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1年冬天奶奶松开爷爷的手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句“国庆,我不在了没人给你送饭,你自已要好好吃啊。”国庆,是爷爷的名字。长长的一句话用完了奶奶所有的力气。伴随着爷爷的点头和颤颤巍巍的声音“诶,都听你的”奶奶终于闭下了双眼,就好像完成了在世上最大的心事。太阳开始西斜,黑暗慢慢将整个房间笼罩起来。在昏昏沉沉的黑暗中,我看见爷爷浑浊的眼中带着若影若现的泪珠,还有那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眼神,松垮的眼皮下夹杂着绝望的哀痛。
那以后的每一个冬天爷爷都会待在奶奶的房间里,一步也不曾跨出去,任谁来劝说也不管用。爷爷只是将眼睛睁开慢慢说道“,我在这里陪着春晓,她就不会觉得太冷,她就不会走了……”爷爷以为将奶奶带走的是冬天,却不知将他们分开的是命缘。
(二)
1949年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新中国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终于成立了,而此时爷爷刚出生。爷爷的爸爸为了纪念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就给爷爷取名为“国庆”。
爷爷出生在地主家庭,过着少爷般的生活,从小锦衣玉食,唯独没有玩伴。在爷爷的撒娇吵闹下,奶奶被带到爷爷家中,那一年爷爷十岁,奶奶八岁。爷爷刚从私塾回来,妈妈就走过来说“国庆,以后她就陪你一起玩了。”春风吹过奶奶的发尖,隐隐飘在爷爷脖间,让人的心都如那脖子一般开始痒了起来。爷爷看着奶奶穿着单衣站在门口瑟瑟发抖,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你叫什么名字?”问话时爷爷局促得不知该将手放哪里。
奶奶呆呆站着摇摇头不说话。爷爷又问“你没有名字?”
她这时才点点头。
爷爷先是苦恼,后灵光一闪说“那你就叫春晓吧。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是先生今天教我们的诗。和你配得很呢!”春晓,春晓,真真和她配得很,像春风般温暖,又如春雷般坚强。
奶奶其实并不只是爷爷的玩伴,而是爷爷的妈妈为他找的童养媳,于是奶奶便以玩伴的名义陪着爷爷,从此以后他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来参与。从前爷爷在私塾的午饭都是由家丁阿贵来送,而现在每天都有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孩捧着饭盒站在树荫下直勾勾的向私塾这边看。闷闷的午后,稚气未脱的男孩气鼓鼓的吃着饭,眼睛却不时的瞟向身边坐着玩头发的女孩。
几天后就开始有私塾的男生嘲笑爷爷有小媳妇了,小媳妇天天来送饭,小媳妇天天守着他。
爷爷觉得又羞又恼,回家后怒斥奶奶道“谁叫你来给我送饭的,以后不准你送,叫阿贵来” 奶奶觉得委屈,却只能解释“阿贵老婆生孩子,他回家照顾老婆去了”爷爷气得说不出话来,憋红了脸说出一句“那我自己回来吃,你不要再给我送了。”
第二天清晨阳光高照,临近中午却下起了倾盆大雨。爷爷站在私塾门口一筹莫展。旁边的男生取笑他“你的小媳妇今天怎么不来给你送饭了?不来天天看着你啦?”接着就是所有人的哄堂大笑。此时的爷爷只能感受到饿得咕咕作响的肚子,哪里还管别人的闲言碎语。只是他昨天才对她恶语相向,只怕她今天是不会来了。爷爷心想如果现在能吃到一口热乎乎的饭,就算她以后真是他的小媳妇他也认了。窗外的雨下个不停,爷爷忽然看见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娇小的女子抱着饭盒瑟瑟发抖的身影。爷爷心中大喜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谁知他刚一踏出门,后面就有男生叫道“国庆的小媳妇又来给他送饭了,雨下得这么大还来,国庆,你小媳妇真爱你啊!”
那个年纪哪里懂什么爱与不爱,只不过是学着大人说着玩而已,却羞红了两人脸颊,如雨后的太阳,温暖而不灼热。
“今天雨下得有点大,路上太泥了所以来晚了点,你快趁热吃,我先回去了”说着将伞和饭盒一起塞到爷爷手里。爷爷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奶奶就已经转身跑走了,春寒料峭奶奶却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看着奶奶用手顶着雨跑回去,还不时的回头冲他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爷爷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小媳妇也挺幸福的,嘴里却嘟囔道“不会带两把伞吗?傻丫头”从那以后,爷爷的饭还是由奶奶来送,而这一送就是一辈子,小媳妇也这样叫了一辈子。
(三)
爷爷十多岁时,村里就开始了土地改革制度,地主的地全被充公,共产党要没收爷爷的田产,很多不听从指挥的地主都被当着众人的面枪毙了,彼时奶奶早已嫁给了爷爷,爷爷对奶奶是言听计从,是那时少有的妻管严,在奶奶的再三劝说下爷爷放弃了自己的土地甘愿让红袖章们分割。红袖章说爷爷懂得变通,不像那些顽固不化的地主,于是按着人头多给爷爷分了半亩地。没有了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爷爷开始自己耕地,他一个人要养活一大家人,奶奶看着心疼要和爷爷一块下地,爷爷却死活也不肯,他说“你要给我送饭,你要是也下地了,谁做饭给这一家人吃,谁在家照顾老人?”奶奶也不和他争执,只是执意在爷爷的地边上恳出一小块地用篱笆围起,种下了蔬菜的种子,在每次给爷爷送饭的同时抬来一桶水,浇灌她种下的蔬菜。这些蔬菜后来成了爷爷家最丰盛的菜肴。看着爷爷在眼前大口吃着自己做的饭,再看着自己细心照料下茁壮生长的蔬菜,奶奶觉得这贫苦的日子过得似乎比从前的日子更快乐。
她本以为这样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乱世终究给不了人安稳。只是一阵风飘过的时间,整个村里的人手上都带上了红袖章。街上到处都是游行,刷标语和贴大字报的人。大街上叠得高高的大字报,其中一张赫赫写着“打倒刘国庆,打倒地主”没过两天。一群带着红袖章的人就来到爷爷家,把爷爷带走了。他们将在城里最大的广场上对所有走资派,右派,反革命,地主开一场批斗大会。爷爷跪在一堆碎玻璃上,膝盖下流满了鲜血,玻璃碴子扎进肉里,连观看的人都不禁感到疼痛。爷爷胸前挂着的牌子写着的“刘地主”然后用红漆将这三个字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爷爷的名字叫国庆,当时的红袖章是怎么也不敢在国庆这两个字上画叉,就索性将地主两字写上,让人一眼明白爷爷的罪行。他们把爷爷的手上涂满黑漆,说是要铲除资本主义的黑手。当大家看到爷爷这幅模样时都劝奶奶和爷爷划清界限,劝奶奶把爷爷的罪名指出来,不要包庇他,否则她也会被打入走资派。可是奶奶还是义无反顾的每天从村里到城里的给爷爷送饭,风雨无阻。红卫兵见状将奶奶也打为走资派,和爷爷一起送上了批斗台。那是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怒斥奶奶太不懂事,家里还有老人和四个小孩,她也来了老人和小孩该怎么办。奶奶被那些红卫兵毒打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被爷爷这么一骂,眼泪却止也不住的如泉涌般刷刷落下。看着奶奶落下的眼泪,爷爷不忍心再责备,于是两个人都开始帮对方承担痛苦,在每次批斗大会结束回家后爷爷都会细心的帮奶奶擦洗伤口。难熬的日子也终于在两个人的陪伴中熬出了头。
在新的资本主义被推上台后,爷爷和奶奶终于被遗忘在这场血腥的历史舞台,也算逃过一难。在那一场场侮辱人性的批斗大会中,上吊死去的人,甚至比后来三年饥荒中饿死的人更多。
(四)
奶奶的陪伴让爷爷熬过了那段最艰苦的岁月,爷爷的用心呵护让奶奶觉得这一切做得都值得。经过了半生的坎坷他们原以为终于可以相濡以沫,不负白首。却不想爷爷很快就被奶奶遗忘,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年少的时光。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和我们唠唠家常,坏的时候就只能记得自己要去私塾给国庆送饭。我们问她国庆是谁,奶奶就一脸骄傲的说“是我丈夫”。我们拗不过奶奶就只好让她去,她从厨房抬出盐罐就朝外走去,温热的鸡汤就像我们一样被孤独的留在原地,而奶奶迈出步子的方向有爷爷在那里等着她……你喜欢看我大口吃饭的样子,那我就等在这里,大口吃下你做的每一顿饭。那个时代的爱情就是这样质朴而又坚定。这个誓言爷爷一直记得,而如今许下这个誓言的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后记)
爸爸说我生得奇怪,即不像他也不像妈妈,唯独像极了奶奶。也正因为像极了奶奶,爷爷总是会一边盯着我出神,一边喃喃道“春晓啊,你来给我送饭了吗?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都老了,怎么不见你长大……”
屋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是奶奶去世时爷爷亲手种下的,如今早已枝繁叶茂。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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