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里路很爽快地答应了萧乾的请求,那一瞬间眼底的光彩,颇有些喜出望外的意思。
船行靠岸。由于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凌楚楚脚触地时犹自虚浮,身形微微一晃,先行下船的段鸿扬连忙上前扶住她。
“谢谢。”凌楚楚礼貌地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了,心里有些尴尬。
抬眼望去,满目绿柳婆娑,渡口旁一辆辆商贾车马忙碌地装卸货物,沿街叫卖的小贩迎来送往,处处透着此地商业的繁荣与活跃。
“咱们往城南走,看到一片竹林,那旁边,就是三公子的家了。”奚里路看样子对扬州城的风物颇为熟悉,一路为萧乾三人一一讲解:扬州八怪、二十四桥、茶社飘香、垂杨不断、西湖其瘦……非但景好看,物有趣,就连名字叫出来也各具风雅。“你们看看这些人,起码有三成,是接受了三公子新钱庄的资助的,如果没有三公子,他们拿什么本钱做生意呢?”奚里路冲他们笑了笑,这笑容竟有几分作为自家人的骄傲。
凌楚楚虽然心有所系,也不免被这等新奇有趣的见闻渐渐移了神思,时而专注地听着,怔怔地点头——这一瞬间的她,显露出十七岁少女本应有的天真与懵懂,与那爽朗豁达却心思敏锐的萧乾、以及稚嫩幼小却任性冷漠的易小七,竟是截然不同。
段鸿扬看在眼里,不禁唇边微翘,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走过拱桥,一阵和风拂面,众人眼前尽是一片浓绿。密密实实的翠竹绵延不绝,竹叶压弯了竹杪,团成一团,层层相叠,与绿色水波共成一色,绿浪翻滚,万叶千声,另有一番情致。
“到了!”奚里路引着众人在一处气派的宅院门前停下,两扇朱红厚重的门庭上方,烫金行楷写着“唐府”二字,门口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乍一看像是驻守天庭的门神。
凌楚楚暗自诧异:这个三公子,好大的架势啊!
“二位大哥,我是三公子的朋友奚里路,今天带朋友一起来拜会。这是我的拜帖,烦请知会一声。”奚里路对门口二人恭敬道。
“好,你们等等!”一人接过拜帖,转而进门去了。
众人静静地站在门口。凌楚楚透过门缝,只看到一面厚重的影壁,正中央篆刻着一个大大的“唐”字。据奚里路说,这个三公子是唐门后人。唐门,原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大户,奈何家道中落,椿萱早逝,留下兄弟三人。怎知命运多舛,大哥早年夭亡,二哥一次外出做买卖,也不知所踪,于是振兴家族的重担就落到三公子身上。
没想到这个三公子,小小年纪却眼光不凡,而且颇有胆识,发掘许多新奇赚钱的行当,几番周折辗转,若干年之后,便使得家中光景焕然一新,财富更是甩了城中其他有钱人好几条街,资产殷实,更胜从前。
凌楚楚很想问萧乾:为什么非要让奚里路把他们引见给三公子,只是一路上二人都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又兼之,她也确实好奇这三公子究竟有何等能耐,是以一路也温顺配合。
唯一不太舒服的,就是有一双眼睛,总是殷殷看着她,就算装作不见也难以忽略这滚烫的目光,不知这背后意欲何为。
脚步声渐近,朱门缓缓开启,刚才进去的大汉走出来对他们点点头:“我家公子请各位进去。”
一户人家的庭院布置,很大程度上能显出主人的品味与判断。众人绕过影壁,但见层层楼阁,叠叠廊房,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萌遮曲槛回栏。梧桐碧碧,山石嶙嶙,一派孤高清傲的气质。
奚里路和段鸿扬,一路上对景物赞不绝口;凌楚楚却觉得,美则美矣,但过于工巧奢幻,有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诗意和风雅,怪不舒服的。
穿过一片雅荷水榭,众人来到正厅,中间立着一个锦衣公子,约莫二十出头,粉妆玉琢,含笑望着几人冉冉走进。
“奚大哥,段大哥,别来无恙。”锦衣公子简单做个了个揖,他手持白玉折扇,扇柄光洁温润,与那莹莹肤色宛如一体。
凌楚楚愣了愣,这细皮嫩肉的模样,便是女子也要嫉妒,实在不似一个早年身遭遽变的患难公子,反而像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富贵闲人。
“一别多日,贤弟气色不错,看来最近的生意相当红火啊!”奚里路笑意更浓,段鸿扬随声附和,而对方只是谦虚摇头,你推我让间一番客套寒暄,看得凌楚楚一阵尴尬,全然不似在藏投山庄里那般亲近直接。
“哦,对了,跟你们介绍,这就是咱们扬州城,大名鼎鼎的——唐家三公子。”奚里路终于想起身后的人,回首对萧乾他们说道,转而又道:“贤弟,这三位是我在路上结交的好友,师从藏投山庄出来的,也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瞬间被目光聚焦,这种出于某种目的而结识一方的过程,迂回婉转,虚礼连连,试探之中将彼此的意图藏着掖着,暧暧昧昧,暗中角逐,堪比高手过招,心机重重;即便凌楚楚自小在钱庄和朝廷间走过场,也难以喜欢这套世人约定俗成的虚浮场面。
其实,扭转钱庄的方法还有很多,但她本能地不愿意求人,宁愿选择学习藏投山庄的致富技法,靠自己生财,也好过低眉顺眼,与不喜欢的人和事空耗时间。
好在,此时前面有个萧乾,此类社交场合,似乎理所当然地应由男子来撑场代言,她只要乐得点头微笑便好。
“三公子啊,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叫萧乾,她们俩是我的师妹凌楚楚和易小七。”萧乾不负所望,开始自来熟地说起来:“我们听奚大哥和段大哥讲起公子您的能耐,真是佩服得不能再佩服了!所以才死皮赖脸地央求奚大哥他们,一定要带我们来认识你。话说,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几乎半个扬州城的人都要仰赖三公子,藏投山庄总被人说什么‘藏进天下财富’,可真是言过其实,跟三公子一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这一番吹捧说的凌楚楚一阵鸡皮疙瘩,就连易小七也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三公子闻言,却是微微抿嘴,笑得春风化雨,带着轻细婉约的江南口音回应道:“这位公子,真是过奖了。”
他的五官本就生得秀气,此时一笑,两颊绽出小巧的酒窝,笑靥如琼花吹香,竟生出几分女儿娇态。
凌楚楚秀眉微蹙,这公子极不对劲。
萧乾还在和他随意地聊着天,听这三公子自我介绍,他名叫唐鑫,排行老三,人称唐三公子。萧乾与他说起一路见闻,生动栩栩,言笑晏晏,连易小七都被带进去,还不忘补充,奚里路和段鸿扬见缝插针,烘托气氛。几番交谈,三公子眉目愈发婉转柔和,双眼望着萧乾,怡然如沐春风,时不时地掩口轻笑。
凌楚楚站在一旁,没浪费一丝一毫观察的机会:目光一移,指甲边,蔻丹红迹;眼神一飘,耳垂上,金钩留痕;锦衣华服,十指如葱,一颦一笑,破绽不少,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萧乾回身望了一眼门外的景色,目光略过凌楚楚一瞬,转而对三公子道:“有道是‘物似主人形,景随主人心’。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着院落景色赏心悦目,格调高雅,就知道住在这里的主人一定有颗七巧玲珑心,亲眼一见,果然不凡。”
三公子对他早已好感倍增,此刻听到称赞,眼神倏然一亮,道:“既然萧公子入得了眼,不如就在唐府住下,也能避免外面客栈的混乱嘈杂。”
奚里路和段鸿扬也跟着附和。
“这……”萧乾面露难色,“萧某求之不得,但就怕叨扰到公子啊!”
凌楚楚没来由的,心里一堵,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明明是讨人家的好处,还故作矜持,说得跟人家上杆子请你似的!
果然,三公子默契地连连摇头:“人生难得遇到一个知己,这次萧大哥能来,我们还聊得这么开心,实在是难得!再说,这么短的时候,我们还没来得及切磋致富之道。唐府这么大的院子,房间多得是,平日里都是我一个人居住,冷冷清清的,如今有这么多朋友一起住,我多了热闹,你们省了麻烦,岂不是皆大欢喜?晚上在花间小酌,畅谈人生,也是一大乐事!小七妹妹,你觉得呢?”
从萧公子到萧大哥,这两人熟悉得还真是快……凌楚楚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有些碍眼。
“是啊!这里倒是比简陋的客栈要好多了。”易小七环顾了一周,满意地点点头。
而且还是不要钱的是么?凌楚楚心里暗想,不对,这易小七从来都不用自己掏钱,只是享受就行了。
“既然如此,萧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萧乾拱了拱手,嘴角扬起心照不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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