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之大者

作者: 刘九岁 | 来源:发表于2024-01-26 21:3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天刚亮时的津海是最热闹的,就像被压了一夜的弹簧,在太阳刚出来的那一刻都蹦了起来。

    脚行推着车满载着货物从城内各处齐奔白河码头,脚行老大沿路晃着铜铃伴着车子吱吱呀呀的叫声前行。快到白河码头时,原本在墙根歇着的力本立刻蜂拥而上将脚行老大团团围住。机灵点的往往会大喊:“三爷您早,今用我吧?刚塞了四个杂面面饽饽。”有的还会一边喊一边拍拍自己努力鼓起来的肚子,彰显自己没有说假话。刚塞了四个杂合面饽饽的意思就是说自己吃饭了,等会卸货装货不会因为没吃饭气力不支。

    被称作三爷的脚行老大目不斜视,依旧晃着铃铛往码头走去。他现在什么表示都不能有,因为狮子林桥就在眼巴前。这桥不好上,坡度太大。只要不松口,这帮力本就得帮脚行的兄弟们把车推上去。不是三爷狡猾,这也是脚行和力本之间的默契和规矩。自己这帮兄弟个个皮包骨头,就是这帮力本也是骨头撑着一张皮,不管是推车还是搬货人人都是拿骨头顶着硬上。脚行的车有了力本的帮忙一下子就冲过了狮子林桥。桥下更是热闹,桥东边是说相声的和唱戏的,桥西边是武行练功的。东边咿咿呀呀的喊嗓子,西边呼呼哈哈的扎马步。大约过一个时辰,脚行装完货在回来时桥两边练功的也散场了。此时城里的买卖家才开始撑幌子,卸门板,大小吆喝遍布胡同。

    狮子林路上有家恒生茶馆,从道光年间一直开到现在。三爷从码头装完货后走到恒生就会嘱咐其余人按单子送货,自己就在恒生茶馆喝茶听书。恒生茶馆的掌柜姓王,个不高,是个大胖子。平日里走起路来身上的膘一步三晃,多大码的褂子套他身上都跟粽子一样,让人看了直倒胃口。不过王掌柜有一桩好处,甭管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笑起来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一条缝,跟慈云寺的弥勒佛简直一模一样。恒生茶馆原先什么茶客都接,自从同治八年法国人进津海后生意就不行了。王掌柜索性脱了长袍,换上一身短打扮,专门接像三爷这样的苦哈哈主顾。虽然流水不如往年那么丰厚,但好歹能养家糊口。原先的三个伙计也辞了俩个,只剩下一个伙计根福平日里在店中忙活。

    根福不像王掌柜那样上人见喜,既不善言辞也不会行事打点,见了谁都没有笑模样。按说他这样的人吃不了开口饭,但王掌柜还是留下了他。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根福每个月才要五十个铜板,真是吃得比鸡少起得比鸡早。有人说根福傻,三爷不这么觉得,津海如今饿殍遍地,有个管吃管住的地方比什么不强?

    三爷到恒生门口的时候根福才卸了两扇门板,比平日里开门晚得多。王掌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每个字都带着不满:“昨天刚给你加了个咸菜疙瘩,今天就给大爷犯懒。往后再这么晚开门你就别干了,我随便扔个饽饽出去都有人过来替你。”根福跟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干着活。六扇门板卸完,回头看见三爷,点了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三爷苦笑着点了下头,心说这买卖漂亮,我这个主顾还得给伙计赔笑脸。王掌柜从柜里挤出来,笑呵呵地打着招呼:“三爷今早啊,来壶高的?”三爷掂起脖子上挂的白手巾擦汗,一边走到窗边一边说:“来壶高的,再给抓把瓜子。”王掌柜答应一声,三爷又说:“大眼李什么时候到?昨天锦毛鼠遇到那俩人到底是谁啊?我想了一晚上没睡好。”王掌柜冲着门口喊:“给三爷来壶高的,快着点。”这话是对根福说的。又放低声音对三爷说:“我跟您一样等着呢。估计大眼李这会正从芙蓉馆往这来呢,他且等上座才来,您先坐着。”

    大眼李是个说书先生,据说原先是个唱戏的,后来抽大烟毁了嗓子才来说书。芙蓉馆就是个烟馆,大眼李这些年挣的钱都扔那了。津海地面的人都知道有事去那找大眼李一找一个准,可谁又找个烟鬼呢?三爷胡乱想着,看着窗外河面上川行的船只解闷。

    “哐啷”一声响动把三爷的目光从河面上拉了回来。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恒生的后院是连起居带烧火,想必是烧水壶掉地上了。王掌柜的怨怼从后面传来:“根福啊根福,你个小王八蛋。亏你还天天去练拳,连个壶也提不住。”停一下又说:“你看,你看。这刚买的新壶磕个大坑。”根福沉闷的声音嘟囔着:“我赔就是了。昨天练拳抻着胳膊要不我也不能提不住。”王掌柜的声音提高了:“你一个月三瓜俩枣的拿什么赔?赶紧上水去。”根福一手拿着瓷碗,一手提着热水用背顶开门帘子倒着出来,嘴里还说着:“你也知道我一个月就三瓜俩枣啊。”

    三爷赶忙别过脸冲着窗外,不想让根福看见自己笑。这么老实个人也能顶嘴,王胖子此时一定面色铁青喘大气呢。根福放下瓷碗,提起大水壶倒水。水线抖来抖去,差一点就溅到桌子上,三爷赶紧站起来帮着根福。茶叶碎末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翻滚,一汪琥珀色很快在这个粗瓷大碗里散开。根福冲着三爷笑了笑,微微一躬身就走了。

    像三爷这种苦哈哈喝茶就喝得起这种茶碎,说来壶高的就指那些好茶叶的碎末。这种茶不能放在盏中冲泡,一定是粗瓷大碗才冲得开,喝得过瘾。不过这样的茶不能冲第二泡,喝完了还得再花钱买。价钱倒是不贵,一个铜子能喝两碗。三爷抄起大碗,吹了吹面上的热乎气,一口将这碗滚烫的茶水喝干。啐掉嘴里的茶叶末,将碗放下喊道:“再来一碗。”根福答应着过来拿碗,不一会的工夫就端来一碗。这一碗汤色明亮,香气扑鼻,茶叶末也比以往多了许多。三爷知道这是根福谢他呢,端起来咂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放下。

    王掌柜晃着肥肉从后院进来,根福站到门口背对着他,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店里也没人,三爷跟王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三爷冲门口努了努嘴:“这孩子还练拳呢?看着是这块材料,挺结实的。”王掌柜瞥了一眼倚在门上的根福说:“实诚孩子八成让人骗了。每月在我这开支后赶紧给神拳门的老武送去。”三爷皱了皱眉头:“您也不劝劝?如今津海这块哪还有真教拳的,不都是骗子吗?”王掌柜叹口气:“我也劝不住。老武横是嘴比拳头硬,今天一句青出于蓝,明天一句后生可畏,给这孩子弄得五迷三道的。”看了一眼根福接着说:“这事也得怪大眼李。”看着三爷一脸的不解又说:“这大烟鬼的三侠五义让这孩子听进去了,晚上做梦都说自己是展昭是欧阳春。就想着救民倒悬,替天行道。”说着长叹一口气看着根福小声说:“废了,这孩子废了。”

    时候不长恒生里就坐满了人,都是些苦哈哈——脚行、力本、卸煤的、还有些青皮。人一多,屋子里充斥着汗臭味和嘈杂的声音。大眼李一直没来,相熟的人喝着茶聊着天。话题总是从今天接的活开始,再聊到西柳巷的几个小粉头,最终总能归到洋人身上。聊得最多的还是法国人在狮子林路上盖的望河楼大教堂。那教堂真气派,比津海衙门都气派。几个外场人都说直隶总督衙门都赶不上。

    教堂的管事人,也就是法国人说的神父叫谢福音,几个常在那边混事的青皮都管他叫老谢。提起老谢这个人三爷是知道的,他在教堂里办了个育婴堂,专门抚养孤儿和被遗弃的婴儿。年月不好,穷人生孩子多养不起,见是女婴就随便找个地方扔了。神父和修女动了恻隐之心开始收养这些可怜的孩子,对于这一点三爷还是很佩服的。

    谈到这,一个青皮冷笑一声:“你当他们真是好心啊?”青皮叫花背,常年混迹于码头一带,消息灵通的很。茶馆里的人听花背这么说不少人问这不是好心还是祸心?花背嘿嘿笑着不说话,用手敲着面前的茶碗。有好事的人立刻喊:“给花爷沏壶高的。”花背一听这话慢悠悠站起来说:“得嘞,谢谢李爷。”清了清嗓子:“今天大眼李没来,索性我给你们说说。”茶馆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花背。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花背扯着嗓子说:“那望河楼教堂上个月不是贴告示了吗?只要送孩子过去就给一百个铜子,你们都知道这事吧。”有人帮腔着说知道啊。花背点点头:“这就是毛病!”说完停下来扫视众人,看人人脸上带着求知的欲望又慢斯条理地说:“最近咱们津海来了多少迷拐你们知道吗?”迷拐就是人贩子,这事三爷多少听过一些,还叮嘱家里看好孩子。

    花背接着说:“你们放心啊,这些迷拐不是来拍孩子的,是给望河楼送孩子的。”有人问送了多少孩子啊?花背伸出手,张开五指翻了翻。有人问五个?花背摇摇头。有人问十个?花背继续摇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这才公布答案:“五十个。”茶馆里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是有人不相信问花背这么多孩子怎么平日里看不见啊?花背用拳砸在桌子上,给同桌的人吓一跳:“这些孩子都被教堂里的人祸害了。”

    茶馆里一片倒吸冷气,好几个人控制不住站起来。有人问花背是怎么知道的。花背说:“前天我接了个教堂的活,说是瘟疫死了好些孩子得埋起来。我挖了一天的坑啊,啧啧,真是想想都害怕。不少孩子都没胳膊没腿的。”

    屋里的声音立刻嘈杂起来,说什么的都有。花背双手下压大声说:“诸位父老兄弟安静,安静。我师弟庞云大家都知道,你们听听他的。”大家的目光又聚集在花背身边一个瘦小男人身上。这个叫庞云的瘦小男人站起来说:“我师哥说的是。”有人问庞云你俩一块埋的啊。庞云摆摆手说:“那倒是没有,不过有天晚上我去望河楼教堂里头玩看到一样东西。”庞云刚想把气氛搞得神秘一些,有人打断他说:“你小子又去偷看外国大娘们洗澡去了吧。”庞云立刻回骂:“你才干那烂眼边的事呢。我是去……去玩。对,去玩的。”扭头继续说:“我扒着窗户往里看可给我吓坏了,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有人不满的说你们哥俩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卖什么关子,痛快说。看不少人附和,庞云也痛快了许多:“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瓶子,里面泡满了眼珠子。”这话说完屋里半天没有人吭声,连个喝茶水的声都没有。茶馆外跑进来一个小孩大叫:“王掌柜,大眼李来不了啦,刚从芙蓉馆抬出来扔北辰去了。”王掌柜哆嗦着,良久才带着哭腔说:“王八蛋说书的,说书钱分完账你倒是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日子照旧过了俩月,天是越来越热。天热喝茶的人少,恒生的买卖也日趋冷淡。花背和庞云讲的事虽然吓人,倒也没有几个人信。王掌柜在店里向外张望,根福在店门口摆开架势练拳。一套拳打下来根福气喘吁吁,听见一声喝彩,原来是三爷到了。三爷拍了拍根福的肩膀说:“小孩打得不错,有架势。”根福则嘟囔着:“我都二十了。”

    三爷是为数不多还来泡茶馆的客人,王掌柜依旧堆起笑脸迎上来:“三爷您来得早,他们几位也快到了,您先坐。来壶高的?”不等三爷搭腔又说:“老武都汇过茶钱了,今天可劲喝。”

    老武是神拳门的掌门,也是根福的师父。半月前广发英雄帖邀请津海地面上三老五少齐聚恒生茶馆商量大事。三爷一生在江湖上行走,可是老武他们谋划的这个事情依旧让他有点害怕,这帮人居然要围攻望河楼教堂,为那些被残害的婴童讨个公道。现时不同往日,以前是皇上说了算,后来是西太后说了算,如今的津海都是洋人说了算。这节骨眼上去打洋人的教堂多少有点自寻死路的意思。可三爷又不能不来,作为脚行的总瓢把子,如果三爷今天不露面,脚行在津海就彻底抬不起头了。

    王掌柜和根福忙活着添茶续水,店里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老武用了什么方法,三山五岳的人马到了个七七八八。三爷一颗担忧的心逐渐平复下来,上下一心怕是洋人也不敢怎么样吧?三爷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听着根福沉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神拳门武老师到。”店里人齐刷刷站起来,有称武掌门的,有称武老师的,有称武师傅的,各种称呼夹杂在一起迎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须发皆白,虬髯戟张,老武从店门口走到主桌前这两步,走得那叫一个风采。就连跟在他身后的根福都有了不一样的气势。一阵寒暄过后老武端起茶水遥祝一圈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辛苦。”喝了一口继续说:“今天各位辛苦至此就为一件事,咱们要去望河楼跟洋人讨个公道。”

    事情的经过和花背庞云说的差不多,不过老武又说在望河楼教堂后院发现了不少野狗拖出来的婴儿尸体。事越说越真,老武正色道:“我刚来的时候听衙门里的朋友说刘大人刚放了两个迷拐。那俩人说是望河楼教堂雇他们偷孩子的,刘大人一听是给洋人办事,立刻就给这俩人放了。”在场的人听到这纷纷痛骂衙门不公,更有人直接骂到西太后头上,污言秽语快把房顶掀翻了。王掌柜站在门口,半个身子探到外面,生怕有衙门的人过来抓人他还得跟着吃官司。

    老武等众人稍微平息了些继续说:“如今我们靠不上衙门,只能靠我们自己。武某有个计较不知当讲不当讲。”这种客气话就是个过场,没等众人有表示老武又说:“三日之后午时咱们广聚好友一起到望河楼教堂逼那些个神父什么的滚出津海,怎么样?”众人一起叫好,震得屋顶瓦片哗㘄作响。

    三爷年近六十,此时也是热血沸腾。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老武是个什么为人他很清楚,不过是津海武行里一个混混青皮。虽说不为害乡邻,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有如此的侠义之心。三爷清清嗓子,站起来向老武拱拱手说:“武师傅,您说洋人弄这么多孩子干嘛呢?”老武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对,咱们三日之后还得问问这个事。”说完有心不看三爷,没成想三爷又问他:“武师傅,方才说衙门私放人犯之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啊?”老武嗯了两声,看众人里有人多了些疑虑立刻站起来说:“三爷这是不相信武某喽?”三爷摆摆手,表示不敢。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尴尬,没人说话只是闷头喝茶。

    不大会花背和庞云扛着一条麻袋进来,往地上一扔。麻袋在地上兀自蠕动,还发出呜呜的叫声。老武大笑着走过去,一脚踩在麻袋上打了个四方揖:“各位,这麻袋里的人就是衙门私放的人犯之一。被我俩个不成器的小徒弟抓了回来,省得有人疑心我们师徒红口白牙的胡说八道。”说到后半句时还特意看了三爷一眼。

    庞云手脚麻利三两下解开麻袋,一个红紫发肿的脑袋从里面伸出来,嘴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麻袋里的人一看见这么多人,立刻翻身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嘴里呜呜叫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花背捏着那人的下巴,从他嘴里扣出来俩核桃,顺势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老实点就放你一条生路。”

    那人张了张嘴,又忙不迭的磕头:“各位好汉饶我性命,我再也不敢了。”老武问他:“把你做下的事情交代清楚,不然给你扔河里喂王八。”那人一边磕一边说:“小的察哈尔人,叫许多兰。千不该万不该到津海拐孩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看这人是真害怕,头上本来红肿一片现在都磕出血来了。武爷又问他:“衙门为什么放了你?”许多兰哆嗦着说:“小的说是外国大老爷让我们这么干的,本来想落个轻判谁想到直接就给我们放出来了。”三爷听出来猫腻,刚想问到底是不是洋人让他们干的,话还没出口就见老武一巴掌扇在许多兰脸上,许多兰带着破麻袋横着飞出去撞到桌子腿上直哼哼。老武喝骂:“去他娘的外国大老爷,没骨气的玩意,弟兄们打死他。”有热血的人一拥而上脚踢拳打,没多大工夫许多兰就没气了。花背上前探了下鼻息跟老武说:“师父,这人装死。”老武哼了一声:“这等毛贼最是可恨,抬出去别脏了恒生的地方。”三爷不禁有些佩服老武师徒的急智,许多兰明明已经进气多出气少楞是被这师徒轻巧地掩盖过去。在场的也有不少人明白,不过动手的人不在少数,也都乐意做个顺水人情。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像根福一样,一直保持着亢奋的情绪,压根没想过许多兰的死活。

    三爷想问的话憋在肚子里,他明白自己再多说几句话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老武擦干净手上的血继续说:“各位,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飏。咱们共举大事得有人领头才行。”有人立刻喊道:“还推举什么,就是武爷了。”这话引起不少共鸣,老武连连摆手推辞,众人以为他是谦虚,一个劲哄闹着让他当领头人。

    老武压下众人的声音说:“不是武某推辞,这个事情必须有另一个人领头。”看着众人不解的四处张望,都在寻思谁比老武更合适当这个领头人。老武继续说:“各位知道半月前望河楼教堂走水吗?”这事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老武拉过根福,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各位,各位。”老武一张脸微微泛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就是这个后生做的。他看不下去洋人对咱们的所作所为,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望河楼教堂放了把火。虽说被发现的早,没烧干净那个腌臜地方,可这也是侠义之举。”说完长叹一声开始自责:“枉我等自称纵横江湖数十年,还没有一个年轻人有担当。虽说他是我的记名弟子,但这事却是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啊。”

    根福的脸红得像滴出血一样,几次想插话都被老武打断。看着周围的人向自己投来佩服的目光,听着啧啧赞叹之声,根福的嘴几张几合,像条困在陆地的鱼一般。根福有些站不住了,他何时享受过这般的待遇——钦佩之声、钦佩之情如同细密的蛛丝一层层将他裹了个严实。根福只是下意识地谦虚着,等他明白过来时老武带着众人一齐向他行礼高呼根福大侠。老武拉着根福的手说:“孩子,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还盼你接下这个重担啊。”一挂鲜红的披风围在根福身上,众人约定三日后的午时齐聚望河楼教堂找谢福音等人讨个说法。

    一行人簇拥着根福出了恒生茶馆直奔四海楼聚餐,人人脸上都是亢奋的鲜红。王掌柜行动不便,让路时摔倒在门口,看着一行人高呼着根福大侠越走越远。三爷将王掌柜搀起来,看着那些人不禁眉头直皱。王胖子敲着自己的膝盖自顾自地说:“废了,这孩子废了。”

    望河楼教堂是个哥特式建筑,斜对狮子林桥。门前车船汇聚,商贩云集,是津海的交通冲要,当真是船如星昊,车如游龙。临近午时,不少青皮就沿狮子林路开始通知各个买卖家关张。这是津海一个特色之处,街面上有大事发生之时就有人通知买卖家关张,以免打斗之时损毁货物。等争斗结束,还会由争执各方将街面打扫干净后再通知买卖家开张营业。

    恒生茶馆也不例外,三爷帮着王掌柜装门板,特意留了一扇没安,两个人通过这一扎来宽的缝隙看着一群人由南往北走来。领头的是根福,此时应该称作根福大侠。根福大侠咬着嘴唇,一脸肃穆,大步流星地走着。身后火红的披风被带的向后飘起,猎猎作响。那日会议中的大多数都跟在根福身后,人人大义凛然,唯独不见老武师徒三人。

    人群走到望河楼教堂门前,呈扇形排开。根福振臂高呼:“天理不容,认罪伏法。”身后的人群也爆出同样的呐喊声,震得恒生茶馆桌子上的粗瓷大碗微微颤动。教堂里很快出来几个外国人,浑然搞不明白现在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指责教堂拐卖儿童,残害生灵。教堂说自己解救众生,扶危济困。两边吵吵嚷嚷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衙门的人很快赶到,津海知府刘大人率一棚绿勇将根福等人和教堂分隔开。刘大人站在台阶上双手挥舞着不知道说些什么。王掌柜肥硕的身子堵住了大半条门缝,三爷索性又卸下一条门板继续看。眼见人群往前拥,挤得那一棚绿勇东倒西歪。可能是见弹压不住,刘大人带着人灰溜溜地跑远。根福跑上台阶揪着神父谢福音的脖领子,身后也有不少人跑过去对着其余的洋人推推搡搡。

    像麻雷子一样的动静在三爷的神经上响了一下:“要坏事!”三爷眼见人群中腾起一阵白烟,接着就是一阵骚乱。根福甩开红披风一脚将谢福音跺开,大手一挥,人群如潮水一般冲进望河楼教堂……。王掌柜攥着拳头,一脑门子汗,兀自重复着一句话:“完了,完了,都完了。”三爷叹着气看见三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跑出来,一直跑过狮子林桥,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半个月后火烧望河楼教堂的事尘埃落定。三爷收了货,照常来到恒生茶馆门口。王掌柜早没了往日的样子,辫子胡乱扎着,歪斜地靠在门板上眯着眼。恒生茶馆的招牌被砸碎扔在店门口,门板拼凑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直隶总督府的封条。三爷挨着王掌柜坐下,王掌柜抬了下眼皮又把眼咪上说:“三爷,还得是你看得清。当初你劝我走,我还不信。唉,舍不得这三瓜俩枣哦。”三爷掂起白手巾擦着汗说:“要我说能留着性命就不错了,可惜了根福。多老实的孩子就因为老武折在里面了。”

    一提起根福,王掌柜眼睛瞪得老大:“你当时怎么不劝劝呢?怎么不劝劝呢?”三爷往远处挪了挪,要避开王掌柜喷出火的眼神。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三爷站起来拍拍裤子的土说:“根福临走前我去看过他,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处囫囵地方。他说他没把老武卖了,自己扛下来的。还说这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三爷同样瞪大了眼睛看着王掌柜:“你说我怎么劝?我怎么劝?”三爷说完走了两步又停下头也不回的说:“天桥那贴告示了,去看看吧,省得你丢了这份家业还落个糊涂。”

    天桥人多,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告示栏前听一个书生念榜文。榜文足足贴了六大张,这是津海开埠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情。王掌柜缩在人群里听了个大概,原来这一切都是老武搞出来的事情。

    望河楼教堂确实办了个育婴堂,也确实真心实意收养弃婴。可这帮洋人错就错在不该对送孩子来的人奖赏金钱,一来二去的事情就变了味,连外地的孩子都送到了育婴堂。赶上流年不利,瘟疫横行,育婴堂的孩子死了不少。主教谢福音就委托老武将这些孩子好生安葬,可老武手下的俩徒弟花背和庞云就是浅浅挖个坑一埋算交差了。雨水冲刷,野狗刨食将这些婴童的尸体都翻了出来。谢福音一看这情况答应好的报酬一分也不给老武,老武本想造个谣趁着混乱之际潜入教堂偷些财物出口气。谁知道事情一下闹大了,根福不仅带人烧了望河楼还打死了三个外国人。直隶总督曾大人进驻天津,先是将知府刘大人革职,再将根福他们举事的恒生茶馆查封充公。根福以下二三十名人犯判了个斩监候,随即又改判了斩立决。不仅如此,还赔了四万五千两白银。至于庞云说的玻璃瓶里泡眼珠子,那压根就是一罐子洋葱心。

    王掌柜在天桥站到傍晚擦黑,来往的人都在讨论这个事。他们骂太后,骂直隶总督曾大人,骂洋人,骂他们颠倒是非,不分黑白。他们也夸根福,夸老武,夸那些为了津海仗义出头的人,夸他们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转眼又是一个秋,望河楼教堂修缮完毕,比原先更阔气。远远看去像是三炷香插在香炉一样。太阳照旧升起,三爷晃着铃铛在力本的簇拥下过了狮子林桥。再回来时,他没在恒生茶馆前停留,他现在去前边路口的裕泰茶馆喝茶了。王掌柜日日坐在恒生门口,津海第一场雪的时候他没熬过去,还是望河楼教堂的人给他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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