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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谈论周、秦的强弱,一定要把原因归结到地理形势,这种论调开始于娄敬。娄敬的说法是:“周公经营周朝的都城洛阳时指出‘有德的君主在洛阳容易兴盛,无德的君主在洛阳容易灭亡’,因此不想拥有更多的关隘,为后面的君主提供骄奢虐民的平台。等到周王室衰败下来,天下诸侯不再朝贡,周王室无法控制他们,并不是周天子德行差,而是地理形势弱了。秦朝山川环绕,四面都有险要的关隘,被称为天府之国。”谈论周、秦地理形势的,都认同娄敬。我却认为,娄敬所见的是周平王以后的周朝,而不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时的周朝。娄敬所见的秦朝,恰恰却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时的周朝。周初的时候,岐、梁、丰、镐一带正是周朝的故都,所谓的山川环绕,四面都有险要的关隘,就是周初的地理形势。在那个时候,哪里有什么秦朝?等到周平王把周室向东迁移,又把岐、梁、丰、镐等地轻易封给了秦国,这才成就了秦国的强大,这并不是秦国能够自强,而是秦国得到了周初的地理形势才强盛的。秦朝得到周初的地理形势,虽然君主无道,却也能雄居西方窥视诸侯,最终吞并天下。更何况周初几位君主的美好德行,再加上非常好的地理形势,这哪里还有什么对手?这样看来,天下地理形势最强的,就是周初的地盘。娄敬懂得什么?就敢说周朝的地理形势弱呢?
娄敬错误地谈论周朝的地理形势,他谈论周朝的德治就更错误了,地理形势与德治水平难道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吗?地理形势就像身体,德治水平就像气息。没有一个气机盎然的人,会把自己放到容易死亡的地方。也没有德治水平很好的国家,会把自己放到容易灭亡的地方。王者的兴起,一定有德治水平领先整个天下,也一定有地理形势领先整个天下。周初时,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的德治水平,是天下最好的;岐、梁、丰、镐一带的地理形势,也是天下最好的。把德治水平搞上去,却把地理形势弄垮了,又怎能成为王道?太鄙陋了,娄敬的论调。(可悲的是)持这种论调的,不只是娄敬,即使是周王室的子孙们也都这样认为。晋文公平定子带之乱,请求死后按天子标准进行隧葬,周襄王不答应,说:“这是先王的制度,诸侯立再大的功也不可以享受周天子的待遇,这也是叔父所厌恶的。”于是把阳樊、温、原、攒茅等土地划给了晋国。周襄王的意思是:周王室之所以是周王室,就在于德治能力而与地理形势无关。对于规矩和制度,子子孙孙应该永远守护好,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退让。至于那些土地,并没有什么太多价值,犯不上因此得罪晋国。却不懂得天子丧葬标准是周朝的典章制度,那一片片土地也是周朝的典章制度。周襄王珍惜典章制度,不让晋文公享受天子下葬的标准,觉得这就是守住了周王室的根本;却不懂得割地给晋国,领土不全也就是典章制度不全了。看重一个看轻另一个,又哪里能够守住王章呢?地理形势就是身体,德治能力就是气息,把肩背都砍了,手足都断了,还说能够守住周王室的根本,我不相信这样是正确的。
唉呀,周朝从周平王把岐、梁、丰、镐封给秦国,就已经丢失了一半。用残缺不全的周王室,维持周天子的面子恐怕很难,哪是还可以把土地继续割让出去?为什么子孙后代这样不懂得珍惜?今天割虎牢、畀郑,明日割酒泉、畀虢,周初的领土,随着年月的变化,一直都在减少,等到周襄王的时候,周王室手里几乎没有土地,接近于灭亡了。这次又把一些城邑送给晋国,这就像孔子在陈蔡之厄时弄丢了粮食,像败家子挥霍一贫如洗的原宪、曾参家的财物,结果还可以看吗?周朝的沦落到这个地步,看到的都有怜悯恻隐之心。晋文公却忍心在这个时候,多拿周王室的土地,给自己增加财富。晋文公的做法,就是在陈蔡之厄时抢孔子的粮食,就是到原宪、曾参家里抢财物,真是不仁不义到了极点。唉,晋文公难道不是周天子的后代吗?看着周王室危亡不仅不予以帮助,反而趁火打劫,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不忍心做呢?世俗却评价他攻打原国七天退兵的信义,批评他请教原邑防守问题的错误,这简直就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仲叔于奚在卫国立大功后,他辞掉城邑请求繁缨,孔子却认为卫君应该给他利益(城邑)不给他名望。享受天子葬礼标准与敏缨相比,不只是大小不同,性质相同吗?周襄王看重天子标准轻视实际利益,正好符合孔子的观点;孔子正确,襄王也就正确;襄王错误那么孔子也错误,两者必居其一了吧。我给出的答案是:“两者没有可比性。”仲叔于奚是卫国大臣,多给他城邑,仍然是卫国的土地。晋文公是周王室以外的大臣,早晨得到受封的地图,晚上就要设立守卫。这是根本的不同呀。
《东莱博议·周与晋阳樊温原攀茅之田》
言周、秦之强弱者,必归之形势,其说盖始于娄敬。敬之言曰:“周公营成周都洛,以为'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不欲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势弱也。秦地被山带,四塞以为固,此所谓天府。”论周、秦之形势者,皆宗于敬。吾独谓敬所见者,特平王之周耳,曷尝见文、武、成、康之周哉?敬之所谓秦,乃文、武、成、康之周也。文、武、成、康之世,岐、丰乃周之故都,所谓“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者,盖皆周之形势。
当是时,安得有所谓秦者耶?迨至平王东迁,周轻捐岐、丰之地以封秦,遂成秦之强,是秦非能自强也,得周之形势而强也。秦得周之形势,以无道处之,犹足以雄视诸侯,并吞天下:况文、武、成、康本之以盛德,辅之以形势,其孰能御之耶?是天下形势之强者,莫周若也,敬何所见而遽以弱名周耶?
敬论周之形势既谬,其论周之德益谬,形势与德夫岂二物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人未有恃气之充,而置身于易死之地者;亦未有恃德之盛,而置国于易亡之地者。王者之兴,其德必有以先天下,其形势亦必有以先天下。
文、武、成、康之德,天下莫如也;岐丰伊洛之形势,天下亦莫如也;隆其德而杀其形势,乌得为王者之道耶?陋矣哉!敬之论也。是论也,非特敬为然,虽周之子孙莫不皆然。晋文公既定子带之难,请隧以自宠,襄王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
襄王之意,以为吾周之为周,在德而不在形势,典章文物之制,子孙当世守之,不可一毫之假人。至于区区土壤,吾何爱而以犯强国之怒耶?抑不知隧固王章也,千里之畿甸亦王章也。襄王惜礼文不以与晋,自谓能守王章;抑不知割地自削,则畿甸之王章既不全矣。惜其一而轻其一,乌在其能守王章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披其肩背,断其手足,自谓能守气者,吾不信也。
呜呼!周自平王捐岐、丰以封秦,既失周之半矣。以破裂不全之周,兢兢自保犹恐难立,岂容复有所侵削耶?奈何子孙犹不知惜?今日割虎牢畀郑,明日割酒泉畀虢,文、武境土,岁脧月耗,至襄王之时,邻于亡矣。又顿捐数邑于晋,是弃粮于陈、蔡之间,挥金于原、曽之室,果何以堪乎?周之堙替至此,见之者皆为之悯恻,晋文乃忍于此时,多取其地以自肥,亦犹夺粮于陈、蔡之间,攫金于原、曽之室,其亦不仁甚矣!
噫!晋文独非周之苗裔耶?坐视宗国之危蹙不能附益,反从而渔夺之,是而可忍,孰不可忍!议者反屑屑然论其伐原之信,问守之非,何其舍本而求末也。虽然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赏之繁缨,夫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隧之与繁缨,不亦大乎?襄王重隧而轻邑,适合夫子之训;夫子是则襄王亦是,襄王非则夫子亦非,必居一于此矣。曰:“不类。”仲叔于奚内臣也,虽多与之邑,犹卫地也;晋文公外臣也,朝受图而夕设版矣,是不同。
【附评】
唐荆川曰:补插处笔力周到。王圣俞曰:论形势合德,深见帝王之大。杨升庵曰:立论必推其原,勘理必求其至,所以与俗见迥别。瞿昆湖说:议论垂竭,折衷仲尼,文字汪洋,可惊可愕。且一难一解,语不费而意自析,真大手笔。孙执升曰:德与形势相唇齿,此文以身气作喻,辨论精明严确,可以破“在德不在险”一语,娄敬亦不足辩矣。朱字绿曰:借娄敬引起西周之形势,说到德与形势合一,无形势则德无所附丽,然后破割地自削之非,真通达世故之言。甚踸踔豪宕,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隧既不可予,邑又不可割,尚须补出方略,以待晋文。问何以待之?曰:“来厚爱则路车乘马,玄装及黼;有功则彤弓玈矢,赐之斧斧。”得专征伐,未闻自割畿内以酬功也。且齐桓故事,亦止赐文、武之胙而已。晋文虽恃功而横,王步末改,曲以徇之,不如真以拆之,何必驾齐桓之上乎?周初封建,虽诸侯得自有有其封内,而其地仍归之天子。故庆让之典,有加地进爵之赏,有六师移之之诛。海内之地,予之夺之,一听天子之命,非据王畿千里,自称周而已矣。自夷王下堂而见诸侯,于是公、侯、伯、子、男各据其封,庆让不得而及。至东迁而后,名为天子,势已等于列国,依于晋、郑,而取麦取禾,射王中肩,不道甚矣。齐桓首起为“葵邱之会”,煌煌五命,中告同盟,然后人知天子之尊。晋文适继其后,虽召天子于河阳,迹忆不臣,而犹不得不率诸侯以行朝礼,则以齐桓为之倡也。使周天子当齐桓初霸之时,能藉其力复先王方伯连率之制,申明周礼,恪恭震动,虽不能继文、武、成、康之烈,必能稍起凌夷,振兴周道,乃其时正有宰孔赐胙之举,而无所修明。故晋文挟隰城之功,冒然诘隧而不忌。盖不能自强于齐桓尊周之初,而欲不依违于晋文凌逼之日,不可得矣!惜乎!晋文以天子之田为可攘,故晋人亦以国君之地为可分,此六卿所以擅晋,而府归于韩、赵、魏也。张明德曰:请隧而王弗许,割四邑以与。襄王之意以为:“王制不可乱,区区下邑,所不惜也。”独不思典章文物,固不可以假人,而畿内之土宇,亦王章也,独可与乎?然则为王计奈何?曰:“古者天子报有功诸侯曰赐之彤弓,赐之斧钺,下而至于路车乘马,所以明有功也。"割地而与,与与隧何异?东莱以形势二字立一篇大局,以德字作骨,折倒娄敬之说,以为贬襄张本,意可哀矜,语能解颐。结处引夫子繁缨一说,更足以定襄王不王之案。
附:《周与晋阳樊温原攀茅之田》
鲁僖公二十五年,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温杀之于隰城。戊午,晋侯朝王。王享醴,命之宥。请隧,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櫕茅之田。晋于是始啓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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