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确定,他的焦虑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请了长假,索性连公寓也一并退了,在城西一幢孤单的旧楼里,过起蜗居的生活。
此处的房东似乎急于脱手,几次迂回,最后,他用很少的租金搞定。
楼虽破旧,地理位置却极好,临着别墅群,和一座大学校园,还有一道沉默的河流,穿行而过。
白天,他躺在床上,像块儿的海绵,大片大片的阳光被他吸进体内。有时他闭起眼睛,想象自己是只鸟,床是他的天空。有时他则长久地盯着天花板和复杂的吊灯,不知想些什么。时间从窗角移到墙角,又从墙角退回窗角。待他看见夕阳完全隐退,这才懒懒地起身,到冰箱里找点吃的。
二
夜里,他上网,给一个叫沈萍的女人留言。
他告诉沈萍,他请了假,也搬了家。但沈萍没有回复,她的头像一直是淡漠的灰。
三个月前,他发现自己时常焦虑不安。白天在公司,总惊恐于忽然响起的电话声。晚上躺在床上,常会听见有人敲门。可打开门,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楼道,似乎弥满说不出的诡异。
他开始频繁地去医院检查。医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的身体和大脑非常健康,没有任何异状,只是要多注意休息。后来,医生也被他搞烦了,干脆开了一大堆安神助眠的药给他,并对他说,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是你的心理有问题。
他吃了两个星期,感觉觉是睡够了,但焦虑依然没有缓解,反而疑心那个住他对门的女孩子,每晚偷偷敲他的门。他想,我他妈的也许真是心理有问题了。
三
他开始上网咨询,还买来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坐在他旁边的女同事似乎对这两本书很感兴趣。不由分说便强行借去。
他微微表示出自己的不满,我还没看呢。
女同事有些赖皮,等我看完你再看。
他无奈,只好继续在网上搜寻。
在一个人气很旺的网站里,他发现,一个自称沈萍的心理医生,似乎对咨询的网友特别热情。他试着用电邮写了封信给她,不久便收到回复。沈萍在信中说,你的问题很复杂,我们可否在QQ里一对一的详谈?
于是,他的QQ好友里多了一个叫沈萍的女人。
沈萍说,她上大学时主修法律,课余研究心理学。也就是说,大学毕业时,她拥有了双学位。
他心想,我管你主修、从修,问题是你能治好我吗?你能让我高枕无忧吗?
沈萍又说,人的某种心理问题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会被引爆。
他说,敢情我跟个心脏病人一样。
沈萍说,是的,形式上可以这么看,但原理绝对不同。
渐渐的,他不耐烦起来。他开始怀疑沈萍心理医生的身份。他讨厌沈萍总是在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空洞理论上打转,对他的心理问题却无一点帮助。好象打水漂,表面看似乎击中了要害,实则没有半分深入。
他终于不客气的问,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沈萍反问,目前,你有女朋友吗?
四
城西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不晒太阳也不上网时,就趴在阳台上,俯瞰周围的景色。
那些别墅是尤为雅致的,带着欧洲中世纪的风情。只是少有人烟。夜里望去,仅有几点星疏的灯火,不免让人觉得荒凉。
大学校园就不同了,永远朝气蓬勃。他总是将视线投在离他很近的网球场上,不无羡慕地看着那些跑跳的、充满活力的身躯。偶尔,他也会注意到网球场边那些成双成对的恋人,他看他们亲密的交谈,不时的私语,他就觉得,他应该更年轻些,年轻到可以拥有大把的青春谈恋爱。
记得那时,他的恋人还是一个叫舒眉的女孩儿。
是的,舒眉。她是一滴水。或者清晨花瓣上,细小的露。他看见她的那一刹,就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舒眉走过来,她有手有脚。还站在他面前,眨着澄澈的眼。
她说,同学,麻烦您让一下。
这一瞬,又完全变回清水的模样。
他站起身,她轻巧地流过。发出叮咚地声音,是她对同伴甜脆的笑。
后来,他们去河边,寻找一种叫芷的植物。
露水很大,浸湿了裤角。他帮她细心地挽起,带着她走进五月的河流。
五月的水,温和而绵静。他们小心地走,不说一句话,时间全部淌成轻缓的、不可言传的快乐。
但是舒眉忽然不干了。她调皮地跺脚,溅起小小的水花。他的衣角、手臂便都是她清爽的笑。
他看见,舒眉躲在水花里,就是一朵水花的模样。
阳光洒下来,他们手牵着手躺在草叶和草叶支起的软毯上。青草的芳香时而轻擦过他们的鼻端,他说,还是有露水啊。她摸摸这,摸摸那,在哪儿呢?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呢?他笑,你就是露水啊。她不高兴了,我怎么会是露水!他就讲。从前有一滴露珠,她附在绛珠草上,吸取了日月的精华,天地的情爱,终于幻化成人的模样……
五月的草,绵密而成长。最终,他们也没能找到那种叫芷的植物。
五
咚咚咚……
隐约的敲门声打断他对舒眉的回忆。他竖起耳朵,企图辨认这是否是幻觉。可敲门声却忽然遁去。他有些沮丧,很久没有出现的状况再一次发生,看来搬离那个公寓对他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神情落寞地向卧室走去。
咚咚咚!
他浑身一激灵,又听——
咚咚咚!
这该不是幻觉了吧,他半踌躇半犹豫地走到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猛地一推!
啊!!只听一声尖叫。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孩子跌坐在地上,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他慌忙伸手去扶。
女孩子很生气,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不领情地躲开他扶过来的双手。
他看着她站起来,小心地问,你……找我?
女孩子停止拍打灰尘的动作,向他看去,你是徐辉名的家长么?
他茫然,徐辉名?我不认识啊,你找错了吧。
女孩子皱起眉头。又问,那对面这家姓徐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
女孩子不再说什么,转身去敲对面那扇门。
门很快开了,他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那女孩子的面前,热情地说,你是我儿子请来的家教吧,快请进。
六
沈萍终于上线了,他看见沈萍头像变亮的那一刻,心中竟有莫名的激动。
沈萍问,你搬家了?
他说,是啊,最近你都忙什么呢?怎么看不见你?
没忙什么,还不就是一些俗事。沈萍说,别谈我了,还是谈谈你现在如何了。
他说,就那样吧,整天像只蜗牛,既懒又动作迟缓,我真怀疑我的智力也要退化了。他仔细想想,的确有这个倾向。最近,他连怎么做饭都忘记了,常常拿着鸡蛋在厨房里不知所措。
沈萍笑,现在不会再烦躁,再出现幻觉了吧?
是啊,一直挺好的,只是今天下午又听见敲门声了。
什么?又听见了?怎么会这样?沈萍表示惊讶。
他说,这回是真的,一个女孩子敲门,可惜不是找我的。
沈萍又笑,嘿嘿,那女孩子一定很漂亮,不然你不会一副惋惜的口气。
他眯起眼,弹了弹手中的烟,又深深地吸上一口,待吐出翻滚的云雾后,才懒懒得在键盘上敲着,不知道,没仔细看……
他和沈萍就这么又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最后沈萍说,她再不去睡觉,明天就该迟到了。这才匆匆忙忙的下线去。
看着沈萍迅速灰掉的头像,他一边抽烟一边想,沈萍这女人,虽然打着心理医生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但总归说过一句有用的话。
她让我搬家,也许还真搬对了。
七
秋日的太阳,不紧不慢地洒播着暖意。
他躺在床上,躺在干净的阳光下,却感觉,阳光正在他的床上疯狂地向上生长。最近,他总会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更多的想到舒眉。
舒眉,她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可是他失去了她。再有力量的手也抓不住一滴细小的水,她终于从他的指间溜掉。而那些属于他们的回忆,像生长于池边的青苔,经年浸润潮湿的水气。
舒眉总是喜欢在阳光里跑跑跳跳。那时侯,他真担心她会蒸发掉。于是,他就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跑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带着她踏遍弄巷清幽的石板,带着她走进桃花灿烂的春日。
在火车站,他们故意对前来搭讪的票贩装聋作哑。直到票贩急得手足无措,直到引来大批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他们才一本正经地对票贩说,对不起,我们在搞行为艺术。
在愚人节,他们将一块标有“前方施工,行人止步”的牌子立在从宿舍通往教学楼的甬道上。然后就躲在甬道旁的花丛中,看着那些气急败坏的表情,捧腹大笑。
时间全部在春日里疯掉。
然而现在看来,这一切好象都是幻影,从不曾握在手心。因为太干净美好,他竟不敢相信。但他却想起沈萍,这个参与进他日常生活的,出现在虚拟空间里的女人。和沈萍聊天,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匀称的呼吸,察觉出她内心的想法,以及眼睛里不时闪现的小聪明。他越来越觉得,沈萍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舒眉只是美丽童话中传奇的精灵。
他还记得,那天沈萍在问他“你有没有女朋友”时,他挑逗地回了一句,没有,怎么你有这个想法?
沈萍的头像很快便闪动起来。她笑,你说呢?我是认为造成你目前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由于情感和工作的双重压力。
他反驳道,工作有压力是真的,但我现在没有女朋友,根本谈不上情感有压力。
沈萍好象在那边犹豫了一下,可她还是很快回复,我说的情感压力是一种无意识的性的压抑。你不是常疑心住你对门的女孩总在敲你的门么?
简直胡说八道。他关掉电脑躺在床上的时候,这样想到。他甚至还想到,那个叫沈萍的女人该不是用这种方法来寻找情人吧?当他看见沈萍的那句话,你应该找个女朋友,过正常的生活。他就玩味起来,正常?什么是正常?他觉得这是沈萍的一种暗示,一种该死的暧昧不明的暗示。
早晨,他神情混沌地走进办公室。还没坐稳,旁边的女同事便踱了过来。女同事将两本书往他的电脑桌上一放,他看清了,原来是弗洛伊德和荣格的那两本。
他问,看完了?挺快的啊。
随便翻了翻,还算有意思。女同事说。
他暗暗皱起眉头。他讨厌别人把他认为有用的书当成用来消遣的读物。
女同事问,怎么忽然买起心理学的书?以前没见你对这个感兴趣啊。
他随口说,没事看看,对身心都有帮助。
说完,他便后悔了。只见女同事作出一副仿佛恍然大悟的表情,还用一种“我明白,我了解“的语气说,那你可要好好看,尤其是弗洛伊德那本,对你绝对有帮助。然后一边挂着让他莫名其妙的笑,一边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心里不由地想,靠!怎么又是这种怪异的暧昧,这都什么事啊?
他收回看向女同事的目光,忽然想起沈萍,是网里的沈萍,也是梦里沈萍。梦里的沈萍罩这一张破渔网,不知是莲步轻移还是步履蹒跚,总之就是一种慢。慢慢地向他走来,沿着沉默的河流,穿过大群的别墅,最后不知用了套什么轻功,悠地飞到他窗前,并且破窗而入。他傻傻地看着沈萍,就是看不清沈萍的模样,但他却清楚地看见,沈萍在冲着他笑。那是一种极撩人的笑。
八
傍晚时分,一群家鸽扑打过他的窗前,他从书中的世界醒来。鸽子在暗蓝的天空里已不见了踪迹。天边一团团火烧云燃起来,火烧云下的世界便都成了精巧的剪影。
合上手中的书,他终于明白,原来弗洛伊德是被人称为泛性主义者的,怪不得一个月前女同事一副暧昧不清的嘴脸。他不由地鄙夷起女同事的肤浅。看来,她并没有认真的将书看完,便轻浮地下了结论。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仍旧找不出他的症结所在,仍旧找不到控制他的并埋伏在潜意识里的那团阴影。还是吃点东西实在。
打开冰箱才发现,冰箱里除了几颗生鸡蛋就再无一物了。他决定下楼,去不远处的餐厅吃一顿,尝尝人间烟火,顺便为自己添购些食物。
那是一家有落地玻璃的餐厅。透过宽厚的玻璃,他感觉,这世界亦幻亦真。侍者很快将食物摆上来,他看着这些色泽鲜艳,有的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忽然不明所以起来。这些恐怖的东西都是什么啊?那杯子里像血一样的液体又是什么毒药?他下意识地环看一周,发现别人都在喝那种妖冶的毒药,莫非他们疯了?可他自己也不禁啜了一小口。哦,原来是红酒。他放心地吃起来。
城西临着市郊,因此夜景没有市中心的繁丽与奢靡,反而有一种闲散。不是铅华褪尽、归真反璞后顿悟的闲散。而是身处市井、远离庙堂下俗味的闲散。前者身处红尘却堪破红尘,后者亦处尘内却痴心不已。他很满意目前的状态,他觉得在红尘里过活是人的造化。
他这样想的时候,眼睛一直看向落地窗外,所以他捕捉到一对行动可疑的男女。他认为是可疑的。
可疑男,大约未过不惑之年。西装下微微突起的小腹说明他已有腐败的倾向。而脸上模糊不清的表情更增他的混沌。尤其是他怀里还拥着一个年轻的同样令人混沌的女孩——可疑女。可疑女的混沌与可疑男不同。可疑男的混沌只会叫人嫌恶。而可疑女的混沌是使可疑男拥有混沌的混沌。也就是说,可疑女有着吸引人的魅力。是这种魅力让可疑男或其他男人心生混沌。
这对可疑男女从大街的另一端走来。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餐厅。当他们从餐厅的落地窗前一闪而过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他们可疑。
不久前,他也看到过这样的一张怒脸。他还曾害这张怒脸的主人跌倒在地。而怒脸身旁的男人,分明就是那天站在门口的男主人。
他们如情侣般的关系让他觉得诧异。这个世界着实千变万化,事情永远不会沿着想象的轨道发生。他看着女孩被男人拥着走进餐厅,就仿佛看见一株半腐半黄的植物上开出鲜艳娇嫩的花。
女孩显然还是生气,她的一张怒脸与光线柔和的餐厅明显地不协调,却是突兀的美丽。好象火烧云翻滚在安静平缓的山坡。
他暗自笑起来,不明白今天怎么一再地看到并想起火烧云。他忽然没了看那男人诱哄女孩吃饭的兴致。一个人兴味索然地走出餐厅。
天边的火烧云已经褪去,无限辽阔的夜空铺就成黑蓝的帐幕。月亮还没有出现。不久,将是菊花满地。
九
他不明白,为什么和舒眉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的渴望亲近自然,仿佛找到一种归属,一种图腾式的原始崇拜。
每天,他都带着舒眉爬过校园后面的栅栏,去河边的杨树林里散步。舒眉就是大自然的女儿,大自然里,舒眉会多出一份青草味道的美。那么他就是大自然的儿子,他欣赏并珍藏住舒眉的美。
舒眉在树林里编草环的举动,让他兴起写一部小说的想法。他为小说取了个很古老的名字,舒眉喜欢的又笑又跳。于是《结草记事》就在他的笔下延伸出来。
他在淙淙流水的河边写,他在遍地野菊的山坡上写,他在草香弥漫的野地里写,更在舒眉的身旁写。舒眉坚持要他用一种叫做树皮纸的信纸,古朴素净的信纸便多了一行行飘逸的字迹。
他写着,舒眉是一滴水,或者清晨花瓣上细小的露。她在洼地的芦苇丛里出没,与平原上的野鹿赛跑。她还养了一只鹰,美丽矫健的鹰每天为她带来山那边的讯息。
陆地上的风吹过山野。舒眉柔软的发丝与一些不知名的草叶会轻轻拂过信纸。他就停下笔和舒眉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么写下去。沿着清水般恬淡安静的日子,顺着有小小甜蜜的爱情,然后一起等待这些散发青草气息的文字,慢慢随他们变老,成为一辈子浪漫的事。
可是有一件事中止了他的写作,也中止了他和舒眉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所有故事。
其实说起来很俗套。只是不管怎样俗套也能让相爱的人彼此分开。看来,爱情注定会永远败给世俗。
总之,他和另一个女生在一次意外情况下的亲密将他和舒眉的感情断送。舒眉红着眼睛找到他说分手。他怎么解释都没用。他知道舒眉想要的那份纯净与清澈他已经给不起了。
舒眉,他无法挽回。
将这些故事说给沈萍听的时候,他尽量保持一种舒缓和沉静。他细心地在过往的洪流里捕捉他和舒眉的每一个片断。那些片断已与他产生距离的美感,再经由他用一个个干净的短句连缀起来,所以显得特别的澄澈,一如当年舒眉那双澄澈的眼。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平原的风从河的对岸掠来。一片银杏叶子翻舞着落地。一颗茶叶打着转沉去。
过了很久,沈萍才说,这太不真实了,你在编美丽的故事的骗自己,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纯净的爱情。
十
至从在餐厅与那对可疑男女偶遇后,他就时常看见他们。例如,下楼买烟,出门倒垃圾,打车去交电话费……
有时,女孩也会瞥见他。女孩显然还记得他,所以在男人怀里不安地推却,表现出某种尴尬。这时他便马上收回目光。毕竟一个年轻女孩还是很容易羞愧的。男人对他却不在意,只当他是普通的路人、房客。偶尔淡淡地扫一眼,并不包含什么波澜。
事情的急速下转是始于某个黄昏。直到事情发生,甚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确定那是否是个绮丽的梦。
依旧有火烧云,浓烈的大朵大朵的浮荡。色彩的重量以鸟滑翔的姿势在下沉。
他一边走上楼,一边拿出钥匙。旋开门的那一刹,他听到身后响起巨大的摔门声。转过身他看见,女孩愤怒的背影在狠狠地踹了一下门后就噔噔噔地跑走。他愣了一下,才推门进屋。
咚咚咚!敲门声随即响起。他马上条件反射似的退后一步。
咚咚咚!他安慰自己,这应该不是幻觉。于是他慢慢地小心地打开门——
一张女孩的脸露出来。女孩用未褪尽焰火的眼睛盯着他,我可以进去坐坐么?天就要下雨了,我什么也没带。女孩不太平静的声音里有着一丝小小的乞求和委屈。
天要下雨了吗?他又愣住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进来吧。他将女孩让进屋。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着,谨慎的眼睛像小鸟一样四处张望。此刻她已经敛去了怒气,脸上盛满安静而悲伤的表情。他将水递给她,发现女孩不生气的时候也很美,眉目之间竟有些神似舒眉。
女孩不说话。他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起身,说去切点水果来。
他随意瞥了一眼窗外,不禁惊讶于天空的变化。火烧云不知什么时候褪得一干二净,漫天翻滚起厚重的乌云。天,真的就要下雨了。
女孩接过他递来的水果便掉了泪。他手足无措,他说,你别哭啊。女孩却哭得更厉害了。女孩哽咽着说,原来他除了我还有别人,他骗了我,又想把我甩掉。
女孩的精神好象受了极大的创伤,不停地哭着,不停地嚷着,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女孩就像无助的孩子。他走到女孩身边,企图给她点安慰,劝她冷静些。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揽住女孩的头。女该像是一根找到枝干的蔓藤,一下子投进他的怀里。
她伤心地哭着,她小声地啜泣,她默默地掉泪,她开始亲吻他的脸颊,他的脖颈……
情欲就像一滴墨汁滴进清水里,能逸出曼妙轻柔的波纹,但它越逸越浊,愈散愈混,他已经不清醒了,时而看见舒眉和女孩的脸重叠在一起,时而看见她们又分开……
窗外,正是雷雨大作。
十一
沈萍说,你还要编多久?你这么编有意识吗?不累吗?QQ里,沈萍的头像一闪一闪。
为什么你可以相信敲门的事,却不相信舒眉和那女孩的事?
沈萍沉默。
他怒道,当初你拿心理医生的招牌来骗我,我没说什么,反而把你当成可倾诉的对象。可现在看来,我的倾诉毫无意义,说不定,你还在暗地里嘲笑我!
沈萍说,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嘲笑过你。
算了,不要再说了,认识你我真后悔,我要把你删了。
对不起。不过你想删就删吧,我只是想劝你应该活得真实点。沈萍的头像灰掉。
他顿时泄了气,移动着鼠标在沈萍的头像上转来转去……
他很长时间没有看见那个女孩了,至从那晚后她就再没来过。他想起早晨,他起来的情形,身旁已不见了女孩的踪影,只是摸上去还有隐隐的体温。窗外阳光灿烂,地面干爽,好象昨夜根本不曾下过雨。
那个男人倒是能时常碰见。可他发觉,男人的眼睛不再波澜不惊,反而隐藏着不可捉摸的妒恨和阴险。有一次他吃饭回来,意外发现男人正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他过了拐角便狂奔着上楼、锁门。
星期天的傍晚,房东打来电话,告诉他准备好租金。说完租金的事,他犹犹豫豫半遮半掩地问起房东,对门的男人是做什么的?
什么?房东惊讶地呼了一声。过了好久才说,那间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电话失手掉在地上,他看见整个世界纷乱一片。
他慌乱地上线,疯狂地在QQ里寻找沈萍。可是沈萍不见了,无影无踪,好象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的头剧烈地痛起来,他忘了他到底删没删去沈萍。
他颤抖地拿出手机,拨着那个一直被珍藏的号码。他每按一个数字便出一滴冷汗,也更多一份期待,仿佛走着一段极其艰险的路。
空号?怎么会这样?舒眉换了号码么?
忽然窗外渗进一丝阴风,他迷乱的向窗外望去。别墅群中,灯火星疏闪烁,泛着森然的诡异,仿佛墓地里时隐时现的磷火。
这世界真他妈的荒谬透顶!倒向床榻的最后一秒,他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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