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剖台上摆着一条龙
穿过狭长的黑暗走廊,我眯着眼睛,努力去适应炫目的白炽灯光。
这间地下实验室很大,宽敞明亮,纤尘不染。天花板上有几个观察用的钢化有机玻璃窗,有白色灯光渗下来,四面的墙壁似乎也在往外透着光,令人不禁想到大教堂的礼拜厅。可惜,这里永远都不会有唱诗班的圣歌在耳畔回响。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解剖台和灯管……我看着自己的一双衣袖,也是白色的——那是裹尸布和布道袍的颜色。
我缓缓地走近。
这张我见过,不,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解剖台上,摆着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之一——龙。它有多长?五十米,一百米,还是两百米?我无法目测。但是前几个月我解剖的那条骇人听闻的深海皇带鱼,和它比起来,就是姚明和泰坦巨人的差距。
尽管已经在电视转播,网页新闻和数据资料中目睹了它的雄风,提早做足了心理准备,当我见到这个大家伙时,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在大自然的神威下,人类是如此渺小,我竟然有一种想跪下来膜拜的冲动。很难想象,它若是活过来,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那靛青色的鳞片,像美丽的釉下瓷瓷片,每一块都有巴掌大小,层层叠叠地覆盖在龙身上。鳞片上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白色凹槽,是航空机炮留下的印记。 我敲了敲那层鳞片,凉沁骨髓。不说别的,光凭着一身强悍如斯的鳞甲,都足以让它在大自然中的霸主地位无可撼动。
可真是如此,它也不会陈尸在解剖台上了。
龙的腹部较为柔软,那里赫然开着几个血肉模糊的血窟窿,仿佛绽放的黑色大丽花,触目惊心。
二、太平盛世,必有祥龙出世
中国历史上最繁荣的几个时代,秦皇一统,汉武升平,贞观大治,开元全盛,永乐盛世……不论是在地方志记,还是在官方史书中,都频有降龙出世的记载。
时值建国八十周年国庆日,天色蔚蓝如洗,万里无云,北京天坛上空出现神龙驾雾,绵延数百米,整个北京城均可目睹。引得市民纷纷用手机、相机,记录下这百年难遇的奇观,上传到社交网站。
北斗卫星群第一时间侦测到首都上空的不明飞行物。参与国庆阅兵的一个歼20中队被紧急调出,执行击落任务。
神龙虽可吞云吐雾,呼风唤雨,有爪牙之利,筋骨之强,却已全盘不敌应现代战争而生的“威龙”。机炮虽无法破开鳞片,但一系列眼镜蛇机动,滚筒翻滚和急转向,将神龙玩弄于鼓掌之间,一轮霹雳近距离格斗弹齐射下,龙坠于郊野。
龙坠后被加密送往中科院研究所,可祥龙现世的消息已经在互联网上不胫而走,中外舆论四起。甚至歼20与龙对抗的全过程也被有心人录像上传。
我作为科学界代表,参与了国庆阅兵,自然也亲眼目睹了神龙出世。当时,天安门广场人潮攒动,人声鼎沸。我身边的同事纷纷尝试用着自己的知识解释这一超自然奇观,他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中。可我深知,这是一种生物,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物。
在喧嚣与拥挤的人群之间,我听到导师喃喃地说了声:
“起风了。”
三、临危受命
龙鳞的密度很小,质地接近陶瓷,却坚硬异常。考虑到龙尸内可能残存的可燃性气体,我的团队获批使用了小型水压切割机。
为什么龙会出现在我的解剖台上,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让我来解剖龙?老师,你是认真的吗?”
“是啊,小刘,毕竟你也在我的手底下学了这么多年了。你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导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和蔼地微笑着。
“可是……”我就像是一个被四羊方樽砸中的普通人,既兴奋,又不安。
能亲手研究一只未确认生物样本,特别是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生物,这不知是多少生物研究者的终极梦想。然而这是一条龙,一条活生生的龙!不是本以为灭绝却再度现世的腔棘鱼或鹦鹉螺。
导师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看透了我的忧虑,他缓缓开口:“小刘啊,你要知道,真龙出世的消息在一瞬间传遍了整个互联网,美国、俄罗斯、日本……这些国家的全球卫星,在第一时间拍摄到了龙的高清影像。想要研究龙尸的,可不止我们一家,虎视眈眈的家伙,比比皆是啊……”
他递给我一份报纸:“联合国指控我国违反《日内瓦返国际生化武器公约》,私自实验空战生物武器;美国佬要求我们公开技术资料;小鬼子也讲什么‘共同研究’……就连动物保护组织也来掺上一脚,抗议我们‘非人道’……你说,这还能忍吗?”
我死死瞪着报纸上白底黑字的标题《美或因中国生化武器案实施经济制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扯淡,净扯淡!看科幻电影看出毛病来了吗?生化武器?真是搞笑,他们明明知道这是中国龙!”
“是的,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
也许是少年心性,又也许是强烈的爱国热情驱使,我脑袋一热,血液上涌,满口应了下来:“导师,我一定会完美完成国家交给我的任务!”
四、各有所求
我没想到,坚硬的龙鳞下的皮肤,竟然是这样的——像出生的蝾螈幼崽,光滑细腻,与龙威武的外表极为不符。皮肤呈现出暗红色,像干涸的血痂,是一种已经死亡的颜色。我握住解剖刀的手在发抖,悬在空中久久不能下手,汗水顺着脸庞汇到下巴,浸湿了我的口罩。
在人类面前,贵为神兽的龙竟然是如此脆弱。
导师说,在我解剖完成以后,我们研究院将会进一步解析龙的基因密码,了解其生命机制,并尝试克隆。
那个总是笑眯眯,却不怒自威的空军大校叮嘱过我:“小同志,这么好的样品,千万不要切得太烂了!根据龙体的仿生学,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发:譬如圆筒形的结构,可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动力模型;支撑龙飞行的动力来源,对新型航空能源的开发有很大帮助……白头鹰和北极熊盯上的,也正是这一点啊!”
一向敬重的师姐偷偷传话给我:“小刘,能不能让我去存放龙尸的地下室看一眼?看一眼就可以了!根据环境信息学和生活痕迹分析学,可以帮你们找到龙的栖息地。那样不就有更多的样本,可以揭开这种传说生物的生活繁殖方式了吗?”
一位中科院古生物学院士激动地对我说:“你们应该把龙尸交给我,这种违背生物进化论的家伙,将会填补学术界的重要空缺,甚至一举揭开生命演化之谜!”
……
为什么每个人,为什么全世界都对龙尸各有所求?我不明白!它不就是一个生物样本吗?不只是一个生物样本吗?一个生物样本,到底还能带来什么啊?
五、千夫所指
我切了下去。
闪烁着星光的金刚石刀锋没入龙尸时出奇的顺利,有一种恶心的粘腻感,像是切入一块奶酪蛋糕。我的大脑皮层一阵抽搐——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我切了一条龙,我切了一条龙?我切了一条龙!一个中国人……切开了一条中国龙!
我看着手上殷红的鲜血,无尽的虚幻感和无力感将我淹没,我腿一软,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恍惚间,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靠着几亩庄稼和几头猪,辛辛苦苦地把我拉扯大,供到了北京上大学。
在我接受解剖任务的那天下午,他打了个视频电话给我。
他很少会拨视频电话,因为嫌贵。
黄土大地炽热的阳光洒在他黝黑而苍老的面庞上,他微微眯着眼睛,花白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娃啊,”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小心翼翼地说:“我看报纸上说,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条龙,给人送到你们单位去了,这……是真的吗?”
这句话戳到我心窝上去了。我兴奋地打断他:“是啊,爸,不仅是送到我们单位去了,负责解剖那条龙的是我……”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注意到屏幕中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你这个孽障!龙又不是乡里的猪狗,哪是你这个小子可以随便切的!龙,龙是我们的老祖宗,在古代就代表着皇帝!对龙不敬,是会天打雷劈的……”
父亲愤怒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感到很慌,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从小到大,就连我打碎堂屋里供着祖先的香炉时,他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我颓然地挂断了电话,破天荒的点了一根烟猛抽起来,身心俱疲。
后来我进入了解剖前的准备中,通讯工具全部被没收,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中途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们研究院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拄着拐杖,衣着整洁,戴着金丝边眼镜,头花发白的斯文老头,脸色却很亢奋得好像自家祖坟被人挖了。导师轻描淡写地介绍说:这是某个民间民俗协会的会长,有点儿公众影响力。
他激动地拿着拐杖指着我们在场的所有人,脸胀成了猪肝色,苍老的声音气得发颤:“就是你们这帮冷血动物,要解剖龙!你们难道不知道,那是龙,是神龙,不是什么稀有的动物!龙是天地灵气孕育的精华,是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图腾,哪是可以随便抓了研究的!你们这么搞……咳咳,是会出事的……”
说罢又急得剧烈咳嗽起来。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糟透了,老头锐利的眼神扫过时,我的头埋得很低,假装是在看手里的资料。幸好我并不起眼,他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和导师说了声以后,我匆匆离开了,也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对,正如他所说,这是一条龙,我要解剖的是一条龙。不是皇带鱼,不是森蚺,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金刚石解剖刀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六、还未出师身先死
“导师,导师!我放弃!我不要解剖龙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身为“龙的传人”,一种烙印在血脉中的禁忌起了作用。我发了狂般歇斯底里地咆哮,不要命地锤击着地下室的墙壁,像关进牢里的无辜者一样。头顶倾泻的白光泼在我的身上,我好像阳光下的吸血鬼,在这里多呆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天花板的观察舷窗后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一身白衣,居高临下,睥睨着我。在我眼中无异于降临的天使。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赶紧说:“导师,放我出去吧!我一刻都呆不下去了!这篇解剖报告,我没办法交给你。”
他的眼镜反射出寒光,用麦克风对解剖室里说话,声音从黑洞洞的音响中扩散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和解剖台上的龙尸,好像都被归为了样本,没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了。我们不需要你的解剖报告,你回家吧。”
我高兴得几乎快哭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但我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导师咧开嘴,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扬起手中的一摞纸:“已经有了。”
“只要你站到了解剖台前,就够了。”
七、我是李鸿章
虽然我还是没明白导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庆幸,终于逃离那个鬼地方了!
研究院派了一辆高级防弹车还来接我。我还疑惑,咱们部门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上面加拨经费了?
车很平稳,所有的车门都是夹钢的,从外面锁死,像一个钢铁囚笼。我尴尬地问司机:“我不就一小研究员,犯得着吗?”
后视镜中,司机古怪地笑了笑,递给我一份报纸:“当然。”
接过报纸,头版头条是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龙惨遭解剖,龙尸已移送有关机构》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顿时一阵天昏地暗,花了好大功夫才能继续读下去:
那篇新闻主体意思是说,中科院某生物研究院刘某,为了科学事业和澄清我国所受的生化武器指控,擅自杀死并解剖了龙,属于严重违纪行为。但考虑到他为我国科研事业作出的贡献,现暂时革职处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简直不能呼吸,瘫倒在舒适的座椅上。
不可能!我明明没有动手解剖龙……
不可能!我看到那条龙的时候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
不可能!我的解剖是老师授意的,不是擅自……
不可能……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已经面无人色的我,轻蔑地嬉笑了一声:“网上还有你撰写的解剖报告,那叫一个高端学术,要不要再回味一下?”
我已经没办法回答了。
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每日新闻评论,播音员义愤填膺地站在道德至高点,叱责那个擅自解剖龙的无德科学家。
“你真是了不起啊!要不是上面点名了要保护你,给的钱挺多,我才懒得接你这个王八蛋!你不知道吧?为了你这事儿,全中国人都已经炸了,这会儿全网都在刷‘惩治民族之耻,为国除害’,‘泯灭天良,罪该万死’……”
我算是全部明白了。
我是现代的李鸿章。他为了国家苟存,必须得背负所有丧权辱国的骂名。为了关于龙的其它研究,克隆也好,气动力布局也好,进化论也好……总得有一个挡箭牌,立在前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所有人的骂名。
然而,一条已经死了,已经被“解剖”的龙,是不会有人在乎的。
我呆了好久,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去我家的方向。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拼命地拉动车门,撞玻璃,可是没有用,防弹车继续平稳地向未知的目的地行驶。
司机仿佛看猴戏一般,看着我的垂死挣扎,阴恻恻地说:“一个保护你的地方。”
我目如死灰。
阴云密布的铅色天空下,一座警卫森严,院墙高起的灰色建筑,进入我的视野。
作者:青城工作室(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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