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关将近,玉成回村来了。
炊烟笼罩的村落里,炉火正旺的灶间,秀姑的欢喜劲儿和着刚出锅的热馍、豆包、年糕散发出的香气,扑面而来。临近家门,玉成的内心却超常地痛楚了一下。
外出打工的丈夫们回来时,村上的女人们大概都有一种新婚燕尔的激动,也许是一年里聚少离多的缘故。尽管她们在街门外向着众人佯说——早就把他给忘了!或者说地里的屋里的活儿早就不指望他了……可是一旦得到“当家的”返程消息,她们便暗自投入到另一番景象里了。在这个时候,秀姑就会紧紧地把握住一年里这段最快乐的时光,并尽情陶醉在丈夫宽厚的怀里。也往往在这个时候,丈夫玉成总是把揉皱的装钱的塑料袋子,用手起举,在老婆的头顶上空晃来晃去,待秀姑一把抢去,眉开眼笑地把玩。塑料袋子沉甸甸的,那是玉成在工地上日夜劳作换来的累累果实,从这些纸质的果实上,秀姑都能闻到丈夫的体香。
秀姑并不是那种爱财的女人,而往往在这个节点,从她的内心里就能生发出女人对丈夫特有的依赖和兴趣,不能自控。
可是,今年秀姑却高兴不起来了。倒不是玉成没带回来让她欣赏把玩的钱袋子,而是他没有心情地逗引她来抢。并且秀姑趁孩子们午后不在屋,得空往玉成怀里撒娇时,却被丈夫有意回避掉了。
玉成的反常,秀姑心里隐隐不安。玉成看起来很疲惫,一脸憔悴。她在内心里说服着自己,他的反常是因为返乡时在火车上站了一天一夜累的。晚上,秀姑早早地把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褥铺好,很贴心地给玉成兑好洗澡水。玉成却说了声累,草草洗刷便躺下了。
秀姑像只柔顺的猫咪,乖巧地依偎在他身边。玉成却往床侧翻了下身,很轻易地拒绝了她的柔情。这个微妙的动作让秀姑很失意,以往他都是带着久旱逢甘露般的热切与渴望与她极尽温存的。秀姑望着黑暗中的屋顶,综合着玉成这次回家后种种反常的信息,不由想起平日里茹姐对她的调侃:“你可得留心点,当心玉成在外边有了外心!”
可是他拿回家的钱咋不少呢?莫不是涨了工钱?玉成向来喜欢干净,就他那身保持整洁的衣裳在灰头土脸的工友中绝对惹人注目。一同打工的丰收就曾向她爆料:玉成要好的很,一天一洗袜子。而他们往往很少洗的,更有甚者脱下袜子来都能立得住,跟用水泥浇注过一般,熏得工棚里臭气冲天。
从中秋到腊月底,已近四个月都没碰过她了,玉成咋不想她呢?莫不是有女工见他干净人又朴实主动投怀送抱?想到那个假想敌像粘膘一样地追随在玉成左右,秀姑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平时看似大咧的她一时有了心事。于是叹了口气,烙饼似的连翻几次身,怎么躺都觉得不舒坦。
一双大手伸进她的被窝。“翻腾啥呢?还不睡?”玉成却靠过来。被他这么一问,秀姑忽然甚觉委屈,想起方才可怕的设想,她不由靠在他肩头啜泣起来。
“都快过年了。你是咋了?”按照乡下人的传统,临近年关,所有的困苦都该走到了终点,每户人家心头都攒长着希望,连平日里有过口角的村民也会借着过年的相互走动而握手言和,很多琐碎事都觉得不以为然了。
“过年?我还哪有心思过年?你说你这次回来咋就变了呢?是不是外边有了女人?”秀姑伤心地质问。
“都儿大女大的了,你胡思乱想啥?”玉成的声音透着无辜。他觉得她的问题有些无聊,转念想到一个女人长年留守在家的不易,于是伸过去的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很细致地抚摸着她的掌心以及她手掌上的每个厚茧。
秀姑起了褶皱的心渐渐在这种细腻的抚摸里平复如初。
玉成忽然颇为贪婪地捉住她的中指,在她手指的关节处停留了下来。
“我买给你的铜顶针儿,你一直戴着?”
秀姑孩子般抽泣了两下,“戴习惯了。摘下来就觉得空得慌。”
“有二十年了吧。”玉成像是问询又像是回答,摸着那枚已被钢针顶磨光滑的顶针儿沉思起来。秀姑擦干眼泪,似乎已在玉成方才的动作里重拾了他不曾背叛的信心。
俩人沉默着,挂钟的“滴答”声明晰了起来。而回忆如同展开的特效长镜头,将他们一同置于二十年前。
二
“海源”盐场五工区宿舍前的井台旁,年轻的玉成跟同村的伙伴丰收正在洗衣服。身穿碎花衬衣的秀姑也端着脸盆走了过来。她虽然跟玉成一个工区做临时工,但俩人并不熟悉,打照面也仅仅限于一个招呼。
这是一个春日的夜晚,月白风清,气温宜人,空气中涌动着咸涩的潮温。玉成一边跟丰收起劲聊着,一边“嚓嚓嚓”起劲洗着,直搓得洗衣粉泡沫四溅。秀姑暗自发笑:这种洗法,穿不烂也给洗烂了。
玉成讲的故事肯定很出彩,因为只是他站起来伸懒腰的功夫,就急得丰收连连追问:“后来呢?你快说呀。”
出于好奇,秀姑不动声色地凝听起来——说的是当地早些年发春潮的事儿。
“那潮水像是被风撵着,呼呼地说涨就涨上来了。用了三年建成的养虾池大坝被湍急的潮水冲出了一道豁口。没了大坝的阻拦,水头子吹着口哨从豁口里迅速往前翻。眼看就要冲到一工区的调节池边上了。工区里的工人看着远远窜来的潮水,心想指定活不成了。人,还能跑得过潮水?
“有位老队长找了几根绳子,跟队里的工人们说:要是潮水冲过来,大伙就及早把绳子绑在手上,全都拴在一起。到时候家里人来找尸首,一拉就是一长串,全队人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听到这话,连平时最调皮的小青年也红了眼圈。
“那年,我大哥就在一工区上班。我爷是个闷头不响的人,平时家里人情往复,都是我娘拿主意。我一直觉得我爷是个缺少主见的男人。听到亲戚带来的坏信,坐在锅台前端起饭碗准备喝黏粥的他,手哆嗦得厉害,那碗混着秫秫米的杂粮粥几乎端不住。亲戚前脚刚走,我爷忽然从马扎上站起来,将手里的大海碗往地上狠狠一摔:我就不信我儿不能活命!
“飞溅起来的瓷片惊得我在一旁打了个哆嗦。
“那时已是傍黑天。我爷不顾我娘的阻拦,腰里掖上两个窝头就往盐场方向赶。那年头还没有自行车,就是有,家里也买不起。六十多里路,他是单步量着走的。等找到一工区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我爷不识字,那会儿更有些急火攻心,嘴角上都起了燎泡。见到晨光里出现一个人影就飞跑过去,拉住人家的胳膊,急切地问:看见俺家林子了吗?看见俺家林子了吗?
“他有些犯糊涂。在工区都是喊大名的,哪有叫小名的——他这样找,自然是找不到的。所幸遇到了那位好心的老队长,耐心地问了我大哥的体貌特征,这才寻到了他。终于父子相见,我爷一下捧住了我大哥的脸,像鉴赏一件珍宝似的端详了又端详。嘴里不住嘟囔着,我就不信我儿不能活命!
“我猜我爷当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肯定含着幸福的泪花。
“那场潮水淹了很多盐池,但到底没有淹没工区宿舍。只是过了巴掌深的一道水。我娘说那是附近的村民集体下跪,求得龙王爷不忍心才开了恩。”
秀姑被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她搓洗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有这样一位父爱如山的父亲,玉成肯定也会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以后的几天午后,只要她见玉成洗了的衣服上有破洞,四顾无人后就会悄悄拿下来补缀好再晾上。玉成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也从她细密的针脚上喜欢上了这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但他没有说破。
一个飞着细雨的早上,盐场里因为下雨集体放假。丰收探子样敲了敲秀姑的宿舍门,然后颇为神秘地告诉她,玉成在大盐坨后面等她。
细密的雨丝善解人意地撩拨着秀姑的心弦。她撑起伞,有些忐忑地赶到了那里。玉成穿着雨衣,雨湿的前额显得格外宽阔。他的手不停捏挲着雨衣下的汗衫口袋,很迟疑地从里面摸出一个手绢,快速塞到秀姑手里:“我送你的。”然后飞也似的逃走了。
秀姑怀揣狂跳的喜悦,回宿舍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手绢,里面包着一个晶亮的铜顶针儿,闪着金色的光泽。这在秀姑眼里是那般与众不同,当时的女人们大多是用铝顶针儿来做针线活的。她紧紧握紧了那枚铜顶针儿,如同握住了今生的幸福。
俩人的新婚之夜,丰收去闹洞房时带了暧昧的酒意,有些悻悻不已:“人家玉成真有本事,讲故事就能说来个好媳妇。”
送走了闹房的小青年们,玉成摸着秀姑修长的手指,说她戴戒指一定好看,以后赚了钱……
秀姑打断他的话,举起那枚铜顶针儿,脸上飞动着美丽的红晕:“这就是我的戒指。”
回忆往事,依然能在心间荡漾出一份甜蜜。“别瞎想了,快睡吧。”玉成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了拍秀姑的后背。
挂钟沉闷地敲了十二下,在秀姑酣畅的睡息里,玉成摸着她中指的铜顶指儿,大瞪着两眼,却毫无睡意。
三
鞭炮声愈响愈稠,爆响时的闪光映亮了周围的天空。秀姑在天井里的供桌前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把过年买好的纸钱及自己亲手叠的“金元宝”悉数烧掉。想到冥冥世界里的先人此时正享受着人间的供奉,定会保佑他们全家平安健康,秀姑虔诚地俯下身来,冲着供桌“咚咚”地连磕了几个响头。
忙完了祭拜天地,把热腾腾的头碗水饺端到了玉成面前,而后招呼着一对儿女去厨房端菜,秀姑看着面前的男人与孩子,有种身为主妇的知足感。她给玉成烫了一小壶酒,玉成却摆摆手,示意她放下。
秀姑精心调制的饺子馅很吊胃口,俩孩子吃得正香,玉成却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和着饺子汤只吃了六个。他以前在大年夜里都是吃一大碗的,并且咂得腮帮子直响。秀姑还曾笑话过他:“吃饭打帮子,要饭挎筐子。”
见秀姑关切与质疑的眼神,玉成解释道:“临放假前吃鱼攮了喉咙,到现在还痛呢。”说着,喉咙里咕噜作响,终于忍不住跑到天井里吐出一口痰来。
过了正月十五,俩孩子都开学了,外出打工的村民也准备集结返城。玉成却眼见得瘦下来,晚上也睡不安顿,咳痰声一声紧似一声,梦中被惊醒的秀姑闻声,心也被揪得紧紧的,随着玉成的喘息起伏不定。
玉成的饭量减了下来,每顿饭只能喝秀姑给他下的馕面条。吃饭的时候必须就着汤水,不然就会像因争食而被噎着的公鸡,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得原地连打几个转。
秀姑见他难受的模样,心里怕起来。她用毛巾擦了一下玉成吃饭时脸上流出的虚汗,担心地问:“感觉噎食多久了?”
“也就两三个月。我估摸着是那次吃鱼攮的,有些发炎吧。吃饭总是挡得慌。”玉成看着秀姑担忧的模样有些心疼,说话的语气便很轻松。想到几天后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几年的丰收他们即将踏上行程,他不由一阵愧疚:“今年……”他长叹一声,“我恐怕不能出去打工了。”
闻听这话,秀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从身后拥紧了他,滚烫的泪水洇湿了玉成的后背,“咱不去打工了,咱先去看病。”
W城人民医院是地级市医院,门诊部消化内科的里间里坐着一位头发稀疏的老者,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秀姑扯了扯玉成的衣角:“找那个老大夫看吧,经验足。”
玉成小声地说:“那是专家,挂专家号得多花十块钱。”
“瞧你,”秀姑嘟起嘴:“我再去重挂。”玉成见拗不过她,只好尾随她出来。
等他们重新来到门诊部,老大夫身边已经排了十几个人。轮到给玉成看病的时候,老大夫喝了一口茶,仔细地问了一通玉成的症状,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的脸,突然伸出一只手,去触摸玉成的脖颈。摸了一通,开了一张CT检查单,让他即刻去做检查。
从门诊部出来,玉成自己摸了好一阵脖子,又很不放心地俯下身,让秀姑去触摸。秀姑带着顶针儿的手凉了他一下,她一下触摸到了玉成脖颈上突出的两个淋巴结,秀气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硬硬的,会是什么?”她极力逃避着,不去想那个可怕的字。
“你摸到什么了?是不是俩硬疙瘩?”玉成问。
“没……没呢。”秀姑吞吞吐吐地说:“咱快去吧,大夫等着呢。”玉成一把拉住她,“秀姑,我八成得了不好的病。”
“诊断书还没下呢,你别瞎想。”秀姑像怕玉成要被强人抢走似的,紧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像安慰玉成又像是安慰自己:“咱不会那么背运,就摸着那副倒霉牌?”
做完检查,秀姑抓起报告单快速装进口袋。路上玉成迭声问,她只说没事,就是不拿出来看。临进门诊室,她突然有些撒娇地说:“玉成,俺饿了。”想到她早上根本没有心思吃早饭,玉成很心疼:“你等着,我去给你买水煎包。”
秀姑揣着一颗慌乱的心,颇为紧张地把CT片递了过去。老大夫捏住片子看了又看,硬质的片身在他手里喤喤作响,似乎很不情愿接受他的摆布。他终于坐下来,开始在门诊病历上笔走游龙。边写边说:“才四十五岁,正当旺年。脖子上的淋巴结都鸽蛋大了,看片子癌细胞已经转移了。”
秀姑闻听愣怔了一下,尽管曾预想过到可怕的结果,但没想到现实比预想更残酷。现实令她痉挛般的心痛,犹如万箭穿心。她抓住桌角,好使自己不至于摔倒。老大夫见状,也动了恻隐之心,“没办法,得了病就得积极面对。还是抓紧时间住院吧。”
秀姑感到全身发冷,她央求着:“能不写那个字吗?”老大夫会意,善意地说:“病历诊断马虎不得,但住院卡片上我可以写食管炎。”
秀姑接了那张卡片,千恩万谢地向老大夫作别出来。她感觉头嗡嗡作响,竟然掉了向,也想不起给玉成打电话,精神恍惚地在门诊门口晃荡。
四
玉成不愿办住院手续,说自己攒下的那些钱都是有用场的,不想在医院里打了水漂。秀姑却执意让他住下来,又是劝慰又是流泪,用尽了女人惯用的伎俩。玉成最终拗不过,便答应出了化验结果再作打算。
活检手术是一名实习医生做的,在他锁骨旁拉了一道拇指长的口子。玉成指着包扎好的伤口对同病房的病友们说:“真想把那俩淋巴结全都抠出来,一下子去了根儿。”
邻床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头,看他有些颓废的样子忙安慰他:“看你身强力壮的,准是良性的。”
玉成冲那老头嘿嘿一乐:“叔啊,我要是得了那要命的病就不花冤枉钱了。新闻上不是说,美国苹果手机的老总也是得癌症没的,人家那叫有钱,还不是没治吗?”
“人各有命。能治好病也治不好命。人活多大岁数都是有定数的。”老人的宿命论令病房里的空气立刻凝重起来。
秀姑坐在玉成的病床边纳十字绣鞋垫,见大家都沉默着,凑到玉成耳边说:“我们会没事的。”玉成想咧嘴笑,忽觉喉咙里刺刺的难受,不禁干咳了一大阵,脸都憋红了,终于又吐出一口痰来。
秀姑忙托着卫生纸迎过去,捏着那团纸,她凑到眼前细瞧,更确切说那是口唾沫,里面像是布满了银丝,在阳光下竟然熠熠地闪烁着光点。
秀姑眼眶一热,她满腹愧疚,痛恨着自己的粗疏,只看到他往家拿钱来,几时询问过他的健康?想到他这次回家后露出的疾病端倪,竟去误会他有外遇,自己咋就这么没心没肺呢?这样闷声想着,不由一阵酸楚。
对床的病友家属名叫月红,看起来与他们年龄相仿,她见秀姑满腹心思的模样,便凑了过去,扫了一眼那精致的手工,便一个劲儿地夸秀姑手巧。
“男人四处走,带着女人一双手。我打工的时候,就带着她给我做的铺盖、鞋子。纳得鞋垫放在工棚上晾晒,竟被人偷去了一双。”玉成颇为自豪地笑起来,摸了一下秀姑带顶针儿的手,“瞧我给她买的铜顶针儿,戴了二十年,凹点都磨平了。”在众人羡慕与夸奖的话音里,秀姑甩了下手,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的红晕。
玉成喝了口水,思绪却随着刚才的话飘飞起来。他打工在外,每逢发了工资,就小心地装进贴身的塑料袋,连睡觉都垫在身子底下。他之所以不给秀姑按月寄钱,一是怕她取钱麻烦,再者他喜欢看把大笔的钱交给秀姑时,她脸上那难掩的笑意。这种笑意让他感觉身为能养家糊口的男人,他做的很称职。每天落日后的闲暇时光,别人都忙着扎堆打扑克,他总是端详着秀姑给他捎带的新鞋与鞋垫,想到这些精致的成品是家中留守的那个女人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给他做就,玉成就忍不住心潮澎湃,他走出散发着恶臭与喧闹着的工棚,乡愁便会穿越鳞次栉比的楼群,一直飞到吴家营的土地上——这也是他保持衣物洁净的原因,他不想让那些汗渍灰土弄脏了秀姑做的针线。从正月离家就盼望着中秋回家,而后从中秋起程又盼望着过年回家。身体的疲累他能应付自如,而常年在外的日子分明是种思念与牵挂的煎熬。
有时想得按捺不住,玉成也会拿出手机,给秀姑打电话,但往往一接通就没有了思念中的柔情蜜意,只是简单问几句:“家里好吗?孩子好吗?”然后顿一下,“你多吃饭。”
五
天完全黑下来。对面楼上的霓虹灯变换着花型闪闪烁烁,像是隔着肚皮的病症,有种看不准的扑朔迷离。秀姑趴在玉成的病床上,闻着自己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即便坐着睡觉,心里都觉得踏实。终于不再过以往那种聚少离多的日子了,可是命运多么残酷,竟然会以这样一种病态的形式让他们暂时聚在一起。秀姑为玉成掖了下被角,泪水不由分说流了下来。
玉成住院后,刚上初中的儿子小磊便托付给了邻居照看。已读大二的闺女慧敏闻听父亲有病,忙请假从济南的学校赶了回来。已是中午,秀姑约着月红出去买饭。
慧敏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看到玉成变得瘦削的脸,不由扑在他身上哭起来:“爷,你这是咋了?咋了?”
玉成心痛的拍拍她:“慧敏,你是长女,也最懂事。我的食道里八成不是好东西,你娘还不知道实情。不要让她知道,她心眼小,我怕她经受不住。日后我若有个三长两短”,玉成的泪已控制不住,“好好待你娘。”
秀姑伺候完玉成喝了两碗鸽子汤,出门洗碗的时候,把慧敏叫了出去。娘俩一到盥洗室便抱头大哭。好一会儿,像是暂且宣泄了自己的无助与痛哭,秀姑给慧敏整理着头发,一边嘱咐道:“那个老大夫说你爷的病已是晚期,我一直瞒着他,病历也没让他见。你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闻听,慧敏刚止住的泪又奔涌而出:“娘,我爷早知道了,活检结果没出来,但他早有预感,他还叮嘱我不要跟你说呢。”
“怎会这样?”秀姑一脸错愕。
活检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便安排护士给玉成打化疗。闻听,玉成穿上棉袄便嚷嚷着秀姑办出院手续,他说想回家。秀姑眼神软软的,试图说服他。
玉成神情很坚定:“秀姑,咱回家吧,躺在自家的床上,心里踏实。要是有什么事,邻居亲戚间还有个帮手。再说那些衣裳,只有你亲手缝的,我穿着才得劲。”秀姑明白他说的“那些衣裳”是指他送老的衣裳,不觉悲从中来。月红见状,边陪着掉泪边过去安慰。
办完了出院手续,临走前,秀姑把这七天里纳好的三双鞋垫送给了病房里的三个病友,上面均是吉祥的祝愿:好事成双;幸福安康;一生平安。病友们如获至宝地收下了,似乎得了那些祝愿,自己的病也会一时之间烟消云散。
月红帮秀姑提着行李包,很不舍地一直看他们坐上了返乡的公共汽车。
六
玉成回来不久便躺倒了。已是早春二月,院子里萌动着春天的气息。秀姑知道玉成一直稀罕一件呢子大衣,他们前年过年时一同去县城买年货,玉成曾试穿过一件,但看过价格之后,没舍得买。
秀姑记挂着他那向往的眼神,没想到他生前没穿上,却要给他做成送老的衣裳了。秀姑一阵悲哀。羊毛呢子的面料很挺括也很厚实,她一并扯了浅灰的绸布里。
玉成的脸渐渐变得蜡黄,吃饭只能喝流质的食物。他最终没有听从医生让他安食管支架的建议,他觉得那样做的目的也只是苟延残喘,又何必再浪费那份子钱呢。
一天上午,秀姑摸着玉成的脚,用手指在他有些浮肿的脚背上一按,对赶回来看玉成的丰收说:“这脚,比昨天肿得差点儿。”
丰收眼瞅着那摁下去的皮肤出现了一个凹点,并没有平复,但他又不忍心让秀姑失望,只好顺着喃喃道:“是,肿得差了。”
阳光很明亮地照进窗内,一些纤尘便漂浮在空气中不安分地游荡、升腾。玉成侧躺着,看着秀姑在床下穿针引线。那枚铜顶针儿,拖曳出亮闪闪的光线,让他的眼前也忽地变得灿烂起来。秀姑整个人被阳光围裹着,像是一个单纯而又神圣的天使。
秀姑一抬头,见玉成分外依恋地望着她。不由孩子气地扑到他身旁,“你快起来呀,起来去打工,起来去地里追肥呀。”秀姑明知道拥有玉成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但她内心却依然逃避着,拒绝着。“我的男人,即便得了绝症,也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扛不过去。”她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反正你不许,不许扔下我不管。”秀姑的声音有些耍赖的娇嗔。
玉成捉住了她闹腾的手,瞧着她我见犹怜的样子,轻声说:“你呀,总像个孩子,咋长不大呢。”忽然,他的眉头紧皱,让秀姑扶他坐起来。
“腰又疼了?”秀姑一面问,一面帮他揉着。玉成想说不,但强烈的疼痛让他不禁呻吟了出来。并且这种痛,以排山倒海之势,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让他丝毫没有放松的机会。玉成浑身被虚汗溻透了。
“要不,让卫生所的大夫给你打一针吧。”抽屉里的那些吗啡,是他临出院时医生给开的。
玉成知道那东西的危害性,但被疼痛挟制着,不禁点了点头。
又是凌晨。连日里的照料让秀姑很缺觉,她正犯困,玉成“嗷”地一声叫起来:“‘骡子’,你说话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激起满身虚汗,而后又断木似的直倒下去,嘴里喃喃着:“你说过的,我们一块回家。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秀姑的心又作痛起来。她知道刚才玉成做恶梦了。“骡子”是玉成的同乡,俩人很要好,但他前年在工地上出了事故。那年过年回家,玉成说起他,很是伤心:“我们曾商定再在外面干五年,就再也不外出打工了。回村里承包几亩地,守着老婆孩子,活得多踏实。他出事的头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喝酒,我还跟他说我就愿意晚上呆在家里看电视,而你在一边纳鞋垫,那情景,何等温馨。‘骡子’还笑我穷酸。第二天,我觉得有些头晕,他便跟我临时换了活——他到六楼上扎架子,我在一楼上抹墙皮。谁成想半晌午的时候,塔吊的吊钩却忽然掉下来,正砸在‘骡子’所在的架子上,他就像一片枯叶,没来得及叫喊,就落到了地面上。我去抬他的时候,他耳朵里都流了血。”玉成泪光闪烁,“你说要是我在那架子上,去了的也不会是他。”玉成充满自责与懊悔。
“别这么想。人各有命。”秀姑重复着,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头。
在灾难与病魔的狂飙面前,人有时脆弱得如同尘埃,不堪一阵风吹。最令人痛心的是眼睁睁地看着爱人饱受折磨却在一旁无能无力,不能分担,不能代替。秀姑很想扑向那股强风的中心,哪怕被风一起卷走她也不想放手。可是,她在悲情覆盖的迷障中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风眼。
“玉成,”秀姑眼睛红红的,拿毛巾帮他擦着虚汗,爱怜地贴近他的面颊,“又做恶梦了?”玉成闭着眼哼了一声,又昏睡过去。
秀姑曾听老辈人讲,即将离世的人脚踏阴阳界,若不时梦到故去的人,就是离大限之期不远了。想到此,秀姑抽泣起来:“你怎么舍得撇下我?你不是说要陪我到老吗?”
半月之后,秀姑给玉成做完了呢子大衣,又做好了里一层、外一层的袄、裤。每做完一件,她都捧到玉成面前,让他看一下那衣服的颜色、面料,以及抚摸一下棉絮的厚薄。玉成喘息着,很满意地握住秀姑的手,然后放到他的心口窝上:“还是老婆做的衣裳随心。”
疼痛像是潜伏着的恶魔,不时跳出来狠狠地啃噬着他的肉体。
“秀姑……。”玉成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是,吗啡已对他的疼痛起不了作用。
“给我那只右手。”玉成喉咙里的痰息让他极想咳嗽,可他已没有了力气。秀姑伸过手去,他很熟悉地摸到了她的中指,摸到了那枚铜顶针儿。摸着摸着,他的呼吸平静了下去,似乎已脱离了痛苦的折磨,进入到一个幸福的世界里。以后的几天里,每逢听到玉成那难捱的呻吟声,秀姑便俯身过去,一手抚摸着他皱纹纵横的额头,一手让他摸着铜顶针儿,像哄孩子一般絮絮说着:“好了,好了……”
那天,玉成摸着铜顶针儿安静地昏睡了两个小时,秀姑紧靠着他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害怕一旦动弹就会惊醒他,再让他忍受病痛的侵袭。
玉成蓦然从梦中醒来,脸面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很精神地对赶回家的一双儿女说:“刚才梦见你娘坐在天井的草席上做被子,棉絮软乎乎的,太阳也很暖和,我一下就趴在那床棉被上睡熟了。前邻家的槐花一穗穗的白,连风里都裹着甜香。”
一旁的秀姑听了,忍不住背转身,哭得肩膀直抖。
七
玉成过“百日”的时候,秀姑做了两双鞋,一双男鞋,一双绣花鞋。按照当地老辈子流传下来的风俗烧“百日鞋”给亡者,即是表明对方从一而终的决心。秀姑执拗地坚持要到坟上去看看。亲戚邻居劝不过,只好随她去了。
秀姑把自己亲手做好的鞋子,很细心地烧了。长哭过后,她被儿子从坟上拉了起来。秀姑勉强睁开已浮肿的眼睛,倚靠着儿子准备往回走。忽然,纷飞的一片纸灰像黑色的蝴蝶一样扑的落到了那枚铜顶针儿上。六月的阳光泼辣地释放着万条金线,那片纸灰沐浴在阳光的照耀里像是有了呼吸,呼扇呼扇作动。
秀姑轻巧地把它拂开,悲凉的脸上有了笑意:“甭担心,我一直戴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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