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粘在头皮上,身材竹竿一样,脸型尖瘦,下巴那里还有许多胡须,长短不齐。他一笑,便露出嘴里两颗虎牙,脸上的褶皱攒聚在一起,再加上他的眼呈三角形,滴溜溜只能看到黑眼珠子,衬着夜色,活像村口摆戏台时,台子上翻跟头的丑角。
他叫杨长贵,我发小。从小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老气横秋。过年时候,大家都在院子里玩石子,砸沙包,玩不了一轮,就发现长贵不见了。一群人满村找,结果发现他正在三爷爷的屋里,看老人家写对联呢!我想不明白那有啥好看的,无聊得很。三爷爷一大把年纪,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他拿起笔自然手也不停的抖,得费好大力气才能稳住笔杆,速度就和龟爬似的,半天写不了一个字,没人乐意看。可是长贵却趴在桌边,津津有味地看三爷爷蘸墨,写字,念对联。他两只眼直勾勾盯住三爷爷颤巍巍的手,从墨碟上边挪到宣纸上,慢悠悠运笔写“福”字,等到细微处,老人家笔走龙蛇,长贵便眉飞色舞,当真如懂行的老头一样。
因为这,长贵很不受我们待见,不爱跟他玩。
不过长贵倒是自得其乐,天天抱着电视机看。记得他奶奶家,有一台调频的老式黑白电视机,机顶还有根长长的天线。一有空长贵就拨弄天线,搜家乡的戏曲节目。那些个节目,广告比节目多,就算唱一段,也滋滋啦啦,影响听的效果。长贵倒也不觉得难受。他听得津津有味,常跟着电视里的戏曲演员哼唱,摆动作。有一段时间,他跑到村外一座土坡上咋呼,说是练什么早功,这下全村人都知道长贵是个小戏迷,最喜欢和一帮老头玩。
年纪大点,我和长贵要去乡里上初中。路子不远,但需经过一片田野,于是我俩就一块走,互相壮胆。出了校门,往左一拐,穿过一条小巷子就能看到庄稼地,长贵和我总要打打闹闹,墨迹上半天,很晚才回家。
小巷子有许多房子,我和长贵捉迷藏跑进去看过。靠近最里面一个房子,院子很大,门上贴着块布,被风吹雨淋的,只能隐约看见“地方”“团”三个字,其他都模糊不清。门上经常挂把大锁,也听不见院里有人,十分神秘。
一天放学,我正收拾书,长贵突然窜到了我面前,对我说:“我今天打扫卫生,你先回去吧!”我抬头看了看他,笑道:“你脑子被村口的大黑驴踢了吧,怎么这几天老是被班主任发现桌子底下有垃圾。干啥,皮痒了,想干活儿?快一个星期了,天天下午留下来打扫卫生,还不让我等你?”
长贵挠了挠头,含糊不清说道:“咱们之前放学回家晚你爹就老说你,我怕你等我回家再挨你爹骂!所以你先走吧,咱哥们,多讲义气。”他挤眉弄眼,急匆匆催我走。
我把最后一本书放进书包里,笑骂道:“你小子啥意思,膈应我呢?还拿我爹说事,干啥,嫌我不等你吗?”
长贵拍拍屁股,把我拉向门外。“你赶紧走吧,我很快就扫好地,你先走着,说不定我待会儿就追上你了。”校园里原本人声鼎沸,这会儿却寂静无声,只零零散散几个人,倒着垃圾。
“行,我先走了,你别墨迹,赶紧收拾完。”我瞥了一眼教学楼后快要落山的太阳,红通通的,把一块天都染上了霞光。
“知道了。”长贵拿着把笤帚,从讲台那边扫了起来。
我就背着书包先回家。路过小巷子,忽然发现一群人进了那个贴着布的大院子,不等我看清楚,就有人把门从里边关起来了。我遗憾转回头,慢悠悠走着,很快就到了那片庄稼地。地里种的玉米,秸秆窜天。我听多村里人传的劫道的事,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庄稼,不敢往前走了。那条路本来就窄小,两边玉米杆一长出来,就把路给遮严实了。前几天有个隔壁村的同学陪我走,今天他请假没来,我便没胆子走了。
我就想等会儿长贵一起走。等了老大一会儿,太阳下去半个,天边晚霞都快要散掉,还没看到长贵的身影。我不耐烦了。就那么大个教室,怎么能扫那么久。于是我就返回去找他。
等到学校,我傻眼了,别说长贵,大门都锁上,早没人了。我害怕长贵可能去蹲厕所,时间长,被锁里面了,就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这下我慌了,长贵就算回家,也只会走那条路,关键我返回时,也没碰到他啊!那他能跑哪去?
我突然想到找几个大人帮忙找长贵,就赶紧跑到巷子里。正值做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闭着门,我想总不能一家一家的敲门吧,又记起刚放学时,看到那群进大院子的人,就决定喊他们帮我找长贵。
我正要走过去敲门,忽然听到墙头内响起了锣鼓声,还有板胡,三弦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妇女粗犷的唱腔就打破了傍晚的寂静。是秦腔!
“寒窑虽苦妻无怨,一心自主觅夫男。四路里狼烟起战患,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我咬了咬牙,壮胆敲起了门。“砰砰砰!”
“谁呀?”门内传过来询问的声音。门打开,一个中年人探头出来,看了看我,问道:“你有啥子事嘛?”
我压下心中的紧张,慌忙说道:“叔,我是那个初中的学生,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发小长贵留下来扫地,我先走了,本来想在路上等他一会儿,谁知道老大一会儿都不见他,我就返回学校找他,可是学校早锁门了,长贵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就想着找你们帮忙找找他。叔,求您了!”
我本来就慌,再加上那中年人只从门内露个头,脸上还抹了些油彩,凶神恶煞的,差点把我吓哭。
中年人听了,愣了一下,突然说道:“长贵,你要找的是不是杨长贵?”
我也一愣,忙说道:“没错,就是杨长贵,怎么,叔,您知道他?”
中年人哈哈一笑,连带画上去的两根眉毛也跟着挑了挑。他把门打开,我看到里边一群人,有的在化妆,有的在伴奏,院子中间站着一位身穿黑衣,头发很长的女人,她抖了抖袖子,放声高唱。
给我开门的中年人突然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杨长贵,赶紧出来,你发小找过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身影就从井旁水缸边跑了出来,他看到是我,不好意思挠着头,说道:“我前几天听到这院子里有人唱戏,心里痒得不得了,就过来看。对了,他们都是咱们‘镇地方戏曲团’的演员,平时出去演出,这会儿就在一块排练。我跟着学呢!”
我不知道说啥好,“那你就骗我提前走,说你扫地,然后再偷跑到这边学戏?我在路上等你,老大一会儿没等到,就回学校来找,结果学校都锁门了,给我吓死,只能找大人帮忙,没想到你就在这儿!”
“我不是怕你不愿意跟我来,只能先让你走,你别生气,我也没想到你又回来啊!对不起!”长贵抓着我的胳膊,给我道歉。
我气笑了,只能说道:“就算我不乐意听戏,你想让我跟你听,我哪次没来过?”
“我知道你最仗义,以后再也不说谎了。你就原谅我吧!”长贵面露难色,搂着我肩膀。
我本来只是担心长贵,害怕他出啥事,知道他骗我偷偷听戏才有些生气,也不是很上火,所以气就消了。
“行,我不生气了,咱们能回家了吧?”我说道。
还没等长贵说话,给我开门的中年人突然朗声说道:“小兄弟,别急着走啊,进来听听,看俺们戏曲团唱的咋样?”
我有些犹豫,长贵一笑,也拉着我,“好兄弟,你陪我听一会儿,就一会儿,听完咱就回家。”
我被逼无奈,只好跟着进了院去。
刚开始唱的那位妇女已经停下来歇息,我本以为应该是打扮好的另一位上去接着唱,没想到长贵竟然跳了过去。
他要唱一段。
我愣住了,那些伴奏的大爷大娘,哈哈大笑,却没说他,而是拉起了曲子,要给长贵伴奏。他清了清嗓子,在一群演员中间竟然毫不怯场,一点也不像在学校那样畏畏缩缩,没胆气的样子。
我的发小,杨长贵,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走了几个来回,跟着板有腔有调地唱了起来。
“坐草堂不由我自思自叹,思想起二爹娘心中痛酸。到如今饿的人无法可办,我这里唱教学以奔乡间......”
为他伴奏的一位老人大声喊到:“教学来!教学来!”就有一人乡绅打扮走过来给长贵搭戏,两人一会念,一会唱。尽管长贵有些紧张,忘词,但仍将整段磕磕巴巴唱完了。
“我管你呢……”
“拿我的白馍来!”
唱戏的过程中,长贵脸上带光,眼睛闪闪的,神态,动作,都认真极了。
结束后,长贵给周围伴奏的老师鞠了一躬,我看到他眼睛亮晶晶的,那是激动喜悦,一个梦想完成的泪水。
老师们为他鼓掌,我也为长贵竖起大拇指。
回家路上,长贵没说话,仍沉浸在之前唱戏的激动中。
我看他这幅样子,调侃道:“过瘾不?”
长贵哈哈一笑,大叫道:“过瘾,太过瘾了!”他蹦跶着,肆意发泄心中的喜悦。
我嘿嘿一笑,说道:“这算啥,回家更过瘾!”
长贵一愣,转头看了看快要黑下去的天色,恍然大悟,愁眉苦脸喊道:“完蛋了,回家得被我爹打死!”
我俩赶紧朝村子方向跑去。
身后,扑棱棱飞起一只大鸟,掠向了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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