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人来人往,服务员上菜,食客们咀嚼,一旁的黑曜石台面上,演奏家们自我陶醉也陶醉他人。小提琴婉转、大提琴低吟、钢琴悠扬,指挥棒捏在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中,轻轻点拨几下,黄金般的音乐就飘然而出。食客们穿着得体,交谈时所用的语言简直比音乐还要悦耳,于是粗野的进食,也仿佛变成了行为艺术。
一派和美中,男人来到了妇女的餐桌旁边。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块表,用手掌托住表盘,神色凝重,像是在研究刻度与刻度之间的缝隙究竟有多长。他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身上的马甲原本是棕色,但现在已经脏成了草色,破旧工装裤上板结着灰尘,整个人都与餐厅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终于,一声出奇响亮的滴答窜出,男人把怀表盖上,揣进了马甲的外兜里。与此同时,坐在他身旁的妇女忽然哆嗦了一下,胸前的衣服缓缓鼓胀了起来。名贵的衣衫做工考究,原本刚好合身,而现在却像热气球一样被撑起,隐约间能从缝隙里看见皮肤的颜色。几颗精致的小扣子绷脱,滚在地上溜出一串闪闪发亮的细线,在餐桌之间绕来绕去,最后被某个偶然经过的服务生给踢在了一边。再看时,妇女的脚边散落着金丝银线,但身上却不挂一丝,比牛奶还白的胸脯裸露在外,而且,还多了一只乳房。
她抬起头,惊讶地盯着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胖乎乎的小手捂住了嘴。男人颇有礼貌地瞧着她新长出来的那只乳房,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还挺惊喜,就像渔民发现自己手头的珍珠忽然繁殖出了第二个一样。不过,客观来讲,她的第三只丰乳,随着主人那夸张的举止而上下摇摆着,充其量像珍珠边上长出来的赘瘤,畸形却光可鉴人。
妇女意味深长地对他使了个眼色,油乎乎的嘴角勾出一抹浪荡的笑。鸭舌帽体面地把双手放在腹前,倒退着离开了。妇女调整好坐姿,觉得十分高兴,全然不顾身下的衣服和身上的乳房,只顾挪动起双手,从面前的盘子里切下好大一块牛排,放进了嘴里,洋洋自得地咀嚼着。
鸭舌帽又来到另一桌,停在了一个满面菜色的男青年身旁。还是原来的动作,拿出表,神色凝重,滴答,盖上表,揣进内兜。不过这一次,男青年没有长出乳房,只是越变越黑,越黑越瘦,身体好像被机器抽干了内部组织,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他骷髅似的半张开嘴,浑浊的烟雾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从口腔中溢出。一丝晶亮的涎液挂在嘴角,他的眼神迷离,表情陶醉,好像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浸泡在甘醇的美酒中。鸭舌帽俯身,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他满意却虚弱地点了点头,鸭舌帽微笑着帮他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又把他脑袋的位置调整好,才接着去了下一桌。
服务员往来穿梭,顾客们熙熙攘攘,他们屡次与鸭舌帽擦肩而过,但并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就好像把人变成怪物,这纯属餐厅里的娱乐表演一样。不过,表演好歹还有观众,这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了身边的异象。妇女抖动着三只乳房,若无其事地与亲朋好友们谈笑风生。骷髅青年躺在椅子上,自由自在地吞吐满口烟雾。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百褶裙,在骷髅青年面前好奇地挥动小手,仿佛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这时,她的母亲匆匆赶来,一把将她拐进了自己的怀抱,并且教导她,文明人不可以打扰别人休息。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鸭舌帽的动作变得麻利了起来,开合怀表所需的时间也逐渐减少。他和服务员一样来往于餐桌间,随机选取着对象,把优雅高贵的人们一个个地变成怪物。羞赧的少女长出满头蛇发,白发苍苍的老人浑身裹满树皮;法官的披风变成了吸血鬼的长袍,学者的眉毛下长出了嘴唇,而下巴上则生出了眼睛;三乳妇女的邻桌长出了八只触手,骷髅青年的对面出现了两只狼人;就连那个好奇的小姑娘,也在鸭舌帽的魔法当中,变成了粉色的芭比娃娃。
时间一点点过去,餐厅内音乐止息,最后一丝颤音回荡在穹隆深处,整个乐队都变成了怪物。小提琴架在骡子的肩上,白发女鬼拎不起大提琴,钢琴前坐着一尊狞笑的木偶,他的手指已经无法自由活动。
不过,虽说如此,怪物们却对当下的环境非常适应。似人非人,像鬼非鬼,非人非鬼,神仙妖精,大家虽然都转变了形态,然而还不忘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想尽了一切办法运用刀叉。有的没了手,于是就直接用嘴,吃完后还不忘用一个愧疚的微笑来掩饰自己粗鄙的行径;还有的干脆没了嘴,那就坐在一旁,用渴望却并不焦灼的目光凝视着满桌菜肴,让其它有嘴的怪物吃得更加尽兴。一言蔽之,它们虽然都是怪物,但言行举止却依然遵从着人类的餐桌文化。鸭舌帽交握双手,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把那只金色的怀表揣进了马甲的外兜。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打破了怪物们的和谐。一个模样还是人类的女子,被变成吸血鬼的法官倒剪着双手,正在发了疯似的挣扎。她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地喷出带血的唾沫星子。她竭尽全力摆动着脑袋,为了防止身后的吸血鬼咬她的脖子。吸血鬼那本来就苍白的脸由于总是吃不到血而变得青绿,两颗獠牙仿佛渴望雨水的旱苗,不住地颤抖着。
怪物们惊异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他们的眼睛适应了光怪陆离,此时出现的人类,让他们仿佛亲眼目睹了外星人的降临。
女子甩动着黑色的长发,又是踢腿,又是甩手,吸血鬼紧紧地抱住她不放,但在这阵激烈的交锋中,好歹被她给逮到了个机会,一口咬在了手臂上。女子的牙齿被坚硬的皮肤给崩断,然而疼痛却使吸血鬼放松了束缚。她从黑色的披风里窜出,跌跌撞撞地跑到餐桌边,操起了一把刀,将锋利的尖端交替对准满厅的怪物。
她的嘴角滴着血,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枯瘦的手臂颤颤巍巍,好像那把餐刀拥有千斤的重量。长发乱蓬蓬,一片黑暗罩住了她的五官,使她像一个刚从荒岛里逃生出来的幸存者。她的嘴里不停地在说些什么,可在座的一个都听不懂,因为那是人类的语言,怪物们早已将其忘却。
大家都停止了进食。先是那三只乳房的妇女,她倏然站起,又移动着庞大的身躯,一步步向女子逼近。她的乳房上下颠簸,女子慢慢后退,手中的刀不断挥舞,让敌人不敢靠近。接着是那变成黑骷髅的男青年,他嘴里含着烟雾,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妇女的身旁,像是要为她加油助威。
移动桌椅的声音响起,怪物们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座位,飞着爬着游着蹦着跳着全都围了上来。他们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用各自的语言交流着同样的信息。女子惶惑地转来转去,手中的刀不知道对准何方,因为她的身边已经全是敌人,她陷入了绝对的困境。
忽然一下,吵闹声停止,怪物们自觉地分开,那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悠然来到了女子的面前。他先奇怪地打量了一下她,好像在思考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把她给漏掉。女子知道这就是老大,于是举起了手中的餐刀,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但她的力量实在太过薄弱,还没往前窜去几步,她就双腿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鸭舌帽打了个响指,蛇发女妖与树皮老人从怪物堆里挤了出来,一边一条胳膊搀起了虚弱的女子。它们捋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暴露在鸭舌帽的面前。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只可惜眉毛被划断、鼻子被打碎、嘴唇被割裂,以及在那双看不清楚颜色的眼睛里,生命的火焰好像即将熄灭。鸭舌帽欣赏着她,伸出苍老的手抚摸她脸上的伤口,嘴里连连发出惋惜的声音。
接下来,他和女子说了些令怪物们费解的话,那显然是人类的语言。女子声音从呻吟变为闷吼,从闷吼又变成尖叫,最后从尖叫转为高亢。她甩开了身边的树精与蛇妖,单手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撩起,自豪地露出了那张饱经摧残的面容。这时,那个三只乳房的妇女,脸上第一次闪过了羞愧的神情。
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鸭舌帽对女子的自尊似乎并不以为然。他撇了撇嘴角,从马甲外掏出金色的怀表,弹开,露出满脸金灿灿的微笑,就像站立在山顶上的帝王,俯视着脚底那下座最后的敌营。
女子站得勉强,心中早已战战兢兢。她知道自己即将变成怪物的命运。怎么办才好?上去抢怀表,鸭舌帽的身边有怪物们的守护;要突围,但那变成树的老人坚硬无比,根本不消移动,她就会被自己给撞翻回去。左不是右也不是,怪物们的面目变得愈加狰狞,女子的绝境使它们兴奋了起来,面对着自己曾经的同类,它们心中早就不存怜悯。
可是,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
鸭舌帽细数着怀表上的时间,所以没有看见那女子忽然一下把双手高高举起。怪物们发出了奇怪的叫喊,但它们发现那闪烁着寒光的刀尖并未对准自己。鸭舌帽被吵得心烦,勉强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破碎的脸,脸上挂着破碎的微笑。女子没有犹豫,风驰电掣,餐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怪物们的尖叫推至顶峰,混乱中,鸭舌帽试图伸出手臂,不过没有来得及阻挡,他的脸上就已经沾满了女人的鲜血。长发飘飘,女人倒地的速度好像变得十分缓慢,在所有怪物的注视下,她听见从自己的胸腔中传来了微弱的低鸣,那声音如泣如诉,仿佛为她的死而哀悼,又仿佛为这一整群的怪物而羞愧。
血泊中,女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鸭舌帽挥手命令怪物们安静,然后在原地愣了半天,仿佛失去了魂魄。滴答滴答,不知道过了多少声滴答,他才缓缓举起被染红的怀表,放在嘴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一道金色的弧线划过,怀表被抛至空中,犹豫地翻转了三次,才最终落在了女人的胸前。表盘被砸得粉碎,溅起一地玻璃渣。
餐厅里最后的人类死去了,怪物们欣喜若狂。吸血鬼将地上的血液舔舐干净,并自告奋勇,处理了女子的尸体。蛇发女妖拉起了小提琴,树皮老人扶正了大提琴,那个骷髅青年,摇摇摆摆地坐在了钢琴前,吐出一口浑浊的雾。音乐飘扬,怪物们坐回各自的位置,恢复了中断的筵席。奇怪的是,它们依然恪守着人类的餐桌礼仪。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早已离开了,他还要赶去下一家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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