理解,莫桑比克的法律说在热带大草原,如果一个病人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有义务开车送他到最近的医生那里或是医院。”

?“你说得对,伯兰罕弟兄。离我们这儿最近的医院是在150英里远的贝拉。我们会派我们的向导去,这样我们将在这儿待两天,没有任何交通工具。”

?“杰克逊弟兄,如果你被请求为这个男人祷告,在知道天花有传染性的情况下,你会把手放在他身上吗?”

?杰克逊微笑着说:“我会做某个爱尔兰人说他要做的事:先射击后争论。”指的是比尔对他说过的有关他们打猎的事。

?“跟我来。”比尔说。他转身走进他们营地周围的高草丛中。杰克逊跟着他。华氏100度的高温令人窒息。比尔没有沿小径走;他费劲地穿过7英尺高的象草。自然他没法看见他前头的东西。在离营地大约200码远的地方,他停下来说:“站住别动。”

?他们听了一下,听见一阵沙沙的声音朝他们走来。三个人挤过高草丛,其中两个人抬着一个躺在几条树皮编织成的担架上的人。当领头的那个男人看见两个白人静静地站在浓密的高草丛中时,他看起来困惑不解。西德尼·杰克逊用当地语言对他们说话,让他们放下担架,这样他和这位美国福音传道人可以为他们的朋友祷告。当这两个人把担架放下时,这个病人痛苦地呻吟。比尔和西德尼跪下来,把手放在这个病人身上,即使在这么热的天仍能感觉到他发烧引起的高烧。比尔简短地祷告后,站起来走回了营地。其他的人跟着他。当这三个土著人到达一小块儿空地时,他们对那个向导说了一下,他立即把这个病人放在那辆兰德陆虎的后面,开车离开了。其他的每个人吃了晚餐,回到各自的帐篷就寝。

?早上西德尼·杰克逊惊讶地发现那辆兰德陆虎已经回来了。他唤醒那个向导说:“你这趟去贝拉的行程真快。”那个司机回答说:“不,我没有去。只开出营地几英里,那个担架上的男人就重重地敲击驾驶室的顶端,说:‘让我从这里下去。我家就在附近。’所以我让他下去,我就回来了。”

?“他不是病了吗?”

?“没有。他告诉我说他觉得自己完全正常。”

?一天比利·保罗射死了一头经常在村子附近杀死牲口的豹子。当地的土著人很感激,举行宴会庆祝他们摆脱了那头豹子的骚扰。这些猎手们不仅参加了这个宴会,比尔还捐赠了他射死的一头斑马的肉。

?几天后,这些猎手发现了一头南非水牛。南非水牛是一种长着巨大而朝下卷曲的角大型动物,脾气极坏。西德尼催促比尔用他的点416型里格比大步枪猎杀这头水牛;但比尔想用他的点300型威勒比枪,那是他的一些朋友给他的,用来代替在他的脸上爆炸的那支枪。他们花了几个小时追踪这头水牛的足迹,直到他们发现它正在矮草丛中吃草。当这些猎手匍匐前进时,这头水牛闻到了他们的气味。它立即低下它的头,准备进攻。比尔用一枪就把它撂倒了(西德尼·杰克逊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射第二枪了)。

?比尔想射一头狮子,但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头也没有看到。他试着设了一个陷阱。他先射中了一头斑马,他把那头死斑马拴在那辆兰德陆虎的后面,他拖着斑马绕着一棵树转了一大圈,然后把这头斑马的尸体放在树下,希望会有狮子闻到斑马的气味,并跟着这气味来到这棵树旁。几天毫无结果的等待后,他又试了一个不同的办法。他请了四个当地的追捕者敲打灌木丛,在广阔的弧形范围内制造尽可能多的噪音;想使狮子害怕,朝这些猎手的方向跑过来。这个方法也没有奏效。

?尽管这点让人失望,但这还是一趟成功的狩猎旅行。比尔和比利·保罗收集了33个战利品。回到贝拉,比尔安排人把这些动物的头颅填充好,制成标本;并把皮毛加工处理了。后来这些东西要装船运回亚利桑那州的图森,他计划把它们陈列在他的新私室里。

?在这些猎手离开贝拉之前,一个土著人跑到西德尼·杰克逊面前说有人想要见夫子。西德尼跟着这个土著人到了一个房间,一个年轻人正等在那里。这是比尔和西德尼为之祷告的那个人,当时在象草中他发烧躺在树皮编织的担架上。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男人走了150英里,只是为了能感谢夫子为他祷告了。西德尼·杰克逊把这人领到威廉·伯兰罕的面前,这两个猎手一起告诉他有关耶稣基督拯救的恩典。

?威廉·伯兰罕从非洲回来几天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又年轻了,在印第安纳州公共服务部门他原来的岗位上工作。在梦中,他沿着他旧时的路线,按电费单收取顾客的电费。这是一个炎热的日子,当他走到一条河边时,汗从他的太阳穴滴下来。他把顾客的钱和他们的收据放在地面上,换上游泳裤,跳进了凉爽的水中。他想:“不对。我不应该在工作时间游泳。”他从水里出来,换回他的工作服。突然一阵风把他的收据吹走了,给他留下一堆硬币。他想:“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不记得谁付了账单,付了多少。我能想起的唯一的事是把这些钱留在出纳那儿,当这些顾客得到他们没付账单的通知时,他们会带来他们的另一半收据。那真是个大麻烦,都是因为我没有注意。”

?当比尔醒来时,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美达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大了,打了一个哈欠。“你睡得好吗?”她问。

?“不好。我梦见我又回到了公共服务公司。”

?“又梦见了?”她带着一丝惊讶问道。

?在过去的一年间,比尔多次梦见他返回杰弗逊维尔的公共服务公司工作,在每个梦里都有糟糕的事情发生。这些梦不断地搅扰着他。主想告诉他一些事吗?今年一开始,他就求神赐给他一个异象来向他显示他是否做错了什么事,这样他就可能改正。到目前为止,主还没有给他一个解释这些梦的异象。

?他们一起祷告,那是他们早晨的习惯。然后美达走到隔壁房间去叫醒他们的孩子们。(记住,他们住在二联式的公寓套房里。)

?“主啊,”比尔祷告说,“我的潜意识不让我离开我的旧工作,我做了什么事呢?我一定是一个糟糕的家伙。”

?他洗澡并穿上衣服后,一个想法进到他的脑中:“可能我忽视了主的工作。可能那就是主想通过那些梦告诉我的东西。”

?他抓住他的圣经,坐在桌子旁。这是一张简朴的木桌,只比与它配套的椅子宽一点儿——那椅子几乎和这个小公寓能容纳得下的一张桌子一样大。他说:“主啊,在旧约中,如果你的儿女们想知道一个梦是什么意思,你通过乌陵土明,通过那超自然的光闪烁在你大祭司胸牌上的十二块宝石上来向他们说话。[注485:乌陵就是光;按照神的意愿,土明和乌陵一起使用。《出埃及记》28:30; 《利未记》8:8; 《民数记》27:21; 《申命记》33:8; 《撒母耳记上》28:6;《以斯拉记》 2:63; 《尼希米记》7:65]但那个祭司职任已经改了,现在圣经就是你的乌陵土明。主啊,因为你没有给我一个异象来解释这些梦,我求你在你的圣经中给我显明可以解释它们的话语。这里肯定有某个人物和情况跟我相符。如果这里有人做错了事,与我所做的不讨你喜悦的事相似,那么让我翻到那个地方,这样我就知道,并能改正。如果这里有人有一项工作要做,你想让我做那同样的事,那么显示给我。”

?他把圣经放在他的正前方,圣经的书脊在桌子上,两个封面紧紧地压在他摊开的手掌之间。他闭上眼睛,收回他的手,这样他的圣经就随意地开着。他把食指压在某一页上,然后睁开眼睛,读他的手指所触摸到的经节。这是《创世记》24:7:“耶和华天上的主曾带领我离开父家和本族的地…… ”

?“嗯,”他想,“是谁在对谁说话?”他回到这章的标题查看上下文。亚伯拉罕想要为他的儿子以撒找一个妻子。在第七节,亚伯拉罕派他的管家以利以谢到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去寻找。亚伯拉罕说:“耶和华天上的主曾带领我离开父家和本族的地,对我说话,向我起誓说:‘我要将这地赐给你的后裔。’他必差遣使者在你面前,你就可以从那里为我儿子娶一个妻子。”

?“他必差遣使者在你面前?”多么激动人心啊!一阵寒流流经比尔的脊梁。他想起那个自他事工开始就引导他、陪伴他的主的天使。比尔意识到他有一个像以利以谢一样的使命;只是他的职责是为一个远比以撒伟大的人找一个妻子。他正在竭力为主耶稣基督找一个新妇。

第94章

鸽子与鹰

1965年

?1965年7月和8月,威廉·伯兰罕带着他的家人去杰弗逊维尔。他想举行几场为期一周的特别聚会,传讲《启示录》第15、16章中提到的最后七碗。不幸的是,这个夏天他没能租到学校礼堂。他知道,如果他宣布有特别聚会,伯兰罕堂不可能容纳与会的所有人,所以他拖延了。他让伯兰罕堂的理事会成员们去寻找一个他们所能买到的最大的帐篷。比尔设想,要是有一个马戏团式的帐篷,他就可以租一块农田,搭起帐篷,举行几场特别聚会,他的主题需要讲多久就讲多久。此外,他仍想着他1955年12月看到的一个有神迹发生的帐篷(或大教堂)的异象可能会有字面上的解释。

?同时,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每个星期日都可以在伯兰罕堂讲道,比尔很满意。1965年7月18日,星期日上午,他传讲了《不在神旨意中的事奉》。他从《历代志上》第13章选取了他的主题,那里大卫王把约柜运回了耶路撒冷。大卫把约柜放在牛车上,而不是按照神指示的让利未人抬着。当牛失前蹄时,乌撒(他不是个利未人)把手放在约柜上要扶住它。因他的擅自,神击杀了他。乌撒真诚地想做服侍神的事,但神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因为这是和神的命令相悖的。比尔引用《马可福音》,把这个故事应用于今天的宗教领域,那里耶稣说:“他们将人的吩咐,当作道理教导人,所以拜我也是枉然。”

?那天晚上他讲道的主题是:《合时的灵粮》。他的主题是《列王记上》第17章。在一场旱灾和随之而来的饥荒期间,以利亚为躲避亚哈王,藏在基立溪边;神用乌鸦供养他食物。比尔说这是今天宗教气候的预表。一场极大的属灵旱灾和饥荒包围着整个世界。他引用了《阿摩司书》8:11:“主耶和华说:日子将到,我必命饥荒降在地上。人饥饿非因无饼,干渴非因无水,乃因不听耶和华的话。”比尔用别的圣经故事说明神总是在合适的时机给他的孩子喂养合适的饮食。比尔说:“为什么我的信息没有在那些宗派之间传播?因为它不是他们的食物;它不是喂养不冷不热教会的食物。它是新妇的食物;它是合时的灵粮。它会使那些所谓的教会信徒的胃不舒服。它对他们来说太浓了。但对这个王国的儿女们它是饼,是生命,是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是一样的耶稣基督。”

?1965年7月25日,比尔传讲了《末日的众受膏者》。他首先读了《马太福音》24:15-28,那里耶稣基督告诉他的门徒们有关末后的日子、大灾难和他的第二次降临。比尔从《马太福音》24:24选取了他的主题:“因为假基督、假先知将要起来,显大神迹、大奇事。倘若能行,连选民也就迷惑了。”注意耶稣基督怎样使用这个字眼“假基督”,而不是“假耶稣”。“基督”这个词的意思是“受膏者”。耶稣用了复数,这样我们就知道在末时将会有许多假受膏者。耶稣把这些假受膏者和假先知联系在一起。一个先知听见神的声音,并把他的启示教导给其他人。这些假受膏者是教导虚假教义、共同欺骗数百万子民的传道人和教师。耶稣说这些假受膏者将外表看起来像羊,但里面却是饥饿的狼。[注486:《马太福音》7:15]

?最奇怪的一面是:很多次欺人者自己也被欺骗了。他们可能是真诚的人们,他们说他们相信圣经,但他们删除或曲解了一些重要的真理。记住撒但在伊甸园里是如何欺骗了夏娃。神说如果夏娃吃了某棵树上的果子,她就必死。撒但说如果她吃了那果子,她不会死,而是会更像神一样,因为她会分辨善恶。撒但告诉夏娃的一些事是真的,但他的谎言在于那一个“不”字,这就改变了一切。在末时这些假受膏者将充分地歪曲神的道,以致它不再是神想要的意思,这样他们将欺骗除选民以外的每个人。感谢神,欺骗这些选民(基督的新妇)是不可能的,因为圣灵将引导这些人进入一切的真理。[注487:《约翰福音》16:12-15]

?是什么在膏抹这些假先知?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是由真正的圣灵膏抹的,然而他们是假的。这怎么可能?在《马太福音》5:45,耶稣说:“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他不只是指自然的雨;他也指圣灵赐下的属灵的雨。使徒保罗在《希伯来书》6:4-8说了同样的事:“论到那些已经蒙了光照,尝过天恩的滋味,又于圣灵有分,并尝过神善道的滋味,觉悟来世权能的人,若是离弃道理,就不能叫他们从新懊悔了。因为他们把神的儿子重钉十字架,明明地羞辱他。就如一块田地,吃过屡次下的雨水,生长菜蔬合乎耕种的人用,就从神得福。若长荆棘和蒺藜,必被废弃,近于咒诅,结局就是焚烧。”

?真的圣灵怎能膏抹一个假教师?比尔又用那棵树干上嫁接了其它柑橘类枝子的橙树做说明。来自一棵葡萄柚树的枝子会结出葡萄柚;柠檬树的枝子会结出柠檬;酸橙树的枝子会结出酸橙。所有这些枝子都从这棵橙树根部的生命汲取营养。但当这棵橙树从树干长出一根新枝子时,它就会结出橙子来。

?同样,天主教徒、卫里公会信徒、浸信会信徒和所有其它的基督教宗派都从圣灵的根部汲取营养。不幸的是,天主教教师往往制造出更多的天主教徒;卫里公会教师培养出更多的卫里公会信徒;浸信会教师把浸信会的思想灌入人们的头脑;每个宗派都是这样。然而,如果(或当)这母树长出一根新的枝子,它就会像《使徒行传》中那起初的枝子——它会产生一个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接受圣灵、遵循彼得和保罗的教导的子民;一个相信神仍施行神迹的子民。

?1936年,当他探访印第安纳州米沙沃卡的五旬节派大会时,神第一次给了比尔一个功课。在这次大会期间,他看见两个人说未知的方言,并翻出这些方言。聚会结束后,比尔和这两个人交谈。神通过一个异象让他看到一个人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另一个人是一个伪君子。这两个人怎么都明显拥有同样的超自然恩赐呢?这使他困惑,直到神给他看了一个异象,解释了这个似非而是。首先比尔看见这个世界正绕着它的轴旋转。然后他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走在地上撒麦子和其它的好种子。接着比尔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撒播蒺藜和其它的坏种子。所有的种子都一起生长。当干旱来临时,它们都渴了,祈求雨水降下来。当雨水降下来浇灌它们,蒺藜跟麦子一起赞美神。神用《希伯来书》6:4-8解释这个异象:这同样的雨水一起浇灌所有的种子,但种子的本性没有改变。在《马太福音》7:15-20,耶稣说:“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荆棘上岂能摘葡萄呢?蒺藜里岂能摘无花果呢?这样,凡好树都结好果子,惟独坏树结坏果子。好树不能结坏果子,坏树不能结好果子。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所以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他们的果子是他们所传讲的教条。好的教义从《创世记》到《启示录》一直都和圣经一致。耶稣继续说:“凡称呼我‘主啊,主啊’的人,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当那日必有许多人对我说:‘主阿,主阿,我们不是奉你的名传道,奉你的名赶鬼,奉你的名行许多异能吗?’我就明明地告诉他们说:‘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在《约翰福音》15:5-6耶稣说:“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作什么。人若不常在我里面,就像枝子丢在外面枯干,人拾起来,扔在火里烧了。”

?比尔说:“很多年前,你们听我传讲过真假葡萄树。我讲了该隐和亚伯怎样在祭坛下相遇,他们两个都很虔诚,两个都受了膏抹,都渴望生命并敬拜同一位神。该隐被拒绝,然而亚伯却蒙悦纳。亚伯得到了启示,他必须把羊羔的血献在祭坛上。《希伯来书》11:4说:‘亚伯因着信献祭与神,比该隐所献的更美,因此便得了称义的见证,就是神指他礼物作的见证。’你可能认为这不是一个启示。信心是什么?信心是某件向你启示的事;某件现在还没有成就,但你相信将来会成就的事。信心是神旨意的一个启示。耶稣说他要把他的教会建立在他是谁的启示的这个磐石上。[注488:《马太福音》16:15-18]然而今天许多教会甚至不相信属灵的启示。他们相信某个体系的教条式的教导。”

?“不久前我和一个基督徒学者交谈,他说:‘伯兰罕先生,我们拒绝所有的启示。’我说:‘那么你也得拒绝耶稣基督,因为他就是神的启示——神在肉身显现。’除非你看见它,不然你就是失丧的。耶稣说:‘你们若不信我是基督,必要死在罪中。’[注489:《约翰福音》8:24. 把这段经文和《申命记》32:39-43对比, 《约翰福音》8:23 和13:19; 还有《申命记》18:15-19 和《使徒行传》3:22-26; 还有《出埃及记》 3:13-15和《约翰福音》8:58]他是神的启示;神的灵以肉身的形式显现出来。如果你不能相信这点,你就是失丧的。如果你把他当成除神以外的第三位、第二位或任何其他的人,你就是失丧的。耶稣说:‘你们若不信我是基督,必要死在罪中。’这是一个启示。”

?比尔八月份的首次讲道题目是《这个邪恶时代的神》,八月份的最后一次讲道题目是《撒但的伊甸园》。在传讲《这个邪恶时代的神》时,他从《哥林多后书》4:3-4选取他的主题:“如果我们的福音蒙蔽,就是蒙蔽在灭亡的人身上。此等不信之人,被这世界的神弄瞎了心眼,不叫基督荣耀福音的光照着他们。基督本是神的像。”短语“这世界的神”指的是撒但,自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犯了罪,他就控制着这个世界。在他的这篇题为《撒但的伊甸园》的讲道中,比尔指出撒但最初的目的就是在地上建立他自己邪恶的王国,这样他就可以像神一样被敬拜。[注490:《帖撒罗尼迦后书》2:3-4]一个又一个世纪,一千年又一千年,他朝着那个目标做工,凡想到的诡计都用尽了。今天,他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撒但重现了伊甸园的情景。这个世界,有高度组织起来的宗教(包括组织起来的基督教),它强调科学和技术,把它们当作每个问题的答案——这个世界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撒但的伊甸园。

?这两篇道之间,比尔传讲了《基督在他自己的道里显现》。在这篇讲道中,他从《提摩太后书》2:15选取他的主题,那里保罗说:“你当竭力,在神面前得蒙喜悦,作无愧的工人,按着正意分解真理的道。”比尔说:“在使用神的道时,有三件事你不可做。你不可误解、误放、混乱神的道。”他举例说,如果任何人把耶稣基督误解为其他人而不是神本身——就是说,如果你使他成为神性中的第二位,好像他只是三位神里的一位——这就混乱了整本圣经的每句话。这就违背了第一条诫命:‘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注491:《出埃及记》20:3]这就使整个基督教徒成为一群崇拜三位不同神的异教徒。所以你不可误解耶稣在圣经中的位置。他不只是神的灵在一个人里面。他和我们不同,因为他的基因和染色体是神在马利亚的子宫里创造出来的;但同时他像我们一样是一个真正的人,在正常的情况下出生并成长。那就使他既是神又是人。他是神-人。除了道成肉身,我们不可把耶稣基督误解成别的任何人。因为耶稣自身就是圣经的解释。他在他的身体即教会中彰显他自己。在不同的教会时代,他启示他自己——首先通过他的‘脚’,在使徒们的基础工作中;现在我们是在“眼”的时代,先知的时代。接着‘脑子’会到来,就是耶稣基督本身。他是智慧,他必须自始至终控制身体。然后基督的整个身体以新妇的形式显现出来,新妇是从他的肋旁取出的,就像起初夏娃是从亚当的肋旁取出一样。”[注492:在另一次讲道中,威廉·伯兰罕说:“耶稣不是神,然而他又是神。他是一个人,然而他又是神。他可以哭泣,然而他也可以让死人复活。他可以为一个死去的人哭泣,又能让他复活。他是耶和华以勒,耶和华拉法,耶和华玛拿西;他是耶和华,完全的一切。他是耶和华,他也是一个人。他拥有地球,他造了地球,却没有一个可以枕头的地方。他说:‘我造的鸟有窝,我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我创造的狐狸在地上有洞,我却没有一个埋葬自己的地方。’没错。他不得不借别人的墓穴来埋葬自己。他在一个女人身体里创造了一个子宫。他没有用来出生的子宫;他不得不借一个子宫。他创造了地球,却没有一个用以埋葬的地方;他不得不在地上借一个洞来埋葬。他得从亚利马太的约瑟手中借一个地方,然而他就是神。他证明了他就是神。呐,你们明白吗?我们是小弥赛亚,但我们不是那位耶稣。他是我们的父;我们只是由他的灵恩膏的,那就是在五旬节那天他的生命被分开的原因。当那火柱降下来,他就像火舌一样分散在各人的身上。神把他自己分散在他的子民中,因为教会和基督为一,就像丈夫和妻子为一一样。(问题与解答,64-0830上午, 1085-110 到 1085-111)]

?误放道的一个例子是:读到讲医治和神迹的经文时,说它们只是给旧时耶稣和十二个使徒的日子的。神的大能不应该只归属于古代历史。耶稣基督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是一样的。

?如果你没有认出直接针对你所生活的教会时代所说的经文,你会使神的道混乱。在《启示录》的第二和第三章,神说:“圣灵向众教会所说的话,凡有耳的,就应当听。”耶稣基督授意写下这七封给七个教会时代的信,每封信都不同,因为每个教会时代是不同的。神给每个时代一个特殊的信息。他每个时代的新妇必听见它;这样,她将按照正意分解真理的道。那就是尽管撒但在一切的事上反对她,她都得胜的原因。那些在第七个教会时代(老底嘉)得胜的人必认出《玛拉基书》4:5-6,《路加福音》17:30,《启示录》10:1-7,还有其它特别适用于他们时代的经文。

?当1965年的夏季结束时,威廉·伯兰罕把他的家人带回图森,这样他的孩子们可以回学校上课。10岁的约瑟将上五年级,14岁的撒拉将上九年级。利百加现在19岁了,已经从高中毕业了,但还和他的父母住在公园大街的二联式的公寓套房里。美达46岁,忙着照管她上学的孩子们。比尔现年56岁,不确定神让他接下来干什么。他的未来有无数的可能性。这年的余下时间他只安排11月底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参加一个为期4天的大聚会。此外,他还有几个单独的聚会要参加——一个是9月11日星期六上午,在凤凰城的全福音商人早餐会;另一个是接下来的那周在图森的格兰威神召会举行的聚会。

?他很高兴马克牧师邀请他在格兰威神召会讲道,但同时这个约定加重了他一个长期的忧虑。他和图森的大多数五旬节派传道人是好朋友,然而他已经在那儿住了两年了,这是第一次他们中有人请他在他们的教会讲道。比尔明白这些牧师的处境。这是教会政治问题。因为他们的宗派领袖不赞同比尔·伯兰罕的教义,当地的牧师不可能冒着失去在他们组织里的好地位的危险邀请他讲道。比尔没有因此怪他们。他还是一样爱他们。然而,把他的孩子们带到这些循规蹈矩的教会中的任何一个去他都感到不舒服。

?除此之外,比尔关注那几百个为了能接近他的事工而搬到图森的人的属灵福祉;然而,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教会可以让他们在里面听他讲道。因为神没有告诉他回到他以前的牧师角色,比尔没有感觉被引导去建立另一个教会。他觉得他必须作为一个传福音的自由地四处走。因此,长久以来他一直祷告求神赐灵感给其他人,在图森建立一个他的信息可以在里面被教导的教会。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比尔请几个有资历的人考虑搬到图森并建立一个这样的教会,但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一个人说感觉被引导做这件事。

?1965年9月10日,星期五,比尔开车去凤凰城。第二天上午,在拉马达旅馆的宴会厅,他对那些商人和他们的家眷传讲了《神的大能来转变》。聚会结束后,比尔与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博蒙特的、名叫佩里·格林的年轻人交谈。佩里·格林32岁,只大比利·保罗一岁。早在1952年他们上圣经学院时,佩里和比利·保罗就相遇并成为了好朋友。1964年佩里曾赞助了比尔在博蒙特举行的信心医治布道大会。现在佩里告诉比尔他想把他在得克萨斯州的生意卖了,这样他就可以搬到图森,为那些追随比尔的信息的人们在那座城市创建一个敬拜的场所。比尔催促他尽快做这事。

?佩里·格林要在图森开设教会的承诺减轻了比尔的一个担忧。他还操心着他正准备的那本书——《七个教会时代》。在书印刷之前,他在图森的家里又一次检查了底稿。他想加进去一些资料。1964年1月,教皇保罗六世造访了耶路撒冷,是第一位这么做的教皇。同一天晚上出现了月全食。比尔在报纸上读到了这两件事,上面刊登了一系列出现月全食的照片。他注意到这六张照片上那月亮留下的阴影与他当时说明每个教会时代的光亮度时画在伯兰罕堂黑板上的圆圈的阴影相似。1964年的那次月食看起来像是天上的迹象,证实他关于七个教会时代的信息。他想把这六张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放进他的书中,解释它们的重大意义。

?比尔的另一个大的担忧是关于他的健康。这年年初他又出现胃酸了。这让他整个夏天老是恶心、消化不良。现在秋天到了,他的胃看起来变得更糟糕了。他的体重正在减少,老是失眠。有时他胸部的疼痛如此剧烈,以致与心脏病发作相似。他的医生用心电图检查了他的心脏,检查显示他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足以让他活到这个世纪的终点。这医生很困惑,让他找一个胃病专家看看。

?比尔向那个胃病专家、一个名叫范·雷文斯沃斯医生的人解释,他自小就怎样遭受了这种胃病的折磨。第一次病发是当他七岁的时候,几乎搅扰了他一年。后来这病离开了他,他感觉好了,直到他将近十四岁的时候。23岁时,这病又回来了。他的胃折磨了他几个月,直到他成了基督徒,耶稣治愈了他。他将近七年没有症状,然后它再次攻击了他。这种状况反复发作,越来越糟糕。1948年它又发作了,这次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的胃太难受了,以致迫使他离开全国的事工六个月。那时他去了在明尼苏达州罗切斯特的梅奥诊所,希望查出他问题所在;但他们无能为力。感谢主,后来他又恢复了。第六次发作是1955年底当他在印度时, 1956年的大半年时间它一直折磨着他。看起来它每七年临到他身上一次,通常持续大约一年的时间,有时几个月。之后有八年时间这病没剧烈地发作,他估计彻底好了——直到现在,它又开始折磨他了。

?范·雷文斯沃斯医生建议比尔做胃十二指肠镜检查;使用这个新方法,医生会给他打镇静剂,一个叫内窥镜的软管将被推进他的喉咙。通过这个内窥镜医生实际上可以看到他的胃里面,也许那时他就可以弄清楚是什么毛病。比尔赞同这个方法。

?1965年9月17日,星期五,雷文斯沃斯医生用他的内窥镜检查了比尔的胃粘膜。麻醉医师给比尔打了一支硫喷妥钠,期望他的病人在镇静剂的作用下睡10分钟。然而他睡了10个小时。

?第二天上午比尔和佩里·格林在佩里暂住的拉马达旅馆自助餐厅吃早饭。这一老一少探讨了在图森建立一个教会的各个步骤。然后比尔告诉佩里许多为《启示录》中七印的打开做准备的超自然事件。他告诉佩里他在1958年看到的异象,异象中一个官员的标桩钉进了他在杰弗逊维尔的前院;以及多年后这事如何发生了,那是他要搬到西部的迹象。他描述了1962年12月的异象,异象中他听见一声爆炸声,并看见一群天使,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告诉佩里他在沙宾诺峡谷徒步旅行的事,还有那把出现在他手中的宝剑。他又谈到他1963年在日落峰附近的打猎旅程,告诉佩里有关在那儿与他相见的七位实在的天使。他们在餐馆坐了很久,就点了午餐。

?星期日晚上,比尔在格兰特神召会讲道。他的主题是:《渴求》。他用《诗篇》42篇作他的主题,他拿身体对水的渴求与灵魂对神的渴求作对比。通过电话连接,这篇讲道被现场播放给28个从德克萨斯到纽约的教会。

?1965年9月20日,星期一早上,他5点钟醒来,马上想到了他下午和雷文斯沃斯医生的约会。今天他将知道上周五做的胃十二指肠镜检查结果。他朝小卧室看了看躺在单人床上的美达。她仍闭着眼睛。比尔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卡特里那山脉。他的眼睛注视着沙宾诺峡谷谷口的轮廓线的形状。突然那轮廓线消失了。他不再是在卧室了,而是站在一片森林的中间。在他面前立着一棵死树,它如此老以致它的树皮和大部分枝条都没了。比尔认出这个树桩是他1948年在梅奥诊所得到检查结果之前他在一个异象中看到的那同一棵空心树。在那个较早的异象中,他用一根树枝轻敲这个树桩,导致一只长相奇怪的松鼠从树洞中窜出来。这只松鼠跳到他身上,落到他的嘴里,跑进了他的胃里,用锋利的爪子在那里面乱挠。当他大声呼求神帮助时,一个声音说:“记住,它只有六英寸长。”多年后,无论何时他感到胃酸,他的力量衰退,他就想起这个异象,想知道主是什么意思。现在,在这里,17年后,他看着那同一棵空心树。

?“我确定这是那只松鼠的窝,”比尔想,“我怀疑那只长相奇怪的松鼠是否还在那儿。”他拾起一根树枝,轻敲这棵树的这面。这只松鼠跳了出来,径直跳向这个惊呆的男人,但这次松鼠没有落到比尔的肩膀上并跳进他的嘴里,而是从他的胸腔弹出,落到了地面上,瘫在那儿,没气儿了。与此同时,一个声音说:“去卡特里那山脉。”就像异象突然出现一样,它又消失了。比尔又坐在他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沙宾诺峡谷。

?他满是兴奋,就像你在沙漠听见隆隆的雷声,你觉得长期等待的雨水可能终于到来时的那种充满希望的兴奋。几小时后,他开车把撒拉和乔送到学校,然后继续开去沙宾诺峡谷。他把车开进停车场,沿着那条挨着小溪的路走。9月,水在巨大的鹅卵石之间一个水塘流到另一个水塘。峡谷谷底高大的绿树与点缀在上面多岩石的山坡上稀少、浅绿的草木形成鲜明的对比。过了停车场入口大约两英里,他把车留在停车场,沿着那条小径上了峡谷东面的斜坡。当他来到那小径分叉成T型的地方,他沿那条通向南方的路,那路带他绕到中等的山地,独一君王的宝剑出现在他手中的地方。

?快11点了。当他来到峡谷斜坡处的一个小湾,这小径在这里转了一个90度的弯儿。他突然感到了主的同在。他急忙停下,摘下帽子,想:“他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比尔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说:“主,我知道你在这里。所有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儿?”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多岩石的小湾,注意到一只死去的动物。他进一步察看,惊讶地看到它是一只松鼠,尽管在他看来是一只长得相当奇怪的松鼠。这动物属于亚利桑那州和墨西哥州的一种当地松鼠,比他在印第安纳州和肯塔基州猎到的松鼠要小,没有它北方的弟兄们特有的巨大、浓密的尾巴。比起比尔过去经常看到的松鼠,在某些方面它看起来更像一只黄鼠狼。这绝对是他早上在异象中看到的动物。它从上面的岩石跳下来,落在一棵被称作跳跃仙人掌的枝子上。也许这只松鼠如此匆忙地逃离了一只食肉动物,以致在跳之前它没有时间看。无论是什么原因,它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跳跃仙人掌的枝子由一层密密的两英寸长的刺覆盖,就像无数指向各个方向的缝纫针。一些刺刺穿了这松鼠的头部、胸部和胃部。

?从比尔上面的岩石之间的某个地方,一个声音说:“你的敌人死了。”他用脚轻轻地推了推那尸体。从尸体的僵硬程度看,它一定是几天前死的——可能就是他上医院检查胃的时候。乌鸦到现在都没有吃掉这只死松鼠,这真是一个奇迹。比尔继续沿着小径走,当他到达独一君王的宝剑出现在他手里的那个地方,他停了下来。他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欣赏着峡谷的美景,感激主的爱和怜悯。然后他沿着这条路走回他的汽车。他有一个约会要遵守。

?后来那天下午,雷文斯沃斯医生说:“伯兰罕先生,你有胃炎,就是胃粘膜发炎。那就是为什么你的胃如此脆弱、你老感到恶心、有时呕吐的原因。胃粘膜应该很柔软而柔韧的,但你的已经干得更像皮革。不幸的是,医学不能为你做任何事。很抱歉。”

?沮丧席卷而来,像一条响尾蛇盘绕在他的脚附近。那天早上他看到的异象和他在沙宾诺峡谷看到的那只死松鼠鼓励了比尔,他带着信心朝它踢去。他告诉妻子:“亲爱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会从这种胃病中恢复过来。”

?星期二上午,他又开车去了沙宾诺峡谷,把车停在这小径的前端,徒步上了峡谷。在这条路的分叉口他又往右转,沿着沙宾诺峡谷东面的斜坡朝南走。当他走路时,他的头脑跟雷文斯沃斯医生给出的最后诊断斗争。那结果听起来是决定性的;然而昨天就在这同一条小径,他听见一个超自然的声音说他的敌人死了。有时信心和事实的看法可能彼此交战,尤其当信心和事实看起来格格不入时。比尔靠经验知道信心是更大的力量,但只是在那信心和神的旨意一致的情况下。比尔不想假定他知道神的旨意在这件事是什么。他想确实地知道。所以他的问题是——他的什么敌人死了?

?他想起1948年在梅奥诊所医生给他做的检查。他们也告诉他没有什么可以治愈他的胃酸。如果不是因为他看到那只长相滑稽的松鼠的异象,早在那时他就已经丧失勇气了;并且他的妈妈同时也梦到了一个异常的梦。埃拉·伯兰罕梦到比尔住在西部,住在山上的一座房子里。她看见她的儿子仰卧着,正遭受胃酸的痛苦;然后看见六只白鸽子飞下来,落到比尔的胸部。它们咕咕叫着,好像它们想告诉他些什么;然后它们排成S型飞走了。比尔常常对他妈妈的梦感到好奇,因为它与那个异象、还有主的秘密指令(“记住,它只有六英寸长。”)相符。在神的数字学中,数字“六”跟人有关,因为神在第六日造了人。“六”是一个不完全的数字。六天的创造之后,神在第七日安息了。“七”预示完全。他妈妈梦中的那六只鸽子代表神的怜悯在他的生命临到他六次,并治愈了他的胃酸。每次治愈都是暂时的,持续大约七或八年。自从1948年他就一直期盼看到第七只鸽子,那将告诉他——他的痛苦结束了。

?随着这峡谷的延伸,这条路不平坦,在岩架间起起伏伏;这意味着比尔必须切切注意他落脚的地方,这样才不会崴着脚踝。他注意到他面前闪着明亮的白光,确实跟干燥斜坡的淡色不相符。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一只鸽子站在这小径上。它的羽毛看起来像飘落的雪一样白。“这一定是个异象,”比尔想,他擦了擦眼睛,“这肯定是个异象。”这只鸟头往一边翘,让它脑袋一边的圆眼睛正好看着他。然后它眨眼睛,一下,两下,三下。那告诉比尔它是真实的。异象中的一只鸽子是不会眨眼睛的,除非有特殊原因让它眨眼睛。比尔离开了这条小径,在下坡的时候从这只鸟身边经过。它没有飞。当比尔重返这条小径时,这只鸽子仍在看着他,只是现在用的是它头上另一侧的那只眼睛。它注视着比尔,直到比尔在这条小径的下一个拐弯处不见了。当比尔一个小时后回来时,鸽子不见了。比尔想:“作为亚伯拉罕的一个儿子,我不看医生告诉我的话;不管怎样,我会痊愈的。”

?1965年9月22日,星期三上午,他又回到沙宾诺峡谷。这次没有像响尾蛇那样恐吓他的怀疑。这天上午他的目的只是赞美神的恩慈和怜悯。当他来到这条小径的T型路口时,这次他转到左边,徒步向北走。大约11:30,比尔口渴了,所以他下到峡谷谷底,喝小溪流过时汇聚在花岗岩卵石围起的深水塘里的清水。天已经暖和了,越来越热。他脱下衬衣,系在腰间,又爬上那个斜坡回到了那条小径。他上面高高的悬崖与东方的天空连在了一起,一些岩石就像一只扭头向后的巨鹰,回头看着自己折起的双翼。他走累了,停在一块有他两倍高、形状大体上像一座金字塔的大岩石的阴影中休息。他看了一下表,快中午了。在他的头脑中有一个声音说:“把你的手放在岩石上,祷告。”他顺从地把手放在那块大岩石上,斜靠着它,这样脸颊可以贴在它相对清凉的表面。他把脸向上扬,朝着悬崖顶端的那些岩石,比尔祷告说:“天上的神,感谢你……”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从他上面的悬崖发出一个轰隆隆的声音,问:“在你的心里,你倚靠的是什么?”比尔吃惊地往后退,仔细看着他前面的巨石。在那里,他心脏所在的高度,在这块岩石表面镶嵌着这个词:E a g l e (鹰)。

?这些字母是由白色的石英形成的,在深颜色的花岗岩映衬下十分醒目。Eagle的第一个字母看起来像大写的E。另外四个字母用英文手写体拼写,尽管它们没有像平常的手写体一样连在一起。每个字母都是一清二楚的。所有的字母大体在一个水平线上,间距一样。它好像是当这些岩石在这个峡谷形成时,神就把一些白色的石英镶进了这块岩石,把它放在了悬崖的上面。后来,在某次地震期间,也许是政府炸山建峡谷的路时,它翻滚下来,落下时裂开了,停在这斜坡坡底的附近,直等到说出它的信息的那一天。它将证明是威廉·伯兰罕事工的最后一个证据。[注 493:几个月后,威廉·伯兰罕去世了,佩里·格林和哈罗德·麦克林托克去了沙宾诺峡谷,他们沿着北边的小径搜寻,直到他们找到了这块上面有用白色石英拼出Eagle这个词并镶嵌在深颜色的花岗岩上的巨大岩石。他们拍了大量的照片,你可以在图森礼拜堂的网站看到:tucsontabernacle.com]

第95章

最后的日子

1965年

?从感恩节开始,威廉·伯兰罕在路易斯安那州什里夫波特的生命堂,就是杰克·摩尔做牧师的教会传讲了5场。1965年11月25日星期四晚上,他传讲了“基督新妇的无形联合”。他提到这场婚姻正在进行中。当一个人听到并接受了这个时代被证实的道时,这个婚姻就发生了。耶稣,就是新郎,就是那被证实的道。保罗在《以弗所书》5:25-27中解释了这个奥秘:“你们作丈夫的,要爱你们的妻子,正如基督爱教会,为教会舍己,要用水藉着道把教会洗净,成为圣洁,可以献给自己,作个荣耀的教会,毫无玷污、皱纹等类的病,乃是圣洁没有瑕疵的。”比尔说:“如果你和神的道站立在一起,你就完全称义了,就好像你从来没有犯过罪。哈利路亚!说到感恩节,我对这件事的感谢超过了我所知道的其它任何事。你是永生神儿子单纯、贞洁、无罪的新妇。任何从圣灵而生、用耶稣基督的宝血洗净的、相信神的每一个字的男人女人,都站立得住,就像你一开始就没有犯过罪一样。藉着耶稣基督的血,你完全了。从麦壳中挣脱开来,来到阳光中,你可以和其它的小麦一起在那里成熟。我听见联合收割机的到来。你们要去赴天上的婚礼。你们带着预定、不配得的恩典的结婚戒指,是神自己成就了这事。他在创世之前就知道了你,所以他为你戴上婚戒,把你的名字记在羔羊的生命册上。这是多好的感恩节!哈利路亚,赞美我们的神!”

?星期五晚上比尔传讲了“行为是信心的外在表现”,他解释了两处乍看起来好像是自相矛盾的经文。《雅各书》2:21-23说亚伯拉罕称义是因着行为,不是单因着信;然而在《罗马书》4:1-8中,保罗说亚伯拉罕因信称义,不是靠行为。这些经文并不自相矛盾;它们只不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雅各是从人的角度看亚伯拉罕,而保罗是从神的角度看亚伯拉罕。人们可以仅仅通过对耶稣基督的信心得救,不过对基督真实的信心自然会通过好的行为表达出来。

?星期六早上,杰克·摩尔在当地的旅馆主持了早餐会,之后比尔传讲了一个主题:“不在神旨意中的侍奉。”那天晚上,他又回到生命堂,传讲了“我从前风闻现在看见”。他是从《约伯记》42:5中提取了这个题目。神在旋风中向约伯说话后,约伯说:“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比尔解释了约伯说这话的意思,然后他指出这节经文是如何适用于二十世纪。以他自己的事工为例。他选用了什么事件呢?他本可以选用在他五十六年的生涯中经历的几十万个异象、预言、神迹和超自然事件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他选用了1959年神教导他《马可福音》11:23这段经文的经历为例:“你若对这座山说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你真的相信它会发生,它就必发生。”他讲到他当时正在打松鼠,一只也没打着。神告诉他说出他想要的任何东西,都会成就。他说他想打中限数的松鼠,在空空如也的冷风中松鼠出现了,他就打中了它们。

?1965年11月28日星期天早晨,比尔传讲了“神预备的唯一敬拜场所”,(就是在神的羔羊耶稣的宝血底下。)然后星期天晚上,他传讲了一篇道,叫做“在雪白鸽子的翅膀上”。他是从一首流行的西部乡村歌曲中借用了这个题目,这首歌是他在开车穿越全国时从汽车广播中听到的;这首歌有一个基督徒的主题,这一点很吸引他。在这篇讲道中,比尔告诉会众他在沙宾诺峡谷漫步时神和他说话,神通过一只雪白的鸽子给了他一个迹象。在讲道最后他唱了这首歌:“在圣鸽翅膀上。”

??洪水中的挪亚,漂荡度年日,

??寻找荣耀之地,历尽了苦难;

??时有遭遇挫折,非从神而来。

??神给的应许,在圣鸽翅膀上。

??圣鸽洁白翅膀上,神爱纯洁甜蜜,

??神给的应许,在圣鸽翅膀上。

??耶稣我的救主,降世在地上,

??他生在客店里,马槽草堆中;

??虽遭世人厌弃,天父却悦纳。

??神给的应许,在圣鸽翅膀上。

??圣鸽洁白翅膀上,神爱纯洁甜蜜,

??神给的应许,在圣鸽翅膀上。

?到目前为止,比尔都尽可能地按照记忆顺着这首流行歌的歌词唱。接下来他增加了自己编写的第三段:

??我虽遭遇痛苦,路途无顺境

??苦求神的医治,恒切地祈求;

??靠神从不动摇,天父赐力量,

??神给的应许,在圣鸽翅膀上。

?唱完之后是老式的祷告队。杰克·摩尔后来说,他跟威廉·伯兰罕分享了所有的聚会,没有任何东西能跟那天晚上流经生命堂的圣灵的爱、信心和敬拜相比。

?12月的第一个星期,威廉·伯兰罕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做了一次短期的讲道旅行。他的第一站是在尤马,亚利桑那州西南部的城市,靠近加利福尼亚州和墨西哥州边界。1965年12月4日星期六晚上,他在拉马达旅馆全福音商人团契大会的宴会上讲道。他的题目是“被提”。被提就是基督的新妇在大灾难时期之前被秘密地提走。他读了《帖撒罗尼迦前书》4:13-17:“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与耶稣一同带来。我们现在照主的话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这活着还存留到主降临的人,断不能在那已经睡了的人之先。因为主必亲自从天降临,有呼叫的声音和天使长的声音,又有神的号吹响;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以后我们这活着还存留的人必和他们一同被提到云里,在空中与主相遇。这样,我们就要和主永远同在。”

?在他的诸多观点中,也许最有意义的一个就是他对呼叫的声音、天使长的声音和神的号角的解释。他说:“第一个发声的是呼叫的声音,一位使者的信息,让人们准备好。第二个发声的是复活的声音,这是在《约翰福音》11:38-44中把拉撒路从坟墓中叫出来的同样的声音。第三个发声的是号声,呼召人们同羔羊的新妇去天上赴羔羊的晚宴(记住旧约里的预表:号角总是呼召犹太人去到他们的吹号节。)看,首先来到的是他的信息,将新妇聚到一起。接下来的是睡着的新妇的复活,就是那些在其它教会时代死去的信徒。他们都被聚在一起,然后号角召集他们所有人去赴天上的盛宴。我们现在就在准备。只剩下一件事:被呼召出来的教会需要在阳光下成熟。大型联合收割机随后就到。麦秆会被燃烧,麦粒要收在仓里。”

?“我告诉你们这些事,因为这是生命,因为我对神负责要说出它来。我必须说出来。我的信心医治的事工仅仅是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一个信息会来到,这就是了。七印已经打开了,那些奥秘都已经被揭示了。”

?“有一天当我开始要传讲七个教会时代时,我打电话给杰克·摩尔,他是一个很伟大了不起的神学家。我说,:‘杰克,在《启示录》第1章里那位站在那里像人子,雪白的头发洁白如白羊毛,站在那里的是谁呢?’我说:‘,耶稣是一个年轻人,他怎么会有像羊毛一样白的头发怎么可能如羊毛呢?’杰克说:‘伯兰罕弟兄,那是他荣耀的身体。’这个解释在我听来不可靠也不能说服我。当我走进回到房间开始祷告时,神告诉了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瞧看,我一直在传讲耶稣是一位神,而不只是一个人。他是神在肉身的显现——神爱的属性降下来,在地上彰显出来。耶稣就是神的爱,耶和华制造了一个身体自己住了进来。他是神本性一切的丰盛有形有体地彰显。是神通过那个身体彰显出来。那个身体必须死去,这样他才能用他的血洗净新妇。他的新妇不仅被洗净,被赦免,还称义了。在神的眼里,她从来就没有犯过罪。她就站在那里,嫁给了神贞洁的儿子。她是被预定的。她被困在这个世界的罪中,但当她听到真理并走出来时,神羔羊的血就洁净了她。然后她就贞洁地站在那里,身上不再有罪。因此,这个信息把新妇召集到一起,就是那个呼叫的声音。”

?这次聚会结束后,比尔得到了一个惊喜。他的书《七个教会时代的诠释》的第一版送到了他的手上。深蓝色的硬封皮,书有381页,分成10章。第一章是“耶稣基督的启示”,最后一章是“教会时代的摘要”。他的书里充满了经文、教会历史和个人的注释,所有这些内容都完美有力地编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星期天晚上,比尔在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东部50英里的里亚特神召会讲道。他讲道的题目是“必成的事”。他说他是从前一个晚上在尤马没讲完的地方往下讲。他的圣经主题是《约翰福音》14:1-7,耶稣在那里说:“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那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我往那里去,你们知道;那条路,你们也知道。”多马对他说:“主啊,我们不知道你往那里去,怎么知道那条路呢?”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你们若认识我,也就认识我的父。从今以后,你们认识他,并且已经看见他。”

?比尔说这节经文经常被用在葬礼上。回想起来,这篇道听上去像是他在自己的葬礼上讲道——并不是以一种悲伤、沉思的方式,而是高兴地盼望更好的事临到。比尔说:“我很感谢这个教会能为我打开门,允许我进来鼓舞像你们的牧师那样的年轻人。我已经变老了,我知道我的日子可数。我知道这些年轻人可以接受这个信息并一直传扬它到主的再来。(如果他在我的年代没有来到,我希望能见到他……我每天都仰望观看他,让自己为那个时刻准备好。)”

?比尔说神的思想是无限的,而我们对生命和宇宙的理解是有限的。我们有限的思想无法彻底了解无限是什么意思。比尔说神知道每件过去的事、每件现在的事和每件将来的事,所以,没有任何事情是超出他的计划的。他安排了你的出生,他知道你死亡的时间。而我们的思想是有限的。对我们来说,生命好像充满了不确定。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死。你可能今天就在一场事故中丧命,你可能今晚就心脏病发作而死。但死亡并不是终点。耶稣说:“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死亡之后,基督徒会在另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生命。那并不是一个灵的世界,而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就像伊甸园,在那里我们又吃又喝,工作玩耍,敬拜我们的造物主。在那乐园里我们拥有真实的身体。

?比尔解释道,这些“新的身体”就是耶稣说的他要为我们预备的住处。每一个住处都是不同的。神喜欢多样性。他造我们每个人在地上不一样,在天上也是这样。不仅是我们身体上的特性,我们在天上的个性也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在地上不同一样。注意耶稣拣选的使徒都是不一样的人。彼得是个急性子,他成为一名像火一样的传道人。安德烈要谨慎许多,常常祷告。保罗更具有学者风范。你很难判定那个使徒更好一点。他们是不同的,因为神造他们那样。看看在基督徒中存在的各式各样不同的性格,一些人爱喧闹,又武断;还有一些人又安静又和善,还有许多人拥有这两种极端性格之间的某种样式——但他们都是神王国的一部分,如果他们重生了,这是每一个基督徒的共同点——他或者是她就被神的灵的一部分充满。

?只有一种永恒的生命,那就是神的生命,所以你里面必须有神的生命好叫你永远活着。如果神的灵住在你里面,就会使你成为神的一个属性。比尔说:“如果我们是神的那些属性,我们就不会靠信条或者宗派主义活着,我们必须靠道活着。基督的新妇是新郎的一部分,就像任何妻子都是她丈夫的一部分一样;因此,我们必须成为道的新妇。什么是道的新妇?就是这个时刻的彰显。新妇不是一个信条或者一个宗派,而是神活着的属性,将神的属性向世人展现出来。”

?这次讲道的最后,他告诉大家关于他越过时间的帷幕的经历,在那里神给他看了一眼正在等候着基督徒的乐园。他把这次讲道命名为“必成的事”,比尔指的是每一个基督徒未来一件确定的事。耶稣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应许。我们能相信他持守应许吗?回答是个响亮的“是的”!借着许多神迹奇事(包括打破死亡的权势),耶稣证明他就是全能的神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活着,因此他是完全可以做他应许他要做的事。“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那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每一个在基督里的信徒都带着信心分享这个盼望。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在圣伯纳第诺的全福音商人宴会上,比尔传讲了“预言显明现代的事”。他的主题来自《路加福音》24:13-27。耶稣从死里复活以后,他和两个人行走在去以马忤斯小镇的路上。那两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所以他们告诉他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拿撒勒人耶稣和他几天前被钉十字架的事。耶稣对他们说:“无知的人哪,先知所说的一切话,你们的心信得太迟钝了。基督这样受害,又进入他的荣耀,岂不是应当的吗?”于是从摩西和众先知起,凡经上所指着自己的话都给他们讲解明白了。

?比尔提出了那天下午去以马忤斯的路上耶稣可能提及到的一些经文:

?《诗篇》16:10,他从死里复活。

?《诗篇》22:1,他在十字架上哭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诗篇》22:7-8,他的敌人嗤笑他。

?《诗篇》22:16,应验了“他们钉我的手和脚”。

?《诗篇》22:18,也应验了“他们分我的衣服”。

?《诗篇》35:11,他被假见证人控告。

?《诗篇》41:9,他被他的朋友们出卖。

?《以赛亚书》7:14,必有童女怀孕。

?《以赛亚书》9:6,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

?《以赛亚书》50:6,他被鞭打。

?《以赛亚书》53:7,他在控告他的人面前保持沉默。

?《以赛亚书》53:9,他与财主同埋葬。

?《以赛亚书》53:12,他和罪犯一起死去。

?《撒迦利亚书》11:12,他被卖了30块银子。

?《撒迦利亚书.》13:7,他的门徒都抛弃他。

?《玛拉基书》3章,施洗约翰是他的预告者。

?此外,耶稣可能提到了贯穿全旧约的所有预表,例如《创世记》第22章,亚伯拉罕把他的儿子以撒带到一座山顶上,想要献他为祭来满足神的命令。

?比尔的观点是这样的:耶稣使用经文来解释当时那些重要的属灵事件。同样,基督徒也可以明白今天重要的属灵事件,通过把它们跟圣经预定给今天的预言结合起来。比尔暗指他自己的事工,不过他没有时间在这次宴会上列出所有适用的经文。比尔说:“注意看主,耶稣向他们谈到了神的道。他从来没有出来说:‘你们难道不认识我吗?我就是那复活的弥赛亚。’他没有这样说,他只是给他们看经文,让他们自己去判断。施洗约翰也是这样做的。现在,人们,不要睡着了,你们要自己判断。”

?接下来的12月7日的晚上,比尔在加利福尼亚州柯维那另外一场全福音商人宴会上传讲了“引导”。他又一次引用了《马可福音》10:17-22那个富有年轻的财主作为他的主题,正好预表了这个富足、自满的老底嘉教会时代。他把这个年轻的财主形容为一个关心自己灵魂的成功商人。这个商人看见耶稣身上有一些不同的东西,他希望耶稣能告诉他如何可以确定自己已经承受了永生。当耶稣告诉他放下他的财富来跟从自己时,这个年轻的商人无法做到,因为他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他想在世人眼里成为一个人物。

?比尔把这种态度和另一个叫摩西的年轻人的态度做比较,摩西放弃了在埃及的财富和高地位去跟从基督,因为他认识到基督是一切财富中最大的财富。比尔指出你能够成为的最伟大的人,就是神的儿子或女儿。当金字塔变成尘土,埃及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时,摩西将仍然活着,因为他接受了基督的引导,而不是跟随世人的道路。

?今天基督是通过圣灵完成他的引导的,圣灵将人们指向他的道。比尔说:“你无法通过信条、或宗派来到神面前。只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就是按照耶稣的方式接受他,愿意向自己和所有属世的想法死去,跟随他。耶稣说:‘丢弃世上所有的东西,跟随我。’那是唯一可以得永生的道路。所以今天神的引导会使你通过圣灵来跟随这个时刻被证实了的道。”

?在比尔的讲道里有一种很真诚的情感,他几乎是不顾一切,似乎他预测到他不能活更长的时间了,他要用这个晚上总结他最后五年的讲道里最重要的观点。在他的结束祷告中,他说:“天父,我向你祷告,如果今晚这里有人是预定得永生的,请让他们现在就接受这信息。打破他们石头般的心。如果他们想要平安,如果他们想要什么可以让他们得满足的,什么会带来保证的,愿他们今晚接受基督的引导,这会带他们进入超出所有理解的平安,进入一个完全的喜乐,进入一个死亡无法伤害他们的东西。天父,求你应允。”

? 早在1965年11月1日,佩里·格林就找到一个靠近图森市中心的空楼,它很适合用来做教堂。这座楼曾经是一个犹太人会堂,事实上它是在图森盖的第一个犹太人会堂。在11月中旬之前佩里就租下了这个建筑,把它打扫干净,打开了门让人敬拜神。他把它叫做图森会堂。威廉·伯兰罕第一次在图森会堂讲道是在1965年11月21日星期天。他问佩里·格林他能否用5分钟来告诉所有人他非常高兴能在图森有一个他和他的一家可以定期参加的教会。他花了27分钟。从某种程度上它是一场奉献聚会,尽管他更多地讲到基督徒的奉献,而不是奉献一座建筑。他最后把手按在这位新牧师身上,为佩里和他的全家祷告。

?比尔最后一次在图森会堂讲道是在1965年12月12日星期天晚上。在佩里·格林的讲道后,比尔花了34分钟时间讲了守圣餐(就是主的晚餐)的重要性。他说:“主留给我们三样具体要做的事情:“浸水礼、主的晚餐、洗脚礼。这些事是神的命令。我们必须作为一种象征来做这些事。”[注494:浸水礼——《马太福音》28:19;《使徒行传》2:38;圣餐——《哥林多前书》11:23-26.洗脚礼——《约翰福音》13:2-15]他的讲道“圣餐”后来成为他的最后一场被录下来的信息。当他完成他简短的讲道后,他祈求主祝福这些酒和饼,然后他为那天晚上作礼拜的几百个人分了圣餐。在所有人都被分到后,他从托盘里取了一杯酒,把它举到会众前面说,(引用耶稣的话),“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到我在神的国里喝新的那日子。”[注495:《马可福音》14:25]

?那一周的后面几天比尔请道森·赖利到他的公寓来帮他整理他收藏的枪支。虽然道森比比尔要年轻几十岁,但这两个人经常一起打猎,就成了好朋友。

?道森在中午前一个小时来到比尔的寓所。比尔向他诉说了他的为难之处:他想在他新的私室里把一些来福枪和手枪摆出来,但他的枪支太多了,无法全部摆出。所有他想让道森帮他决定一下哪些枪他应该摆出来。美达那天不在,让比尔可以自由地动用好几个房间。他把他的枪从盒子里一支一支取出来,把它们摆在床上、桌子上、椅子上、和台子上。当道森摆弄每只枪时,比尔告诉他所有关于它们的事。比尔记得每支来福枪和手枪的历史,他如何得到它们的,以及他用它们打到了什么猎物。

?大约中午的时候,比尔问道森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开车到城里吃点东西。他们就开车来到一家墨西哥饭馆。在他们回寓所的路上,比尔说:“你知道,道森,我从没有买过任何一把枪,我的枪全都是礼物。事实上,有时我就会收到一个装有一支枪的邮包,里面只有一张没有署名的卡片。”

?“那太奇怪了,伯兰罕弟兄,你甚至不知道要感谢谁。”

?“哦,你可能会奇怪,”比尔说,然后他很特别地笑起来,好像他知道一个有趣的秘密。

?道森很好奇:“你是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假设一辆联合包裹服务公司的卡车停在我的房前,司机给了我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支来福枪。就当它是萨克新型L61R芬尼熊吧,你知道那可是很昂贵的礼物。”

?“萨克?”道森沉思了一下:“那不是芬兰的公司吗?”

?“是的。萨克制造世界上最好的一些来福枪。现在我们假设送我这礼物的人不想留名,所以卡片上只是说:‘来自于一个爱你的弟兄。’我的一些枪就是这么来的。”

?回到寓所,他们继续整理这些枪械,讨论每一把枪的优点和历史。在半下午的某个时候,比尔问:“谁在前门敲门吗?”

?他们一直在房子的后面工作,道森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过他说:“我出去看看。”他走到前门,出去。一辆联合包裹服务公司的卡车正停在路边。送货员打开卡车的货物门,拉出一个又长又窄的硬纸板盒子。他提着它走到道森·赖利面前说:“这儿有一个给比尔·伯兰罕的包裹。”

?“是的,先生,”道森回答:“他就住在这里,我来签收它。”

?很明显盒子里是把来福枪,道森很确定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比尔在三个半小时前已经给他举了那个例子。在他们许多次的狩猎旅行中,他已经见过比尔的恩赐以许多奇妙的方式彰显出来,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

?把盒子拿进房间,道森把它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比尔把包装胶带拆开,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把新的萨克来福枪:一支L61R型的芬尼熊。盒子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来自一个爱你的弟兄,”但是没有署名。

?道森吹出一阵又短又低的口哨。比尔露出了午饭后回家的路上在卡车里同样的特别的微笑。比尔说:“这位弟兄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但是我知道。”

?第二天比尔把佩里·格林带去他买的新房子,这样他就可以给佩里看看他的新私室。就在他们在车道上停车时,佩里注意到一个旧的马车轮胎装饰着院子,它正靠着一棵树形仙人掌。那是一个带着金属边缘的木制轮子,就是早期的移居者在他们马车上安装的那种类型。几根辐条不见了。佩里就问这个破的马车轮子是怎么回事,比尔解释说就在28年前,就在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世之后,他梦到沙仑玫瑰在西部,在一个有着破轮子的旧马车旁边和他相见。当然,沙仑去世时只是个小婴儿,但在梦里她是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士。沙仑迎接他,指着去往乐园的路,在乐园里她妈妈厚普正在等他。比尔告诉佩里他把这个旧破马车轮子放在他的院子里,是为了要提醒自己他第一个被灾难破坏了的家庭。他的新家是指和美达、利百加、撒拉和约瑟一起的第二个家。

?比尔和佩里穿过房间东边一头的门来到那间私室。木门的面板装饰着野生动物的手刻图像。一头巨大非洲狮的雕刻很抢眼。房间三面墙上有木头镶板,天花板上有木制的线条,地上铺的是石板岩,让小房间显示出纯朴、阳刚的格调。北边那面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观景窗,窗外几英里远就是卡特里那山脉的景色。一个石头壁炉装在房间西南角落里,令人印象深刻。在西面的墙上画着一副荒漠峡谷的壁画,上面画的是发红的岩壁俯瞰着一条流在发红的鹅卵石之间的溪流,一只雄鹿和一只雌鹿站在一个山脊上,望着正流进房间西北角的溪流。一条画出来的溪流遇见一条真实流通的水流,这条水流像瀑布一样流过一些岩石进入一个小池塘。

?这个房间满了来福枪、手枪、打猎打来的战利品和他旅行的纪念品,墙上挂满了填充好、制成标本的动物的头,都是他在各种狩猎旅行中杀死的动物:雄鹿、羚羊、麋鹿、北美驯鹿、驼鹿、一只野山羊、一只公羊、还有三只野猪。[注496:威廉·伯兰罕无法展示他在非洲狩猎得到的任何动物。他把他33只狩猎战利品都留在莫桑比克的贝拉机场,交待航空公司把它们运到美国。不幸的是,这些战利品一直都没有到达美国,这意味着它们在莫桑比克被偷了。因为是航空公司的失误,公司为比尔提供一张去非洲狩猎的免费飞机票。当然,他从没有机会使用。]那头北美驯鹿的头来自一头1961年9月他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打到的鹿;也就是这头鹿(猎杀它的4个月前)神通过一个异象告诉他驯鹿有42英尺长的鹿角。在壁炉之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块小地毯,是在同样这次狩猎旅行中他猎到的毛尖银灰色熊皮做的。在熊皮地毯旁边铺了一条非洲豹皮做的地毯,那是西德尼·杰克逊送的礼物。在墙上制成标本的墙饰板上是世界上最大的鲑鱼,是他1957年10月在爱达荷的鲑鱼河里抓到的。站在抛光红木桌子上的是一只金黄色展翅欲飞的鹰。在窗户旁的角落里,一只被填充的山猫对这一只松鼠咆哮,一只雪白的鸽子在上方看着。当动物标本制作师完成他在1月份打到的一头山狮制作后,比尔想把它摆在角落的小池子边,这样看上去就像美洲狮出来喝水。

?当然,小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摆列这一些参考书目和几本圣经。书桌和书是让他学习的。熊皮地毯是他用来祷告的。墙上的壁画和观景窗是他用来看景的。枪和猎物是因为他来自旷野。

?1965年12月17日星期五,美达将几个行李箱装满了全家的衣服,比尔把箱子装到他1964年的福特旅行汽车后面。撒拉和约瑟刚离开学校度圣诞假,所以比尔计划把全家带回杰弗逊维尔度假。在圣诞节之后的那天,就是星期天早晨,他打算在伯兰罕堂讲一篇圣诞节的信息,他计划起名叫“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他还安排那一周晚些在杰弗逊维尔的园景中学礼堂举行一次特别的聚会。他想要教导他计划起名叫“古蛇的踪迹”的主题。他估计要花大约4个小时通过圣经来概括出古蛇的踪迹,从伊甸园的那只兽说起,然后从该隐遗传下来,一直到《启示录》里的兽。

?利百加这次不和家人一起旅行。她19岁了,已经和一名叫乔治·史密斯的士兵订了婚。乔治从部队里得到了为期两周的假期,要来图森过圣诞节。利百加当然想尽量和未婚夫一起多呆一段时间。比尔让他的大女儿把家里人的衣服和家里小的零碎东西从公园大街租来的寓所里搬到他们在山丘里的新家。他们已经订购的新家具应该在圣诞节前送到。如果他们离开城市期间衣服和厨房用具已经搬走了,那么当这个家庭回来以后,他们就可以直接进新家了。

?1965年12月18日星期天,在黎明前比尔把他的孩子们从睡梦中叫醒,催他们坐到他的汽车后座上。美达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比尔坐在方向盘后面。图森下了一晚上的雨,空气闻起来很清新。在离开城市之前,他开车到他儿子的房子那里,比利·保罗已经装好了他的红色雪佛兰汽车,准备好了。比利·保罗和罗伊丝带着他们四岁大的儿子保罗也上了路,但把他们13个月大的儿子大卫留给保姆照看。比利·保罗领路,两部车在州际10号公路上向东开去。到了6点,图森的灯光已经在他们后面了。

?从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到印第安纳州的杰弗逊维尔有1750公里的路程。在最近两年里,比尔已经在他的两个家之间开过好几回,所以他对路线很熟。通常旅行要开2天半的车。

?12小时后500英里开过去了,他们停在新墨西哥州克洛维斯的一个饭店吃晚餐,大约离德克萨斯州边界有8英里。比尔觉得不很饿,所以他只点了一块柠檬蛋白酥皮馅饼。比尔和比利·保罗商量了一下,决定再开100英里,到德克萨斯州的阿马里洛过夜。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在阿马里洛正在下雪,但他们对此并不担心,他们很习惯在覆盖雪的公路上开车。在他们回到车里的路上,十岁大的约瑟问父亲他能否和比利·保罗坐一辆车。通常比尔都把他最小的儿子留在身边,但今晚他说约瑟可以坐他哥哥的车。

?比利·保罗依旧领路。比尔紧紧跟在后面。14岁大的撒拉,很高兴拥有旅行车的整个后座,她就躺下睡着了。天现在黑了,云遮住了星星。一轮新月挣扎着透过阴暗的天空照出朦胧的月光。

?新墨西哥州的小镇特克西科市,就在德克萨斯州边界前面。在特克西科东面的尽头,他们需要左转弯到第60号公路上,再往东北方向去阿马里洛。这是一个复杂的交叉路口,一个交通岛把一条转弯路挡住了。比利·保罗转到了这条转弯路,但他的父亲错过去了。比利·保罗把车停到路边等候。他看了看表,是晚上7:20。五分钟之后,他看见他的父亲正确地转到了第60号公路。比利·保罗发动他的雪佛兰,回到路上在他父亲的车前面。

?现在他们在德克萨斯州了。在到达阿马里洛之前他们需要穿过七座小镇。他们穿过的第二座城镇是波维纳。他们的路上遇到的下一个城镇会是弗里奥纳。因为这段公路又直又平,又有宽阔的路肩面也宽,比利·保罗觉得开到限速每一小时65英里没问题。大约在弗里奥纳西南方向3英里的地方,比利·保罗的车道上有一辆开得很慢的车在他前面,他超过去了。当他又回到右车道的时候,他注意到在他对面的车道上有一个单车灯向他开过来。一开始他以为开过来的是一辆摩托车。很迟他才意识到那是汽车,司机一边的车灯坏了,开在路的中间。比利·保罗急忙把方向盘往右打,使他的车靠向右面,开到路肩上;这样才刚好避开了车祸。这辆冒失的车并没有转方向,而是从他旁边飞快地驶过去,司机好像是喝醉了,对任何威胁都毫无察觉。当比利·保罗把车开回到公路上,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他刚刚避开的那辆车会不会安全地驶开。这时,他看见了撞车,并且很清楚地听到了,感觉就像在他的胸口上打了一个可怕的结。他本能地踩下了刹车。

?罗伊丝把头转到撞车的方向,她尖叫起来:“是你爸爸的车!”

?比利·保罗赶紧把车掉头,开到出事地点。“不可能是爸爸,”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刚刚超的那辆车在我和爸爸之间!”当他到达出事地点,他的车灯前照出了噩梦般的一幕,全是撞坏的汽车和受伤的身体。一辆是1959年雪佛兰轿车;另一辆是他父亲的福特旅行车。因为那辆雪佛兰正跨在中间线的两边,福特车左前灯撞到它的左前灯,两车撞击使它们严重地扭曲了。比尔的车右前轮没有受伤,但左前轮已经卡在了发动机的部位。两辆车现在分开了许多英尺,两个损坏的水箱里流出了水流。油和破碎的玻璃流在它们之间的路面上。这次撞击把雪佛兰的司机甩到路上,他脸朝下趴在那里不动。此刻比利·保罗刚刚超过的那辆车上的人正在检查他。这些就是比利·保罗一瞬间看见的所有情景。然后他看见了他的父亲。这次冲撞使他向前猛冲,使他的上身冲出了挡风玻璃。[注497:1965年大部分车是没有安全带的。]他的身子一半躺在车里一半在车外。比利·保罗没有看见美达和撒拉。?

?当比利·保罗停车的时候,罗伊丝打开门跑向旅行车,比利·保罗告诉约瑟和保罗呆在车里,然后他跟在他妻子后面。罗伊丝已经到了人行道去找美达和撒拉。比利·保罗努力要帮助他父亲。比尔的头靠在毁坏的引擎盖上,他的左胳膊被卡在变形的门里,左腿被扭在方向盘轴周围。比利·保罗很快检查了一下他父亲的情况。看起来毫无希望。他够到扭曲的车盖上,把他父亲的头抱在手上。这时约瑟尖叫了起来。比尔没有睁开眼睛,问:“是谁在叫?”

?“是约瑟。”比利·保罗回答说。

?“告诉约瑟一切都会没事的,”比尔虚弱地说。迟疑了一会儿,他问:“你能把我弄出去吗?”“不,我弄不了。”然后他得了灵感:“爸爸,看着我。”

?比尔张开眼睛。他的眼神看起来很遥远。

?比利·保罗说“如果你说一句话,爸爸,你就会从这里出去。”

?比尔闭上眼睛,把头从他儿子面前扭开了。

?车的另一边,罗伊丝哭喊着:“比利,你妈妈死了。”

?比利·保罗跑到车的另一边,他看见美达瘫在地板上,挤在座位和车的加热器之间。他摸摸了她的脉搏,先是在她脖子上找,然后在她的手腕。他找不到脉搏了。就他所知,美达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听见撒拉在后座上呻吟。他绕着车跑回去,靠近他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伤得很厉害,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你拉出来,而不加重伤势。我必须等到救援到来。我能听见撒拉的声音,我想她会没事,但是爸爸,我想妈妈已经死了。”

?比尔把头微微抬起问:“她在哪里?”

?“她就在你右面的地板上。”

?比尔慢慢地、很痛苦地用右手向下摸,直到摸到了他妻子。然后他开始祷告:“神啊,不要让妈妈死去。此刻请与我们同在。”过了一会儿,美达慢慢动了起来,开始呻吟。

?比利·保罗问:“我是不是应该把妈妈拉到车外?”

?“不,”比尔轻轻说:“不要动她,直到救援来;也不要动撒拉。”

?现在更多的车停了下来,许多人正在提供帮助。有人开到弗里奥纳通知州事故巡逻队。几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拖车都聚集到事故现场。护理人员把美达和撒拉从旅行车里拉了出来,放在救护车上迅速开到弗里奥纳的医院。很快这辆救护车又回来拉另一辆车的乘客。那辆1959年的雪佛兰司机已经死亡,但他的三个乘客依旧活着,不过伤得很严重。[注498:后来比利·保罗知道那辆1959年的雪佛兰车的司机是个17岁的农场工人,叫圣地亚哥·路易斯·拉摩斯。大约在11月底他从一所州立少年劳教所放了出来,出事的三天前他付了定金100美元买了那辆车。他和他的三个朋友都喝了酒。出事的雪佛兰车里发现了打开的酒瓶。]

?当救护车来往把人们送到医院时,救护人员努力要把比尔从出事的旅行车里解救出来。他的左肘被车门扭曲的金属卡住了,救护人员用撬棍和大锤试图强行把门打开,但是没有成功。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他们想救比尔的命,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一个旁观者提了一个有风险的建议,比利·保罗想试一试。这个人开着一辆带着很重铁链的四轮驱动卡车,他把他的卡车停到旅行车的前面,把铁链系在门的侧壁上,同时拖车的司机把他的铁链系在旅行车的后保险杠上。当拖车拉的时候,旅行车就被拉直了一英寸。这样就足以打开被卡住的门。比利·保罗从后座门进到了出事的车里,可以把他父亲的胳膊从前门拿开了。接下来他伸手到仪表板下面,把他父亲的左脚从方向盘轴里拉了出来。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父亲抬起,送到门口,那里有其他强壮的手臂正等着帮忙。

?比利·保罗和他的父亲一起在救护车上去到弗里奥纳的一家小医院。那里的医护人员很快就意识到比尔的伤势很严重,他们的设备有限,无法救助他。他们安排把比尔、美达和撒拉一起转到阿马里洛的德克萨斯西北医院。美达和撒拉马上被送上了一辆救护车,开始了70公里的路程。比尔的情况还不稳定,在救护车上赶90分钟的路程是有危险的。他的身体已经休克了,需要输血,如果他要活过那天晚上的话。不幸的是,这家小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足够适合他血型的血输给他。比利·保罗想献血,但是检查显示他的血型和他父亲的不匹配。一个当地的司法官愿意献血,他的血正好匹配。凌晨6点钟比尔被送上了救护车送出去。比利·保罗又一次被允许和他父亲一起坐在救护车后座上。

?他们在12月19日星期天早晨7:30到达阿马里洛的医院,在询问过他母亲和妹妹的情况后,比利·保罗去等候室打电话,把他知道的一切告诉家庭成员和朋友们。撒拉的脊椎椎骨有几根断裂了。她的脊髓没有损伤,她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腿和胳膊,所以那里的医生相信她最终会康复的。撒拉的嘴里还有几处严重的伤口,来自出事时她正带着的矫正支架。美达的情况希望渺茫。她有伤口,挫伤,断骨,还有脑震荡。比尔的情况比美达更糟糕。因为他左胳膊和左腿的骨头有多处断裂,那里的医生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能再被对齐。当比利·保罗打电话的时候,医生正在给他父亲做手术。

?现在比利·保罗已经有24小时没睡觉了。这场折磨已经让他筋疲力尽。8点钟佩里·格林走进了休息室,接过比利·保罗自愿承担的打电话的任务。比利·保罗给了佩里一份打电话的名单。然后他躺在一张沙发上迅速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护士告诉佩里伯兰罕先生已经做完了手术,他的情况还是很危险。她问佩里是否愿意见他。佩里建议他们叫醒比利·保罗,让他去见他的父亲,但是护士认为还是让比利继续睡比较好。

?佩里走进了特别监护室,先在美达的床前停下来。她仍然在昏迷中,脸肿得让人难以辨认。一道白色的帘子把她的床和特别监护室的其他病人分开。佩里接着去到比尔的床边。比尔的左胳膊和左腿被紧紧拉伸在牵引器里,他通过插在气管里的管子呼吸。佩里说:“伯兰罕弟兄,你只要说一句话……”比尔没有回答。佩里慢慢地唱起“在雪白鸽子的翅膀上”。这首歌快唱完时,比尔睁开了眼睛。一丝微笑浮现在他嘴唇上。佩里说:“伯兰罕弟兄,昨天晚上我看见月亮是一轮银色的新月,底下有血红的泪珠。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比尔微弱地动了动,好像要坐起来。他想说什么事,但他的话消失在气管切开的插管里。护士过来说:“格林先生,你的五分钟结束了。”

?那是威廉·伯兰罕最后一次发出人的声音。他很快就陷入昏迷。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许多人来到阿马里洛,来到医院里并用他们的祷告支持伯兰罕家庭。12月21日星期二,美达恢复了意识。虽然她能认出比利·保罗和利百加,但她无法记起关于那场事故的任何事。

?星期三医生开始注意到比尔左眼特别大的肿胀。他们认为肿胀是由他脑里面的肿胀引起的,这是一个可以导致死亡的严重情况。他们建议动一次手术,打开他左边太阳穴上方的一小块头盖骨;这样会减轻他脑腔里面的压力。是否做这个手术完全取决于30岁的比利·保罗。在和他的家人商量,并和65位在等候室的基督徒祷告后,比利·保罗签了一份协议,给了医生权力做手术。虽然手术达到了医生希望的效果,但比尔还是处在昏迷状态。星期四,海因斯医生,一个整形外科医生报告比尔左胳膊里破碎的骨头已经回位。海因斯医生希望几天之后他就可以去掉比尔的牵引器,放一块石膏板在他胳膊上。

?整个星期医院等候室的电话不断地响起,人们从世界各地打电话过来询问威廉·伯兰罕的情况。在等候室的男人们轮流接电话,报告消息。佩里·格林自愿在每天早晨3到6点接电话。在星期五早上4:37,一个护士告诉佩里伯兰罕牧师已经自己停止了呼吸,所以她给比尔连上了呼吸器。几小时过去了,外面是寒冷、刮风的一天,在等候室里是沉重、悲伤的一天。在下午大约5点钟,比利·保罗去医院的自助餐厅吃点东西。佩里·格林坐在等候室里。一个护士从特别护理室出来,双眼噙着泪水。“格林先生,你能叫一下伯兰罕先生吗?海恩斯医生想见他。”

?“抢救结束了吗?”佩里问道。

?她点点头,离开了。佩里在自助餐厅找到比利·保罗,告诉他这个消息。两人一起回到特别护理室等候室,一个护士请他们在护理站旁边的会诊室等候。不久海恩斯医生进来,说:“伯兰罕先生,我有不好的消息告诉你。你的父亲在今天下午5:49去世了。”

?这一天是1965年12月24日——圣诞前一天。虽然他只有56岁,对所有认识他的人来说,他是永远活着的。

?在圣诞节之后,美达和撒拉·伯兰罕很快乘飞机回了杰弗逊维尔,被安置在克拉克郡纪念医院。虽然妈妈和女儿在缓慢地康复,但两人都无法参加葬礼。

?威廉·伯兰罕的葬礼1965年12月29日星期三在杰克逊维尔举行。成百上千人涌进伯兰罕堂,更多的人坐在伯兰罕堂外面停着的车上,通过汽车收音机收听葬礼布道。俄曼·内维尔牧师发布了悼词。葬礼结束后,人们排队经过棺材最后看一眼他的遗体,花了一个多小时。

?威廉·伯兰罕的遗体那天没有安葬,而是运回了库茨殡仪馆,被安置在一个储藏间里。比利·保罗想让他的继母来决定她的丈夫是安葬在杰弗逊维尔还是图森。因为美达的思维因脑震荡依旧很混乱,在她感觉正常可以做决定时,几个月过去了。

?1966年4月11日,威廉·伯兰罕被葬在印第安纳州杰弗逊维尔的第八大街和格里罕大街交叉口的东方公墓,它离伯兰罕堂只有一个街区远。后来,一个金字塔形的墓碑安放在他的墓地上。在这个5英尺高的金字塔的顶端,站着一只铜质的展翅雄鹰,爪子张开,好像正从天空扑下来。金字塔的边上刻着两段经文。《玛拉基书》4:5和《启示录》10:7并排刻在上面。

?“看哪,耶和华大而可畏之日未到以前,我必差遣先知以利亚到你们那里去。”

?“但在第七位天使吹号发声的时候,神的奥秘就成全了,正如神所传给他仆人众先知的佳音。”

编后记

如果威廉·伯兰罕只是一个拥有一些信心医治恩赐的伟大福音布道家,那么他的故事也会随着1965年圣诞前夕的结束而消失。以后的世代只会带着好奇与着迷的心情阅读他的生命故事,正如我们阅读那些过去时代中伟大的福音布道家的生平那样。当基督徒们阅读这些著名人物例如:查尔斯·芬尼、德怀特·慕迪、史密斯·怀特希尔,及他们的传记时很受启发;但很少人会仔细研究他们的讲道。那些开始一些基督教运动的男男女女们也会非常受人瞩目,但大部分是那些历史学者或者某个宗派和教派的传道人。威廉·伯兰罕的事工却不同。他比一个伟大的福音布道家更大,他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只是鼓励与启发。当他的事工从神的医治转向基督徒的教导时,他的决定拥有更深远的效果,今天这效果仍然在加增。

在威廉·伯兰罕去世后,弗雷德·所斯曼仍然留在伯兰罕堂继续通过邮寄来分发威廉·伯兰罕的讲道录音带,给那些想要的人们。这样的需要非常多,年复一年,这样的需求有增无减。以致伯兰罕堂理事会将分发讲道录音带做为他们的一个工作重点。他们认可了罗伊·博德斯提交的申请表,同意他分发讲道录音带与文字印刷品。

1966年3月,罗伊·博德斯在图森开始了一个印刷厂,命名为“说出的道”发行机构。他印刷的第一本书是威廉·伯兰罕的最后一篇讲道,名为:《圣餐》。在佩里·格林的帮助下,罗伊·博德斯印刷了500册并且分发给了订购威廉·伯兰罕讲道录音带的人们。他在分发出的订单中夹带了一封信,信中介绍说他计划印刷更多的讲道,并且准备以一册25美分的价格出售。随着他的通讯录增长,奉献也渐渐多起来,在预计的一年之中,“说出的道”发行机构已经有能力免费印发威廉·伯兰罕的讲道。1967年罗伊·博德斯印刷了一本包含威廉·伯兰罕关于七印的10篇序列讲道的书,命名为:《七印的启示》。由于威廉·伯兰罕无法像他修订七个教会时代那样去修订这本书,所以罗伊·博德斯完全逐字逐句地印刷了该书。这对单单阅读这本书造成一定困难,但如果跟着磁带边听边读,就容易很多。1969年3月,博德斯将印刷厂从亚利桑那州的图森搬到印第安纳州的杰弗逊维尔。

美达·伯兰罕于1981年5月12日去世,享年62岁。她被葬在杰弗逊维尔他丈夫的墓旁。罗伊·博德斯于1982年去世,但那时“说出的道”发行机构是一个独立的非盈利公司。1986年6月,“说出的道”发行机构与伯兰罕堂录音带制作部门合并,取名为“神之声录音”,成为了股份责任有限制公司。大约在这个期间,约瑟·伯兰罕被认为是这两个机构的领导人。在这个新千禧年到来之际,几百万威廉·伯兰罕讲道的音频、电子版刊物、印刷品被发行出来。并不是所有发行物都出自杰弗逊维尔。有很多发行物来自美国、加拿大、南美洲、欧洲、非洲、印度、亚洲的许多城市。每一年,都有许许多多的威廉·伯兰罕讲道被从英语翻译成其它语言。在威廉·伯兰罕的事工重点从信心医治转向基督徒教导后的半个世纪,来自全世界的人们仍然在学习他的讲道,并相信他的教导正在帮助他们预备耶稣基督的再来。

威廉·伯兰罕的生命示范了:神能怎样的使用一个谦卑并交托给圣灵的人。他的生命从许多的不利因素中开始。在他向耶稣基督的爱投降以后,他活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属灵奇遇般的生命。他以自己的生命去效法那些他读到的圣经中敬虔的人们,将自己的事工建立在坚实的圣经根基之上。名誉、财富、政治权利、声望,这些象征成功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视为粪土。他只想应验神在他生命中的旨意;如此,使荣耀归给耶稣基督。很多时候,这意味着要去反对那些来自老底嘉教会时代的富足、自鸣得意之风。这绝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然而当他走完时,留下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在现代历史中,威廉·伯兰罕事工的许多地方都是独特的。他的确借用过他同时代的一些观点,或者说跟从过大众的看法。一方面说,他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世人们从未见到过如此众多的超自然印证。另一方面,他仅仅指明了一条长满了传统的枝子的唯一仅存的老道路。现在,这条道路又一次被显明了,它留给了我们可以跟从的足迹;不是去做他做过的事,而是走向他带领的方向——进入耶稣基督的同在中。

尾注与资料来源

我在尾注中列出了各章中故事的来源。在这个传记中的许多细节都来自于威廉·伯兰罕的个人见证,它们被录制在他1947年到1965年的1100多篇讲道中。在我的尾注中,这些讲道资料是按照被传讲的年月日先后次序排列的,在一篇讲道中是按照章节编号的先后排列的。年月日的排列方式为:年年-月月日日(例如:1962年3月11日,则是62-0311)。早上和晚上的聚会则以“M”和“E”为日期编号的结尾来表示。如果我在页码(或段落码)当中放一个段横线,表示我参考了这两个号码中间的所有内容。

所有威廉·伯兰罕的讲道都已经被译成文字,并被放入一个电脑查询系统叫信息软件套装。这个程序可以在:branham.org 网站上买到;或者在:Branham.org/MessageSearch上免费使用。

当这个信息搜索软件被开发时,如果一篇讲道还没有被发行,开发者(鹰电脑)就会把段落组合起来编号。随意的来设置引用标识号码,而不是严格的页码和段号,在这种情况下,鹰电脑就会放置一个大写“E”在每个段号前面。

最初印刷的《七印的启示》没有段号;新版的有。在这个尾注中,我只列出了新版中的段号,用{ }来标出。我从乔治·史密斯与利百加·伯兰罕·史密斯的出版物《只要相信》杂志中得到了很多帮助。你们可以从网站:onlybelieve.com 上读到这期不再发行的读物。

第82章:耶稣基督的启示

威廉·伯兰罕 被带到时间帷幕的另一面。内容来源: 60-0515m,19-2 至 24-2;60-0716,E87-E108;60-0803,E27-E40;61-0305,E17-E25;63-0115,E8-E16;63-0322,{347-429};65-1128m,21-36;65-1205,117-129。

引用:那个地方及其的美好。甜蜜,我作为一个见证人这样说… 内容来源: 60-0522m,18-24。

引用: 我希望你们听这磁带的人记住,这只是对这个教会说的。内容来源: 60-0522m,84。

威廉·伯兰罕的疲倦,与在华盛顿州公路旁的祷告;他八月访问肯塔基州艾尔克和恩的查理·考克斯,他在那里借着他的肯塔基祷告明白了给他的事工,这些内容散布在整篇《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照样与你同在》信息当中。内容来源: 60-0911m,但主要来源是 55-57 ,202,和 217-219。

威廉·伯兰罕 遇到一个身穿棕色套装的女士,预示着他事工的改变。内容来源: 57-0309E,E52;59-0406,E12-E19;63-0714E,23-27。

威廉·伯兰罕在异象中看到一个皮肤较深的男人攻击他;神说,就如摩西站立,你也你必站立。内容来源: 60-0911m,3-5;62-1230m,2-2。

引用:我的事工正在转变,下一个段落开始,相信就必活!内容来源: 60-0911m,180 和 220。

威廉·伯兰罕在运动员山洞中有了两个启示,一个是关于玛拉基书 4章,然后是关于7个教会时代。内容来源: 62-1014m,10-2 至 11-1;61-0117,E48-E51;60-1204m,32-38。关于7个教会时代都浓缩在这个系列中: 内容来源: 60-1204m;60-1204e;60-1205;60-1206;60-1207;60-1208;60-1209;60-1210;60-1211m;60-1211e;和《七个教会时代的诠释》 威廉·伯兰罕著。

引用: ―今早,我们使用的主题是:耶稣基督的启示…… 内容来源: 60-1204E,58-59 和 144-146。

引用: ―当这位伟大的以利亚在最后的时代到来…… 内容来源: 60-1211E,81-104。

引用:当火柱显现时,在伯兰罕堂的圣所墙上画出教会时代图,录音师仍在录音。如果你听这篇信息,注意到这整场讲道都录制的很完整,直到火柱显现。接着就有停顿和断断续续的空白。这些空白可能是因这超自然火柱靠近磁带录制机而引起的。然而,这足以证明发生的事。你听到所发出尖叫声的是格拉·迪丝·多奇。我是从杰夫·詹金斯那得知这个的,他曾是格拉迪丝·多奇女士生前的牧师。多奇女士曾在人群中看见那光在圣所墙上画出教会时代图。她向她的牧师描述了当时的情形。然后杰夫·詹金斯将她的描述告诉了我。内容来源: 61-0108,379-388;还有,七个教会时代357-359: (引用:1964的教会时代一书358页显示了六张月食的照片,是报纸上于1964年教皇保罗六世访问以色列时刊登的。)

第83章:神本性的诠释

丹尼·亨利用法语说话(他不会法语),同时,有三个说法语的都同意这个解释。内容来源: 61-0211,E28;61-0315,E15;61-0316,E41;61-0402,162-167;61-0411,E68-E70;61-0429E,E84-E86;61-1210,294-310;63-0623m,135-137;65-0124,2-1 至 2-3;65-0221m,6-3 至 7-5;65-1127b,8-37;65-1128E,13-19。其它内容来源:约翰·维尔庄尼(John Wildrianne)为全福音商人会之声杂志写了他个人对这个神迹的个人见证,见1961年三月出版(Vol. IX,No. 2) 引用:我按照威廉·伯兰罕所说的记录了这个预言,只是倒装了语句。我按照约翰·维尔庄尼的见证写下了这整件事,这样更易阅读些。然而,并不是说杂志的编辑没有倒装原本的语句,但没有改变原意。

威廉·伯兰罕在芝加哥传道人协会的早餐会上讲话。内容来源: 61-0611,81-88 and 141;62-0519,E6-E7;62-1230E,40-5 至 42-4;63-0116,176-188;63-0127,E90-E92;63-0320,{284-291};63-0630E,231-237。

引用:我不是“只有耶稣派”的,也不是三位一体论者;我是基督徒。内容来源: 61-0425b,17-3 至 38-1。

这个得医治的军人的秘密来源于埃迪·彼是羔的个人见证——我是个见证人。

第84章:旷野异象的应验

威廉·伯兰罕看见在异象里他给了蛇致命的一击,以及这一异象的周围环境内容来源: 61-0611,21-44。

威廉·伯兰罕看见他猎到一头毛尖银灰色的熊和驯鹿的异象以及这个异象的成就。内容来源: 61-1001m,24-72;62-0127,E6-E11;62-0401,18-4 至 19-4;62-0610m,E18-E33;62-0725,E84-E85;62-1007,84-89;63-0118,E38-E71;64-0500,E43-E64;64-0816,11-41。其它内容来源: “只要相信”杂志,第3卷,第1章,杂志中有这个异象里的熊皮制成的地毯的照片。还有作者对埃迪·彼士羔的采访,以及埃迪·彼是羔的见证录像——我是个见证人。巴德·扫斯维克的个人见证也谈及了此事,收录在同一录像《我是个见证人》中。(参见圣经信徒的资料.)

神从三个彩虹里向威廉·伯兰罕说话。内容来源: 61-0827,21-36;61-0903,E10-E11;64-0719E,122;65-0822E,27。

引用:旧约的耶和华就是新约的耶稣,看见吗?他是同一位神,只是变换了他的形式。内容来源: 64-0614m,49-58。埃拉· 伯兰罕的死和威廉·伯兰罕看见他妈妈成为新妇的异象。内容来源: 62-0127,E9-E11;63-0118,E72-E87。

威廉·伯兰罕看见可致命的非洲蛇的异象,黑色的曼巴眼睛蛇;和一个长有几个角的魔鬼的异象。内容来源: 61-1210,47-78;63-0127,E94-E95;63-0714m,49-3;64-0830E,1175-143。引用:在杰弗逊威尔所传讲的“似非而是”中陈述了这异象的日期,这从这周二开始往前推算三周,我有了一个异象。1961印刷的讲道第15卷,第8(Vol. 15,No. 8)上的日期是1961年12月24日;但在信息查询软件中的日期被改为1961年12月10日。我赞同这个更早的日期,因为如果是在圣诞节前,他一定会提及圣诞节,并可能传讲整篇圣诞主题的讲道。故此,我将这个异象的日期写为星期二即1961年12月12日往前推三周。

第85章:来福枪爆炸

威廉·伯兰罕看到一个异象,指示他要存储粮食在粮仓中。内容来源: 62-0311,42-1 至 44-7;62-0601,765-102 至 766-106;62-1230E,17-6 至 19-5。引用:在他原本的陈述里他说他做了个异梦,后来他称之为一个异象。在这种情况下,这并不意外,因为他最开始就没有对此做过清楚的描述。

引用:我不是在谈论基督教科学会的“唯心论”。内容来源: 62-0311,15-3。

引用:我相信我在地上的事工是预备这将要来到的“道”。内容来源: 62-0318m,20-1和23-7 至 25-2。从23页开始,我用来概述这篇早上讲道的内容,实际上是引述接下来的8页。

神在马利亚的子宫里创造了精子和卵子。内容来源: 62-0211,79;62-0624,E48;62-0706,39-44;62-1125m,E79;63-0121,E54,等等。我们不是因着犹太人或外邦人的血得救,而是藉这神的血。内容来源: 56-0225,E19;61-0119A,E58;61-0210,E50;63-0317E,{135};64-0404,E17;64-0417,E35;65-0429b,77。威廉·伯兰罕原本的阐述在“说出的道是原本的种子”中。校订过的阐述在“七个教会时代的诠释”一书中。这两种阐述在结构上有所不同,但的基本内容上是一致的。我在这里的描述综合了两个阐述。因为考虑到内容的长度,我只揽括了“教会时代”中第8到27段的内容。内容来源: 62-0318E,119-4 至 120-5 “七个教会时代的诠释”,171-1 至 172-4。

引用:基督正在为自己娶一个新妇。内容来源: 62-0318E,97-5 至 98-1。

威廉·伯兰罕的来福枪在他脸旁爆炸。内容来源: 62-0506,1-9;62-0513m,3-1 至 4-1;62-0513E,86-89;62-0518,E20-E24;62-0607,E4-E6;62-0609E,E38-E39;62-0611,E6-E7;62-0620,E13-E14;62-0622b,E40-E43;62-0628,E17-E20;62-0704,5-10;62-0711,E26-E28;62-0719b,E37-E38;63-0113m,E25-E29。我请教了枪支专家,杰· 威布尔,他同时也是我的修订人之一。

引用: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他会加冕我的事工。内容来源: 62-0908,120 and 和126。

第86章:关于天使的异象

美达的左边卵巢有个囊肿。内容来源: 63-1229E,16-2 至 21-3;64-0120,65-136;64-0500,E89-E101。其它来源:医学百科辞典,护理,和健康同盟,米勒和基恩著。262页。

国税局指控威廉·伯兰罕 的税案被解决。内容来源: 62-1124E,E12-E19;62-1230m,1-5 至 6-4;62-1230E,16-2;63-0114,E8-E10;63-0126,E93;63-0728,6-1 至 7-6;63-1128m,35-37。其它来源:罗伊· 罗伯森在“只要相信”杂志上的见证第三卷,第二,14-15页(Vol.3,No.2,p14-15);同时“只要相信”杂志关于威廉和格拉迪斯·道奇的文章(Vol. 3,No.1,p.22)。

由一群天使组成一个金字塔形的异象,及周围的事件: 内容来源: 62-1223,3-5;62-1230E,14-32;63-0324E,{402-405};63-0802,14-17;64-0500,E36-E37。

启示录10章中大力的天使就是基督。内容来源: 62-1230E,45-7。这一系列的奥秘被列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司可福圣经《马太福音》13章11节注释编号3处;还有在威廉·伯兰罕的讲道“先生,这是末世的迹象吗?” 内容来源: 62-1230E,29-32,和 40。

引用:今晚人们坐在这。内容来源: 62-1230E,50-51。

引用:让我告诉你,因为我要去西部。内容来源: 62-1230E,28。

第87章:这位君王的剑

引用:在这个变化不定的原子时代,基督徒需要的不止是加入教会的经历。内容来源: 63-0127,E28-E30。

在沙宾诺峡谷威廉·伯兰罕有了一把真实的宝剑在他手里的经历。内容来源: 63-0317E,{11-13};63-0324E,{276-288};64-0500,E38-E39;65-0424,13-18;65-0725E,130-133;65-1127B,51-59。沙宾诺峡谷的描述来自“沙宾诺峡谷”一书,作者是大卫·拿撒若夫(David Lazaroff)1993年著,同时也来自于作者亲身到访此地的经历。

七位天使与他会面的位置是图森的东北部。内容来源: 63-0324E,{268-276} 和 (63-0324E;{402-407}天使们将他带如那个金字塔形中;(63-0601,E7-E8,他说这些天使形成的云彩的照片是他去打猎前拍的);63-0623M,79-85;63-0628A,41-42;63-0630M,41;63-0630E,6-14;63-0728,33-1 至 33-3,和92-1;63-0802,27;63-1110E,15-23;63-1127,12;(63-1128M,31-33当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时,震落了水桶般大小的石头);(64-0112,62-64,神在地上行事之前,必先在天上宣告出来);65-0219,25-3;(65-0410,35-4七位天使中的一位举起一把宝剑);65-1126,252;(65-1127B,60-92,他详细的讲述了他打猎的日子,包括第75段:我看着它直到这个圈升上去,它们变成一个像雾状的神秘的光。)其它来源: “只要相信”杂志(Vol.3,No.2)罗伊·罗伯森的见证(No.1,p.5),利百加·伯兰罕 ·史密斯写的日落之路文章;同一篇文章的第10页,吉恩·诺曼的见证。

第88章:七印的揭开

引用:威廉·伯兰罕关于七印的10场讲道都放入了一本523页的书《七印的启示》。我给这10场讲道写的摘要,我主要是根据他描述的主线。然而,因为他每晚在开始新的印时都有很多回顾,我的摘要主要集合了他在那周所讲的内容。例如,在第四印,我摘录了他关于基督的宝血对于罪来说,就像漂白水的教导。他第一次在讲道时用墨水作比喻——“神在简易中”,他在那一系列的每场讲道里都讲到了基督的宝血。

引用:大约30年前我将这块地奉献给了主 。内容来源: 63-0317m,{3-4}。

引用:许多人因神彰显他自己的方式而错过了神。内容来源: 63-0317m,{113-114}。

引用:我想震动你一下。内容来源: 63-0317m,{370-371}。

小书卷的注解:在启示录5-8章约翰没有描述小书卷及这七个印的外观。我参考了古式书卷,并且以威廉·伯兰罕在63-0318,{6} 和 {45};还有 63-0321,{21}中对七印的描述为基础,然而我仍不很确定这些印的外观。这并不十分重要,否则神就会特别地向我们描述它们。而每个印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

引用:尽管救赎之书已在第六个教会时代中被提及。内容来源: 63-0317E,{39-42}。

引用:这十个童女都睡着时。内容来源: 63-0317E,{262-269}。

火柱每天向威廉·伯兰罕显现,并且超自然地向他打开七个印的启示。内容来源: 63-0318,{35};63-0322,{111};63-0324m,{36-38.}

引用:这听上去很好,但不是真理。内容来源: 63-0318,{266-271}。

(这七个奥秘,以超自然的方式被显给威廉·伯兰罕,从《七印的启示》这些章节里可以被找到: 63-0318,{35-38};63-0319,{11},{21};63-0320,{294};) 63-0322,{5},{26});(他看见祭坛下的魂的异象: 63-0322,{215}) (他看见以利亚的第三,第四,第五次到来,和摩西的第二次到来的异象。63-0322,{327})

引用:噢,神,他们不能错过这个。内容来源: 63-0323,{428}。

引用:天上的万军都寂静。 内容来源: 63-0324E,{241-245}。

引用:神发出七雷声是有个原因的。内容来源: 63-0324E,{394-398}。

引用:注意异象是如何的要加上道。内容来源: 63-0324E,{410}。

第89章:最后的大试探

威廉·伯兰罕开车回亚利桑那州的路上唱着歌。这些细节来自于吉恩,诺曼在“只要相信”杂志上的见证。( Vol.5,No.1,p.15)

他在蒙大拿山的经历,神在那里显给他七座山峰的永远的迹象。内容来源: 63-0601,E9-E11;63-0623M,53-157。其它来源:罗伊·罗伯森在“只要相信”杂志上的见证。(Vol.3,No.2)

引用:威廉·伯兰罕回到蒙大拿山,天气很好,他以那七座山峰为背景拍了照片。蒙大拿有一座叫伯兰罕的山峰,被记录在美国地质勘探数据库GNIS中。这个不是神显给威廉·伯兰罕为迹象的那座山。不管怎样,美国农业部于1983年指定了一种蒙大拿山的土壤名为伯兰罕土壤。

他看到发表在“生活”杂志上的神秘的云彩的照片。内容来源: 63-0601,E7-E8;63-0623M,79-82;63-0628A,41-42;63-0630M,41;63-0630E,6-14;63-0728,33 和 92;63-0802,27;63-1110E,15-23;63-1127,12;63-1128M,31-32;64-0112,62-64;64-0500,E36-E42;65-0219,25;65-0410,35;65-1126,252;65-1127B,60-83 和 89-92。其它来源:“生活”杂志的文章:1963年5月17日,112页;“只要相信”杂志的文章 “日落之路”第7页,和吉恩·诺曼的见证,15页。( Vol.5,No.1)

引用:注意耶稣基督戴着白色的发冠。内容来源: 65-1127B,92。

引用:我要回到事工场。内容来源: 63-0623M,156-158。

当威廉·伯兰罕1963年6月29日星期六驾车从阿肯色州温泉城到印弟安那州杰佛逊维尔时,结婚与离婚的真理向他显明。内容来源: 63-0630M,4-6

引用:神应许在这末后的日子将有一个第三次出埃及。内容来源: 63-0630M,41。

引用:如果有一件事是我必须做的,那耶稣基督就白死了。内容来源: 58-0928E,31-3。相似的阐述: 58-0329,E-30;60-0306,E-14;62-0119,E-69;65-1212,69。

第90章:训道如雷

威廉·伯兰罕与 一些人私人会面,他在他们提问之前就已经写下了他们的问题和答案。内容来源: 63-0728,8-10;63-0802,12。

引用:对神全备的道完全的顺服会让你得到那记号。内容来源: 63-0901M,45-5。

引用:今早的信息在我整个的事工中,是个高亮的信息。内容来源: 63-0901E,9-14。

引用:只有当神向你说话时,你才能不顾一切。内容来源: 63-0901E,99-100。超自然的洞察力在什里夫波特的“生命堂”: 内容来源: 63-1130E,204-237。

第91章:停住暴风雪

造访地狱,在一元店门口使他回想起地狱的经历。内容来源: 63-1110m,14-18。

奥斯卡的妈妈得了医治及丢失了几匹马的异像。内容来源: 64-0614E,89-95; “一代人”一书:回忆一位先知的一生,作者是:安吉拉·史密斯,第167-168页。

1963年秋天他去科罗拉多州打猎。内容来源: 63-1110E,76-151;63-1128m,39-119。

威廉·伯兰罕的神秘负担离开了他。内容来源: 63-1110E,57-59,149-151。

引用:我看到这几个地方的异像    内容来源: 63-1110m,19。事实上这个句引用是他在19-20页上所说的内容的一个综述。

引用:巴不得我们能认识到这节经文的意思:“那在你们里面的,比那在世界上的更大。”内容来源: 63-1110E,153-156。

美达的囊肿奇妙地得了医治。内容来源: 63-1128m,120-156;63-1229E,15-21;64-0120,59-136;64-0500,E89-E101。

第92章:地震

引用:七印揭开后,差不多有20多次,威廉·伯兰罕提到葛培理【译注:英文直译为:比利·葛兰罕】的姓。亚伯拉罕的名字有七个字母而葛培理只有六个数字,这看上去对他有特别的意义。尽管他没在讲道里说这个,但威廉·伯兰罕希望听众能注意到伯兰罕是七个字母,并且是以H-A-M结尾的【译注:神给亚伯拉罕的新名字就是在后面加上了H-A-M】。他在给李·维尔 的录音信中直接讲到了这个(64-0500)。

威廉·伯兰罕在日落山打野猪时,神从旋风对他说话,告诉他审判要击打美国的西海岸。内容来源: 64-1227,157-158;65-0219,23;65-0429E,29-30;65-0718E,105-120;65-0725E,143-145;65-1126,38-60;65-1204,191。其它来源: 道格拉斯·麦克休斯在“只要相信”杂志上的见证。(Vo.5,No.1,1992 年6月);罗伊·罗伯森在“只要相信”杂志上的见证(Vol.3,No.2)。

引用:检察官先生,我能叫出成千的见证人来。内容来源: 64-0419,81-88。

引用:我们的经历不是为了与什么信条相符。 内容来源: 64-1205,E61-E63。

第93章:以利以谢的使命

威廉·伯兰罕在亚利桑那州猎到了山狮。内容来源: 65-0217,29-36。

厄尔·威廉在全备福音商人会的董事会上辩护。来源:厄尔·威廉在“一代人”一书中,关于他父亲做的见证;《回忆一位先知的一生》,安吉拉·史密斯著,p.107。

一位天主教的神父给威廉·伯兰罕一本圣经,应验了以赛亚书和路加福音的经文。内容来源: 65-0124,65-0125,65-0219。其它来源:先知行传,佩里·格林著,p.31-35。

关于写“七个教会时代 的诠释”的资料出自“只要相信”杂志(Vol.4,No.2),出版11号,p.6-10,利百加·伯兰罕·史密斯的一篇文章。然而,我认为李 ·维尔的七个教会时代是怎么写的,与“只要相信”杂志有些不同。我从对佩里·格林的采访中得到一些细节,他当时就在事情发生的地方。

神在手指山向威廉·伯兰罕说话。内容来源: 65-0221M,47。

引用:这只是对我这群人说的……内容来源: 65-0221M,48-49。对手指山的描述出自作者自己的观察。

威廉·伯兰罕看见基督新妇的阅兵式。内容来源: 65-0429E,31-32。

引用:耶稣只做神所喜悦的事。 内容来源: 65-0429E,13-4。

引用:洛杉矶啊,你称为天使之城。 内容来源: 65-0429E,35-3 and 37-1。

威廉·伯兰罕不知道他正在预言洛杉矶的毁灭。内容来源: 65-0711,49;厄尔·威廉在“一代人”中的见证;回忆一位先知的一生,安吉拉·史密斯著,p.108。

佛罗伦萨  夏克林的故事来自“先知的行传”,佩里·格林著,p.111和119。

威廉·伯兰罕的第二次非洲之旅。 内容来源: 65-0711,30-41。其它来源:西德尼·杰克森写在“只要相信”杂志上的个人见证(Vol.4,No.2,p.11-15)。

威廉·伯兰罕 明白他的事工与亚伯拉罕的仆人以利以谢是如此地相似。内容来源: 65-0711,68-93。

第94章:鸽子和鹰

引用:为什么我的信息不能在教派中被流通。内容来源: 65-0718E,131-132。

引用:你们听到我在许多年前传讲的真假葡萄树。内容来源: 65-0725M,52-54。

引用:在神的道中,有三件事你不能做。内容来源: 65-0822M,72-77。

第 95章:最后的日子

引用:如果你与神的道站在一起,那你就能完全地站立,被称义就好像你从没做过一样。内容来源: 65-1125,37-39。

引用:首先是呼喊声,一位使者带来一个信息,让人们预备好。内容来源: 65-1204,152-164。

引用:我感谢这些打开的门。65-1205,p.5,14段。

引用:如果我们是神的这些属性,我们不能靠着信条或宗派而活着;我们必须靠着这道而活。内容来源: 65-1205,33。

引用:注意他。耶稣将他们引向神的道。内容来源: 65-1206,269。

引用:你无法籍着信条来到神这里。 内容来源: 65-1207,287-289辑。

引用:有三件事是我们要做的--浸水礼,圣餐,洗脚礼。内容来源: 65-1212,17 和 25。

无名礼物撒克·分贝尔来复枪(Sako Finnbear rifle)的故事来自道森·瑞利的个人见证。

车祸及威廉·伯兰罕去世的细节来自佩里·格林写的“先知的行传”一书,和利百加·伯兰罕·史密斯的文章“从时间到永恒”,本文章发表在“只要相信”杂志的周年纪念日上。

注释:关于出现在亚利桑那州奥秘云彩的相片的时间有一些误解,当时有七位天向伯兰罕显现。这张奥秘云彩的相片被刊登在1963年5月17日的生活杂志上,而相片本身是1963年2月28日傍晚拍摄的。在听到威廉·伯兰罕关于这被拍下的云彩的陈述后,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他2月28日正在打猎,而几位天使是早上遇到他的,这个超自然的云彩则是当天傍晚在同一个地方拍摄到的。然而,这并不能表明它是事实,也不是威廉·伯兰罕的原话。

在我研究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联系了亚利桑那州的狩猎与钓鱼部门。梅利莎·斯文是他们的图书管理员,她发给我一份1963年亚利桑那州的西瑞野猪【javelina】狩猎规则。1963年的西瑞野猪狩猎季节开始于3月1日星期五,结束于3月10日星期天。由于威廉·伯兰罕说他是在天使遇到他的前一天打到他的西瑞野猪的,如果我们认为奥秘的云彩被拍摄的同一天他正在打猎,那么也就是说他于2月27和28日在违法捕猎。

说到我对这个人的生命23年的研究,我能向你保证,他尊重法律。还是年轻人时,除传道以外,他还全职为地区的公共事业部门工作,他同时还兼职担任狩猎监督员的工作。这份兼职没有固定收入,但应该会有一些提成,是来自给那些违反狩猎规定的人的罚单。他做狩猎监督官这份工作很多年,然而从未给任何人开过一张罚单。当他抓到一些偷猎者时,他向他们解释遵守狩猎法的重要性,警告后就让他们走了。他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当然,我并不单单有一些旁证。威廉·伯兰罕的确说过当奥秘的云彩被拍摄的那天,他并不在日落峰附近打猎。在七个天使与他会面几个月后,当时他正在图森的一个家庭聚会讲道,他告诉会众关于他第一次看到生活杂志上的奥秘云彩相片那天的事。他说,……那些天使就在那里,完全真实,在那张像片中。你们看到吗?我看了一下那是什么时间,那时间…相同…那时间是,我上去那里的一两天前或一两天后。我看了一下它的地点,是在弗拉格斯塔夫的东北处,或者普雷斯科特,那是在弗拉格斯塔夫的下面。嗯,那就是我们在的位置,(看到吗?)是的。(63-0601 来跟从我,E-7)

这句话告诉我们,他在读生活杂志上文章的时候知道,那神秘的云彩被拍摄的日期不是他遇到天使的同一天。他是事先无准备的情况下对会众说的(当时是他读生活杂志的2个星期之后,)他记不清楚那像片是拍摄于他在日落峰打猎的日期之前还是之后,但他很肯定那不是同一天。同时,他很清楚生活杂志上的神秘云彩,看上去与他在3月8日早上七位天使离开他升到空中时所形成的云彩一模一样。

?那么对这个事件的疑团是怎么开始的呢?这是我们对于威廉·伯兰罕说的有关弗拉格斯塔夫上空的神秘云彩与七位天使在日落峰遇见他的事情的误解。我已经在写这个注释前将所有相关内容都列了出来,这里我就不再列出了。但如果我们去看一段代表性的陈述并仔细检验它,那就会帮助你明白所有威廉·伯兰罕说的关于这个话题的其它内容。

在讲道“63-0723 站在破口”中(讲于印第安那州杰弗逊维尔),他说,有多少人看到,一个神秘的云彩出现在天空?你们看到这些举起来的手了吗?呐,生活杂志刊登了它,我今早有这篇文章,在生活杂志中刊登的。呐,就是它,我当时就在那,看到金字塔一样的云?我当时正站在这个下面。这里,看到右边这个特别的天使吗?看到他的尖翅膀了吗?绝对是这样说的。还有这里,在墨西哥看到的,以及从不同的地点拍摄到的相片。(63-0623M,82)

?这听上去好像他在说,当像片拍摄时,他正站在这云的下面。但那不可能是他的意思,因为这神秘的云彩是在至少距离日落峰100英里以外的地点拍摄的。难道威廉·伯兰罕在制造一些东西?不是,他没有。当你把这句话与我前面引用的那段话对比时,答案是明显的。再仔细看一下他在“来跟从我”当中所说的。对于在生活杂志当中神秘云彩的相片,他说,…那时间…相同…那时间是,我上去那里的一两天前或一两天后。你看,他使用词的方式:相同,比我们最初认为的有更广泛的意义。他的意思是说,这一切发生在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段里(两个相对应的事件发生的时间有几个月或几年之遥)注意,他对于这神秘云彩被拍下的地点也做了同样的事。他说,…我看它在那里…弗拉格斯塔夫东北…或是普雷斯科特,它在弗拉格斯塔夫下面。嗯,那正是我们在的地方,(看到吗?)是的。在这里,他再次使用一个更广义的地理位置,意思说这事情发生在亚利桑那州,他打猎的同一个位置(相对于神秘云彩在上空的出现,对于这件事,可以这样说,田纳西州,弗罗里达州,或秘鲁圣保罗,或世界上的其它地方。相对于一个30英里长的云彩来说,世界是个很大的场所。)

?在这一点上,一个批评者可能会假设说,伯兰罕只是偶尔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了这个云,然后制造了一个故事来匹配这个超自然现象。这种揣测并不符合事实。首先,这云在图森看不到,当它出现时,伯兰罕就在图森。第二,通过吉恩·诺曼的见证,伯兰罕对此事的反应是:他直到看到了这不寻常的云彩像片被刊登在1963年5月17日的生活杂志上时,他才知道这回事。还有,伯兰罕在此事发生几个月前就看到了一个关于此事的异象,他在1962年12月12日的讲道中描述了其细节,…这难道是末日的迹象,先生?当描述这个异象时,他当时还不知道有多少天使会向他显现,但他肯定至少有5位天使。

?想想这个:在世界历史中,首次拍摄到一个像云的物体出现在平流层/中间层并且被发表在全国性的杂志上,它于1963年2月28日出现在亚利桑那州上空。(一份关于这神秘云彩的更详细的资料,被刊登在1963年4月19日的科学杂志中。)这难道不是非常有趣吗,这神秘的云(从科学上讲它出现在了云不可能存在的高度)看上去正好像耶稣俯看我们的世界;这难道不是非常有趣吗,它正好出现在威廉·伯兰罕遇到七位天使的同一个地方(广义上来讲)。一个巧合?我不这么认为。

?接下来,我想要来讲讲这个事实。七位天使于3月8日在日落峰附近授权他之后,伯兰罕看到他们在他上空组成了一个同样的金字塔形状的类似云彩的物体。在他的讲道《不在神旨意中的侍奉》中,这是1965年12月27日在路易斯安纳州,什里夫波特一个传道人早餐会上讲的,讲道中他告诉他的会众关于七位天使在1963年的图森东北部40英里处他打猎的地点造访他的事情。当他讲到天使离开他的这部分历史时,他说,…我在那里一直看着,直到那个圈升上去,开始快速飞行,他们变成了…好像神秘的光,好像雾。绝对是这样…有多少人看到在休士顿拍摄的那张相片?(注意:他在这里正在说那张火柱的相片,是他在得克萨斯州休士顿的一个聚会中拍摄的,1950年1月。请查看超凡的一生第三册第46章)几乎所有人。看到吗?嗯,就好像那个一样,它变成了同样的东西。它越升越高。我在那里到处跑,想要找到弗雷德弟兄和其它人。过了一会,约半个小时后,我看到他在很远的下面,招着手;后来吉恩弟兄来,挥挥手。他们知道发生了些事情。(65-1127B,75)

?现在对比上面的话,还有吉恩·诺曼关于这同一件事情的见证,它被录在1985年8月的一间教会录音中。从录音的开始到约27分钟处,吉恩说,…我打了一会猎,约半小时,然后那大爆炸发生了,它听上去好像发生在我头顶上。我抬头,但没有看到什么…嗯…我看到些东西…但我没有看到那照片中的云彩。当我抬头时,我看到两条…像飞机,你知道,留下的那种痕迹。两条痕迹有很大的…一条有几英里长,另外一条也有几英里长,它们之间有很宽的距离。但我看不到任何飞机。我想那大概是一架飞机突破了音障,但那里没有飞机。一架也没有,你知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上到山顶首先,伯兰罕弟兄首先问我的是,吉恩,你听到那响声了吗?我说,我听到很多响声,但没有一个像那样的。但他没有对此说更多。

?或许那天早上的确有什么东西突破了音障,但那不是一架飞机。这两个见证没有任何冲突。伯兰罕在灵界中看到了那七位天使组成一个光圈,那看上去很像那火柱。他应该能认出那火柱。在他的信心医治聚会中,他为病人祷告时,看到了数千次那火柱。很多时候,当他在圣灵的膏抹下,他问会众,…你们看到那光正悬挂在那妇女头上吗?…或那个男人头上?(搜索一下关键词:“看到那光悬挂在”)只有很偶然的几次会众看到那超自然的光。但偶尔神允许个人看到它;有时他仁慈的同意他的火柱形象被像片拍摄下来,人人都能看到,正如1950年在得克萨斯州休斯顿所做的。神也想要那七位天使与1963年春天在亚利桑那州上空被拍摄到,作为一个永久的见证:证实威廉·伯兰罕告诉我们的是真理。

?就即使没有诸如七位天使遇到伯兰罕的当天,这个神秘云彩被拍摄了下来这个错误映像,揭开七印这整个故事都已经非常奇妙了。 七位天使造访伯兰罕,绝对真实,但他们是在这个神秘云彩被拍摄下来8天后造访他的。这不会减少这整个故事的奇迹性;正如我在传记开头时写的,神宣告一个主要先知的事件时,他在地上行事以前,会先在天上显出迹象。这是完全符合经文的。

?你知道,这类似的误解在基督徒教会刚刚开始的头一年也发生过。耶稣住在地上的最后几天中,彼得想要知道约翰的将来会如何。耶稣对彼得说,我若要存留他直到我来,这与你何干?你只管跟从我。彼得复述了这话,在基督徒中就有了一个说法,讲:耶稣说约翰不会死。但那并不是耶稣准确的话,那绝对不是耶稣的意思。约翰更正了这个误解,当他大约50年后在写耶稣的传记时,你可以读他对此是怎么写的,在约翰福音21:20-23。

在我写威廉·伯兰罕的传记时,我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努力来试图精确的描述出他生命中的事件,这样他的奇妙故事可以安息在稳固的事实上,这些事实可以找到确实的证据。(顺便提一句,如果你去看神秘云彩的彩色照片,相片右下角的云的确是尖的,它确实看上去像一双巨大鸽子的翅膀,或一个天使,正如威廉·伯兰罕说的。)

参考书目

《先知行传》,1969年,佩里·格林著。包括了威廉·伯兰罕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还有佩里·格林和威廉·伯兰罕在一起的个人经历,共207页。欢迎从以下地址索取:美国亚利桑那州85705,图森市北石头街2555图森堂。网址www.tucsontabernacle.com

《凡事都可能:现代美国的医治和神赐的复兴》,1975年,大卫·哈雷尔著。阐述了在20世纪50年代另一个医治和复兴事工中,威廉·伯兰罕的事工怎样迅猛发展,共304页。欢迎从以下地址索取:美国印第安纳州47404,布卢明顿市北莫尔顿街601,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

信徒国际出版社。他们的杂志《只要相信》,是有关威廉·伯兰罕生命和事工的专题文章,其中很多是由他的女儿利百加·伯兰罕·史密斯写的;欢迎浏览网站www.onlybelieve.com。他们也出版了《一代人:回忆先知的生平》,安琪拉·史密斯(威廉·伯兰罕的外孙女之一)著。《一代人》这本书是由采访39个与威廉·伯兰罕熟识的人构成的。

威廉·伯兰罕的讲道可以从以下地址索取:

圣经信徒,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V3S-7P4,萨里第60街18603号。你可以通过互联网在www.bibleway.org收听或打印讲道信息。

末时信息堂,加拿大阿尔伯塔省T5R-1Z1,埃德蒙顿市9200 – 156街,,有几篇打印的讲道信息。

神的道出版社,美国亚利桑那州 85318,格伦代尔市邮政信箱10008号,他们的网址是www.thefreeword.com

神之声录音公司,美国印第安纳州47131,杰弗逊维尔,邮政信箱950号,以录音和印刷的形式发行了威廉·伯兰罕的讲道;他们也有信息软件包,把威廉·伯兰罕的所有讲道刻成了电脑光盘。他们的网站是:www.Branham.org.

《威廉·伯兰罕,一个从神那里差来的人》,1950年,高登·林赛(曾和威廉·伯兰罕合作)著。讲述了直到1950年威廉·伯兰罕的生活,各个章节由杰克·摩尔、高登·林赛和弗雷德·博斯沃斯撰稿,共216页。欢迎从以下地址索取:威廉·伯兰罕福音传道协会,美国印第安纳州47131,杰弗逊维尔邮政信箱325。

《威廉·伯兰罕,一位先知造访南非》,1952年,朱利叶斯·斯达茨克列夫著,详尽记述了威廉·伯兰罕1951年到南非的行程,共195页。可以从以下地址索取:威廉·伯兰罕福音传道协会,美国印第安纳州47131,杰弗逊维尔,邮政信箱 325。

索引

“主的天使”x, 16, 53, 63, 238, 243, 265, 271

告诉比尔,“绕开这事。”108

警告比尔说芝加哥牧师协会设下了一个陷阱,42

迈纳·阿根布莱特,81

罗伊·博德斯,233, 237, 332

比利·保罗·伯兰罕,126, 177, 275, 283, 321, 323

怀疑一个与他父亲所预言的相矛盾的预言279

埃拉·伯兰罕去世,73

她儿子神秘的异象,73

约瑟·伯兰罕,74, 99, 211

美达·伯兰罕,198, 211

囊肿,99, 109, 218, 229

给比尔一本新司可福圣经,257

利百加·伯兰罕,211

撒拉·伯兰罕,211

威廉·伯兰罕,(比尔)1965年圣诞节前夕去世,329

发现一块写有"Eagle"这个词的岩石,303

完成他在图森的私室319

政府税案解决103

他的事工和亚伯拉罕的仆人以利以谢对比,285

纪念碑,331

把家搬到亚利桑那州图森,119

反对他是耶稣基督的谣言,60

孩提时写下的诗成了预言性的,255

1964年传讲两个重要的主题,246

非洲,莫桑比克的狩猎旅行,280

射到一头南非水牛,283

射到一只驯鹿和一头毛尖银灰色灰熊,69

射到一头山狮,254

胃病,297

新圣经的两页粘到了一起,258

埃迪·彼是羔, 48, 67, 94

问三个问题,55

芝加哥布道大会的位置,16

加拿大的大草原城和道森克里克,50

太平洋西北地区,15

佛罗里达州的坦帕,242

威廉和格拉迪斯·道奇,35,105

教义

圣餐,316

抱怨,94

末世的以利亚,22, 33, 167, 170

圣灵的证据,121

圣灵的洗,48

比尔怎样为人们施洗,47

罪怎样消失,156, 306

耶稣和神是同一位,66

尼格拉一党人,28

神性的诠释,45

七个教会时代的诠释,25

耶稣基督的神性,26, 45, 60, 65, 187, 202, 246, 269, 292, 293, 311

耶稣基督的人性,67, 101, 136, 156, 195, 236, 269, 293

《帖撒罗尼迦前书》第4章“呼叫”的意思,16, 310

神的奥秘,116

安息日,25

古蛇的后裔,56

道的形体,269

为什么七个被封印的奥秘被揭开,135, 141, 156

女人不应该剪头发,95, 195, 212, 272

比尔梦到他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175, 180

比尔梦到他又在印第安纳州公共服务公司工作,284

梦和异象之间的差别,111

用一个三角木棍打女人的男人,109

六个把比尔指向西部的梦,106

地震

阿拉斯加地震被预言,241

全福音商人团契,38, 42, 81, 256, 274, 295, 309, 314

葛培理,233

佩里·格林,245, 296, 299, 318, 327

建立图森堂,316

医治

非洲土著人的天花得医治,281

道格拉斯·麦克休斯的眼病得医治,237

有隐私的士兵得医治,50

西德尼·杰克逊,281

杰克·摩尔,306, 311

俄曼·内维尔,225, 265

吉恩·诺曼,126, 176, 183

照片

霍夫曼画的“33岁的基督”,186, 230

《生活》杂志上天使云朵的照片,183, 189

火柱,x, 45, 64, 169, 191, 198

在教堂的墙上画出七个教会时代,35

打开第一印,142

第六印,165

预言

“正如施洗约翰被差遣预告……”,180

审判将击打美国西海岸,241

有关莎卡林·弗洛伦斯的预言,275

洛杉矶的毁灭,277

联合包裹服务公司送来别人主动寄的来福枪,317

你的选择将成就他们在神的爱里的胜利,41

道森·赖利,317

沙宾诺峡谷,122, 300

比尔遇见一只雪白的鸽子,302

讲道

“躲避耶和华的人”,“种子不与壳同受产业”,“今天这经应验了”,“神选择的敬拜场所”,265

“末日的众受膏者”,288

“我怎样与摩西同在”,19

“阵痛”259

“拣选新妇”,275

“基督在他自己的道中显现”,293

“基督是神奥秘的启示”,198

“圣餐”,316

“《以弗所书》对应《约书亚记》”,“神众子的显现”,“在基督里的位置”,“儿子的名分”,14

“吹号节”,248

“天上新郎和地上新妇未来的住处”,252

“加百列给但以理的指示”,63

“行事简易的神”,130

“神是他自己的解释者”,233

“这邪恶时代的神”,292

“神所预备的唯一敬拜场所”,308

“神的大能来转变”,296

“那在你们里面的”,227

“被验证的神的杰作”,251

“起诉”,192

“基督新妇无形的联合”,306

“先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114

“结婚与离婚”,266

“杰作”,249

“与神合一”,“坚持不懈”,“表达”,“智慧对信心”,“样样都有”,“一个真先知的行事方式”,“释放压力”,“问题与解答”,“与耶稣站在一边”,“末世的传福音事工”,84

“似非而是”,235

“为基督被囚的保罗”,197

“我现阶段的事工”,94

“撒但的伊甸园”,292

“加百列向但以理显现的六重目的”,63

“现今在监狱中的魂”,225

“合时的灵粮”,288

“站在破口”,187

“绝对”,120

“教会时代和印的间隙”,133

“最激烈的争战”,84

“被提”,309

“复兴新妇树”,91

“七个教会时代的诠释”,25

“七印”,142

“但以理书的七十个七”,63

“说出的道是原本的种子”,84

“完全人的身量”,101

“第三次出埃及”,189

“记号”。204

“庭审”,242

“联合的时代及其迹象”,“我如何能得胜”,“完全的信心”,204

“神揭开帕子”,“认清你的日子及其信息”,248

“迹象的声音”,247

“必成的事”,311

“渴求”,298

“怜悯和审判的宝座”, 35

“不在神旨意中的侍奉”,287

“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我怎么办他呢?”228

“他们的眼睛明亮了,这才认出他来”,“这时耶稣来了并呼叫”,“在这里有一人比所罗门更大”,“海上的见证”“藉着神的本性可以认出他来”,“在各个时代都显明自己的基督”,“辨认不出神的同在”,“耶稣是谁”,“大能的神在我们面前揭开帕子”,“被验证的神的杰作”,246

“这个麦基洗德是谁?”,269

“行为是信心的外在表现”,307

迪马·莎卡林,256, 274

第一个神迹,15

第二个神迹,15

比尔背对着观众来示范,234

圣歌

“在雪白鸽子的翅膀上”,308

“耶稣来了”,182

巴德·索斯威克,49, 53, 177

说出的道出版社,332

“日落峰”,126,237

超自然的经历

一个异象应验意味着他的祷告队列的改变,16

比尔命令科罗拉多州的暴风雪止息,219

比尔被指引要读《玛拉基书》4章,22

比尔从神秘的负担中得解脱,224

神给比尔有关离婚的特别教导,267

神告诉比尔:“耶稣基督永不落空的同在和你在一起……”,79

比尔被接到时间帷幕的那边,13

神告诉比尔让美达读《民数记》第12章,100

丹尼·亨利用法语、一种他不知道的语言说话,40

神圣的那位对比尔说话,18

回顾下到地狱,211.225

神通过给比尔看代表他事工的七座山峰来鼓励他,180

圣灵告诉比尔拿起笔,写……,87

七位天使在日落峰来到比尔面前,128

独一君王的宝剑出现在比尔手中,124

有关结婚和离婚的真理被启示出来,187

从一个碗放射出来的三道彩虹,64

第三次拉动,x, 125, 203

主如此说,40, 44, 55, 62, 68, 140, 215, 234, 238, 278

基督和新妇的关系,89

李·维尔编辑有关七个教会时代的讲道,245, 262

异象

比尔看到一群小鸟,而后是鸽子,而后是天使,111

比尔看到他自己和美达又变年轻了,222

比尔看到他的妈妈好像1906年的新娘,74

黑曼巴蛇,77

基督新妇在检阅,271

巴德·索斯威克弟弟的癫痫病得治愈,54,67

驯鹿和毛尖银灰色灰熊,62,68

像穴居人一样的魔鬼,79

魔鬼附身的人想让比尔窒息而死,18

梦和异象之间的不同,111

长相奇怪的松鼠被杀,299

蛇受了致命伤,61

在他院子里的标桩意味着他必须搬到西部去,xi, 107

在储存室储存新鲜的蔬菜,81

三次拉动,x

异象书,108

神之声录音,332

神的旋风毁坏悬崖,239

卡尔·威廉斯,256

班克斯·伍德,91, 177, 237, 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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